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四十六回 古廟逢兇蜂螫屠龍之手 盤山遇俠獅降猛虎之威

素臣提着沙彌,直奔後面,見廚房透火,延及東廊,雞豬牛羊,嘶鳴跳躍;後場柴火,從屋脊上亂舞而進;樓房火炭,從圍牆上飛擲出來;燒得青煙卷地,赤焰沖天。急看封鎖房屋,檐木已着,門戶緊閉,裏面一片哭聲,知是護解員役在內。放下沙彌,破門而入,火光之下,只見解官、衛士們俱是四馬攢蹄,橫七豎八的滿地滾着,一見素臣,真似法場上得了赦書!齊叫:“文爺救命!”素臣上前割斷繩索,看那火勢已奔入屋,大家掙起,顧不得手腳痠麻,跌跌撞撞的跑出院來。那小沙彌一見孃舅,兩手拉着,卻哭不出聲,素臣就叫他領了。見後場火勢亂捲過來,重複向前,走到圍牆之下,假門的火便如放噴筒一般,向走廊下直噴出來。急急躥過,走出一層房院,滿目煙光,滿鼻藥氣,火炭柴頭,紛紛飄墮。

忽見前邊火勢大發,燒得那大殿,如火雲樓相似,霞光萬道,紫氣千重。十幾個和尚、道人,拖槍拽棒,沒命的搶進來。素臣約退衆人,揮刀殺出,頭裏幾個喊苦不及,頸血直濺,後面的叫聲苦,卻沒處躲閃。只見兩道刀鋒,霍霍地閃,嗤嗤地響,從外直飛進來,卻是無外在前殺進。兩面夾攻,那消半刻,俱已殺盡!素臣在死人身上,剝下衣衫,丟於沒衣褲女人,遮着身體,喝令:“快跑出寺,覓路逃生!”自與無外,領着解官、衛士、兵役人等,奔出寺來。

只見正西道上,遠遠的火把照亮,一簇人馬飛撲將來,素臣、無外分頭埋伏。火把漸近,約有數十人,張弓挾矢,把棍持槍;中間綁着一人,卻是匡義;後面馬上,馱着火器鉤索,看那馬匹內,有素臣等三人所乘之馬。素臣大喜,候得匡義較近,大喝一聲,平空跳出,手起刀落,早把押護的賊人砍倒幾個,搶出匡義,拉斷繩索,復殺入去。前面無外殺得性起,吼聲如雷,賊人心膽俱碎,亂竄而逃。匡義搶起一根棍子,兩個衛士也搶杆槍棒,分頭追殺。

月光已淡,東方漸明,賊遁無蹤,火勢尚熾。匡義去檢點馬匹。

素臣躥上旗竿,四面一望,見正中一帶自後面大場直燒至天王殿,片瓦無存;山門後半已摧,前半初着;因是西風,火勢向東,西邊一宅僧房,雖被火炭飛擲,有人在房發水潑灌,火鉤拉救,尚未延燒。素臣慌忙下來,吩咐衆人,把馬上裝回的火器,點着火線,亂向西宅中丟去。那屋已被東邊火勢烘透,如干柴遇烈火,一淬便着,霎時煙焰齊飛,層層透火,然後把寶音孽障,剷除淨盡。民衆齊聲稱快。

這西邊都是房頭,各房都藏有婦女,素臣與衆人分頭守住,只放女人及小沙彌逃命,其餘和尚、道人,俱不放走。這房頭婦女,比正殿更多,跌跌滾滾的,跑出四五十人;因東邊火發,早作準備,俱穿好衣褲,無一露體之人。素臣吩咐救火人等,把兩邊婦女,各送還家。

向解官討出文批,揣在懷中,說道:“此寺一燒,靳賊恨入骨髓;你們若再和我同行,回去斷無生理,不若竟自回京,一總推卸在我身上,包管沒事!”

向兩個衛士道:“二位卻要送我一程。”

與無外等向曹莊驛來,到一個飯店中坐下,討出紙筆,寫一草札,問候懷恩,其略曰:

自別音容,未及十日;所歷患難,已逾百端。雖賴青宮洪福,鬼神爲之呵護,諸賊害者還取滅亡;而早夜之間,固無刻非几上肉,釜內魚也!法空廣蓄火器,欲以火攻,而即火其寺,兵馬錢糧,焚燬略盡;狐鼠之勢,亦稍衰矣!但恐小人作孽,不知自悔,根究株連,輒起大獄,爲可憂耳!計自十六日宿通州,此遷人由都適戍之第一程也,已差紅須客伏牀下行刺矣!二十日,宿沙河驛,復差僧人性空,道士於人傑、元克悟從天而降!二十三四,復差法空統率禁軍洋盜數百人,白晝截殺,公然放炮豎纛,吹螺擺隊,儼若敵國者然!伏祈老公公即據此事,悚以危言,破其結網;如必以放火殺人爲生罪,則解差、衛士、店家、裏甲,並寺中救出之小沙彌,各活口可證也!謀殺人而見殺於人,其罪將安所歸?彼雖狠戾,宜未敢遽逞,況有大力者居其間乎?因生之故,幾累從者,故解之使歸;生當微服赴遼,以彰國典!如更有險,萬不能達,即放蟬羽蛇蛻之意,以覘其變。東宮威嚴,不敢幹冒,誠惶誠恐,惴惴於心,犬馬之忱,必思所報!諸所未盡,統惟神照!秋風珍練,千萬千萬!戴老太監位下。 吳江文白頓首

素臣寫畢,交與衛士,發放回京,與無外酌酒作別。無外不放心,欲伴送至遼。素臣道:“賊人經此大創,前途可保無虞。吾兄同去,反爲不便,不如請回;京中之遊,並俟異日,恐落靳直之局!家間緩急,伏乞留意!”說罷,倒身下拜。無外慌忙答禮,執手依依,惘然而別。

素臣並謝了匡義。率性把馬棄去,這日走了四五十里,在寧遠衛住宿。來往宿店的人,把寶音寺被火一事,當作新聞快事,個個稱揚,人人傳說,把素臣說得牛鬼蛇神,竟是天上下來的一般!素臣和衣偃臥,側耳諦聽。

有的道:“這和尚無惡不作,孽貫滿盈,合有此報!”

有的道:“若沒這文忠臣,也只好瞪着眼看他,講不的報應哩!”

有的道:“向來知道這寺裏專一藏匿婦女,也不料藏着這許多;若沒有文忠臣,只好老死在裏邊罷了!”

有的道:“法空這等銅筋鐵骨,偏遇着文忠臣更狠似他,真個一物一制!”

有的道:“這文忠臣聽說是個文弱書生,怎有這般武藝?約莫也是天老子差他下來,收妖捉怪的哩!”

有一個接口說道:“可說什來?這文忠臣別人不知道,咱是親眼見來的,身長一丈,腰大十圍,兩耳垂肩,雙手過膝,一頓飯要吃四十九個豬頭,還說不曾飽哩;腦後有一隻神眼,會七十二般變化,原是灌口二郎神下界來,替咱們這一方除害的!咱說來很像謊,卻極真,和你們賭得誓的!”

有幾個道:“海老二的話,一些也不錯,你看,法空這樣武藝,那般法術,各房頭和尚、道人,那一個沒有水牛般氣力,還有京中下來的救兵,幾百只虎,要吃一人,直什大事;都被他殺個罄盡!你不見,那屍骸堆積如山,隨路搭了席篷看守着麼?若不是二郎爺出世,敢也沒這樣神通!”

有的道:“這火忒也利害,一夜裏燒到晌午,還是沖天的火焰,怕不成了火焰山麼?可惜這些金銀財帛,米糧柴草,化成灰燼!只不信那樣插天的牆,如何燒得進去?說是裏邊起的,又如何燒得出來?”

海二道:“圍牆內是文忠臣變做蜜蜂兒進去放的;法空和尚怕不會咒那白龍來淹滅這火,只吃那磕睡蟲的虧,下半身都燒掉了,也沒燒得他醒哩!”

有的道:“這火卻便宜了盤山大王,文忠臣便是他的救星哩!”

海二道:“盤山大王的本事,也不輸梅山七弟兄,還吃了和尚的虧,才惱了二郎爺,來收妖捉怪哩!”素臣聽着,暗自好笑,因話太荒唐,懶得聽了,便自睡去。

次日起來,檢點身邊,只有幾隻小銀錁兒,那錠元寶,放在鋪蓋中,不知下落了。央店家去換了幾百文錢,算還飯錢出門。連趕了兩三日,已過盤山,直到了三叉河地方。店家因無行李,不肯留宿。

素臣道:“一路來都留,你這裏怎獨作難?”

店家道:“寶音寺被燒,文書雪片下來,盤詰奸細,還比得前兩日麼?”

素臣再三懇求,只是不依,復向別家,處處皆同,沒行李者,一概不留。素臣沒法,只得尋出村外一個野廟中來,看那廟時,並無門戶,亦無廟祝,只一間小屋,且是牆塌壁倒,勉強爬向神臺,縮腳而睡。因一路平安,心放慢了,身子勞乏,竟沉沉睡去。

被幾個毛賊,將繩索套住咽喉手足,一齊用力,把兩手反拽轉去,背剪綁縛,喉間切的生疼,連氣都透不出來!素臣醒轉,已自無及!正是:

遍捋虎鬚皮可寢,偶遭蠍尾塊難除。

毛賊道:“這大漢身仗很好,若會些武藝,便充得一員頭目。”因問素臣名姓,素臣閉目不答。毛賊俱怒,牽着便走,拉扯到一個所在。但見:

一帶竹笆,繞東籬沒半枝黃菊;數間茅屋,掛西牆有幾柄青鋒。閃閃紅燈,上寫着朝山二字;沉沉黑索,橫鎖着獒犬雙頭。曲徑通幽,忽塑出西方教主;肉身現相,乍行來南海觀音。柳眉星眼,剔生生三分殺氣;鐵膽銅肝,嬌滴滴一片婆心。

毛賊把素臣解至佛殿,兩個侍女,腰懸寶劍,手提紗燈,請出一個少年美貌女子,在正中一張交椅上坐下。階下站着三四個彪形大漢,手執刀棍,見素臣上階,齊聲喝跪。

素臣道:“胡說!我是堂堂男子,怎肯低頭於婦人?”

大漢喝道:“這廝好生無禮!”各舉棍向素臣腿彎掠來。素臣把腿一迸,齊叫:“啊唷!”兩條棍兒迸落在地。

那女子發怒,走下殿來道:“這廝敢使法禁刑嗎?取咱的棍子來!”兩個侍女,便去扛出一根鐵棍,那女子一手拿來,指着庭中一個大石礅,說道:“你這兩條瘦腿,敢硬似這石鼓兒嗎?且打一個樣兒與你瞧!”颼的一棍把石礅打得粉碎,火星直爆出來。

素臣怒喝道:“妳這賤人,要打便打,敢裝這腔兒唬嚇人嗎?”

那女子大怒道:“這廝死在頭上,兀是這等放肆!”舉起棍子,望素臣頂門上直劈下來。

素臣面不改色。女子這棍打下,離着素臣頭腦沒有半寸,卻便掣去,冷笑一聲道:“這廝膽氣還好!山寨裏現在要人,你肯投降,便饒你一死!”

素臣大怒道:“我是讀書人,清白之體,怎敢以穢言污我?有斷頭將軍,無降將軍,於敵國尚然,何況草賊!只可惜一個頂天立地,噙齒戴髮的鬚眉男子,卻死在描眉裹足,醃潑賤,無恥女賊之手,君親未報,何遽死耶!”說到此處,不覺潸然泣下。

那女子冷笑道:“你說是讀書人,便是清白之體,可知有儒冠而賊行者,有賊冠而儒行者?你這廝咬文嚼字,卻一肚勢利念頭,只想功名富貴,那管禮義綱常;失勢則吮癰舐痔,得勢則弒父與君;鄙夫之心,無所不至;這纔是醃潑賤無恥之人!咱們身雖落草,心在朝廷;所殺者,貪官污吏,勢惡土豪;所生者,孤窮赤子,冤屈平民;崑崙、押衙,乃天下有心人;聶政、要離,誅天下無情漢;這纔是頂天立地巾幗中女子!你不降便罷,怎敢以穢言罵我?衆頭目,燙不熱酒,取這廝心肝出來!”

四條大漢答應一聲,把素臣推靠柱上,反縛牢固,開胸脯,拔出尖刀,望心窩裏便刺進去。

素臣長嘆一聲,閉目受刑。只聽那女子喝道:“且慢!”那廝胸前揣着什麼?拿給咱瞧!一個大漢,便向素臣懷中,扯出一角文書,並那張解批來。那女子不看便罷,看了批牌,唬得面如土色。急問道:

“這是吳江文白的批牌,咱這裏正等着他!緣何得入你手?你是何人,快實說來?”

素臣睜眼答道:“我便是吳江文白。妳是何人?等我則什?”

那女子喝道:“文白是奉旨發遣的人,自有兵役押解,

怎容他獨自行走?你莫非是解差,受了靳直指使,將文白謀害,把這文批去衛裏糊假棺麼?快快說來,若有半句虛言,便碎剮了你!”

素臣道:“只我便是文白,豈有無故冒名?因靳直恨我入骨,屢次遣人截殺,被我燒了寶音寺,殺賊數百,恐連累押解官役,故打發回京,自齎文批,赴遼投到。不想爲汝所獲,要剮便剮,休得煩絮!”

那女子笑逐顏開,忙喝從人解縛,擁至正中交椅上坐定,納頭便拜道:“賤妾有眼不識泰山,冒犯文爺,萬死莫贖!”

素臣忙立起身道:“小娘子請起,學生素昧平生,緣何錯敬?且請問小娘子何人?因何在此做這般勾當?”

那女子起來,襝衽而答道:“賤妾衛飛霞,丈夫尹雄,因與吳鳳元作對,殺了他妻妾子女,避禍盤山,此處是本山緝事之地。聞文爺謫戍遼東,妾身夫婦渴思一見,共商大事。怕一時錯過了,故分身到此,以便兩下緝探。不料無意中得遇文爺!因見文爺膽氣非常,未免唐突,死罪死罪!”

素臣吃驚,暗忖:鳳元因何事結仇,招此奇禍?落草之人,與我商量大事,將以我爲何如人耶?因說道:“極蒙賢夫婦錯愛,但我係朝廷欽犯,急於到配,有辜盛情!倘蒙不殺,只此就要告辭了!”

飛霞道:“衛帥權禹,系靳直乾兒;文爺若去投到,是飛蛾投火了!”因把手內文書,向燭上點着。素臣忙去奪時,已被燒燬。素臣作色,飛霞謝罪,復勸說道:“依妾愚見,不若見機而作,遁跡埋名,待時而動;恐文爺猶豫,故燒之,以絕文爺之念!留此解批,令嘍四散謠言,說文爺落水身死,尋一腐屍,以實其事,文爺便可脫然事外矣!”

素臣沉吟,也便唯唯。飛霞告罪入內,令兩個侍女,領素臣至客房中,便席款宿。

次日黎明,吩咐嘍去尋屍首,依計而行。一面請素臣同至盤山。素臣暗想:其妻如此,其夫必非庸人;當物色之,一併收作他的牙爪!慨然許諾。素臣坐車,飛霞扮作軍官模樣,兩侍女也是寬衫高笠,懸弓插箭,騎着三匹劣馬,簇擁而行,前後嘍偵探。

不到落日時候,已至盤山。飛霞進去,改換女妝,環佩珊然,同着尹雄出來迎接。素臣細看,但見:

男似張仙,蜀王宮繪來孟昶;女如紅拂,越公府扮出歌姬。紅白花秀茁連枝,緋桃玉李;雌雄劍光生比翼,干將莫邪。燕頷虎頭,班定遠封侯有相;蛾眉鳳目,聶隱娘劍術無雙。行來一對玉人,宛轉溫柔情似水;惹起三分火性,喑啞咄叱氣成雷。

尹雄望見素臣,倒身便拜。素臣忙去扯時,尹雄連拜道:“聞名雷貫,積想魂銷;不意荒山,得邀玉趾;三生有幸,百拜何辭!”

素臣回禮不迭。敘坐後,問道:“尹庚幾何?籍貫何處?夫人云:與吳鳳元爲仇,避禍來此,乞道其詳。”

尹雄道:“小子年方二十一,家住天津,略讀儒書,竊慕遊俠。拙荊幼得父傳,頗通劍術;夫妻同志,結客揮金。今歲清明掃墓,拙荊舞劍爲樂。被景府長史吳鳳元窺見,遣尼真修,以佈施爲名,誘拙荊至庵,看塑觀音法像,於茶點之內,俱下蒙藥。虧一個小尼暗做手勢,拙荊會意,悄悄潑去濃茶,藏過幾塊糕點,假裝昏睡。奸尼認是中計,將門鎖閉。牀後鑽出鳳元,擁抱求奸。被拙荊痛打一頓。斷其腿骨,把庵中打得雪片。鳳元懷恨,囑託衛官,將愚夫婦收監,以白晝抄搶爲名,硬坐光棍行兇之罪。上司礙着景王,不敢批駁,把愚夫婦問成斬絞監候。有一結義哥哥,時常求乞,諢名鐵丐,幾次要想劫牢,因夫妻二人下在衛所兩監,難於動手。他有義兄紅須客,深通劍術,五月內出京往山東干事,鐵丐去尋他來做幫手,直至七月中回來,分頭入獄,把愚夫婦劫將出來。到家收拾細軟,逃往遼東,路經此山,山上盜首宋基下山劫守,被愚夫婦殺了。衆嘍就推爲寨主,權時落草。

那晚愚夫婦出獄,分頭報冤,把鳳元妻妾子女盡行殺死。只便宜了吳賊出外就醫,真修宿在王府,未曾正法。拙荊恨那奸尼,囑紅須客去行刺,又驚動了同店一個酒人,被他救去,前日到此,提起來還是懊惱。小子素知文爺孝弟忠信,氣節文章,俱臻絕頂,天生神勇,武藝驚人,聞有西湖之難,日夜憂疑。直到七月中,義兄鐵丐,說在濟寧得遇文爺,方纔放心。並述文爺力過孟賁,氣凌郭解。前日紅須客到此,備述文爺直聲動天地,知幾若鬼神,愚夫婦方纔放心,欽慕讚歎,死心塌地。日逐差人下山偵探,並沒蹤跡,卻不知道文爺微服而過。”

飛霞料理酒席,大吹大擂,款待素臣。坐席後,素臣問道:“某在西湖被難,君何以知之?”

尹雄跌足道:“可惜難中慌迫,尊使不知流落何處?幾遍差人到天津去訪問,總沒音信;不然,今日便可主僕重逢了!”

素臣急問:“莫非小童奚囊得君救援麼?”

尹雄道:“去歲小子在杭州遊湖,正值發蛟,撈救得十餘人。內一小廝,喜其相貌,帶回天津,問知系吳江人,跟主人在湖被難,卻不肯道出文爺姓名。後令掌管文史,四方文士至舍談文,四方武士至舍較武,其中頗有出衆之才,而盛介眉目之間,皆有鄙夷之意;小子深以爲怪!一日,細細根問,彼雲:‘客非不佳;但觀於海者難爲水,欲如吾主人之才,文足安邦,武能定國者,相懸實甚!’因再四叩其主人姓氏,方痛哭而言文爺姓名,並述文爺仁孝智勇俱由天授,同溺西湖,生死未卜。說到那裏,淚如泉涌,痛不欲生。愚夫婦由此敬愛,另眼相看。想慕文爺,真如飢渴;不意今日得見廬山,誠爲萬幸!”

飛霞生有俠骨,性愛結納英雄;素臣與尹雄把酒論心,雖不來同席,卻不進去,另設一座,旁坐而聽。見尹雄說到奚囊,便接着說道:“盛价忠義,實爲難及!”

一手指着一個披髮丫鬟,說道:“妾見奚囊,書空咄咄,戲謂之曰:‘汝年尚幼,安得如此張致?勿愁無偶,當以阿錦配汝!’彼即泣下數行,悽然欲絕雲:‘主人入湖,生死未卜,何以妻爲?’妾身夫婦,深以爲難。不料倉卒中失散,至今杳無音信也!”素臣聽到此處,不覺淚下。尹雄道:“文爺參勘靳直在後,因何靳仁先有僞檄緝拿?莫非原有宿仇麼?”

素臣道:“正是,僞檄上亦有君名;君因何事與彼爲仇?”

尹雄道:“文爺見過這僞檄麼?小子沒有親見,是義兄鐵丐,在山東道上,遇着兩個遊方僧人,劫奪孤客行李,被他殺死,身上搜出那檄,記了幾個姓名,述與小子聽,才知道的。至與靳仁爲仇,是去年在湖上撈救被水之人,倉卒間帶不多錢,許小船上救起一人,給錢一貫,止費了一二十吊錢。靳仁嗔是異方人在彼處逞錢,滅了他的威風,喝令豪奴攢打。被小子打的落花流水,靳仁跑得快,背心上也着了一拳。當夜搬了寓所,五更天帶着盛价,就起身趕回家來,他不及報復,以此致恨了!

”素臣遂將西湖被難,東阿釋盜,及夜殺超凡,得見僞檄,遇鐵丐後,搶出鶼鶼,在河間店中,救那尼姑,併火燒寶音,一路鬥殺諸事,約略述了一遍。

又道:“只可惜錯放了奸尼,未得豁賢夫婦之氣耳!”

尹雄、飛霞都是義氣相高,遊俠自喜的人,一聽素臣之言,投其所好,從心窩中一陣奇癢,直癢透渾身骨節中,跳蕩而出,夫婦二人,重複出席,羅拜於地道:“文爺真天人也!”

素臣忙扶起來道:“馳馬試劍,未嘗學問,昔人以之爲恥,何足道哉!鐵丐、紅須何在?請來一會,某思之渴矣!”素臣說到那裏,尹雄夫妻登時變色,長跪於地,涕泣求救。正是:

魚吞香餌連鉤咽,鳥着朱絲帶矢飛。

總評:

東廊存貯火器,既爲燒燬東寺之需;馬上裝回火器,又作焚燒西寺之用。法空置買時,定不料件件俱爲自己及徒子徒孫下火物也。素臣雲:“反火燒身,自作自受。”諒哉!

西宅亦有婦女,見叢林惡孽,海內同風,此其不變者也;比正殿更多,早作準備,無一露體之人,此則不變中之變。

店中傳說夾雜可笑,至海老二則荒唐極矣。而聞者偏以爲一些不錯,緣看法空如惡龍毒蟒,故疑素臣爲牛鬼蛇神也。海老二說得高興,更有蜜蜂之變,真可大噱。而由二郎神牽出盤山大王,作梅山七弟兄,爲逗筆伏筆,則更想入非非矣。

野廟被縛,又與武松同轍。而武松之見張青,與素臣之見飛霞,其平險緩急,聲色氣焰,則霄壤矣!惟有大過前人之才,然後可犯前人之事;若無故輒描粉本,便是惡札。

自素臣錯進佛殿,至女子慌忙喝令解縛,納頭便拜,復與宋江上清風山一轍。但彼以氣類相通,宋江之名雷貫綠林;此係薰蕕各別,素臣之名宜不入草賊之耳。且宋江雖未乞憐,較素臣之極口詆罵者迥別。佛殿之險,較清風倍蓗也。宋江必待自家說出姓名,頗着痕跡;此則懷揣文批,因解開胸脯而見,如天衣無縫,其靈笨更不啻霄壤!武松、宋江—事爲《水滸》得意之筆,此則兼擅其勝而奔軼其前,豈非絕世奇文?

大概看去,其險較甚於《水滸》,而細心察驗,則又不然。蓋燕順等燙灑取心,乃其本意,此女則聊以試素臣之膽氣耳。觀其取棍不打而先打石磴,直劈下來而即便掣去,欲取心肝而喝且慢,是本意不欲殺素臣也。其言因見文爺膽氣非常,未免唐突;是已明明說出,特以心粗看不出耳。此又綿裏藏針之法。

此回因遇尹雄而埋伏鳳元、景王、真修、容幾,聯絡紅須、鐵丐,微逗阿錦,直出錦囊;所謂牽一髮而全身俱動者。

上盤山後與尹雄夫婦問答成文,與《左傳》叔向、晏嬰、張趯子、太叔諸篇同格,或徵前事,或伏後傳,或應前兵,或起後陣,歷歷有爲,非但敘述情愫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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