急得後面搖櫓的船家,亂跳亂喊。大郎袖裏藏着十枝竹弩,正在學習指掌臂法,一時不禁跨出船頭,望着鎖人的水手,把手如法一抻,恰射中大股之上,鮮血直淋,叫聲哎唷,站立不住,倒在船上叫喚。那邊船上,跳出三四個人,來打大郎。大郎用手一架,當頭兩個,一個已滾下河去,一個跌轉大船頭上,爬不起來。那後面兩個就嚇住了腳,大喊:“打死人了!”大郎着慌,正要避入艙去。猛聽得那邊船裏,大吼一聲,奔出一個大漢,跳過船來,一手揪住大郎胸脯,望着河裏就摜,卻摜不倒。大郎忙用手肘,照着大漢手彎直坐下去,卻坐不脫,因也用手揪着大漢。兩個人你一拳,我一拳的蠻打,只聽得一拳下來,就如打油車的一般,轟的一聲,震得那船頭擺了幾擺,船底水聲轟隆轟隆的響,連那邊船上的人,都看得呆了。岸上人齊聲喝采,說道:“好打!”素臣睡在中艙,聽得鎖了人去,慢慢的披衣起來,聽喊打死了人,慌忙穿着,又見大郎與人廝打,勢其兇猛,急趕出艙來,口裏說着:“不要混打!”把眼一看,失聲道:“老弟!”那大漢與大郎,俱各放手。大漢道:“素兄,此位何人?”素臣道:“這位劉兄,是我相與。你且進艙來,和你細講。”那邊船上家人,忙把船家開鎖,說道:“誰知是文相公的船!”岸上人都道:“誰知是一家子人,在那裏瞎打!”哄的一聲,都散去了。
兀那大漢端的是誰?卻是素臣最相好的朋友景日京。日京進艙,素臣問:“緣何在此?”日京道:“話長哩,你這劉兄,真好膂力,實是可愛!”素臣笑道:“打得你不疼麼?”日京道:“要打得疼纔好。不痛不癢的,就一日打到晚,也沒勁。劉況,你多少年紀,會什麼武藝?方纔發的弩箭,可是素兄的傳授?”素臣驚訝道:“你講什麼弩箭?他還沒有學會,你如何知道?”日京道:“素兄原來不知,我那邊水手的腿上,敢還在那裏淌血哩。”大郎道:“是小人冒昧,看見鎖了人去,一時氣忿,就發了一弩,不料竟射中了,弄出事來。”日京道:“休說閒話,你究竟多少年紀?會什麼武藝?說出來罷。”大郎道:“小人二十三歲了,不會武藝。就是文相公教我用弩,才學了兩日。”正在說話,只見那邊船上,走過一個人來,說道:“表兄外違了。”素臣道:“原來樑公在此,日京怎總不提起?”日京道:“我要緊問劉兄的話,忘記和你說了。”樑公道:“他們大鬧,我尚未起身。後來聽見表兄聲口,才急急走來的。我們如今快搬在一處去。”素臣問:“可是同路?”樑公道:“弟的船是回去的。”素臣大喜,吩咐把行李都搬上大船,淨過手面,吃了早點,四人坐下聚談。
日京道:“劉兄好膂力,素兄若不出來,我定要吃虧哩。”大郎道:“小人勉強支持,已是筋疲力盡。文相公若遲一會出來,小人定要受傷了。”日京道:“你這話通是假,老實對你說罷,我兩個要算做棋逢敵手哩。”素臣道:“閒話休提,我且問你兩人,緣何事到此?我出門時,樑公尚未回,何以又在一處?”日京道:“我那日吃酒回去,就到縣前打聽那賊禿下落,方知那賊禿的師父,是賜紫禪師,縣裏贓坯開釋了他,立刻叫他走了。弟回家氣了一夜。明日一早起來,也沒向家裏說知,打聽他往浙江,就一路趕下來。那知連日遇雨,倒受了他的累!到得杭州,方知那賊禿在靈隱寺掛褡,正往那裏找他,卻遇西湖後山發蛟,險些兒弄到水裏去。候了他一日,沒處下手,那知被昭慶寺裏接去,祝由治病,正值寺裏火着,連那生病的和尚,都一齊燒死。”素臣方知替鬆庵治病的,真是這個行曇和尚。點着頭道:“這真是天網恢恢了。”日京道:“我打聽這賊禿已死,親到火燒場上,又見無數焦炭也似的屍首,說個個都是和尚,心裏愈加暢快,在湖上吃了一醉,纔回寓所。前日到關上去搭船,只見管關主事送出樑兄來,就下了船。不料因與劉兄廝打,得會素兄。”樑公道:“弟自江西回來,路過北新關,因關上主事,是先父的門生,順便一望,不想遇着日京。”日京道:“表兄要往江西,緣何忽要回去?”素臣因把前後事情,述了一遍。日京大喜道:“原來劉兄是素兄的大舅哩,今日我作東,替素兄會親。”大郎連聲道:“小人怎敢?”樑公道:“還是小弟作東,一來壓驚,二來賀喜,三來爲日京、劉兄合面。”日京道:“什麼合面?不是這一打,我們怎得成交?如今是好了,與素兄做了親戚,我兩人便得常會,正有得打哩!”素臣等一齊失笑。樑公命家人坐着小船,趕回烏鎮,買備酒餚。將大船暫泊岸邊,講說江西風景。樑公道:“自小讀《滕王閣序》,不勝慨慕。豈知浪得名耳!”因極贊匡廬、彭蠡之妙,勸素臣至江西,必當暢遊。日京道:“匡廬競樓,彭蠡溝渠,若欲大開眼目,非崑崙、滄海不可!”大郎道:“小人曾從乍浦出口,飄至一島,尚在內洋,登山四望,已覺眼目一空。何況崑崙、滄海?”素臣笑道:“日京每作乘桴之想,不謂劉兄乃與同心。如有用我,其爲東周、魯、衛諸國,尚可大行。況今天下之一統乎?何必懷居夷之志也。”
四人議論一會,酒餚已備,擺將上來。日京要大郎坐首席,大郎抵死不肯,說道:“景相公若這樣相待,小人就下小船去了。”日京道:“什麼景相公?我和你是朋友了,以後若是這樣稱呼,須吃我三拳。”樑公道:“日京怎只顧講打?以後劉兄若不與我們朋友稱呼,當飲以三巨觥。”素臣道:“最好。”樑公定素臣首席,大郎次席,自己與日京上下列坐。大郎不敢與素臣對坐,日京硬拉不從。素臣見他執意,只得把樑公一座換與大郎。日京道:“也罷,我們對坐着好。”大郎復不肯僭日京,日京暴跳如雷,方纔坐下。三人原是好友,日京更喜新得大郎,談笑風生,歡然暢飲,自午前直吃到日落,湯飯過後,點起大蜡,煮茗談心。只見兩個船家,進艙磕頭討賞,一個是被弩所傷,一個是跌下河去,被水底石塊磕傷了頭臉。素臣解開銀包,取出一塊三五錢重的銀子,賞令買酒補苦。兩人連連磕頭,歡天喜地的出去了。素臣道:“劉兄,這弩豈是輕重發得的?幸喜未經練習,臂掌之力,不能運聚,若工夫深了,箭上再用藥煮,則中者無有不死。非到戰陣之上,及猝遇江洋大盜、北路響馬,斷不可輕發,致傷人命!你因何孟浪若此?”大郎道:“小人該死。也只道初在學習,未必能中,就中,也穿不進皮肉去。一時氣憤,發了一弩。半日在這裏懊悔,以後再不敢混用了。”日京道:“素兄休再埋怨,劉兄也不須懊悔,不是這一弩,便不廝打,怎知道你有這等膂力?以後只依着素兄說話,不是江海里,就到北路上守候強盜去罷。”衆人俱笑。日京忽然要與大郎比起力來,樑公道:“這船上又沒有石磐,如何比法?且到家再處。”日京不依,定要比較。素臣道:“取一根柴棍來,你們坐下,各將腳底對抻住了,將柴棍橫在兩人腳尖上,四隻手抓住棍子,一時用力。坐得住的,力量便大。坐不住被提起來的,力量便小。”日京已坐下地,連叫:“取柴棍來!”船家遞進一段柴棍,日京拿着,連催大郎。大郎被逼不過,只得也坐下去。如此抻好,兩人一齊用力,真像一對猛虎,在巖谷中狠鬥起來。但見:
狼腰作勢,虎背施威。緊咬牙關,滿口敲金戛玉。生拗臂膊,深身簇鐵攢鋼,依稀朱粲啖生人,忒出赤眼睛有核桃般大;彷彿神荼擒死鬼,扛起青筋膜有骨拙般粗。腳似排沙,遇石壁銅牆,一步也支撐不去;手如鋸樹,到盤根錯節,兩人都扯拽不來。
兩人各施神力,並至良久,這柴棍只在腳尖縫裏,休想移動半分。樑公道:“未知鹿死誰手,真可並驅中原矣!不必並了!”日京把頭搖了一搖,用盡周身之力,將兩手忽地一緊,這棍兒竟有動移,大郎的臀尖待要離地而起。素臣暗揣:大郎畢竟輸了。卻見他牙關咬響,盡力一凝,只聽刮喇一聲,如空山爆竹,一根柴棍,拉作四截,四隻手內,各擎一段,仰跌下去。震得船板怪響,這樣的大船,兀自連連擺動,船底水聲廓落,那一枝大蜡臺,幾乎折下地下。素臣大喜道:“這纔是棋逢敵手!”衆家人都看了出神,喝起採來。船上水手、舵工,都嚇呆了,道:“這樣碗口大的柴棍,截作四段,沒有幾千斤的燥力,也休想罷。”樑公道:“再檢粗些的柴棍,日京和劉兄,試與表兄一比,看也支持得幾時?”日京喊道:“劉兄休聽樑公瞎話,素兄神力,好與他比較的嗎?只上手便提了起來了!他容你支持一刻嗎?”舵工、水手俱搖着頭不信,還有大似兩人的力氣?因衆家人都說不錯,便一齊眼睜睜地呆看着素臣。大郎道:“文相公神力,是知道的。誰敢比試,不成了蜻蜓搖石柱嗎?”船上人方纔信了。樑公道:“既不比試,可燙壺酒來,與二位接力。”家人們一面斟酒,一面開鋪。日京看見素臣牀鋪,駭然道:“素兄寒士,何勿奢侈若此?”素臣將鸞吹感恩贈送之事說了。日京道:“未小姐多情人也!”樑公道:“這牀褥子,殊不相稱。”素臣又把換給璇姑之事說知。樑公道:“表兄亦多情人也。”素臣解衣就寢,樑公瞧見汗巾,先讚道:“此夜來神針也!又是何人所贈?”素臣笑而不言。大郎道:“是我妹子做的,胡亂給文相公擦手。”樑公細看了一遍,說道:“針指不消說是第一等了。這春風曉日,尤與表兄相稱。表兄志在攘斥異端,正如日出扶桑,陰邪悉滅,陽光遍照,萬物皆春,他時功業,兆於此圖矣!”素臣道:“此我酒後妄言,樑公何由而知?得毋日京饒舌耶?”日京道:“是小弟說的。素兄得權行志之時,這殺和尚的劊子手,是我定下的了。劉兄卻不可倚着私親,想來攙越。”說罷大笑,把壺內餘酒,一飲而盡。素臣因問樑公之志,樑公道:“弟本庸人,安有所志?”日京嚷道:“你不必瞞了,我已問過他,他要做倜儻步兵,風流御史,如阮嗣宗、杜牧之一輩人哩。”素臣道:“樑公情見乎辭,這纔是多情人哩。可惜瓶已告罄,到明日補賀十觥罷。”說罷,就寢。
次日黎明,已到天江碼頭,大家收拾回家。素臣腹中輪轉:母親家教極嚴,此時須慢慢的宛轉稟知,豈可一時冒昧?亦且未經稟命,即帶人回家,難免專擅要求之罪。因向大郎說道:“我本欲同你上去,如今想起卻有許多不便。你可先回,對令妹說,叫他放心,大約月內,就來接他便了。”大郎唯唯。卻俟素臣上岸,悄向鄰里訪知,水夫人大賢大德,田氏賢惠非常,與樑公家人所言無二,滿心歡喜,方坐着原船回去。
素臣到家,將前後事情細述,單不提璇姑之事。水夫人悽然道:“奚囊這小廝,最有天性,那相貌也不像早夭的。只願有人救去,便謝天不盡了。”田氏及丫鬟等,俱爲悲感。文虛夫婦,聽見兒子被難,哭得更是慘傷。水夫人道:“你起身後,未家老伯就有書來問候我,說他現在杭州,要你弟兄們去一會。你哥哥要在家照管,未得前去,寫書回覆,說你已到江西拜他。他還送了幾色土儀,幾疋綢緞,因是世交,只得受下。誰想你在湖上,救了他大小姐之命。只是二小姐並無下落,難免悲傷。”因問田氏道:“他家人是幾時去的?”田氏道:“是初七日到,初八日去的。”文虛傳稟:“門斗在外要見。”素臣出去,問知宗師按臨蘇州,先考蘇州,十八日取齊,二十日開考。水夫人道:“爲何考信如此急速?你哥哥身子不好,不去亦可。你既回家,該去應考,歇息一兩日,明後日起身罷。”
素臣領命,到古心書房中來問候,即述考試之事。古心道:“我無大病,不過脾胃不好,時常作瀉,你說不藥爲中醫,節飲食,以俟其元氣自復耳。我本無意功名,母親既許不去,是極好的了。”因問別後之事。丫鬟秋香送上茶來,素臣一面吃茶,一面將在外之事,細細述了一遍。古心道:“出門不過幾日,就有許多變頭,可見世路崎嶇。我之志在杜門,正爲此也。你雖別有主見,以後也要斟酌。”素臣道:“大哥所言極是。如果道不足行,便當如五湖母舅,挈家避世耳!”古心復問:“璇姑之事,曾否稟知母親?”素臣道:“母親嚴正,須緩緩乘便稟明。弟於後日即赴江陰錄科,大哥在家,須伺母親歡喜時節,乘便爲弟進言,必要婉曲剴摯,說得出劉大一家苦情方好。”古心應允。
只見日京直趕進來,素臣放落茶盞,起身接住。秋香笑嘻嘻的,收着茶盞出去。古心道:“學臺按臨江陰,舍弟後日起身,日京同船去罷。”日京道:“那樣沒要緊事,那在小弟心上?我是來請劉大哥去吃酒較量哩。”素臣因把大郎隨身回去之事說知,復叮囑道:“家母跟前,尚未稟聞,你聲氣低些。”日京道:“你這膽子忒小了,拼着躺在地下,打爛了屁股,伯母的氣敢自悄了。不該放他回去。”說罷,怏怏而去。
素臣復進內,見了玩氏,問問兩侄功課。走過這邊來,卻是何如與元首公等一班好友,訝素臣速歸,特來詢問,並約同往江陰。素臣把擇期十五之事說了。首公道:“素臣也擇的這一日,正好同行。”及說到湖上之事,無不駭然。復要公席接風,兼以壓驚。素臣懷着鬼胎,力辭掉了。素臣陪水夫人吃飯,心裏忐忐忑忑,不敢吐出璇姑之事。飯後,勉強出門,去看還衆人。直到晚來,在枕上私與田氏說知,並囑令進言之法。田氏喜道:“這是極好的了。奴家虛弱,常是三好兩歉,原怕誤了嗣息。得他來相幫扶侍婆婆,料理家事,也好替我許多心力。”因極口應允。
次日早晨,水夫人房中丫鬟函跑來,向田氏悄悄的說道:“二相公在外娶妾,瞞了太太,如今弄破了,叫紫函去請二相公哩。”說罷,如飛而去。田氏大驚失色,忙至水夫人房中,見水夫人滿面怒容道:“玉佳在外胡爲,曾否知道?”田氏因把素臣苦衷,及不敢冒昧稟知之處,宛宛轉轉的稟說。素臣已被紫函叫進房來。忽見水夫人怒容,這一驚不小!正是:
水向背中澆下去,雷從頭上打將來。
忽忙跪倒水夫人膝前,匍匐於地,不敢仰視。田氏也急跪下代求。水夫人怒罵道:“你這逆子,枉讀詩書,空列學校。豈不聞瓜田李下,君子不居;濮上桑間,詩人所刺?施恩望報,乃鄙士之胸襟;這德不卒,豈通儒之意量?昔柳下坐懷,不聞貯之金屋;魯男拒色,唯知閉此柴門。乃敢陽託知恩報恩之名,陰行知法犯法之事。下既虧你一生行止,上覆玷你祖父家風。倒不如死在湖中,得個完名全節!你還有何面目回來見我?”素臣嚇得爬在地下,只是發抖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虧得田氏把素臣再三辭絕,及璇姑一家苦情,含着兩眶眼淚,代素臣剴切陳說。水夫人怒氣才略平些,說道:“若不看媳婦分上,便當盡法痛處。如今幸未成婚,惟有乘墉勿攻,掩蓋前愆罷了。”古心聞知水夫人發怒,一來怕母親氣壞,二則恐兄弟受苦,扶病而至,入房跪求。水夫人叫紫函扶起,說道:“你身子不好,不該勞動。你兄弟所作所爲,不顧廉恥,若非他妻子賢惠,恨不得處死了!我已吩咐他,趁此中止,則亡羊補牢,猶未爲晚耳!”古心道:“母親所言,固是正理。但璇姑一家性命,恐不能保。賢者守經,聖人行權,望母親體太上之達節,全兒女之私情,還是收他回來的好。”水夫人怫然道:“我讀史書,最惱漢儒牽扯行權二字。子臧雲:”聖達節,賢守節。‘賢且不能,妄言達節耶!假權之名,行詐之實,真乃小人之尤。安得以此誑我!玉佳既未與璇姑苟合,何至關係一家性命。這是你弟兄們串通着,來欺罔我了,殊屬可惡!“古心吃,不敢置辨,但說道:”孩兒輩若敢串通着欺罔母親,豈非狗彘不如?還望母親詳察。“水夫人道:”既不是串通,快些回房去罷。你身子不好,休要久站在此。“古心只得告退。
田氏擡起頭來,復稟道:“方纔大伯說的話,實非欺罔婆婆。據媳婦看來,這璇姑的性命,是斷不能保的。他哥子如有人心,恐亦不能無事。若兄妹二人俱有變頭,則璇姑之嫂,所靠何人?一發難於存活了!婆婆以好生爲心,即一草一木,也不肯輕易毀傷,何況一家性命?還望婆婆垂察。”水夫人道:“你且起來,把璇姑一家性命不保之故,細細說與我聽。只恐人情巧變,未必如你所料耳。”田氏道:“官人跪在地下,媳婦怎敢起來?那璇姑姿容德性,據官人說來,俱是好的。已與官人沾身着肉,四夜同牀,豈肯再事他人,含羞苟活?即可性非激烈,未即捐生,而一聞棄捐之信,必深薄倖之冤。晨昏氣苦,難對人言。積怨憤愁,悔恨入骨!加以親鄰訕笑,兄嫂嗟呀,觸目傷心,沉痾莫療,亦必飲恨而死,難望生全!其兄既有人心,則因其妻之故,而致其妹子死,既無以見祖宗於地下。而官司相驗,道路流傳,積念煩冤,牽腸怨悔,亦難靦顏人世!至於石氏,則既能拒淫僧之奸,豈不守丈夫之節!而一室三人,兩俱非命;婦人短見,勢必輕生。即或未然,亦難久活!望婆婆憐此三人之命,開其一線之生,真屬陰功萬代!”水夫人不覺慘然,沉吟了一會,說道:“據你說來,則木已成舟,實難挽回了。但收之則非禮,棄之則不情。聽憑他自去主張,只不要向我說,省我生氣!”當命紫函扶起田氏,喝令素臣起去。兩個叩謝起來。素臣見水夫人怒氣已平,含淚稟道:“這事全要母親作主,若母親不管,孩兒如何敢收?璇姑性命仍不能保的了。”水夫人道:“明日就要起身,這也不是什麼風火之事,快出去收拾行李罷。”素臣不敢再言,退出房來,想母親已有允意,且到江陰考了回來再處。
次日,同了何如、首公、成之、雙人、日京、樑公等六人,去江陰候考。二十一日,掛考蘇州一府已進生員,素臣叔侄與首公、樑公四人入場。試畢,寫出文章,你我互看。大家都道:“是素臣的好,這番決定冠軍。”日京道:“此文局法正大,結構謹嚴,命意俱不猶人,設色迥非常採,行間奕奕有光,字裏鏗鏗作響,豈特冠軍,兼可名世。”素臣自己反覆細看,亦覺得意。暗忖:“即不冠軍,亦斷不出三名外去。”寓中無事,與何如等四人結伴,遊覺春申、席帽、蓮華、石筏、巫山諸名勝,到處留題,無不精妙。素臣之作,尤爲絕倫。一日,遊至九爐,慨然道:“干將、莫邪之劍,相傳鑄於此山。前日本欲往豐城,尋埋龍舊獄,卻在湖上遇水,此願竟成畫餅。如今回去,一定要續舊遊的了。”
到了二十九日,掛考吳江縣童生,成之、雙人、日京一同進試。素臣等送考回寓,提調衙門已拆發已進之案,門斗來報:首公一等第一,樑公亦是一等,何如考在二等中間,惟有素臣,竟自入海去了。首公憤憤不平道:“怎麼素兄這篇文字,竟有三等之理?劉賁下第,我輩能無厚顏!”素臣笑道:“好尚不同,取捨自別,此何足介意!但家叔這篇文字,定該不出五名,列於二等,在知與不知之間,爲可詫耳!”到晚,成之等出場,寫出文字,大家稱讚一番。素臣道:“你們看這三篇文字,是那一篇最好?”首公等道:“文字不相上下,神完氣足,俱是作家。只覺這日京一篇,尤有卓識,精鑿不刊,冠軍無疑。”素臣道:“英雄所見略同。但據我看來,成兄,雙人,定然恭喜,日京的倒未必穩。”首公等都不服道:“若不入日京,試官便是瞎子。”素臣笑而不言。果然發出案來,成之案首,雙人第三,日京竟在孫山之外。衆人一齊叫屈。日京笑道:“素兄考在三等,我就不想進學了,豈待今日始知!”複試發落,謁見已畢,僱船回家。經過九龍、虎阜諸山,各有留題,不必絮述。
素臣到家,見水夫人微有怒意,吃了一驚。及聽責備出來,是爲考低之故,反得按定心神,但無言可答,唯有認罪而已。水夫人索考作看過,問:“可是場中原本?”素臣道:“孩兒從不作假,況敢欺誑母親?”水夫人回嗔作喜道:“這是我錯怪你了。有此佳文,不能前列,乃試官之過,非汝之罪也。”素臣見過兄嫂,進房即問璇姑之事。田氏道:“奴家竭力進言,婆婆已肯收留,說:‘等你官人回來,稍停幾日,差人接取。’且靜聽婆婆之命,不可催促,恐反觸怒。”素臣忙作揖致謝,田氏回禮不迭道:“這是奴家分內之事,怎敢勞謝?”素臣因寫了一封書,並檢出歷算書器,差人先寄與璇姑,以安其心。其書曰:
太夫人心最仁慈,而性極嚴正。歸家,知汝之事,勃然大怒,以我爲德不卒,妄行非禮,幾至不解。賴正室跪求,宛轉周全,目下怒氣已平,將來可望合璧,汝其安心以待。算書全部,一百三十二本,規矩一匣,儀器一具,專人寄付,好爲收領。算法妙於三角,歷學起於日躔,以汝靈心,悟我成法,如膠投漆,如露凝香,正地慮日月跳丸,茫茫無定,璣衡轉軸,渺渺無端也!日佩汝巾,夜眠汝褥,形離神合,更勿問風雨矣!俏魂香夢,當亦同之!後會非遙,珍重珍重,兄嫂前統爲致謝。餘不(爾見)縷。夫主素臣字付璇姑收閱四月十四日
素臣封好寄去,在家靜候好音。一日晚間,水夫人向說:“你在杭州所做之事,本屬苟且。但念彼一家苦情,只得領回家來。我已擇定五月初八日,是黃道不將吉日。初二日,是出行吉日。你可於初二日前往,於初八日進門,以完此事。”素臣大怒,去通知哥嫂,只聽見秋香頂嘴口聲,進房根問其故,方知前番素臣回家,將璇姑之事,囑託古心,被秋香聽見,報知水夫人,以致發怒。今被際氏查察出來,罰跪着要打。秋香不服,說原不該瞞着太太,正在頂嘴。素臣忙勸止道:“嫂嫂息怒,不必打他。小丫鬟們最喜歡報新聞,那知利害,卻並非懷甚歹意。如今已蒙母親擇於五月初八日領回完聚。從前之事,帶考較他則甚。”古心夫妻俱各歡喜,也就放了秋香起來。
次日清晨,田氏因璇姑吉期較近,忙忙的收拾房間,停當牀鋪,知道璇姑通曉文墨,在書房內取進一張書架,便他安放書籍。一切文書之具,都替他擺設在一張四仙桌上。又將自己房內一把十九回的花梨算盤,也拿了過來。素臣笑道:“娘子如此周致,可稱賢德夫人。但你雖無醋意,我卻饒有酸風,幾時得脫這頂醋浸頭巾,方與你是一雙兩好!”田氏也笑道:“人情喜新厭舊,奴家此時雖無醋意,焉知將來不忽起醋心?只怕官人才脫了醋浸頭巾,又戴上醋浸紗帽哩!”素臣大笑道:“果然,果然。你看,如今作官的,那一個不懼內?我之所以偃蹇諸生,未必不受你賢德之累也。”夫妻正在謔談,文虛傳稟,觀水高升,報人在外討賞。素臣忙出廳來,只見報單高貼,上寫着奉旨特授國子監司業字樣。素臣道:“五老爺散館未滿一年,因何得此超擢?”報人道:“聞說是時太師保舉。”素臣點點頭,發去訖。
轉盼已五月初二,一早下船,恰遇頂風,再行不上。素臣心裏焦躁,把船家一齊趕上岸去扯牽,足足拉了一日,只行得二三十里。素臣夜裏催着要開,船家道:“又無月色,風勢又大,除非不要性命也,行不去。”素臣無奈,只得和衣睡下。聽到半夜,那風勢越大起來,心裏焦急非常。到五更,聽得風略小些,船家被素臣催逼不過,一早就開了船,也走了二十多裏。那知將到午時,竟狂天倒地起來,颳得灰沙瓦礫,滿天雪亂。船上水手,把樁橛打了又打,一個個都鑽向艙底去了。素臣此時,率性丟了肚腸,躺在鋪上納悶。這風足足的颳了一週時,到次日己牌方住。素臣見風一止,即催開船,行了半日,趲了五十多裏。素臣道:“今日月雖不久,卻沒甚風,再沒得說了。”水手們扯的扯,搖的搖,趕了一夜。次日節日,素臣多買酒肉,賞賜衆人,要他出力。誰知有兩個酒鬼,吃得爛醉,隨你打罵,只顧打鼾。人手少了,反趕不出路來,極烽催趲,至二更天頂關歇下。等到天色將明,素臣已是上岸,吩咐文虛看船。忙忙的走到湖邊,只見大郎門上一把鎖鎖着,寂無人聲。素臣着急,慌問鄰居,有一老人答道:“他家搬了。”問:“何日,搬往何處?”老人道:“是昨日夜裏搬的,並沒通知鄰里,不知他搬往何處。”素臣連問數處,都是一般說話,只得仍回關口。正是:
鴻飛雪散寧留影,雁去雲空已沒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