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一百二十回 執傘蓋鐵面甘心 宴府第金蟬脫殼

內監斟酒在杯,立逼跪飲。素臣再四求緩,欲爲保奏。內監道:“這是上皇聖旨,萬歲爺跪求不允,太師爺如何保奏得下?”天生、虎臣聽到此處,知是無救,不覺放聲大哭。飛娘抱住立娘,更是哭得利害。鐵面慨然道:“哥嫂兄弟,哭,也無益。咱不過是個叫花子,做了幾年島主,鮮衣美食,享用過來,就死也不虧咱。妹子兩回被文爺捉住,一百個也殺掉了。落得快活幾年,又留了一個後代,還算便宜。只是那小鐘馗,是要累哥嫂撫養,留咱合你妹子一脈。大哥、三弟俱受皇恩,咱沒一毫歹心腸,又有文爺鑑察,咱還有甚牽掛?君要臣死,父要子亡,拗得過去嗎?妹子,咱合你拜別了皇上、祖宗,往陰司裏走遭去罷!”一面說,一面拉着立娘跪下,磕了幾個頭,接了酒杯,一飲而盡。立娘哭道:“只小鐘馗在面前看一看,死也甘心!”鐵面接過那杯,把立娘一灌,說道:“死也須死個爽利,還說那閒話則甚!”兩人立將起來,只見又有兩個內監,捧着兩幅白綾而來。鐵面道:“千死萬死,只是一死!”一手就去撈那白綾。卻被內監扯住,問:“吃了酒沒有?”先來的內監回說:“已吃。”這內監便道:“太上皇旨意,是不肯吃酒才賜帛自盡。既吃了酒,便用不着這帛。咱們須去繳旨也。”四個內監飛也似去了。

鐵面道:“酒吃下去,怎不見動靜?落得且別一親友。”因拉着立娘先拜素臣,次拜合廳之人。立娘復進內拜別水夫人等。內外諸人,無不哭泣感傷。素臣見文容站在身邊,便令其備辦後事,吩咐第一棺木要好。文容連聲答應而去。素臣暗忖:“藥酒服下即發,何以遲緩若此?莫非是下的重藥?”與玉麟等猜想不出。忽見閣內送到旨意:將鐵面免死,革去遊擊,給事鎮國府,充傘蓋役夫;妻熊氏,充爐扇女侍;三年無過,奏請定奪。天生等一憂一喜:喜的是且全性命;憂的是屈辱不堪。轉是鐵面、立娘毫不介意,只喜不憂。鐵面道:“咱不遇時,無過是個乞丐,要想替鎮國公太師爺撐傘擎蓋,如何能夠?妹子兩遍被文爺拿住,留得性命便是造化,如今着他承值爐扇,也沒甚吃虧!”

立娘道:“還有一樁好事,是常聽得太夫人的教訓,小鐘馗也得學着五位公子的好樣。”鐵面道:“奉旨着你值爐扇,冬天提着爐,夏天執着扇,要時刻不離的服侍文爺,許你常到太夫人房中去嗎?妹子,以後這‘文’字要去掉,咱們只可叫爺了!”素臣道:“休如此說!稱呼照舊自不消說,連伕役女侍,也只存個名兒,真要值甚傘蓋爐扇嗎?”飛娘道:“文爺這話卻使不得。上皇多疑,方纔若不是酒吃得快,這會子已都做了吊死鬼了!如今這旨,焉知不是賜酒之意?看二叔合姑子甘心不甘心,兼看文爺庇護不庇護,依咱的主意:文爺上朝公出,二叔便須承值傘蓋;宴見賓客,妹子便須承值爐扇,一毫不可躲閃,方免得上皇疑心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況且是心窩裏敬服的人。該依着二叔的說話,才無後悔。”天生等俱說飛娘之言有理;素臣稟知水夫人,亦以爲然。自此無人處仍是朋友,有人處居然輿隸矣。

二月初一日,虎臣辭別回島,去接家眷,並帶小鐘馗進京。素臣休沐之期已滿,入閣辦事。因安吉前輩齒尊,遜使主筆。安吉汗流浹背,連連打躬道:“老朽衰庸,屢次乞骸,蒙皇上恩旨慰留,靦顏於此,還敢與及閣事!公相功德巍巍,且系兩殿大學士,職本獨尊。因奉有聖旨,閣中之事,悉由素父主持,自當獨秉國鈞。伊關公或可參酌一二,老朽惟伴食中書,於紙尾列名而已。”素臣因與希賢商榷,開出幾件國計民生大事:

一、薦賢:理學:薛瑄、陳選、文雷、景山;文章:王鏊、文點、水唐、李東陽;經濟:楊廷和、楊一清、謝遷;武勇:況如日、幹珠;秀夷:關蘭。

二、減賦:蘇、鬆浮糧,四川加派,江、浙馬稅,湖廣鹽課。

三、限田:每丁男一名,限田百畝;富貴家田踰丁額者,官爲註冊;許有丁無田及雖有田而不及額者,照價買業。

四、備荒:山東已有大恩倉;餘兩京十二省,設倉二十八所,每所貯谷一百萬石,以景王、靳直、靳仁各抄沒家財內,撥出銀一千四百萬兩,買谷分貯。設專糶,司官賑。

五、罷貢:各省、府、州、縣,每歲應貢土物,一切罷之。

六、均徭:一切丁銀、班匠、改折等項,俱攤入田賦,作一條鞭徵輸。

七、禁罰:各省、府、州、縣一切問罰,永行禁革,違者論如律。

八、止贖:除律載納贖、收贖、贖罪各款外,一切實犯罪名,俱不準輸贖。

九、免民運:一切地漕銀米,俱由官解,永革里長解京,通淮、揚之例。

十、清官莊:凡諸王、公、侯、駙馬、伯、勳戚,除原賜外,凡有侵佔官民田產,俱清出,分別入官給主。

希賢寫畢,素臣看過,送與安吉斟酌。安吉極口讚頌,列名奏上,本日即奉旨準行。其“薦賢”款內,仍下內閣擬旨。因薛瑄年老,但賜幾仗,加爵祿,取所著《讀書錄》等書,刊刻頒行,免其徵送至京。陳選以詹事府少詹徵,文雷以國子祭酒徵,景山以國子博士徵。李東陽升禮部尚書。文點、水唐、王鏊俱以翰林檢討徵。謝遷現辭職就試,俟試後定奪。楊廷和升吏部左侍郎。楊一清以右副都御史,巡視九邊。幹珠升宣慰司同知,管赤身峒峒長事,兼統十六峒,凡雲、貴、川、廣四省猺,苗竊發,許便宜剿撫。況如日以宣慰司同知,管安龍島島長事,兼統七十二島,凡朝鮮、扶桑、暹羅、日本、琉球侵畔,許便宜剿撫。關蘭賜進士冠帶,並其妻鎖篁亦賜隨夫七品冠帶,馳驛進京,廷試拔擢。外又奉特旨加出:文真授國子司業,全性授國子小學學正,全身授小學學錄。

素臣下朝,力勸古心就職。古心道:“辭卑居尊,益違初志矣。”素臣道:“皇上改修撰爲司業,乃曲諒哥哥不樂仕進之心,故以師儒處之,非加秩也。既得依恃叔父,復與好友至戚同官,皇上之爲哥哥勸駕者,至矣!若再投揭力辭,何異泄柳之閉門,幹木之逾垣乎?”水夫人道:“你兄弟一門,俱受恩,我與玉佳復至深極渥,何可屢抗君命?速出就職,則臣道子道,兩不悖矣。”古心乃不敢復辭。全性父子,亦被地方官催迫上道,於初三日進京。素臣迎候至家,開筵款待,只兄弟二人,三侄五子相陪。立娘仍欲執爐侍宴,素臣道:“此宴並無外客,斷不敢屈!”力辭方退。席上,素臣細看抱愚,但見:

目秀而凝,眉清而朗;肉輕骨重,氣靜神閒,熱不因人,樑伯鸞之滅竈;心惟守拙,漢陰臾之灌園。恥從裙帶覓風光,肯說妻榮夫貴;欲向瑟琴求好合,難甘婦唱夫隨。野鶴翩躚,落落顯親之座;負劍辟咡依依嚴父之旁。不苟訾,不苟笑,儼如大聖人之居鄉,恂恂如也;無失言,無失色,豈若小丈夫之處世,悻悻然哉!

素臣暗自喜幸。次日,一同入朝,因有古心在班,不敢就坐。天子命以屏風隔之,向素臣道:“令兄亦爲朕屈,叨榮多矣!”素臣道:“臣兄硜硜之見,臣實不能強。倖臣母侃侃責之,方出就職。伏乞陛下怨其屢次違命之罪!”天子宣古心至前,深加慰勞,雲:“卿之高躅,朕固知非太夫人不能致也!”是日下朝,門上即報:任公、任母並洪儒夫婦進府。素臣大喜,趨出大廳接見。各敘寒溫畢,任公即述知洪儒進京之故:未公爲講官時,例應蔭子入監,因未生子,故未承蔭;東方旭替洪儒在閣、部兩處料理,準了補蔭,故來坐監。任公、任母想念湘靈,因亦同行。洪儒夫婦少年恩愛,坐監須得三年,方可排選,如何分離得許多日子,故此挈眷而來。

是晚,復大開筵宴,內外款待。素臣陪着任公,進湘靈房內。因素文、晚香在房,與任母略談片刻,把小舅子喜兒抱看一會,即辭出房。到水夫人正寢昏定過了,走進自己正房,只見田氏滿面流淚,龍兒、麟兒四隻小眼,亦有淚痕,連忙根問。田氏道:“妾身自於歸相公,與家母、舍弟一別至今,從前還有音信往來,自避居豐城以後,連音信都不相通,想念已非一日!今見各房夫人骨肉團聚,獨有妾身望遠神傷,故生悲感。兩兒抱足跪勸,因妾下淚,故亦有啼痕也。”素臣愀然道:“避居豐城時,因怕泄漏,不敢發書,以後出門,並豐城亦不能歸,歸只一日,即赴廣徵苗,進京勤王,山東去迎鑾,延安去平虜,無一息之停,那得有工夫寄書候問?只前月十五回京,到京有半月餘,應修書稟候。一則公私忙冗;二則因河南鄉試錄上,見有田寶名字,是河南彰德府府學附生,我疑心莫非即是寶舅?若果是他,必定進京會試。連日着人去尋他寓所,卻總尋不着。所以尚未發書,非不念岳母及令弟也。”

田氏道:“妾身亦因相公事忙,連茶飯也不能從容入口,故未題及寄書,卻不知有田寶之事。但兄弟是內黃縣籍,也未必就把乳名作名。”素臣道:“內黃系彰德屬縣,原可撥入府學;今人以乳名作名者頗多,故我疑心是他。明日只消到禮部去查明三代,便知是寶舅不是寶舅了。”田氏收淚道:“但願是他,不特早晚可以見面,又接續了祖父書香,就謝天不盡了!”

素臣垂淚道:“你們的兄弟、母舅,俱有見面之期;只母親的兄弟,我的母舅,今生未有見面之日,纔是可傷耳!”兩兒忙問田氏,田氏道:“五湖舅公性僻耽隱,挈家避世,不知所往,故你父親心裏感傷。”麟兒道:“鵬弟動不動說要學範大夫泛舟五湖,那知真是一個五湖舅公!這舅公既取這表字,只須着人向五湖中尋訪,畢竟還訪得着,父親請免愁煩!”素臣轉憂爲喜,抱置膝上,向田氏道:“此兒之私智小慧,亦可喜也!當即如其言訪之。”

次日入朝,天子道:“新第已建,朕設筵爲素父落成,令劉先生及皇甫、東方、洪、白四卿陪宴。請素父先行周覽一遍,如有不周備處,即可添補。朕亦隨後即來。”素臣叩謝出朝,即往新第。是並連三宅,正南照牆一座,彩畫麒麟吐書。兩邊接着硃紅柵欄,東西兩坊,東標‘功高北斗’,西標‘德重南山’八個大金字。坊前各立硬牌一扇,上寫:“文官除科道內三品、外二品,武官除公、侯、駙馬、伯、內二品、外一品,內官除秉筆司禮,以下各官,至此下馬。”自二坊至大門,東西各房廳共四十六間。最上者,東曰長史廳,西曰中軍廳,各五間;以下齎奏廳、巡捕廳、上號房、飛報房、當值房、買辦房、副將廳、參遊廳、把總廳、衛所廳、旗牌廳、各三間。

大門五間七架,丹漆銅環,豎着“公相府”三字直匾。門廳九間十一架,左三間額曰“文廳”,右三間額曰“武廳”,中三間額曰“吐哺握髮”。二門五間,綠油銅環。大廳九間,額曰“補袞堂”。宅門五間。自大門至宅門左右廊房,各二十一間。宅門後,凡前中後三堂:前堂九間,額曰“日升”;中堂九間,額曰“安樂窩”;後堂九間,額曰“月恆”。三面繞以高樓,東前樓七間九架,額曰“瀟湘”;西前樓七間,額曰“天繪”;東後樓七間,額曰“璇璣”;西后樓七間,額曰“素心”。正面後樓九間,中三間額曰“日觀”,左三間曰“藍田”,右三間曰“鳳羽”。日觀樓下開門出去,三面俱是從屋,正面二十一間,東西各三十五間,俱七架。

正面從屋一間開去,是一座大花園,園門三間五架,額曰“浴日”。進門而望,直北多山,直南多水,東則新英點點,西則古木章章。正南一亭,額曰“初覽”。亭北有湖,湖心有亭,亭前有小舟可杙。素臣不暇遊湖,由亭而東,紅橋綠水,朱廊畫欄高下曲折,二十四間。即入東南之藥墅,竹籬茅舍十間,爲蒔藥人棲宿之所。墅中茅篷一間,四面開窗,額曰“乘興”。墅內百畦藥草,新發茅絲,青蔥可愛,正東百花樓三間,三面攬萬花之勝,一面擷百藥之英。由東至北,一路柳營盡處,即爲射圃:圃堂三間,堂前一片平原,爲跑馬射箭之所。

北面皆山,磴路高低,峯巒絡繹。正北半山一亭,顏曰“北山”。亭下有洞,洞口亦鑄曰“不貪”。洞中一泓清冷,壁上雖也刊着“香泉”二字,卻清冽有餘,溫香不足。紫芝石室中,雖也種有十數本芝草,更不若“浴日山莊”之多而且密矣。出洞,看着湖心亭上,有匾額曰“南湖”,與北山亭遙遙正對。走盡北山,向西一臺,矗入雲表,額曰“星臺”。登臺四望,不特合城全見,連乾清、坤寧各宮殿宇,俱在目中。素臣暗忖:此臺惟婦女可偶登,即三尺童子,亦當禁絕,不使上也!臺畔有屋三間,一間爲“圭室”,以視日影,兩間爲止息之所,向西南行,萬樹龍鱗中,有一亭竦峙,額曰“萬鬆”,與正東百花樓遙對。

鬆盡即梅,向東皆竹,松竹梅花之中,有堂七間。額曰“詩社”。由社而南,即南湖之嘴,長橋飛渡,復有朱欄曲廊十六間,直通入初覽亭。西階園中,除射圃內一片平原,不生草木,不列屏欄,其餘竹籬藤架,石格花屏,危磴飛棚,小橋曲岸,接湊參差於樓臺隱現。廊院周遭,樹木扶蘇,花樹掩映中者,不可指數。加以雲峯縹渺,煙水蒼茫,錦鱗跳躍於南湖之南,白鶴飛翔於北山之北;青猿玄鹿,有獸皆奇;翠鳥紅鸚,無禽不異;真個觀之不足,玩之有餘。

隨素臣入遊者,止文恭、文寬、鐵面、成全、伏波及男飛卒四人。素臣看去,不及“浴日山莊”山是真山,水是真水,固不見其奇;文恭、文寬出入禁苑,亦屬司空見慣;鐵面等只出沒海山空闊之所,未見此等花攢錦簇世界,俱喜得抓耳撓腮,滿心奇癢。

花園三面高牆,南面中通正宅;東西兩宅,後檐包束,不通東西。前樓後樓中,各有過道,通入從屋。由從屋通入東西兩宅后角門前。由大廳前兩側門,通入東西兩宅前角門。東西宅二門、宅門,各三間五架,廳堂六進,樓屋一進,七間七架,到底廊房各五十間,東西從屋各七十間。正宅門廳兩旁,左廟右社。家廟五間七架,中間始祖,旁四間高曾祖禰。社屋亦五間七架,中間土地,旁四間四祀之神。俱從門廳前兩側門通入。三宅連廟社,花園,共屋七百六十四間,較親王府制止少屋三十六間。

東宅大廳曰“戲彩堂”,樓曰“博古”,有阡曰“課鵡”,亦與“浴日山莊”匾名無異。西宅大廳曰“改緇堂”。正宅各廳堂及兩宅大廳,俱有燈綵。各屋內,牀榻櫥架,桌椅凳踏,盆桶箕帚,一切應用碗碟傢伙,無不具備。“安樂窩”內,設講堂一座,“月恆堂”設合歡牀一張,“日升堂”內設伽楠榻一張,俱是絳紅帷帳,織金墊褥,靠身倚手,鏖尾唾壺,各色具備。東西樓下,倉庫、庖滆、果藥等房,俱磨磚雕花細做,以供上人之用。樓後從屋,亦設倉庫、薪瀚、庖滆、廄園等房,俱是粗做,以備下人之用。素臣看過一遍,深感皇恩曲折周到。回至門廳坐下,令金硯往宮門探知發駕,即來飛報。令文恭去看東西兩宅外及花園後新建府第,是何衙門。

文恭道:“不須去看,是奴婢們知道的。東邊是左翼副總兵官府,賜與文恩住的;西邊是右翼副總兵官府,賜與文容住的。花園以後,朝北是中軍左右將弁的公衙門,兩邊帶着製造軍器、衣甲、旗幟、火藥等庫。”正在回話,內侍人等,已押擡酒席,絡繹而來。須臾,希賢、金相、始升,長卿、玉麟陸續俱到,各向素臣致賀。內侍獻茶已畢,金硯飛報,皇上已在發駕。素臣同衆迎接。天子坐着肩輿,只帶兩個宮女,十餘名內監,四員錦衣,二十名衛士而來。素臣等道旁跪接,天於令懷恩扶掖素臣,其餘俱賜平身。諸臣隨駕至門復跪,天子下輿,親手攙起素臣,說道:“今日朕爲主人,該素父先行。”素臣汗流浹背,固請上輿。希賢等俱爲叩謝。

天子道:“朕亦欲略見廳堂規制,不必上輿,竟佔客先行矣。”因一手攙起素臣同行,直至月恆堂,方纔放手,謂素臣道:“合歡牀雖嫌於褻,卻是上皇所賜,時一御之,弗辜聖意也!”素臣叩首謝。天子攙起,複道:“安樂窩講堂,則出自朕意。太夫人誨人不倦,故設此以安適其體。”素臣復叩。天子復攙而起道:“自此以後,皆不敢勞拜矣!”素臣道:“蒙聖恩賜第,不知偉麗若此!屋數既幾等親王,木柵丹門,復儼然王府,即此九間十一架,亦系公主府第之制。至兩坊之額及下馬牌扇,尤非臣子所敢居。俟稟知臣母,即當奏聞,撤牌換額,改去間架,方敢遷住。”

天子笑道:“要尚主也不難,況兩賢郎亦已尚主乎?本應如親王之制,設四城門,建立三官三殿纔是。因體素父謙德,故一切從殺耳。惟各處匾額,間有出自朕意者,皆有斟酌,不可移易。其餘則悉仿‘浴日山莊’。以體雅懷。東宅以居令兄;西宅以處親友;園內四隅,星臺以便劉夫人玉衡之窺,藥墅以供沈夫人金丹之用,詩社以爲任夫人臨文之所,射圃以備林郡主較武之場。四正之外,南湖川流之盛也;北山岡陵之頌也。萬鬆亭,以祝斯男;百花樓,以待諸女。文恩、文容各賜一第,以夾衛公府,朝夕便於使令。此則朕區區之忱也。下馬牌扇,已除去九卿科道,更屬無容固辭。”素臣感激叩謝,不覺淚零。天子道:“此何足感。欲報素父之功,則功高北斗;欲酬素父之德,則德重南山。惟銘之於心,永矢勿已耳!”

須臾,內侍奏請上席。天子復挽素臣之手,出至補袞堂,仍命東西列席。素臣抵死辭謝道:“既蒙恩賜,即爲臣第。辱蒙聖駕臨幸,已榮及宗祖,況敢易君臣常禮乎?”天子不得已,方居南面。希賢、長卿居東,金相、玉麟居西,東西稍下,始升、素臣分座主席。席間,天子酌酒賀素臣道:“上皇命工部營建時,朕即於文華殿默禱。後上樑時,朕已嗣位,復於宮中禱祝,願太夫人及素父均致期頤之壽,一門妻妾各享遐齡,子孫振振,世爲公輔,以庇我國家。上天必能鑑臣誠意,賜素父無疆之福也!”素臣惶悚奏謝。

天子道:“素父首陳十事,百姓如解倒懸,謳歌載道。朔日所陳十事,詔書纔出,百姓即式歌且舞,以爲唐、虞復見。民心即天心,民心之感素父者如此,天心可知!保佑命之,自天申之,有心致之理,朕豈爲虛譽哉?其加素父少師,賜納陛童男女婢各二十名。”素臣力辭道:“前後二十事,劉、洪、皇甫諸臣,皆曾參酌,功非臣一人所得攘。況言之者臣,行之者君,非皇上聖明,毅然力行,則空言無補。是百姓之歌舞,皆由皇上汪塿,臣何力之有焉!”希賢等俱奏:“非素父之賢,不能敷陳國計;非皇上之聖,不能施濟蒼生。君明臣良,誠千載一時也!臣等濫廁臺司,一詞莫贊,深切悚惶!”

天子道:“臣則誠良,君則未可謂明。惟望諸卿交贊,以匡不逮耳!前日論功行賞,將元思等仍賜衣號,幸素父指出,得免過舉。但案多人衆,恐尚有遺漏,諸卿如有所見,不妨直陳也!”希賢等俱知所遺者,鐵面夫婦;鐵面現在階下,天子豈不知之?出自上皇,何敢議及!因奏稱:“卿士將弁,有功俱已遍論;從徵軍士,亦各就各案,分別等次,給與功牌,並賞一年錢糧,亦無遺漏。但臣等只據冊覈查,各案俱身親其事者,惟素父一人,有無遺漏,還須素父確陳。”素臣道:“生人並無遺漏;所漏者,惟鬼神及物類耳。雁奴洞中,有一土神,即系白祥家僕陳淵之妻慎氏;登、萊海中,有一老蚌,名玄陰姥;天闕山有一神猿,系幹珠之母;孔雀峒有一神虎,系峒民引五之母;臣廄中有一黃馬,即系神虎所生,皆有功於國,有勞於臣。因非生人,漏未入奏。”

因把各前事,逐件奏聞。並奏:“臣自廣入京,曾許臣馬八拜,以酬其勞。因公私繁冗,一時失記,尚未踐言,此臣之罪也!”天子道:鬼神默佑,異類效靈,雖皆素父德政,而有功於國,合加封賞。其封玄陰姥爲護國感靈太君,宵光爲護國靈明君,闢暑爲護國靈惠君,慎氏爲護國貞烈淑人,加授陳淵宣慰司僉事,神猿爲靈智夫人,神虎爲靈勇恭人,授其子引五千戶職銜。至於黃馬,朕非其力,斷無生理;不特素父欲踐前言,朕亦當拜謝其勞!”

因命內侍,速往鎮國府召來。素臣命金硯隨去牽拉。君臣等一面商榷,一面飲酒,餚已盡陳,湯飯俱畢,撤換正席,天子更衣。復賜素臣教子昇天蟒衣一襲,通天犀帶一圍。素臣換去鶴補玉帶,謝恩甫畢。內侍已報馬到,天子令拉至廳上,便欲拜謝。諸臣俱奏阻道:“馬雖有功,究屬畜類。以天子拜之,恐非典禮!”天子道:“迎貓迎虎,畜類亦入祭典,極好典證。素父可拜,朕實受其賜,何獨不可拜?”素臣道:“臣爲皇上故,故可屈體;皇上至尊,不可屈體於人,顧可屈體於物乎?八蜡之祭,則有司存,亦未敢褻至尊也!”天子沉吟道:“素父可爲朕屈,朕獨不可爲宗社屈?但素父且不可受朕之拜,朕若必於拜馬,須日拜素父乃可,朕當向空拜之。”

因把馬牽在東邊,天子向南再拜,如拜天賜者然。那馬深知人意,四足跪伏,俯首於地,汗出身戰,不敢仰視。天子嘆異道:“真神駒也!”天子拜畢,素臣復正向馬首,連拜八拜。只見那馬渾身發抖,大嘶一聲,肚腹忽裂,流血滿地,登時氣絕。天子眼中流淚,暗忖:今日特爲素父落成新第,先死一馬於正廳之上,大非吉兆!又痛此馬被朕與素父兩人,生生拜死,欲酬其功,反絕其命,何以爲情?懊悔不已。正是:

馬豈敢當天子拜,人何能識化工奇?

總評:

鐵丐賜盡,所恃者一:素臣有回天之力耳。而內侍乃雲:“萬歲爺跪求不允,”哀哉鐵丐!其必死於酒無疑矣。無怪天生等之淚出痛腸也。然使鐵丐於此亦同聲一哭,便使英雄短氣,而文字亦減顏落色,非奇文矣。妙在慨然就死,接過酒杯一飲而盡,壯哉鐵丐!不愧其名。尤妙在死得爽利,接過那杯,把立娘一灌,快哉鐵丐!乃不愧素臣之友。

酒才入口,白綾又來,催命無常,絡繹而至。鐵丐其有生理乎?一手就撈,尤見鐵丐之灑落襟懷也。不見動靜,且別親友,吩咐文容置辦後事。綾雖免撈,酒已下肚,明知鐵丐之死無疑義,即疑其遲緩略露風聲,而猜是重藥,仍無生理。又誰料內閣忽傳免死之信也。讀上文不知有下文,讀下文不信有上文,乃爲靈變。

傘蓋爐扇,伕役女侍,縱得免死,屈辱極矣。而鐵丐夫婦毫不在意,立娘更有意外之幸,此豈別具肺腸。總使文章豎起,不作一平塌勢也。然使不根情理,便成撒合,此書奇妙,全在情理中出色,細讀自見。鐵丐不怕死,不是忠臣就義,不介意,不是智士忍辱,才只寫成一鐵丐本等心腸,本來面目,故佳。

田氏牀沿流淚,近出田寶,遠起五湖,必用周折之筆,寫出以前,此幾於無根也。夫妻絮語,週週折折,於無根中做出根來,故非單辭可了。著書者能做無根之根,方是作手。

寫賜第,自外至內,自東轉西,自中及近,更至第外之第,或斷或續,或總或分,或詳或略,或明或暗,今讀者深入其中,無處不到,何必繪事乃可作可臥遊耶?只“君明臣良”四字開端,屈曲引出拜馬,如流水桃花,引人入勝,當澄心靜氣讀之。

天子忖死馬非吉兆,又痛馬爲拜死,斯時合第諸人無不作此兩念,即後人讀之亦只作此兩念。有於此兩念外,更添一念者否?不意天外奇峯,忽於下回回首直落而下也。奇文怪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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