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七十二回 以血驗氣大闡陰陽之化 因熊及虎廣推禽獸之恩

素臣與黑兒慌忙喊救。醒來,哭道:“奴平日每以英雄自負,今被文爺提醒,真個禽獸不如!先母生奴,因是頭胎,兼有產厄,百般困苦,死而復甦。奴自幼頑皮,屢屢跌傷,先母千般疼惜,百種憂煎,與文爺說的一毫不錯。到得奴家長成,爲奴擇配,高低不湊,日夜焦心。至臨終時,還是千叮萬囑,吩咐舍弟。奴生性拗拙,一味想做英雄豪傑,把夫妻婚配,看做醃齷齪之事,要跳出火坑,竟把老母心念,一撇丟開。今蒙文爺喚醒,追想老母深恩,及自己忤逆之處,真肝腸寸斷矣!”素臣道:“人事不外趨吉避凶,其機分於悔吝兩念。吝則自吉向兇,悔則由兇趨吉。故有過貴於知悔,改過欲其勿吝。恩姊既有悔心,便是趨吉之道;只消與令弟說知,便可早遂家室,以慰母心。但恐吝心一起,把悔心梗住,遷延耽擱,則此過無日能改,親心即無時能慰,終爲不孝之女矣!”飛娘嘆口氣道:“奴欲適人,亦無可適;除是文爺天人,奴才甘心居妾媵之列,其餘必須正配。庸夫俗子,奴既看不入眼;英雄豪傑,自必早有妻室。若要守定悔心,不萌吝念,也只得對舍弟說知,由着他去揀擇,是好是歹,聽之於天罷了!”素臣讚道:“恩姊怎見明識定若此?夫妻原是天定,講不得賢愚好歹,聽之於天,纔是婚姻正理!難弟受恩深重,妾媵之說,不特口不敢言,即耳亦不敢聞,當留心爲恩姊執柯便了。”

飛娘俯首無言。素臣知已心允,因探一句道:“青、登、萊三府,固以三叛爲英雄;難弟卻又聞得海島內,有紅須、鐵丐二人,亦甚英雄,不識恩姊曾識其人否?”飛娘道:“此二人久聞其名,未識其面。”素臣道:“紅須客相貌魁偉,雄傑不凡,只一嘴紅須,生得怕人。鐵丐面如鍋底,精神奕奕,儼然尉遲敬德。恩姊既聞其名,必知其本領,若與三叛相較,不識優劣何如?”飛娘道:“此二人本領,雖不能深知;而江湖口號,豪傑評論,大約介乎白兄、舍弟之間。”素臣拱手道:“難弟受姊深恩,不敢自嫌唐突;此二人皆一時之傑,平日信我最深,知其俱未受室;若於此二人中,擇一爲恩姊執柯,不識應在何人?”飛娘默然不答。素臣道:“此係終身大事,恩姊又女中豪俠,何尚作兒女之態,不出一言以定之乎?”飛娘慨然道:“既文爺如此說,奴亦不肯以庸俗女子自居。鐵丐雖亦英雄,而出入遊戲,夭嬌如龍,究遜紅須一籌;奴家本性,亦與紅須相合,文爺若肯執柯,奴即同去與舍弟一決便了。”素臣大喜欲行,飛娘道:“且慢。”踅身進去。

素臣走出院中,望着參天的石壁,罅縫中尚有斑斑殘雪,青白紅紫,五色俱備,喝采一回。把身子擺動,手足伸縮,覺着有些力量。暗想:我的食量頗大,性喜運動,連日被那參粥湯藥,淘壞脾胃,又終日睡臥,所見所聞,可厭可惡,所以睏乏異常;今日吃下這些酒飯肉食,又遇着這等豪俠女子,言聽計從,有如圜轉,心中暢快,故不覺精神頓長起來!正是:

神龍豈愛聽簫鼓,猛虎何堪受縶維?素臣正是快活,飛娘已裝而出,頭上扎着一幅天藍絹兒,深青衣衫,白布裙子,腰束一條月白綢汗巾。向素臣道:“文爺精神未復,這山路崎嶇,還得奴揹負下去,到平地上再扶着走罷。”素臣道:“這斷不敢勞!方纔運動手足,俱覺有些力量,只求恩姊把腳步放慢些,不似夜來的飛速,便可追隨而行了。”飛娘應諾,領着素臣,在原石罅樹叢中穿插而下,到山腳邊一家飯店。那店裏男婦,一齊接出店來,向飛娘廝叫。隔壁幾家,也有男婦過來問候。素臣問及,方知這店中男女,俱是賽麥鐵家僕;隔壁幾家店鋪,便是白玉麟家僕人開張,帶做買賣,帶做飛娘往爲照應、傳寄音信之人。素臣已覺腿痠,在一張板凳上坐着歇力。飛娘吩咐備船,店家慌叫兩人上船,整理篷索,一面送茶上來。一個半老女人,向飛娘報新聞道:“大姑娘可知道,府裏李錦衣家,死了一個姨娘,是狐狸精,被算命的……”飛娘連忙接口道:“是知道的,不必說了。”那女人頓住嘴,看了素臣一眼,就不再說。又一個老女人道:“咱們這洋麪上,不是金龍大王管,另換了香烈娘娘來管了,大姑娘可知道嗎?”

飛娘道:“這陰空的事兒,有甚考較?”那女人道:“自天津直到咱們這裏,一帶沿海的行宮,合海船上的香火堂,都換上了香烈娘娘的聖像,這是假得來的嗎?那娘娘姓黃,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,才死不多幾年,他父親現在還替娘娘看守祠堂哩。這香烈娘聖號聽說是玉帝親口敕封,好不顯應,常在海里救人,惱着他,便一陣風,把你船翻個身,比金龍大王靈聖多着哩!”飛娘笑道:“是你們偏有這些冬瓜葫蘆,打牆縫裏直滾出來的瞎話!”那兩個整理篷索的人走來,說道:“他這話卻是真。好順風。大姑娘請下船罷。”

飛娘立起身,領着素臣走出那村,就見一片大海,白茫茫的接上天去,素臣慌道:“我從沒飄過洋,這使不得!”那船家道:“不向中間去,是沿着岸走的,比內海還穩着哩。”素臣道:“比渡海到臺灣何如?”船家道:“差別多着哩!那邊是常常翻船的,這邊連耳朵裏,也沒聽見有翻船的事。”素臣才放心下船。飛娘笑道:“文爺天生豪傑,怎這們膽小?”素臣道:“書上說着:‘爲人子者,道而不徑,舟而不遊,不敢以父母之遺體行殆。’若有路可走,怎肯蹈險飄洋?”飛娘道:“據文爺說來,奴平日徒手搏獸,黑夜劫人,皆不孝之事矣!”素臣正待獎勸,就話說入,飛娘忽笑道:“文爺不聽見那媽子的話麼?也合奴說的碧霞元君一般,但不信香烈娘娘易,不信碧霞元君難,除了文爺光明正直,怕不着了奴的道兒!”素臣道:“香烈娘娘的話,卻有來因。人得天地之氣以生,既死則氣仍歸太虛;惟聖賢忠孝,節義貞烈之人,他那一股正氣,至大至剛,有充塞天地之勢,生而爲人,死而爲神;孔子所謂:‘其氣發揚於上,爲昭明蒿悽愴者’是也。天津貞婦黃氏,其學問則幾於聖賢,其節烈則超於今古。”因把黃氏始末述了一遍,道:“如此正氣,豈能磨滅?《左傳》子產論伯有,不過取精多而用物宏,就斷其能爲厲鬼,必立後以安之,其氣始定;況黃氏浩然之正氣,而遽渙然消散乎?發揚於上,主河海之祀,以昭正氣,容或有之,尚非必不可信之事也!”飛娘咋舌驚歎道:“天下有這等奇女子,守節不變,猶人所能;至寧死而不顯婆婆丈夫之失,則真可超前絕後矣!但立後之說,奴也聽人說來,究竟不甚明白。怎有了後人,邪氣就不作怪呢?”

素臣道:“《左傳》說:‘鬼猶求食’,看去是極荒唐的話,卻是極確切之理。人得天地之氣以生,而人又生子生孫,則氣又接續向子孫身上去。故父母雖死,而子孫以父母所遺之氣,感父母已散之氣,便得凝聚起來,因其原是一氣。故放散而在天之氣與接續在人之氣,如針投芥,如磁引鐵,一念感通,即成合漠。子孫祭祀,祖考必來享格,其氣聚於子孫之氣,故能相安。若不立後,則無氣以通之,其氣不聚。伯有取精既多,用物又宏,更非正命而死,那氣如何得一時滅散?既無後人以凝聚之,自然要爲厲起來了!我所以力勸恩姊適人者,亦是要把令尊、令堂之氣接續下來,長久得凝聚夫散而在天之氣也。”飛娘道:“以氣聚之說,奴尚在半明半昧;至說奴適了人,就接續父母之氣,則愈不明白了。奴嘗聽人說,有兒子才承接香菸,沒兒便斬宗絕祀,沒聽見女兒生了子孫,可以接續父母之氣的。要求文爺細細的指示與奴知道。”

素臣道:“人無論男女,皆由父精母血而成;精有精氣,血有血氣,豈有兒子才得父母之氣,女兒便不得父母之氣的道理?女兒既受父母之氣,女兒所生子女,又得女兒所受父母之氣,這氣不是接續得下去的麼?俗說外甥似舅,就是這一氣的緣故。若不明以氣聚氣之說,只看以血聚血,便知古來所傳滴血之事,信而可徵。現今官司檢驗,尚以此爲據。父母之血,既與子女之血,凝聚合一;父母之氣,豈不與子女之氣,合漠貫通?血繫有形之物,故可見;氣系無形之物,故不可見。以血較氣,氣靈而血蠢;蠢者尚能合一,豈靈者反不能合一邪?”飛娘道:“如此,是必要子女之氣,才接續得父母之氣。怎人家把侄子過房,也說是接續香煙呢?”素臣道:“侄子所受於父母之氣,即其父所受於祖父母之氣,與嗣父所受於祖父母之氣,仍是一氣。即系遠房之侄,而同一祖宗生下,則層層推將上去,亦仍是一氣,故能接續。若繼外姓之人,便是二氣,便不能接續。所以律上禁着異姓亂宗。漢津因李悝《法經》增廄、興、戶三篇,戶篇有本族無人,許立外孫爲嗣一條,古人行之者甚多;亦足見得女兒所生之子,原接續外祖父母之氣,故許以爲嗣。但外孫究屬異姓,難以亂本姓宗支,故後來定律之人,才把此條刪去。其實這一股氣,原是相通;女兒若子孫承續,千年不斷,則父母之氣,亦接續下去,千年不斷也。”飛娘恍然大悟道:“如此說來,奴若不適人,父母遺與奴家這一股氣,便從此斷絕;奴若適人,得有子孫承接下去,父母這氣,就得長存不斷!可見男婚女嫁,是一件極大的正經事了,怎好厭惡着他,看做醃齷齪之事?孟夫子說:‘不孝有三,無後爲大!’向來只知爲男子而發,與女子無干;如今看來,除了男子,便是爲奴一人而發的了!奴若不遇文爺,終身守奴偏見,真屬不孝之女,禽獸不如矣!”素臣感激讚歎,暗忖:熊姊不獨天性好,悟性亦好,如聖門顏子單刀直入本領。卻因這刀字上,忽想着自己的寶刀,跌足道:“怎就忘死了!”飛娘驚問何事,素臣道:“我有小僮錦囊在飯店中,我自進李宅,無日不念及他。自蒙救出虎口,因感激恩姊,奉勸適人,及蒙允諾,歡喜極了,急欲會見令弟,竟把這錦囊合一把寶刀忘記死了!這便怎處?”飛娘道:“文爺不須着急,尊使必於夜間,亦被方兄救出矣。”素臣問:“何以知之?”飛娘道:“他原說訪有尊使,現住飯店,因未救文爺,不便先救尊使,打草驚蛇。大約奴至李宅,彼亦着人到店,賺出尊使矣。”素臣大喜,感激有信爲人之忠。飛娘道:“奴亦有話要問文爺,也是忘了。奴昨夜進房,聽着文爺說,數上是個女人,就知文爺數術通神;但不知是何數術?後來勸奴家適人,只說母恩,不言父德;必因奴家有母無父,這也是起數而知的嗎?”素臣失驚道:“我但說母恩者,因其事易明,且女子與母尤親,故未說到父恩上去。凡人之身,皆由父精母血而成,怎說是有母無父?至昨夜說是女人,卻曾起《梅花數》來。”飛娘道:“原來文爺是無心的話。不敢瞞着文爺,奴因父親不同人類,故說是有母無父,非真無父也!家母在鐵槎山下獨居,山上有一人熊,逼着家母配成夫婦,連生奴家姊弟三人,即爲獵戶藥箭所害。”說到那裏,似有羞慚之狀,掩面而泣。素臣亦爲感傷,因道:“現在當今第一文人,名叫王鏊,亦是人熊所生,何足爲嫌?但恩姊不該以虎豹等物爲生計了!”飛娘道:“槎山並沒人熊,即馬豬等熊,奴則逐之使去,不忍殺他,也是爲此。”素臣道:“熊爲山君,虎豹等皆其走屬;恩姊念及生身之父,亦當一例推恩。況萬物並育,若以爲生計,日日戕殺他,亦非天地好生之德!孟子曰:‘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?故擇術不可不慎也?’望恩姊察之!”飛娘道:“奴性所厭惡者,夫妻情慾;性所喜樂者,搏擊禽獸。今既不得已,要去做那厭惡之事,若再把那喜樂之事,連根去,不把奴苦死了也!”素臣道:“恩姊所厭惡之事,既應體母心,而毅然爲之;所喜樂之事,若不推父恩而翻然改之,是厚母而薄父也!誠能推下忍馬豬等熊之心,而不忍殺虎豹,則見殺虎豹者,尚將有怵惕惻隱之心,況忍以搏擊爲樂乎?難弟若作伐得成,便當盡好合之樂,夫倡婦隨,琴瑟靜好,天倫樂事,與馮河暴虎之樂懸殊。即以厭惡之事,盡喜樂之術,飲食調其甘旨,衣裘適其寒燠,起居時其早暮,生殺節其喜怒,曲盡此心,皆爲樂事。至若天空海闊,釃酒臨風,浪涌濤飛,拔劍起舞,精武藝以備干城之選,練士卒以爲敵愾之圖,賢夫婦之樂事正多;區區搏擊虎豹之樂,何足齒數?況獸有同類而殊能者,猝然遇之,力不能制,豈徒身死名辱,而父母之氣,亦從此斬絕!由此思之,樂乎?否乎?孟子曰:‘魯人獵較,孔子亦獵較’,仿春搜,夏苗,秋季?,冬守之意,四時擇日,於島中校獵一回,既取禽獸,以供祭祀賓客之用,又令軍卒嫺習戰陣之事,則既不蹈危險之途,又不縱口腹之慾,與人同樂,較獨樂爲何如?且一切樂事,日日爲之,則不見爲樂;偶一爲之,則其樂必倍!既仍可得樂,而又全此推恩之念,恩姊亦何憚而不幡然改之乎?不特此也,孝子不以父母之遺體行殆;而恩姊以只女子,於黑夜入人密室,倘有意外,即辱身敗名,貽玷父母,令妹之刺妙化,即前車也!世之武勇,遠勝於妙化者正多;何可輕蹈不測,以危殆父母之遺體,斬斷父母之遺氣乎?伏望恩姊三思!”飛娘斂衽道:“文爺之言,字字滴入奴心裏去,如甘露一般!奴亦嘗聞奇人講論,而矇蔽已久,不能開豁;若不遇文爺,真虛生人世矣!”

素臣未及回答,船家已歇了船,請二人上岸。飛娘道:“怎天尚未黑,就走這幾百裏地?”船家道:“大姑娘在艙裏講話不覺,今日這風好不快燥!再略大些,這船敢就翻一個轉!”素臣道:“你說這海邊,是從不翻船的。”船家笑道:“那是怕爺膽小,溝港裏還失了風,休說這般的大海!”素臣大笑上涯走有十餘里,方進一村,飛娘把素臣領進一所莊院,自到裏邊去了。素臣看那屏門上對聯,寫着:“創論喜聞劉夏,精忠願學文臣。”邊上落款是昌陽白屏。素臣暗忖:春秋時有劉夏,並非論議之士,文臣又是何代何人,怎竟沒影響?看到兩邊庭柱上,又是一聯,寫着:“三人同心有利斷,一劍把君無不平。”卻沒落款。正在猜想,只見裏面走出黑凜凜一條大漢,望着素臣便拜道:“不意今日得見文爺!”素臣忙跪下去,同拜起來。暗忖:定是飛娘之弟,怎黑白不同如此?因問其名號。大漢道:“小子熊奇,字以神,久慕文爺是從古至今第一個英雄豪傑,今日從天而下,已是快活;又聽着家姊說,被文爺一席話提醒,情願適人,兀的不把熊奇快活死也!”說罷,又拜。素臣拉扯不住,只得又同拜了四拜起來。請素臣上坐,自己側陪。素臣細看其貌,但見:骨似枯柴,膚如黝漆;F〗黑膚如漆,卻亮晶晶奕奕有光;瘦骨如柴,卻一根根錚錚似鐵。忒楞楞雙摳碧眼,分明天竺番僧;叢簇簇滿臉黃毛,彷彿西洋貢使。頭圓背厚,居然富貴之形;腰細膀寬,大有干城之相。莫嫌他百般怪狀,不類生人;須知恁一片赤心,足垂青史。

素臣暗忖:據貌看來,與其姊妍媸雖別,福澤相同;諢名麥鐵,即其讖也。因道:“弟感令姊救命之恩,力勸適人,並欲爲紅須客執柯,蒙令姊慨許,特來奉拜,伏望允從!”以神道:“紅須客大名貫耳,若肯俯就,則家姊終身有托矣!但他現在護龍島中,雖相隔止一重洋麪,向無往來;必得文爺一行,方有成局。據家姊說,文爺是不肯蹈險之人;又不敢奉求渡海,如何是好!”素臣道:“令姊救弟之命,如有急難,弟即當捐軀赴救,況渡海飄洋,無日無人,尚非必遭意外?弟意告知熊兄,即欲往見方兄,以謝其援救之德;再會一會白兄,與兄等共商國家大事。然後渡過海去,爲令姊執柯。兼看那島中氣象,替他佈置一番,以爲後日犄角之計。所爭不過遲速之間,斷無不去,去亦斷無不竭力撮成便了。”以神大喜,又出位拜謝。素臣又忙忙的陪拜八拜。留進內堂,點上大蜡,擺上餚饌,飛娘亦出陪坐。一面講說六義、五忠、三叛之事,一面大飲大啖,直至三更,方席散就寢。

次日一早,即用早膳,由昌水坐船,望萊陽進發,至午後已到。

沿河有白家家人開店,三人俱進店坐下。店主擺出茶點,叫人裝起兩輛轎車伺候。飛娘等吃了一杯茶,即上車而行。玉麟也住在城外,不多時到了。飛娘一車在先,已進大牆門去,素臣及以神方下車,即見一人趕出迎接,素臣看那人時,只見:平顴瘦臉,短鼻輕眉;兩耳難垂,真如棋子;雙脣緊合,逼肖櫻桃。皮膚在黃白之間,肌理居細粗之半。五官俱短,豈是偉男兒?一撮如無,居然弱女子!只三臺高骨,挺出奇峯;更兩眼青瞳,含將神水。筋能束骨,知非庸笨之夫;秀而有威,定是英豪之輩!素臣暗忖:以神曾說方、白同居,此人短小精悍,與有仁之言符合,必方有信也。那人把素臣讓進廳堂,也是納頭便拜道:“文爺誤落火坑,小子無力,不能親往救援,死罪,死罪!”素臣同拜起來,復跪下去叩謝道:“文白被難,若非恩兄救拔,此命必送於又全之手,感銘入骨,怎反引罪起來!”拜畢入坐,有信、以神俱不敢對坐,在下側陪,獻上茶來。素臣看那屏門及廳柱上,也是那兩副對聯,屏門上落款,卻是牟平方全。因請見玉麟,有信道:“白兄在東莊,已着人前去,須明日纔來。”素臣急起問道:“弟等方來,怎已着人前去?東莊離此,諒不甚遠,白兄既有事在彼,如何敢勞他往返?不如借一健僕,同弟前去較便。”以神答道:“家姊同文爺進村之後,小子即着僕人來此,通知方兄。白兄想慕文爺綦切,故方兄得信,即請白兄速歸,大約明日飯後就到了。東莊恰止四十多裏,但文爺怎可再勞?”素臣因復坐下。把福建遇見飛熊及方有仁的始末,約述一遍。

有信道:“小子與袁兄自離了杭州,事不相謀,志適相合。因冒作兄弟,隱姓埋名,想爲國家做些事業,只是無人提拔;所以一個在南,一個在北,結些英雄豪傑。這白兄是個忠肝義膽的人,小子蒙他留住在此,得與諸賢廝會。前日袁兄自閩中來書,說文爺要來青、萊一帶,叫小子沿途探接。那知問到張家飯店,說五日之前,有吳姓星士到此,爲李錦衣家請去,估量必是文爺。心知李家素行,文爺誤落坑阱,如何得出?那店家指着尊價道:‘這是吳先生同來的。’小子因乘他不防,與尊價附耳數語,即刻出來,連夜趕人去請熊姊,約他次夜行事。一面派一黠僕,於次早投入店中,假作過客,到了半夜,遂帶尊價出來。不想尊價這點年紀,本領正強,那店中人驚醒起來,沒命追趕,剛要趕着,卻被尊價轉身一腳一拳,打倒了兩個,其餘的人,就不敢追了。昨日晚間,纔到此地的。”素臣稱謝不盡。只見錦囊從裏面滾一般的跑將出來,一見素臣,便跪下去。素臣令其起來,問道:“寶刀可帶出麼?錦囊從身後取過呈上。素臣大喜,吩咐將刀送入內邊。錦囊重複出來,備訴主人被陷,探問店家,店主如何哄騙,及那日如何出店之事。素臣因問:“方爺家人約你同逃,你怎相信,不防李家騙我的道兒麼?”錦囊道:“方爺隔日先來,私說爺的姓名,並福建有信的話,次日同走的,也與方爺一般口氣,事事符合。因想方爺既有福建來信,來救是真,因同着這裏管家,半夜裏逃走出店來的。”素臣便不再問。剛吃完一塊大石長凳道:“文爺用刀,奴用劍,就着石凳比試一比試,看是如何?”素臣欲試臂力,拿過寶刀,同飛娘斫下。只見火光直迸,碎石飛擲,那條石凳,分爲三段。素臣微覺臂有酸意,進房坐下。飛娘稱讚素臣之刀不已,道:“竟與奴之寶劍無二!”素臣笑道:“這是我臂力未復;若以爲無二,則屈此刀矣!”飛娘道:“文爺神力即未復原,亦應勝奴十倍,據奴看來,敢怕刀不如劍?”以神道:“大家不必爭論,只消把劍平仰在地,將刀斫下;復把刀平仰在地,將劍斫下;看那一物缺了鋒刃,便見高下了!”飛娘大喜,就要比試。素臣大驚失色,只一步,就平空直跳出院中來。正是:

鬥穴那知傷兩虎,凌空應解惜雙龍。

總評:

飛娘一聞正論,即至暈倒。固由天性,亦素臣剴切之辭足以動之,且素所敬服,其言是入故也。素臣復以“悔、吝”二字堅其趨吉,而絕其向兇,尤得誘掖之法。水夫人及素臣數人,每每如此,書中不一而足,非若禪家一悟便了也。

香烈管海,由老女人報新聞,而先有一半老女人以妖狐之事啓之,伏筆於十數回前,而猶必曲折出之,文章安得不佳?

以伯有爲厲,證黃氏之爲神,其義甚精,而因立後一事,即入正旨,力勸適人,尤爲巧合。至以血聚血,證以氣聚氣,則發前人所未發,一字一珠,非通於神明之故者,不能道其隻字。

外孫立嗣,古人往往有之,後並著爲律令,向竊疑之。今讀此一氣之說,始知前人亦有苦心,非漫然而爲之者。

素臣力勸推恩,非特愛惜物命,尤切於教孝也。與釋迦割肉喂虎,逼真反對,切勿錯認爲同道。

海邊從不翻船,素臣竟信其說,欺以其方也;後乃雲再略大些這船變翻一個轉。小人隨口捏造謊說,不顧人利害,往往如此。

以神屢拜不休,敬信畏服與賽呂同意。作者極寫天爵之高,層換筆墨。隨時隨處指點讚歎,有功人心世道不少。

飛娘脫去形骸,與男子甚親,與女子反疏,是豪俠人不色。有信雲:“這又奇了,他有幾時肯合你娘子吃來?”只一句,將向日使性、此日悔性,全數說盡。的是奇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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