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繩廊下牽來偷寨賊 兩丸丹藥燈前掃卻妒花風

卻說大奶奶領着大姨、三姨和幾個大丫鬟,藏着火亮,守在廊下一間空屋裏,單單等候公子。那拿着索子套住公子頸兒,嘴裏只顧格吱格吱耍笑的,便是春紅。這春紅自聽了大奶奶埋冤,便專心察探。公子在鳳姨房中畫策及這日那種穿衣窺鏡百般打扮,又領着許多家人小廝到張老實家去看漏,那一件是瞞得過春紅這一雙千里眼順風耳的?到夜來更見冷待那魏道,幾乎要攆他起身的光景,就知必在此夜無疑。可可的公子不進大奶奶房中,說要在丹房用功,春紅忙去通知了大奶奶,點將提兵,前來拿捉。因鳳姨與公子一路,怕走風聲,所以單空着他合他房裏丫鬢,其餘大姨、三姨及丫鬟內凡與公子偷上手的,齊跟着大奶奶行事,不敢退後。這這公子見了大奶奶,如老鼠見貓,賊人遇捕,由他拖扯進房。大奶奶盡力數落道:“你也算黌門秀士,是個學校中人。卻專一做這豬竊狗偷的事!你放着正經的妻妾,偏要採那路柳牆花。這心肝果怎樣生的?你年未三十,現有兒子,須講不得四十無子,許其置妾的條款。況且,現在一妻三妾,丫頭裏面,收過的還有許多,難道是我不賢,慣做那河東獅吼麼?你既頂了秀才的名目,就該靜坐書房,溫習經史,以圖上進;難道這頂頭巾,就夠你終身了?可不辱沒了公公的臉面!又且公婆止生你一子,更該安分守己,保養精神,免得作病生災,使他兩個老人在京中憂慮。就是你自己,也該打算你這身子關係非輕,上有父母,下有妻兒,豈止千金重擔,怎還不知愛惜,一味耗損精神?別人會獻勤,撮鬼腳,你說他是功臣,可知道暗裏傷了你的陰騭,折了你的壽算,你還漫在鼓兒中哩!明日我差人家去請了兩個哥哥,齊集了你連氏門中族分公親,告訴一番,看是你行的事理長,還是我說的話理短。我身子不好,動便發寒發熱,時常還要與你淘這些閒氣,少不得這條性命要送在你手裏。春紅,你摸我手看,就像死人一般,冰得這個樣兒,真個要氣死人也!”

公子面呆心急,無奈強辯道:“你休要瞎疑心,我並沒有甚邪念,不是也到丹房裏去了,因聽見外邊狗咬,恐有小人藏在裏面,故此出來瞧看,誰知撞着你這班夜不收,拿巡更的當做犯夜了。無過是牆門裏面數得出幾家子人家,我平日可曾戳一個腳尖兒去,怎麼也冤屈起人來呢?”大奶奶笑道:“你這話只好哄那三五歲的孩子,他敢也信了,倒說得又好氣又好笑,你是從丹房裏躡着腳摸着牆出來的,怎說還沒到丹房裏去?牆門裏面無過只這幾家人家,可知道月亮裏掉下嫦娥來哩!你說只有做賊的耳朵快,可知當捕快的眼睛也快着哩!你聽着春紅一句話兒,你那魂靈兒已同豬鬃麻線穿進那皮囗子去了。你和人家商議得甜甜的,還要拜他做軍師,千叮萬囑,只要瞞着我一個。可知那日遊神、夜遊神都惱着你,倒合毒藥,施暗箭,來飛報我聽了。我家的房子,年年加瓦,有啥仔漏水去處的?今年三月裏,這樣大風大雨,西湖裏淹死了多少人,可曾有一間屋裏漏下一點子水影兒?四五月裏,又是前前後後收拾了一遍,還說是看漏哩!妝神做鬼的裏應外合,還叫他啥仔張老實、李老實哩!這老烏龜也懶得住這房子了,你看我明日一棒兒打得他離門離戶!你家人小廝還不夠使,要自己黑暗裏去瞧門戶哩。偏你耳朵亮,聽見狗叫,我們在廊下空屋裏怎沒聽見?就是你一個人在黑地裏想要做那爬牆頭、撬門檻、掘壁洞的罷了,倒說是怕有小人藏着,怪道許多狗子都不叫喚,可知家賊狗不吠哩!”

這一席話說得公子閉口無言,只是靠着牀欄杆上呆立。春紅道:“大奶奶也不要氣了,氣壞了身子倒值得多哩!大爺也不要想了,今夜是不能夠去會那美人兒了,這時候也沒啥仔客拜,把這天字第一號的冠冕衣服脫下去,替大奶奶搵一搵胸脯,陪個禮兒,消消他的氣。”春紅口裏說着,隨手把公子衣袖一扯,只聽豁琅一響,早落出一大封銀子來。春紅手快,一把先撈在手裏,格格地笑道:“這纔是真贓實犯哩!或是怕小人進來,掮門掮戶的費力,帶這銀子去丟給他哩!若說是還錢,卻不消這許多。”大姨、三姨和這些丫鬟都笑起來,說道:“我們連影子也不知,大奶奶叫了來,心裏還疑影影的,怕未必有這事。那知大爺可可的湊了來,就也不敢替大爺叫屈,如今連銀子都滾了出來,就有包龍圖來審,也要冤着大爺這一遭兒的了。”急得公子雙足亂跳道:“現是大奶奶生氣,春紅這張嘴又是必必剝剝的只顧爆將起來,還要你們來幫着咬哩!”大奶奶道:“他們幫着誰咬?難道我是畜生,要咬人的麼!我還沒有說你一句重話,你是這樣放屁拉雜起來了,你看他那樣兒,自家犯拙了事,可象我們幹下不是來了。你就少跳幾跳兒,也不算是矮子了。還說我會生氣,你們看,我要生氣不要生氣?”春紅道:“我這嘴是必必剝剝慣的,看着這樣兒又要爆出兩句來了,好好的叫大爺陪個禮兒,替大奶奶下下氣,偏不依,倒說出不中聽的話,跳起來了。真個到明日請了許多親眷來,在大廳上擺着酒席,對大奶奶陪禮,可沒趣呢!”

公子沒奈何,只得唱了一個大喏,捱到牀沿上坐下,一手去搵着大奶奶的胸脯,一面說道:“總是我不是了,你休要氣壞了身子。我也只是一時之見,如今既不許我去,我再不去便了,你可要我賭個誓兒?”大奶奶道:“你休和我說話,你只去問你心上的人,說可要去了。他說一句抵我一千句還多着哩!誰要你搵搵摸摸的,越攪得人心裏不自在。你自到後邊謝媒人去,休要在我房裏纏帳。”說罷將公子的手推過一邊,公子道:“你休把人埋在地獄裏去,怕就是到他房裏輕易不與他說甚話兒,你是甚人,他是甚人,怎麼和他比起來呢?你不要氣壞了身子,我也懊悔嫌遲了,你要我賭誓,我就賭一千個誓與你聽,你可也信我一遭兒。”大奶奶道:“我也沒力氣來聽你說這些沒影兒的話。我身邊實是着落你不下,省得人說我是醋瓶子,把你好事打脫了,要你在房裏睡覺哩!玉梅,小蓮,把大爺拉出房去,由他去築臺拜將也罷,偷營劫寨也罷。大姨,三姨,你們也收拾去睡,我這屋裏是再不許他住的了,就是日裏也休進房,省得見面就要生氣。”衆人便齊至牀前道:“大奶奶不要氣壞了身子,大爺也着意兒勸勸,我們明日一早來看大奶奶罷。”卻被公子跳起來,把兩手攔住道:“你們休去,快替我求一求大奶奶,我今日是要在這房裏宿的。”於是衆人一齊向大奶奶懇求,大奶奶只是不許。春紅在玉梅背上一手把貴哥兒抱將下來,說道:“大爺被大奶奶趕出房去,明日就沒有湯圓兒吃了,還不去求着大奶奶,要爺在這屋裏睡覺哩。”那貴哥兒真個跑到牀沿邊,扳着大奶奶的腿盡搖,道:“我要爹在這屋裏睡覺哩。”叫了幾聲,見大奶奶不理他,呱的哭將起來。春紅道:“這是大爺不是,倒教兩位姨娘合姐兒們作難。大奶奶可看貴哥兒面上,容着大爺這一次罷。”大奶奶忙把貴哥兒抱在懷裏去窩盤着他,一面發放衆人道:“也罷,看你們面上,容他在這房裏,叫他到小閣裏獨自去睡。”衆人都謝了,作別自去。

小蓮便去閂上房門,玉梅便拿鋪蓋到小閣裏去,被公子喝住說:“我自在這牀上睡。”大奶奶道:“快些到小閣裏睡去,休惹我性兒,再不我叫春紅來陪你罷。”貴哥兒哭着道:“我不要爹到小閣裏去,我要爹在這牀上睡哩。”春紅道:“大奶奶,你容着他這一遭兒罷,再不你叫大爺和衣在腳邊睡,夜裏不許他翻一個身兒。”公子道:“還是春紅說的是,我只和衣睡着,你明日一早來看,我還是這樣睡法,真個動也不動一動兒。”大奶奶更不言語,春紅笑了一聲,抱起貴哥兒,拿着那封銀子哄着他道:“不要哭了,爹在這牀上睡了,這銀子和你明日買一大碗湯圓兒吃也。”春紅領着貴哥自向廂房安歇,玉梅、小蓮伏侍大奶奶探頭裹足,脫衣解手已畢,公子除了大衣、頭巾,真個和衣在足邊睡下。玉梅、小蓮伺候大奶奶上了牀,放下帳兒,養好蠟燭,閉上房門,自到後房去了。公子慌忙脫去衣褲,轉過頭邊,鑽進夾紗被來。大奶奶亂推亂搡,渾頭抓掐,不許近身。公子費了許多氣力,陪下許多小心,然後騰身而上,把生平的本事都放出來,足足綢繆了兩個更次,才把大奶奶的氣平了下去。

次日起來,公子看着大奶奶梳頭洗臉,同着吃茶點粥飯,抱抱貴哥兒,拿些果品鬥着他頑耍,生些炭火在爐子裏,把絹兒細細的摩擦,燒些沉香黃熟,磕些榛鬆瓜子,和大奶奶隨意而食,不知不覺的哄過了一日。到晚來大奶奶把公子抵死的送至春紅房裏,這一夜更是利害。明日又在大奶奶牀上宿了一夜。次日晚來,大奶奶主張公子到大姨房中去,第五日又送去三姨房裏。大姨、三姨感激大奶奶的鴻恩,把公子盡力管束,非同小可。直至第六日,公於更忍不得,趕早起來,敲開鳳姨房門,揭起帳來,只見鳳姨蛾眉不展,蓮臉疑愁,一個頭兒側在繡枕之旁,滿眼珠淚,口中嘆氣。公子慌忙睡下,抱向懷中,百般摩撫,說道:“都是我累了你,你休怨我。”鳳姨嘆着冷氣道:“奴也只是疼着大爺沒個知心着意的人,那知深犯了大奶奶之忌,結下海樣冤仇,他獨空下奴,把你做情往各房分送,還日日叫應着奴的名兒,百般咒罵,除非一索子吊死了,才解得這個結兒。”說罷眼淚如雨,嗚咽不已。

公子本要商議璇姑之事,見他如此悲傷,難於啓齒,因一面將軟語溫存,一面去蹺他粉腿。鳳姨推住道:“丫頭進來看見。”公子便道:“和你到後房去。”將鳳姨抱至後房,放在一張醉翁椅上,去做那老漢推車的故事。鳳姨正在怨慕之時,公子更極感憐之意,兩人如糉拌糖霜,針粘磁石,難分難拆,不死不生。正到那雙眼朦朧,四肢癱瘓的時候,猛聽得外邊一片聲喚着“大爺”,嚇得鳳姨渾身抖戰,公子滿腹驚疑,只得放下車槓,溜出房來,倒走入東邊屋裏,等人尋到,然後從外面抄進廳來。只見許多人擠滿一廳,卻爲廣東潮州府海夷作亂,被鎮守福建漳州府參將林士豪剿平,靳太監與連兵部張大其辭,獻俘告廟,說是司禮定謀、本兵指示,把邊功都掠在二人身上。林土豪止加了軍功二級,靳司禮賜了蟒玉,連兵部加了太子少保,都是賞備無算,又蔭靳直之侄靳仁爲錦衣千戶,連世之子連城爲內閣中書。這些京報、省塘又各衙門人役,俱來提單討賞。公子暗忖:靳仁之言果是不謬。吩咐家人打發報錢,自己走進大奶奶房中點個卯兒,已是賀客填門,應接不暇。到晚來,先祭呂祖,設席東宅,請道士們吃喜酒,推說大醉,睡在東邊,悄悄的溜在鳳姨房中。虧得大奶奶與春紅正在發放銀錢去買三牲果品各項,又要料估綢緞,打發裁縫趕做公服,一邊尋出一頂鳳冠,連夜收拾點翠穿珠,一面咐咐廚下蒸裹糕饅團糉,忙忙碌碌,竟沒有工夫來查察,任那公子去做偷營劫寨之事。

公子與鳳姨重整旗槍,大施戰鬥,直殺到城開不閉,馬倒難騎,然後撤轉紅衣,掩旗息鼓。摟着鳳姨粉頸酣睡一會,方纔與他計議。鳳姨道:“前日已經過這般風浪,把奴的膽兒嚇破,腸兒氣穿了,那裏還敢與聞。”公子道:“我的乖心肝兒,我睡在他們房裏不過打個到字,了了世情,誰肯拚着性命博他們的受用。我在你身邊真是連心都挖出來的,你也須自明白,若不替我打算,教我更靠何人?”鳳姨被公子央及不過,然後問道:“前日到他屋裏光景如何?”公子把那日之事述了一遍,鳳姨沉吟道:“若說他初時面壁流淚,竟是無情,若說他後來絕不根問,又似有請。如今不管有情無情,且去約會了張老實,撞他一網看,或者他不愛頭巾,卻愛紗帽。見大爺新得了官,正在熱鬧之時,心裏不情願的也要翻了轉來,心裏尚在商量便可欣然相就。明日且穿起圓領,戴起紗帽,假作先拜鄰合,走去耀他一耀,晚間再去,庶爲妥當。只要見機而作,不至決撒就是了。”公子道:“我也是這樣想頭,但大奶奶尚不打緊,這春紅眼尖耳快,如何瞞得?怎生弄個圈兒套住了他纔好。”鳳姨與春紅是赤緊對頭,聽着公子要設計弄他,滿心歡喜說道:“大爺的主意,可必要弄上這女子,若是無可不可,便照着方纔計較謹密而行,再遇風波便割斷肚腸,大家歇手。若一意必要成交,奴便有個法兒,只恐大爺護着春紅,不肯依哩!”

公子道:“好小油嘴兒,怎見我護着春紅,不肯依你的話?快些說來,看我依也不依。”鳳姨道:“春紅雖是大爺心愛,卻沒有上頭,還在姐兒數內。你若肯把他做個鼎器,便不要像別的丫頭明明派去,只要叫他去看爐監火,等他私下與道土們上手,他便小心聽你指使,不敢穿着大奶奶鼻兒,尋你事非了。”公子道:“這個休題,怎叫我做起烏龜來?春紅這丫頭好性子兒,他肯結識漢子嗎?”鳳姨笑道:“你還說不護着他,各房的丫頭合我的大憐,也是你收用過的,怎就肯送與道士做鼎器呢?你說春紅是正經正傳的人嗎?只看那雙多花眼兒,見人便掩着嘴格格地笑,那班道士又是枉死城中的餓鬼,他見着豆腐青菜還沒命的搶哩,有這一塊肥羊肉掉下來,他不七手八腳抓得你稀泥粉爛麼?”公子不覺失笑道:“你這小肉兒,把春紅說壞了,怎連道士也說得這樣。他不過抽添爐火,採陰補陽,要成那不壞金丹,也像在家人,只講色慾的麼?你須替我另設個法兒。”鳳姨說:“此外更無別法。”公子再四央及,鳳姨沉吟良久道:“法是還有一法,但遠不如矣。今日外邊忙。容你假醉,明日還假得麼?你便再有推頭,他總收守住那點子咽喉要路,怕你使隱身法不成?我猜明日他要合大爺睡覺,後日便輪着春紅,他再睡了兩夜便仍送到大姨、三姨房裏睡一遭兒。他安心與奴打鬥,連他兩個作興起來,只不許到奴門裏,教奴眼睜睜看着人吃飯,不敢咽個唾沫兒。你便安心守他的規矩,輪到春紅這一夜,便用些利害藥兒,使出你採戰的本事,把他弄個癱化,你自去做你的勾當。像從前擺佈三姨偷玉琴的法兒,回來再發放春紅,也算是一條計策,卻不能夠徹夜歡娛,春紅也不肯做你的心腹。這事情也易破,久後也終須決撒,不如前一條的長久穩當。”公子道:“這計也忒利害,如今情極,也只得用他了。”

次日天未明時,悄悄鑽過東邊,洗過手面,吃過茶點,慢騰騰的踱進大奶奶房裏來。大奶奶道:“你如今做了官了,也該放些正經出來,以後要吃酒卻在這邊吃,不許你掉鐵嘴、弄空頭,背地裏幹那偷天換日的事。”公子呆了一呆道:“難道正經坐功調氣、下爐活火之事,不要整夜在那邊修煉的麼?”大奶奶道:“那是朔後三日、望前三日,有定期的,別的日子卻不許宿在那邊。”正是說着,玉梅拿着一個氈包說公服做完了,裁縫們一夜沒睡,賞錢要重些哩。大奶奶打開看過,叫春紅封了二兩銀子賞了。公子提起霞帔來替大奶奶妝束,大奶奶一手奪下,說道:“啥仔罕物,從小兒在奶孃懷中哺着奶頭,把眼睛就看熟了,家中嬸孃、嫂子、姑娘、姐妹,那一個不穿件兒,到年下掛起神子來,祖宗三代都是紫袍玉帶,胸前露出仙雀錦雞的補服,可沒有這個小鳥兒。鳳冠還沒打來,團祆沒穿,就叫人披着霞帔,不把人的門牙都笑掉了!”公子嘻着嘴兒道:“誰不知道我家大奶奶是大來頭,動口就賣弄出來了。卻不道哥哥做官與我無干,我家雖是個暴發戶,你公公也掙一隻錦雞兒哩!我將來就掙不起仙鶴補子,一世就穿這囗囗補兒麼?”大奶奶道:“你看他說的話,都是吃着生蔥的。我說是鳳冠沒有戴來,怎這樣等不及,一手搶起那霞帔兜頭,直罩過來。虧着公公還現做着朝廷的大臣哩,怎麼就是那種小家子樣兒!你是讀書人,那樣官兒不許你做?你掙着仙鶴補子,我怕只穿這小鳥兒麼?你做了皇帝我纔是喜歡,有丹鳳朝陽的補兒穿哩!”公子道:“皇帝是不能夠的,我將來做一個大元帥罷,掙個獅子補服穿穿也比小鳥兒威武的多哩!”

大奶奶脹紅着臉兒道:“你看說得統不成話了,你就是個怕老婆的都元帥麼?我到你家也過了六七年了,還是採過你頭髮撞過你拳頭;罰你在房門外跪過,攆你在地板上睡過;沒許你娶妻,不容你收房,把丫頭婆娘褲襠裏都貼了封條?我出了好心不得好報,一發容你說出這樣臭話來了。我赤着腳兒在你肚裏走過?定是你心上人兒,嗔我幾日沒送你到他屋裏去,熬不過了,蹙着眉頭,掛着眼淚,在枕頭上遞了一紙狀兒,教你使官勢,壓我下來,他和你一窩一塊的過活,整日閂上房門去幹那把刀兒,不管你家祖宗三代,子子孫孫的於系,連夜送你到閻老子家去了。他且只圖着眼前的快活,我的姐兒,你的想頭錯着哩!莫說我孃家還有幾個人兒,就是老民百姓,人家的閨女嫁到你家做了正頭娘子,也不得受你這姐兒的磨滅。他說你做了官大了,可知做了官越要守着朝廷法度,做不得寵妾滅妻的事,知法犯法,更要加等治罪哩!”說罷倒在牙牀,連聲“氣死我也”,“氣死我也。”嚇得公子面色改變,連唱數喏,跌腳懊悔道:“這是我一時高興,和你說幾句頑意話兒,怎麼就認起真來?自從那一晚啕了你的氣,誰敢到後邊走了一步兒?他怕不知道你的腳跟?教我把官勢來壓你,我也敢拿官勢來壓你?我與他齊着這日色兒……”大奶奶連忙喊住道:“今日要祭祖哩,休得赤口白舌的罰那毒誓。他是何等人,你要與他同死同生。我也沒說啥仔,你就咒生咒死,說我冤屈了他了。他在你跟前成日成夜的誹謗,休說肯替我賭誓,你只牙齒露一露兒,就感激你不盡。除了今日,也不肯與你干休。今日是個喜慶日子,上毛坑要討三個吉利,省得你替他發極,再說出不中聽的話來。外面祭席可也完備快了,你先出去,我也撩上些氣,就起來了。”玉梅道:“外面都完備了,掌禮、吹手,等候久了。”公子道:“快催鳳冠,要同大奶奶出去拜的。”春紅呶着嘴道:“那桌子上不是鳳冠。玉梅早拿進來,爺眼睜睜地對着他。”公子慌把鳳冠、團襖、霞帔、湘裙捧至牀邊,道:“如今是有了鳳冠了,夫人請戴起來,好穿霞帔,不是下官性急了。”春紅把手指輕輕的彈一個囗子,道:“爺是幾時學就的念得下官、夫人這幾個字兒,好不順口。”公子道:“那日靳公子早有信息通知,‘下官’這幾個字兒也念了四五日了,怕還不順口?”大奶奶也笑起來,道:“我聽着你剛纔的話實是生氣,看看你這樣兒又教我好笑,你做了官了,年紀不小,還像那三五歲的孩子,也不顧丫頭們扮你的鬼臉。”

公子要大奶奶喜歡,越發裝憨搭癡,幫着春紅替大奶奶穿團襖、披霞帔、系湘裙、圍角帶、戴鳳冠、插寶轡,鞋頭上也去摸摸,膝褲上也去扯扯,引得小蓮都笑起來。然後夫婦二人復歸於好,春紅又服侍公子裝扮完畢,雙雙出去拜過北闕,祭過祖先家堂竈神。同着大奶奶,立受了三個姨娘之禮。夫妻並坐,先是春紅領着貴哥兒在氈子上一同拜了,次及翠環、大憐、玉琴,;次及總管、家人、家婆,然後撤去紅氈,一衆家人、僕婦、丫鬟、小廝排班叩見。大奶奶分付家中一齊改口:稱京中老爺夫人爲太老爺、太夫人,三姨俱稱奶奶,春紅改稱春姨;自己與公子居然老爺夫人矣。當日就在大廳上大排筵宴,笙簫競奏,水陸畢陳,甚是奢華,十分快樂。

席散之後,公子跟着大奶奶進房。大奶奶道:“相公此番得官,是件正經喜事,合家大小,俱要加些恩澤。明日開了庫房,取出紗羅綾匹,替三個姨娘一人做一套衣服,春紅做一衣一衫一裙,翠環、大憐、玉琴、玉梅做一衫一裙,其餘丫鬟都做一件衫子,衆家人僕婦分別等次,各賞匹頭。就是夜來宿歇,也要使他們均沾雨露,妻繫結發,體統所關,不得不多幾日,我也替你酌定日數:我房中宿了三夜,到大姨、二姨、三姨、春紅房中各宿一夜,翠環、大憐、玉琴三個同伏侍你一夜。自此以後,就要愛惜精神,在書房靜養,或是讀些書史以廣學問,或是看些律令以嫺政事,不可只以色慾爲事了。”

公子唯唯受命,暗想:大姨、三姨是斷不肯讓的,鳳姨是逢大赦一般,有此異數,我也不忍啓齒,翠環等三人是一羣餓虎,一發不消說起,只得要苦春紅不着的了。從次日起,日間拜鄰族,拜親友,拜官府,拜鄉紳,會客吃酒,興匆匆做那熱鬧場中的勾當,夜間依着大奶奶派法,三日之後輪着大姨、二姨、三姨,喜孜孜趕那溫柔鄉里營生。轉瞬之間,已降臨春紅房裏。只見燈燭輝煌,紅氈閃爍,春紅穿着新做的衣衫,插着一頭的簪飾,在那裏嫋嫋婷婷,潛潛等候得公子進房,便是插燭般拜將下去,說一聲“老爺恭喜”,喜得公子眉花眼笑,一手抱在膝上,親嘴調舌,摸乳搵腮。小蓮託着酒菜進來,公子命收去氈單,一面說道:“他們撐着房頭,支着架子,不得不費幾個錢,你爲何也是這樣?”春紅瞅着眼道:“難道只做姨娘、叫奶奶的便是個人,奴便沒有眼兒鼻兒的?窮女兒家茶飯雖不可口,卻倒是難得吃的。爺稱休奚落人。”公子滿心歡喜,接他酒盞,一飲而盡道:“說啥仔話,我領你的情兒!”春紅又斟上一杯說道:“爺吃個雙杯。”公子笑道:“自然要成雙的。”接來吃了,也斟一杯回遞春紅。兩人你憐我愛,吃了好幾杯酒,春紅眉目之間春情洋溢,公子悄悄的取出一丸丹藥,化在酒杯之內,遞與春紅。吃不多時,藥性已發,只見星眼乜斜,柳腰招揚,臉上桃花一朵朵泛將起來,心頭慾火一陣陣壓不下去,膝搖股顫,按捺不住,竟是撲向公子懷中,說道:“夜深了,早些睡罷。”公子假作不知,一手將酥乳摩挲,一手執杯細酌。春紅只得哀告道:“奴今日不知何故,這裏邊忽然作起怪來,連心窩裏一齊作癢。爺可憐見,早些睡罷。”公子慢慢的替他解帶寬裙,屈其一腿,坐於身上,含着酒兒,哺與他吃。春紅不住的把身掂播,滴淚苦求道:“爺可快些到牀上去,救奴之命罷!”公子見他情急,暗服一丸固髓靈丹,脫去衣褲,抱至牀沿,架起雙足,行那九淺一深之法。春江淫興猖狂,哭道:“爺喲,怎麼還是慢慢騰騰的,奴這回真個死也!”公子然後直搗紅心,大加衝突,頂得春紅眼閉口開,香汗浸淫,一泄如注。公子提起氣來,把所泄陰精一齊吸入龜中,覺得渾身和暢,精神發旺。春紅已四肢癱軟,罔知人事。公子恐其易醒,把嘴哺着春紅嘴兒,用氣提吸。春紅星眼微開,說道:“奴幾乎斷送了命。”公子問道:“如何?”春紅把手勾住公子頸兒,閉着眼道:“美不可言。奴自與爺交合,從未有此樂也。”公子道:“我欲了事,你可支持得去麼?”春紅微笑道:“如此而死,亦是極樂。爺只要留神,不傷奴命罷了。”公子抱至牀中,重整旗槍,用神龜舐穴之法,舐得春紅癢不可當,笑聲吃吃;後用老僧撞鐘之法,撞得春紅始而笑樂,繼而叫喚,久而聲息俱無,陰精涌出,如趵突泉一般直射出來。公子仍如前提吸,覺得滿脊骨中異常酣暢。看春紅時,已是兩頰緋紅,四肢癱化。公子慌忙爬起,穿了衣褲,扯條單被要蓋好了。他自去踐老實之約。那知春紅兩足一伸,雙手託開,竟是脫陰而死了。正是:

百年生死大無比,一霎風流值幾何?

總評:

寫夫妻角口,此回如春鶯弄舌妖鳥啼春,酷類《金瓶》諸婦人勃豀脣吻;寫主婢宣淫如浪蝶迷花狂蜂採蕊,酷類《金瓶》諸男女穢褻世界,非摹仿《金瓶》也。泰山不讓土壤,故能成其高;滄海不擇細流,故能成其深。如此洋洋一百幾十迴文字而有一情未寫、一孽未觀,何以攬其全、竊其變、而爲古今大觀邪?兼見作者力量將全部《金瓶》所作之事、把說之話,撮其要領、擷其精華,收撮數頁中。更有後文兩番喪事以盡其變,而在《金瓶》之壺奧悉見。其餘百數十回,則皆《金瓶》所未得夢見者,此所以爲第一奇書也。

非特其餘百數十回《金瓶》未得夢見,即此回亦《金瓶》所未得夢見也。《金瓶》之勃豀穢褻專於勃豀穢褻,此回則勃豀者因謀璇姑而勃豀,穢褻者因謀璇姑而穢褻,一則筆在此意亦在此,一則筆在此意不在此。此孰呆孰活、孰滯孰靈,其相去奚啻天壤?

筆在此意不在此,則勃豀脣吻中隱然有一非禮勿言之女道學,穢褻世界中隱然有一守身如玉女聖賢。手揮者勃豀穢褻,目送者非禮勿言、守身如玉,則勃豀穢褻正以對勘道學聖賢,會心者可作一部先儒語錄讀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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