鸞吹進房,見杯盤狼藉,田氏在房,素娥、湘靈俱新妝未卻,不勝驚訝,說道:“二哥,敢又有禍事到了?縣中人來說,有甚太監坐在省中,立傳豐城縣去見。太親家已是飛趕進省,叫人來知會,好做準備。
”田氏等俱大驚失色。素臣沉吟道:“爲着甚事,令人猜想不出?卻又從何準備?凡事皆有定數,賢妹不必驚慌,且去稟知母親再處。”鸞吹道:“妹子先到那邊,因房門未開,不敢驚動,如今叫丫鬟去打聽開了門再去。只是兩個妹子,怎還是昨宵妝束?”田氏把夜來之事述知,鸞吹稱歎不置。冰弦來請田氏說:“太太房門已開。”素臣等便都到水夫人牀前,把任公入省之事稟知。水夫人道:“想來又有別事?若還是前日之事,廖宦別有變頭,不應單傳親家一人,又不用牌檄提。你今日原該去謝親,且去見你丈母,問一備細再處。”素臣領命,梳洗過了,到未公靈前展拜,用了早膳,正要上轎,卻直東方僑來答拜素臣前賀進士之禮,並問移居日期。水夫人擇了本月十八日黃道不將吉日,回覆了東方僑去,起身到縣中來,進去拜見了任夫人,根問省中來傳備細。任夫人道:“都爺差轅門把總飛馬來傳,又沒文書,又沒牌檄,說得要緊之至。你丈人聽說是甚太監,先嚇壞了,叫人來通知賢婿,大概是凶多吉少之事,如何是好?”素臣將水夫人之言,述了一遍,安慰道:“看來也未必兇,可再差人赴省探聽便了。”任夫人略覺安心,忙備點備席款待。素臣臨起身,叫出錦囊來磕頭,說道:“聽見奚囊已並了親,賢婿少一貼身小廝,這錦囊也還伶俐,可胡亂使用罷?”素臣謝受帶回。是夜,素臣要宿在田氏房中,田氏道:“他們正值吉期,尚知退讓,奴豈因以爲利?”素臣道:“和你同牀各被何如?”田氏笑道:“奴非處女,不似二姐公堂之上,可以明心,這樣瓜李之嫌,斷不敢處!”苦苦把素臣勸出外邊。素娥正與湘靈夜話,都驚訝道:“怎相公此時還未安置?”素臣道:“恐二卿寂寞,特來奉陪。”素娥、湘靈齊稱:“不敢!”叫丫鬟掌燈,要送素臣進田氏房。素臣笑道:“那裏已去過,不肯收留,纔到此奉陪的。”二人俱正色道:“昨日就該宿在大姐姐房裏,怎今日還可出來?”素臣大笑道:“我竟是夜不收了!幸喜還有個睡處!因命生素掌燈,照入水夫人房裏。水夫人答道:“怎這時候還不睡?”素臣道:“孩兒竟沒處睡了,特來相伴母親。”水夫人道:“你頭裏到媳婦房裏去的?”素臣把田氏之言,述了一遍。“這等就宿在新房裏罷了。”素臣又把素娥、湘靈之言,述了一遍。水夫人微笑道:“也都說得去,只是我身邊卻着落不得你這長大人,須令我睡得不安穩。”素臣着急道:“母親若再不容孩兒,竟須每夜坐到天明的了。”水夫人道:“不妨,大小姐纔出去,叫紫函去要一張木榻,或是棕屜來,就宿在這旁邊,待將來搬至新宅,再作道理。”紫函忙去說知,扛進一張花梨藤榻,安放側邊,素臣方得安睡。正是:
家家妻妾爲爭夫,虎鬥龍爭定霸圖。
三美讓夫成獨宿,蜜淋漓換醋葫蘆。
次日午後,酆升來請水夫人說:“轎子在外,立刻要請太夫人去。”水夫人道:“爲着何事?你老爺回來不曾?”酆升道:“不知爲着甚事?老爺剛回來,就着小人來請的。”水夫人向素臣道:“親家回來有事,只該請你去,怎反請我起來?”酆升道:“小人稟過,可要請姑爺同來,老爺道是不便。”湘靈道:“爹爹說是不便,自有緣故,太夫人還該獨去。”水夫人點點頭,即便上轎,帶着紫函、晴霞伏侍,文虛、奚囊押轎,自進縣中去了。素臣等在家,左思右想,猜度不出。直到黃昏,只見奚囊飛跑進來報信道:“京裏下來兩個女人,說是我家親眷,與太太認明瞭,如今領回來,就到門了。”素臣道:“是我家的親眷,你都認得的。你見過這兩個女人是誰?”奚囊道:“任太太留着坐席,小的在窗外偷看,都不認得。一個是雪白的白臉,一個是漆黑的黑臉,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標緻丫鬟。”素臣沉吟道:“京裏有甚親眷?奚囊又是不認得的?”猛然想起,不覺失笑道:“怎竟忘死了,這必是璇姑,但那一個黑臉,又是甚人?”田氏等不及聽奚囊之話,一齊接出廳來。太夫人下轎出來,滿面笑容道:“劉大姐來了,可喜,可喜!你們接他一接。紫函,快請二相公出來,拜謝東宮。我在縣裏已經拜謝過了。”田氏、素娥、湘靈、鸞吹忽聞璇姑到此,大家歡喜異常,一等轎子進門,齊簇至轎前,掀簾相叫。璇姑慌忙出轎,正湊着素臣聞信飛奔而出,紫函、生素各執畫燭,照將出來。
璇姑忽見一個藍面男子,直奔上前,嚇得倒退兩步,縮入轎中,心頭突突的跳個不住。那第二乘已擡進廳,走出一個黑臉女子,可可的與素臣打過照面,彼此各吃一驚。鸞吹、素娥忙揭起轎簾,鑽進頭去,說明易容之故。璇姑方纔心定,重複出轎。素臣在先,璇姑在後,拜謝東宮畢。鸞吹等簇擁到水夫人房中,先拜水夫人,次見古心、阮氏、鸞吹,次見素臣、田氏,與素娥、湘靈都平拜了,攜着那黑女子之手,向水夫人道:“此乃罪臣家屬,籍沒入宮,姓木,名難兒,溫柔賢淑,識禮知書,兼通數學,東宮撥來,伏侍小奴,小奴敬其賢達,認爲義妹。他情願隨奴來,伏侍太夫人,求太夫人另眼相看,感恩不盡!”水夫人仔細看那女子,見他蛾眉鳳目,凜凜有威,雖是面黑如漆,卻非凡相,因道:“既是你結義之妹,自不當以下人待之,況宦寺擅權,刑賞倒置,罪臣焉知非功臣乎?古者罰勿及嗣,即果系罪臣,亦縉紳之裔也。”問那黑女:“行幾?”黑女答是:“行四。”因吩咐紫函等俱稱爲木四姐,令素臣以妹視之,便於常處。當下與各人見禮,鸞吹等俱以四妹呼之。水夫人命文虛備席,款待璇姑,去請素文、阮氏二人,俱因璇姑初到,當與素臣敘述一切,素臣在席,不便同坐,託辭不來,當下水夫人主意,令素臣、璇姑陪坐一席,田氏、鸞吹、素娥、湘靈、難兒一席。難兒不敢就坐,水夫人道:“我已說過的了,同爲縉紳之裔,況大姐已認爲姊妹耶?其勿復辭!”難兒告坐坐下。席上水夫人細問璇姑,復把素臣在外所爲,及自己避禍至此,並娶素娥、湘靈之事,一一說知。璇姑所述,與石氏、褚宗之言,大略相同。至入京以後,素臣等皆未知道,大家側耳而聽。璇姑道:“奴進東宮,與鸞音妹子,俱撥在張娘娘位下,有半個多月光景,張娘娘愛奴兩人,要擇個吉日,請東宮爺收用。奴便哭泣懇求,說明是有丈夫的,求娘娘超釋。張娘娘根問丈夫姓名,奴便說出相公。張娘娘大驚道:‘你丈夫是那裏人?怎與文忠臣同名同姓?’奴說:‘夫主住在吳江,是個生員,收奴爲妾,已經貼身伏侍;因未稟明老主母,尚未成婚。’張娘娘愈加驚異,慌忙啓知東宮,把相公的家世、年紀、相貌,一一盤問明白,發出一個手卷來,上面面着相公的面貌,東宮爺親筆寫着‘天下第一忠臣’六個字兒。”說到那裏,水夫人及田氏等,眼淚直淌出來,素臣更是淚流滿面,激切無限。璇姑道:“奴見了手卷,既感激東宮,又如見相公,淚下不止,張娘娘百般勸慰,說是文忠臣之妾,當日就把奴遷居別室,撥了兩名宮女,一名內監,來伏侍奴。奴因此得叩問娘娘,才知相公御前奏對,及謫發遼東之事。奴那時痛不欲生,張娘娘百般勸慰說:‘東宮爺撥人護衛,一路可保無虞,將來就要召用,只須安心以待。’到了九月初間,太監懷恩接了相公手書,送與東宮爺,張娘娘給奴看視,把奴嚇得要死。鸞音妹子勸道:‘已過之事,不必愁他。書上現說微服赴遼,將來自是無事,何必驚慌?’及至九月望後,遼陽衛有文書達部,說相公並未到配,只一腐屍,腰間袋內有浸爛解批一張,詢之土人,俱供系相公失足落水致死,但屍肉俱腐,無憑檢驗,做了一樁疑案。懷恩進宮說了,奴幾番哭死了去,又是鸞音妹子再三勸說:‘相公書上,
早已說明蟬蛻之意,這河內腐屍,非蟬蛻而何?怎姐姐竟認起真來?’張娘娘也是這般解說,奴便如醉如夢,直到如今。今年正月盡間,有個革職博士洪文,說與相公是好友,東宮爺極敬重他。他說:‘太夫人現在豐城,他與豐城知縣通家,曾爲相公作伐,聘娶其女。’”向着湘靈斂衽道:“想就是姐姐了?東宮方遣內監送奴來此,並賜白金五百,以供奩具。不圖相公已先回家,真是謝天不盡!”
素臣急問:“洪文是長卿兄了,長卿現在何處?”璇姑道:“洪君爲東宮講說經史,時刻不離,現在宮僚,不過備員而已。有相公家信一封,託懷恩交奴帶回。”水夫人然道:“書未得達,空累長卿跋涉數千裏,深屬不安!”素臣大喜道:“長卿兄遭際東宮,將來抱負得以展布,國家之福也!只是你所說圖畫之事,我被謫時連夜出京,東宮之畫,從何而來?”璇姑道:“張娘娘曾說,東宮遣一江南畫師,尾着相公出京,一路在車上就打了稿子,到了通州店裏,燭下又細看了一遍,才畫成的。說相公那時看着書信,面有憂疑之色,故畫上亦帶着點蹙額之意。”素臣沉吟:通州店裏,是八月十七夜間了。那日正遇着紅須客,有甚書信看來?哦,是了!因向水夫人道:“天下事猜想不出者很多。孩兒曾說過,崇文門口接一個老蒼頭的柬帖,至今不知其所從來,與前日廖監那一種變頭,俱令人猜想不出。那畫師說我看着書信,必是那柬帖了。”璇姑道:“柬帖上說着甚來?”素臣道:“柬帖所寫,字字先機,言言龜鑑,路上全賴着他。臨末四句,說:‘神龍見首,鴻爪留痕;待時而動,休哉令名!’我之決計潛歸,也是爲此。只再想不出是何人所貽?不得銘刻其名,私心頂祝,爲悵悵耳!”璇姑道:“相公這柬帖,就是御前諫救那女神童謝紅豆所作;他隨着楚王正妃來見張娘娘,知奴系相公眷屬,曾說過來。他說幹國師、靳監,必有隱娘、紅線、荊卿、聶政之事,曾寫幾句,叫王府蒼頭寄與相公的。”素臣道:“原來就是他!我與他何緣,既救我於瀕死,復導我以生路,將來如何補報他來?”水夫人等,俱感激紅豆,唸誦不已。
璇姑詢問劉大下落,含淚道:“可憐奴的嫂嫂竟守節而死!”素臣道:“大嫂屢次捐生,幸而不死,落後是我救出,現在吳江。大郎往沿海一帶,尋覓你姑嫂二人,至今尚無下落。”璇姑忽聞石氏尚在,喜不可言,及見劉大久無下落,不覺又生悲感。水夫人細看璇姑,復看素娥、湘靈,暗忖:“三人容貌,俱不相上下:靈秀英爽,首推璇姑;溫柔娟媚,無如素娥;而大家丰度,才女風流,當推湘靈。”又把鸞吹細看道:“此當在三女之間。一席之上,聚着這許多才美賢節之女,真屬難得!”因復看到木難兒,暗道:“此女眉眼姿
態,也不下於諸女,只這面色太黑,就覺難看!古人云:‘娶妻論德不論色。’然孔子云:‘未見好德如好色者。’當時尚且如此,何況今日乎?”水夫人正在四顧躊躇,忽聽廚房下沸反盈天,嚎啕哭叫起來。正是:
廉泉若使人人飲,讓水應教處處流。
總評:
璇姑之來,奇矣!尤奇在木難兒之來,真屬從空而下地。素臣諸妾,如璇姑、素娥、湘靈,俱先有約言,幾經離合,或患難百端、或死生呼吸,然後得入素臣之幄。從未有若難兒之突如其來者,此文章變換之法。水夫人愛敬璇姑,特特款待,並使與素臣同陪一席,令田氏反與素娥、湘靈齒冠履之辨謂何,且是日系素娥、湘靈三朝,何以不併款待?予曰:水夫人之款璇姑,即國家旌表節孝之意也。水夫人曰:“我敬此女貞節,故聞其現在東宮,則拜謝天地祖宗,快活無比。今於始至非有以特宏之,豈崇敬貞節之意乎?厥後獨桌待孫,即諸母且不得同居南面,況田氏之正室乎?至素娥、湘靈,既未合歡,即日又須再行合巹,則三朝之禮重複無謂,所必當廢者矣。故待璇姑而不兼待素娥、湘靈也。”
此妻妾小團圓也,自合聯絡紅豆,而恰好說明崇文門口柬帖之故,則又雙管齊下之法。
出崇文門柬帖之故,又必陪以廖監變頭,總無突然而出之理,尤此書獨擅勝場處。此故至今始明,連悶久而得開,大快活事,卻偏陪一廖宦變頭迷悶之事,真是狡獪煞人,搏異煞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