素臣急問行刑日期,百姓說是昨日午時三刻,素臣拊心大慟。曰:“此天喪餘也。”金硯道:“我們事大,哭已無及,且進城去再處。”百姓道:“若得進城。我們也進去哭祭白老爺了!四城關門,守得鐵桶在那裏,容你進去嗎?”素臣問:“不過決囚,怎要關城防守?昨日已經決過,今日怎還不開城?”百姓道:“白老爺被靳太監拿下,又捉他全家,都要處斬。衆百姓個個不服,只礙着皇帝現坐在府,十萬羽林軍駐紮城內,把衆人禁住,不敢動手。靳太監也怕百姓要反,故此閉城防守。今日還不開城,想是城裏有人吵鬧,或是怕人進去奪屍,哭祭攪擾的緣故。”素臣收淚。合金硯商議道:“民情如此,此時尚不開城,或者白兄尚未受刑。這是時刻緩不得的。我們須如此如此,賺進城去,相機而行。”因問衆百姓:“可有朱墨筆硯,借用一用。進城,如白爺未死,即可保全;如已受刑,亦可收屍斂埋。”百姓見素臣痛哭,知是白家一路上人,忙用手指道:“那村裏就是學堂,我們領你去。”
因簇擁進村,到村館中。素臣取出火票一張,倒填年月,開明人數、應付等字,用硃筆圈點,竟向西城奔來。守城軍兵,遠遠看見,便各彎弓搭箭。金硯連忙搖手,素臣高喊:“是京裏下來飛報軍情的。”軍兵便收了箭,到了城邊,用鉤索下來,討看憑據。素臣把火票夾入索內,扯吊上去,開門放進。城上軍官道:“只文白一人入京,這幾日飛報就日夜不絕。昨日緊報到了,連囚都沒決成,可不奇怪。這火票已掛號打戳,你到臧公公處繳銷。今日方已換了班,不要到汪公公那裏去瞎撞。”素臣心上一塊石頭方纔落地,更不回言。拔步便走。走到一座牌坊邊,見對面一人急急走來,甚是面善。想起是成全、伏波光景,閃在牌坊腳下,俟其走近,叫一聲成全。那人呆了一呆,定睛細認,低問:“莫非是文爺又變了臉色嗎?小的是伏波,不是成全。”
素臣悄聲答道:“正是,你主母在這裏嗎?”伏波大喜道:“文爺,就在這家三門裏站一站,小的去給一個信,立刻同來。”說罷,慌慌的去了。素臣主僕跨入那家門內,想起這是又全妾焦氏母家。只見裏面走出一人,卻正是焦氏之父焦良。素臣心敬焦氏,見焦良面有淚痕,不覺隨口問出:“令愛安否?”焦良把素臣仔細認看,說道:“爺莫非是皇甫按院老爺的親戚嗎?怎面色是這樣晦滯?”素臣隨口道:“病後變壞的。”焦良大喜道:“蒙老爺厚恩,刻刻感念。請裏邊去坐,好講話些。”素臣道:“我等一個人來了進去。你爲何事流淚?”焦良低聲說道:“白老爺全家性命只在早晚。小人們受他恩的,那一個不着急!今得文老爺來,是他救星到了。”
話未說完,只見伏波領着一個與素臣一般晦氣色臉兒的女人進門,素臣認是飛霞,焦良便請進內。飛霞目視素臣,素臣道:“大約不妨,我們且進去。”焦良領到着裏兩間屋內。道:“此處僻靜,盡好說話。”把外面街門關上,進來磕頭。素臣一把扯起,焦良問素臣道:“這位奶奶及兩位爺面前,有話不妨說嗎?”素臣道:“都是我一家人,有話竟說。我並不姓文,你莫非錯聽了嗎?焦良道:“按院親戚老爺,幫着按院除奸鋤惡,設立義倉,救濟百姓,就是彈王的文忠臣老爺;按院進京不多時,就知道的。青、登、萊三府吃粥領米的百姓,那一個不替三位老爺唸佛!白老爺憐念小女兒,每日多給兩分口糧,也都爲着老爺加恩,怎說不是文老爺呢?白老爺自必聽文老爺的話,文老爺一出頭,衆百姓愈加踊躍。只消打開牢門,把白老爺閤家放出來就是了。”
素臣道:“待我問了這位奶奶的話,再作計較。”飛霞道:“皇上二十日駕到。白爺同着登、萊兩府鄉紳接駕。二十一日有旨,單召白爺進見,將白爺軟禁。靳太監逼着把他兩妾碧雲、翠雲及二十餘名有武藝的家丁,十餘名有武藝的丫鬟、僕婦,都寫書去叫來,後發兵去拿捉滿門,二十四日解到。昨日傳旨處決,轟動了合城百姓,每人一裹香,求代白爺性命。把行宮及府前各處街道,都擠斷了,打搠不開。又湊着京裏有甚緊報到來,就傳旨出來,停了刑;卻沒說改期那一日處斬。我們的人現有許多在州兩處監裏。牢頭禁卒,一來感白爺的恩;二來得我們及百姓的錢足了,巴不得裏應外合,放出白爺全家。無奈白爺執拗說:‘君要臣死,臣不敢不死!’碧雲、翠雲又說:‘得白爺吩咐,他們纔敢出監。’劉伯伯及奴兩處勸說,總勸不轉。把這事就擰住了。昨日夜裏,叫成全從城河裏進行宮去打聽,至今沒有回來。伏波方纔遇見劉伯伯,說鐵二伯已領各島精兵三千過洋來,約會奴去劫牢,說不管白爺肯不肯,且劫到海島裏去再處。奴聽說文爺在此,故急急趕來,聽文爺作主。”
素臣道:“白兄既不肯出監,劫之何益!這事必須商通了做,豈可用強?”因把京中之事略述一遍,道:“白兄已奉東宮令旨,原官起用,出京時,又改授兵部,贊畫軍務,現有敕書可憑。只消尹嫂及虎臣分進男女兩監,通知此信,說我現奉令旨來剿除逆閹,豈可反聽逆閹假旨而違東宮之令旨?他見了敕書火票,自沒疑心,既沒疑心,斷斷無不聽我言之理。白兄既從,則碧雲、翠雲及婢僕中有武藝者,無不盡力,便添了一半兵將。尹嫂們暗集兵目,隨我到府中宣旨。焦良可傳播與衆百姓知道,到那裏必左袒同呼。我們依着令旨,明目張膽而行,氣勢百倍。禁軍知有東宮令旨,便不敢十分助力。賊人之勢,便減去一半。此事之成,便如反掌。但萬萬不可說我在此,一則使彼多方準備;二則恐其赴信入都,謀危東宮故也。”飛霞等俱點頭稱善。素臣因令焦良於次日平明至府前,把景王伏誅,太子正位,欽召白祥之事,張揚傳播,鼓動衆心。令金硯帶了敕書,隨虎臣進男監,飛霞帶了火票進女監,各把京中之事,備細說知,令禁卒等死心塌地,同爲內應。令伏波仍回原處,俟成全一到,即引來見我。我便在此過夜,候你們迴音。”飛霞等得令而去。焦良忙備晚膳,自在桌邊侍立,搬茶送飯,百倍小心。至夜,又備幾碟蔬菜,送酒進來。素臣道:“剛擾酒飯,何勞復費,使我不安。”焦良道:“小人蒙老爺施恩,不特全我女兒之節,救我女兒之命,連小人都衣食寬餘,這後面幾間房子,還是贏餘下來置買的。一杯水酒,怎報得老爺的恩,只聊表小人之意罷了。”素臣飲畢,收拾進去,取出一張小牀,鋪好鋪蓋,送上面水,候素臣洗畢,叫了安置,方扣門進去。素臣因候飛霞等迴音,熄了燈燭,在暗中坐等。因連日趕路勞乏,坐了一會,困倦起來,伏桌假寐。二更時分,忽然心裏一驚,驚醒轉來,手勢一起,叫聲阿唷,覺着有物戳至喉邊,忙用口一咬,卻是一把小刀,剛剛咬住。隨手一格,只聽大叫一聲,跌倒在地。素臣大喊:“有賊。”去摸地下那人,已不能掙扎。卻撈着頭髮,定睛細看,是個女人模樣。焦良持燭趕來喊道:“這是女兒,怎跌死在此?”素臣大駭。忙令焦良拍救,拍了一會,方纔醒轉。
焦良問之,不答,惟哭而已。秦臣看手上時,手腕已被刀劃破,流出血來;自把行刺之事說知。遞刀與看,刀上現出四個齒痕。焦良大驚道:“老爺是你我恩人,怎忽起這樣歹心,不怕天雷打死的嗎?”因跪下去,連連磕頭道:“傷了老爺貴手,不妨事嗎?”素臣道:“不妨。但不知他刺我之故耳!”焦氏哭道:“你殺我夫主,抄沒我全家,是我仇人。我特來刺死你,與夫主報仇!”素臣方知其故,太息不已道:“小娘子貞烈之性,世所罕有,可感可敬。但可惜暗於識悖於理,守匹婦溝瀆之小節,而未聞君子之大道也!又全以朝廷大臣,陰附大逆,謀危宗社。此亂臣賊子,人人得而誅之者也!況我彼時,在皇甫兄署中佐理幕務,皇甫兄代天巡狩,若釋賊不討,便爲朝廷縱奸養惡,貽禍社稷,即屬不忠溺職。我若不助他誅賊,罪亦相等。見無禮於君者,如鷹?之逐鳥雀,是我之助按院以誅爾夫,乃職分之所當爲,所以彰天討也。若以我爲仇,是仇君,且仇天也。即使我係路人,亦無可仇之理。況我被陷在宅,敬小娘子之守正,憐小娘子之受刑,被救而出,猶假託仙人之言,以免小娘子之凌辱。又全正法後,即發歸爾父,以免小娘子之爲奴。至小娘子不肯改適,自刎道旁,複用藥敷傷,撥醫調治,免追身價,捐銀養膳,以全小娘子之命與節,不得視爲路人矣,何忍以白刃我之頸乎?又全之待小娘子酷忍極矣,而小娘子毫無怨悔,守節不變,更欲爲之報仇,此貞烈之不可及也。而忘君臣之大義,徇判逆之兇徒,平時無脫簪之諫,苦口之諍,既伏天誅,猶以爲冤,欲甘心於爲國鋤奸之誼士,此愚昧之不足取也。古來忠臣義士,以公義而廢私恩者,史不勝書。妻妾之於夫主,不過子女之於父母。子女不可徇父母之惡以仇君,妻妾獨可徇夫主之惡以仇君乎?君不可仇,則代天誅逆之人亦不可仇,明矣。使小娘子身爲男子,心在朝廷,處職分之當爲,遇窮兇之亂賊,將縱之乎?抑誅之乎?如欲誅之,必不至仇及下官,而欲刃於區區之頸矣。古人云:‘得一知己,可以不恨。’下官之憐小娘子者切。敬小娘子者真,亦小娘子一知己也。方纔若非睡中心忽一驚,已爲小娘子所殺。殺下官何足惜,獨惜傷天下有心人之心,而長天下無情人之智。君臣之義不明,亂逆之謀不戢,爲可憂耳。小娘子其熟思之。”焦氏總不做聲,忽地立起身來,就搶桌上那刀。
素臣愈駭,搶在手中。焦良一把抱住,喝道:“文老爺這一番說話,頑石也該點頭,怎你還迷而不悟?”焦氏大哭道:“女兒取刀實欲自刎,無顏復生人世矣。”素臣道:“若如此說,又矯枉過正矣。
死有重於泰山,有輕於鴻毛。若又全在日,小娘子痛哭諫諍,諫之不聽,自刎以明志,冀其萬一之感悔,則忠於夫者,即忠於君,此重於泰山之死也。今又全已沒,徒懟下官之直言,棄父母而不顧,死輕於鴻毛。竊爲小娘子不取也。”
焦氏哭道:“奴本愚婦,見理不明,只認出嫁從夫,便以死爲君父。君惡如紂,被囚者尚有天王明聖之思;則夫雖不淑,爲妾者不可有怨懟違逆之念矣。特以婦人之義,從一而終,桑濮之風,國人所恥。所不改者,一身之節。此外捶楚困辱,甘之如飴,自以爲能盡妾婦之道。老爺既殺奴之夫主,奴便認定老爺是仇人,所以給奴養膳,一毫不敢沾染,幾年來都是靠着針指度日。若接湊不來,便甘心忍餓。奴手無縛雞之力,方纔出來行刺,原自僥倖萬一:幸則報夫主之仇,不幸則畢一己之命,謂必如此,始有面目見亡夫於地下。今聞老爺正論,方知夫主之罪當受極刑。老爺之謀,乃爲國靖亂。細思往事,痛悔前非,不特恩將仇報,致傷老爺,罪不可逭。而縱夫爲惡,得罪朝廷,坐視彎弓之射,曾無涕泣之言,忘君忘夫,尤屬萬死莫贖。此實自怨自艾,而有輕生之念也。老爺既說死輕於鴻毛,不當棄父母而不顧,奴又何敢不留此殘生,以事父母?但奴受老爺格外垂青,不知感激,反來行刺,致傷老爺之手,心實痛之。齧此一指,以償奴罪。”說到那裏,便以口齧指。素臣慌張喊阻,已齧下一指,滿手流血,暈倒在地。恰值飛霞從空而下,驚問其故,素臣說知。飛霞忙在身邊取出刀瘡藥來,撕下一幅衣襟,代其敷扎。喚醒轉來,哭泣怨悔,不能自己。素臣道:“小娘子所秉者,天地激烈之正氣,終欠和平,還須以學變化之。身體髮膚受於父母,不敢毀傷,方得爲孝。指自殘,皆不孝也。頗聞小娘子博通經史,以後當取《四書》、《小學》、《孝經》等書,體貼玩索,則自無激烈之過矣。”
焦氏拜伏於地,願受教誨。素臣令焦良扶掖進內,好生安息。
因問飛霞進監之事,飛霞道:“翠雲、碧雲知文爺到此,說白爺自必聽從;但有外應,即從內殺出,不須候白爺吩咐。洪夫人等俱喜出望外,專待救拔。女禁們說:‘已奉密旨,限着要討氣絕,虧着知府吩咐,還緩在那裏。’明日黎明,是必前去救放”不一會,伏波領着成全來見。說:“靳直於昨日接到京中緊報,說景王已殺,太子復位。登萊民心俱向文爺,不可駐紮,當移駕入島。一面差官員進京講和,要割三江、兩廣、閩、湖雲貴九省地土,與太子分南北朝。把白爺之事交給都督王採、東廠臧寧。靳直已於昨日,逼着皇上,偷出水關,前赴困龍島去了。”素臣失驚道:“困龍島後面與護龍島一般,俱是天生石壁,猿猱不能攀躡,山根怪石嵯岈,船不能近。前面與屠龍島一般,雄關夾峙,只一水可通,曲折可進。若攻其後,無路可攻。若攻其前,又無從扈駕,恐危聖躬。如何是好?”呆想了一會,金硯已領虎臣到來,不信寒溫,即說道:“白兄看了敕書,纔信文爺實已到此,欣然應允。禁卒們說東廠限了今日夜裏要討氣絕;知府吩咐暫緩,要候內衙有信,再行下手。看知府的意思,甚有轉頭。若京裏差官逕到府裏去,宣讀東宮令旨,便可公然放出,不必搶劫。如召不敢許他,候文爺作主。”
金硯道:“他們原說,可行則行,若不可行便照從前原議。”素臣道:“兼而行之,可也。”因問:“城內現有島兵若干?”虎臣道:“男女兵卒共有五百名。”素臣因令:“暗派兵目一百名,雜在百姓中,接應男監;令飛霞領男女兵一百名,接應女監;派一百名於東市口埋伏護送;派一百五十名於東城門接應;除成全、伏波外,選五十名精細善走跳、識水性者,在城打探軍情,從水關遞報。知府若奉令旨,便明公正氣,開監釋放,護送出城。若不奉令旨,便強行開監,奪門而出,總候我出堂定奪。”各人得令而去。須臾,天已微明,素臣帶着金硯竟望府前而來,只見攔街塞道,俱擁滿百姓。素臣擠將過去,到了府堂,便把鼓亂擊。人叢裏擠出衙役,前來喝問。素臣說:“有東宮令旨。”衙役飛報進去,一片聲傳請,說:“堂上人多嘈雜,請內堂去宣讀。”素臣拔步進去,宅門內早有兩人鞠躬而迎。素臣看去:一個烏紗金帶,是太守服色;一個紅衣金,是道官服色。看到道宮,頗覺面善。走上堂階,知府便請令旨。素臣取出敕書道:“面奉令旨,速傳白祥出監跪接,以便口宣。”那道官道:“請問尊官名姓,現居何職?”素臣聽着口聲,忽然想起道:“足下曾與幹人傑同會一面。還記得沙河驛旅店中臨別之言否?”道官定睛一看,慌道:“恐有密旨,請裏面去。”把素臣、金硯讓至密室中,屏退從人,跪將下去,道:“小道即元克悟也。”向那知府說:“此即徵苗大元帥,新誅景王之文大人。”知府亦即跪下,素臣雙手扯起道:“不必多禮。”只把靳監舉動略述一二。先開放白祥出來,再講別事。克悟道:“靳監已挈皇上入島,這知府何仁,雖也承奉靳監,其心實在朝廷。靳監不能信任,故着小道來監察,供應行在。小道因與他聯絡,爲陽儒陰釋之計,故得暫時保全白祥性命。今奉令旨,自應即時釋放。但不通知靳監,便須明與別調,以後便不能暗爲朝廷出力了。”素臣道:“靳監入島,我正愁無一通信之人,不必與彼別調。本院出去宣佈東宮令旨,即可釋放白祥出監。你二人可假作阻撓,俟白祥出獄後,即稟知廠衛,說奉有東宮令旨,發到內閣敕書,職等要奏聞皇上,請廠爺鈞旨。奈差官兇惡,百姓附和,公然打開獄門釋放男女各犯,事出倉卒,救護不及。伏乞發兵擒拿。並將敕書繳送,便不疑你二人了。我此番出京,惟恐靳直知道,多方設備,單謀在內,另起干戈。故易容而來;你們切不可走漏消息。”何仁打躬領命,克悟忽把自己鼻頭用掌一拍,鋪出血來,塗了滿面。素臣會意,便一路嚷罵,紐結出來。署內家丁不知緣故,一齊擁上。被素臣提起一人略略灑打,紛紛碰倒,喊哭跌撞,亂成一片。素臣把克悟扭到宅門外,方纔放手。大聲咄叱道:“奉着東宮爺令旨,都敢違拗,咱親到監裏提人,看你敢攔阻嗎?”金硯亦隨後喊嚷,竟望府監中來。堂上擁滿百姓,已聽焦良傳播之言,再知差官擊鼓進衙,便都踊躍歡喜,專看玉麟開放出獄。今見差宮發作,大家都不平道:“太守大似東宮爺嗎?怎敢不遵令旨?”更有島兵在內鼓掌說:“咱們都跟這兩位爺去打開牢門,放出白爺,有東宮爺做主,怕這沒子的,咬掉咱們雞巴嗎?”一唱百和,其聲震天。
監門外設有擋木,被素臣一手一根紛紛扯斷。監門口搭着行篷,有百十個兵丁看守,上前吆喝。被大衆一逼,再有素臣、虎臣、飛霞、等神獅猛虎在內,便如糞蛆亂攪,都向牆頭壁角處滾跌而去。登時打開監門。禁卒們俱已開放刑具。島兵中有力者,便去揹負男人,現禁丫鬟、僕婦中有本領者及飛霞帶來女兵,便去揹負女人。素臣、金硯在前,虎臣、白祥及二十四名勇健家丁護送男犯,飛霞、翠雲、碧雲護送女犯。四面島兵擁着,各奔東門。走至大市,正值巡防兵將,見反了獄,想要擒拿。怎當得素臣神勇,擋着便死,帶着便傷。復有埋伏下的一百島兵在背後脅下亂殺出來,便只辦着逃走,那個還敢上前奪人。涌至東門門口,四散埋伏的島兵已先動手,把守城軍殺死,佔住城門。城上兵將聞信趕來,被素臣等截住,殺得七零八落,抱頭鼠竄。留下金硯,囑咐幾句,然後押在後面,按隊而行。何仁依着素臣之言,飛稟廠衛,並說克悟與差官爭執,致被毀面撕衣。臧寧大驚,忙與王彩商議,一面飛報靳直,一面發兵擒拿。王彩道:“景王已殺,東宮正位,文白神勇,事未可知。白祥系東宮所拔,這敕命雖無御寶,有東宮寶押,敕書是真,我們還該拿不該拿?”臧寧道:“此時騎虎之勢,我們還想投順東宮嗎?言投順亦必不信。跟着廠爺走,還討得出富貴!”王彩連聲道是,忙點起三萬兵馬,趕出城來,直追到海邊,方纔追着。王彩令驍將趙武出馬,白祥提刀出戰,鬥有十餘回合,趙武氣力不加,回馬便走。白祥不捨,追將上去。王彩揮出兩員裨將,趙武復勒回馬,三並白祥,馬步異勢。王彩復揮精兵數百,四面圍裹,白祥如何支架得住,衝突得出!碧雲、翠雲領二十四名家丁,十六名女兵,百餘名島兵,奮勇殺入。王彩揮出三五百名神臂弓軍士,齊發箭弩,飛蝗般射來。碧雲等沒盔甲,抵擋不住,俱被射回。素臣令虎臣護衛男人,飛霞護衛女人,手舞寶刀,從箭林中躍進,殺條血路,救出白祥。竟奔中軍,來取王彩,爲擒賊擒王之計。那知王彩南征北討,是個慣家,只做不知。讓素臣趕得較近,揮起令旗,四面軍兵,一齊圍轉。王彩揮大桿刀,領着數十員健將,力敵素臣。白祥仍被趙武等三將攢住,幾百精兵團團圍攏。碧雲等又被神臂弓射定,不得上前。虎臣、飛霞奉令保護家口,不敢突入重圍。
素臣連日勞乏,右手着傷,身無片甲,又沒匹馬,盡力衝突,雖是殺傷無數兵將,卻因王彩軍令嚴明,沒一個敢於退縮,幾番衝突不出,心甚着忙。想那家口中,有立着還怕風吹的女人,抱着還要乳吃的孩子,怎當得大兵踹踏?因奮起神威,大吼一聲,直殺出來,兩把寶刀,風馳電掣,紛紛頭落,片片肉飛,禁軍個個魂飛,健將人人膽落。堪堪突破重圍,忽被海口一枝兵接應上來,卻是妖僧邪道,洋盜鹽梟,領着膠州以下沿海島兵,蜂擁而前,更加圍得鐵桶。素臣精力已竭,怎當這枝生力雄兵?聽得一片哭喊之聲,知是家口俱被踹踏。想起:國家顛覆,聖駕孤危,東宮在險,老母被兵,我這一身是何等關係,奈何畢命於此乎?不覺長嘆一聲,泫然泣下。正是:
鵲啄鷹毛難展翅,蟻攢龍甲怎飛空?
總評:
焦氏行刺,夢想不到。惟夢想不到,方是奇文。然使但欲出奇而不能貼合情理,便屬庸筆。妙在細按焦氏血誠,實有此情,即實有此理也。實有此理而爲旁觀者身受,及讀者意想聽不到,方是奇文。素臣太息一段,明白剴切,足使頑石點頭,不待言矣。妙在句句是可感可敬而又可惜,不離乎手之這兩言也。非焦氏不足生素臣之感,起素臣之敬,亦不致起素臣之惜。感之,敬之,而復惜之,乃不禁反反覆覆有此明白剴切之數百言也。然則惟焦氏乃可刺素臣,惟焦氏乃可得素臣明白剴切之數百言。
焦民怎的立起,就桌搶刀,尤屬夢想不到。不特素臣愈駭,焦良喝責,讀者亦遂吐舌不收。文章至此具是造化弄人。
焦氏以夫爲君父,一段意見雖是愚忠,而一片血誠,可使六月飛霜,三年大旱。讀此而不落淚如雨者,便是全沒心肝之人。
克氏前在李宅,已如荷出污泥,亭亭靜直。讀至此回,則更如糞壤中生出千年芸草,神光奕奕。不數姚黃魏紫,秋菊春蘭也。非嫫母不形王嬙之美,非侏儒不形僑如之長。合前回讀之,更覺精神百倍。
書中寫賢媛者。不一而足。至於素臣母妻諸妾,可謂觀於海者難爲水矣。乃複寫一焦氏,以具造物者之奇。幾與香烈娘娘同香並烈矣。可但惜其愚而不生感、不起敬也哉。
前後爲玉麟巴急,中間忽攔入焦氏行刺一段,如橫山截水隔斷魚龍。而素臣此夕居停,焦良明白傳播,直至島中進女,猶借焦氏爲繳價之局。與正文更宛轉關生也。此爲天造地設出奇取變之文。
克悟忽拍破鼻頭,最是好看。而家丁不知緣故,以致哭喊跌撞,則文生情,情又生文,愈極空靈矣。若但報差官用強而無毀面撕衣之實事,靳直何以釋然,進奉美女豈無疑心、忌心?宜素臣會意,即與扭結嚷罵也。滄海樓救駕當敘克悟拍鼻之功。
王彩臧寧商議一段,曲盡小心情事,而王彩欲看風使舵,臧寧知騎虎勢成。非曲折從小人腸肚中穿過者,不能道其隻字。
無臧寧一論,則王彩不死心塌地專助逆閹;王彩非號令嚴明,則禁軍必不敢十分助力,如素臣所料矣。豈有海口一戰之苦爭惡鬥,百倍聲勢邪?而欲寫其號令嚴明,必先寫其南征北討,是個慣家,此又先生表後測影之法。
哭喊之聲,讀者既茫然不知其故,素臣又料其是家口被兵踹踏。孰從知爲另起一頭,從天而下之下兵耶?伏筆至此,奇矣!化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