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家道:“四碗麪錢沒打發,就是這樣跑去嗎?”又李一天火性,都消向大雪裏去了,說道:“我竟忘了該多少錢。”一面伸手往順袋裏去拿。店家道:“每碗十文,共是四十個大錢。”那知又李這隻手伸了進去,竟縮不出來。原來袋內一文也無,連日打尖住夜,都是雙人打發,竟忘懷自己沒有錢了。因露出順袋,說道:“且把這袋押一押,我去叫朋友來還罷。”店家認真是要吃白食的,說道:“這袋舊得很,你現夾着油紙包兒,是松江布不是?拿一匹押着罷。”又李道:“也罷,就把這包路菜押着。”店家打開,見都是臘肉、風鵝、鹿幹、免脯之類,約摸有五七斤,值得錢多,便自收了。那些圍着看的人,也都散了去。
又李拿了那包阿膠,去尋雙人,走有半箭多路,見空裏搭着一個帳篷,有四五百人圍着觀看。又李周圍望去,見雙人掂着腳兒,擠在那邊,走去埋冤道:“老弟,怎這樣沒要緊?”雙人回頭笑道:“累吾兄等壞了。且看他醫好這鬍子的疣去。”又李分開人看,只見一個鬍子,生得鍾馗一般,頭上生一個大疣,有五簋碗大,疣上縛着一根腰帶,高高的吊在左邊一根竿子上。那鬍子側着頭,滿臉流汗,赤着一雙毛足,站在那竿子根頭。這右首杆子旁邊,一張板凳,凳上坐一個後生,左眼睛裏夾着一條紅紙,右眼睛裏夾着一條白紙,那兩條紙有三尺多長,隨着風勢,在那裏招搖。那後生只顧擠緊眼皮,低頭而坐,眼裏不住地淌出淚來。看那篷裏板門之上攤着許多膏藥,九藥、虎頭、蛇骨、一大堆錢,一個人扇着扇子在那裏說地談天,指方賣藥。那人三綹長鬚,方眉闊額,面如銀盆,齒如編貝,只吃虧了一雙鼠眼,正是那不諳岐黃的術士,全憑口舌的醫生。又李暗笑,扯了雙人就走。
雙人慌道:“他說有藥煮的線兒,替那胡士扎去那疣,只要一刻工夫,並沒疤癍,當着衆人見效哩。”又李道:“這都是鬼話,你同我去,說與你聽就是了。”雙人沒法,同到麪店中坐下,又李一面叫店家下面,一面說道:“這是江湖上設帳賣藥的長技,掛個招牌兒騙人,真個治得好病麼?”雙人吃着面問道:“怎叫做掛招牌?”又李道:“方纔那鬍子合害眼的就是招牌了,賣藥的遇着這呆人,是他時運到了。把他算個招牌掛將起來,看的便多,生意便盛。他就拿那香灰丸藥、東丹膏藥,指方說症,要賣完了才治那病。知道的便走了開去,不知道的便丟出錢來混買,價錢又賤,治的病症又多,每人十丸五丸、十張五張的買他,他卻只是不去治病,暗暗的把丸藥膏藥添將出來,那看的人等得不耐煩,方始走了。去者自去,來者自來,到夜同歸於散,他的錢卻也賣得夠了,有什麼下落看出來呢?”雙人不信道:“這害眼的是以後來的,那鬍子是先在那裏的,已經等了半日,若不替他醫好,怎肯幹休呢?”又李笑道:“這事我見得多,這害眼的,他把利害眼藥點上,嵌上那兩條紙兒,教他緊閉雙眼,那人眼裏生疼,盡力閉着,到得疼止淚乾,已是替他掛了半日的招牌了。然後揭去紙條,叫他開眼問道:”如何?‘那人閉久生光,又流去許多熱淚,一張開眼,自覺忽然爽亮。他便包了一粒眼藥,叫他臨睡點上,包管明日即愈。這生疣的心焦起來,他便有話去安頓他,說道:“你這樣大疣,若不多扎一會,閉斷那氣,即時便疼得利害,你受了幾年的累,這一會子就耐不得嗎?’那人也就定了。他又不時買茶買點心給他吃,晚來又騙他到下處去醫,那人也就信了。到了下處,又買酒買肉,請他吃得醉飽,然後回覆他說:”你這疣紮了一日,兀自閉不斷氣,實是難治,不敢孟浪傷你性命。‘那人又沒給他錢,又吃了他許多東西,難道好與他打鬧不成?也就只索罷了。“雙人恍然大悟,不覺失笑,身邊取出一二十粒丸藥撇下河去。又李微笑。同出店來還了面錢,贖出路菜。碼頭上看了一隻六安溝船,付了定銀,寫了船票,回到下處,叫了意兒,發下行李。安頓已畢,雙人問起紙包,又李將宦應龍之事述知。
忽聽船頭上沸反起來,出艙去看,見幾個差人與船家嚷鬧。又李問故,船家指着說道:“爺沒瞧見的嗎,這船已攬了爺們的載,他還封着封皮,要我們當官。”又李回頭一看,只見艙門上貼着一張“濟東道”的封皮,朱標“七月初二日”字樣,又李向差人說:“你們雖奉官差,但他已攬生意,沒有封捉客載之理。可把封皮揭去,另封別的空船罷。”那差人把眼珠忒出,喝道:“咄!你不見河下大船都被靳公公封去了麼?不是沒船,咱們也去封了沙飛馬溜,誰來要這小船?道爺要送總漕大老爺的親戚到淮上去,急如星火的事,你是什麼樣人,敢說硬話?就有空船,咱們偏要你這一隻!”跳上涯,一頭指着船家道:“你不快些打發掉客人,你這船休想回去。要鎖在河下過年的了。”早有船行主人拿着定銀交與又李,要討回船票。船家發急道:“河路大例,攬了載是不當官的,怎主人家也糊塗起來?”那主人把船家背上一拍,說道:“你還沒睡醒哩!我怕不知道,也是什麼縣丞、典史,你也該知道大官府的利害,等得夾棍板子一齊上身,再講大例敢是遲了。”那船家登時害怕,哭喪着臉兒向又李說隨:“是我的晦氣了,爺們請上涯罷。”又李道:“不過是道官罷了,就是總槽自來,我也不依。沒有阻斷朝廷河路,不叫人走的理。”那行主人冷笑道:“卵不與石鬥,出門人省些事罷,不要想爭這餓氣了。”雙人也勃然道:“誰是卵,誰是石?誰要爭餓氣?官府是不吃鹽米的,敢說沒理的話嗎?”沿河上擠着的人都笑將起來道:“這位年紀更小,也是一般使性兒的,能有一個不開交哩!”又一個道:“有什麼不開交?出門的人這張嘴,都像西江蚊蟲,鐵一般硬的;到了那要緊去處,他自會倒下篷來。”又有兩個道:“會倒篷,是老江湖了,怕少年不識竅,真有個不得開交哩。”
衆人正在嘈雜,只見五六個差人趕到河頭,喝道:“那船家卸了載沒有?”船家沒口子應道:“小的死命催這客人上涯,客人只是不理,岸上爺都是眼見的。”那些差役便都跳上船來,一面揭起板,把又李等行李亂丟上涯,一面吆喝又李等起身。又李指着衆差道:“你們狐假虎威,擅封客載,混起行李,少不得告訴你本官,個個都要重處。”衆差大怒,俱待發作,內中一個有年紀的把眼擠了一擠,悄悄的說:“這兩人相貌堂堂,像是個大家子弟,聽他那樣話頭,莫非有些來歷?一會裏邊人出來做了主,我們干係便輕了。”那些差人仔細看了又李兩眼,也就不來羅唣。只見腳伕們一槓一槓的,扛着行李、酒席、下程等物下來,衆差人船家手忙腳亂,揭起艙板,藏放擺設。又李、雙人盤膝對坐在官艙炕上,總不理他。兩邊船家、水水及岸上衆人,都替又李等擔着一把干係,暗道:“這客人必要惹出禍來了。”須臾,三四個家人簇擁一頂官轎望河沿上擡來,船上差人飛跑兩個上去,在轎前回話。那轎裏的人就叫歇下轎子,吩咐家人進城去與道爺說知,叫妥了船再下轎罷,一個家人便如飛趕進城去。差人們有進城的,有下船的,家人內也有要下船來的,被轎中人喝住,道:“等道里人來,你們不許去生事。”三個家人便齊齊的站在轎旁。不多一會,便是一匹快馬,出着轡頭,飛也似的趕來,到轎前跳下,說:“小的趕那客人,老爺隨後出來請罪哩。”背後又跑到六七個,跑得滿頭臭汗,跟着那家人奔上船去,喝道:“你這兩個客人好不知事,怎把官府叫的船都霸住了?天下官管天下百姓,還不起去!”又李笑道:“你們硬封了我的船隻,反說是我霸佔,我也沒好氣和你們說話,且等你主子來講。”那家人見又李氣概不同,說話大樣,惟恐實系勢要子弟,主人的約束又嚴,倒弄得沒有收科,只得洋洋的道:“也罷,老爺就來了,你自己辯去。”那些衙役見管家不敢發威,也就不敢作惡,看的人都猜摸不着。
只聽岸上鑼聲響處,一路喝道而來,相近河沿上,那乘官轎便歇下轎子,走出轎來,那官轎內人也出轎相見,道官深致不安,攙着手同下河來。剛上得船,又李猛然的直跑出艙,將手一把挽住,道:“原來是樑公。”那道官正跨上船,失聲道:“這不是文世兄麼?”忙挽住又李之臂,雙人疾趨而出,一手接着樑公,一手挽住道官,四個人八目相視八臂互持,一齊大笑,共稱奇遇。那岸上及各船上看的衆人都驚異道:“怎四個人都是舊交?虧着頭裏還沒有打架哩!”有的道:“怪是這兩個客人辣氣,定是有大靠背的,咱們白替他擔憂。”又有的道:“這道爺不知客人是誰,這客人是知道道爺在這裏,特地來鬥他頑的。”那行家呆了,那船家好不快活,那些衙役把又李等行李措手不迭的搬運進艙去,那封船的原差已在半邊發抖。
畢竟道官是誰?這道官姓廉名和,字介存,籍貫廣東,是又李之父道昌公做學副時選拔之士,卻中在樑公的父親房裏,與趙日月是同部司官;又李、雙人在京俱有往來,不時相會的。當下拱讓進艙,敘禮已畢,又李問介存幾時榮任?令郎歧嶷可知?介存道:“小兒頗易長成,世兄所惠銀鈴已被打癟,看來是個頑皮。弟自今年三月裏到任的。”因向雙人致謝道:“出京時又承厚情。”雙人道:“不過敝東們公餞,何勞齒及。”介存道:“文世兄不知,小弟轉外,先生是知道的,怎也過門不人。”雙人道:“晚生不知老先生駐紮此地,失於晉謁,得罪了。”介存道:“我們都是相知,不妨當面說明。這船畢竟是世兄先僱,還是弟處先封?”又李笑道:“以羈孤之寒士,而公然執河路之通例,與官長爭短長,弟已自覺其狂,即旁觀亦羣嗤其妄,況敢於老世兄已封之船無端生事,所據何例?所執何言?天下有此情理否乎?惟老世兄自審之耳。”介存大笑道:“弟這一問真是糊塗到底了。”連連作揖謝罪,叫過封船的差人來,喝罵道:“你這該死奴才,敢於捏詞妄稟,說是封僱在先,幸兩位老爺都是本道舊交,還說得明白。左右,與我扯下沿河去,着實打,打死這奴才纔好!”又李道:“老世兄且饒他這一次罷,這差人雖有不合,但因此得與樑公及老世兄相會,也虧他一封之力。將功折罪罷了。”雙人亦爲討饒。介存復打拱道:“此事上關朝廷法度,下系小弟官聲,若不重究,則強封客載竟是弟之本意了。”因吩咐家人,發到州里去,重責三十板,枷到河邊來曉諭這些船家行戶,以後便不致受衙役詐累。家人押着衙役,鎖了原差自去。介存復向又李等告違命之罪。又李、雙人俱稱不敢。介存堅請上涯,又李、雙人堅辭不肯。只見岸上一騎探馬飛報:有欽差到浙江去修理靳司禮的祖塋,要在這裏下船,各官俱接到前邊去了。介存局蹐道:“地主之誼毫不能盡,何以爲情?”一面吩咐僱船,並備下程酒席,一面起身作別。又李等送出艙去,說道:“弟等與樑公久闊,正要在一處暢談,斷不消另僱船隻。老世兄公冗,也不敢來驚動,竟自開船而去了,下程酒席之事一概心領。”介存道:“船可不必另僱,這一飯之敬怎也要拒絕起來?老世兄豈真有芥蒂乎!”說罷,大笑而別,單留一個家人在船守等。
不多一會,已送下兩席酒,並兩封折程:又李四十兩,雙人二十兩。兩人收了酒席,璧還程儀。家人堅緻主命,抵死推送,只得一併收下。催促開船,卻被河沿上一個乞丐一手挽住鐵錨,不容開去。這船上四五個去拉扯,總扯不動,便各搶木篙去攢打,被那乞丐兩手架格,將木篙紛紛格入水中。各船上手水都不忿起來,黃蜂陣一般裹轉來對打,岸上的人嚷做一片。那乞丐被各船水手三二十根篙子在頭面上溯打,撩起野性,大吼一聲,跳上船頭,撈住三五根木篙,橫七豎八的亂舞。那些水手擋着的都跌在船板上及水裏去,其餘一鬨的跑走不迭。岸上人都發起喊來。又李急奔出艙,使掠燕勢,從篙罅中掠入乞丐胳肘下邊,用螳螂勢直髮起來,兩臂一撐,早把乞丐兩隻胳膊拿住,大喝道:“你這廝無故行兇端爲何事?”那乞丐被又李拿住,施展不得,大喜道:“咱今日才遇着狠手了!咱不爲別事,見道爺送這許多酒席下來,爺們吃不了,天氣又熱,可惜掉了,要問爺討一席齋,這肚皮一飽。叵耐船家開口便罵,動手就打,撩撥得咱性發,搶些篙子舞着,要嚇散他們。並非行兇。爺休着惱,只賞咱一席吃他個飽罷!”又李放了手,笑道:“原來爲此。”吩咐下人把三席酒分作四席,一席擺在船頭,賞這乞丐;一席押在船梢,賞那船家。一席擺在中艙,與樑公、雙人同飲。一席留給下人。又李與雙人一面飲酒,一面看那乞丐,也不謝賞,也不索箸,朝着艙門,盤腿坐下,伸出五個鐵錐般的指頭,向那碗裏面不住的亂攥。那一席酒,原是十六大碗,分作十二碗,船家把四個大沙碗來折放,那沙碗有六寸多高,二尺多圍圓,比着小飯籮還大,且是堆得高高的。合着一大鉢頭的老米飯。不一會,已被他撈得罄盡,把兩河兩岸各船上圍着看的,都看得呆了。又李大喜道:“壯哉此丐,非常丐也。”因問:“酒量好麼?”乞丐道:“算不得量,隨爺賞罷。”又李吩咐,把送來的紹興老酒,開一罈賞他。把那分開的十二碟添桌,折的一大瓦盆,也掇出來,再給了一雙大碗,一雙箸兒。意兒撥開泥頭,卻拿不動,那乞丐站起來,一手提出,先把大碗盛着泥口,倒出一碗,不消幾口,已是幹了。把嘴一抹,讚道:“好酒!”一連倒了一二十碗,也不動箸,也不撈那添桌。只把那酒罈捧起合在嘴上,骨都骨都的吃乾了,方纔放落,笑道:“今日要算是酒醉飯飽。爺,咱愛你的好相貌,不想更有這般神力。咱要問爺的姓名住處,將來好尋爺廝會,爺肯也不肯?”
又李看那夕丐、黑麪虯髯。儼然尉遲敬德。聽那聲氣,響若洪鐘,且是背厚腰圓,肩高頂短,成一個龜形貴相。知是未遇之士,有心要結識他,便應道:“我白又李住在吳江。最喜的是物色風塵,結交豪傑。你說愛我的相貌,可知我更愛你的相貌哩。你這壯士,姓甚名誰?須說與我知道,將來好尋你廝會,你肯也不肯?”乞丐大喜,直立起身,跟跟蹌蹌的撞進艙來。說道:“咱姓鐵,人都叫咱做鐵丐,便是咱的名字。咱相貌醜,心卻不醜,咱也愛結交豪傑,卻從沒遇着爺一般天上的人。這兩位爺,也都是貴人哩!白爺,咱仔細看了你有半日哩!咱也不是無故硬、硬求討的人,咱要拜你兩拜,你要使着咱,咱就依你使,你肯受咱的拜麼?”又李恍然大笑道:“你要拜我,可知我也要拜你哩!我如今就要使着你,你敢去麼?”鐵丐喜極,拍着頸脖道:“爺肯使咱,咱這顆頭就有着落了。”撲翻身便拜。又李慌跪下,回了五六拜。鐵丐已拜完了八拜,跪在地下問道:“爺使咱做什麼,就說給咱,咱便死心塌地去做。卻不耐煩守等着,悶的心慌。”又李附耳叮囑了些言語,鐵丐道:“咱有一件緊急要事,在這裏等一個人,要耽擱十日半月,事完了即刻便去,好歹不負爺所託便了。”又李攙了起來,就把那四十兩程儀並那包路菜送與乞丐。乞丐並不推辭,也不作謝,但說:“咱便去也,改日再見!”跳上河沿,更不回頭,竟是大踏步的去了。
船上人收拾碗盆,拔撅開船,都扮着鬼臉,兼替又李懊悔。那些閒看的人個個目定口呆,罔知所以。意兒跌足道:“這花子多分是個強盜,怎白相公與他結拜起來?被他拐了這許多銀子去?”船家、家人雖不敢插話,心裏卻與意兒一般見識,但不解改換姓名之故。那樑公一味垂直不言,雙人也是疑心,說道:“鐵乞氣概雖好,相貌終是兇惡,吾兄不該結識他。銀子事小,只恐被他連累。”又李笑道:“這等相貌怎說是兇惡?不過黑醜不白淨耳。相合龜形,法應大貴,雙人勿小覷之也。”又李因心下快暢,連舉大白,吃得酩酊才罷。
直至一覺醒來,想着樑公日間光景大有可疑。天明起身,叩其所以,樑公忽然變色,竟是吊下淚來。又李吃驚道:“樑公何作此狀?快些見教。”樑公拭淚道:“此事說來,表兄定不樂聞,然弟一片癡心實是排解不去。回家即當閉門謝客,絕意仕進,並恐不能久生人世矣!”又李心焦道:“樑公快士,何如此囁嚅不吐?”樑公只得說道:“揚州有一名妓許鶼鶼,弟梳弄之後,至今三載,未接一人。彼立誓嫁弟,弟亦立誓娶之。不料司禮太監靳直要買美貌女子去蠱惑東宮,差人至揚,竟硬要了去。小弟力不能挽,一路追趕,隱隱的見紗窗內有人探望,不能相傍,竟弄得小弟如醉如癡。因想濟東道廉君是先父門生,平日相與最厚,因急急趕到濟寧,與彼相商。廉君再三勸阻,說靳司禮現在秉筆,你是一介書生,如何爭得他過?況且是個妓女,非比原聘良家,可以仗理執詞,合他講究得的。因竭力勸弟回去,並恐弟跟着鶼鶼船隻弄出事來,留住內衙,直待船去三日之後,才送弟起身。弟再四打算,實無良法,區區此心,有如刀割。目下精神恍惚,寢食懼廢,只怕將來便要成病,不能與吾兄等久聚了。”又李道:“怪道你面龐消瘦了許多。昨日我遇着鐵丐,留心在彼,也忘了你吃許多酒飯。”意兒道:“昨日水相公滴酒不沾,飯也只吃得一兩口就剩下了。”雙人道:“弟也爲着鐵丐,未察樑公兄情事。事已如此,只索割斷情絲罷了。”又李太息道:“青樓爲古今一大陷坑:不知破壞許多人的身家性命。山盟海誓是他的口頭言語,剪肉焚香是他的家傳伎倆,無非哄着癡人浪費錢鈔,那裏是當得真的?就是貪着你少年裘馬,一時心熱,真要從良,到得進了門來,自有正室在家,縱然賢德,豈能把十分雨露全灑在野花之上?那時孤眠獨宿,受不起單枕寒衾,心猿意馬,一時拴縛不定,更要弄出事來。即如鶼鶼,果系鍾情,便當毀容示節,捐軀明志,才見他真心向你;如今飄然而去,亦可略見一斑了。場期在邇,吾弟當努力功名,勿爲所迷也。”粱公垂淚道:“表兄所言,字字金玉,獨不可概之鶼鶼。鶼鶼女德全備,不幸生於娼家,誓不接客,惟願從良;一經許弟,三載不渝,經過許多風波不改其志。前日事起倉卒,屢次投繯,其母懼禍,痛哭哀求。鶼鶼因系生身親母,故爾暫緩,大約一進靳宅,斷無生理矣。弟本欲隨進都中,候他死信,打聽着停棺何寺或埋玉何山,私去痛哭一番,招魂而歸,設個牌位,與他朝夕相依,杜門卻掃,以奉老母。”因指着兩個老僕道:“不料家母因科場期迫,叫這兩個老家人追蹤至此,逼弟回家;介存又苦口相勸。舉人進士是什麼大事?卻不敢違逆母命,只得硬了肚腸回去。昔王伯輿登山慟哭雲:當以情死。弟非有母在堂,此時也就不可知了。”說罷竟放聲大哭起來。
又李慨然道:“如弟所言,則鶼鶼真情種矣,當竭力爲弟圖之。”樑公忙跪下去,道:“弟一遭此變,即思表兄若肯援手,庶可挽回。後復轉念表兄秉禮守正,平日痛惡此等狹邪之行;且靳監選送東宮,事關朝廷,表兄尤不肯爲朋友而幹君父,故昨日幸遇,不吐露一字。乃蒙格外垂憐,許助一臂,不特弟與鶼鶼沒齒不忘,天下有情之人皆欲買絲繡吾兄之像,朝夕焚香頂禮矣。”又李慌忙扶起,道:“老弟豈爲狹邪之行者?但不免晉人習氣耳。靳監以此蠱惑東宮,若得劫而去之,正忠君愛國之事,有何干犯?崑崙押衙,非愚兄所肯爲;而此則除君之疾,赴友之急,救賢媛之生,一舉而三善備焉。時不可失,事不可遲。你陪雙人同往句容錄遺,愚見即此奉別,追趕鶼鶼去了。”因問鶼鶼年歲相貌,現在第幾號船上。樑公道:“鶼鶼今年十八,面如瓜子,色如桃花,目秀眉長,發可委地,弱不勝衣。在第五號船上,艙門口插着兩面繡鳳白旗。彼知表兄爲天生豪傑,與弟至交,定無疑慮,亦斷不挾男女之嫌也。但場期在邇,阻表兄青雲之路,爲不安耳。”又李道:“愚兄於功名一道,早已視若浮雲。必不肯以不可必之虛名,而廢有可爲之實事。況目今時熱,如厝火積薪,忽然一發,便成燎原!愚兄回家,即欲稟明老母,避世洞庭,絕意仕進,況區區一第乎?”樑公感激無地,命家人收拾行囊,取銀五十兩,以作盤纏,拜送又李上涯,與雙人兩人,直至望不見又李征塵,方拭淚開船而去。
又李提了被囊,連夜趕來,到次日下午,早望見了許多大船,打着司禮旗號。因走過頭去,倒抄轉來,沿着河岸,逐只遠看。共是十號大船,一三五七九號船上,俱插着繡鳳旗,分着五色,第一號是黃、三號是赤、五號是白、七號是黑、九號是青,紗窗內隱隱有女人在內;二四六八十號上,插着飛虎旗,也分五色,大開窗槅,都是廠衛中服色。又李看明,復走轉第五號船邊來,卻不敢近前,又隔着紗窗看不見一些面貌。須臾,船已盡過,低着頭慢慢走去,只聽得各船篩鑼,轟天的三聲大炮,那船隻一字兒鵝毛扇連着頂閘歇下。又李到堤上吃些酒飯,天色漸暗,遠遠尋一古廟歇下。到一更多天,初月已沉,陰雲四起,野夕昏黑,更無人蹤。又李暗喜天色湊巧,悄悄的走上堤來,只見沿堤繃着幾個行篷,都有兵丁守宿,岸上提鈴唱號,絡繹不絕,燈籠火把,照得一片通紅,船上門燈桅燈,點得爍亮。又李站了一二更天,沒些空隙,暗想,到下半夜自然倦怠。那知靳監權勢非常,汛員悚懼無比,徹夜巡邏,不放一些懈怠。直等到東方發白,方纔回廟歇息片時,到張秋市上吃了一飽飯,抄上堤來,只聽三聲炮響,十號大船一起開行。又李沒情沒緒跟去,見船上遮陽低蓋,紗窗緊閉,幾百縴夫在堤扯曳,許多水手在船撐駕,無數兵役手裏拿着紅棍往來催趲,打喝閒人,在堤上走道的人都不敢傍着河沿,也不敢停留窺伺,河裏小船也在四遠,不敢依傍連接,交過的船隻都收在對岸而行,沒一隻敢靠近大船的。又李尋思無計,到晚又上堤來,守了半夜,抄過閘去,到那岸看時,離船愈遠,更是沒用。
次日午後,已過東昌,到永通閘口。因船尚在後,走過下岸酒店買些白酒解悶。只見一簇小孩子在河裏洗澡,把水你潑着我我潑你的亂着頑皮。又李沒頭沒腦的手裏拿着酒杯,眼裏看着孩子,心裏想着正事,竟出了神去。那酒保走來說道:“看這位爺,杯裏滴酒也無,只顧揝在嘴上,敢是想着甚事麼?”又李猛吃一驚,慌忙放下,一面斟酒,一面說道:“我看着這些孩子頑得有趣哩。”酒保噦了一聲,說道:“這些孩子日逐在河裏吵嘴,吵惱了就打,打痛就哭,累着大人們陶氣,好不憊賴,爺還是喜歡他哩!”因看着河裏道:“又是那幾個吞下去了,阿呀,那不是姚家大丑子麼!大丑子快來!大丑子快來!”只見河裏那些小孩子一齊拍手道:“快來,快來,快快來喲!”又李聽着,猛然心裏被他一觸,手裏的杯不覺直掉下來。酒保道:“你這位爺怎這等出神搗鬼的,打碎了杯兒要賠的呢。”一面抹桌,一面在地下拾起那杯,把手指彈了兩下,說道:“還好,若在磚地上,便不得囫圇了。”這又李畢竟觸着些什麼?正是:
幾日漫天鑽不透,一時驀地撞將來。
總評:
頗疑賣藥一段有貪寫趣事、喧奪正文之病。然應龍之來不特見山莊諸人及兩對夫妻之感恩戴德,且以結穴前回,拖起後回,並伏鐵丐龍兒等事,所謂曳一發而全身俱動者。若不遣開雙人,相見時必添許多累墜,以趣事遣之不亦可乎?揝住肩頭直扳過去之鬥筍,一把扯住敢是柺子之疑陣皆由此得。打擂、爭船、鬥狠,齮齕中間,此一段閒情趣事,尤爲雜色也。
又李、雙人一對硬性,不特看者爲必惹禍,即讀者亦疑必起波瀾,乃一斗筍縫,即瓦解冰消,才子之文不可捉搦如是。
使樑公出轎或家人下船,其事即解。妙在約束家人不許生事,直待介存自至,八目相視八臂互持,共稱奇遇。弓必開滿、機必踏足,方能洞中。子弟善學,便中添無數意智、無限氣力。
此回本爲追趕鶼鶼,欲追鶼鶼必會粱公,若徑會粱公,文致直矣。故用封船一事以波折之,復約束家人以盡波折之勢。然使又李與介存無一面之識,即有世誼,必敘述始知,何由八日相視、八臂互持之巧合,妙在第九回即預伏生子一事,雙人館於日月,其相識可知,至此補點巳足,真可謂心細如髮。
既見粱公即應人鶼鶼矣,乃複用鐵丐一隔,使樑公覿面千里,含意未伸,愈波折愈巧妙也。
前一波折既以硬性開場、合面落場,此一波折亦復如是,復矣。妙在自首至尾,寸寸節節無一雷同情事,此特犯之祕訣。
鐵丐一段,既隔斷鶼鶼,復埋伏海鳥諸事,此爲前後鉤鎖、雙管齊下之文。又李附耳叮囑固是預伏,無人做事亦是預伏,鉤鎖中復加鉤鎖,奇文妙文。
自打擂至此皆寫英雄草澤,有金鐵齊鳴之勢。樑公拭淚一段,忽變爲多情兒女茹苦含冤,此雜色訣也。而招魂設位彷彿又李之鳥啼花落觸處悲傷,杜門奉母復與又李杜門養母之言如出—口,是又如雜色訣中嵌人鉤鎖之法。
樑公深知又李之臂力肝膽,當介存勸回時,必翹首天半,恨不即見;又李一求援手,乃覿面而若無覩者。至又李諄諄詢問,猶囁嚅不吐,豈非羲皇上人!讀至架公喜出意外一段,方知才子作文必不留—一瘢痕,爲強作解事小兒所指索如此。
知其人之肝膽臂力而輒求援手,知其人之肝膽臂力而不敢以此等事求其援手,人品之孰高孰下,交情之孰深孰淺,不待智者而後知之矣。古人作文有力爭上流之法,讀此益信。
日京不索信物,又李曾目笑之,何至蹈其故轍?無奈粱公數語,斬釘截鐵,較信物更覺頂針,若再向討索,反嫌蛇足矣。而因此柄鑿幾至僨事,匠心經營幾於鬼斧神工,奇文妙文。
或問失帶信物亦不過多作波折耳,何謂鬼斧神工?不知若帶信物則當晚即下船而去,必奔東阿旋作歸計矣。何至拉動大船直跑向近京地方,定奔近不奔遠之計耶?是樑公數說即催送又李應詔之符檄,豈非鬼斧神工?
又李心中猛觸,讀者思之究是何故,思而不得,必以爲意外事也。及讀至下回則事又在意中,何則?先子賣解種根、復打擂生枝發蕊,此時自應結果也。文至此乃爲神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