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李想了一會,全沒路數,說道:“且到夜來。你姊妹們問一明白,倘與我有甚瓜葛,也是落難之人,千萬一併救出。”碧蓮、翠蓮齊聲應諾。又李約會應龍仍在岸上踱去,碧蓮、翠蓮仍從水裏撐來守候,大船住了,方各休歇。等到起更,碧蓮與翠蓮商議道:“咱們的大船是沒有聲響的,下小船卻易晃動,昨日略晃了些便晃得水響,驚醒了人,幾乎弄出事來。今日要弄兩個人下來,更怕響動。姊姊不瞧見大船幫上有個大鐵環麼,咱如今打算把索子一頭扣在船環裏,一頭把木樁釘在岸上,不比竹竿結實多麼?那兩個女人身量甚輕,咱們一人揹着一個,在索上走過來,可不穩嗎?”翠蓮道:“此法甚好。”一面說一面上岸釘樁。又李問怎要打起橛來,停會又要費力。碧蓮說知緣故,又李道:“你們的本事我是知道的,只怕他們兩個着驚,就不穩了。”碧蓮道:“咱們自有話騙他,只把衣服罩過他們頭臉就是了。”碧蓮下船,與翠蓮目不轉睛望着大船艙裏,只見火光不息,窗戶緊閉,裏面大驚小怪卿卿噥噥,總不住聲,等到四更天氣,兀自響動。又李、應龍三五回跳下岸來探問,都想不出緣故。又李恐有變卦,翠蓮道:“他們歡天喜地,千叮萬囑,那有變卦的?”又李、應龍如熱石上螞蟻,走個不住腳;碧蓮、翠蓮如凍河上狐狸,聽個不耐煩,不覺金雞報曉,東方發白起來。眼見得不濟事了,只得拔起樁撅,叫碧蓮、翠蓮早些吃飯,仍提活魚望大船上搖來。
卻被大船上一個水手喝道:“咱們這船走了好幾日了,怎麼你這兩個女人還只顧跟着,莫非是看腳的歹人嗎?”碧蓮姊妹是心虛的人,被這話兜心一撞,把臉脹得通紅,目定口呆,更無一字回答。只見那太監忙跑出來,極聲吆喝:“他們是兩個小孩子,看什麼腳路!咱船上又沒財物,他敢是要偷你家的人嗎?他無過是沿路賣苗的人,他貪着咱們,圖賺幾文錢,便多跟幾里路下來。他有什麼不是,你怎便嚇唬他?”翠蓮得了這話,心才放定,就趁着口風說道:“還是這位爺知道,這位爺是明理的人。咱們在這條河裏,上自天津下至南旺,都是咱們的衣飯,都容咱們拿魚。好意兒拿幾個活魚來孝敬,這位爺反討着這樣話兒。”回頭向碧蓮瞅着眼道:“咱們搖回去罷,不要惹人家疑心,咱們真個要偷你家東西哩,人哩。”太監見翠蓮嘓噥着要去,慌得了不得,沒口子叫道:“不要使性子搖回去,理這忘八則甚?你有魚只顧拿來賣,不要睬他。你這忘八羔子,有咱做着主哩,你敢放屁!咱須沒有不是,咱是明理的人,你靠着誰的勢,連咱都不放在眼裏?中艙的姑娘正歡喜他這活魚,別的菜都不吃,流水的稱讚着他那好魚。你攆他開去,你敢是個死,咱是擔不起,你這好忘八羔子!”那水手嚇慌道:“小的敢放屁?小的也只是個小心。”洋洋的躲開去了。
太監嘴裏勸罵,手裏招着碧蓮,碧蓮便不做聲,碧蓮趁勢把船搖去,挽定了篙,說道:“像方纔那人說那樣話,咱們的魚就臭了,也不賣。看這位爺面上,妹子你拿魚上去罷。”太監歡喜道:“這便纔是,咱沒工夫,停會要結實打這忘八哩!”翠蓮更不言語,提着魚跳上船去。那太監仍落下小船,自與碧蓮搭話。鶼鶼慌忙趕到艙口,一面接魚,一面低低說道:“幾乎決撒了!昨晚丫頭病發,如今好了,晚間切莫有誤。”碧蓮點了點頭,高聲講定魚錢,如飛下船,與太監說知,太監一手取錢,一手捻着碧蓮纖指道:“你敢還沒有丈夫,咱家裏富貴多着哩!你若有爹媽,回去說知,咱情願多出些銀子,帶你進京做個幹夫妻,你爹媽要做官,咱就給他做。你到那時方知,盡着你受用,不強似你賣魚嗎?”碧蓮心甚懊惱,卻怕壞了正事,又因是太監,便給他些幹便宜也算不得數,紅着臉說道:“咱們是鄉里人,爺怕沒有好的伏侍,要咱們這樣人哩?”那太監喜得迷花眼笑,也不更數,把袋裏的錢都倒出來給與碧蓮,道:“好個會說話的孩子,你這臉兒還說不好?咱怕沒見齊整女人?咱心裏只是喜歡你。也是個緣法。你回去快快兒合爹媽說,你這位大姐攛掇着,咱重重的謝你,往後看顧你一個肯心,咱在這裏候着信兒。你們還不知道,咱前日在揚州,知府、知縣都坐在兩旁;咱是虎皮交椅在中間坐着哩!”碧蓮怕他歪纏,忙道:“咱回去就合爹媽說知,多分是肯的,咱明日來回爺的話。”那太監笑得眼兒沒縫,喜得心窩裏怪癢,說道:“不要擔擱你們,咱上去了。你姊妹兩個是必早去早來,你媽爹若捨不得便同進京去,咱給大房子他住,咱有人伺候他,大魚大肉盡着他兩口子吃。大姐若也進京,便一般的受用。我這船走得遲,你必是趕得上。你拿定主意,休聽閒人的瞎話。咱到天津要上人,還有大擔擱。這大船轉衛纔是煩難,你總是趕緊着,不要擔遲罷了。”碧蓮一等太監上了大船,便把挽鉤點開,望後倒去,口裏答:“咱家離這裏不遠,咱姊妹明日準來。”那太監喜得魂出,站到船艄上去,直望不見小船的影兒,方始懶懶的進艙去了。
又李、應龍看小船直退下去,疾忙趕來,直趕有一二十里地方纔趕着。又李急問:“昨日爲着何事?你們與太監說些什麼?怎把船直退下來?”碧蓮姊妹把鶼鶼所言及太監之事說了一遍,道:“恩爺不瞧見他在大船梢上瞧出了神嗎?咱們怕他疑心,才直退到這裏來的。”又李方纔放心。重複慢慢的跟着,跟不到二十多裏,日才歪西,大船已歇。又李心疑,應龍道:“定是那沒膫子的主意,想翠姐做幹老婆,怕走遠了追不上哩!”又李笑道:“不差,這色之一字真也利害,沒雞巴的人還是這樣失魂落智,何況其他。”兩人正在說笑,恰值元彪走來問信,又李備細述知,元彪大喜,便不回店,與又李等四散等候。又李守着那日頭,再也不肯下去,心裏甚是焦悶,又見大船上水手空着沒事,總在船頭船沿躺着睡覺,暗想:“這班人如此好睡,夜來必定警醒。昨晚已經脫空,今日多分又是疙瘩帳哩!”那知這念頭一動,竟越想越急起來。着急一會,忽然失笑道:“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我只盡心竭力爲之罷了,作此無益之思有何用處?”因踱至沿河酒店中小飲三杯,那日光早已鑽人山中,不覺太息道:“日月的時刻本有一定,只因人心動靜無常,遂分遲速,所以養心是第一要義。”暗暗的慨嘆一番,已是金烏匿影,玉兔生輝。慢慢的還了酒錢,走到小船邊來,見翠蓮上涯打撅已畢,捱近前去,估量那索純是生絲絞成,知甚牢固。照會元彪、應龍四散埋伏。
等到二更天,大船上艙門已開,碧蓮把小船輕輕的點過大船邊來,將索穿進鐵環,緊緊繃扣,姊妹二人飛身上船,問那女人如何認得白爺,鶼鶼道:“他是文相分親人,也要上去,見面自知。”碧蓮道:“既如此,娘們各把衣服遮着頭臉,咱們作起法來,這索就變了一座金橋,穩穩的駝着過去了。”鶼鶼等因是素臣請來,知有本事,憑着調度。碧蓮翠蓮各負一人,在那索上如飛的直削過對岸來。那知兩人同在一索,背上各負一人,身勢太重;正到中間,把岸上的木樁直拔起來,這四個女子便隨着那繩向河裏直淹下去。又李同元宦二人正在岸邊接應,俱嚇出一身冷汗。又李眼快,疾忙一手拿住木樁,用力往後一凝,那索便直繃起來。碧蓮、翠蓮乘着這勢,四隻蓮瓣如在冰山上滑下來的,映着雪白也似的月光,分明龍泉、太阿從空擲下。
碧蓮、翠蓮足方到地,大船上水手舵工一齊發喊,岸上兵丁縴夫一時懼起。又李等吃驚非小,望着野地忘命而跑,跑了一更多天,碧蓮、翠蓮道:“咱們跑得吃力,再不能這樣跑法了。”元彪道:“後面四散都有火光,倘被趕上,豈不誤事!”碧蓮道:“你們是空身,跑得如駕雲一般,可知咱們背上有人。”翠蓮道:“咱們四人輪替着駝,便跑得快。”應龍道:“還是你同嫂子揹着慢慢的跑去,咱與元哥哥在後保着。有追的上來,拼得與他放對。”又李道:“若要拒敵,也不來找你個了。沒有碧姐、翠姐在此,就是元哥、宦哥揹負原也不妨,今既有女人,自當以女人揹負爲正。此時緊急關頭,倘可勉力,胚求強爲支持。此勞此德,又李斷不敢忘。”碧蓮、翠蓮聽說,跑得比前更快,道:“恩爺既如此說,咱們還要命嗎?”一口氣直跑到天將明時,在一個荒墳堆裏放下背上二人,自己倒於地下,不省人事。又李心痛異常,忙令元彪、應龍各抱其妻,平立於地,用手從心口徐徐摩至小腹,免使熱血奔心。摩了好一會,方纔甦醒。鶼鶼與那女人骨軟筋酥,倒臥地下,動彈不得。
歇息片時,東方已白,又李把那女人細看,叫聲:“阿喲!你不是劉大嫂麼!你如何在這裏?璇姐現在何處?”那女人果是石氏,正在神魂飄蕩。忽被又李喚醒,勉強爬坐,哭叫道:“文相公喲!奴家與璇姑娘的事,真是一言難盡!”元彪道:“恩爺如今且不要問他,天已大明,急切尋一個所在安頓纔好。”又李應道:“是。大嫂,你只說璇姐現在是死是生,別的情節待後再說。”石氏道:“奴與姑娘同落騙局,奴先出轎,投水遇救,姑娘定然也尋自盡。只是奴家丈夫可曾尋着相公?現在是生是死,也先求相公一說。”又李大哭道:“劉兄現往乍浦。璇姐,你好命苦也!”剛哭得一句,急急揩着眼淚,起身四望道:“這裏是什麼地方?”應龍道:“昨晚咱們亂跑也沒管東西南北,這所在相近富莊驛,這二更天,竟跑有一百六七十里,怪着身子是這樣疲乏哩!”又李道:“相近富莊驛,離保定只有二百多裏了,且到保府再處。”元彪道:“爲何不到咱們山莊裏去?”又李道:“這裏離山莊遠,離保府近,有事人奔近不奔遠,保府有我家叔在那裏作教,又有家眷同居,尤是妥當。但保府兵捕極多,你們俱是生人,恐有不便。碧姐、翠姐疲憊已極,更該回去歇息。只是勞你們夫妻吃許多辛苦,受許多驚恐,現在一無可報,惟有心感而已。”元宦、雙蓮齊應道:“小人等受恩深重,些微小事怎也提在口裏?小人們竟依恩爺吩咐,即此拜別,同回山莊去了。”說畢齊跪。又李亦跪下去,說道:“我勞了你們。”正要拜謝,鶼鶼、石氏慌忙爬跪道:“妾等蒙四位救出了天羅地網,此恩此德,何時得報?”大家連拜了幾拜,起來分別。又李道:“鶼娘等妝束,路上行走不便,須與碧姐。翠姐一換。”鶼鶼忙把身上銀紅衫子、月白紗裙脫下,石氏脫下一件半舊元色紗衫、一條白紗裙兒,將碧蓮、翠蓮身上一色兩件青布衫、白布裙換來着好。分別後,鶼鶼重複拜謝。又李與石氏搭扶着捱上官道來。
走有三四里地,石氏尚可支持,鶼鶼再勉強不去。又李回頭看時,見他滿頭香汗,氣喘無休,暗忖:“如此走法,何時得到那邊?事體發覺,文書飛遞過來,各處辦緝,這事怎了?”正在心焦,只見兩輛車子推過,前面一輛是空車,後面一輛裝着幾個女僧。又李看那車沿上坐着一個小尼,頗似認識,卻想不起,因問空車往何處去,可肯帶人。那車伕歇車答道:“咱德州放空,回保府去的。”又李忙道:“我們正要到保府去,要多少錢可搭了我們去?‘那後面車子直開過來,只聽那小尼道:”真是像文相公喲!“又李因事在身,不敢招認,車伕打着牲口,已如飛的過去了。這裏車伕討要五百個大錢,又李許他四錢銀子,車伕歡喜應承。鶼鶼與石氏勉強爬上車去,又李坐在車沿。走不上半里,鶼鶼頭臉俱被車箱磕破,石氏額角上也撞出血來。又李無奈,吩咐車伕緩行,一頭暗想:”前車小尼究是何人,如何知我之姓?“未免出神光景。車伕留心估量,只顧疑惑起來,道:”爺們俱像南方人,在那裏來?怎沒僱車?連牲口都不僱一個?行李也沒一些,多分是拐帶私逃,倘被人追趕着,連咱都有干係。不如原下車去,咱原趕空車去罷。“又李笑道:”你瞧我可像是拐帶人口的麼?我原是南方人,這兩個是我妹子,從水路到濟寧,僱車上保府投親。不料車伕是個歹人,昨日到新店地方,我在後面出恭,兩個妹子下車往高梁地裏去小解,那車伕打着牲口如飛跑走,把鋪陳衣服盡數拐去。你怎人也不識,反疑心我是歹人?“車伕慌道:”不是咱瞎疑心,因沒有行李,出神搗鬼。那知爺是遇了柺子,心裏不自在。爺不知道,咱們這一行,人多心別,常有這般歹人,弄出事來,連累着咱們害臊哩!爺說要往保府投親,投的是那一家?“又李道:”我投的是姓文,現做保府學教官。“車伕道:”原來是府學裏文老爺一家,怪那車上的女師父,叫爺是文相公哩!咱這車子要從南門過去,送爺到大街下車就是。這女師父是景州王府供養。他們都是北方人,怎認得爺?“又李道:”我正是心裏不明白,卻被你問窮了。“因復想小尼一會。忽想起璇姑之事,要問石氏;石氏與鶼鶼擁抱而睡,知他睏乏已極,不便驚動,呆坐了一會,疲倦起來,就盤着腿兒在車沿上一仰一合打噸。車伕暗忖:”這真是初出門的人不知厲害,難怪着了道兒。“慢慢的由着他牲口自走,不來驚覺三人。
這三人俱在乏極,常睡不醒。畢竟又李先覺,把眼揉擦,看那太陽已是銜山時候。車伕笑道:“爺怎這樣好睡,連咱也打了許多噸。前面是河間府,在城外下店。明日不是這樣,要趕緊着走哩。”須臾到店。店主因沒行李不肯留宿。轉是車伕詳細說了被拐情節,方留在一間廂房內住下。吃過晚飯,又李向石氏說道:“店中人已下滿,沒有空房,男女不便同宿;你同鶼娘關上房門穩睡,我在窗外坐夜。”石氏目視鶼鶼,鶼鶼道:“妾等俱沐相公救命之恩,素知相公是坐懷不亂的正人,連日辛苦已極,正該歇息,容妾等炕邊坐守,也是無礙。”又李正色道:“常則守經,變則從權。到不得不坐懷之時,方可行權;今日乃守經之日,非行權之日也。着自恃可以而動輒坐懷,則無忌憚之小人矣!”因即扣上房門,掇條板凳,在窗外坐夜。石氏知道又李情性,就閂上房門,同鶼鶼和衣而睡。
又李看那上房垂下竹簾,簾外插着屏風,知有女眷,不敢再視,垂頭靜坐。坐到一二更天,聽有許多人聲口,逐店吩咐下來:“明早不許放人出店,候官府查驗明白,然後放行。”吃了一驚,猜是鶼鶼事情發作。少刻,只聽各店梆聲震響,十分嚴緊,更是着忙。見隔壁槽上驢夫上料,問其緣故,驢夫將德州河下劫去宮女,飛報沿途協拿,及本府接着文書要逐店查點的話,一五一十告訴出來,又嘆一口氣道:“咱晦氣,攬這客人要早些趕路,好卸掉這載,偏又碰出這事,明日不知守到多少時候才得動身哩。”又李問得明白,更覺慌急,暗忖:“若單是鶼鶼一人,還可負之而逃,今又有石氏同來,一身斷難兩負。”輾轉尋思,無一良策。猛然擡起頭來,只見上房屋裏一個大漢,戴着范陽斗笠,嘴邊倒卷紅須,渾身裝束如崑崙一般,飛身而下,閃入屏風裏面。又李坐在暗中看着,月光中甚是明白,忙躡足走入屏內,見簾本半卷,窗已大開,屋內絕無動靜。躡足至左邊房外,微有聲響,瞥見那大漢在房內拖過一個女人,將一把尖刀往心窩裏用搠擁去。又李跨進一步,疾忙飛腿,錚的一聲,把刀踢落。那大漢側身一腿橫飛過來,又李蹲身搶入大漢胯下。那大漢見不是頭勢,長嘆一聲,縱出房去,又李也奔出來。那大漢已飛上側廂房檐,寂然不見。
又李恐其復來,站立檐下。只聽背後有人叫着“文相公”,回頭看時,正是車上所見小尼。因急問:“你是何人,我甚面善。”那小尼垂淚道:“小的是未老爺家小廝,名喚容兒,淹在西湖,被人救起。房內尼姑不是好人,把小的落髮,引誘人家婦女幹那邪事哩。”又李大喜道:“原來你是容兒,因你改裝,再想不起。裏面有幾個尼姑,沒有殺傷嗎?”容兒道:“都沒殺傷,只是兩個人都像着鬼一般,說不出話。小的正出來小解,見那大漢厲害,躲在暗裏,沒被他拿住。如今幸遇相公,他們又像着了鬼祟,不如跟着相公,連夜走出店去罷。”又李嘆口氣道:“我自己有事,現沒主意,那能帶你出去?”容兒忙問何事,又李道:“我有要緊事到保府去,今被官出差查點,不能早出店門。”容兒接說道:“這卻不妨,只是怎樣救得小的回南方好?”又李急問道:“怎說不妨,你敢有甚主意嗎?”容兒道:“房裏兩個尼姑是景州王府供養名尼,更是七妃娘娘的師父,店家都知道,極怕他,就是河間府的太太奶奶,那一個不奉承他?那太爺更是怕他勢力。如今文相公是救他命的恩人,只要他醒得轉來,他便帶相公出得店去。”又李大喜道:“既如此,我和你進去,且救醒他來。我得脫身,纔可替你打算。”因同容兒進房去,在盆內取出火來,點着了桌上的大燭,看這地下女尼,約有四十上下年紀,面如滿月,渾身白胖,眼睜睜地看着又李。又李取條單被遮好,在口內挖出一個大麻核桃。又照炕上一個,有二十多歲年紀,有五六分顏色,赤體仰臥,忙把炕上亂衣堆在身上,也在口內挖出麻桃。見桌上有茶,叫容兒斟出兩盞,替兩人漱口,抹去涎沫。面盆內貯有沉藕的清水,每人灌下數盞。停了一會,各各醒轉,遮遮掩掩的穿好衣褲,拜謝又李活命之恩。又李拾起地上寶刀交給容兒藏起,不及問他緣故,便道:“你們不須拜謝,也休說感恩圖報的話,只我有一件緊要公事到保府去,叵耐今日府裏差人吩咐,店中諸客明日俱要候官府來查驗明白才放起身,便誤了我的正事。只要你們早些帶我出去,便算報了我了。”
容兒不待兩尼開言,就先說道:“爺救小尼等三命,勝是重生父母。這些小事,家師們自當效勞。”因向老尼道:“我們正要到保府,若得這位爺同行,一路便可放心,這是極好的事。”那老尼是嚇破膽的,連聲答應道:“這事全在貧僧身上。實不相瞞,貧僧真修是景州王府剃度。這河間府太太也皈依貧僧,衙門內外那一個敢拗着貧僧的言語?爺但請放心,明日一早,吩咐店家,一同出門便了。貧僧也往保府路上,還望爺照管。爺有甚事,只消到鬱林庵來,貧僧自有報答。”又李道:“路上倘有意外,都在我身上;關津若有留難,都在你們身上。你們放心歇息,我自在外防守。一到天明,來知會同行便了。”因即抽身出來,仍向側檐邊坐下。已是月光西沒,約莫有四更時分,又享收攝精神,靜坐一會,聽那梆聲,已轉五更,走向槽內,叫起車伕,整頓車馬。車伕嘆着氣道:“走不成,通是爺們不肯趕路誤的事,今日不知守到什麼時候哩!”又李道:“不妨,我已向上房女僧說明,同着早走的了。”車伕喜得打跌道:“那女僧是王府裏面的人,他肯帶着同走,怕走不成?他原認得爺,保定府裏那一個官府不熟識?爺想是來過一遍的了。咱就收拾起來,爺再合他說結實着。”又李走到上房,敲響窗槅,裏面容兒連忙接應,收拾起身。然後把自己房門卸下扣兒,裏邊石氏已拔開門閂,大家打點上車。店家走來攔阻,那老尼吆喝道:“這位爺這兩位姑娘,都是咱認識的,太爺有甚話說,你只說出咱來就是了。”店家道:“德州河下大盜劫去宮女,官都要問罪,雪片的文書下來……”那老尼不待說完,(扌紊)着胸脯道:“你這廝還敢多說,這位爺須不是大盜,這兩位姑娘須不是宮女;便算是大盜、宮女,咱放走了,須到不的你這廝來放屁辣騷,兀的不氣死了人。”那店家嚇青了臉,忙道:“小的沒說完,小的吃了獅子心豹子膽,敢放屁辣騷?”
容兒做好做歹發放店家,開車出店,坦然而行,直到板橋歇車打尖。只見店門前已掛有告示,許多人圍着看念。又李隨着尼姑一擁而入,便不顧嫌疑,同在上房坐下。老尼吩咐備葷素兩席,讓又李等三人在左。素席不過豆腐、麪筋之類。葷席是四大盤嘎飯,滿堆着白片豬肉,白撕雞肉、醋溜鮮魚、油炒雞蛋,中間一大碗雞肉汁湯,拌着些粉條,一大壺燒酒,三付杯箸,三個鹽醋碟兒,又是一碟蒜泥、一碟大蔥、一碟陳醬、一大盤薄餅。鶼鶼、石氏相顧錯愕,又李更不辭謝,拿過酒壺連飲一二十杯,把箸連夾雞肉按酒,將薄餅卷着蔥醬大嚼而吃,復吃了十數碗飯,把一大盤餅、兩大盤肉。一碟蒜泥、一碟鹽醋、兩碗蔥醬,擄得罄盡,還喝去了大半碗肉湯。兩個尼僧都咬着指頭嘖嘖羨慕,店中夥計都看呆了。又李讓石氏等吃飯,起身出店,自去看那告示,只見上寫道:
北直隸保定府安州正堂安,爲飛移協緝事。本月十三日巳刻,準山東德州關稱,本月十一日三更時分,有大盜百餘人,明火執仗,突入掌司禮監事東廠大監靳府貢船,劫去綵女一名許氏。在船人等及汛兵、更夫,救護不及,在逃無獲。事於宮禁,處分嚴切,除通詳各憲,諮檄各省各屬,密緝嚴拿外,合就飛移,爲此合移,煩爲查照來文事理,希即廣差兵捕,飛行緝拿,並查照後開年貌,在於所屬城市鄉社、關津隘口,大張曉諭。有能截留綵女送官者,賞銀一千兩;截獲盜首者,亦賞銀一千兩;獲盜一名者,賞銀五百兩;知風報信者,賞銀三百兩。等因准此。除飛詳各憲,並選捕勒緝外,合行曉諭,爲此示仰州屬人等知悉,查照後開年貌,有能截獲報信者,即照來移賞格,在於本州庫銀內照數賞給;倘敢知情容隱,指引遞送,匿不首報,即照本犯治罪。慎毋以身試法,致悔噬臍,凜之,毋忽。特示。
計開:綵女一名許氏,小名鶼鶼,年十九歲,瓜子面,粉白色,兩頰微紅,眉細,耳垂珠,額廣,頸長,脣紅指尖,髮長黑,齒細白,肩垂腰細,足小不及三寸,揚州口音,髻插素白玉簪一枝,赤金如意一枝,耳上赤金丁香一對,指上碧玉戒指一對,身穿銀紅紗衫,白紗襯衫,月白紗裙,足穿老鴉青緞白綾平底鞋,身長八尺八寸。大盜百餘名,不識姓名,俱搽臉。成化四年七月十三日示實貼板橋
又李約略看完,且驚且喜。只聽衆人紛紛議論,有的說,這夥強盜膽大,綵女都可以劫得的嗎?有的說,這事情大了,必要破的。有的說,定是東阿縣那一班義士劫去的。有的說,東阿縣義士不愛女色,還是山東登萊等府那夥江洋大盜做出來的。有的說,十一日三更時分的事,再到不得這裏的。有的說,這裏近京,地方兵捕又多,強盜斷不敢來,況且有百餘名,那處容放?定是下海去的。有的說,這夥大盜莫說不到這裏來,就站在對面,咱們也只好瞪他一眼,那賞錢休想得的他成。衆人都笑起來,道:“強四海餓得慌,想天鵝肉吃哩。”又李含笑入店。衆人用飯已畢,瞧着鶼鶼髻上並無玉簪,悄悄吩咐將耳上丁香、手上戒指除下,把石氏髻上一根銀扁方分出來,換去赤金如意。催着上車,容兒踅近又李身邊,要又李設法帶回,並問西湖翻船之事。又李道:“那日一船人都救起來,只差你合金羽小姐。我住在府學文教官衙裏,你有便可來尋我。”容兒大喜,會意去了。各人上車,鶼鶼、石氏坐得略穩,又李要問璇姑,終覺不便,仍縮住口。到日落時,已進南門。女尼等在前車,不知又李住車,謝也沒謝一句。又李在文廟前下車,還了車錢,領着鶼鶼、石氏,來至教授衙署。家人傳稟,觀水大喜,親自出看。又李已進宅門,叩見過了。觀水見石氏等站立院內,問是何人,又李道:“少刻細稟。且請他兩個進去,見了嬸母。”觀水自同又李進內,一面叫丫鬟出來,領了石氏等進去。又李將別後事情約略述了一遍,觀水道:“時事大非,吾將歸隱。然有心存救世者,未嘗不嘉予之。汝之收攬人材,消除逆焰,皆我所深喜。至鶼鶼之事,宜待大勢稍定,同我家眷回去,方爲穩便。”因吩咐打掃內室與鶼鶼、石氏居住,自與又李在書房歇宿,暢敘離情。
次日,裏外具有便席,把璇姑之事暫擱一邊。直到十五日黎明起來,觀水到文廟行香,又李進內,鶼鶼方始問明樑公下落。又李方始叩問璇姑事情,石氏方始噙着兩眼的淚,—一告訴出來。正是:
萬種愁心言不盡,兩行清淚帕難幹。
總評:
雙蓮欲揹負兩人於索上走過,若非豐城江中眼見,何任其行險?乃知第十七回即爲此處埋根之妙。
走險究不若用船,妙在隔日翠蓮晃船,先伏曲木蛛絲之誓,在他人視之,索險於船百倍;在雙蓮視之,索固不啻平地,非若小船之易晃也。翠蓮雲:“可不穩麼?”碧蓮雲:“此法甚好!”又李雲:“我是知道的。”絕技驚人,真是:可謂知者道,難與他人言。
小船易晃,或填土或鎮錨,不愈於走索耶?土不易擔,錨須另購,而大船適有鐵環,只費打量片刻工夫,豈不省便?且以雙蓮絕技而置於無用,反爲另起爐竈,擔土購錨,豈非笨伯?
惟主意用索,教先着晃船一事。非不能用船也,蓋用小船則無拉動大船之事,即有驚覺,何至船上水手舵工一齊發喊、岸上兵丁縴夫一時俱起,簇出十分氣勢,使又李等忘命奔跑乎?弓不開滿、機不踏足,發出箭括必不猛捷,文字便減顏落色。且無此急命奔跑,不能近保定而遠東阿,又李便不即進京,尤與前數回層層卸遞、逼入本傳之旨枘鑿矣。此爲匠心經營。
不拉動大船不特減顏落色,與逼入本傳之旨枘鑿,而趕救鶼鶼全靠雙蓮,又李竟無一毫用力處矣。此書寫又李,處處以全策全力歸之,爲古今鈐略另開一生面。若全靠雙蓮,便與“天下無雙人間第一”標題不合,今於木樁拔起、四女直淹之時,又李一手綽住,使雙蓮垂成幾敗之功轉敗爲成,而趕救鶼鶼全靠雙蓮者一變而全靠又李,方是另開生面,與全書一色機杼也夫。然後人爲天下無雙之人,書爲人間第一之書。水手一喝,非大監分說幾至決撒。妙在前回竭力描寫風監心熱,渴欲其來此處,便不妨暢口分說,而偷人一語如燈光四射滿屋照亮,卻仍是雪中一爪,捉摸無蹤,尤爲神雋。
結於夫妻乃風監必至之情,非硬坐也。天下人好淫至和尚極矣,而大監欲突而過之,以更無發泄處故也。袋線傾倒賣弄富貴勢,許官許屋許魚肉,天津耽擱轉衛煩難,層層刻畫幾於攝魂追魄。而前在揚州數語,想入非非,直欲令人拜地不起。
木樁直拔起來,四女直淹下去,與豐城江中船直翻轉繩直淹下對照。又李一手扯住索繃、雙蓮從空擲下,與後生划槳仰船繩便宜繃、雙蓮飛跑落下對照,未有此回先着那回,方做那回即注此回,鉤鎖伏應之法盡矣。獨惜此時無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喝采、船內—二千人喝采不迭.而船上水手舵工一齊發喊、岸上兵丁縴夫一時俱起,又反面對照法,奇文化文。
逐店吩咐查驗放行,又李等插翅難悶矣。妙在道中先帶小尼,一把鑰匙,天明即開鎖而去也。自結自解,直是以文爲戲。
大漢何人?行劫何事?思之不得,悶悶累日。世間好書,如《左》、《史》等類,每有悶人之筆,無此書之層見迭出也。然不悶極則快亦不極,愈悶愈快,餘於此書,蓋往往喜心翻倒極涕淚滿衣裳。
止緝鶼鶼,以石附帶,圖省累也;大盜至百餘名,以賊衆難救,圖卸罪也。有司之巧詐,護役之附同,古今一轍,可髮長爲喟。
鶼鶼髻上何以並無玉簪?其爲奔跑脫落無疑。書中竟不補出,非破綻也,令人自會耳。如此忘命奔跑而極滑之素玉簪猶不脫落,乃真破綻耳,於此愈見作者之周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