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單填絕命詞 水夫人雙種連城玉

未能趕進穿堂,迎着鸞吹報道:“小姐恭喜,姑爺中瞭解元了!”羞得鸞吹滿面通紅,往後倒縮,朝着屏門站立,不敢則聲。素娥笑逐顏開,迎上一步問道:“可是報人在外,果真第一名解元麼?”未能道:“小的喜極了,沒有轉彎,報人還在姑爺家中沒來哩。有紅貼在此,任老爺差內使酆升送來的。二小姐請看,怎麼不是第一名解元?”素娥接看大喜,吩咐:“快備酒飯,你就陪着酆升,勸他一杯,着實致謝任老爺,再賞他四兩銀子。你們到廚下去料理,還擠在這裏則甚!”未能答應而去。這些丫鬟僕婦自往廚下去了。素娥攛掇鸞吹回房,然後萬福叫喜。鸞吹兀是害羞,擡頭不起。素娥一面吩咐廚下多備酒飯,等待報人;一面進裏間去,開箱揭匱,拿取銀線綢疋。鸞吹見桌上現放着那紅帖兒,便悄悄地揭開一看,只見上面寫着:

戊子科鄉試第一名解元東方旭,系豐城縣學廩膳生,習禮記。

鸞吹心中暗喜。不提防洪儒直跑進房,口裏亂嚷:“姐姐,姐夫恭喜!”嚇得鸞吹放手不迭,三兩步的走入幔中,聲也不回,嗽也不敢咳一個兒。洪儒道:“兄弟去道喜了,可有甚說話吩咐?”鸞吹那敢做聲,素娥忙出來答應道:“你到廳上去,怕報子就來,打發過了,再去道喜罷。”洪儒道:“二姐姐又來難我了,我那裏在行呢!”素娥道:“自有未能料理,花紅犒賞我自發出來,你只陪待就是了。”洪儒歡喜出去。報人已擠滿一廳,高高貼起大紅全幅紅緞報條,寫着:貴府賢坦老爺東方旭中式戊子科第一名解元字樣。未能聽着素娥指示,料理得井井有條。打發報人出去後,即跟着洪儒去道喜,並附信西莊。

次日,族親俱來叫喜,水夫人吩咐古心亦來稱賀。阮氏、田氏叫文虛領着冰弦,任夫人又差晴霞,都來道鸞吹之喜。鸞吹竟閉上牀前紗窗,整整的睡了一日。冰弦、晴霞只向牀邊叫喜,不得見面。都是素娥主持,留待酒飯,賞賚物件,作謝過去。次日,備了酒筵,在未公靈前告喜,要鸞吹去一拜。鸞吹不肯出去,想着未公若在,不知如何歡喜?一陣心酸,不覺涕淚交下,竟要哭出聲來。素娥着急,再三勸住,自與洪儒去祭告。祭畢,請享祭餘,鸞吹抵死不肯起來,素娥只得攜了酒菜,上牀相勸。鸞吹無奈,揩乾了眼淚,勉強吃了兩小杯酒,半碗飯。素娥道:“姐姐昨日竟沒吃飯,須要多吃一碗。”又苦苦的勸了半碗。生素道:“姑爺中了,小姐心裏該喜歡,酒飯要多吃些,怎這樣害怕?去年四房大小姐,不是胡姑爺入了學,小姐叫生素去道喜來?大小姐對着生素,嗤嗤的只管笑,嘴都合不攏來。後來到廳上去看報條,還念與二小姐們聽,說說笑笑,好不快活哩!”素娥正含着一口飯,幾乎直噴出來,笑道:“不許說!快去拿茶來,大小姐吃罷。”

閒話休提。自此忙忙碌碌。過了兩日,那知素娥發寒發熱,生起病來。縣中來請,鸞吹料理醫藥,未得空閒。等得素娥病好,鸞吹又害勞發,到得十月盡邊,才得起牀。急急的同着素娥先到西莊,去見水夫人,謝了阮氏、田氏。田氏正在腹中疼痛,恐要分娩,請素娥診脈。素娥說是轉胎,須理一理氣,和一和血,便無難產之病。水夫人留住兩人,用了四帖藥,才放回家。

即日進縣,任夫人與素文小姐,接至湘靈房中,揭帳看時,兩人猛吃一驚,眼中珠淚,不繇不直掛下來。湘靈勉強把身子挪動,向兩人流淚道:“二位姐姐,盼得妹子好苦也!”鸞吹、素娥十分難過,把連次患病之事說知。湘靈點點頭,嘆一口氣道:我們這樣好姊妹,便多聚幾年也好,天喲,怎教人分手如此之速!”任夫人道:“自那一日錯聞凶信,病勢陡重,淹纏至今,竟把一身大肉都落完了!”因揭開被來,露出一隻枯木般的纖臂道:“兩位小姐,你看,瘦得可憐不可憐?”鸞吹、素娥看着,心疼不已。任夫人請素娥診脈,素娥靜坐調息,細將六脈診視。素文挨着鸞吹香肩,悄悄的說:’姐夫中瞭解元了。姐姐前日的酒令,好不準也?”鸞吹臉上泛起一片紅霞,低着頭,只做沒有聽見。任夫人瞅了素文一眼,纔不敢再說了。素娥診完,說道:“大妹,你只吃虧這心頭氣不舒展,心病還將心藥醫,只須放下愁腸,這病就漸漸輕可;草藥內豈沒開鬱順氣之品,都是隔靴搔癢!你只依我說話,寬懷纔好!”湘靈流淚道:“我也知病已犯實,無藥可治的了!只是掉不下父親、母親,死在九泉,息得瞑目?母親,你是明理之人,死者不可復生,再不要苦壞了身子,叫父親更靠何人!”說到那裏,心裏如刀絞一般一陣辣痛,便暈去了。慌得衆人喊叫不迭。湘靈醒來,看着任夫人,只是乾哭。夫人不忍,把頭別開,淚如泉涌。

素娥苦勸道:“你病都由愁鬱哀傷而起,只要放寬了心,便勝服仙丹靈藥!父母恩深,生死事大,你是聰明人,怎不明白?”湘靈滴淚道:“我豈不知,只是方寸已亂,不由繇子做主哩!”鸞吹道:“我們回家,也是九死一生,虧得迷中一悟,想文兄雖竄跡遐方,賜環有日,我等若先填溝壑,報德何時?從此着想,把無益之愁一齊收疊,便覺心中寬泰,神氣漸漸復原!妹子,你若依我之言,打疊去閒愁萬種,包管漸漸的好將起來,上可報親恩,下可酬私願!俗語道得好:‘留得青山,怕沒柴燒?’此時生死關頭,賢妹急宜猛省!”任夫人道:“兩位姐姐之言,字字金玉!我兒,你以此提醒這心,包管你病勢日減!”湘靈含淚點頭,微微太息。任夫人出去,湘靈叫素文拿過一部詞集,在裏牀拿過一本詩稿,拜匣內又檢出一幅花箋來,遞與鸞吹手中,說道:“妹子將死之人,顧不得羞恥,言盡於此矣!”鸞吹展開花箋,與素娥、素文同看,見連真帶草的寫着:

湘靈幼承母教,長讀父書;愛日如金,守身似玉。不幸災生倉卒,命在須臾;良醫施解網之仁,處女有裸裎之辱。先號後笑,幸得回生;定痛知哀,恥難苟免!深維斷臂

之義,恐傷割股之心;誓守不字之貞,致有曲全之計。重以父母之命,將申媒妁之言;

而乃李戴張冠,幾若子虛烏有;鴻迷雪影,何殊斷梗飄蓬。慘西市之臨刑,驚聞市虎;痛東荒之野竄,愁聽荒雞。魂驟出於泥丸,息難歸於氣海;奄奄欲絕,冉冉將離。罔極未酬,死猶齎恨;同懷永訣,生定無緣。從此殘月曉風,但滴啼鵑之血;夕陽衰草,空招倩女之魂!夫復何言,竊猶有憾!十年心血,吟成照夜之詞;九曲情腸,賦就倚秋之句;裝潢未就,加點無人。伏冀呂言,轉祈椽筆;警其亥豕,付之棗梨。俾吹簫秦女,深憐翠黛多愁;記拍吳娘,太息紅顏薄命;當時嗟繐帳之懸,沒世致瓣香之祝。則鼠肝蟲臂,猶切銜環;白骨青磷,還思結草;有如此日,敢在下風!鸞姊素姊兩同盟妝次。

愚妹任湘靈襝衽拜稿

鸞吹、素娥忍痛看完,又露出一幅短箋,楷書七律一首,其詩云:

雪天鴻去爪無痕,從此深閨靜掩門。

一鏡愁顏消白晝,幾聲長嘆過黃昏。

夢於身後終難覺,冷到心頭孰可溫。

但聽三更啼杜宇,不須釃酒更招魂。

江陵女子任湘靈絕命辭,留奉有心人一覽。戊子孟冬望後一日,滴淚和墨,潦草成書。正月照東楹,漏下四鼓時也。

鸞吹、素娥看到傷心之處,那裏還顧得湘靈悲感,撲簌簌的只顧吊下淚來。素文也是垂淚不已。鸞吹將箋交付素娥,泣對湘靈道:“妹子寬心,病還要好起來,怎說出這盡頭話?倘有意外之事,你所言,我句句記得,轉達文兄,決不負託也!”素文含淚,溜出外間,略用了些飯。鸞吹因要解手,素文領向自己房中。跟來的丫鬟,被晴霞邀去吃飯。單剩素娥一人,坐在湘靈牀沿,湘靈垂淚道:“妹子有一句話,只是說不出口來;二姐姐,你可憐見妹子死得不明不白,容妹子說了罷。”素娥道:“呵呀,你說甚話來”你有話,只顧說,兀的不教我心疼死也!”湘靈道:“左右沒人在此,妹子是將死之人了!妹子與文……”湘靈說到那裏,只縮住了口,頓了一頓,說道:“雖是媒妁未通,然已親承父母之命;妹子此身,已有所屬。姐姐若能見憐,怎樣着落妹子死後魂靈,不至東?西蕩?《左傳》說:‘鬼猶求食!’可憐妹子是個無祀孤魂了呢!”說到那裏,湘靈心頭一股冷氣,直寒起來。素娥打動愁腸,淚如泉涌,說道:“妹子,你不要說了!但恐愚姊命薄,你之前車,即我之後轍耳!我從前病中,也作此想,求過他來,曾許我立嗣承祀。妹子,你真個有些三長兩短,方纔這話總在我身上!田氏大娘合璇姑姐姐,都是情重之人,決不使你做若敖之鬼便了!”湘靈回過氣來,說道:“若得如此,死亦瞑目矣!”湊着鸞吹等進來,便不言語。臨別時,鸞吹等難捨難分,連着兩家丫鬟,都流淚不已。到了家中,鸞吹與素娥商議,要將湘靈病勢,稟知水夫人,先行定禮,衝一沖喜,這病還有救頭,前日母親雖怕泄漏,如今事已至急,只得再去哀求,想母親必不仍執前見。素娥道:“妹子正有此意,後日就是望日,我們朔日未到,這次斷不敢缺,乘便進言,務期必妥便了。”

鸞吹等到這日,天未明,就起來梳洗上轎,辰刻就到了西莊,進去見了水夫人、阮氏。只見冰弦走來,向水夫人耳邊說了一句。水夫人看着素娥道:“二小姐來得正好,二媳今早忽然腹痛,這會更覺緊些;可替他一診,看是弄胎還是臨產?”素娥領命進房,診畢出稟說:“脈已離經,期甚近矣;可用一服回生丹,燒些益母草湯、人蔘湯伺候,今日夜裏便得喜信。胎氣尚旺,印堂明潤,脣紅音利,可保平安。”水夫人便留兩人過夜。兩人幫着料理襁褓、蓐草、湯藥、參苓諸事,忙忙碌碌,把湘靈之事竟未提起。到黃昏時分,痛陣來得緊了,鸞吹早已喚到收生。收生婦吩咐生起火盆,燒好熱水,諸色齊備,那痛陣便一陣緊似一陣,腰間就似打折的一般,眼內火都爆將出來。田氏因是頭生,十分害怕。水夫人道:“休得着慌,這是時候到了!’正在吩咐收生,伏侍坐草。忽聽莊外人聲鼎沸,大家驚異,未及查問。只聽房裏呱的一聲,收生婆口中連稱:“恭喜了,一位小相公!”素娥笑嘻嘻走出外房,向水夫人賀喜道:“太夫人萬福,娘娘上牀平安,小舍人大耳豐頤,河目海口,真富貴之相也!”古心在外知道,自去焚香點燭,拜謝天地祖宗。素娥進房,料理產婦湯水。冰弦看着收生婆包紮孩子。水夫人問是甚時候,鸞吹道:“月正中天,寒冬夜長,是亥初時分了。”文虛便去埋胞,阮氏便督率文嫗等整備酒飯,舉家忙亂歡喜,到五更方睡。

次日,鸞吹、素娥進來晨省,聽西邊房裏啼哭聲如洪鐘,驚異道:“怎初生孩子,有這等大聲?昨夜女孩兒們出去,丫鬟說:‘臨產之時,莊屋上紅光罩滿,直透半空,各村誤認,都來救火。’此兒之貴,不比尋常!母親、二哥之福,真無量也!”水夫人道:“玉佳此時,不知竟作何狀?豺狼當道,刻刻危機,我躬不閱,遑恤我後耶?”鸞吹等觸起愁杯,諮嗟不已。正要說及湘靈之事,只見秋香飛報:“大相公書房中來了一個奇人,是望氣的,說我們莊上有祥瑞之氣,應在大相公身上;如今大相公留他吃飯哩。”水夫人笑道:“這是昨夜紅光惹出來的事了!九流之中,最多奸人依草附木,怎便與他認識起來?”秋香出去了一會,又來報說:“大相公領着那人,到屋後來聽小舍人的哭聲哩。”水夫人不悅道:“大郎怎這樣沒正經?初生孩子,領甚人聽甚哭聲?貴賤壽夭,定乎命,而根乎心,豈徒在聲音相貌間哉?”正待着人去喚古心,秋香道:“大相公來了,現在院子裏。”

水夫人帶怒走出中間來,卻見古心拿着一封書信,堆着一面笑容,說道:“母親,這是二弟的手稟,洪長卿寄來,現在外邊求見母親哩。” 水夫人變怒爲喜,忙拆開,看完,方知素臣救出鶼鶼、石氏,至保定得旨,觀水令其進京,以至直言致禍,謝紅豆諫救,免死安置,並東宮贈銀諸事。以手加額道:“原來東宮幼年,如此仁明,國本既定,杞人之憂可免矣!洪長卿與汝弟至交,且爲此書,親身到此,我當見而謝之。”古心答應先出。水夫人將書遞與鸞吹等看過,素娥又拿進西間與田氏看了,無不歡喜稱慶。鸞吹因把湘靈病重,及與素娥商議,欲求水夫人定婚沖喜之事述了一遍,道:“長卿此來,必爲任小姐作伐,萬望母親慨允!”水夫人點點頭,急換衣服,出至澹然堂軒後。長卿已站在中常,鵠立多時。等得夫人轉出屏風,忙設交椅,以子侄之禮拜見後,即將懷恩之言細述一遍,道:“二兄此番出京,一路都有夫馬供應,不比尋常遷謫之人有風塵之苦、跋涉之艱,伯母可免憂慮!”水夫人道:“小人之情,百變未已;暗中之禍,片刻難防;與吾兒爲難者,何等奸惡,敢比之尋常遷謫乎?昔裴度、武元衡身爲宰相,扈從衆多,且在朝堂萬目之地,尚爲奸人所傷;況吾兒以隻身遠投荒徼乎!但死生有命,同一賊也,元衡死,而裴度獨不死;夭壽不貳,修身以俟之,無畏首畏尾之理!老身聞信以後,並未下楚囚之淚,以非特無益,且失蒙難之義也,賢侄但請放心!”長卿聽罷,惝然如有所失。茶罷,復把自己到吳江遍訪,被捕役誣拿,縣官下毒,及餘夫人援救之事一一稟知。水夫人深致不安,又再三致謝他給假親來的盛意。因把督學反覆,自己避難之事也述了一遍。長卿心悅誠服,暗忖:向來只知文伯母賢孝秉禮,原來見識超卓如此;且神清聲遠,真發祥之原也!水夫人令古心陪坐,正待起身,長卿忙打恭告辭。水夫人駭然道:“賢侄與小兒至交,坐席未暖,何遽言去?”長卿愀然道:“小侄下榻任年伯處,年伯有一女,名喚湘靈,欲許字素兄爲側室,因蹇修無人,倩侄執柯;本擬回京後,差人至遼,今幸伯母在此,當回縣說知,好擇吉來求。世妹患病至重,亟欲一安其心,故此告辭。”

水夫人道:“任小姐之事,老身備知;因未家兩位小姐,屢爲撮合之故。今日又議及此事,欲老身做主,定婚沖喜,已允其請。但恐縣中人雜,或有漏泄,致啓事端;二則宦家之女,不宜屈爲小星。老侄當爲我熟計之。”長卿道:“古兄既改姓名,則縣中止知與孫姓聯姻。任年伯憐才重品,情願以女爲素兄側室,古人如此者正多;況世妹守貞不字,故爲此曲全之計。伯母既已深知,自應諒其苦衷,成全其事。”水夫人唯唯。

長卿告退,回至廟中,從人已等得不耐煩了;因長卿吩咐,不敢來催。今見回廟,便連催廟祝擺飯;長卿說已用過,轎伕便慌忙綽過轎來,衆人役簇擁起身,趕至縣中,恰好晚膳時候。任公見長卿滿面笑容,不暇寒溫,即問:“籤詩定佳?或已訪有蹤跡?”長卿唯唯,讓進書房,屏退從人,低低的說道:“老年伯恭喜,世妹姻事,已蒙文伯母面許,只須擇吉行定矣!”任公大喜道:“這話是真的麼?請道其詳。”長卿把前情後節約述一遍。喜得任公手舞足蹈,說道:“多謝老侄不盡了!”如飛跑進房中,悄悄述與夫人知道,並囑不可漏泄。吩咐家人,多拿幾壺酒,到書房中去。“夫人,你快去給女兒一個喜信,我出陪長卿,要痛飲一醉的了。”夫人三腳兩步,趕進湘靈房中,附耳低述一遍。湘靈小姐好生慚愧,心上感激長卿,卻怪着鸞吹、素娥二人,怎便瞞得鐵桶,不顧人死活!任夫人道:“文太夫人早知文郎必以直言賈禍,潛避至此,未小姐自應祕密;但見你恁般病勢,也該通個風兒,只叮囑我們謹慎就是了。”任夫人母女,自在房中議論。外面任公卻酒落快腸,與長卿細講一回西莊之事,說一回籤詩,議論一回廟祝,商量一回行定禮儀,直吃至四更方散。次日,任公請夫人擇定了十九日黃道吉日,叫素文折一頂頭巾,做一個裹肚、一雙紅鞋、一雙綾襪、一頂珠冠,叫成衣趕做大小衣袍,叫銀匠打造金字年庚,叫買辦置買細緞、花果、靴帶、巾襪之類;一面敦請長卿到西莊去說媒。主意定了,任公出去通知長卿,夫人便到湘靈房中來。

湘靈穿好襯衣;靠坐在牀,晴霞掇着一盆臉水,正走上去,夫人連忙喝住道:“兒呀!你怎這樣性急?再等兩日洗臉不遲!”湘靈道:“孩兒心裏要洗,不妨事。”夫人道:“斷使不得,替你揩擦一揩擦罷。”湘靈沒奈何,細意揩擦,夫人忍出一身冷汗道:“你將就此罷,坐久了也要傷神,快睡下去。晴霞快取蔘湯來,給大小姐接一接力。”晴霞收了水盆,忙在銀銚中倒出蔘湯,遞與湘靈吃了,伏伺睡好。夫人方始放心,喜孜孜的附着湘靈耳邊說道:“你父親擇了十九日,替你定禮,衝一沖喜,你這病敢就好起來。卻自要調養,休像方纔這樣勞碌纔好!”湘靈暈紅了兩頰,不敢答應,心裏卻自歡喜。丫鬟已把素文請來,夫人將十九受定,要他幫做鞋襪等事說知。素文歡喜道:“綢緞俱有現成的;但只該做鞋襪,怎要做起裹肚來?珠冠又是誰戴的?”夫人道:“鞋襪也不是受定用的,要做給小孩子穿的;我還未說明,就是前日十五日,田氏大娘生了兒子,我的主意,要做幾件出手之物送他。如今算來,今日已是三朝,趕不及了,率性到滿月送去罷。你只先趕着折一頂儒巾,打幾對果絡,釘年庚八字;靴帶鞋襪,俱到店中去買哩。”素文道:“文太夫人的鞋是要做的。”夫人道:“啊呀!這倒忘了!”急把任公請進說:“忘記一件最要緊的事,文太夫人及田氏大娘的鞋樣,要託長卿請來,好連夜趕做。”任公答應去了。任夫人道:“我們昨日還怪着未小姐,那知長卿說來,卻全虧他二人之力,長卿反是做的現成媒人。”湘靈點頭道:“孩兒便想他是情重之人,原來如此。”

夫人等自在衙中忙亂。長卿用過早膳,自到西莊向古心道知來意,並送上素臣所寄那封銀子。古心進內稟知,水夫人道:“日期侷促,任小姐又在病中,鞋樣不必,日後補做便了。你出去陪着,我有話要出來面說。”古心出去,水夫人到西間,與田氏商議道:“玉佳與未家二小姐成約在先,不便先定任家小姐,不如就這吉日,雙行了聘罷。”田氏道:“婆婆見得極是!但聘金從何出處?又不便向未家姑娘移借,奈何?”水夫人道:“玉佳寄回五十金,長卿今日送來,就分作兩股;這是東宮所賜,物輕人重,不強似千金之聘麼?”田氏歡喜不盡。水夫人聽着牀上哭聲,叫冰弦抱來一看,暗忖:素娥之言不錯,果然是個貴相!因向田氏道:“天氣甚冷,不洗三罷,怕凍壞了孩子”田氏應諾。外面文虛來稟,前面送洗三的酒席果燭進內,水夫人吩咐收下。命紫函單請鸞吹說話,素娥要同進來,紫函含笑道:“二小姐且慢,大小姐請就行罷。”素娥覺着有些緣故,便縮住了腳。鸞吹進來,水夫人致謝過了,把雙定之事說知。鸞吹歡喜非常,即起身告辭,要趕回家中,接待長卿。水夫人就不留,鸞吹便轉告素娥,匆匆同回。

水夫人親見長卿,託爲雙媒,要先定素娥,次定湘靈。長卿道:“任年伯現爲此縣之主,未小姐在其治下;應否執謙,讓任宅先受定禮。”水夫人道:“婚姻大禮,未可論勢。未家二小姐出身雖微,然已與文子同升,便是廷尉之女;與小兒約言在先,且有生死患難之感;老身許婚,亦在任小姐之先;兼與任小姐姊妹稱呼已久;賢侄勿疑,即以此言達知任公可也。”長卿自愧失言,連連作揖遵命。水夫人吩咐古心陪待,起身入內。將洗三酒席,兼作待媒。長卿因已用飯,不能多飲,吃了五七杯,便要告辭。只見縣中家人酆升,從外直奔進來,說:“老爺有要緊事,立等洪老爺去商議哩。”正是:

紅鸞宿照雙娥命,天喜星飛萬美魂。

總評:

即報喜一事出之他書,不過歡喜熱鬧而已;此則自未能迎報,鸞吹倒縮起,而素娥萬福叫喜,鸞吹擡頭不起,而悄地揭看紅帖,洪儒進房亂嚷,嚇壞鸞吹,而鸞吹不敢做聲,素娥忙出答應,而閉上紗窗,整睡一日,而靈前不肯出拜,而想着未公心酸淚下,而素娥攜酒菜相勸,鸞吹無奈勉飲,而生素嘈雜四房大小姐之事,而素娥含飯,幾乎噴出。委委折折,淋淋漓漓,遂成一段花嬌柳媚、燕乳鶯雛文字,使賢媛守禮,孝女思親,一片正情,流露滿紙。獅子搏兔,亦用全力,謳不信邪?

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。湘靈一字一詩,哀極矣;未及私囑素娥,沉痛入骨也。人死則魂升魄降,廓然還之大虛耳;而欲區區留一詩名,立一嗣子,豈非大愚?然後言情,則爲至情,以此成文,則爲至文。

鬼猶求食,不肯爲無祀孤魂。與素娥病中犯復,而一字絕不雷同;且即素娥目中點明,此之特犯之一法。

長卿所必欲親致書信者,欲述知懷恩之言。見道路太平、扈從絡繹,供應齊全,可安驅而至,無意外之虞,以大慰水夫人之心而解其悲痛耳。孰知水夫人因並未下楚囚之淚。至道路之危險,小人之機械,則已洞若觀火;引裴度、武元衡一事,更是安命;而生死不足以動之。安得不倘然如有所失耶?

湘靈初怪鸞吹、素娥,後乃明白。文固曲折可喜,庸手且以爲故生枝節矣!不知鸞吹等若先通知湘靈,則無長卿求籤、望氣、聽讀、遇逸人、試英物許多妙事妙文;文字波瀾、樓閣、離合、頓挫之法,俱爲贅物。既不通知,則必應招;湘靈之怪,既已招怪,則必應釋湘靈之疑。作者於長卿求見時,力允鸞吹、素娥之請,於“約述”二字內伏招怪之根,“細讀”二字內伏釋疑之根。真屬曲折匠心,縱橫如意者矣。

湘靈洗臉,不過閒情閒事,而湖靈之嬌小,任夫人之老成;湘靈之心開,任夫人之着急;真情活現。且因任夫人之着急,而湘靈病勢之危益見;因湘靈之心開,而長卿勿藥之言益驗。細意揩擦,致任夫人忍出一身冷汗,已預採選之根。否則,大病初癒,安能乘轎遠行,結親拜堂,受如許勞頓耶?《左傳》、《史記》凡綴一閒情閒事,俱與正文注射搖曳,惟此書獨得其祕。

長卿欲先定湘靈,未免俗情;聞水夫人侃侃而談,能不赧然自愧?非抑長卿也。以第一等筆墨寫水夫人,自不得不以第二等筆墨寫長卿矣。連連作揖,服善之誠,改過之勇,亦何可及?而水夫人之公正,乃於此益見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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