鸞吹、素娥二人忽見銅屏向又李頭上直劈下來,嚇得魂不附體,齊叫一聲“阿呀”,幾乎跌倒在地。又李卻早身子一蹲,兩隻手將銅屏捧住,從從容容的拿進房來,插放座子上面,覆身坐下,問鸞吹等因何叫喚。鸞吹坐在椅上,覺道這頭裏森森的搖動;素娥青着臉,伏定桌兒,俱答應不出。惟有生素這丫置笑得眼睛沒縫,稱讚道:“白相公好大力喲!”鸞吹定了一會,說道:“哥哥真天神也!小妹心膽俱碎矣。”素娥勉強站起,說道:“相公以後還須保重,倘傷了力,如何是好?”又李道:“酒後粗狂,也不知賢妹們如此膽小,此時正在深悔耳。”大家又講些閒話。用過夜膳,鸞吹因吃了驚,先進去了。又李與素娥解衣就寢。素娥道:“相公真不顧人性命的,險些兒不把奴嚇死也。”又李道:“我對璇姐說過要娶四個慧姬,一算,一醫,一說詩,一談兵。談你這種膽量,若到戰陣之上,聽得轟雷也似的炮聲,看着刀槍劍戟,紛紛擊撞,殺人如麻,流血成河,豈不真要嚇死?所以勇力易得,膽氣難求,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,麋鹿興於左而神不撓,此荊軻之勇,非秦舞陽所得幾其萬一也!前日江中唱歌女子,若無膽氣,縱練得純熟,演得便捷,一到臨時,必然失足。可惜沉埋於此,徒作賣解之人!你若有這般膽氣,我便不惜工夫,將兵法傳授,了我一樁心念也。”
素娥道:“小奴看着廚下殺一隻雞兒,那雞翅一撲,兀自嚇得亂跳,還敢到戰陣上去?兵法一事,只好讓相公去尋那賣解女子,傳授心法的了。惟有醫道一端,略知梗概,要求相公細細指教。”又李道:“醫法與兵法無異。殺賊必知賊情,既知賊情後可用將;醫病必知病情,既知病情後可用藥。用將知將之所長,尤必知將之所短。用藥亦然,取其長而避其短,然後殺賊而不擾良民,治病而不傷元氣,至賊情之虛者易知,實者易知,惟虛而示實,實而示虛者難知。病情亦然,水極似火,火極似水,非詳探確驗,鮮不爲所誤矣!既知病情,則三審當亟講也。一審天時,二審地勢,三審人宜,如兵家之天時、地利、人各也。春夏科冬,用藥各殊其時,固也;而一時中,復有雨晴燠寒,風雷晦蝕之不同。南北高深,用藥各殊其勢,固也;而一邑中,復有山陵陂澤,原隰斥鹵之不同。強弱老少,各殊其宜,固也;而一人中,復有盛衰喜怒,淫勞飢飽之不同。消息變通,一毫不可拘泥。三審之外,又有三宜:一宜專,治一經之病,而雜以各經之藥,則牽制而無功;如宦者監軍,十節度俱敗,是也。一宜平,藥不求奇,方不避熟,寧守正以紆遲,毋行險以僥倖,如孔明不用魏延子午谷之計,是也。一宜慎,智術有窮,情僞難測,稍不加察,毫釐千里。昔東垣治病,已煎黃連石膏之劑,復換桂附,用至數十斤方愈,可見病情之難測。所以諸葛如此神明,只認個謹慎二字。將欲熱之,必先溫之。將欲寒之,必先涼之。淺學者訾爲模棱,豈知古人之心,誠有所慎乎?立方如佈陣,逐病如搗巢,忌過劑如戒窮追,扶元氣如謀善後。至若五臟六腑之應,五色六味之別,五運六氣之宜,以及寒熱互施,補瀉反用,分標本於因緩因急,治子母於隔二隔三,一切機宜,俱關緊要。如六韜三略,不費窮搜,參互會通,成爲名將也。若夫提綱挈領,則斷推仲景一書;《素問》、《靈樞》、《難經》、《脈訣》,既沉浸而含咀,則其源已深,以仲景達之,其流乃沛然而莫御地。百病皆生於感,仲景以傷寒發之,通其義而百病受治矣。故感之雜暑雜溫雜熱;雜溼者,輔之以河間;感之由於陽虛者,輔之以東垣;感之由於陰虛者,輔之以丹溪,感之由於真陰真陽虛者,則仍以仲景八味丸加減治之。綱舉則衆目斯張,領挈則全裘悉振,此亦如左氏一書,爲兵家提綱挈領之要也。”
素娥傾耳諦聽,如啖江瑤,如聞天籟,如醉中山千日酒,如飲盧仝七碗茶,喜得滿面天花,一心奇癢,伸出纖纖玉手捧住又李之面,說道:“相公醫理如此神明,真個一月千川,一雷萬谷。奴雖愚闇,亦覺茅塞頓開,靈機忽啓,散錢歸索,暗室逢燈。若早遇相公十年,怕不成了名醫哩!”又李道:“你今年止十七歲,怎說早遇十年?難道你六七歲時就知醫的麼?”素娥垂淚道:“奴本儒門,先父沈杏園棄儒學醫,有名無時,潦倒半生。奴年九歲,父母俱亡,哥子有事,被家叔賣人府中,以至於此。奴自四五歲先父教奴識字,就把《素問》上的字寫出指教,一二年內,把《靈樞》、《素問》、《難經》、《脈訣》、《仲景傷寒金匱》這幾部書都讀完了。先父細意講解,小奴悉心聽受,日以爲常。後入府中,偷看架上醫書,老爺盤問,小奴琅琅背誦,又粗爲分解,老爺大加稱讚,將所藏醫書都付小奴收管,至十一二歲,家中人有病,竟教奴醫治起來。此奴學醫之始末也。”又李道:“我說年紀怎如此通曉醫理,原來是個醫中的女神童哩!我家中尚有許多祕書,回家時便傳與你,了卻我一半心事也。”兩人講得投機,分外親熱,也如璇姑一般,你憐我愛,交股並頭,互相摩撫,沉沉而睡。
次日起來,素娥身子又爽健了好些,因到未公靈前,拜謝夢中指引之事,又是一番哀感。又李因是朔日,亦來展拜,與鸞吹兩人同在傷感。那嗣子洪儒聽見哭聲也趕到柩前,拜而垂淚。又李見他光景大異從前,因勸說道:“我看世兄近日舉動比前迥乎不同,氣質甚覺溫柔,性情大有感觸,這是回頭機括了。從此當努力向上,不可再和那些小人爲伍,要想老伯一世清名,豈可自我墮敗?所守先人產業,何苦白送與人?將來娶妻生子,撐立門戶,好不煩難,幸有祖宗遺產,現成受用,豈不快活?這些小人貪你銀錢,與你如兄若弟,非茶即酒,若到你破家之後,誰來睬你?世兄雖未曾讀書,喜得年紀還小,及早收心,請令姐教導些文理出來,便可掙個功名。老伯同年故舊盡多,或者另有際遇。論起職分,該有官蔭,若補得上,更可接續縉紳一脈;即不然;亦可捐個監生,擋抵門戶。前日法堂之上,險些兒受了官刑,不要說嬌怯身軀捱不起無情竹片,而一經刑責,虧體辱親,有何面目以見鄰族親友乎?”說罷不覺垂淚。洪儒大哭道:“我自今以後再不去搭那班人了,只在家中聽姐姐教訓,任姐姐罵我打我,總不違拗的了。”鸞吹哭道:“你若肯如此,我情願日日拜你,還肯打罵你嗎?我自從告狀之後,恨你入骨,哥哥替你討饒,我還心不甘伏,後來靈前看你那種可憐之狀,心裏又疼痛起來。這幾日見你言動舉止都不比從前,我心上甚是喜歡,你若認真讀書,三更半夜,我總陪着,教導你的。”因指着素娥道:“我已認他爲妹,吩咐下人都稱爲二小姐的了,你若也肯改口,便在我兩人身上包管教你些文理出來。你原是我堂弟,嗣了過來就是我嫡嫡親親的兄弟了,爹爹面上,滿眼睛就看着你一個,有個不盡心竭力教導你疼惜你的麼?”說罷淚如泉涌。洪儒竟跪在地下,抱住鸞吹兩足,號哭道:“姐姐不要哭了,以後再不敢搭那班人了。”鸞吹含淚喜極,逼令素娥相叫。自此素娥竟稱洪儒爲大兄弟,洪儒竟稱素娥爲二姐姐矣。又李大喜道:“世兄竟是一變至道,愚兄回去亦覺放心。”鸞吹道:“全虧哥哥苦口相勸。”又李道:“還是老伯冥中祐助。”大家又同在靈前拜了四拜,走進內廳。洪儒就要往東邊宅內去,鸞吹一把扯住,說道:“如今不必另爨了,哥哥在此,你便是主人,該陪他吃飯。以後你的田地收起租息,不必貼備飲食,積攢兩三年,便可將所賣之日恢復轉來了。”洪儒依言,陪待至夜方去。
到了初三,日頭纔出,任公已發速帖,隨後就着人來請。又李笑道:“好性急的人。”回了去不多時,又是一個差人竟守在門前不去,停了一會,竟是連一連二的人來。又李沒法,只得上轎。到了內衙,直讓至後堂,任公倒身下拜,又李拖不及,同叩起來。只見上下兩席擺開,請又李南面而坐。又李再三不肯,方把席略撤,又李席向西南,任公席向東北。堂中不用一男人伺候,俱是丫鬢僕婦。獻過三道茶,一簇婦女先擁出夫人來,鋪氈拜謝。又李急跪下去,說道:“夫人如此過禮,晚生如坐鍼氈矣。”夫人道:“妾身夫婦只此兩女,若非先生神力,小女已登鬼籙,二小女抱此痼疾,豈得永年?先生之恩天高地厚,即日日叩拜亦難報答耳。”拜畢,又是一個女子走上前來,但見:
眉似曉山,秀氣恍從天外落;目如秋水,靈光疑向月中來。杏臉暈桃腮,朝處那當窺鏡;櫻脣封瓠齒,(齒楚)時只解傾城。嬌怯怯楊柳腰兒,虧人扶你;薄生生藕花衫子,無力勝他。嫋嫋行來,六幅湘裙,低護兩彎蓮瓣;深深拜去,幾層巫袖,輕旋一捻雲窩。
這女子背後又是一個披髮女子,生得亦甚美麗。齊齊的立在紅氈,拜將下去。又李連忙欲拜,被任公雙手扯住,道:“小女蒙救命之恩,斷斷不消還禮的。”又李只得受了。夫人等進去,任公陪着又李,劇談豪飲。丫鬟拿着一幅鬆綾,遞與任公,任公立起身,就着那丫鬢與又李道:“此大小女拙作。前日捧讀過尊詠,把玩不忍釋手,拙荊令做此詩,以志仰止之意。先生直言指教。”又李起身去接,見那丫鬟大指是個驕指,接過看時,見那書法如朵朵鮮花含着曉露,嫣然欲笑,甚是可愛,復看那詩道:
吳江才子謫仙胎,要看豐城劍氣來。彩筆千秋垂海嶽,巨靈獨掌握風雷。華求赤土成灰劫,煥拭西山幾夢迴?莫向延平問消息,眼前神物總成埃。
又李一連唸了數遍,忽然拍案大讚道:“此奇才也!不意閨閣中得之,真足令鬚眉削色矣!”任公道:“弱齡女子,偶爾塗鴉,求先生指示紕謬,怎麼敢當過譽?”又李正色道:“晚生賦性疏狂,從不肯虛譽一人。此詩格律謹嚴,精神湛足,是不消說了;只這一種飢渴之情,笙簧之好,徘徊宛轉,慷慨淋漓,跳蕩於楮墨之間,不拘形跡,不落筌蹄,足令喜而式歌,感而成泣。此晚生一知己也,一畏友也,當請出來,待晚生肅拜謝教,並求全集,付之剞劂,以垂不朽,庶莫邪不至塵埋,以少報拳拳之意耳。”任公道:“此先生宏獎後學之苦心也,小女菲才,如何當得?只是小女讀了先生佳制,如食江瑤柱一般,朵頤不已,必要求觀全豹,不知先生可屑教否?”又李道:“晚生偶有吟詠,出口而忘,落筆即置,不特未災梨棗,亦且從未抄謄。既一會愛痛等嗜癡,晚生亦醜難避影。從前之作已等鏡花,近日所哦尚留鴻雪,請給中書錄呈,大削可也。”任公向那丫鬟道:“晴雪,快拿筆硯並取薛濤箋過來!”須臾拿到。又李笑道:“江花易盡,何消許多?”因援筆將《舟中憶母》及《滕王閣辭》二首寫出。任公看了一遍,極口稱讚,即付晴雪送了進去,太息道:“人不逢時,聖賢亦與庸愚同盡。先生說王郎僥倖,真定論也。以先生之才德,尚屈於一衿;雖飛鳴月日,已足令人嘆惜。至若敝同年之子洪長卿,才情學問雖遠遜於先生,然就弟所見聞,實未有出其右者,而乃一官匏繫,二豎膏盲,倘因此竟赴玉樓……”
又李聽說是洪長卿病重,不覺大驚失色,也不等任公說完,直立起來,急問道:“這洪長卿可是現任太常博士的嗎?”任公道:“正是。”又李急問道:“他這病是真的嗎?”任公道:“昨日弟有家人自京中回來說的,他起身的隔晚,還到長卿家中,聽說病已數月,勢甚沉重,醫生都不肯用藥哩!”又李聽說,心如刀割,顧不得任公在座,竟是救聲大哭,說道:“此晚生第一良友,即此告別,立刻起身去了。”忙忙的作了一揖,急望外走。任公出於不意,慌慌的一把扯住,說道:“先生尚未用飯,就是進京,今日也遲了。”又李一頭走一頭說道:“良友病危,晚生方寸亂矣,飯吃不下,明日是更等不及的了。”任公那裏扯得他住,只得追送出來。
又李不及坐轎,大踏步走到未家,直進書房。鸞吹等接着,未及問話,又李道:“煩賢妹們替我收拾行李,即此告辭進京去了。”鸞吹大驚道:“哥哥這是那裏說起?”素娥着慌道:“相公爲着何事,滿面都是眼淚?”又李道:“我曾說過,生平第一好友是洪長卿,如今聽說病已垂危,那裏還敢耽擱?須着未能回去,把我進京去看病之事說明,斷不可遲誤;素姐之事且莫提起,待我回家詳細稟知家母方妥。”鸞吹、素娥俱知又李熱腸,不敢妄留,都說道:“去是該速去的,只是今日斷來不及,一面收拾行李,僱覓牲口,明日早行便了。”又李着急道:“有什麼來不及,只要一個行囊,牲口沿途僱覓。趕到京中,倘還未死,醫得他活,固屬萬幸;即不然,亦得握手一訣,這是差了時刻痛悔終身的事,還只顧說那遠話。賢妹們若不替我收拾,只得空身而去了。”說罷滿眼垂下淚來。鸞吹、素娥急得沒法,慌忙打起鋪陳。又李已向靈前哭別,一手提了鋪蓋,飛步出廳,鸞吹、素娥七跌八撞的直追出去,只聽見又李口中說着“保重”二字,如飛去一般,連影也不見了。
鸞吹、素娥面面廝覷,呆了一會,只得進來,喘息定了,恨道:“總是這知縣不好,有甚要緊,一替兩替的來請,請了去就給這一個凶信,累我姊妹們千言萬語一句都說不及,真好苦也!”只見未能進來說道:“縣裏打發人來送四樣路菜,一百兩盤費,說隨後官府就來拜哩。”鸞吹道:“人已去遠了,還拜誰呢,快回他去!”未能答應出去。素娥道:“阿呀,不好了。”鸞吹也失聲說:“不好了!忘記了盤費了。”素娥一頭走一頭說道:“我去對未能說,追一遍看。”鸞吹連忙趕進房中,搶了一大封銀子,跑到廳上,只見未能正點着頭出去,鸞吹急喊未能,未能道:“小的去追白相公。”鸞吹道:“帶了銀子去,萬一他不肯轉來呢!”未能接銀,如飛追去,到城門口問時,看城門的說道:“這一個人那樣走路,約摸走了十里路了,那裏還追得上?”未能暗想:“別個人追得上,這白相公是追不着的。昭慶寺那樣高屋,兀自跨上跨下,像階沿石一般,就騎着快馬可也趕他不着哩!”正走回來,只見遠遠一匹馬出着轡頭,飛也似一般跑來,喊道:“未管家!可曾見白相公?”未能看時,認得是縣裏家人,說道:“去遠了,趕不及了。”那人道:“老爺吩咐,必要趕轉,送銀子與他,還有要緊話說哩。”未能回頭看時,已是跑出城去,只聽見鈴聲響了。未能縮住了腳,暗忖:是這樣跑法,只怕還趕得及。覆身到城門邊去候信,到晚來杳無音耗,去留城門,管門人道:“今日是一夜不關的了,要等方纔那騎馬的鄂爺趕了什麼白相公轉來,才許關城哩!”未能放心,忙趕回家與鸞吹說知。鸞吹、素娥都喜道:“有甚要緊說話?只趕得回來纔好。”吩咐廚下給飯。未能吃飽,點着燈籠,仍到城門邊候信,直候到三更天,才見那匹馬踱回來,忙問可曾趕着,那人掙眼看了未能一看,道:“那裏趕得着?就像騰了雲去了,我趕出城時,路上人都說差十里路,那知直趕到夜,問着人還說是十來裏。這馬到夜是不肯跑了。除非趕到京才趕得着哩!”未能道:“我說是趕不着的哩!”各自回家覆命不題。
又李當日足不點地的,走了半夜,走有一百多里路,在路旁一個古廟裏歇了,也沒解開鋪蓋。約有半更天光景,更是耐不得了,又起身,走了有四五十里,天才大亮。身邊摸出幾十文錢來,買點心吃了。又走到九江府,渡過江去,又渡過濯港,擔閣多了,只走了一百七十里。到黃梅縣地方,天色已晚,各家都上火了。因想,欲速則不達,如此走法,怕乏了,反不妙。還是僱騾接力,夜裏也睡一二更天方好。主意定了,就下了飯店,打算僱騾。店家道:“直要過了廬州府,到宿州、桃源一帶,纔有騾僱哩。沿路若撞着回頭騾子,更是便宜;若僱緊包程,須十兩一頭,不如騎站驢便宜,也是快的。”又李想僱包程的好,打開被囊卻並沒銀錢,路上沒有解動,定是他們忘記的了,忙把順袋翻轉,倒出家中帶的盤費,錢文藥物以外約有八九兩銀子。想前程是僱不成的了,且騎站驢趲路罷。
走了五日,纔到紅心驛地方,問明設有站房。那日就往站房裏歇了。那知又李是騎不慣小牲口的,那驢又騎不動,要跌仰下來,緊勒一勒驢口,又勒破了,到了站裏,費盡脣舌,賠了一二百錢,站驢又僱不成了。恰遇着一羣回頭騾子,講定五兩銀子送到京中,又李大喜,連趕了幾日轡頭,那騾再支不住,伏在地下,只顧喘氣,總不起來了。後面騾夫趕來看見,打了幾鞭,見打不起,知是真病,滾在地下亂哭亂嚷,道:“死了我了!”又李心上更是着急,別的騾夫道:“這不是哭的事,大家幫着扛起來,撮弄到前面店裏去請獸醫看視。”那騾夫來要藥錢,說醫好了大家沒事,若是死了就不得開交哩。又李數錢給與,看着日色,只顧跌腳嘆氣。那騾吃下藥去,沒甚動靜,獸醫說是夜間吃料就有救了。又李着急道:“我不追你的銀子,我自去了。”那騾夫嚷道:“我這騾值幾十兩銀子,生生被你打死,你到說得好太平話兒!”又李氣破胸脯,只得等了一日。到半夜裏,騾夫大哭大喊起來,那騾已沒有氣了,店家人等都來勸講。將換錢剩下的二兩多銀子、一條夾被、兩件棉衣都准折了,賠算一半騾價。打發停當,已是四更天氣,提了被囊,竟出店門,一路反是僥倖,虧得早死了些;又恐那騾實系起急而死,心裏復是不忍。
走到日出,已是滕縣地方,第二日宿在東平,想着盤費將完,前去七十里就是東阿縣了,葉奇等尚未歸正,不義之財不可假貸,亦且怕有耽擱,誤了正事,四更起來,便往小路抄去。那知路雜難行,夜間更沒人問,走了十里倒錯了八里,急得滿心火發,抄出高堂州來,整整的走了三日。這日趕到德州,因無盤費,一日竟未吃飯,覺道疲乏,將晚就下了店。店小二道:“爺還是進京的,還是瞧大言牌的?若是瞧大言牌的,就替爺預備早飯哩。”又李道:“是進京的,誰要瞧什麼大言牌!”小二答應去了,又李淨過頭面,往後面去解手,心裏籌畫盤費,想更無別法,只有當大衣服的了。恰被側首小房裏一盆水直傾出來,衝着地下灰土,又李縮腳不及,把兩隻鞋子濺了一片都是泥水。又李道:“什麼人,眼睛都沒有的?”只見屋裏跑出一個人來罵道:“你又是有眼睛的,敢開口罵人麼?”就是一拳望着又李劈面打來,又李側過頭臉說:“不要動粗,我也沒有罵喲!”那人道:“咱學動這一遭兒粗!”又是劈面一拳,又李閃過,笑道:“真個要打麼?”那人道:“算你乖,且着咱這一腿!”又李更耐不得,將腳照準那腿輕輕一灑,那人已跌倒,嘴裏喊痛。只聽旁邊看的許多騾夫、車伕,唿哨一聲,蜂陣般裹上,被又李提起一個掃去,早掃跌了兩三個,其餘的往各房裏亂跑。又李放下手裏這人,卻一個頭眩倒在地下,絕不動彈。那些跑的跌的驢夫車伕,重複裹來,發喊道:“打死人了!”
這一聲喊裏,卻把合店客人一齊驚動,趕出房來。只聽見一個人叫道:“那不是素兄麼?”又李把那人一看,大喜道:“原來是雙人!”地下那人已是爬起,一道煙走了,衆車伕騾夫都慌得跑了,衆客人也各自走開了。雙人道:“吾兄爲何事進京?尊寵可曾進門?”又李道:“遇得你最好。長卿兄病重,現在怎樣了?”雙人道:“長卿從未有病。”又李道:“這又奇了,我聞他病重,連夜趕來,怎竟說沒病?”雙人道:“愚弟起身,他現在送行,況與他時常相會,有病沒病弟豈不知?且請問吾兄之信從何而得?”又李喜得鼻涕眼淚都笑將出來,道:“既是沒病,謝天不盡了。大便甚急,且出了恭來和你細講罷。”又李解畢進屋,小二正在送飯,又李道:“我的飯也拿這裏來,那鋪蓋也搬來,我和這位爺一處歇了。還要給盆水,要洗掉腳上這泥哩。”小二沒口子答應。雙人讓又李上炕,一面推搡炕邊上睡的人,罵道:“蠢奴才,文相公在此。”又李道:“意兒好睡呀!”意兒爬下炕來旺了兩旺,把眼睛擦了幾擦,忙跪下去磕頭,叫了一聲。又李把前後事情約述一遍,因囑道:“路上只說我姓白便了。”雙人轉囑意兒,意兒道:“曉得。只怕要錯叫出文相公來哩!”雙人道:“這蠢才!只要留心就是。”因向又李作賀道:“恭喜又得一位尊寵。那長卿病重之信,弟想起來了。數月之前,東廠靳直點了秉筆,要收羅時望,因長卿名譽甚重,叫人來致意,說要特本保薦。長卿本欲棄官,因家貧需此微祿,所以託病辭絕。靳直不信,屢遣親信之人來探聽,長卿竟告了三個月假,在家養病。恐靳直探察,吩咐家人,俱說病重。任公家人進京大約正在此時。”又李道:“這不消說了。我一路擔着無限憂疑,豈知不特不死,並未病,其樂何如?今日須痛飲至醉,一則替長卿慶不病之喜,一則與你敘久闊之懷。但我囊無一錢,吾弟可有餘貲,足供平原之飲。”雙人道:“窮儒館穀,雖是無幾,然十日之飲尚覺裕如。”因叫意兒去打了十斤酒,又買些菜。小二送進熱水,又李洗過了腳,坐下對酌,說些新聞,講些時政,這十斤酒不知不覺的都飲盡了。正是:
他鄉遇故傳佳信,久旱逢霖中聖人。
雙人道:“弟明日要留此一日,去看打大言牌,吾兄有興同去一看,到後日回南何如?”又李道:“我此時得了長卿確信,其興百倍;且爲着靳直之事,正要物色英雄,雖出處未定,不得不且盡目前,明日陪吾弟同去便了。”睡至五更,小二來催又李起身。又李道:“我因遇着這位鄉親,已不進京,要同去瞧大言牌哩!替我也煮上些飯罷。”小二道:“這大言牌是難逢難遇的,如今也想回來了。”又李、雙人吃飯後,帶着意兒,問了路徑,竟投東門外大法輪寺來。正是:
七煞旗邊踢元武,九蓮臺上倒觀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