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歸把總 正氣除邪會名託城隍

素臣忙把飛熊拉到裏一間,附耳囑咐:只須如此如此,事便大定,切記,切記!飛熊敬信素臣,不管有驗無驗,牢記在心,隨着令箭,如飛而去。

撫院與文武各官,正在紛紛議論,有的道:“該連夜發兵出城堵御。”有的道:“當且上城防守。”有的道:“該遍城搜拿。”有的道:“恐是訛言,當查究造言生事之人。”有的道:“明日一日,怕合城跑空,該吩咐地方保甲,挨戶曉諭禁約。”衆說糾紛,弄得撫院搓手跌腳,六神無主。飛熊已傳到跟前,撫院道:“你的本領,我所深知。

你可同中軍,領兵在轅巡防,如有倭子殺來,盡力擒剿,我當重加升擢。”飛熊密稟道:“清平世界,那裏有甚倭子?不過是謠言!大老爺即刻傳出號令,說倭子已擒,先安了百姓的心。明日黎明,把幾口豬束在藁草中,到教場裏去砍掉了,就完了事了!若是認真巡緝,不把一城百姓,都嚇跑了嗎?”撫院驚問:“怎你竟說沒有倭子?”飛熊道:“要有倭子,海口不飛報將來?現在倭子怎樣殺人放火,劫掠財物,又無蹤影,這不是謠言嗎?把總只站在大老爺跟前,若是真有倭子,就先砍把總的腦袋!”撫院沉吟道:“你這話很說得是。”因吩咐各宮,一面合城曉諭說,倭子已擒,明日教場處斬;一面令飛熊在轅防守。撫院與各官俱不敢安寢;坐到天明,外面訪探,果然沒有倭子殺掠,百姓聞倭子已獲,便沒有跳城及鑽水關之事。撫院暗稱慚愧,依了飛熊之言,把幾束藁草,捆縛幾口肥豬,插着標旗,擺齊隊伍,到教場中,三個大炮,將假倭處斬。百姓圍看,何止萬人,遠遠望見開刀時紅血飛濺,那是真是假,何從而知?都歡天喜地而散。把一件天大禍事,冰消瓦解掉了。後來究其所以,才知道是城隍廟中做戲,臨了一出,是《徵東記》上蓋蘇文大反遼東,番兵披髮,跳舞藤牌。鑼鼓一住,看戲之人直涌而出,外面有不知戲完入看之人,見涌出的,急驟問:“何故飛跑?”偏遇着混帳的人,說是:“倭子殺來,還不跑嗎?”問者竟認是真,轉身逃跑。

一人訛十,十人訛千,登時滿街市中,雪片逃跑,俱說倭子殺來。愚民無知,竟有攜妻挈子,出城逃避的。到得官府知道,閉城禁約,便紛紛的跳城頭,鑽水關,跌死溺死,不知其數。鬼哭神嚎,滿城雪亂,連官府也認是真有倭子,倉皇失措。卻被飛熊一言,將合城人心安定。撫院本愛飛熊,便立時升爲福州營都司同知,披紅賜酒,把中軍全副執事,撤轅門鼓吹,放炮吹打,送回家來。

飛熊發放過衆人,來見素臣,納頭便拜。素臣去扯,飛熊已連叩三首,說道:“這都司是那裏來的?不替文爺磕頭!”磕頭起來,仍不肯坐。素臣千說萬說,苦勸強拉,才偏坐着一尖兒凳角。素臣好生不安。飛熊把見撫院升都司之事,述了一遍。因問素臣,如何得遇有仁,素臣也述了一遍。飛熊吐舌道:“那夜叉有百萬斤氣力,獅象虎豹,只給他做點心,被文爺一刀就斫死了;可知在京東路上,幹出驚天動地的事來哩!”素臣道:“那是天幸,這小廝已嚇倒了,一無幫手;虧着出其不意,若在洞內,必爲所啖矣!”飛熊忽地把錦囊小手一攥,捏得錦囊五指生疼,免強熬着痛,不敢聲喊。飛熊道:“果然做得幫手,平常些的大漢,就經不起我這一攥。我等六人,都以義氣相與,齊心立誓,要與靳仁爲難,只是卵不敵石;如今有文爺做主,便不怕他了!他的黨羽,無過是個人,沒有三頭六臂;只照着夜叉,一刀一個,就替世上除了害了!兩人正講入港,班上兵丁來回,中軍在外道喜。飛熊道:“你快去說裏面有客,明日到爺那裏磕頭罷。”素臣連忙叫住道:“不可說有客,只說不敢請會纔是。”

兵丁答應出去。接連就是合城的參遊都守,俱來道喜。飛熊焦躁道:“正要講話,道什麼喜?昨日令箭來傳,把我氣得要死,不知這事纏到何時,才得與文爺暢談!虧着文爺見識,爽快的過去。如今又有這許多疙疸帳,真要急殺人了!”素臣道:“不是急殺的事,該會者會,該辭者辭,俱要婉轉致謝,如何可得罪於人?”飛熊無奈向兵丁道:“以後不必來回,都照着方纔的說,總是明日來磕頭就是了。別的不打緊,你只替我打上好的酒,買些菜來,要合這位爺吃個爽利。”那兵丁答應出去,不一會,擺將上來。飛熊拿過酒壺,先呷了一口道:“這酒還好,這是臺灣來的紅毛酒。”要過兩隻飯碗道:“文爺,我們吃三碗,再用杯罷。”素臣道:“也使得。”因各立飲三碗,然後入坐。講不多幾句話,兵丁又來回道:“福州營把總,衛所指揮,同知,命事,鎮撫千百戶各員,及本衙門書識兵目,俱在外投揭稟安,稟見。”飛熊擎起升籮大的拳頭,就要去打那兵丁。素臣慌忙攔住。飛熊氣憤道:“你這廝怎樣吩咐你,只管來聒噪!”素臣道:“這是你的下屬合本衙書兵,怎好照着方纔的話,也說是磕頭罷。你只依着衙門規矩回去就是了。”兵丁答應出去。飛熊道:“什麼衙門規矩,大家都吃着朝廷錢糧罷了;他只不來聒噪,就多磕些頭,也沒甚利害。”素臣道:“你新升了官,不日就要到任,事體正忙,我要往山東去,今日合你痛飲一宵,明日便要辭別。”飛熊直跳起來道:“我想了文爺兩年,還不許我留一月半月,說着明日起身的話!年近歲逼,這裏沒有霜雪,若到路上,不怕凍壞了人麼?文爺事大,也不敢多留,大年初六,有個極盛的盛會,普天之下,沒有第二個的,要留你看了會,初七日起身。橫豎只十多日了,你莫拗我,惹我性發起來!”素臣微笑道:“性發便怎樣,敢要和我打架麼?”飛熊道:“文爺是殺夜叉的人,我和你打架!我若性發,就一頭撞死,看文爺過意得去,過意不去?”素臣笑道:“人命關天,依你,依你,卻不可反悔!”飛熊道:“我生平不會改口,若初七日不送文爺起身,我就是夜叉,把我一刀兩段!”

素臣大笑。因問:“初六出會,是何神道?怎樣盛法,竟至天下沒有第二?”飛熊道:“這會說來好笑,是個屁眼會。閩人所好者,錢眼合屁眼;初五日出杜相公會,是錢眼會;初六日出夏相公會,是屁眼會。究竟好屁眼的利害,錢眼會有一萬人,屁眼會足有三萬人哩。”素臣駭然道:“只知閩人酷好南風,卻不知有屁眼會之事。

杜相公是五路了;這夏相公是何人?怎出會的人,竟至三萬之多呢?”飛熊道:“夏相公就是夏得海,他是好南風的祖宗,他這廟一年祭賽不絕,凡是要買屁眼賣屁眼的,都到廟裏許願,買賣俱得速成;買賣成了,再去還願。若是兩廂情願,買賣已成的,也要到廟中祭賽,便沒變改。祭畢,都要把肉在夏相公嘴上揩抹,那日出會時,你看夏相公嘴上可純是油,就知道了。相傳初六是夏相公生日,大家小戶,都出分貲,替他出會。合城合鄉的契哥、契弟,都在會中拈香托盤,裝扮太保。衙門中公人兵廝,那一日俱要告假;開店的都緊閉店面;那教學的都散生徒;連營裏的妓女,那一日都不去承應官府,接留客人,總要來與夏相公上壽:所以有三萬之多。”素臣道:“這又奇了!南風多是男子,這妓女如何也去上壽?”飛熊道:“閩人走旱不走水,妓女都沒人嫖,便都裝着小廝,閉了前門開出後路,迎接客人,故此妓女也須上壽。”素臣嘆息道:“五方風氣,貞淫不一,未有如此之甚者!何以歷來官府,不知禁約,聽其公行無忌?”飛熊道:“那是天地山川生就的,人力如何挽回得來?只不要隨鄉入鄉,保得自己就夠了!”素臣笑道:“吾兄到此數年,可曾隨鄉入鄉呢?”飛熊指着那小廝道:“文爺只問他,也幾乎被他強姦了去!不是我誇口,若是第二個,也就入了鄉了!他這小廝僱出來,若不給他乾點事兒,他父母就來發作,說是淪濺了人家孩子,就不肯僱在你家。這小廝初來,夜裏幾番上牀,鞠着屁眼來湊就我,都被我推下牀去。他回去告訴了父母,走來大嚷大鬧,鄰舍們出來調停,另外加了五錢銀子一月,做遮羞錢,才得無事。小廝現在跟前,我好說謊?爺帶有這晦氣色臉的尊價,又有力氣,這小廝纔不敢來惹,不然,敢情昨日就爬文爺牀上來了。”素臣道:“兄怎不顧人面皮?當面就說這話,不怕他訕得慌嗎?”飛熊道:“他若知道訕,我可不說了!他們這裏,當着是家常茶飯,小廝們若沒有契哥,便是棄物。爺只看他臉上,訕也不訕?”素臣看那小廝,真個面不改色,怡然而聽。回顧錦囊,轉是耳紅頸赤,面有愧容。暗忖:這種惡習,怎樣才除得掉他?心內躊躇。飛熊只認素臣厭聞褻語,忙斟下了一碗酒,立飲而盡,說道:“文爺是何等樣人,怎說這些混話?”素臣道:“你錯疑心了!我是要想剷除這種惡習的方法,想不起來,故此出神。”飛熊道:“我也想過,除非把福建一省人都綁去砍掉,才得剷除。若是還留他兩個人,就一個是契哥,一個是契弟。”素臣變色道:“吾兄何出此言?風氣所染者,中人以下;若中人以上,便不爲風氣所囿。閩中忠臣孝子,義夫節婦,奇偉卓越之人,史不勝書,豈可一概抹倒?所謂一言而傷天地之和者,此也!”飛熊連聲道是,把拳在頭上狠鑿栗暴道:“該死,該死!以後若再敢這樣亂道,活活的叫天雷來劈死你!”引得那小廝合錦囊,都掩着嘴,要笑出聲來。

素臣道:“你知道不是,以後留心就是了,莫打破了頭皮。我和你且說正話,你是幾時到任?明日就該趕做公服,參謁上司,接待屬員,交往同寅,俱有一定的體制,也須尋人教道,不致錯誤失儀。這裏屋宇淺促,我在此恐有不便,替我尋一寓所,暫住兩日;俟你到任後,再進衙門爲妥。”飛熊道:“營中有個字識,專懂得這些事,營里老爺們多半尋着他,明日一早找來交給他就是。這隔壁有一座關帝廟,借他會客,文爺安住此處,不許一人來打攪便了。”次日,飛熊果然尋着字識,去見撫院,撫院吩咐作速到任,就擇於二十四日到任。然後去回拜了文武各官,至晚回家,再與素臣暢飲。素臣道:“你如今是都司了,不比把總微員,只須聽人差遣,當操演士卒,查察錢糧,約束兵役,盡你都司的職守。其次便當尋一配偶,以延嗣續。”飛熊道:“操演士卒,是我在行的;約束兵役,也還學得出來;那稽查錢糧,卻是一件再做不來的事!”素臣道:“都司是錢糧衙門,怎講做不來的話?你識字不識?會寫不會寫?”

飛熊道:“字是識幾個,不多,帳簿上石斗升合,兩錢分釐的字,還識得他,是認得的,還寫得出來,只是不好。”素臣道:“這就不難了!到任後,前官就有交代文冊送來,某倉有許多米豆,某庫有許多錢糧,某衛某所有許多扣存建曠餘剩馬乾,只照冊逐項點驗,如有缺少,即便根究,這錢糧就清楚了。”飛熊道:“我的爺,誰耐煩去查他呢!”素臣道:“說那裏話,你做此官,不盡此職,便是不忠!比如老子叫兒子做一件事,敢說個不耐煩嗎?”飛熊聽到此處,忽地椎胸大哭起來。素臣忙問其故,飛熊大哭道:“你讓我哭完了再說!”

真個哭了頓飯時,才收轉聲來,揩着眼淚,說道:“我爹病中叫我拿網,到河邊張魚,說要張一個大些的,做鮮湯吃。我張了半日,沒得大魚,不耐煩起來,就不張了。我爹隔幾日就死了,沒吃着鮮魚湯。以後想起,也哭了一二十場。如今桌上現擺着鮮魚湯,文爺又說起老子叫兒子敢不耐煩的話,不由人不痛苦起來!”說罷復哭,連那小廝合錦囊,都擠得兩眼紅紅的。素臣灑淚勸慰了一會,問道:“尊翁去世有幾年了!”飛熊輪指算道:“我今年三十九歲,那年我十五歲,有二十四五年了。”素臣暗忖:是幼年之事,還能痛憤,天性可謂厚矣!又因其天資樸實,好善真誠,愈加愛惜起來,因力勸其識字讀書。飛熊道:“我因痛苦,沒曾說得,文爺所說稽查錢糧的話,我自耐煩去做罷了。”素臣道:“非但爲此,我愛你天性純篤,心地光明,故要你識字讀書,做個名將。三國時,呂蒙先不過一勇之夫,後來折節讀書,便成了東吳名將。若止靠着你武藝,不過一員戰將,豈不辜負你一腔忠孝?”飛熊道:“我小時只讀過《四書》,如今偌大年紀,怎讀得及呢?”素臣道:“你讀過《四書》就好了,《四書》上只‘暴虎馮河’一節,爲將的就終身用之不盡!諸如:‘足食足兵,民信之矣’;‘天時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’,皆兵家第一至言。我要你讀書,也像秀才一般,無書不議嗎?只須把《四書》理熟,做了根子;再看《孫子》十三篇《吳子》七篇這兩種書,以爲行軍應敵之用,就可成名將。只要潛心玩味,把書上的話,通得開去,用得出來,方是會讀書的。如有不識之字,不解之義,釘一小簿,用筆記出,遇着通曉之人,就虛心請問。由此及彼,銖積寸累,自然日有進益。只是你年將四十,嗣續要緊,方纔和你說該尋配偶的話,你怎置之不議呢?”飛熊道:“讀書之法,我便依着文爺做去;那配偶的話,今生是不想的了!”說着,眼裏酸酸的,像要淌出淚來。素臣道:“卻是爲何?”飛熊道:“不瞞文爺說,我的結髮妻子,相貌雖醜,卻是賢慧,把我媽像娘一般看待;嫁我十年,沒過一日好日子,生生的餓死了!那裏還忍再娶?”素臣道:“如此說來,你又是個義夫了?可敬,可敬!但不孝有三,無後爲大,即不續娶,也該買一婢女,以圖生育。”飛熊道:“兒子是有在那裏,只要錢去贖來。那年爲我媽死了,沒棺材,把兒子賣給人家做壓子,得過他三吊錢;如今若加倍去贖,敢怕還贖得出來?若贖齣兒子,只討個媳婦與他,就接了香菸,還買丫頭做甚?”素臣大喜道:“你前日說又無家眷,並沒牽絆,故認定你沒兒子;如今說來,現有令郎在那裏,自然不消買婢了。你到任後,即當打發人去贖,不可遲緩,十倍五倍,也顧不得,不可惜費,切記,切記!”飛熊應諾。素臣快活無比,連舉大杯,吃得醺然而罷。次日清晨,飛熊着人先送素臣進衙,後到撫院門上,去稟披執,請鼓樂,出來上任;上過任,參謁上司,看拜同城,查點兵甲馬匹,軍器錢糧,忙了兩日。素臣在衙,把交代文卷查清,開出一個略節手摺,各項錢糧數目,朗若列眉,交與飛熊收掌。催逼着取贖兒子。寫就一封平安家信,寄付東方僑府中,託其轉寄。閒空時,把兵機撮要指示,飛熊專心聽受,漸漸入頭。又覓了孫、吳兵法,逐字逐句,講解他聽。真個福至心靈,也是素臣善於開導,把一塊昏鄧鄧的頑石,磨礱了幾日,雖不比水晶玻璃,也就彷彿白礬石一般了。飛熊有了入頭,偷忙捉空,便來聽素臣講說,酒也少吃了,每夜不到三鼓四鼓,不去睡覺,把一個年節,不知不覺的過去。

到初五這日,外面報財神會過,素臣同飛熊出看,只見填街塞巷,鼓樂喧天,臺閣故事,旗傘儀仗,拈香擺道之人,真個約有萬數。暗忖:這會也可謂極盛了;怎明日之會,更甚於此?真可謂咄咄怪事!是夜睡不安枕。次日黎明,即往府城隍廟中拈香,暗暗禱祝道:“洛陽橋故事,原屬小說流傳,豈真有夏德海其人者?乃民風淫蕩,竟奉爲龍陽主盟,公然擡像出會,肆行無忌!尊神爲一縣之主,豈可坐視舉國之若狂,不加查禁乎?今與尊神約:如今日出會時,不明彰報應,以垂警戒;將來文白倘有出身,必奏聞天子,削除尊神位號,以儆屍素!”祝畢回署。早飯方過,會已到門。衙裏書識兵目及內班伴當並那小廝,俱已告假,只剩飛熊陪着素臣,坐在大門臺階之上,背後站着錦囊一人,轅門大開,由着那會挨排而過。見幾對頭行牌上,四扇是“肅靜迴避”,四扇“代天宣化,爲國和民”,兩對鋪兵鑼開導後,便是金瓜,黃鉞,繡旗,錦傘諸般儀仗,間着鼓吹,走跳臺閣故事,高蹺秧歌各色演扮,足有半個時辰,方纔過完。又是四扇腰牌,兩扇是“德播陽春,澤周童稚”,兩扇是“純陽侯”腰牌過去,十匹高頭駿馬,錦鞍金勒,上坐十個美童,扮着五方符使,披紅簪花,各按東西南北中方位,每方兩使,腰懸金牌,上刻某方採訪使字樣。隨後錫戳藤棍,竹板皮鞭,捆綁劊子,歷碌而過。又是兩匹白馬,也是美童扮演,一個揹着印匣,一個揹着敕書,一色的紗帽圓領,象笏金帶,腳下蹬着烏靴,印色上朱標“純陽侯正月初六日封”字樣。

然後一對一對的,俱是搽脂抹粉,描眉畫眼,裝腔做勢,扭捏婀娜而來,自十歲以上,二十以下,一般的勒發披肩,插花帶朵,穿着大紅縐紗五色灑線,鵝黃,水綠,嫩紫,嬌紅,蜀錦,杭綾諸色褲子,曳着汗巾,掛着香袋,有拈香的,有托盤的,有提爐的,有執龍頭香斗的,有挽九獅噴壺的,都是遍體綾羅,渾身蘭麝。每人身邊,俱有人幫着添香換火,整衣易褲,理髮拂塵,這便是那龍陽君的契哥。中間夾着馬道傘扇,豹尾龍纓,各種器械。飛熊指與素臣看道:“那一隊便都是營妓。”素臣看時,果然是女子身量,不似男人,卻一般剪髮披肩,紅鞋錦襪,照着孌童樣範。擠擠擦擦的,足足過有一個時辰,方是幾十個太保,執着黃旗,搖着金鈴,簇擁水牌籤筒,衣箱帶盒,帽籠掌扇過去。才見一乘顯轎,八個轎伕扛擡着,十六個美童,八個裝着太監,八個裝着宮女,扶綽夏相公而來。

素臣遠遠看去,見那夏相公頭戴泥金皁隸帽,插着翠羽,簪花披紅,蟒袍玉帶,一撮短鬚,露出一張闊嘴,亮晶晶的,果然油滑無比。擡到跟前,素臣?目怒視,那泥身直倒下地,跌得粉碎,土木相離,腸臟拋落,金銀珠寶,滾撒滿地。嚇得在會之人,魂飛魄散,一齊圍裹攏來,四面跪拜,磕頭如搗蒜。一面收拾地上拋撒的土木腸臟,一面將轎綽回廟中,把坐廟的渾身擡來。那知方到素臣面前,平空的又直撞出來,一般跌得粉碎。把合會的人,都嚇得屁滾尿流,面無人色。會首們團聚商量,百無計較,只得收會轉去,一片哭聲,真個如喪考妣。素臣暗忖:這城隍還算靈感,但不知惡風可能稍轉哩!後來會首糾分,重塑渾身,可煞作怪,只可坐在廟中,但一移動入轎,即便跌碎。自此以後,把出會一事,就斬斷了!至今閩中夏德海廟雖多,契哥契弟上廟祭賽者,亦復不少;較之當年,已減大半,皆文素臣之功也!卻說飛熊進來,問素臣道:“文爺方纔,是怎樣把那神道跌碎的?可惜這般盛會,沒看得完。”素臣道:“與你一同看着,知道他是怎樣跌碎的?”飛熊道:“文爺你休瞞我,是你弄什麼法兒,跌碎他的!”素臣道:“這又奇了!我有何法去跌碎他?”飛熊道:“文爺前日沉吟不語,要想剷除惡習方法。今日神道擡來,文爺怒目一視,這神道便直倒轉來,跌得粉碎。後來把坐廟的神像擡來,我留心窺看,也見文爺怒目一視,那神像又復跌碎,還不是文爺弄的法兒嗎?”素臣道:“我非術士,又非鬼物,弄什麼法兒?賽兄休要亂道!”飛熊道:“文爺在京東地方,燒那寶音寺,人都說是變化進去的,還說文爺是二郎神轉世哩。前日在臺灣,又砍死夜叉,豈沒法術?只是不肯認帳罷了!”素臣大笑道:“二郎神是《封神演義》上的,一發連影都沒有了!”卻值拿晚飯上來,大家吃飯,便把這話擱過。初七日一早,飛熊送出兩副鋪蓋,三百兩銀子,治酒與素臣錢行。素臣看那鋪蓋,一副是錦,一副是綢;看那銀子,是五十兩一封,共是六封。因向飛熊道:“你看我這算命行頭,怎用得如此鋪蓋?可把你自己那一副繭綢的送我。錦囊自有被褥,這綢的他也不用的。至於盤纏,我隨路測字起課,儘夠日用;不好虛你念兒,我留下一封,別的快收了進去。”飛熊見說得有理,收了鋪蓋,把銀子仍是?送,說道:“文爺眼裏希罕這點子銀子嗎?無故是表我的窮意,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,隨你路上丟給人,只收了我的,就感激你不盡!”素臣道:“這都司雖是美缺,要做清官,出息便少,將來還要替令郎定親畢姻,諸事費用,豈可如此浪費?況我是走道的人,放多銀子在身邊,反有不便!我若需用,你若有餘,一千五百,我斷不辭;我與你相與,是在區區阿堵之物麼?”飛熊沒法,只得聽從。席散,親送出城。到了城外,已有兵丁備酒在三山驛。飛熊道:“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;我不送文爺過界,就在這裏作別。”指着一個一二十斤酒罈道:“也不敢多勸文爺的酒,就是這一小壇,卻要吃得爽利。連日賴着文爺講書,沒吃一杯自在酒,要補一補苦哩。”素臣道:“依你,依你,我最不喜人遠送。只是怎樣吃法,才得爽利?”

飛熊道:“我與文爺坐下,仰着頭,張着口,叫他們一人拿着一把壺,在上面斟下,不許盤出一點,完了一壺,再斟一壺,是這樣吃法,才爽利。”素臣笑道:“這使不得!一來有礙觀瞻;二來我從沒這般吃過,必至嗆壞喉嚨,嘔吐滿地。不如找兩個小壇,將酒分勻,我和你各舉一罈,一口氣吸完,也就爽利了。飛熊依言,叫人覓了兩個小壇,將酒分勻,各舉壇在手,說聲請,便咕都都的直灌下去,真個一口氣兒,不先不後,同喊一個幹字。飛熊道聲爽利,翻身便拜,叮囑暗號之說,灑淚而別。

素臣主僕到水口驛,搭上大船,至建寧府起旱,在鉛山縣重複下船,共走了二十一天,舟泊採石,上去遊覽了一回。在“太白讀書堂”粉壁之上,題詩一首道:休將投筆誤儒生,採石臨風動客情;尚有書堂留太白,已無戰艦說開平。春華爛爛煙雲幻,秋實垂垂雨露成;歸去更須辭斗酒,獨研勾漏點義經。素臣題完,正待轉身,背後一人,劈領揪住,大喝一聲,掄拳打來。正是:

俗眼看詩如糞土,老拳揮客見屍骸。

總評:

愚民無知,非口舌所能爭。愈說無倭子愈不信,愈禁其逃愈逃。發兵堵御,上城防守,遍城搜拿,信其有者固如火上添油;查捉造言,挨戶曉禁,信爲無者亦是抱薪救火。惟說倭子己擒,將錯就錯者之得計也。然不殺假倭,民心暫定,而即旋亂;以豬代倭,民乃大定,而更不亂矣!此特些小急智,而教全民命不少,當人之智囊,以供倉卒應變之用。

或疑看戲一言,何效如此?緣倭奴肆毒,出沒無常,沿海州縣,草木皆兵,而忽有看戲者一言,聽者一跑,疑風聲爲鶴唳,其率先逃避也,固宜城內如是,城外當亦如是。素臣之功大矣。

飛熊忽把錦囊小手一攥,寫飛熊亦寫錦囊,而寫飛熊又非但寫其力,兼繪其性情,此爲頰上添毛之法。

飛熊聞倭,跌腳懊惱,至此始知其故;今之道喜沓至,而驚拳欲打,如此寫飛熊性情,方是繪月繪影、繪風繪聲神手。

初六日屁眼會奇極,尤妙有初五日錢眼會襯之。人知屁眼臭穢而不知錢眼之臭穢,作者故相提而並論之。諸葛恪願吳太子食雞卵,曰所出同耳。吾於二會亦云。

妓女沒人嫖,閉了前門開出後門。寫閔人之好男風至矣盡矣;乃復有小廝一事另闢奇境,以刻劃之。作者於閔人何仇?用此深酷筆墨以窮極其狀也。及讀素臣變色一段,始知作者好惡之公。

飛熊忽地捶胸大哭,不特出色表飛熊,見天下無不孝父母之豪傑也。只寫其篤夫婦,而上臣之心撬大折矣!大英雄從五倫做起,破船中賣解人乃有如此至性,學士大夫堪爲執鞭者有幾人哉!可慨也。

鋪張盛會真使人色動神飛,不料有兩次煞風景事,如冰水兜頭一澆也。飛熊坐實素臣,素臣以爲亂道,是趁手一起,即隨手一滅。尤妙在二郎神轉世一段,捺倒飛熊見識,以滅盡針線之跡,而筆墨俱化爲雲煙,豈非絕世文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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