難兒暗忖:素臣精於《奇門遁甲》,數學通神,他說的那牀下刺客,就是明驗;莫非他已知奴底裏,故作此令?欲待說明心事,許多人面前,羞答答怎生出口?心上真如亂絲裹縛,熱鐵烙燒,突突地跳一個不住。鸞吹道:“二哥這令,與四姐同中有異,我們若胡亂說來,又被晴霞捉了破綻去也!二哥再說一個,宣一宣令看。”素臣笑道:“那裏有甚深意?我且再說一個,與你們聽者。”因又念道:
“一人自成人,二人便成從;因甚樂相從?子張雲:於人何所不容。”
難兒見素臣復肯說令,暗忖:他有心無心,全在此令。低着頭,一心諦聽,聽到末句,又驚又喜,愈覺害羞,那低下去的頭,便再擡不起來。鸞吹等正待和令,冰弦來請素臣,難兒便如飛去了,素臣亦慌忙下樓。
鸞吹等一齊起身,到安樂窩,只見水夫人及田氏、文嫗、紫函、玉奴,俱笑得眼睛沒縫在那裏。水夫人向素臣道:“你可寫一札,密緻樑公。雙人、首公及何如叔,可曾聯捷?心真舉了異才,得了何官?都沒問你,故此喚你來的。你且看龍兒的面孔,倒引我笑了這一會。”鸞吹等都看那龍兒,見他穿着白綢衫兒,衫上勒着一個紅綾裹肚,赤着雙足,手上帶一副小金鐲兒,頂心半邊,留着一片胎髮;盤着腿,坐在桌上,兩手撐定了腰胯,呶着一張小嘴,板起面孔,皺着眉心,兩隻眼不轉睛的看着水夫人。素臣笑道:“這小奴才裝甚鬼臉?”鸞吹等都笑道:“小官官弄甚符兒?”文嫗道:“龍官合太太賭面笑哩,太太倒笑了好幾回,龍官倒嘻也不嘻一嘻哩。”水夫人道:“你們不知道,他醜臉不知做了多少,引得我們笑的不耐煩;又做出這個樣子,與我賭起笑來,玉奴、賽奴兩個,百般逗他,他連牙齒也不露一露兒。”於是鸞吹、璇姑、素娥、湘靈俱來撮弄,百樣引逗。只呶着嘴,皺着眉,總不得笑;反把引逗的人,個個都笑了。素臣道:“我有法子,叫他笑來。”田氏道:“有一個時辰了,許多人弄他不笑,那裏還有甚法子?”鸞吹道:“二哥若弄得他笑,妹子輸五兩銀子,給小龍打銀鎖兒帶;若引不笑,二哥卻輸甚與妹子?”素臣道:“若引不笑,我就輸小龍與你。”鸞吹道:“我要他則甚?看着他,只好一日笑到晚,不把肚腸都笑斷嗎?”秋香道:“二相公把龍官輸給大小姐做女婿罷?”鸞吹脹紅了臉。素臣喝道:“胡說!”湘靈道:“秋香這話,或是先機;姑夫回來,姑娘服滿,若頭生就是女兒,怕不給龍官做娘子嗎?”璇姑道:“官人大是娘子的多,就不是頭生,也配得上。”素娥道:“相公說有法子引笑龍官,大姐們怎把這遠話打斷了?”素臣笑道:“真個有甚法嗎?且待我試一試看。”因向龍兒道:“做男女的,都要聽父母的話,不可違拗;我如今教你笑,你就該笑,方是孝順兒子!”秋香不等素臣說完,先插嘴道:“秋香只認二相公真有甚法,若是這樣法子,一百年還不得笑哩!”
水夫人也笑說:“玉佳敢是呆了?”鸞吹等都笑將起來。那知這龍兒兩隻小眼,看定素臣,就像懂得說話,等素臣說完了話,便嘻的笑了一聲。田氏等無不詫異,連水夫人亦以爲奇。素臣笑道:“若不如此,非吾子也!”鸞吹此時口雖不說,暗忖:若果生有女兒,必當配之。素臣抱起龍兒,正待摩弄,忽想着水夫人所問之言,慌忙遞與田氏,躬身答道:“雙人等不知中與不中;心真得甚官職,亦未知道。明日叫文虛到縣中去,要邸抄來看便知。樑公密札,兒便去寫來,因母親吩咐且看龍郎面孔,竟遲誤了。”說罷,汗流浹背,見水夫人還是笑容,方始放心。水夫人道:“老三房侄孫,專賴我們接濟,現在不知如何拮据?須帶十兩銀子給他,轉託樑公代我們出名方妥。”田氏道:“吳江難得人去,周侄又苦久了,十兩銀子,怕不濟事?”水夫人笑道:“二姐、三姐都有些奩資,大姐又有東宮賜金,竟是貧兒暴富了;說的不差,可帶二十兩給他。”素臣領命,叫冰弦點燈,到外一間寫書去了。鸞吹心愛龍兒,就田氏手中接過來,溫存撫弄。湘靈向鸞吹耳語道:“大姐真個將來生出女兒,要給他做媳婦的呢。”鸞吹瞅了一眼。湘靈又逗龍兒道:“你若認這姑母做丈母,可對着他笑一笑。”那龍兒真個便笑,把兩個小眼睛,擠得沒縫,吃吃的笑個不住。湘靈咄咄稱怪。水夫人聽見,問:“是甚怪事?”湘靈述了一遍,大家都驚驚喜喜,以爲異事。素臣寫完書,送與水夫人看過,伏侍上牀,叫了安置,各人自去宿歇。
次日,未能、奚囊領了書信,分頭而去。素臣吩咐文虛,到縣中去取報抄全錄。自己按着日課,在片羽樓上看《左傳》,看到子產與裨竈論玉一段,嘆曰:“天道遠,人道邇,真格言也!子產之學,埒於二程夫子,較勝於康節先生矣!”素臣正在論古,容兒稟:“東方太爺來拜。”素臣慌出迎接,東方僑讓至黃石軒坐下,說道:“弟前日聞先生正論,因久溺其說,錮蔽已深,竟茫然若迷,莫措一語。到家後,細把先生之言,反覆推究,合到老莊諸書,及平日靜中光景,才知聖人性命之學,與老、莊判然不同。但老、莊之言,本於黃帝,夫子答宰我,又以黃帝爲五帝,朱子之序《大學》,亦以黃帝爲繼天立極之聖人,今人皆以
黃、老並稱;弟細究黃、老之言,實無異同,此其故何歟?”素臣謙謝道:“晚生芻蕘之見,乃蒙採擇,足感老先生虛衷淵度,可敬可仰,至黃老之辨,亦猶孔子之與老、莊判然不同;老先生之以爲同者,特狃今世之所傳,而未窮其本耳。上古世遠人湮,所傳之事,如共工觸山,女媧補天,俱荒渺不經;故夫子刪書,斷自唐、虞。廣成、崆峒之言,鼎湖龍髯之事,皆後人附會。惟《素問》、《靈樞》,言醫極精,而調神服氣,葆精攝息之旨,通於老氏,然止以保生,而終其天年,未有久視長生之說也。故岐伯曰:‘上古之人,其知道者,法於陰陽,和於術數,飲食有節,起居有常,不妄作勞,故能形與神俱,而盡終其天年。’與儒者謹身知命之學,尚未有悖也。況此二書,亦秦、漢間名醫所託。惟《左傳》有版泉、涿鹿之事,其除暴救民之舉,同於湯、武,與世俗所傳廣成子無勞爾形,無搖而精,乃可以長生之言,亦逕庭矣。老氏之徒,懼其言不足傳後,故附於黃帝以神之;史遷尚能抑之,與韓非同傳,老先生何遽比之於黃帝耶?所謂天年者,人所稟於天之精神血氣,筋脈骨肉,足閱若干年歲,不能養者,賊而短之,能養者,全而終之,斯已耳;而欲求過之,不亦惑乎?”東方僑道:“然則長生不死之術,豈盡誣乎?古傳彭祖七百餘歲,老子至春秋時,亦數百餘歲,後世飛昇尸解之事,更指不勝屈,抑又何耶?”素臣笑道:“孟子云: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前人好爲荒誕,後人皆以耳食,彭祖、老聃之年歲,何所考據?至後世飛昇尸解,尤屬誕妄!使果有長生不死之術,彭祖、老聃雖至今存可也,又何以遽死耶?牛女,二星宿也,而有牽牛織女、七夕鵲橋之囈語矣;天河,皆積星也,而有乘槎飲牛、拾支機石之囈語矣。蘭香、張碩、雲英、裴航等事,皆文人浪子,有所私遇,或思之而不得,或再睹而無緣,或曲道其遇合之奇、情好之密,不敢直言其姓名,乃託於神仙以志之;一人倡於前,百人和於後,好事者復從而撮聚之,流傳之事,烏可信耶?飛昇之事,同屬不經,世人亦從無一見。惟尸解一事,人競傳說,然既可解去,何必爲屍?豈必欲借地之陰氣以蛻耶?則於陰氣一分不盡不仙之說,謬矣!豈慮骨肉之眷戀,假屍以絕之耶?則於塵念一毫不盡不仙之說,謬矣!故無論世無尸解,即有,亦爲殭屍旱魃之類,豈足供達者一噱乎?李翱之葬王野人削浮山僞記,足破尸解之妖妄,老先生豈未之見耶?”東方僑道:“弟向以老同於儒,又以黃同於老;今始知其異,皆先生之教也。老、莊之學,雖不足立人極而見天心;然藉以卻病保生,獨居而寡其過,亦有所裨,此所以理雖殊於聖人,而其教亦至今不廢也。”素臣肅然拱手道:“老先生此言,殊有關係,晚生不敢不辯。今所傳之黃帝、老、莊,黃主進,老主退,而莊主因,其意原不同,而總爲聖教之蝥賊。不知其異於聖人,既趨之若鶩;明知其豈,復曲爲之辭,幾何不胥聖人之徒而爲老、莊之徒也!聖人之主靜無慾,豈不可以保生寡過,何假老、莊?且保生而生理已絕,寡過而過大難掩,老、莊之害人心也大矣!即得苟延殘喘,亦罔之生也,幸而免耳!況死生有命,老、莊亦斷不能免耶?吾儒靜中涵養,喜怒哀樂未發之中,使仁義禮智渾然具足,發時方能中節;若待既發而後求中,則無不違其節,過且叢集!而即此靜時,俾四端俱滅,其過已甚!故聖人之靜,靜一日有一日生機;老、莊之靜,靜一日有一日死氣。大禹惜寸陰,我輩當惜分陰,而顧以有用之心爲死灰,以有用之身爲槁木,以有用之歲月爲飄風、爲逝水,豈不可惜?孔子曰:‘老而不死,是爲賊!’其即老、莊之謂乎?至其教之不廢者,則由於陰陽之倚伏,關於氣運之乘除;天下治日常少,亂日常多,小人常多,君子常少,《易》之爲道,吉一而兇悔吝居其三,故即師巫左道,蠱毒詛咒等術,與夫長生、白蓮諸邪教,亦世不絕傳。所賴有世道人心者,力持而廓清之,詎可稍存姑息之見乎?故平情論之,聖賢存天理,不肖肆人慾;老、莊則不存天理,亦不肆人慾,似猶介於賢不肖之間,而逞其私意,造作邪說,滅絕五性,蕩廢倫常,以貽害後世,則其罪實浮於不肖!孔子惡鄉原,孟子闢楊、墨,蓋深懼邪說之中人心術,而禍人國家也!西晉談元說老,放誕禮法之外,朝野成風,遂致五胡之亂,其大章明較著者也!能言距楊、墨者,聖人之徒,老先生豈有意乎?”東方僑如夢方覺,如醉方醒,忙起身離席,連連打拱道:“弟沉溺於苦海者,已垂十年;今乃得援手而上,生我者父母,成我者老先生也!自此當發憤於孔、孟之微文,程、朱之正解;倘有所得,皆先生之賜也。”素臣惶恐謙謝,心服東方之虛己受言,彼此交重,重複就坐,酌酒論心,遂成忘年之交。嗣後東方僑研究性理諸書,有所疑閡,俱來就教;素臣剴切指示,一毫無隱。後來東方僑得成一代巨儒,皆素臣之力也。
東方去後,文虛從縣中取了邸抄回來,水夫人與素臣看時,見申心真特授行人司行人之職;首公與同縣屈明中了進士;何如、雙人俱做了下第舉子;大家又歡喜,又慨嘆。難兒接過報抄,反覆看遍,然後送與田氏等傳看,不題。
難兒自從天繪閣中聽了素臣之令,認定素臣主意,越發貼心貼念,伏侍水夫人,真如孝順女兒一般,先意承志,竭力扶持,一切飲食起居,刻刻留心,下至巾裙廁,無不躬親浣濯,不辭勞苦,不避穢褻。水夫人心不自安,百般勸阻。難兒愈加承順,毫無倦怠。水夫人愛憐之至,只得也立一日課,少息其勞,令分日作三分:一分習武,一分讀書,一分照管水夫人起居。難兒苦辭不獲,方纔依了。到習武之時,水夫人命玉奴、賽奴、小躔隨同習學,就在安樂窩後院,排鹿樁,立馬架,懸沙囊,豎箭垛,每日價操演。演了半月,到望春閣大較場去大操,素臣再爲教導。各人武藝,一日長似一日,連秋香、冰弦、晴霞、生勝,都練出些力氣,看出些刀槍劍戟之法。容兒、錦囊每日跟着素臣習武,傳以運氣煉力之法,更易見功,雖不比玉奴等慣家,造就起來,也就是兩員小將了。正是:
一夫善射,百夫決拾;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;
君子修身,齊家治國;其機如此,影響最捷。
不特武事如此,湘靈玩弄筆墨,晴霞亦解拈毫。生勝自幼伏侍鸞吹、素娥,原也略懂文義,古心、素臣作文賦詩,紫函、秋香是見慣的,記得幾首古詩,調得出平上去入;既有湘靈指教,又受晴霞薰染,便俱略諳吟哦。一日,田氏問候水夫人,見只有難兒在房,聽水夫人講“致知在格物”一句,難兒說:“格字當作格拒之格,物是物慾,格去物慾,便見吾心之真知,意乃可得,而誠與《易經》‘閒邪存其誠’《論語》‘克己復禮’同旨。”水夫人道:“閒邪存誠,克已復禮,俱是單刀直入、當下便斷的工夫,九二君德,顏子乾道,纔可語此。九三便須學聚問辨,仲弓便須敬恕交持,況下此者乎?《大學》之道,必從窮理入手,故格物爲第一義;猶《中庸》必從擇善入手,而以學問思辨爲第一義也。不窮理,則心如無心之稱,無真知矣,意安得而誠?故欲誠其意,必先致知;欲致其知,必先格物。格得一物,即致得一知;事事真知灼見,不同禪悟支離恍惚。今日格一物,明日格一物,久自豁然貫通,知無不致,意乃可得而誠。如以爲物慾之物,格拒之格,則未有窮理之功,安識理欲之辯?必有以欲爲理,以理爲欲,而當拒不拒,不當拒而反拒者矣!四姐當悉心體驗程、朱之說,勿以私智小慧,求奇而立異也。”田氏與難兒聽了,都如撥霧見天,讚歎不盡。難兒更自愧其失言。田氏怕水夫人口渴,要叫丫鬟去取茶,卻無一人在房,因走到璇璣樓下,問璇姑道:“大妹,紫函、冰弦可在樓上?”璇姑與湘靈正在同繡一條裙,趕六月二十四,要送與素娥做生日禮兒,聽見田氏聲口,雙雙接下樓來道:“大姐姐樓上坐。冰弦曾上來一會,就同着晴霞下去了,敢在太夫人那邊?”田氏道:“婆婆那裏,一個也沒見,這裏有茶,可叫小躔拿壺去,怕婆婆講書口渴,奴自去尋他們。”璇姑忙叫小躔拿茶,同着向安樂窩去。湘靈便隨同田氏,尋到素心閣來,卻打瀟湘閣邊經過,湘靈道:“那不是他們笑聲!”
兩人悄悄走去,見許多丫鬟,多聚在閣邊後院,一座大葡萄架下,石臺上擺設紙筆,在那裏做詩作耍。湘靈做個手勢,叫田氏不要驚他,走近窗邊,在?眼中一看,卻是紫函、冰弦、秋香、晴霞、生勝五人,正在那裏講朱、陸異同。冰弦說:“朱子是靠實做去,做得一分,就有一分;陸子是憑空想去,想得十分,實沒一分。朱子就像紫函姐做針指,一日有一日生活,實實落落,做將出來;陸子就像秋香姐想讀書,成日說要做女才子,趕上三姨娘,卻東扯兩句,西拽一頁,一本書也沒讀得完。”秋香道:“我怎沒讀完一本書?你敢和我背《詩經》嗎?”冰弦道:“你《四書》沒曾讀熟,就喜歡讀《詩經》,哩哩的,念那‘關關睢鳩’,就是陸子靜的後身了。讀書先要從《四書》讀起,太太說的,只《論語》上開頭一句,‘學而時習之’,便終身用之不盡。朱子會讀《四書》,故重學;陸子不會讀《四書》,故輕學。你《四書》不講究,先喜《詩經》,就是病根了!”秋香道:“朱、陸異同,講你們不過;敢和我講闢佛老嗎?”紫函笑道:“二相公對下等人說的幾句話,你聽些在肚裏,就自負不信邪教,是個道學先生。你究竟知道佛是怎樣的?老是怎樣的?我與紫函姐也不信佛老,卻不像你開口說闢佛闢老。”生勝道:“太上老君、釋迦牟尼都是聖人,只不如孔子些罷了,怎好闢起他來?”晴霞道:“我只敬重觀音,別的就不在心上。”秋香笑道:“你們兩個都是邪教,若被二相公聽見了,都要打殺。”晴霞、生勝都不服。秋香道:“你兩個可想父母?”晴霞、生勝俱道:“做了一個人,那有不想父母的?”秋香道:“可又來,佛老就把父母棄去,尋別人做師父,良心不是喪盡了?”晴霞道:“一子出家,九祖昇天,佛教不爲世俗之小孝,以成大孝,你那裏知道!”秋香道:“晴霞妹,你枉自讀了許多書,吟詩作賦,出口成章,卻心裏懵懂,做了有目之盲!天是一股氣兒,升到那裏去,掉下來,不跌做肉醬麼?”晴霞道:“西方有極樂世界,成佛作祖的,都向那裏自在,不受輪迴之苦;你休誹謗他,將來到地獄裏去,敲牙拔舌起來,纔是苦哩!”秋香笑道:“人死則肉消骨化,有何牙可敲?何舌可拔?地獄在啥地方?何人去過?這都是嚇唬人的話,怎便信他?”晴霞道:“有命不該絕,從地獄裏放還陽世的,有冤冤相報,被閻王叫去質對案件的,有在地獄受苦,託夢家中討薦度的,怎說沒人去過?
”秋香道:“這都是和尚造出來的話,即真有一二,也是人心信邪,妄夢妄見。二相公說的,司馬溫公雲:‘佛教未入中國以前,何無一人夢入地獄,見所謂十王者?’可知是假的了!我從前也和你一般見識,後來日逐聽太太合二相公議論,心裏就明白了。你不見我遇着叫化子,有飯就飯,有錢就錢,都肯舍給;到了尼姑和尚,便一個小錢不捨,就是惱着他不孝順哩!佛經上說佛菩薩神通廣大,誓願普度衆生,他爲啥不叫世人到西方極樂國去看一看?大家便死心塌地的信他,單管只說那沒影子的話兒。”田氏、湘靈,初聽丫鬟們講論朱、陸異同,暗忖:不知說出甚笑話來?不意冰弦所說,雖是粗淺,卻頗有個道理。及聞秋香闢佛,不覺擊節稱賞道:“看這秋香不出,倒有一片孝心!那般議論,雖不能中佛要害,蠻劈柴的斧兒,卻頗結實!”田氏正與湘靈耳語,卻被生勝耳尖聽見,探頭一望,扯了晴霞一把,把嘴一呶,如飛跑過那邊。晴霞回頭過來,嚇得面上失色。秋香等一齊看見,脹紅了臉。走將進來,田氏吩咐,收了筆硯,將紙上所寫,都拿到閣上。秋香忙搶一紙,要藏入袖中,被田氏喝住,也拿了出來,轉至閣上看時,一首是秋香筆跡,《詠燈下美人》:
低頭無語笑吟吟,斜剔銀燈半掩身;
鈕釦未鬆愁露體,怕教侍女看羞人。
田氏笑道:“燈下美人,怎做成一個脫衣欲睡的女子?笑吟吟,是小唱上的話,既要掩身,又剔那銀燈則甚?末句更晦。秋香東塗西抹,時常把墨吮在嘴上,烏嘴烏舌的,原來甚是平常哩!”秋香脹紅了臉,谷都着嘴,總不做聲。又看一首,《詠月下美人》,是冰弦筆跡:
冰姿欲與素娥爭,偶向風塵着此身;
除卻梅花誰是伴,清光獨步一佳人。
田氏道:“犯了二姨娘名字了,雖是臨文不諱,以後還該留心!”湘靈咋舌道:“冰弦好自負喲!目空一世,連我們都一筆抹倒了也!”冰弦惶恐道:“冰弦隨口亂道,有甚寓意,三姨娘休錯疑心!”秋香不服道:“冰弦說欲與素娥爭,就該脫去風塵了,怎接句又向風塵?與秋香的剔銀燈,同是一病,怎三姨娘獨謬獎他?”湘靈笑道:“你總是不肯虛心,冰弦是倒裝句法,古人絕句,十首中有六七首是倒裝的;因詩只四句,一順說了,易到平衍,故每用倒句,以逆其勢。你慢慢的想去便是了。”因又揭過一首《池畔美人》,田氏道:“這是紫函的,必有可觀。”湘靈念道:
“透水芙蕖爲寫真,亭亭獨立認前身;
游魚自惜傾城貌,唼喋池邊不避人。”
田氏、湘靈俱加讚賞。湘靈道:“紫函虛心,奴可饒舌,若細推敲起來,傾城嫌不甚合色,而翻去沉魚一意,卻是獨開生面,居然作手,壓卷無疑矣!”田氏道:“壓卷自然還是晴霞;紫函沒曾專心。”湘靈道:“晴霞雖有些小聰明,卻不比紫函沉靜,怕還趕不上冰弦哩。”因又揭起一首《簾內美人》來看:
國色天香看未真,湘簾彷彿現全身;
春風一陣吹開去,方識其中有玉人。
湘靈笑笑。田氏道:“生勝年幼,雖有矛盾處,卻算虧他;略加修飾,便可斐然成章矣!”因看末一幅是《鏡中美人》,卻有兩首詩在上。田氏笑道:“晴霞賣才,獨自兩首。”秋香道:“後面一首,那裏是詩,是晴霞放的屁兒!”田氏等看第一首時是:
空中着色是天成,妒女猶憐幻裏身;
栩栩未須呼欲出,雙泓秋水看何人?
田氏擊節歎賞道:“我說晴霞壓卷,三妹請看,還有誰人比得上來?”湘靈心裏也覺這詩做得空靈諦當,因是自己丫鬟,不便稱賞,道:“虧是虧他,也與紫函、冰弦相仿罷了。”因復看第二首時,是:
莫道圓冰不用情,商量難與露全身;
替他遮過鯿魚腳,半截看來是美人。
田氏道:“晴霞這丫頭,笑誰大腳哩?”秋香指着冰弦及晴霞道:“他夫妻二人,嫌秋香腳大,常時嘲笑的。”湘靈罵晴霞道:“秋香的腳,也不爲大,你做這歪詩笑他?以後再是這樣輕薄,定要打了!”田氏道:“你們方纔笑聲,就爲這詩嗎?”生勝道:“不是,是秋香講論朱、陸異同,說譬如走路,朱子是從地下一步步走上天去,陸子是從天上倒撞下來,大家都笑起來的。”田氏、湘靈聽了,亦俱失笑。正待根問紫函、晴霞、生勝三人曾否講論朱、陸異同,只聽文嫗聲音,連喚“三姨娘”,似有緊急之事。湘靈吃了一嚇,忙迎到胡梯口來。正是:
賢女生來猶向外,頑妻嫁去亦從夫。
總評:
難兒之令,不特在席三人俱遵令而說,並闖席之鸞吹亦說。素臣之令,則無一人更說,自己卻連說三令。變幻極矣。而從此戞然而止,尤爲得法。難兒聽至二令,已拿定素臣之意,但自覺羞慚而已。孰知竟有大謬不然者。此爲變中之變。
龍兒賭笑,固爲結姻伏脈,亦緣前此數回,俱攢寫素臣閨房之樂。若但及妻妾而不及子,便成缺典,故以賭笑例之。
子產之學,埓於二程,勝於康節,乃就瓘玉一事而言。而二程之勝於康節,固實分於天道人道也。伊川最不喜康節數學;明道略考便知,知後即忘;康節喜而不能忘,所由遜於二程也。素臣數學不下康節,而不喜任教,但不能忘耳。然則素臣之學,其在二程康節之間也歟?
此與東方不過分別黃老,其以《素問》闢之者,以《素問》亦俗傳爲黃帝之問也。黃帝稱歧伯,爲天師;而歧伯之言,知道者不過“盡終其天年”,一切長生久視之說,更從何處着腳?闢尸解最精,即以其矛還攻其盾,而其說立破。
素臣肅然拱手一段,最爲關係。非具足辟邪本領、救世苦心者不能。不知其非,既起之若騖;明知其非,復曲爲之辭,幾何不胥聖人之徒而爲老莊之徒也?宋儒於老子,不知其非者七八,知其非者一二;知其非而不復曲爲之辭者,蓋戞戞乎其難之。
聖人之靜,靜一日有一日生機;老莊之靜,靜一日有一日死氣。此儒老分水犀也。太極圖說,聖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,若截去“仁義中正”句,而但言主靜,即老莊之邪說也歟?
論致知格物,難兒見解頗福,非水夫人以平實之論折之,便是陸王一家學問。今日爲此說者衆矣,盍讀此書而細商之?
冰弦之論朱陸,秋香之闢佛老,皆屬隔膜之論。然欲得之於女婢,天下鮮矣。寫素臣,既寫其母其妻其妾其子其僕,而更及其婢,襯托烘染之法,於是乎盡。詩其末焉者也,而就詩而論,亦不數康成婢矣。讀至此,低徊者久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