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長號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夢死者奕奕如生

成全、伏波兩人,候浪略定,探出水面,只見海師、外水,撈着板舵掙命,不見素臣,望那船已順水淌去。兩人着急,吩咐海師等:“得命即往外護報信,我們趕船去也。”海師等望着島口趕來,正值島中設立的救生船開出,慌忙救起。外護汛官問知緣故,大驚失色道:“文大老爺可是死得起的?你們還想性命嗎?”把大索將各人連鎖,飛解進島。玉麟正待往古城監着島丁等升木走索,忽聞此信,如天雷劈腦,叫聲哎喲,跌倒在地。家僕一面掐救,一面飛報進去。洪氏及諸妾趕出前殿,哭喊灌救。如包、虎臣聞信跑出,大叫:“反了,反了!死也,死也!”橫跳一丈,豎跳八尺的,放聲大哭。玉麟醒轉,慟哭無休。洪氏等想起前情,及此番一家性命,俱虧他一人救出,傷心滴淚,哭泣不止。白家男女僕婢,感激救命之恩,亦俱啼哭。飛霞哭了一會說道:“伯伯們,不是哭的事,成全、伏波去趕船,莫非合在船裏,或被別船救去,尚有生理。就是已死,也要打撈屍骨,回來棺斂,設靈祭奠,慢慢哭泣不遲。”玉麟道:“尹嫂之言有理。俺不諳水面上事,只好到外護去望海招魂。錢兄、劉兄可快去撈屍。”如包、虎臣點起善泅水兵,各駕島船,分頭去了。玉麟趕至外護,望着大海茫茫,暗忖:素臣不識水性,豈得生全!因問汛官:“船翻轉來,可有留得住人的事?他們此去,有濟沒濟?”汛官道:“別的船翻轉,還有被水搪在艙內,萬一之事。翻的這船,是要戧風穩快,揀的沒遮攔的船,如何留得住人?大海之中,不比內河,這打撈也只免肚痛的事!怎天沒眼睛,把這樣一根擎天玉柱平空就拔倒了!”說罷眼淚便掛下來。玉麟熬住心痛,問道:“如此說,該替他招魂纔是。”汛官揩淚,答道:“這是第一件事,趁着魂氣未散,招了魂,設個靈位,便有依傍,日後還鄉,也得受享子孫的祭祀。”玉麟忙叫人趕回,說討要素臣衣服。飛霞道:“文爺只有隨身衣服,都穿了去。”虧着秋鴻說:“身上裏衣褲子都油透了,把島主的衣褲去換了來,爲教練這走索的事,洗在那裏還沒漿好,黑兒快去拿來。”黑兒取出存下褲子,把裏衣拿去,招魂而回。玉麟要在大殿設座,飛霞道:“文爺前年偏殿裏都不肯坐,因正殿供着龍牌,說是天威咫尺;還該設在殿後。”洪氏等俱道:“我們早晚都要燒炷香哭拜哭拜,在內殿便益許多。”

因在內殿正中,安設靈座。飛霞道:“這件裏衣,披在椅上,不像模樣;該着他官位,趕做公服,罩在上面方好。”洪氏道:“我們全家受他救命之恩,也該戴幾日孝。”玉麟道:“朋友原有免服,師則心喪三年;文爺雖友而實師,更救我全家性命,斟酌其間,當如親兄一般,替他持週年之服。這面前也要孝幔,四面須圍孝帷,桌上須設立神牌,側邊須安設靈牀,這且待劉鐵兩兄回來。如今先趕做公服,我們把色衣除去,哭拜一番,安了靈再處。東宮因不敢自專,沒升文爺官職;若敘起他的功來,封候拜相,還嫌輕哩!如今卻只好做青圓領,白鶴補服,花銀帶,可不屈着也!”說罷,紛紛淚落。飛霞等各除花朵簪飾,脫去色衣。趕做圓領補服,設祭安靈。玉麟設鋪在靈前守靈。洪氏道:“只怕忒過禮些。”玉麟道:“他救了你家一百多口性命,還怕過禮嗎?孔子歿,弟子皆廬墓三年,子貢還守六年;怎忍他獨處此冷殿之中?”說罷,大哭。洪氏淚下如雨,悔得要死。次日黎明,天生、以神至島;一進內殿,忽見殿中設有靈座,猛吃一驚,因影燈影着,看不清圓領、補子,紗帽放桌上是漆黑的,更不看見。大哭道:“必是你姐姐死在江西了!怪是一路來迎接的人,都驚慌張智,報吉不報兇,故作那等形狀!”以神亦疑是飛娘,放聲大哭。鋪上驚醒玉麟,掀開被頭,直立起來。天生急問:“你妹子是幾時死的?怎敢褻瀆大舅伴起靈來?”玉麟大哭道:“並不是大妹,是文爺的靈座。”天生、以神都嚇得渾身發抖,喊道:“怎文爺都會死起來!東宮爺喲,天下大事去矣!兩人跳踊號哭。把飛霞齊一齊驚起,都趕出來,哭做一片。兩人一頭痛哭,一頭根問,玉麟帶哭而說。天生道:“只怕還有救哩,且待他兩人回來,便知確實。”

口裏雖如此說,心裏慘急,仍哭泣不止。玉麟問:“飛熊怎不同來?”

以神道:“我兩人憶着文爺,先趕來的。他們還離好幾站路哩。東宮爺滿眼只看着文爺一人,若知道這凶信,便要急死,一命就是兩命哩!”玉麟道:“文爺死了,江山便保不定,天下何日太平?一命便千命萬命,也沒有數哩!老天,老天怎下得這等毒手?”三人重複大哭。初四日一早,如包、虎臣回島說:“船隻被成全、伏波撈住,沒有文爺在內。復向各處打撈,並沒屍首,也沒救起人來的事。只有崇明來的一隻商船,說在海洋裏撈起一屍,上半截已被海魚吃盡,仍放下去,怕已流到琉球、日本去了。”說罷大哭。玉麟、天生、以神亦俱跳哭不止。洪氏、飛霞等,無不痛哭流涕。男婦婢僕,個個哭得皮虛目腫。飛霞忽想起成全、伏波,忙叫進來喝問:“你兩個是海鬼出身,怎遇着風浪,便不顧文爺性命?況且那日島中並沒有風,怎離島數十里,就有大風?敢是貪圖富貴投順了靳直,謀害文爺?快把實情招出來,得個爽利死法!”兩人大哭道:“小的們把文大老爺看做天老子一般,敢起歹心?那日怪風就只在船邊發起,一發就把船合轉,合船人便一齊落水,並不是平常海洋風。那浪就如百沸湯,把人滾轉,你我不能相顧。若遲得一刻半刻,小的們也緊護文大老爺,不致傷命了!小的們不能救護文大老爺,情願受死;若說有背主奸謀,實是冤屈!”天生問:“駕船的島丁何在?”飛霞道:“汛員鎖解到,已下在監裏。”天生要提出來,一同夾訊。玉麟道:“他們歹心腸決然沒有的。成全、伏波若是背主,也不回來了。但失於救護,罪亦不小!且把他監着,俟赴信況大元帥,該死該活,將他定罪罷。”飛霞依言,將二人一併監禁,發放出去。金硯自萊州府回來,忽聞凶信,滿地滾哭,大慟無休。牽動合殿之人,又是一場大哭。玉麟根問萊州之事,金硯道:“塔已造到尖頭,靳直把元道認作心腹,並不疑心。知是又全家丫鬟,並何仁女婢,更加歡喜,都送上滄海樓去了。小的在困龍島守着信,飛趕回來,要報喜信與老爺,怎反得了老爺的凶信?”說罷又哭。玉麟道:“古人稱孝子者,都說善繼善述;文爺如俺們父母一般,文爺雖死,該依他心事做去。若救得出皇上,他在九泉之下,也得瞑目,便勝如日日哭泣!只不知他是怎樣算計?”金硯密稟道:“老爺吩咐小的,把悶香分與春燕、秋鴻,是要他二人做內應,老爺做外合。但那島內嚴密,真個蒼蠅飛不進去;裏外如何得通?只老爺肚裏明白,小的總猜想不出!”飛霞道:“文爺令打絲索,作升木走索之戲,又去島後測量銅柱,定是要把那絲索縛在銅柱之上,大家攀援而上。但這絲索如何飛得上去?飛了上去,又如何得縛在柱上?”碧雲道:“只飛不上哩,飛上了去,自有春燕們來縛。”翠雲道:“春燕們日夜來守銅柱嗎?咱們又不能常去守候。”虎臣道:“既有這些緣故,大家便可發想。”如包道:“咱是沒想頭,也不能上索,只好留在島中,替文爺守靈。”天生道:“這事各人慢慢想去。且先買白布,做孝衣孝幔;發訃到京裏合豐城縣去,稟知況大元帥,等他來做主,補文爺未了之局。他的機謀,雖不及文爺,卻比俺們強遠,敢想得出文爺的主意。把水太夫人們接至島中供養,一來免了逆閹之禍;二則把他五位公子撫育長成,也盡俺們相與之意。”玉麟道:“京裏合豐城,且慢給信去,怕嚇壞了東宮,苦壞了太夫人!況大元帥卻是緩不得的,要待他來做主。”飛霞道:“盤山也務必先赴信去,他若不得奔喪,也好設一靈座,朝夕哭拜。”於是忙忙的買白布,做孝衣,設靈牀、立牌位,發訃音。玉麟等俱如孝子、孝孫,洪氏等俱如孝女、孝媳,晨夕上饗,晝夜悲號,恨不將身替代。金硯穿了粗麻布衣,在靈前陪跪陪拜陪哭,着地鋪草,陪着玉麟等守靈。如包哭得正狠,忽發莽性,把豎立的竿都拔掉了,連繩燒燬,並討絲索要燒,說道:“不是這上,文爺怎得掉死在海里?”虧得虎臣勸住說:“這絲索必有用處,現候況大元帥來做主,想着方法討要起來,如何趕辦得及?”如包方纔歇手。接連幾日,內外上下諸人,有的夢見素臣仍如生前一般豪興,講論古今,開發忠孝;有的夢見素臣升木走索,矯捷非常;有的夢見素臣咬牙切齒,怨氣沖天;有的夢見素臣襆頭蟒玉,已作天神;有的夢見素臣踏浪翻波,驅除水怪。紛紛說出,一說一哭。再提想他生平作事,精忠純孝,卓識奇謀,正性慈心,俠腸鐵骨。大家提一件,哭一件,想一回,哭一回,真個哭得木偶傷心,石人下淚。正是:

景公雖生猶死,夷齊雖死猶生;

人儘可生可死,誰能不死只生!

獨有素臣一死,頓教萬姓難生;

女盡銜哀哭死,男俱發念輕生。

方識忠賢短死,勝如佛老長生,

佛老終身必死,忠賢千古長生!

初五日夜裏,天生焚香禱告:“文爺在生,何等靈爽,怎死後全沒響報?今夜三更願付一夢,把身後公私之事,備細指示,交代俺們,好替你逐件做去!”褥畢,把鋪移到側間靈牀半邊,鋪下去睡。

虎臣道:“文爺常說,人死則魂升而魄降,形復於地,氣歸於天,恐未必有甚響報。”玉麟道:“文爺曾合大妹說,香烈娘娘秉天地之正氣,不至磨滅。把伯有爲厲來比方說,生而爲人,歿而爲神,確鑿可信。何文爺忠孝義勇,得天地第一等正氣,又遭枉死,其志不伸,其氣如何得散?必是先進京去,或到豐城,響報與東宮及水夫人知道,故此我們尚未得有報應。”如包道:“咱便想,與白兄何等相與,三弟又是至親,怎沒託一個清清頭頭的夢?被白兄這幾句話提醒,便明白了。但他死處,與這島逼近,怎不給咱們一個信兒,再到遠處去?”以神道:“文爺的難及處,就在這等輕重緩急上分別得清;咱們好煞無過是朋友,他肯不先奔君父的嗎?他此番是爲皇上而來,連豐城的事都丟在腦後,必是先趕進京,響報東宮,纔到豐城去哩。”玉麟道:“三弟說話一些不錯,此時水夫人怕還沒得響報哩。他相好的朋友,地位比俺們高、相與比俺們久的很多,要輪着俺們,正還早哩!”四個人坐在鋪上,流着眼淚議論嘆氣。天生一心要睡,卻睡不着,聽着諸人議論,想是輪不到自己,把要做夢的念頭懶散下去,卻反昏昏沉沉的睡意上來了。

天生正在似睡非睡,卻值飛娘自江西趕回來,因已夜深,便把馬留在城外關廂,不領鑰匙,越城而進,飛上前殿。只見後殿燈燭輝煌,微聞哭泣嘆息之聲,心裏着驚,忙落下來,掀簾一看。只見白帷白幔兩邊掛起,露出大蜡,一片白色,中間設着靈座,供着神牌,旁邊鋪上,坐着玉麟等四人,登時冷汗直淋,毛髮根根豎起,想:“定是丈夫死了!不覺擗踊號哭而入。天生正有睡意,忽被驚醒,便直趨過來。飛娘猛吃一嚇,一個回念,趕上抱住。天生急道:“幔裏有人,快去靈前拜了文爺。”飛娘方知天生尚在,趕到靈前,看着牌位,放聲大哭,暈倒在地。以神,天生慌忙喊掐醒來。飛娘道:“咱揭簾一看,見供着靈座,鋪上坐着哥弟小叔,只認是你死了,替你守靈。忽見你跑過來,咱還吃了一驚,認是顯靈!誰知死了的,是文爺!這文爺都是死得的嗎?他生的什麼病?幾時死的?”

玉麟等俱哭道:“若是生病而死,俺們也得伏侍醫藥,盡點子心,他也得有屍骨還鄉。可憐是在海里,連屍骨都沒處撈獲的了!”飛娘爬起,定睛一看,果真沒有棺柩,便止住哭,說道:“你們休要瞎猜!咱說文爺怎便會死,原來是假!”裏面驚動洪氏等,一齊哭出,見飛娘不信,大家都狐疑起來。天生道:“俺是後到,見設有靈座,也疑心是你死了,哭將進來。據他們說來,千真萬真,咱纔信了!你且把文爺不死的緣故,說將出來。”飛娘道:“只沒有屍骸,便知道文爺沒死。包管隔幾日,有個旺跳的文爺走將出來。你們連屍也沒撈着,怎把文爺當做死人?”玉麟把素臣落水之事,述了一遍,道:“俺們初時也原未全信,因各處打撈,都說沒撈救過落水之人;文爺不識水性,海又是沒底的,豈能逃出性命?只商船上撈着一個死屍,被海魚吃掉上半截,仍丟下海去,不是文爺是誰?連日不是這個,便是那個,都夢見他,或是成了神,或是踏着浪頭驅除水怪。亦且到今許多日子,若不曾死,有個不回來的嗎?因此都認定文爺已死,發訃到安龍島、盤山去了。只京裏合豐城,怕嚇壞了東宮,苦壞了水太夫人,尚沒敢訃聞。大妹怎信得文爺不死,快快說出的確緣故來。”飛娘道:“東宮聞了凶信,真要嚇死!太夫人若聞這信,卻定不苦壞,也道是假。”因向虎臣道:“三叔的令妹劉大姑娘就合咱講來,說那年連公子設計,假傳文爺的死信,他當時就識破,說從古只有短命的聖賢,殺身成仁的聖賢,從沒無故橫死的聖賢!文爺那等爲人,那等相貌,是斷不會橫死的!你們也想,天生文爺這人,不特爲皇上,爲東宮,還爲萬世百姓,要他除滅佛老,開出堯、舜、禹、湯時世界,肯把他半途而廢,還是這樣慘死,連屍骨都不得還鄉嗎?海魚吃的,知是誰人屍首?過路的船就救了人,那裏撞得湊巧給你信兒?路途搖遠,風水不便,或有別的事故,怎定得這幾日必然回來?遭風漂沒的人,隔了十年,二十年,家裏披麻帶孝,立主進祠,都算做久故的祖宗,忽然還鄉的還有。怎見得不識水性,掉下海去,便沒救活的事?你們做夢都是亂想,更作不準!怎便赴信到各處去唬嚇人?文爺一生風波不少,經一番危險,便做出一番事業,就如那太陽蝕過一回,便發一回光彩。只就他到山東以後的事算。在又全家幾乎送命,便除滅五通,收復三島,免了咱們禍害,舉起義會,幾年來救濟了無萬生靈。在這島回去,幾乎翻船,便誅了又全、權禹,貶了景王國師,醫好了皇上、真妃、皇子的險症,把九邊士氣都整顧起來,壁壘煥然一新。在苗峒中下了七蠱,便招安了豐城亂民,平了廣西全省,救了東宮危難,殺了景王、法王、真人及五虎八彪許多亂賊。如今掉下海去,眼見得就要剿除靳直叔侄,迎復聖駕,輔佐太子,幹出驚天動地的事業來,怎便說他真個死了,糊這紙棺材來嚇人?咱只愁着臨了來,做那《原道》一篇文字,要除去幾千年的大害,開出一萬世的太平,怕還有一番死去活來的危險,替他擔憂!若說如今便死,咱情願賭這一顆頭給你們看!你們敢與咱賭也不賭?”衆人被飛娘一席話,都說得神飛色動,口定目呆。如包除下孝巾,把孝衣一卸,捲起落腮鬍子,哈哈大笑道:“嫂子,你就是仙人,早來兩日也罷,把咱們都哭昏了,只認文爺已死,誰知道文爺旺跳的活着!咱好快活!四、五日沒嘗一片肉喝一杯酒,連豆腐青菜都吃不下肚,今日定要喝他一醉,袋他一飽的了!好嫂子,你纔是文爺的知己!文爺是獅子象王,你便是虎豹,咱們只好算那地鱉蟲兒,被文爺一腳就踹死了。咱好快活!”一頭說,一頭去捧那靈牌道:“快燒掉了罷,休蹭蹬着文爺!”天生一手奪住道:“二弟,怎這樣莽撞!你嫂子的話雖故有理,卻也還是猜想,真個旺跳的文爺走了來嗎?倘或死在海里,你燒掉他靈牌,該得何罪?”鐵丐眼白洋洋,放下手去,嘆口氣道:“依着大哥說來,文爺又還有死的事,咱這孝服還脫不成哩!”玉麟道:“據大妹說來,文爺生死未定,酒肉雖不便吃,也吃不下去。且把這哭泣停止,着人往下游乍浦、崇明、福建各內地洋島,去打聽確信要緊。”天生便如飛派人去了。玉麟因問豐城之事,飛娘道:“咱是前月十九日到豐城,徵苗諸將二十日纔到,浙兵於二十一日纔到。豐城民心感激文爺,一呼而集,人人多出死力。爲頭的吉於公,足智多謀,韋傑、易彥,武藝過人;文爺的小舅沈雲北父子,東阿的女俠碧蓮、翠蓮,家將韋忠、錦囊,丫鬟小躔都有本事。因文爺吩咐堅守,故總不出戰。吉於公到縣,便依着文爺密令,搜查奸細。訪得從前作惡的知縣,受了靳仁僞職,做他內應;便把知縣拿下,下在監裏,仍請二衙權主縣事。這一着棋子,便破了賊人之膽。賊人用妖法來吵鬧,也依文爺之言,多用擠筒,擠出豬羊狗血,便破了法。二十六日,妹子纔到。二十八日,吉於公說賊師已怠,用文爺在柳府破毒蟒之法,分一半兵,從進賢縣界上,抄出賊兵背後,重疊埋伏,乘夜放火燒營,內外夾攻,賊兵敗走。埋伏的斧兵先起,俱是長砍斧,大斫刀,在夾林裏,單砍馬足。次是弓手,俱是硬箭藥弩,在大河沿,攢射人面。臨末,長槍快馬,踹踏殘兵,把二萬人馬,一夜一日,便殺掉九停,剩下一停。接着,後兵三萬,重複來攻。吉於公說,賊人遠來疲乏,見前兵大敗,必然膽怯,該趁他腳頭未定,出其不意,挫他銳氣。說也學文爺破岑浚之法,令咱姊妹、碧蓮、翠蓮做頭陣,張順、錦囊、天絲做二陣,雲北父子做三陣,韋忠、小躔做四陣,韋傑、易彥做五陣,或左或右,做五處埋伏。吉於公領兵假退入城,賊兵如長蛇一般,迤邐而來,咱們聽着號炮,一齊發作,都在他陣裏左邊衝過右邊,右邊衝過左邊,攪得賊兵雪亂。城中兵將,奮勇殺出。賊人大敗,直退去五十里外下寨。又兼用文爺大藤峽之計,扎着草人,四面擂鼓吶喊,乘夜劫營,嚇得賊兵只顧放箭,收完了他的箭,拔將下來,一陣狠射,射開營門,殺將進去。令咱姐妹合碧蓮、翠蓮,專取賊帥,割了首級,挑着號令。賊兵無主,各自逃生。我兵在後追,再湊着處處民兵邀截,差不多殺到廣信府地界,方纔收兵,剩不得一、二千帶傷人馬回去。這兩陣,殺死無數妖僧、邪道、洋盜、鹽梟,還把一尊西天佛子嗎尼,一位南嶽真人魏少陽,俱剁作爛泥而死。太夫人說,賊人經此大創,未敢再來;皇上現在山東,危險已極,勸咱姊妹合碧蓮、翠蓮回來勤王。咱戀着太夫人合田氏太太們,本不肯回,卻因勤王事大,不敢違命,才騎了文爺的神馬,連夜趕來。妹子們敢還在江南地界上哩。”洪氏道:“錦囊說的太夫人合太太,姨娘們,俱是賢聖,又是天仙;大姑娘看去,可也有些裝點?”飛娘道:“錦囊的話,一些沒有裝點,還只說得大概,那細微曲折,如何說得出來?太夫人,不消說是女聖人了;太太合劉大姑娘,便是女大賢;其餘便都是女賢人。若說相貌,除了太夫人德重了去,便滿屋都是天仙。丫鬟內,紫函、冰弦、晴霞,若真有仙人,便是雙成、飛瓊一輩子人罷了!咱這粗魯形狀,夾將入去,真要醜死!卻虧他救了文爺,都把咱當了親人;劉大姑娘又有三嬸子一脈,更是親熱,才把咱身子存住。那太夫人不須開口,只見了他,便把矜才恃學,粗浮鄙吝之念,俱消化盡了!再一開口,教訓指點,真使頑石點頭,滿心發亮,肚子裏不知是麻,是癢,是鬆爽,是快活!文爺還有英氣,太夫人溫潤慄然,四時之氣全備,就與那《論語》上說的‘子溫而厲,威而不猛,恭而安’一色!總是世上的人,若不是一見太夫人,便虛生人世!李又全、吳鳳元妻妾,那等不堪之人,俱變做端莊婦女。張順夫妻合天絲,也不是從前小家樣子氣象,都變轉了。紫函、冰弦、秋香、晴霞,年紀都二十以外了;劉大姑娘說幾遍要擇配遣嫁,都痛哭流涕的,願終身伏侍太夫人。秋香不願招駙馬的話,也是真的。咱初聽錦囊的話,也只信得八九分;如今才知道是句句真言,更有說不出來的所在,那裏還用裝點呢!”鐵丐道:“嫂子莫再說罷,把人都聽死,魂靈兒撥到豐城縣去了!咱這又蠢又醜的人,怕嚇壞了太夫人;咱若會變,情願變一隻雌哈吧狗兒,去替太夫人守着房門,不希罕做這島主哩!”玉麟等一堂男女,俱滿心奇癢,爬搔不得,出神呆聽,忽聽雌哈吧之說,不覺都笑起來,才把飛孃的話頭打斷了。飛娘因問:“文爺何日到此?所做何事?”玉麟把近事說知,道:“他來救了俺閤家性命,誰知他反掉入海中!”鐵丐大叫:“不怕,不怕!光是文爺,已不得橫死;何況還有這聖人一樣的太夫人!嫂子說,還你一個旺跳的文爺,包管你不錯罷了!”到了午後,外護來報:“方島主坐於福建島船,現在收口。”鐵丐大跳大笑道:“文爺來了,快燒掉這牌位罷!”天生道:“你怎生知道?”鐵丐道:“福建島船正迎着上來,文爺正淌下去,不是剛剛湊着?”飛娘道:“船上若有文爺,汛兵有不報的嗎?休要瞎猜!”

正說着,有信已同方有仁進殿,天生等齊出迎接,要哭訴他素臣之事。那知兩人早已知道,先開口道:“文爺靈位設在何處?我們進去哭拜了,再與各位敘禮。”玉麟還認是至島而知,道:“前幾日俱把文爺認作已死,故此易服設位,朝夕哭祭。直到昨日夜裏,大妹回島,侃侃鑿鑿,說文爺必不橫死,故此時反在疑信之間。”有信哭道:“昨夜文爺託夢,說他已死於海,未了之事,要我們替他補完,諄諄囑咐。”因附耳說道:“並授有迎救皇上,誅滅靳直密計;說此島有一神樓,最爲謹密,須到樓上,與各位說知。臨時他在陰空顯靈護佑,必定成功!我驚醒轉來,還以爲夢寐之事,不足憑信;誰知施兄所夢相同。後船還有聞人傑、林平仲、劉牧之、朱無黨都夢見文爺,所囑之言,一字不錯,怎還說文爺沒有歸神嗎?”玉麟等聞言,重複擗踊嚎啕。飛娘卻並不啼哭,忽地一頭撞去,撞在殿柱之上,滿頭鋪血,撞死在地。正是:

但論素臣焉得死,若聽有信斷無生。

總評:

諸人之哭,若一直敘去,籠統寫來,便成鈍置。須看其參差重疊,拉雜縱橫之妙。有獨哭,有兩人哭,有數人哭,有無數人哭。有一哭者,有再哭、三哭、四哭、五哭,乃至無數次哭者。而於其中夾人洪氏等之哭喊則爲玉麟;而天生、以神之大哭,則爲飛娘;成全、伏波之哭,則爲冤屈;飛娘之僻踊號哭,則爲天生。於參差重迭中,更極縱橫拉雜之勢。豈非絕世奇文?

寫諸人之初聞信而哭,或跌倒在地,醒而慟哭;或大叫反死,橫豎跳哭;或滴淚哭泣;或喊叫啼哭;或渾身發抖,跳踊號哭;或滿地滾哭;或大哭暈倒。各按情理,無一雷同。非物物而雕刻之也,此爲化工。

鐵丐發性燒燬木索,是女媧補天神手。不許別船進島之令,雖因慌亂而疏,升木走索之戲,雖因痛苦而廢,然竿木具在,繩索儼然,探者回述即起靳直之猜想。一着猜想便有預斷後路之事故。假手莽性之鐵丐撥而燒之,以滅其跡,非補天之五色石乎?尤妙在補而無跡,使人蕩然不知其故,但以爲鐵丐之莽性。則又但繡鴛鴦不渡金針,細意熨貼,滅盡針線之祕法。

當哭之不已之時,而飛娘忽然住哭,情之變即文之變。迨說出緣故,鐵丐更哈哈大笑。情之變,變極而根乎至情;文之變,乃變極而發爲至文。不徒以雜色見長也。翻手爲雲,覆手即雨。其斯之謂乎。

直說聞獅發病一回,而於此時作猜想語,實處皆虛,呆處皆活,滯處皆靈。伏筆至此,神矣、化矣。

寫吉於公用兵,居然素臣一小像,而處處不脫素臣。至搜查奸細一着,出自素臣密令,其制勝處全在於此。否則方扞外兵而內應猝發,雖於公亦何能爲?

豐城之載不從飛娘口中說出,則必另起爐竈,敘述戰事,墮入《水滸》等按下且說之愚套,斷亂無文矣。然非飛娘一篇快論,止住衆人之口,即無從細述其事,並有閒情問及太夫人等而暢言之也。若必勉強敘述,既非情理,亦無由使痛苦諸人出神呆聽,而雌哈巴狗之妙談亦無從出口。即出口亦不致滿堂一笑,以大翻連日痛哭之局也。唐詩云:欲作池西廊,先理池東樹。豐城之戰,池西廊也;飛娘快論,池東樹也。欲敘豐城之戰而先敘飛娘快論,作者之微意也。此無人知,亦如唐詩云耳。

素臣爲全書之主,豈有半途而廢之理。然讀至六人同夢,則此念便成冰炭,若但斷爲必不至死,而不能究其何以不死之權。便是隔壁陸,劈面相,毫沒意智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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