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臣等哭時,南昌府、南昌縣書役,紛紛的都來料理,替任公戴上行枷,盤上鐵鏈;素娥、湘靈也上了手銬;晴霞願隨上路,也扣了一條細鏈;素臣是兩條大鐵鏈,雙關鎖起。收拾完備,只見一扛一扛的花紅緞匹,豬羊果品,雞鵝海菜,挑將進去。又是幾十只戲箱,一班蘇州小戲子,幾十個腳色,都是一色打扮,穿紅着綠,頭上梳着髻兒,一般的玉簪關頭,絲鞋淨襪,俊刮不過。是日,王都堂及司道各官,替廖監簪花送行,只等發放過這起公事,便開場做戲。任公暗想:只怕還有救心,一來廖監歡喜頭上,二來王都堂做主人,或可方便。
少刻,一位官兒過來,與任公施禮。任公認得是南昌縣的巡檢,手中拿着批文,是押解任公進京的。看那批文,已填本日起解,知都堂不能爲力,把一片妄想心重複收起,向那巡檢再三致意,託他一路照管。巡檢怏怏而去。停一會,便是許多解差,前來叩頭討賞。任公道:“我是窮官,實無出處!”那些差役便唣起來道:“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;老爺爲民的人,也該體貼人情,此去京中,有三千多路,終不成癟了肚皮去,家中老婆男女,又叫誰人養活?”任公正在沒法,只見的鋪兵鑼,遠遠喝道之聲,一對對的金瓜月斧,全副執事,八人顯轎,擡着廖監而來,那些差役就不敢亂嚷,四散站開。任公等一行人,看着廖監進去,把極天冤苦霎時提上心來,重新哭起。水夫人是女聖賢,素臣是奇男子,任公心如刀割,尚礙觀瞻,哭猶較可;古心、素臣同氣情深,鸞吹感恩心切,哭得已是利害;更有那任夫人憂夫、憂女、憂婿,素娥即憂自己,又憂素臣,湘靈既捨不得母親、妹子,又愁父親老年病體,受不得長途困頓,兼恐素臣要受毒刑,自己入京性命不保,這場痛哭,方是鐵人斷腸,石人下淚正是:
滿地狂風吹菡萏,一池亂棒打鴛鴦。
衆人正在哭泣,府縣官到來,呈遞手本、文書、解批、兵牌並諸般刑法,把人犯解將進去,聽候點名。廖監問王都堂:“這些人都叫來則甚?”王都堂道:“昨日老公公吩咐,將任信等起解,還要拷打孫盛。”廖監大笑道:“這又奇了!咱怪孫盛一肚皮的大話,說這一聲,原是嚇唬他的話,怎便認真起來?這任先兒原是好官,咱從前失敬了他。這件事,咱昨日已訪明瞭,任先兒愛這孫盛才學,不論相貌,願把女兒嫁他,因未家結姻在先,故雙嫁過去。他兩個既嫁了孫盛,那有再進與萬歲爺的道理?咱雖是內官,這條款敢也知道,也不忍拆散他已成的婚姻!孩子們,把各人的刑具都替咱開了,好好的回去羅!王老先兒,這任先兒好個官兒,又愛百姓,又不要錢,虧了他了!他有甚不是,還他的前程,做他的豐城縣去罷!”於是接過文書解批,兩隻手一撕,都撕碎了,灑將下來。廖監這一番舉動,把堂上堂下官吏人等,俱驚疑錯愕,看得呆了。連任公、素臣等也面面相覷,驚怪不已。左右便將任公等刑具,一齊開放。計多着急,忙趕上一步,說道:“老公公,這都是欺君罪犯,怎便饒放得他?”廖監喝道:“你這處不死的光棍,有你說話處嗎?”計多道:“老公公明見萬里,說孫盛是假捏出來的,今日還要毒拷,怎一會就變轉來?”廖監冷笑道:“昨日咱道他是假,便要打他;今日咱知他是真,便放了他,咱有甚不是嗎?你說他相貌醜,做不得女婿麼?任先兒愛他才學,不論相貌,情願把女兒嫁他,幹你甚事?你是他的百姓,他是你的本官,你敢告他,你就是個光棍,你就有個大大罪名哩!”因迴轉頭來,問南昌縣道:“你知道這光棍有個甚罪兒?”南昌縣打一拱道:“部民誣告官長,欺君重罪,最輕也該問個充軍。”廖監大喜道:“咱說這光棍的罪名大着哩!這麼鬼人兒,那裏當得軍來?只打他的狗腿罷了!孩子們,拿躺棍給他個無數兒罷;若打得他不痛,依着他的主意,拿鐵錐子替他錐幾下罷!”於是,不由分說,把計多捆綁,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迸流。任公滿心暢快。素娥、湘靈如在夢中,雖不去看他,聽着嚎叫之聲,暗暗的叫聲:“慚愧!這光棍自作自受,原來也有這一日!”計多打得直躺在地,只剩一口氣兒,扛將出來。廖監起身,同王都堂入內上席。素臣等紛紛散出來。外面水夫人等,聽着敲打嚎哭之聲,慘毒不堪,認定是素臣被刑,嚇得心飛肉顫,涕淚交流。任夫人與鸞吹,扭做一團,哭得髮髻散亂,釵環俱失。奚囊要撞進去代打,被把門的一棒,直打下臺階來,就在地下亂捎亂滾,嚎哭無休。古心一陣心痛,幾乎暈了過去。直至計多擡將出來,一齊哭上前去,定睛一看,卻並不是素臣,大家相顧愕然。須臾,任公等喜孜孜的陸續出來,訴說所以,沒一個不咋舌驚歎,如醉如夢,額手稱慶,欣喜欲狂。
回到寓中,正值未能隨着洪儒,氣爭敗壞的剛剛趕到,見任公等俱到,問知緣故,驚喜非常,洪儒道:“東方老親家昨日回來,知道賣田之事,立時請小婿過去說,急切中湊不出千金,先交八百金,隨後再湊二百金來;小婿怕遲了誤事,先帶這八百金趕來,豈知事已解釋,真是謝天不盡!”當下任公自去謁謝都堂,稟見各上司。素臣與素娥等重複相見,素娥悲喜交集,湘靈靦腆含羞。水夫人如拾着明珠,滿心快活。鸞吹、素文握手殷勤,纏綿不已。任夫人左顧右盼,心花俱放。任公回來,在寓中大排筵席,裏邊會親,是水夫人首席,南面,任夫人北面相陪,鸞吹、素娥、湘靈、素文四人橫坐。外邊待婿,是素臣首席,南面,洪儒對席,北面,任公與古心同席僉坐。內外男女酒席之間,所言者,無非審訊起解之事,說一會起先的痛苦,講一會後來的快樂,猜想一會廖監的變頭,慨嘆一會計多的天報,真個人逢喜事,酒兵快腸,滿座歡顏,合堂笑口。連添酒上菜的丫鬟、僕婦、家人、小廝,沒一個不笑容可掬,神氣飛揚。正是:
苦到盡頭,樂到極處;霎時變換,竭盡情致。
大家說說笑笑,不知不覺,已盡三更,終是水夫人老成道:“樂不可極,即此告辭。”任夫人若留不住。外面素臣聽見裏邊席散,與古心慌忙辭謝,大家散了。到了次日,東方僑找送二百銀子到寓,任公作書致謝,連前八百金一併璧還,各人心上,卻感激無限。水夫人先收拾起身,與鸞吹、素娥一船,古心、素臣一船,留湘靈在省,候任公復官之信,未能到船,叩謝素臣救子賞媳之事。一到未家,容兒就領着玉觀音姊妹,來見水夫人,水夫人細看,與奚囊、容兒正是對頭,但不知性格何如,卻並無兇惡之相。容兒道:“東方老爺得了喜信,幾次差人來說,姑爺一到家,就要來拜,有話商量,如今姑爺回來了,可要給信過去?”素臣道:“我該先去拜謝。”因整頓衣冠,叫未能領路,去拜東方。投進名帖,東方僑直迎出大門來,看見素臣,暗暗吃驚道:“孫盛是白又李詭名,前年縣中審訊,人都道他生得美如冠玉,前日家人回來,說是一個醜漢,我不肯信;誰知果是如此!其中必有緣故。”領至大廳,相見已畢,茶罷寒溫,漸漸講入港去。東方僑文章經濟,俱有根底;當不得素臣是胸羅星斗,學究天人的本領,議論起來,真如灌溜抉莽,左右逢源,東方僑驚歎不已。因問廖監忽然改變之故,素臣道:“晚生至今猜想不出。”東方僑屏退從人,說道:“先生未回之時,太夫人主意,令正改裝,權結花燭,外人雖不甚深知,然那日樂人儐相,俱說新郎美貌;今先生尊貌,雖屬大貴之相,而與美貌二字,卻甚相左,未免有滋物議;且計多懷恨,或恐有意外之事!依弟愚見,西莊不可復居,弟有一小莊,在深山之中,與塵世相隔,不如悄悄移居於此,只說已經回籍,便可省卻是非。不識先生以爲何如?”素臣道:“承老先生骨肉之愛,爲此遠慮,感激無盡。回去稟知老母,再當奉復。”
素臣回來說知,水夫人道:“如此最好!機事不密則害成,我也想及,只苦無一枝可借耳。”素臣道:“即是如此,我們就不必到西莊去了。”因與鸞吹計議,悄悄的將阮氏、田氏先接進城來,夫妻相見,又是一番悲喜。素娥述知官事,嚇得田氏面如土色,道:“奴家事後耳聞,不覺心膽俱裂,虧着妹子們怎樣苦過來的?”鸞吹道:“那時節那個還想着性命來?今日骨肉重逢,真算是意外之事了!”
是夜古心、素臣及兩個小舍,俱宿在臨衛軒中;鸞吹宿在素娥房裏,讓出大牀與水夫人;又設兩榻,與阮氏、田氏臥歇。素臣正待出宿,水夫人道:“忘了一件事,怎不抱龍兒來見了父親?”冰弦忙向生素
牀上抱來,田氏接過,向素臣作禮。鸞吹拿過畫燭,對素臣道:“二哥,你看他好一個相貌!”因把燭照着,笑得鸞吹沒入腳處,道:“怎這樣好睡?看嫂嫂把他一上一下的顛着,還是呼呼的打着鼾聲。母親,你看他兩隻小眼,還是閉着哩。”素臣笑道:“有其父,必生其子,真可謂濁物矣!”因把手指去抻開他兩眼。水夫人道:“看仔細,他睡熟的人,猛然開眼,見了這醜臉,不要嚇壞了麼?”那知素臣手指一抻,兩眼已開,炯炯的兩個小眸子,不轉睛看着素臣,便直撲入懷裏來。水夫人道:“怎不害怕,反要抱起來?這真是父子天性了!”素臣接過,仔細一看,說道:“相貌卻也不俗;只是貪睡,便非佳兒!”水夫人道:“他乳名龍兒;驪龍善睡,可知是他本性。”鸞吹笑逐顏開,紫函、冰弦、秋香、生素一班丫鬟,都笑得眼睛沒縫。水夫人道:“廖監若無此變頭,玉佳性命不保,豈得與龍兒耍笑,樂不可極?可出去睡罷。”素臣遵命趨出,然後各人安寢。
次日,天才一亮,外面雪片的打將進來,嚇得各房中,男男女女齊爬起,大家懷着鬼胎,不知又有甚禍事?正是:
畏網疑絲,驚弓駭木;白虎青龍,非禍即福;懷彼先民,魚魚鹿鹿。
鸞吹急叫丫鬟出問,未能、容兒直奔進來,連聲:“大小姐恭喜,姑爺中了進士了!”鸞吹雖已合巹,終是女兒,羞澀未應。素娥慌忙出來,吩咐未能,打發報人。水夫人、阮氏、田氏,俱向鸞吹道喜。鸞吹靦靦腆腆的,答聲僥倖,把臉就脹紅了。古心、素臣出看報條,上寫着:貴府賢坦老爺東方,己丑科高中第十二名進士。素臣道:“原來是房魁,還有狀元之分哩。”古心疑賢坦二字未妥,素臣道:“未老伯在堂,必是東方老親家主意。”古心深悔失言。鸞吹到未公靈前,焚香點燭,吩咐未能,備羹飯作祭。素臣也吩咐文虛,備席祭奠未公。正在化紙,外面報人又至,古心、素臣同出看時,報條上寫着:貴府令岳老爺任,奉巡撫部院王保題卓異,仍回原任候升。古心笑道:“此與前報柄鑿,大約提塘所爲。”素臣道:“親家不比子婿,雖不執未葬之禮,亦無大咎。”古心點頭稱是。報人呈上任公手書,素臣拆看,是擇了十二日到任的說話,忙進內稟知。水夫人取歷日看道:“那日正是黃道吉日,可通知親家,就是那日送三姐回家,與二姐同結花燭。”素臣道:“劉璇姑現在東宮,望母親少待。”水夫人驚問道:“此女貞節,懸念特甚;你既知此信,怎不告我?”素臣失驚道:“孩兒昏憒極了!孩兒在省,把前後情節稟知,因母親正言責備,剴切訓示,孩兒惶恐愧悔,一時無措,把這臨末一件,竟是遺忘;惟以母親之言,時刻輪轉。過後便牽連訟事,如醉如夢,只認已經稟明的了。”因把山莊內褚宗之言,詳細述了一遍。水夫人大喜道:“這真是謝天不盡了!你去歲有書來,說在山東救出石氏、鶼鶼,璇姑守節拒奸,屢瀕於死,至今存亡未卜,我敬之愛之,日夜在心;今得汝回來,母子妻妾,骨肉團圓,可謂徼天之幸!而獨此女,浮沉莫定,我心耿耿,時切不安。今既現在東宮,將來完鏡有日,我之心事俱已完全,無一欠缺,何樂如之?”
因備香燭,拜謝天地祖宗,快活無比。素臣頓覺滿心快暢,其樂無邊。田氏、鸞吹、素娥三人,亦俱歡天喜地,慶幸不已。水夫人道:“你要等待璇姑,固是情理。你既潛歸,一時難以出頭,二姐、三姐年俱及笄,情難久待,若不早諧花燭,未免令他靦腆。將來寄居東方莊上,未知屋宇如何,尤屬不便!須依我說,先與二姐、三姐結親,虛左以待,可也。”素臣沉吟道:“謹依慈命!”於是一面通知任公,一面準備花燭之事。鸞吹把素臣臥病之所收拾出來,東西兩間做個新房,中間設個起坐;把外書房,安頓古心、阮氏;自己搬過臨衛軒來;將素娥臥房,讓與田氏;自己的繡房,仍是水夫人宿歇。
數日之間,諸事停妥。到了十二這一日,任公黎明上任,隨晚送湘靈回來結親。因恐張揚,任夫人也不來送親,只兩乘官轎,擡着湘靈、素文,兩乘小轎,擡着晴霞、晴雪,着一個家人押送回來。鸞吹準備喜筵,只說與素臣接風,爲湘靈、素娥道喜,不露結親之事。水夫人想起奚囊,道:“年紀雖小,但他妻子單身不便,不若就這好日,也並了親罷。”鸞吹也提起容兒,於是喚未能來吩咐了。打掃出兩邊三間廂房,做他兩對夫妻的洞房。田氏道:“奚囊的妻子,這名字甚不雅相,婆婆可替他另起個名兒。”水夫人道:“這想是個諢名,他敢還有甚名兒麼?”奚囊跪下道:“容兒說來,他姊妹兩個,一個叫佛奴,一個叫薩奴。”水夫人道:“佛奴不好,改叫玉奴罷。”鸞吹也把賽觀音改作賽奴。到了黃昏,鸞吹、素文來替素娥、湘靈添妝,素娥害羞不肯。鸞吹道:“妹子,這是婚姻大禮,豈可草草?”
素文道:“姐姐,這是合巹吉期,不比家常!”鸞吹道:“這隻金如意,是祖母傳下來的,打的式樣最好,替妹子簪在當中,將來事事如意。”素文道:“這枝金荷葉,是母親心愛的,替姐姐插在橫邊,將來和諧到老。”鸞吹道:“母親最喜歡素韻,這件石青外蓋,送與妹子常穿。”素文道:“田氏姐姐最愛淡雅,這件藕花衫子,送去姐姐襯裏。”兩人你一句,我一句,說得素娥、湘靈臉上紅一塊,白一塊,好生沒趣。你一件首飾,我一件衣裳,登時打扮得錦簇花攢,比平時丰度,另有不同!正是:
玉到琢成光愈潤,珠從浴出色愈鮮。
紫函、冰弦、晴霞、晴雪衆丫鬟,也各出簪飾,替玉奴、賽奴二人添妝。文虛、未能夫婦,原有幾件衣裙首飾,給媳婦裝新,再湊水夫人、田氏、鸞吹、素文賞下來的,裝扮起來,也就覺珠翠滿頭,綾羅遍體,比連日布衣布裙,光景大不相同。素臣在外拜過天地,祭過祖先;鸞吹等簇擁素娥、湘靈出去,雙雙的拜見了水夫人,與古心、阮氏、田氏,各分大小之禮。素臣受了二人兩拜,二人又受了小舍及龍兒兩拜。文虛等俱拜見畢,丫鬟掌燈送入洞房。然後奚囊、容兒、玉奴、賽奴,捉對叩拜主人、主母。又拜了文虛、未能夫婦。奚囊、容兒就在外邊,伏侍古心、洪儒等上席,玉奴、賽奴就在裏邊,伏侍水夫人等上席。席散後,方各回去成親。素臣於罷席後,至水夫人房中視寢,因道:“孩兒今夜在此相伴母親。”水夫人道:“又來了!今日是你吉期,快些出去,不要冷落他兩人!”
素臣道:“孩兒欲待璇姐回來,不然,今日宿在媳婦房內罷。”水夫人道:“論理,原該如此。但他兩人,不比尋常妾媵,二姐有恩於汝,且未家大小姐已認爲姊妹;三姐出自名門,不應以婢妾之禮辱之。至留待大姐,亦是正禮,但教他兩人久候,未免不情,日常見面,便有許多不便。我前日已經說過,何必固執?”田氏道:“婆婆所言極是,官人何可違逆?冰弦掌燈,待我親自送去。”於是苦苦的,把素臣送到新房裏來。鸞吹早準備一席合歡筵席,擺在中間屋內。田氏教請新人,冰弦去請,素娥、湘靈害羞不出。田氏自去挽拉,二人只得出見,都低着頭,擡不起來。田氏拉勸就坐道:“兩位妹子,怎落那小家兒女嬌羞俗套?官人在外被禍,你二人那等驚惶,那般想念,恨不得從天掉將下來!三妹更是死生以之,性命幾乎不保!怎官人當着面兒,反這般疏落起來?二妹,你尤其不該,你與官人同衾共枕沾皮貼肉過來的,怎也是這等客氣?”這一席話,說得湘靈好生靦腆,素娥更臉脹頭紅,存坐不住。田氏告罪道:“是愚姐失言了!但兩位妹子還該看愚姐薄面,吃一杯酒,說兩句話兒;不然,是深怪愚姐了!”素娥、湘靈俱立起來道:“大姐姐說甚話?做妹子的敢怪着大姐姐麼?”
二人說完了這話,仍復坐下,低頭無語。素臣笑道:“娘子,你要他們不害羞,說說笑笑,是極容易的事。若但是這樣勸法,就勸到明日,也不中用!”田氏道:“奴家拙笨,開口便得罪人,實在無法可勸,這要求教官人的妙法了!”素臣道:“我這法子,只怕他二人未必肯依;但若不依,又未免稍傷雅量,不免爲巾幗中庸女矣!”田氏笑道:“這說頭就好,使他不得不從的意思,但不知究是何法?”素臣道:“他們害羞,不過爲今日是個吉期,但我有個鄙意,說將出來,雖爲庸人之所嗔,實爲賢女之所取。劉璇姑與我約言在先,且爲我幾次捐生,如今現在東宮,不日便可完璧。我曾屢請於太夫人,太夫人以二位年已及笄,未便虛懸以待,致有梅之感。我想二位賢淑,豈比常人?倘肯俯從鄙志,則二姐與我久同寢宿,豈比嫌疑?三姐憐才心切,愛我逾常,我前日見了絕辭,痛不欲生,今日憂患同心,詩文知己,共坐深談,豈非人生快事,何至覿面邈若山河?但花燭之時,爲此不情之語,未免恝然耳!”這一席話,說得素娥、湘靈滿面歡容。田氏滿心慌急,忙阻勸道:“官人說甚話來?婆婆那等吩咐,怎官人還不肯依,說出這等不中聽的說來?如今也不要兩位妹子說笑了,冰弦快掌燈,待我送相公入洞房罷。官人若再執意,奴便去請婆婆來也。”素娥、湘靈一齊開口道:“大姐姐,相公所言,乃至當不易之理。妹子等雖非淑媛,亦豈淫娃?若此方寸心中,有絲毫勉強,不願待劉大姐回家同侍相公巾,即非人類!相公今日不忘大姐,即異日不忘姊妹們,方且感激刻骨,豈有異心?願大姐姐勿復言!田氏道:“遣將不如激將,兩妹怎落起他圈套來?婆婆作主,劉妹豈有怨尤,官人亦何可違逆?”說罷起身。素臣一把拉住道:“母親原有此意,只恐二姐、三姐怪我薄情,兼恐東方莊上,屋宇不便。今他們兩人,既不見怪,且復樂從,我們說明心事,雖不合歡,儘可並席,同房寢起,正自無礙,何必固執如此!我別後之事,尚未與爾等一談,今日藉此現成酒席,暢談一夜,勝於同夢多矣!”素娥、湘靈俱道:“相公之言有理,大姐若再執意,便視妹子等不成人矣!”田氏無奈,沉吟道:“既如此,待我去稟知婆婆,放心來聽講罷了。”素娥、湘靈不悅道:“妹子們這般苦求,大姐姐怎還是作難?”素臣道:“這卻你們錯怪他了,他從不會哄人,我與他同去稟明纔是。”因同着田氏進去,備細稟明。
水夫人歡喜道:“難得他二人如此賢淑!我已睡下了,你們自去罷。”入席之後,素娥、湘靈心無嫌疑,便自熱落起來。素臣細說在外之事,說到危險處,三人魄戰心驚;說到爽快處,三人神飛色動;說到紅須客、尹雄等一班豪俠之士,三人俱有劍拔弩張之概;說到鐵娘、石氏一班貞節之女,三人俱有慷慨激烈之容;及說到林士豪屢立戰功,反行削職,三人俱感憤不平,爲之扼腕;更說到謝紅豆御前諫救一節,三人俱慨然道:“這事從抄報上看過,幾時得見一面,拜謝他救命之恩也!”田氏等亦各把家中之事,敘述一番,說到纏綿剴切,娓娓不傍,連生素、晴霞等丫鬟,也聽得津津有味,毫不知疲。直講到東方發白,忽聽腳步慌張,一個丫鬟,照着鸞吹直搶進來。素臣等見鸞吹面色異常,齊吃一驚。正是:
苑中已種三株樹,天上還來兩鳳凰。
總評:
自上回任公等暗暗叫苦起,極力頓跌,直逼至鐵人斷腸、石人下淚,真如滿地狂風吹菡萏,一池亂棒打鴛鴦,散落敗壞,斷無收拾。而忽接入廖監一變,陡翻前局,將解批文書兩手撕破。此種筆墨,直是魯陽揮日、五丁開山手段,雖使左 史、班、陳見之,吐舌不收矣,豈非絕世奇文。
撕破解批文書,奇變極矣,更妙在痛打計多,使任公等渾身痛快。頓挫之法,方爲竭情盡致。計多等於隔晚揚威耀武、吃酒猜拳,準備今日早來看打,其肚場角落有絲毫疑影,或恐不打素臣反打自己之事否?奇變至此,直是造化在手。
任公等入各出來訴說所以,無不咋舌驚歎、如醉如夢、額手稱慶、欣喜欲狂。此兼寫疑、喜二氣,疑到極處,喜更喜到極處,直寫至丫鬟、僕婦、家人、小廝,沒一個不笑容可掬,神氣飛揚,而喜之極處乃無不到。至疑廖監變頭,則雖百千萬筆,亦無從猜想出來的。蓄意而至於百千萬筆猜想不出,豈非奇文。
花燭之變,固在意中,亦在意外。謹依慈命則意外,沉吟則意中。作者每於—二閒字埋伏後文,洋洋灑灑數千百言,細意求之,其妙自見。求之既久,胸中便有把握,不至如矮子觀場也。
素臣妙法,雖中色女人,尚當落套,況素娥、湘靈上等者乎。有此一變,而素臣多情,田氏賢淑,素娥、湘靈之樂善,各美俱見,讀之令人神往。素臣細說在外之事一段,本屬應有。妙在臨末兩條,一影天淵,一出紅豆,使素臣妻妾全數出現。心靈法密至矣、極矣!
此番花燭,主僕共三個新郎、四個新娘。新郎內,一個系正經合巹過來者,一個無數不正經合巹過來者,推奚囊猶系童身,初諧花燭。新娘內,兩個系回頭人,兩個系女兒身。而同一女兒身,一個又經新郎勾股抱腰、含舌抵牝,惟湘靈尚是璞玉渾金。四新娘同結花燭,而兩新娘系明明落空,一新娘系暗暗落空,惟賽奴實在合歡。各各不同,種種差別,無意求奇而自奇,無心呈巧而自巧,方是至奇極巧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