雙人到晚來,聽着了因呻吟之聲,向素臣耳語道:“素兄醫理通神,明日該與老尼說知,替他診視用藥。”素臣道:“藕已斷而絲尚連,老弟情見乎辭矣!”雙人道:“素兄休得取笑。人命爲大,何忍恝然?”素臣唯唯。
第二天一早,老尼即來說道:“了緣師父知道文相公深通醫理,要請去看了因師父的病哩。”素臣更不推辭,跟着老尼,從船舷上進去,診了脈息。正要出來,了緣留住說:“小尼連日也是心煩體熱,茶飯少進,要求相公一診。”素臣診過出來,與雙人悄悄說道:“了因之病,已不起矣。”雙人慌道:“難道竟無治法的嗎?”素臣道:“要治何難?只老弟通一點靈犀耳。”雙人驚訝道:“真個是這病麼?”素臣道:“一點不錯,只怕未必能到京的了。”說罷悽然,雙人亦爲淚下。素臣道:“不但了因,即了緣亦恐不免。”雙人驚問道:“了緣不曾說有病。”附着素臣耳說道:“今日清早,還在蘆蓆窟窿中張看的。”素臣嘆道:“都是這張看的不好,旦旦而伐之,生機焉得不盡?大約了因是前晚俯就之人,與老弟沾皮着肉,故其病速而深。了緣止以目成,故其病遲而淺。然淺深雖殊,成功則一。我方纔診過了因,即診了緣,病根都是一般,如何是好?”兩人正在悽惶,老尼慌慌張張的出來,催討藥方。素臣道:“此病非藥石可醫,惟有寬心排解。若再胡思亂想,雖盧、扁再生,亦無用也。”老尼進去說知,了因在內,嗚嗚咽咽,哭個不停。了緣着急,又叫老尼來,要他的藥方。素臣道:“他的病與了因一般,也沒甚藥醫治。惟有安心息慮,不費精神,不起雜念方好。”老尼嘆息點頭進去。就是那一晚,了緣也是臥牀不起。素臣、雙人俱爲慘然,只是禮法所在,無從井救人之事,不比釋氏邪說,可覺梵志之應淫女。每日如坐鍼氈一般,講究詩文的豪興,都消化盡淨。幸喜法雨連日體會素臣之說,要把自己詩文,改竄出十數首來,求素臣筆削,在那裏苦思力索,句酌字斟,不來與素臣糾纏,一任兩人攢眉相對,情緒無聊而已。
忽一日夜間,船泊臨清,只聽房艙一片哭聲,了因已是溘然而逝。素臣、雙人各爲下淚。法雨尚未知了因有病,忽聞已死,更是驚駭。了緣哭了半夜,天明叫船家上岸,買了棺木,草草盛殮,就請法雨進艙,唸了入木經。當日就送上岸,寄在一個尼庵裏。素臣、雙人送喪回船,老尼來請素臣、雙人進去。了緣在枕上哭着說道:“有一句話,本是難說。如今小尼病已垂危,也顧不得羞恥了。我兩人之病,實爲餘相公而起。如今師兄已死,不可復生。小尼奄奄一息,亦在旦夕。可憐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,求文相公作主,勸一勸餘相公,許收小尼爲婢,或者還有生機。就是死了,也得瞑目泉下。”說罷,淚如雨下。素臣道:“餘相公是讀書之人,家教極嚴,此事斷然不能。但憐你病危,不得爲不提醒。從前恐你們愛惜臉面,不好說及。如今你既自家說破,我可直言無忌了。你此病既爲色慾而起,須將色慾來醫。但此時現在舟中,畫餅豈能充飢,枉自送了性命。你須把餘相公之事,置之高閣,只如雙人已死,渾身肉腐明攢,見之可怕。又譬如自己已死,埋在荒郊野墓,不能親近生人,屏去萬緣,掃除雜念,相思一斷,諸病皆除。到得身子好些,急急回家,尋一單夫獨妻親事,了你終身。不然,則遇着俊俏郎君,舊病依然復發,原少不得要做傷心之鬼。縱然遇着邪緣,畢竟擔驚受怕,並致出乖露醜。到了柳敗花殘的時候,誰來憐你?依舊空房獨宿,挨盡淒涼,妄想胡思,積憂成病!就是跟着餘相公,他有正室在家,未知能容與否?即或勉強收留,也只好略沾餘瀝,縱使大度容人,三百日裏,也須擁二百日的寒衾。豈如嫁一田夫俗子,夜夜同牀,朝朝共桌,不比花前月下,膽戰心驚,沒有四妾三妻,拈酸吃醋。你須立定主意,不可走錯路頭,死者不可復生,勿以性命爲兒戲,復蹈了因故轍,棄在曠野荒庵,永作無夫怨鬼,無祀孤魂也!”
了緣聽了這一篇痛切話頭,嚇出一身冷汗,心頭頓覺清涼,頭目忽然爽豁。在枕上連連叩首道:“小尼感相公開示,迷竅忽開,倘得回生,感恩不盡!”素臣、雙人俱各歡喜,囑咐他:“安心靜養,病即可愈。斷不可再起雜念。”叫老尼料理稀粥與他吃,並定了一個降火安神的湯頭,然後出來。法雨接着說道:“原來兩位女師之病,都爲餘相公而起。小僧如在睡夢,一毫不知。餘相公少年老成,可敬可敬。文相公這一番議論,真可使頑石點頭,勝如藥餌百倍。了緣師之病,大約可以霍然矣。”一面在袖內取出一冊詩文,請素臣筆削。素臣逐細批點,用心改竄,復乘法雨敬服,勸其逃墨歸儒,判別黑白,指示途徑,勤勤懇懇,痛切鍼砭,按下不題。
單表了緣病勢,隔不多幾日,果然大減,到張家灣時,已自起了牀了。了緣一等住船,便到中艙,向素臣、雙人深深拜謝道:“文相公救小尼之命,餘相公全小尼之節,大恩不知何日得報?”素臣道:“你此時病雖好了,根尚未拔。若不依我之言,急急回去尋一結果,將來目有所見,心有所感,必到復發,須要放出主意來纔好。”了緣道:“文相公之言,小尼切切在心,如今也不上岸去了,就隨船回去,還打帳帶了師兄棺木,一來觸目驚心,免得再萌邪念,二來也了我二人十年來相處的情分。到家時,養起頭髮,聽憑父母擇一頭親事,結果終身,再不作浮萍斷梗,路柳牆花了。只是師兄一死,所費不貲。如今若帶他靈柩回去,盤纏關鈔,未免不敷,事在兩難耳。”素臣大喜道:“這便纔是,空門中豈汝等少年女子所居之地?京師中又豈汝等少年女子所遊之地?只要拿定主意方好。了因之柩,斷斷該帶回去。”因回顧雙人道:“休說他兩人情分,不忍將棺木撇在荒庵,就是你我偶爾同船,亦覺爲之不忍。你我盤費雖沒寬餘,當盡所有者助之。不足,則衣服臥具,俱可典當,以成此舉。”雙人連連點首道:“素兄所言極是。”了緣愈加感激,拜謝進去。
素臣檢點囊橐,止剩有五兩多些銀子,千餘文錢。因各尋出幾件衣服,叫意兒上去典當。卻被法雨一手扯住進艙,說道:“二位相公用意,可謂及枯骨。但此地車輛進京,尚須盤費,這些衣服,也都是需用之物。小僧囊頗有餘,不如代出了罷。”因在纏袋內,摸出一包銀子,是十兩整封,遞與素臣。素臣略不推辭,將剩的五兩銀子,並作一包,叫意兒送進房艙,說法雨慨助。了緣心裏明白,說道:“多感相公、師父們見賜,師兄在九泉之下,感激不盡。”小尼出來回謝,素臣等連聲不必,卻走上船頭來。法雨躬身說道:“連日因兩位女師,一死一病,少受了相公許多訓誨。小僧到公府中去打過七,即到相公寓所來求教,不知尊寓在何處?”素臣道:“我寓在家叔寓中,你只到國子監內,問文司業的寓所便了。但此係雕蟲小技,雖雲無益,汝若聽我良言,逃墨歸儒,更有理學經濟無窮精義,益汝神智也!”法雨更是感激,歡天喜地的,向公府中去了。素臣、雙人僱一輛轎車,竟望國子監來。知觀水寓在米市,法雨復打車出城,當日叔侄相見,說不盡家鄉事體,途路情由。雙人本是舊知,擺開筵席,暢敘離情。觀水見素臣已到,指日飛鳴,國計家聲,兩有所賴,更自歡然。直吃到金吾禁夜,玉漏頻催,方纔就寢。
次日清晨,觀水領素臣來見時公,只見門前寂靜,問起家人,方知時公有恙,因同進房去問病。那知時公自得一病,即昏然而臥,不省人事,觀水、素臣竟無從與交一談。當日,太醫來看,用的是十全大補湯,說的兩來船活話。觀水命素臣診視,卻是不起之症。私向觀水說知,不勝悲感。當時,就在時公賜第中宿了。
隔了幾日,到七月下旬,忽然颳起大風,竟紛紛飄下雪來。寓中之人,個個駭然,有的道:“炎天下雪,必有奇冤。”有的道:“已交秋令,此地早寒,或非災異。”唯有素臣漢侄,知是哲人其萎之兆,相對愴然。到了三更多天,時公已是騎箕而去。觀水大哭一場,素臣亦溼透青衿,不能已矣。喪事中,朝廷欽賜祭葬,百官公奠酒筵,門生故更會葬者,紛紛而來。觀水、素臣同心料理,無不中則。惟權閹靳直致博,力勸時公子侄卻之,頗爲同輩(齒奇)(齒乞)。
忙了半月,送柩出城,到張家灣上船。叔侄二人,悽悽慘慘的,同車而回。到得寓所,只見舉家驚惶,根問,方知是靳直授意安太師密參,降了保定府教授。觀水大笑道:“我本無宦情,時師下世,尤覺意興索然。且得罪權庵,豈能免禍?今蒙聖恩高厚,不加譴責,許我爲師儒之職,實出我之望外。但時公一歿,舉朝無人,爲可憂耳。”司業閒曹,本無出息,觀水又是極廉介的人,竟至囊橐蕭然,出京盤費,尚無所措。素臣、雙人俱要辭歸,觀水道:“你們俱是空手,如何能作歸計?待我遍託門生,尋一館地,暫且安身,以圓際遇罷了。”因向各門生說知。不數日,兩人俱有館地,觀水送了兩人赴館,然後赴任而去。素臣主人姓袁,名靜,字正齋,籍隸大興,現任翰林院侍讀。雙人主人姓趙,名日,字日月,籍隸遼陽,現任兵部郎中。兩人比鄰而居,都是以朋友爲性命,書史作生涯的人。知素臣系觀水之侄,時公欲爲保薦;雙人又系臣素密友,同伴進京,均屬正人無疑,故欣然延請。到館後,興味相投,日近日親,情如膠漆。正齋、日月更視素臣如師保,如父兄,敬愛非常。但是素臣憶着老母在家,本擬功名唾手,今聞此信,恐生悲感,兼之家計貧乏,難免焦勞,心下不勝愁悶。
一日,與正齋、日月、雙人月下同飲,觸起愁心,忽然大哭起來。雙人憶着老母,亦流淚不已。素臣援筆立成古風一首,其詩曰:
祝融怒逐共工逃,頭觸不周天柱橈。
鴻蒙元氣缺西北,女媧煉石補不得。
尾閭之水色如赭,沃焦一片不禁瀉。
可憐精衛吻作灰,朝朝海上空徘徊。
百年三萬六千日,人生十不滿其七。
月落杯中酒不幹,吾人行樂及時耳。
無爲鼻孔生辛酸。噫嘻乎悲哉!
客且無猜,餘以告哀:君不見——
《小雅》笙詩之南陔,南陔有聲其辭闋。
孝子有心不可說,欲說不說先悲傷。
而我獨非人子腸,皇天頹兮迷元黃!
海若干兮變滄桑,我生七年我父亡。
音容至今都渺茫,寡母苫塊血已枯。
宵來壬績茹苦荼,篝燈教字還勤劬。
嗟予少小保所知,惟知逐逐爲兒嬉。
母怒責兒兒叫哭,慈母傷心淚謖謖。
二十年來教子心,淚痕日日沾衣襟。
最憐自幼及成人,都無一事酬吾親。
塒中既乏茅容雞,仲由菽水獨難支。
廚頭爨火禁不起,蕭然無以供甘旨。
年過二十仍諸生,眼看同學多簪纓。
伏雌不飛復不鳴,闃然無以揚親名。
親日食貧吾所甘,培風弩力當圖南。
青天之上攬日月,會須北闋方停驂。
河中雙鯉馳尺一,今年五月逐行驛。
舉頭鳳閣臨朝昏,朝昏磨禿弼頭筆。
吐哺公旦發皤皤,多方抉剔爭爬羅。
黃雪漫漫箕尾連,白雲滿目空摩挲。
摩挲靜夜獨傷神,突有明月來驚人。
發付牢愁酒一盅,拼教爛醉真如泥。
無限平生心內事,一醉茫茫總不知。
那知兩手都慵舉,當筵脈脈不能語。
無端又有林中烏,繞樹三匝相哀呼。
天涯失意吾與汝,汝呼我哭聲呱呱。
烏聲啼落一庭月,月落庭空風入骨。
磷磷鬼火來逼人,滿座當之動毛髮。
補天天傾,填海海竭。席散風歇,客走鬼沒。
惟有林鳥一夜哀,同聲直到明星揭。
素臣寫完,擲筆復哭,正齋等再三勸慰。只聽見剝啄之聲,家人去開進來,日京道:“原來是長卿兄,幾時回京?緣何夤夜到此?”長卿道:“弟直至今晚方回,夜膳時,秉燭觀書,忽聽見哭聲,如孫登之長嘯,有鸞鶴音,爲弟一生耳所未聞。不勝驚異,故尋聲而至。”日月指着素臣道:“哭的就是這位先生。”復向素臣、雙人說:“此即弟輩所常說太常博士,宛平洪長卿也。長卿學品,兩先生久已耳熟。更有一樁絕奇的本事,聞聲而識是人品行之邪正,格之貴賤,閱時驗之,歷歷不爽。今聞先生之聲,驚爲希有,秉燭而來,先生之品格可知矣。長卿所居,即在舍後,因奉使至中嶽祭告,故未得會。今請兩先生法眼諦視,方知弟輩非虛譽也。”長卿與素臣、雙人作禮敘述過,問起大哭之故,也勸慰了一番。見桌上長箋,潑墨淋漓,拿將起來。正齋道:“我們只顧勸解,尚未看詩。”因一齊立起來看,看畢,長卿擊節歎賞道:“至情斐篤,天才橫溢,天海兩結束,月酒兩鉤聯,忽斷忽續,忽合忽離,來不知其所自來,去不知其所自去,古文三昧,盡此一篇中矣。”日月、正齋同聲讚歎,素臣帶淚謙謝。正齋就着殘酒,要長卿入席。長卿道:“夜已將半,弟尚未覆命,明日須五鼓入朝。文先生正在感傷,定該早些安置,風露之中,不宜久坐,恐違玉體。”日月等俱以爲然,遂各散去。素臣一見長卿,竟像舊曾相識認的一般,心中戀戀,睡夢之中,如有所感。
次日起來,因長卿入朝覆命,直捱到吃過早飯,方纔出門。那知長卿掛念素臣,已至門首。素臣讓進書房,接膝密談,真是同心之言,其味如蘭,你敬我的才華,我服你的見識。論理學,則周程同席;談氣節,則李郭同舟。說不盡的似漆投膠,如魚得水。當晚兩人不忍分別,抵足而談,直至五鼓方睡。自此,無日不會,幾如並蒂花、連理木一般,兩人遂成了第一等道義之交、性命之友了。長卿兵機算法,都未得真傳,請素臣指授。素臣傾囊倒篋,朝夕講解,長卿心領神會,日新月異。素臣歡喜異常,因道:“弟有四事,略爲擅長。詩法則吾兄久探元祕,兵與算亦造精微。惟醫學未與吾兄講究,吾兄豈有意乎?”長卿道:“醫爲人之須知,弟實未知其蘊。不知吾兄已探其奧,請居北面,專賴提撕。再者,冢宰趙芮,系日兄服弟,其夫人現患產症,命在旦夕。吾兄既擅神術,宜以人命爲重,不計其人之卑鄙也。”素臣道:“趙芮爲人,弟素所不喜。既系日兄近族,亦可一往,但無自炫之理。”長卿大喜,即通知日月,領了趙芮家人,駕車來迎。怪素臣道:“吾兄抱此神術,因何並不提起?何厚於長卿,而薄於弟也?”素臣道:“醫本淺疏,何足掛齒?今日與長卿談及,我兄乃出此言,得毋知弟者疏乎?”日月也不覺失笑。
家人叩見,述其主敦請之意。素臣與日月俱望北城而來,到了方皋衚衕趙芮門首,下得車來,趙芮已在門前迎接,揖讓進去,直至內廳,禮畢茶罷。趙芮開口道:“家兄極稱先生才品,兼精岐黃之術。拙荊小產,因惡露未淨,飲食不進,危險非常,望先生細細診視。不瞞先生說,拙荊系楚王嫡女,倘有不測,關係不小。千萬用心醫治,學生不惜重酬。”素臣怫然道:“老先生之言差矣!在老先生結髮之情,何分貴賤?在晚生割股之念,寧計錙銖?因令兄與晚交契,故造次登門。若以醫生視晚,以勢相嚇,以利爲餌,則顯者之堂,非窮儒所敢廁足,就此告別了。”說罷,拂衣而起。趙芮氣得兩頰緋紅,滿心焦躁,但因郡主病危,只得假作歡顏,一力挽留道:“學生因夫妻情分,精神恍惚,語言瞀亂,以致開罪先生。萬望曲賜涵容,推家兄之愛,起賤內之生,則學生之夫婦,感激深恩,銘心刻骨矣。”因連打鬨不已。日月聽趙芮初時說話,卑鄙齷齪,滿肚不快。因素臣已在發話,故未責備。及見他認罪苦求,只得又代他勸留。素臣沒法,重複坐下,又吃了一道茶,然後請進內房診視,問了病源出來,把從前的方子,逐細看過。大聲說道:“老先生莫怪晚生說,郡主之病,非藥石可療,雖有盧、扁,不能復生矣。”
趙芮聽了,嚇得面如土色,做聲不得。老官人疾趨而至,把趙芮請將進去。須臾,垂淚出來,向素臣懇求道:“拙荊知道先生回絕,痛苦異常,叫學生跪求一方,以救其命。”說罷,就跪將下去。素臣忙扯住了,說道:“方是還有一個,服之萬萬無用。”日月道:“這又奇了。服之無用,何爲有方?既繫有方,何又萬萬無用?吾兄磊落之士,自不以舍弟前言芥蒂,但畢竟是何緣故呢?”素臣道:“郡主之病,純乎氣鬱。氣一日不順,鬱一日不開,則血一日不行,脹一日不消,飲食一日不進。雖有盧、扁,豈能回生?弟所擬之方,亦不過行氣開鬱耳。前此諸方,有行血者,有化血者,有謂血得熱則行,而用辛熱之劑者,有謂氣虛則血不能行,而加滋補之品者。是皆未中病情,宜其不效,且反加劇矣。至此方則專乎順氣,此方則專乎開鬱,此方則順氣開鬱,兼而行之。兼而行之,何以亦如投石於水,杳無功效?弟再四思之,緣郡主且葉熊佔,而忽變喜爲悲,必多鬱悶。倘見藥而生氣,則欲藉草木之性以順氣,而胸中之真氣先逆而上,烏得有功?故弟有方,而又萬萬無用也。”趙芮失驚道:“先生真神醫也。拙荊一見藥碗,無不生氣,雲:”好好一個男胎,又小產掉了。‘見藥即氣,實不出先生所料。但何法可以救全,還望先生大德。“素臣道:”老先生可進去與郡主斷定,說晚生尚有一方可治,必歡然服藥,方能奏效。若再有拂逆,藥便不效,病亦不起矣。
趙芮沉吟,正欲進說。只見屏風後幾個宮女丫鬟,急走出來道:“郡主有請。”趙芮進去了一會出來,說道:“拙荊已知先生神術,立等賜方。痛哭流涕,向學生說:‘我們雖艱於得子,但尚在壯年,已經坐喜,將來自可生育。’母親也是這般勸解。此時性命關頭,專望挽回,斷不敢生氣,叫學生仍前跪求。”說畢,下跪。素臣大喜,扯住道:“如此恭喜。”因將那一個順氣解鬱的方,加重了分量,說道:“不必更立新方。”趙芮見不另立方,恐素臣尚挾前嫌。日月力保,必無此事。一面留進書房小酌,一面着人料理藥餌。飯剛吃完,有兩個丫鬟,慌慌張張的,把趙芮請去。日月驚疑道:“光景有些不妙!”素臣笑道:“不過是服藥下去,氣順鬱開,積瘀盡下,如懸河決溜,未免着忙耳!”須臾,趙芮趨至,說道:“先生神劑立刻見效,只是血下不止,恐成脫症,奈何?”素臣笑道:“郡主壯年,氣血甚盛,何處雲脫?瘀若不盡,反成後患。老先生當聽其自下,直至四五更天,血色鮮紅,方可煎薄粥湯服之。”說畢,告辭。趙芮那裏肯放。日月道:“我兄須在此一宿,以安病者之心。弟因同司廉介存得了子,有公席賀他,不能奉陪。”素臣道:“介存得子,弟也該致賀,兄可先爲道意。”因拱手分別。那晚酒席之盛,禮意之勤,自不消說。
到明日天明,趙芮出來謝了又謝道:“不出先生所料,幾個更次,竟連下一桶多些紫黑血塊,到四更盡,方見紅血。五更吃了粥湯,睡了一覺。如今覺得心胸寬泰,思量飲食,請先生進去一診,看是如何?”素臣診了脈,說道:“已全去。”寫了一方道:“此不過安神順氣,活血醒脾,品多而分輕,每日止須一劑,吃了四五劑,就不須服藥。總以極稠薄粥養之,半月後,才進以飲食,精神氣血,必較前更好也。”說罷,告別。趙芮苦苦留住,用了早膳,才送起身。說道:“昨日承先生責備,學生知罪,不敢言謝,銘之於心,斷不敢忘便了。”素臣回館與長卿講論醫理,日夜不倦,不覺已是歲除。正齋、日月,公分邀了長卿,爲兩西席開筵度歲。素臣酒後感懷,成詩一律。長卿接過花箋,朗讀道:
千里壯心辭骨肉,三更殘臘對風塵。
不須後日催前日,已見今人代昔人。
燭淚正憐除夜影,椒花又頌別年春。
且愁裘馬翩翩地,何計支離着此身!
衆人擊節歎賞了一會,說道:“出外之人,不宜悲感。明日歲朝,皇上御殿,大宴百官。二位先生早些同進朝去遊覽一回,再往各名勝外登眺,不要悶悶的坐在館中,徒傷懷抱。”次日五鼓,約齊進朝,由西華門而入,到五鳳樓後,早望見金鑾殿上,九鼎香菸,氤氤氳氳,如雲如霧,從午門內倒穿出朝來。只見各官員陸續而至。恰好趙芮領着兩個侍郎,前面打着幾碗絳紗燈,許多人役簇擁而來。素臣閃避不及,趙芮作揖道謝,着個家人將日月請去。素臣等都到兵部朝房口等候,見一對對絳紗燈,引着幾位官員入內。長卿指着開首一人,說道:“這是尚書連世,與趙黃一鼻出氣人。後邊兩侍郎,皆其類也。”素臣點首嘆息。少頃,日月氣沖沖的走來,素臣問其緣故。日月道:“我那堂弟真是鄙夫!說弟婦感兄活命之恩,況又不受錢帛,要爲兄圖個出身,但怕兄性氣不好,託我相勸。若得削方爲圓,便引去拜在安相名下,不日就可進身。被我剝削了幾句,說這位文兄,是一個不趨火勢的正人,你休得以俗眼視之,俗情待之。”素臣正欲回答,只見各官員一齊走動,長卿等知是皇上將次臨朝,匆匆作別,趕進午門去了。素臣、雙人步出東闕門,要往國子監中,去摩挲石鼓。素臣口占《蘭陵王》一闋,念與雙人聽,其詞曰:
暫棲託,身傍西華南角。天街上,車碾香塵,馬簇飛花紅的爍。一簾珠落索,捲起龍樓鳳閣。千官濟濟入通明,朝下齊歌太平樂。閒時自猜度,假饒少年,心性不惡。秋風要便摶鵰鶚,也知道待漏金門之下,仰聖瞻天共雀躍,又何苦飄泊?非錯,吾豈作,看燈火幽窗,盡堪寂寞。詩書牢把儒冠縛,肯因此棄舊時之學。平生傲骨,便死也不教磨卻!
雙人讚道:“典麗而不靡,壯浪而不微,發乎情,止乎理,誠足奪坡公之席,而摩稼軒之壘。但長卿等恐吾兄悲感,故奉勸出來遊賞,不料反增慨嘆!我們他鄉之客,還該放曠些纔好。”兩人一路說話,竟出了神,直撞向一位王妃的鳳轎上去,嚇得兩旁侍從都失了色。早有幾個宦官罵道:“前邊這些護衛都瞎了眼,怎麼放人闖進道來?”一面罵着,一面來拿。前面人役,俱趕回擒捉。素臣、雙人老大嚇了一跳。只聽得鳳轎中妃子,款吐鳳音,說道:“我們沒設行帳,兩位都是讀書人,不必拿他,好好扶他開去就是了。”那宦官怪異之至,都不敢違拗,說道:“造化你這兩個孩子,快些走罷。”素臣、雙人如飛跑去。
那知這一跑開去,雙人一隻腳,絆住一條繩子,用力一踩,只聽得許多人聲口,齊叫一聲哎呀,早鑽出一個人來,把雙人拉住。素臣急回頭看時,是街上搭的一個布棚,中間支着兩腳木架,四邊地下,都用小木橛釘了繩子,把那布棚緊緊的繃住,繩子踩脫木橛,木架倒下,便把棚裏的桌子倒翻,桌子上的東西,也都撒了滿地了。素臣陪着小心道:“我們心慌,碰倒了你的棚帳。如今幫你搭起來,倘損壞了什麼,賠償你便了。”那人方纔放手。素臣、雙人幫着那人,支起木架,釘好繩橛,扶起桌子、板凳,把地下的紙墨筆硯、課筒、曆本、水注、筆架、柬板、戒尺、字匣等物,一件件收拾起來,喜和是灰沙地土,水注硯瓦,都沒打碎。舉目看時,只見木架中間,還掛着一張紙貼,上寫着:“江右吳鐵口,兼精星相,測字如神”十三個大字。素臣等正待抽身,只見鐵口道:“這位老爺今年二十幾歲了?”素臣答以二十四歲。雙人笑道:“素兄今年該是二十五歲了。”素臣也笑道:“正是二十五,我還記了昨日的年紀哩。”鐵口又道:“老爺去年見過驚嚇沒有?”素臣道:“見過的,你問他怎麼?”鐵口點點頭,說道:“須是死去活來的驚嚇,纔算數哩。老爺請坐好,小子替你細細一觀。今日是大年初一,行動要討個吉利,就請升起冠來。”
素臣才知道要替他相面,因他說着大年初一要討吉利,雙人踩脫了他的棚帳,不好回他,只得坐下,把頭巾挺起,露出額角。鐵口道:“可惜髮際低了,少年須見刑剋,大老爺在堂麼?”素臣道:“先尊去世多年了。”鐵口道:“小子就知道是要克父的哩。妻宮兩硬,無傷。子息遲招爲美。去歲的災星,虧老爺躲避過。目下氣色黑滯,又主有血光之災,淹纏之疾。一交冬令,諸難悉難。將來交了眼運,揚眉吐氣,富貴俱全。一到四十以外,便該八座了。五十歲人,出將入相,蔭子封妻。二十餘年大運,壽元八十六歲。相中該娶四五位尊寵,有七子送終。方纔撞了楚府親王道兒,未免吃嚇。將來便與他沾親帶故,你往我來,同爲一殿之臣。小子在此,相過二十多年,從未遇此大富大貴,大福大壽,十全之相。相金要尊重些,不是那窮翰林的生活,一兩五錢拿得出手的。”素臣笑笑,身邊去取銀包。圍着的人俱眼睜睜地看着素臣,有的說道:“相貌果是不凡。”鐵口又看着雙人道:“這位老爺,便是早年發達的了。請坐近些,待小子好看。”雙人只得將板凳掇近,鐵口把雙人幘巾起了一起,說道:“尊相少年,也該有刑傷。功名比不得那位老爺,卻要早十年光景。一生平穩,不遇風波。壽有古稀,爵位止許九卿。子息也只好五位,都趕不上那位老爺。小子據相直言,切勿見怪。”素臣笑道:“爵位又卑,子息又少,尊駕相了二十餘年,只怕從沒相過這等醜相哩。”圍看的人,都笑起來。素臣解開銀包,拿出一塊銀子,約一二錢重,遞與鐵口道:“連這位老爺都在內了。”鐵口道:“單是這位老爺,還差着哩。”素臣道:“我出恭要緊,你收了再處。”便如飛的,跑向茅房裏去了。鐵口道:“老爺尊相,原是萬中揀一。因不及那位老爺,所以說休要見怪。但尊相卻是順風揚帆,一生沒有挫跌。不比那位老爺的大開大合,常要擔驚受嚇。只是一件差些,一生常主小人不足。”
鐵口正在支飾,只見一個大漢,直擠過來。鐵口高聲道:“好相貌,可惜尚未遇時。”大漢道:“我沒錢,也不要相面,只拆一個字,問尋人可尋得着?”鐵口見說沒錢,便不招攬,懶懶的說道:“大年初一,是要兩文錢一拆哩。”雙人看那大漢,真好相貌,便道:“你只顧替他拆,我出錢便是。”鐵口忙向大漢道:“你在匣內拿出一個字來。”那大漢已挖兩文錢在手,指道:“就是這招牌上的‘如’字罷。”鐵口取過柬板,拿起筆來,忽笑道:“原來水注內的水,被這位老爺潑幹了。那位爺替小子取些水來?”衆人內就有一個,伸手接過水注,到水槽中取了水,如飛遞過來。鐵口在板上,寫了一個“女”字,一個“口”字,問道:“你尋的是男人,是女人?”那漢答道:“是男人。”鐵口搖着頭道:“是女人,一尋就着。是男人,再尋不着的。”那漢道:“怎見得呢?”鐵口指着柬板道:“這‘如’字拆開不是一個‘女’字,一個‘口’字?是隻有女口,並無男名的了。”那漢蹙着眉頭,眼中竟像要掛出淚來。雙人道:“拆字何足爲憑,就如何着急?”那漢將手內兩文錢丟與鐵口,復向袋中,取出一張黃紙,遞與雙人,說道:“正陽門內關帝籤,是準不過的。這籤詩甚是不好,故此着急。”雙人看是第四十八籤,上寫着:
登山涉水正天寒,兄弟姻親那可安。
不遇虎頭人一喚,全家誰保汝重歡?
解曰:此籤家道不安,慮妨人口,孝服臨門,逢貴人提挈,方保漸亨,不利遠行。
雙人問道:“你尋的可是親戚?”那漢道:“正是兄弟姻親哩。孝服臨門,臨字甚是不好。”鐵口道:“今日是大年初一,我不好斷生斷死。這讖詩說有孝服臨門,與我拆的字一般,你這令親多分是已死的了。”鐵口把“如”字頭上,加了一畫,“口”字一直反勾出來,說道:“這不是個死字?”那漢滿眼垂淚。恰值素臣解完了手,走入棚來,那漢一見,就喊道:“兀的不是文相公麼?”那些圍看的人,忙問大漢道:“你方纔拆字要尋的,可就是這位爺?”那漢答道:“正是。”只聽得那些人,一齊笑將起來,說道:“拆的好準字。”哄的一聲,都散去了。羞得鐵口滿臉通紅,做聲不得,也不再再索相金。素臣、雙人拱一拱手,忙走出棚。素臣根問那漢,那漢一五一十的,說將出來。正是:
魚吞香餌連鉤咽,鳥着朱絲帶箭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