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七十九回 爲驅邪衆女袒胸求赤字 因報德孤舟渡海覓紅須

次日平明,紅瑤先到素臣牀前晨省,說道:“女兒夜裏,夢見陳淵女人前來謝別。”玉麟在旁邊榻上聽見,連聲詫異道:“俺夜裏也夢他來別。”素臣因把夜夢也述出來。紅瑤如飛下閣,去述與洪氏聽。豈知洪氏亦曾夢見。玉麟等三夢相同;惟素臣夢中,多一帶發之虎。大家驚異。

素臣道:“我常年不過偶做一二夢,怎這十日以內,就連得五夢,好生奇怪。”各人起身盥洗,丫鬟們傳說上來,說:“外邊各位爺們,都怪着老爺不放文老爺下去講書,熊三爺還說要反進來哩。”

飛娘道:“有咱在此,他敢反進來!”玉麟掀髯大笑道:“這是他們情極了,也罷,每日早晚,俺們在閣上領教,日間仍去講解,女兒們仍到半閣上去聽罷。”素臣出去,飛娘把所講《諸葛傳》,從頭至尾,述了一遍。劉、戴兩人,面面廝覷,嘆道:“人之才識相懸,乃至如此!文兄非某等之友,乃某等之師也!”時雍復問道:“諸葛瞻既系武侯之子,又能捐軀殉國,揆之善善從長之義,也該表揚他一番,何以略之如此?”素臣道:“瞻不進而退,縱鄧艾入平地,以致綿竹之敗;愎諫失機,遂至亡國。且蔣琬、董允俱能裁抑黃皓,而瞻不能。故張欽夫雲:“瞻權兼將相,而不能極諫以去黃皓;諫而不聽,又不能奉身而退,以冀主之一悟;兵敗身死,雖能不降,僅勝於賣國者耳!以其猶能如此,故書子瞻嗣爵,以微兼見善之長,以其智不足稱,故不詳其事,不足法也!’朱子謂其論甚精,亦可見陳壽之權衡不爽矣!”時雍愈加歎服。有信復求講《齊小白》、《魯桓公》兩回。

素臣道:“桓公,兄也;子糾;弟也;此程子之言,而朱子採入集註,蓋必有道矣。”戴、劉俱道:“指桓公乃兄者,止有《漢書》一處,尚屬避就詭辭,其餘《公》、《谷》等書,俱雲桓弟糾兄,寡不勝衆,後不勝先,詭不勝正。程子之說,畢竟出於何典?”素臣道:“見聞異辭,傳聞又異辭,經先傳後;經聖傳賢,故信傳不若信經。《春秋》雲:‘公伐齊,納糾,齊小白入於齊。’伐齊,納糾,逆詞也;以齊系小白,而不繫糾,是夫子已定桓公爲兄也。看書之法,皆當如孟子之說,詩以意逆志。《論語》:子路、子貢極意推究管仲,而但云桓公殺公子糾,並不雲桓公殺其兄,亦可見當時皆知桓公爲兄,子糾爲弟矣。程子若無所依據,豈肯輕議魏徵之事?朱子又豈肯採以入注耶?至《魯桓公》一回,表白世子忽辭婚之卓見,刊去衛恆《詩序》、《狡童》等章之謬論,固屬不刊。但當以鄭忽標題,專寫三折,而末折證以魯桓之求援,而反致身死名辱;不當以魯桓標題,專寫三折,而首折以鄭忽之辭色爲緣起也。齊、魯宜爲婚姻,豈必由於貪色?《詩序》專刺忽之失援,非刺其辭色。故以魯桓之求援,證鄭忽之辭援爲當;而以鄭忽之辭色,起魯桓之貪色爲末當也。”戴、劉俯首愧服。

玉麟正要求教兵法,管事家人傳稟說:“邵姑爺家的大姑娘,被五通神拷打得利害;因看見揭帖,知文老爺辨冤之事,要求文老爺去救治。因是親戚,親在門首求告,不敢不回。”玉麟蹙額道:“邵有才與弟是再從郎舅,因臭味不同,不甚往還。其女名淑貞,卻是一個賢女。這村上因有一家,與貴省人連姻所娶之婦,是生神和病的,把五通建起廟來。後來就牽連至合村,幾於家家生病,家家建廟。這邵家甥女,因不肯從順,常受五通凌辱,或是鞭撲,或是被褫衣髡髮,作踐不堪。俺也曾去鬧過,據甥女說:‘俺去時,五通避開,俺一轉身,即仍來作踐。’俺欲拆毀廟宇,又恐力量勝不過他,使村民徒然受累。所以請兩先生作樂府,有這《五通廟火德驅邪》一回。文爺若能治好了舍甥女的病,把這回樂府見之實事,也是一件大快人心,大有功德的事!”戴、劉俱道:“崇正辟邪,吾儒之素心,弟等只恨無德力以致之耳。以吾兄之德力,必能制之,豈肯見義不爲?”飛娘等俱極力慫恿。素臣平日最惡五通,慨然允諾。玉麟陪着出見,有才施禮畢,便道:“此時小女正在危急,乞即一行。”

玉麟也就不留坐,一同走到邵家。有才直拱進去,到一座繡閣中,只見一個少年女子,赤身臥地,素臣忙縮轉身。有才道:“請文爺來,正要求進房去鎮壓哩。”

玉麟道:“文爺休避嫌褻!他們本家人是打怕了,不敢進房的;弟當隨文爺進去。”素臣重複轉身,那女子已醒了轉來,爬不上牀,側身朝裏。素臣近前看時,見下身俱是傷痕,忙將牀上一條綢被扯來蓋好,令有才抱上牀去。有才恃着素臣,便走入房,連被將女兒抱上牀去,問他:“怎樣受苦?怎生得醒?”淑貞道:“今日五聖帶着諸般刑具,來拷逼女兒,說若不從他,便絕女兒的性命!”因伸出兩手道:“十指已被拶斷,方纔正要烙掉女兒兩乳,虧着文相公進門,才得活命!”有才道:“俺去請文爺,你如何知道,認得這位姓文?”

淑貞道:“女兒那裏認得,是五聖帶來的神將,在外面飛報進來:文相公進門來了;一屋的神鬼,都慌了,一鬨的散去。故說是文相公救了女兒的性命。”有才看着淑貞青的十個指頭,涕淚俱下,哭拜於地,求素臣救命。素臣忙扶起來道:“只恐我來則他去,我去則他來,如白兄一般,便沒奈何了!且去取硃筆素紙來。”

有才知是畫符,忙教丫鬟們進房伏侍,自己去取紙筆。丫鬟們聞淑貞已好,五聖已去,便逐漸進房。裏邊備下茶點,陸續搬出,擺在桌上,玉麟陪素臣正在吃茶,有才將紙筆取到。素臣研起朱墨,取兩幅素紙,大書“素臣在此”四字,吩咐一張帖在房門首,一張帖在牀前。有才狐疑,要求書符鎮壓。素臣笑道:“我非道士,那會畫符?”有才沉吟道:“文爺如果不會畫符,求將此四字寫在小女胸前罷。”玉麟亦爲代求。素臣只得蘸飽朱墨,走近牀邊,有才將被揭開,露出酥胸,素臣大書“邪神遠避”四字。複寫一紙道:吳江文白飭知五侯:爾恃封敕,罪積山邱;王子犯法,庶民同糾!淑貞何辜,拷逼無休;強姦未成,律應滿流!湔洗淫心,盪滌邪謀;從寬驅逐,遠避他州。將火爾居,慎勿遲留!素臣寫畢,付與有才,令其實貼五通廟內。玉麟道:“俺們在此,五通自不敢來;不如別過,看是如何?”有才留飯,素臣辭謝出來,回到講堂,述知其事道:“不知中用不中用?但此地不可久留,明日便須告辭。”玉麟等俱失驚問故。素臣道:“弟在遼東,詐稱溺死;今忽把姓名傳播,爲不奸人所算!”

玉麟道:“這一村中,雖有幾家大戶,數十家小戶,俱受弟約束;只消吩咐一聲,不許傳出別村便了。”當下即令總管曉諭。總管應諾,復回稟道:“前日二爺吩咐,要打聽李錦衣家事情,方纔人已轉來,說十五姨現在閤家俱稱爲仙娘,另換房子住了,又全都不敢進房歇宿,要等一位仙人來,請了仙旨,纔敢進房哩。”素臣大喜道:“這件心事,可以暫時放下了!”當日,素臣把《左傳》上大小戰伐之事,細細講解,指點出許多兵法,把衆人喜得歡聲如雷,贊聲不絕。至晚上閣,紅瑤仍如前伏侍。次日,早飯才過,邵有才領着合村老少,有三四十人來謝。素臣問故,有才道:“文爺寫字之後,小女一夜安睡,是不消說了;這些鄰人家中,凡有這病的,都見五聖來別,說是被文爺驅逐,要遠避他方,有才家中有一小妾,並幾個丫鬟僕婦,俱生此病;卻不敢來,轉託他們家內女人道別。如今合村的人,都要請文爺到家鎮壓。就是有才家中,也要請文爺光降,以杜絕五聖再來之路。”玉麟道:“五通既然遠避,俺們何不仗着文爺德力,把廟宇拆毀,以絕其巢穴呢?”衆人道:“只要文爺肯作主,小人們都不敢不從!”素臣大喜道:“既是你們情願,我當出一臂之力!”因即前往。村內除老年、幼稚,及醜黑如鬼的,其餘婦女,沒一個不出來拜見,俱解開胸前衣服,要素臣用硃筆寫字鎮壓。素臣不肯,因本家跪求,玉麟等從旁慫恿,只得每人寫一“正”

字。有許多生這邪病的,苦求苦告,要多寫幾字,只得又添寫“諸邪遠避”四字。又求寫“素臣在此”朱貼,貼於房門之上,只得又每家寫與一紙。直寫至黑,才得回家。初五這一日,玉麟帶着家人,同戴、劉、方、熊諸人,請素臣去拆廟。這村有一座大廟,十二座小廟。小廟是各傢俬建,高不過六尺,深闊至四五尺。大牌一座,彩畫太郡及五通夫婦十一個形象。小牌一座,彩畫馬僕伕婦形象。大廟是衆姓公建,卻有一間大門,三間正殿,三間後殿。正殿塑着五通,後殿塑着太郡及五通之妻,兩旁俱塑有神將、侍女,及馬僕伕婦等像。凡進一小廟,素臣碎其大牌,玉麟等碎其小牌及香爐蠟臺等物,令衆人把屋瓦揭去,拆下木植,並碎牌登時燒燬。小廟拆完,方拆大廟,素臣上座,手腳並舉,把太郡及五通夫婦打踢粉碎。玉麟等把馬僕伕婦及神將、侍女亦俱打落,令家人們拆毀房屋,亦至黑方回。從此這一村中,五通邪跡就滅盡了!自此講論數日,倏忽初八已過,初九日一早,玉麟備席餞行。紅瑤送還玉簪,要送至海邊。飛娘道:“文爺爲何事過海,咱是一定要遠送的。”玉麟諸人更不消說。素臣一概力辭,連錦囊也不許隨去。單是玉麟家人慣走海的,伏侍前去。到得港口,上了商船,定了海鏡,竟入大洋。素臣舉目四看,只見天連着水,水連着天,一氣混茫,四遊浩蕩,孤舟如葉,片帆如飛。日未落時,已收入一個海島中來。島旁設有營汛,上船盤詰。舟師稟知汛名外護,進去便是護龍島了。素臣大喜,向那兵目通知姓名,說是紅須客朋友,特來相訪。兵目一齊跪稟:“紅須客是龍島主的微號;老爺既是舊交,小的們就去撐小船來,請老爺換船進港。”素臣才知紅須客姓龍。不一會,兵目撐了一隻小船來。

素臣道:“這大船勞你們照看。”兵目連聲答應,素臣過船,半夜已至內島,天明,兵目飛報進去。紅須客通知鐵丐們,飛奔到船邊來迎接。素臣遠遠看見紅須、鐵丐之後一人,酷似璇姑之兄劉虎臣,心頭突突的跳動。及走進前,果然不錯。忙跳上涯,喊道:“弟來訪者,龍鐵二兄,不意劉兄亦於此相見。”虎臣及紅須、鐵丐已經下馬,飛步上前,一齊跪倒,拜伏於地道:“何意文爺,從天而降!”

素臣也跪下去,拉扯起來,執手欷噓,互相慰勞。從人牽過馬匹,請素臣上馬,三人步行而隨。素臣連請,方纔都上了馬。不多幾裏,見一座雄關,設立兩山之間,就是護龍島的外城。四面皆山,中間開出平原地面,有田有屋,居民茂盛,商賈殷繁,與中華無異。約走有三里路,已到裏城,城門邊一般有官兵把守。見紅須客等俱隨在後面,便遠遠的跪道迎送。進城有一里多路,便是島主所居,門殿規模,居然藩王宮府。一進大殿,見中間龍座上,供着當今皇帝萬歲龍牌,素臣山呼舞蹈,朝拜起來,三人就要拜見。素臣止住道:“此非行禮之地!”三人因請至內殿,見正中靠裏,設一把虎皮交椅,兩旁略下,設三把豹皮交椅。

紅須客道:“正中一座,是況元帥的;旁邊三痤,是咱們弟兄的。請文爺正座,待咱們叩見。”素臣慌忙扯住,問:“況大元帥何人?”虎臣道:“就是景日京相公。”素臣大喜道:“他原來在此,快請相見。”虎臣道:“元帥去徵屠龍島,小人現在那裏來,如今還要撥兵去哩。”素臣正待再問,一人飛奔上殿,跪下磕頭。素臣看時,卻是奚囊。忙問:“何故到此?”奚囊道:“小的到了盤山,衛奶奶已帶阿錦到此。小的在盤山等了幾日,尹爺打發小的到此,不想相公也到此地。”素臣向紅須客們行禮,說:“該是我先奉拜。”慌得三人急跪下去,磕了七八個頭起來。

素臣道:“此處亦不便坐。”紅須客領進裏邊一所廳屋,只見五六個武扮丫鬟,簇擁兩個女子出來。素臣看去,前面一個是衛飛霞,後面一個是石氏。向虎臣道:“聞你得了把總,駐防乍浦,累我訪得發昏;今日卻都在海外相逢,真大快事,亦大怪事也!”飛霞、石氏俱見禮過,就都在廳上列坐。各人動問素臣別後之事,素臣約略述了一遍。然後偏問衆人。虎臣道:“小人自前年二月與文相公別後,即往乍浦,住了兩個多月,杳無消耗。訪知天津洋麪,一個海島,名屠龍島,是靳家黨羽的窩座,各處洋麪劫來銀貨、婦女,俱藏在彼處,有幾號商船,往來通信、運糧。因在大洋鋪裏,出了一兩銀子,尋着保家,保在一隻商船上,專做糕點。六月裏,到了島中,各處察訪,沒有妹子的蹤影。七月裏,原船回來,那船不專運糧、通信,遇便即行劫奪,與盜船一般的。那日,離島一百多裏,遇着一隻貨船,又去打劫。下誆貨船上有幾個硬漢,又有這鐵二哥在船,殺得大敗下來。卻被島中高軍望見,飛報島主,發出兵來,把貨船圍住。小人那時恨不得幫那貨船,卻見島兵勢盛,不敢發作。幸遇一隻貨船,也是往遼東生意的,趕來援救,那船上又有景相公。小人便不顧利害,裏應外合,把商船上人都殺掉了。島船敗去,又添出兵來,攔截海面。小人問起景相公,才知道也要向屠龍島去。這二哥也說出相公叫他到洋麪上來探聽的話。從此,並膽同心,結盟立誓,要專與靳仁作對。天津港口,又放出劉海鰲們的幾隻商船,把後面截住,進退兩難。景相公說:‘島兵勢盛,不如專力破天津的商船。’那夜,乘着順風,拚命衝殺,撞翻了一隻商船,才脫虎口,連夜望南逃避。那知海中各島,都奉景王及靳直號令,一船廝殺下來,直殺到此島。島主是一個胡僧,名叫圓成,有萬夫不當之勇,阻住海面,屢戰不退。又幸遇着龍大哥,與景相公二人,雙戰圓成,才把他殺敗,跳海而死。以下和尚頭陀,被小人們全行殺死。頭目嘍羅,大半投降。景相公說:‘我們立個基業,纔好與靳賊作對。’因把船收近港口,來平這島。圓成無比淫兇,島民都恨如切骨,情願歸降。大哥就推景相公爲主,權稱元帥,練兵選將。自前年十月,至去年十一月,共平了二十六島,各島主俱尊景相公爲大元帥。這島就是龍大哥爲主;鐵二哥在扶龍島;小人在生龍島,都權主島事。景相公說:‘屠龍島是靳賊窟穴,必須削平。’會了六島島主出兵,雖是連勝他十餘陣,卻沒甚俘獲。他又屢有救兵,島勢險惡,尚未平定。前日吩咐小人們回來,選撥兵將,再率八島精兵前去,爲必拔之計。今幸相公到來,若肯一行,無不成功矣!”素臣微笑。

鐵丐道:“咱自蒙文爺囑咐,忙找着了大哥,同去救了尹兄弟,連夜入洋。路遇商船劫奪,殺敗了下去,又添出島船來救,獨力難支。虧着景大元帥從外殺入,三弟從內殺出,才得脫了重圍。咱若不會三弟,不說訪他令妹的話,還只認是白爺哩。以後之事,三弟說過。如今只求文爺助一臂之力,這屠龍島是再無不破的了!”素臣仍是微笑。

紅須客道:“俺自前年八月,到盤山去看尹兄弟,知道鐵二弟在洋有事,連夜趕入海去。正值與圓成廝殺,兩下夾攻,殺了圓成,平了這島。仗着景大元師神算,連平二十六島,只這屠龍島未滅,功在垂成。文爺與元帥至交,自無不去之理!今日初到,且把酒吃個暢快,明日再說。”素臣笑而不言。

衛飛霞道:“前年八月,拜別文爺,愚夫婦打算分身入洋。卻是伏波、成全兩個頭目轉來,述知文爺鈞諭,心安了些。便止着他兩個入洋探聽,得破了此島信息,歡喜不過。到去年四月內,景大元帥已平了八島,復要大舉,發令箭到盤山來知會。奴家領兵前來,隨着各位伯伯,又平了十八島。因兵事未息,元帥沒有發放,不敢回去。去歲九月,奚囊過海,也被元帥留下隨陣,也得了功,賞了許多功牌。元帥說:‘等平了屠龍島,要修書備禮,打發人隨同奚囊到江西,來問候文爺及老太太。’故至今擔擱在此。”因命隨身一個丫鬟磕頭,說道:“奴要把阿錦先配給奚囊,奚囊不肯,說一來要回家,候太太賜婚,二來辜負不得玉奴;才歇了下來。”素臣問:“尹兄安否?”飛霞起立而應,並問鶼鶼近況。素臣道:“他妻妾和好,是石大嫂知道的;以後卻無由而知,想來也是平安。”石氏道:“去歲丈夫,假稱做官,差人到吳江,將奴接至島中,舉目無親,愈加想念姑娘。前月來此看還尹嬸,得見文管家,說老太太、二孃待姑娘極好。但不知幾時才得見面?姑娘身子安否?可曾生喜?”素臣道:“大姐想你,也與你想他一般;出門時再三囑託,要我尋訪。家母、賤內待他極好;現在有娠,分娩只在早晚。”石氏歡喜無限。風酒席已備,與飛霞告辭進去。紅須客遞酒,定素臣南面一席,兄弟三人,東西兩席。素臣止住道:“只有一席,吃不夠,只顧添菜,坐開了,不便講話,也不用那些客套。”鐵丐拍着脖項道:“是文爺才知咱的鳥性,那年船頭上,幾碗並做一碗,吃得咱又爽快,又自在!誰耐煩這打恭作揖秀才老子的營生!”紅須客掀髯大笑道:“無過是敬意,俺不是慣幹這營生的!”因合併一席,竟行入座。素臣道:“三位先猜一猜,我此來何爲?猜着了,我吃十大杯;猜不着,各位只吃雙杯。”紅須道:“文爺是爲靳賊而來。”素臣道:“此固弟之素志,但今日之來,又有專誠之事,當飲雙杯。”紅須飲畢,鐵丐道:“這便難猜了,敢是找尋三弟麼?”素臣道:“我也不知他在此,雖有帶便尋訪之意,亦非專誠。”鐵丐也吃了兩杯。虎臣道:“莫非爲景相公而來?”素臣道:“非也,弟此來專爲報龍兄喜事。劉兄且幹了雙杯。弟止知龍、鐵兩兄在此,不意忽遇劉兄,一快也;復遇劉嫂,二快也;方纔看劉嫂模樣,也似懷着身孕,三快也;得日京消息,四快也;見衛嫂知尹兄平安,五快也;更見奚囊,六快也;喜你們成了個局面,可與靳賊爲難,七快也;替你們添助羽翼,八快也;扶危排難,九快也;遂你們心事,十快也。弟當滿飲十大杯,龍兄也要滿飲十大杯,大家幹了酒再說。”三人面面廝覷,請問:“何危何難?是何心事?”素臣道:“且請幹了酒。

紅須客道:“文爺有十快,該飲十大杯;俺有何喜事,怎也要吃十大杯?”素臣道:“你吃了十大杯,還你有十全喜事,報你知道。”

鐵丐道:“大哥快吃罷,咱要聽得慌,休急斷了你兄弟的腸子罷!”

紅須捋須而笑,拿起大杯,接連而飲,登時二十大杯酒俱幹。素臣道:“弟此來特爲龍兄作伐,鰥夫得妻,一喜也;得妻而美,二喜也;美而兼勇,三喜也;勇而有文,四喜也;文而且賢,五喜也;中饋有主,六喜也;蘋蘩得託,七喜也;自此生男育女,合着笑府三句,爲朝廷廣戶口,八喜也;爲祖宗綿嗣續,九喜也;爲天地廣化育,十喜也。弟有十快,該吃十杯;兄有十喜,不該吃十杯麼?”

紅須道:“夫妻之事,在文爺以爲十喜,在俺以爲百憂,這是毫不相干的了!但說是美而兼勇,文而且賢,豈肯與俺作配?若肯與俺作配,定是不揀相貌,不擇門戶,不論年紀的了!鐵二弟現沒家室,見三弟夫妻恩愛,他那要老婆的念頭,高興不過,文爺代他作伐,這媒人卻是穩做得成的!且請問那女子姓名。”

素臣道:“那女子姓熊,名飛娘,江湖上都稱他爲賽隱娘,你自然知道他的大名。”紅須客哈哈大笑道:“文爺不說那賽隱娘便罷,這是明明作耍小人了!快求吃還了小人十大杯再處!”直立起身,便去斟酒。素臣不覺駭然。正是:

只知俠女生成性,豈識通儒變化功?

總評:

桓兄糾弟,桓弟糾兄,紛如聚訟,程朱兩夫子幾於口衆我寡矣!得此“信傳不若信經”之說,便如鐵案山招,搖撼不動;具此卓識,俯視一切史論皆蒼蠅耳。稗官云乎哉?

以《春秋》實證易,以《論語》虛證難;實者易見,虛者難窺故也。以意逆民是謂得之,子輿氏有以癠作者之靈府矣。

“素臣在此”用本前景清事。而有才求於胸前硃寫,遂致衆女皆書。前根二十回之解邪咒,後伏一百八回之驅惡鬼,鉤連起伏,極盡文家能事。

虎臣、鐵丐、紅須,無不求素臣前往天津,除滅屠龍,而素臣終於微笑不發一言。此等處最宜着眼,寧若思其故而不得,勿茫於其故而不思也。

十快、十喜、百憂,隨筆寫來,俱成采色。至說出隱娘,而紅須即哈哈大笑,以爲作耍,尤令人茫於其故。此爲遊戲神通。

素臣之來,爲紅須作伐,非爲鐵丐也。而紅須自不承認,轉薦鐵丐。初讀之,不過以爲文家陪襯激射之法耳,孰料其草蛇灰線,別起一端邪?且別起一端,而其成功反在此端之前,則尤出人意想之外者矣。下一筆而使人不知爲正筆、旁筆、虛筆、實筆、先筆、後筆、借筆、伏筆,乃真善於用筆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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