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臣見堂上坐着一位少年官員,並非任公模樣,急縮轉身,在儀門上問那值門皁隸。皁隸道:“是署印的二爺;任老爺壞了官,拿到省裏去了!”素臣道:“任老爺爲何事壞官?”皁隸道:“斗大的手卷,畫長哩;明日早些來,和你到三元館裏去坐着,磕一碟瓜子兒,細細的講究。黃昏半夜,官府坐在堂上,不是當耍的,快些走罷!”
素臣被他搶白了回來,轉虧那腳伕領着,找宿店住下,一夜眼也沒合。次日起來,吩咐奚囊在店家等着,同容兒重到未家門首,因天色尚早,無處問信,縮身到一個點心店中坐下。店小二道:“饅頭還沒落籠,請坐着略等一會。”素臣坐下,問道:“你可知縣裏老爺,因甚壞了官到省裏去的?”小二道:“不要說起,總是豐城縣百姓晦氣,這樣一位好老爺,卻犯了欺君的罪,說是拿到省裏去問,定了罪,就要砍頭哩!弄這二爺署了印,吵鬧得地方上雞犬不寧,比較直比到四更天,不知幾時才脫這災星哩!”素臣大驚失色,正待根問。卻被櫃裏一個半老之人,紫了麪皮,趕出櫃來,把小二一連兩個巴掌,喝道:“你這張嘴!糞桶也有隻雙耳朵,茅坑沒後壁,動不動直衝出來!公人們聽見,一索子套住,打你這狗腿,也不值半個小錢,須連累我老人家吃官司!快些走開別處去利市,我這店裏再容不的你這沒魂的人!”小二揉着臉兒,骨都着一張嘴,靠定牆上,再不則聲。
素臣正自焦悶,只見容兒直跑出店,口裏喊道:“申伯伯,申伯伯!”一面叫着,一面趕上街去。素臣連忙走出店來,向東一望,卻認得是未府老蒼頭申壽,因跑上一步,拉住袖口道:“申管家那裏去?”申壽猝被一拉,嚇了一跳,迴轉頭來,看着素臣,並不認得。
發急道:“我有要緊事哩!你是誰,扯我則甚?”容兒趕上連叫,申壽把眼睜了兩睜道:“你這小哥面熟得很!”容兒道:“我是容兒。”
申壽大喜道:“原來是小容,你長大了許多,面孔一發標緻了,我老人家眼目昏花,那裏還認得出?你死在湖裏,可憐你孃老子哭得好不苦楚,逢時過節,做羹飯,燒紙錢給你,你那裏知道!”容兒眼淚直掛。素臣好生焦急,說道:“申管家,休只顧說閒話,且問你,小姐現在何處?”申壽道:“啊呀!你這客人,怎管起我們的事來?這是我未兄弟的兒子,前年死在湖裏,累我老人家出了許多眼淚,怎不容我們說幾句話兒?想是你救了他來,要索謝意嗎?也只消向未兄弟說,非親非故,怎便小姐長,小姐短的亂說?”
素臣焦躁道:“我是你老爺的世侄,我在西湖救你小姐,後來在你家病了幾個月,你難道不認得我嗎?”申壽失驚細認,喜極大笑道:“你原來是吳江的白相公!相公這臉,被日色曬了兩年,紫了,再也認不出!相公來得好,我家二小姐,正爲着官司沒人料理;別人不知道,老奴是眼見的,豐城縣堂上,一兩句話,就把官司說開了,還請吃酒,看龍船哩!”素臣驚訝道:“二小姐想是素娥姐了?爲甚官司,快快說與我聽?”申壽道:“去年臘月,二小姐恭喜,嫁了孫相公。”素臣道:“胡說!二小姐怎嫁起人來?”申壽嘆口氣道:“原來不該!當初與相公同眠同起過來,怎又愛着孫相公才貌,又嫁給他?老奴心裏也是不伏氣!誰知做親不多幾日,孫相公就不見了;如今奉旨拿人,沒處拿,就把二小姐拿了去了。”素臣見他說話糊塗,氣悶不過道:“不必說了,你且說大小姐現在何處?”申壽道:“大小姐也到省裏去了。”“大相公呢?”“大相公也到省裏去了,只有大娘娘在家,老奴回去,問他支飯米哩,相公就走罷。”素臣道:“原來你大相公已娶了親了。既有大娘娘在家,我們昨夜敲門,怎再敲不應?”申壽道:“相公想是在前邊敲,故敲不應了;因爲着官司,家裏沒人,把前半截門戶都關殺了,在後門出入,離着有半里多路,那裏敲得應呢。”素臣暗忖:且到未家問明素娥下落,將玉觀音等安頓了再處。因領申壽到飯店中,喚奚囊僱了腳伕,算還房錢,挑起行李,一行人都向未府中來。申壽領到一弄裏,穿出城腳邊,沿河一帶垂楊樹裏,一座大水牆門,側首向那兩扇小門敲將起來。不多幾下,一個竈上婆娘,開門而出,嚇得滿面失色。容兒道:“王姆姆,可認得容兒嗎?”那婆娘仔細一看,失驚條怪的道:“你是小容呀,原來不曾死,謝天地!未嬸嬸要喜殺了!這些男男女女,是啥樣人?”容兒道:“都是自家人,且讓進去再講。”那婆娘連忙退步。
素臣等進入門內,就卸下行李,把錢打發腳伕,閂上了門,申壽在前領着,直領到內裏一間書房中來。一個丫頭看見,忙跑進去,一路喊道:“大娘娘,你看申伯伯,怎把許多生人直領到臨衛軒來了?”
申壽自言自語道:“前年在大小姐那邊,也宿在內書房的,須不是我老人家顛倒。”素臣怕申壽說錯了話,叫他領奚囊去搬行李。吩咐容兒:“領着玉觀音姊妹進去,見了主母,且莫說我的真名,恐有意外之事;只說是你老爺的年侄世交,救你夫妻二人性命,特特送來,要見你家大相公的。再要問明大相公爲着何事?大小姐同赴省城,寓在何處?去歲下半年,可有吳江親戚領着家眷前來投奔?須一一問明,要緊切記。”容兒答應進去。
素臣在書房中靜候,舉目四看,見明窗淨几,四壁圖書精雅不過,暗忖:洪儒雖已改過,未必精雅如此;所娶者,必繫有才之女。因在書架上抽一本書來,面上籤標《倚秋吟》三字;揭開來,夾着幾幅花箋,香氣觸手而起。第一幅,《古風》一首,一筆細楷,寫得秀健可愛;從頭至尾,看過一遍,吐舌驚歎道:“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?鬚眉男子俱拜下風矣!但所云:‘包羅諸才子,百行無一虧’,此等男兒,世上未必能有,只怕還是阿私所好。”因又看一張,卻是絕句;點着頭道:“可憐,可憐!”再看到《秋花》、《對鏡》二詞,不覺慘然;暗忖:洪儒年紀甚小,這詞內說:“便得人憐,已落他人後,”是梅已過,或是繼室,或是妾媵了。畢竟是何人所題?因看到一幅四六書啓,才知是任湘靈所題,一時還想不到任小姐身上。先看了前幾行,忽觸着醫痘之事,連聲:“奇怪!”及至“慘西市之臨刑,驚聞市虎;痛東荒之遠竄,愁聽荒雞”等語,不覺大驚道:“這分明我了!”越看越苦,兩眼痠酸的,只顧淌出淚來。再看到“殘月曉風”幾句,心窩裏如冷水澆灌,這眼淚一滴滴的滴在那箋上,幾乎溼透,哭道:“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;冥冥之中,負此良友,豈不痛哉!”及看末後短箋一幅,讀完那八句詩,真如三更杜宇,啼出俏魂,不覺放聲大哭。門外一個丫鬟,欲進不進的,含着兩泡眼淚,睜睜地看着素臣,見素臣淚出痛腸,竟走進書房門來問道:“相公是那裏人?怎見了這詩恁般痛哭?”素臣拭淚看時,頗覺面熟。那丫鬟一面說,一面收拾桌上花箋,素臣見他大拇指卻是駢指,忽然想起道:“姐姐莫非是任老爺家中使女麼?”那丫鬟失聲道:“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醫悶痘的白相公麼?”素臣道:“正是。你老爺爲着何事……”那丫鬟不等素臣說完,飛跑進去,喊道:“小姐好了,姑爺來了!”素文正在房中,盤問玉觀音姊妹,容兒未奉呼喚,站在窗外,尚未進見。玉觀音又因素臣吩咐,一味藏頭露尾,閃爍支吾,素文滿肚疑心,叫王媽去喚申壽,又不見進來。只聽丫鬟晴霞嚷說:“姑爺回來!”一路大驚小怪,便喝道:“好沒規矩!既是姑爺回來,就請到臨衛軒去,問一問客人的來歷罷了。”晴霞道:“不是我們姑爺,是大小姐的姑爺。”素文道:“大小姐姑爺在京會試,昨日正是三場,如何得回?莫非有甚事麼?”睛霞着急道:“小姐倒會纏人耍子!那裏是這裏大小姐的姑爺,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爺,是那醫悶痘,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個姑爺!”素文直立起來道:“當真是姐夫回來了麼?你可認得真?”晴霞道:“大姑爺在臨衛軒看了大小姐這詩,哭得好不利害!小姐看這花箋上,不是通哭溼了?晴霞初時也認不得,大姑爺先認出了晴霞,說可是任老爺家丫鬟?晴霞纔想起,一些不錯,是那醫病的姑爺,只面色紫了,想是被日色曬紫的。”素文一手接過詩稿,喜得心頭突突地跳個不住,王媽已找申壽進來,素文道:“文姑爺來,你怎不進來稟知我?叫王媽來尋,你還不就來。”申壽道:“那裏見甚文姑爺?是吳江白相公,收留了我家的容兒,送來還我家,現坐在臨衛軒,老奴也早進來了,白相公叫去拿行李,那知王嬸子已搬到廂房裏去,累老奴尋得發昏。如今莊上斷了米,大娘娘快些開倉,好去叫腳伕來挑。”素文道:“你去叫腳伕罷。容兒在那裏,叫他進來,有了些年紀,就這樣懵懂!”申壽在窗外叫了容兒進來,篤起了嘴,一路咕噥出去。容兒已聽得明白,磕頭起來,放心把素臣近事,約略述了一遍。素文喜不可言,暗忖:父親之事,必與姐夫說知,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方好。因向容兒說道:“你去對姑爺說,現在爲着官事,我出來面見哩。”容兒答應出去。
素文吩咐廚下備飯,一面整頓衣飾出來。素臣哭得眼紅,正聽容兒說話,尚未聽完,素文已進書房,晴霞鋪下紅氈,嫋嫋的拜將下去。素臣滿心糊塗,暗忖:洪儒與我不過世誼,怎他妻子竟自出見?又聽素文口中,朗朗的說是:“姐夫在上,容素文拜見。”一發驚駭,連稱:“世嫂不敢,怎這樣稱呼?”一面跪下還禮。素文拜畢起來,說道:“姐夫原來尚在,不知家姐湘靈,承洪長卿世兄作伐,蒙太夫人慨許,訂爲婚姻,去歲已經過門,侍奉太夫人膝下矣。”素臣急問:“家母真個搬在此處?”素文道:“太夫人搬在西莊。”素臣大喜道:“如此說,家母現在西莊,望即着人領去一見。”素文道:“姐夫請坐,且容素文說一備細。”素臣無奈坐下道:“快些請教。”
素文襝衽道:“家姐誤聞姐夫凶信,驚憂成疾,臥牀不起,太夫人許了姻事,幸得回生;後因朝廷採選秀女,太夫人主意,命田氏大姐姐權代姐夫,將家姐及二姑娘雙娶過去。”素臣急問:“那個二姑娘?素文紅了臉道:“就是那邊素娥二姐姐。”素臣道:“素娥姐說是嫁姓孫的,我便知申壽亂道。”素文道:“申壽說的孫姓就是姐夫;太夫人遷避西莊,就改姓孫的。”素臣大喜道:“如此說,家母現在西莊,令姐死而不死,素娥姐嫁而不嫁,文素臣,你好僥倖也!”素臣初聽申壽之言,雖料定素娥斷不改節,胸中卻鶻突不過,不知是何變頭?既訪不出水夫人消息,又有蘇州親戚鬧出事來之說,進門又看了湘靈哀詞,真如亂箭攢心,摩挲不得!今忽知水夫人現在西莊,素娥未嫁,湘靈未死,你道,這喜還喜到什麼地位?正是:
腸結根根解,心花朵朵開。憂愁如潑雪,歡笑欲成雷。
素文垂淚道:“誰料姐夫回來,卻又不能見家姐一面。”素臣驚問:“令姐又怎麼樣了?”素文道:“從前姐夫涉訟到官,家父曾痛處一個光棍,名叫計多。這計多蓄恨,到省中首告家父,說家姐並未出嫁,藏在西莊是家父蔑旨欺君。欽差太監大怒,立時將家父、家姐並二姑娘提去,要鎖解進京。虧了王都堂竭力周旋,暫緩題參。
審了幾堂,總沒出豁;聽見早晚就要動刑,可憐家父老年,家姐弱體,如何當得?姐夫怎樣出力一救,恩有重報,斷不敢忘!”素臣道:“小姨說甚話來?令姐既奉家母之命,已經過門,令尊便是岳丈,自當竭力,何必相求?但不知省中如何審法?有無出路?容到西莊,見過家母,便赴省探聽,相機行事罷了。”素文道:“太夫人現且不在西莊,姐夫早晨就來,此時正好用飯。”素臣大驚道:“家母怎又不在西莊?”素文道:“太夫人同家姐及大姑娘、二姑娘,俱赴省中,寓在廣潤門裏李大房店內,家母亦在那邊。姐夫用過飯,方可前去。”素臣呆了半晌,只得坐下。素文自進房去。素臣看着滿席餚饌,那裏還吃得下一點,胡亂用下些飯,叫奚囊吃飽,把玉觀音等留下,辭了素文,急急趕至江頭,僱船望南昌來。偏遇頂風,直到次日日落時纔到,忙趕進城,百忙裏又不見了奚囊,也不暇找尋,徑問到李家店中,劈頭遇見古心,上前相叫。古心仔細一看,喜出意外,一同搶進裏邊,母子兄弟,忽然相見,這一喜,也就非常,真覺三公之位,無以易也!素臣跪下,抱住水夫人雙膝,涕泗橫流;水夫人亦灑了幾點喜極沾襟之淚。叩頭起來,復拜見古心,沒頭沒腦的,約略稟述在外諸事,水夫人亦約略說些家中之事。文虛滿面笑容,領着奚囊進來磕頭。水夫人大喜,說道:“奚囊果然得活,文虛夫妻要喜壞了!這裏的事,你想已知道,目下正在危急,幸得你回來,好作計較。”素臣道:“結親被首之事,孩兒略知大概。連日如何審訊?目下怎樣危急?望母親說知,方好計議。”水夫人道:“連日審過幾堂,你丈人堅供:‘實有孫盛赴京捐監,已連夜差人去趕。’依了王撫臺主意,就把事情緩下去,等京中信息。當不的原告計多,一口咬定說:‘孫盛是女人假扮,並無其人’廖太監聽了他話,幾次要把你丈人刑訊,都虧王撫臺阻住了。昨日當堂立限,如五日內無人,就要鎖解進京。王撫臺只認真個差人進京,計算來回日期,斷趕不及,苦苦爭執,又寬了五日。如今得你回來,是極好的了;但你又不能出官,如何是好?”素臣沉吟道:“若果只要有人,就可打算了。。母親細看,孩兒可還似從前面貌?”水夫人道:“只面色紫了些,也沒甚改變。”素臣道:“孩兒受東宮厚恩,爲國家起見,意欲網羅豪傑,削除奸閹,勢難閉門塞穴,坐視神州陸沉,故爲易容之計;今母親既還認得,不妨再爲改變。”因取出一丸青藥,擦在臉上,說:“請母親再看,可還認得孩兒?”水夫人細看一會道:“雖覺滲瀨怕人,也還認得出來。”古心道:“母親明知是二弟,故看得出;若遇生眼,就再看不出,孩兒若不知是二弟,也就看不出了。”文虛道:“如今一毫不是二相公了。”素臣道:“鸞吹妹子及素姐俱在裏邊,可叫他們出來一認。”水夫人道:“二姐、三姐久經封鎖官房;只大小姐現在任親母那邊。”素臣道:“任家岳母現在何處?”水夫人道:“就在一店,只隔一座院子。紫函可去稟知。你洗掉了藥,我同你過去。”素臣道:“如今事在危急,孩兒意欲改容出官,免一時之難;看任家岳母若認不出孩兒,便瞞得過計多,此禍可解矣!”水夫人道:“此與前番女扮男裝,同一冒險非禮,不可更蹈前轍!”古心道:“昔孔子大聖,亦嘗微服;虞仲賢者,並且文身。古來豪傑,剔須剃眉,以全身遠害者,更指不勝屈。此時任親翁生死關頭,似可從權,以救燃急。”水夫人沉吟道:“急切沒一妥策,且與你丈人、丈母計議而行。”素臣根問奚囊:“在城門邊何故擠散?”奚囊道:“起船時,遇見東阿山中頭目,一路上說了幾句話,就落在後邊。”
只見紫函飛步而來,說:“任太太好不歡喜,立等二相公去見哩。”
水夫人忙領素臣過去,奚囊提燈前導,紫函持氈後隨,到了內客座中,已是準備,點得燈燭輝煌。
水夫人先進去,任夫人、鸞吹接着,千歡萬喜,讓出外邊見禮。
忽然見了素臣,嚇得兩人縮身不迭,滿面失色。任家一個丫鬟,叫做翠香,亂喝道:“你這人,怎黃昏半夜跑進裏邊來?”紫函笑道:“這是我家二相公,你們常時念誦的大姑爺哩。”任夫人與鸞吹都不肯信。水夫人道:“實就是小兒,親母看去,真個不似從前面貌嗎?”
任夫人道:“親母自不欺人,但令郎面貌,緣何全然改變?”生素道:“白相公是絕齊整的面孔,那裏是這個藍面判官的樣子?”鸞吹聽水夫人說實是素臣,顧不得害怕,探出頭去,仔細偷看道:“身量逼真是二哥,眉眼也相像,怎面貌竟截然不似當初,真好奇怪!”水夫人將易容之事,悄悄說知,並述素臣之意。任夫人方纔定心道:“這是極好的了!妾身正在憂懼,想十日之後,如何解救?行此一着,大有回機,真個謝天不盡了!”鸞吹歡喜,更不待言,於是一同出來。
水夫人吩咐素臣,以子婿之禮相見。任夫人道:“小女非系正室,還該常禮。”水夫人道:“令愛名門淑質,與小媳現俱姊妹稱呼,自當拜見,不必過謙。”任夫人勉強受了兩禮。鸞吹拜見素臣,悲喜交集;素臣也真似見了嫡親妹子一般,喜不可言。各人就坐,茶罷後,問起在外事情,素臣約略說了幾句,已把任夫人等嚇壞。
須臾,擺上便席,任夫人再三告罪說:“晚間匆匆,愧不成禮,明日再爲補情!”水夫人辭謝不敢,入席飲酒。鸞吹細將素臣看視道:“這回才認真,是二哥面貌了,怎不見一點傅藥的痕跡,竟似生成的一般?若不是母親說的話,孩兒就斷不敢信!”任夫人道:“妾身也是信親母的話,以耳爲目;如今細細看着,也不認得。”水夫人道:“親母只見過一兩次,故認不得;大小姐常見,故此時便認得。
計多見過小兒,與親母一般,料想是認不出的了!但易容之事,本奸宄所爲;公堂之上,尤禮法所在,有辱名教,未可妄行耳!”鸞吹道:“母親所言,固是正禮;但禮有常變,事有經權;微服過宋,夫子有道污之日;要盟不信,聖人有詭說之時。以之避禍保身,不以行奸使許,與奸宄之輩,跡雖同而心則異,正復何害!”任夫人道:“十日之後,二女即鎖解入京,拙夫將身罹重闢;賢婿誼關至戚,何忍坐視不救?慕虛名而處實禍,似非達權者所爲,還祈親母三思!”
水夫人沉吟道:“事在兩難,實亦無奈;但恐閹人貪利,即爲此權宜,亦未能免禍耳!”任夫人道:“王都堂說過,只要孫盛到官,便可力保無事,親母何必過慮?”水夫人道:“連次審訊,聽廖宦口風,都是起發銀錢之意;他道親翁在任五載,只知詐民肥橐,今日天網恢恢,落在咱家手裏,其意顯然。那知親翁兩袖清風,絕無打點,以致老羞成怒;雖有王都堂竭力排解,終不放一毫情面也。”任夫人道:“廖宦圖詐,妾身久知;但十日之限,系彼自立,限內既有人出官,彼亦難出爾反爾。”鸞吹道:“大兄弟聽了計多挑唆,二哥一到官,便把光棍審倒,打得皮開肉爛;此番又值二哥回來,這光棍應該晦氣,必定一番痛打哩!”水夫人笑道:“前番是任親翁並無成心;此番是宦寺當權,有心炙詐,其欲不遂,寧有勝理乎?”鸞吹道:“理固如此,事或未然;二哥吉人天相,到處逢凶化吉,母親但請放心!”水夫人道:“數皆前定,老身原不作無益之憂;明日且令人到司獄中,通知親翁,再作計較可也。”素臣在水夫人前不敢多飲,用了五七杯,即隨水夫人起身告辭,回到這邊。古心接進,收拾就寢,素臣方將在外事從頭細稟。正說到山海關外客店中,因失火破壁出去,遇着匡無外這一節,忽聽打門聲急,外邊有人接應開入。停了一會,一片聲,把這邊院門震天價的敲響。古心、素臣慌忙起身,開出房去,外面文虛、奚囊已在開門,擁將進來。素臣看時,卻是任夫人流着兩行涕淚,帶着丫鬟僕婦,直哭進來。素臣猛吃一嚇。正是:
魚服白龍常受侮,虎皮羊質每拈威。
總評:
小二放言,店主喝打,曲盡俗情,此亦何關正傳,而點綴生動,奕奕有神,便平添許多機趣。牡丹雖好,全憑綠葉扶持,無只畫牡丹之理。且素臣正待詰問,即以請問正傳,則小二放言,正傳之緣起也;店主喝打,正傳之跌頓也。畫綠葉正全爲牡丹耳,況任知縣之爲好官,即見於此,葉世雄之託言,萬不致起廖監之疑。其草蛇灰線之妙,更有未可以言語形容者乎!
申壽久不見面,開口即發笑、即惹悶,固自別來無恙也。容兒現在,而云你死在湖裏,做羹飯、燒紙錢給你。田氏改裝而云素娥嫁了孫相公,豈特老而憤憤,其小時亦必非了了者。
素臣囑咐容兒,莫說真名,恐有意外之事。初讀之甚不愜意,素臣之於鸞吹,尚有何嫌疑,而爲此猜忌閃爍之言,不過令素文疑心,得晴霞一番弄舌,欲合故離,起出花樣,而不知其情理之未協也。既又思作者勝人處,全在按情切理,從無強情就法之言,因再思細繹,始恍然曰:甚矣,作者之情法俱到也。素臣深信鸞吹,而洪儒尚在參半,至其妻則全未可爲神妙。以鏡照面,知其自照自也;以筆描容,知其自畫自也。而此則不知其自駁自 豈非絕世文心也。
晴霞駢指,於此迴應其些小處,密緻如此。必如此,方大段無脫枝失節處。
晴霞雲:“小姐倒會纏人耍子。”覺素文幾與申壽同趣,實緣其稱謂。真有如此糾葛也,情文相生,令人莞爾。
老母現在,妻妾無恙,素臣之喜真到盡情。素文雲:“申壽說的孫姓就是姐夫。”亦有空青一點之妙。
百忙裏不見奚囊與山莊頭目,說話兩層,伏筆神乎其神。
水夫人云:“但恐閹人貪利,即爲此,亦不能免禍。”鸞吹雲:“光棍晦氣,必定是一番痛打。”俱是明說後文。如此伏筆,妙不可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