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三十三回 靳千戶雙賺鵲橋仙 劉大娘三犯江兒水

那女子解下頸中鸞帶便向聶元頸中套來,靳仁也是抖倒在地。虧得魏道膽子還大,猛喝一聲,仗手中寶劍,劈頭劈面砍去,那女鬼才舍了聶元,一陣旋風旋至窗外去了。魏道定一定心,扶起靳仁,喊醒聶元,急急的退了神將,化了紙錢,散卻壇場,幫扶別處坐臥。大家定了一回,吃了些湯水,回過氣來。魏道自言自語,猜疑不定,說道:“貧道自學這術,百召百靈,怎今日竟召不動這璇姑,反弄出許多異事?奇怪極了!”靳仁道:“璇姑生魂不召,反召出吊死鬼來。聶兄平日極會說硬話的,兼有五雷天心正法,怎比小弟更自害怕?”聶元道:“公子不認他還不打緊,小道認得他的,怎不害怕?”說到那裏,便把臉脹紅了。靳仁道:“聶兄認得他是何人?”聶元道:“此連君之妾,鳳姨也。曾至丹房拜禮呂祖,以此認識。”靳仁沉吟道:“吾師奉教行法,符師敢於抗違,此是何故?”少陽道:“此教因攝女魂,故所差符使皆屬女魂,倩女離魂,王夫人魂,現故爲教中符使。貴而楊太真、張麗華,賤而薛濤、長安女兒輩,凡以魂會過生人者亦皆得爲符使。這些女子,一味嬌癡,不比神將恪守功令。那掌教夫人又是極憐惜這班女魂的,貧道既奉他教,也只得從寬發放,以致驕蹇難御了。但這璇姑以帝妃勢力尚不能攝致其魂,恐難唾手得之耳。”靳仁變色道:“我們將來還要驚天動地做出一番事業,若一介貧娃尚不能致,豈不使英雄解體?吾師不必過慮,我當探囊取之。”少陽忙改口道:“以公子之神武,難以常情而論,貧道失言極矣!”當夜不歡而散。

次日靳仁傳齊心腹,令其各出奇計。有說該令海島中兵將去劫搶的,有說該用法華庵尼姑去誘騙的,有說叫紅巾力士去舁負的,有說該請大法王或大真人去幻化的;只有靳仁第一親信之人,名喚單謀,卻拱手靜聽,默無一言。靳仁喝退衆人,獨留單謀,問道:“衆人紛紛獻策,吾兄足智多謀,何獨默然?必有奇計,望即賜教!”單謀道:“衆人之論,非勞師動衆,即曠日持久。至此等小事,而上瀆法王真人,真割雞而用牛刀也。依着門下管見。只消費一張紙兒。在兩日以內,包管送進府中,聽憑發落。”靳仁大喜請教,單謀附耳說了幾句。靳仁拊掌稱善道:“比明修棧道,暗度陳倉之計也。”連忙分付家人行事去了。這裏靳仁自與聶元抓空搗鬼,攝召璇姑,那邊璇姑卻與石氏心安睡穩,惡夢也不曾做一個。

直到這日午飯以後,忽聽門外人聲鼎沸,宅內鑼聲震天,不知何事,只見一個丫鬟提着一壺茶撩在桌上說道:“不好了,後面柴房裏失了火了!”這丫鬟話沒說完,飛跑而去。璇姑推窗看時,果見後面遠處火光直舉,與石氏相顧失色。聽着大巷裏住房女人都亂跑進去看火,張媽道:“我老兒身子不好,也趕進去則甚?又拿不動火鉤,發不動火銃。離着遠哩,料想還燒不到這裏來。”璇姑道:“就燒不到這裏,也怕裏面人受累。阿呀,這火勢一發大了!”正在着急,猛然擁進五個差人,手裏提着鐵練,揚一揚牌票,便把石氏、璇姑劈頭套鎖,口稱:“奉錢塘縣捕批,拿捉盜犯劉大家屬。”拖着就走。石氏與璇姑如青天忽降霹靂,極得大聲叫屈。張媽走過來,也在那邊屋裏叫喊。那差人吆喝道:“劉大做了江洋大盜,現夾在縣裏,老爺坐在堂上,立等家屬去收監。你這老婆子想是窩家,停會就來拿你哩!”一頭說一頭把石氏、璇姑拖出牆門,推入兩乘轎內,吩咐擡到錢塘縣去。那轎伕答應一聲,擡上肩,如飛而走。璇姑在轎中,一會驚魂略定,暗想:哥哥豈爲盜之人,必系仇家陷害。我到官去,當以死爭,不可徒然慌急,致官府反道情虛。又想道:連府牆門,就要拿人也該通知公子,怎絕無人阻攔?哦,是了,後邊失火,大巷裏人尚且都去看救,門上人自必走空,所以容他直入。忽又轉過念頭來道:怎失火、拿人,如此湊巧?莫非是奸人設謀?正想不了,擡起頭來,只見已到荒野之地,失驚道:“錢塘縣衙門自在城裏,怎擡到這等地方來?其爲奸人設計搶劫無疑,惟有一死而已的了!”

不一會擡到河邊,只見一隻船上許多水手七手八腳在那裏打撈,一乘空轎歇在岸上,那兩個轎伕道:“不要放出轎來,一個已是跳了河了。”璇姑安心就死,明知石氏投水,卻不甚苦,正待解帶自縊,早有兩個粗蠢僕婦,向轎中一人拉着一條臂膊,扶扯上船。璇姑也要投河,卻被兩婦夾住,如銅牆鐵壁一般,休想掙動分毫,只得任他推入船艙,心裏方纔痠痛。石氏上船時,也有僕婦來攙扶,卻未防備被石氏走上船頭,便聳身往河中一跳,船上人拉救不及。水流勢急,一直汆出江口,被浪一涌,便直涌入江岸蘆葦之中。石氏一手拉住了幾根蘆葦,死力往岸邊爬去,爬了數十步,站得住腳,吐出些清水。喘息了一會,天已漸黑,忽然想起:我丈夫雖不爲盜,出門半載,音信杳然,死生未卜。我一個孤身女子,在此荒郊,何所投奔?縱然逃出性命,遇着了不良之人,強行奸辱,豈不污了名節?到那時尋死便是遲了。因立起身來就往江中走去,卻又想起夫妻恩愛、姑嫂情分,難捨難分起來。嗚嗚咽咽,哭有兩個更次,哭住了,細細打算,除死之外,更無別法,正想復掙起來,猛被一陣冷風,把渾身浸透的溼氣直逼進去,心坎中忽地一冰,竟冰死了去。死去多時,又被一陣風提將轉來,此時奇冷愈不可當,渾身一抖,抖得四肢百骸寸寸節節都有聲響,滿口牙齒捉對兒廝打,更是打不上來,牽得上下牙齦一片的強痛。石氏大哭一聲,發狠的掙將起來,望着江中沒命的亂跌下去,浪頭一裹,仍裹入江去了。

石氏在江裹來裹去,不知裹有多少路兒,忽被一個急浪平空顛起,直冒到一隻船頭邊來。那船上水手正拿着挽篙料理來船,瞥見江中冒起甚物,隨手將篙一挽,卻挽住了石氏腰間帶子,拖出水面,見是女屍,啐了一口唾沫,就要灑放下去,頭艙一個客人看得仔細,連忙喝住道:“救人一命!這女人莫非可救?你且拉上船來看個明白,我自賞你。”那水手便用力一提,提上船頭,見是一個美貌女子,面色如生,未經白脹,說道:“像是初下水的,不知可救得活。”那客人看着四艙內道姑說道:“你們出家人慈悲爲本,出來救這女人一救。”道姑瞪着眼兒,聽那客人說到“如救得活,我出香金一兩;救不活,也出三錢”,便一齊跑了出來。那客人教他把石氏身軀覆轉,雙手從腰脅間提起,把頭倒撞下去,一會子就吐出許多清水。三個道姑雖是幫着用力,已提不動。那客人連忙掇出一張小凳,教把石氏俯眠在上。卡了一會,又吐出好些清水,石氏便回過氣來,叫一聲:“淹死我也!”那客人大喜道:“好了,活了!女師父們,快扶進去,替他解脫衣裙,就着你們的鋪蓋偎裹着他,便不妨事了。”道姑歡喜答應,扛扶進去。那客人隨身一個童兒拿出些醬姜、佛手,遞與道姑,又向水手說:“方纔我打的燒酒快倒一杯給這女人吃。”一面在稍馬中,取出五百文錢賞了水手,一面打開銀包稱了一兩銀子送與道姑,另外又拈半截銀子給道姑作盤纏,令其領回,問明根腳,交付親人,再三叮囑。那道姑、水手感謝自不消說,合船人也都歌功頌德,讚歎不絕。

石氏裹在被中;略有暖氣,又被燒酒一衝,頓覺周身活絡起來。道姑又把醬姜、佛手接連遞給石氏嚼嚥下去,肚中一陣響動,氣血更是和活,剛得睜開眼來,船已到岸。衆客手忙腳亂,紛紛上岸,獨剩下石氏合三個道姑,船家道:“通幽師父,這大娘沒衣服替換,快些叫乘轎子,原裹着這被兒去罷。”道姑道:“我們盤纏用多了,那有轎錢替他打發?”那打撈的水手瞪着眼道:“那相公的一兩頭呢?另外那半截敢有二兩多銀子,夠這大娘吃半年哩!親人來訪,還有謝儀,這七八文轎錢就不肯出?真個出家人慈悲爲本,那位相公說的不錯!”那道姑脹紅了臉,無言可答,只得叫了一乘轎子。石氏方知船中有人出銀撈救。

到了庵門首,道姑連忙進去拿出一件衲襖,一條布裙。石氏在轎中穿好,挽一挽頭髮,走出轎來,見門額上大書“滴露宮”三字,進到大殿,卻是供着觀音、真武、三官神像。石氏不及禮拜,隨着道姑轉過側首一層,來到廚下,走進一個小道姑,遞過鑰匙,同進房去。道姑讓石氏坐下,自去神前點香禮拜。石氏看那房時,收拾得甚是精雅,牀鋪亦且潔淨,香爐茶具,簫笛牙牌等類,擺設完全,仕女花鳥,山水真草等字,糊掛齊整,暗想:這等鋪排,豈是苦行焚修之人?輪轉一會,就是跟隨在船的老姑,掇進飯來,那兩個道姑便來陪待。石氏一面拜謝他救命之恩,一面問他法號。那年長些答道:“貧道今年三十二歲,法名通幽。這是師弟,今年二十三歲,法名通微。請問護法姓氏,尊居何處,因何事投江?”石氏不敢實說,含糊道:“奴家姓朱,住在江西,是同夫在船失足落水的。”

道姑也不再問,吃完了飯,叫老道姑爬了一爐火灰給石氏烘烤鞋腳。石氏摸那褲時,已經烘乾了,因把灰裙撩好,一面烤烘鞋腳,一面問那通幽道:“船中有一位相公出銀相救,姑姑可知他姓名住處?”通幽道:“那位相公姓匡,是吳江人,在江西遊了滕子閣回來的。”石氏跌足失聲道:“這卻當面錯過了。”通幽道:“你莫非認得他?怎這相公又不認得你?”石氏道:“倒是不認得他,他的好友姓文的卻與我是親戚,正要去投奔他,豈非當面錯過了。”那通幽頓了一頓,說道:“那匡相公還要遊湖,正要擔擱哩!”把嘴向通微一呶道:“他不是與那老客人說的,要寓在啥仔地方,一時怎記不起來?通微道:”他說要寓在淨慈寺,你又忘記了。“通幽拍手歡喜道:”不差,是淨慈寺。“石氏也喜道:”姑姑可有甚熟人去尋一尋,奴家有事央及這匡相公哩。“通幽道:”尋是不難,只怕尋了來,你又說得不頂真,他不認起來,卻教我討這老大沒趣。你可知那匡相公有多少年紀,何等身材,有鬍子沒鬍子,是光臉是麻子呢?“石氏道:”這也是要慮的。莫非不是這匡相公?那匡相公年紀、身材、面貌,奴家都不知道。是那姓文的曾說是他的好友,爲人仗義疏財,最愛尋山問水。奴家因姑姑說道匡相公去遊滕王閣,又出銀救我,故疑心是他。如今只要去問,若是文素臣相公的好友,就同了他來;若不是也就罷了。“通幽歡喜道:”這便是了,我替你央起人來看,卻不要性急,他左右要在湖上擔擱哩!“是夜,通幽與石氏同宿。石氏聞着那牀上一種香氣,又見通幽、通微都有幾分姿色,且體態妖嬈,風情流動,心裏懷着鬼胎,巴不得匡生到來,打算跳出火坑。

直等了兩三日,纔有人去尋,又說是正值匡生出遊未遇。日間常有閒人窺探,深更時聞男人笑語,石氏晝夜提防,非常焦急。等了兩日,一發說是往靈隱、天竺一帶去了。直至十日以後,通微方纔領了一個人進來,生得白白淨淨,穿着一身華麗衣服,向石氏深深一揖,定睛細看。石氏脹紅了臉,回了一禮,問通微道:“這就是在船上出銀撈救奴家的吳江匡相公嗎?”通微道:“怎麼不是?貧道承他厚賜,還感謝不盡哩。”那人道:“小生本性揮金如土,這些小事何足掛齒?”石氏慌忙拜謝。那人回禮,起來盤問道:“據這女師父說,小娘子與文敝友是親戚,小生因未與小娘子謀面,卻未能輕信,請問敝友叫甚名字,多少年紀,住在吳江什麼地方,與小娘子是何親戚,什麼稱呼?說得對針,小娘子或有緩急,都在小生身上!”石氏道:“文相公的名字一時忘記,住在吳江城裏也不知是甚地名,今年二十四歲,奴家的姑娘許他爲妾,所以說是親戚。”那人沉吟着,自言自語道:“如此說來,是我好友文素臣之親了,只是他的名字、住處,怎都不知道。素臣兄是幾時在江西討妾,這小娘子也不像江西聲口。”因問石氏道:“且請問小娘子,我敝友家中還有何人,他如今現在何處,所娶之妾實系何名、何姓,住居何處?說得的確,小生方敢招認。”石氏道:“奴家丈夫實系姓劉,妾小名喚璇姑,原先住過湖邊。文相公原是在湖上定親的。文相公家中現有老母、正妻。奴家豈肯冒認的呢!”那人哈哈大笑道:“這便是了。那女師父說是江西人,我就疑心起來了。這文素臣是我至交,小娘子如今還是要小生送到湖邊上去,還是竟到吳江文敝友家中去?”石氏沉吟道:“奴家如今已不住在湖上,這是不消說了;但說送奴家到吳江,也有不便。只求索寄一信,約文相公到這庵中,便感激不盡。”那人道:“小娘子原來不能相信,小生也還要在湖上游賞,我寫一信,打發一個老家人。再在這裏僱一個養娘,伏侍小娘子到吳江,這就可以放心了。”石氏巴不得脫離此庵,又見這生布置盡善,感激異常,倒身下拜道:“如此足感相公盛德,奴家頂祝不盡。”那人還禮起來叫道:“你進來見過這位大娘,明日就領着養娘到這裏來罷。”石氏擡頭,見門縫邊答應一聲,走進一個老家人來,看了石氏一眼,便自低頭,並足而立。那人立起身來囑咐石氏道:“盤纏行李都替你辦備,你不用費心,明日飯時就着家人來,送你到吳江便了。”石氏千辭萬謝,那老人也跟着出去了。

到了次日早飯以後,那老人領着個四十餘歲的女人,說是僱的養娘,石氏看去,甚是伶俐。那女人把石氏估看了一會,那老人就去叫了一乘轎來。石氏謝了通幽、通微並老道姑,到殿上拜別神聖,歡天喜地,上轎而去。因有男女二人跟着步行,這轎伕就不能趕路,直至日落方到關口,下了一隻吳江船,連夜開去。那老人家自在八尺內歇宿,石氏自同養娘在船,甚是適意。走了兩日,石氏暗忖,關上到吳江不滿三百里,丈夫常說,好風只一日夜就到,怎還不見到來?到了次日早辰,開了一扇吊闥,偷看岸上,只見一帶市集甚是熱鬧,搖至盡處,見一座營房,粉額大書“望亭”二字,這邊寫着“下至蘇州府閶門五十里”。那邊寫着“上至無錫縣錫山驛四十里”,不覺大驚道:“怎麼要過蘇州無錫起來?”連忙叫那老家人進來盤問,那老人道:“誰是匡相公家人?對你實說了罷,我是揚州教坊。”指着那養娘道:“他就是我家的媽媽。那一個假姓匡的,說你是囗來生沒影兒的娘,滴露宮道姑在水裏撈起來,原要賣下水去的,我媽媽用了八十兩銀子討你回去接客,要你到吳江去做甚?”石氏被他這幾句話嚇得目瞪口呆,暗想:若一驚慌哭喊,他們便要疑防。反自淡淡的說道:“就要賣我下水,也該說明,怎瞞得人鐵桶?”那烏龜歡喜道:“這都是那道姑不是。也是你的造化,投着咱們這一分忠厚人家!”那虔婆道:“你有這姿色,到我家中學會了些歌唱,怕不名重一時?到那時來往都是些王孫公子,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你還感激那道姑不盡哩!”石氏聽了如萬箭攢心,只得假作歡顏,想要乘個空兒投河自盡,那知烏龜、鴇子是世上第一等精靈不過的東西,鑑貌辨色,早已猜透了九分,晝夜防閒,休想有一毫空縫。石氏暗算:且到起船之時,也似前番一樣,乘其不備便了。

隔了幾日,已到揚州,龜子跳起身,老鴇開了艙門,扶着石氏上來。石氏一看,見這船直歇在水牆門下,門內跑出許多粉頭,上船迎接,石氏急要轉身,左手卻被老鴇一把扯定,右邊又緊緊的幫着那個烏龜,無隙可乘,早被那些粉頭攙的攙、扶的扶,擁入牆門去了。一進了門,那老鴇坐了中堂,衆粉頭鋪下紅氈,簇擁着石氏行禮。石氏此時一腔冤憤只得發泄出來,大罵無休,痛哭不止。老鴇冷笑了一聲,吩咐剝脫衣裙,拿過馬鞭,一上手抽有一二百鞭子,道:“先給你下馬威兒!你拿老孃當着甚麼人哩!”那知石氏在江邊浪裏凍傷餓損,氣竭神疲,此時正待發作,又湊着這頓毒打,傷重病發,臥牀不起。老鴇延醫診治,都說是九死一生。直醫至歲底纔有起色,令粉頭百般哄勸,石氏總不發一言。

捱到二月初間,再行拷逼,拷過復勸,勸過復拷,約摸拷過了十數回,下半身已是寸節寸傷,石氏安心就死,終無一言。老鴇愁悶,終朝嘆氣,一日向石氏哀告道:“我家許多女兒,就是三二十兩銀子討來的,每日也有一兩五錢的進帳;你是費了我八十兩元絲銀子的,全靠你養家活口哩。你不知道我們門戶人家的苦處,上面要答應官府,下面要派辦差搖,衙門裏書房差役,街坊上總甲排年,合那些罡神泥鬼、掮鷹放鷂的人,那一個不要來分使幾個錢兒,就是蔑客、架兒,每年間也要陪些茶酒潤潤他的喉管。轉眼端陽佳節,道士來送朱符,閒漢來插蒲榴艾葉,那一件不是銀錢?我因家中沒有出色的女兒,賺不起大主錢財,故此遠至杭州,拚着大本錢,討你回來做棵搖錢樹兒。如今添了人口,費了本錢,五六個月來了,沒得你分毫進益,每日倒貼你藥錢、炭錢、郎中的轎錢、謝儀錢,弄得我倉中無米、竈下無柴,店帳家家掛到,嫖客漸漸怕來,衆女兒衣服首飾堪堪當盡,再歇幾天,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,誰來嫖你?竈君皇帝一日早晚兩堂追比,那開門七件事兒誰肯放鬆一點,你叫我怎生捱得?我這一家性命生生的都要斷送在你手裏,可不傷心死也!”老鴇說到苦處,竟認真號哭起來。石氏方纔開口說道:“我是好人家兒女,豈肯做這污辱之事。你若要償還身價,只須送我到吳江,尋着文素臣相公,這銀子自有着落。若恨我費掉你的銀錢,這也是前世孽帳,惟命一條,隨你處置的了!”說罷也痛哭不已。老鴇無奈,只得再令衆粉頭環繞哭跪,百般哀勸,石氏誓死不從,又打了幾頓毒棒。石氏甘心受苦,絕不迴心,老鴇只得又緩了下去。

到了五月裏邊,忽然一個粉頭通信與石氏道:“娘因勸你不轉,只得打發人往吳江請文素臣相公,問你有甚信物帶去,方不費口。”石氏好不歡喜,答道:“信物是沒有,只消說是劉大郎的妻子石氏,是劉璇姑的嫡親嫂子,先前住在西湖昭慶寺後,開過糕餅店,文相公曾在我家住過幾日,還寄一部算書來給璇姑看的。這便是的確憑信。”粉頭去了一會,走來說:“人是起身去了,不知那文相公可有一捧銀子哩?”石氏忙問要多少銀子,粉頭道:“娘是還想要多,姊妹們勸說,才只得討得一百兩整數。”石氏暗忖:文相公相與極多,想還易措。等了十餘日,杳無音信,又疑惑起來,問那粉頭:“系前日所言莫非謊我,怎這許多時絕無消息?”粉頭道:“我謊你則甚,娘不是在那裏心焦哩?”石氏因留心察看老鴇顏色,真個像有心事,又常叫粉頭們說時辰,起那大安流連的小六壬課兒,卜問行人,石氏愈加信了;但怕素臣不在家中,又甚憂慮。

一日早起,見一個粉頭拿着一張紙兒向石氏一揚,說道:“姐姐,恭喜,文相公就到了。”石氏認是素臣的回字,忙招到房中,取過一看,卻是一張課帖,上寫着“六月初十日佔行人”,中間點着卦爻,後面批着道:“白虎文書爻動,行人已在路上,巳午兩日必到。”石氏輪算,就在明日了,問那粉頭道:“這起課的向來可準?”粉頭道:“這是吳鐵口,百斷百靈的!”口裏說着,如飛拿到老鴇房中去了。此時石氏一心一念望着素臣,夜裏風吹草動都疑心是吳江人。到次日,整整的盼了一日,焦悶異常,到得一更以後,閤家俱睡,石氏在牀,兀是側耳靜聽,忽聞剝啄之聲,心裏一驚,聽着龜子接應,起去開水牆門,便悄悄坐將起來。同睡的一個粉頭失驚條怪的直豎起道:“姐姐又怎麼哩?”石氏道:“我不怎麼,外面有人叩門,怕是吳江人哩。”那粉頭方始放心,扯着石氏一雙臂膊,也坐起諦聽。只聽見龜子進來回頭道:“忒也刁難人,那文相公說臉上不好看,不肯上來,要你同劉姐兒到船上去照一照面,問明白了話,明日就兌銀子,也是夜裏下船。你說叫人不要生氣,許多王孫公子成日住在我家,希罕你什麼文相公武相公?”那虔婆道:“休得胡說,他與劉姐兒是親戚,只認他已經接客,不好明到我家,怎把嫖客來比並他?”石氏聽到那裏,淚如泉涌,暗忖:文相公怎也信我不過?又想道:“這是啥仔所在,卻也怪他不得。他是明理之人,我去哭訴,他自能相諒。”一面穿着衣裙,那老鴇已來敲門,隔壁又述了一遍,石氏接應着,連忙開門出來。龜子提燈籠,老鴇攙扶着,從水牆門馬頭走上船來。船中燈燭輝煌,船頭上家人連聲請石氏進艙。老鴇打個照會,把手一放,跨下船去,船家在頂蓬上把篙子撐開,用得力猛,船勢一側,恰遇上流一隻大船直戧過來,攔腰一撞,這船便直掀過來。石氏正待進艙,立腳不住,一交跌倒,倒撞人河去了。正是:

亡羊自向屠門入,脫兔翻從虎口生。

總評:

單謀數語,俊爽可喜,其計亦直捷省便,不負其名。靳仁撫掌稱善,儼若行軍者然。且與魏道變色而言,更居然以草竊自處矣。淺率矜躁於此,可決其敗。況璇姑以貴攝之不至,而其妻乃不攝自至乎?《左傳》紀事每於閒處,冷着一筆,即爲終身蓍蔡。書中屢用其意,於此聊以指之。

攝召如驗即攝之不至,亦應見有攝之者,於此回特下心安穩,連惡夢也不曾做一個,其破之者至矣,又何疑“青幡”、“皁幡”,“香風”、“樂音”之有聲有色乎?

柴房之火,明修棧道也;錢塘之差,暗度陳倉也。手颺之票,所由一張紙也,單謀真屬可兒!璇姑雖屬靈巧,何能勘破機關、不落圈套乎?然事變無常,吾心有主,惟有一死而已,雖百單謀其奈璇姑何?

或問石氏非本傳吃緊人,何必特費筆墨、不惜覼見縷,儼爲立傳者然。餘曰:此亦畫家襯托之法耳。如神手畫上帝,近侍者必有天尊,隨從者必有真君真人,護衛者必有天神天將,踏白者必有風伯雨師,朝拱者必有神龍水族。其畫真君真人也,已如名手所畫之天尊;則其畫天尊也,必如名手畫之上帝;然後其畫上帝也,乃迥非名手之所幾及。若畫真君等不佳,又安望天尊之佳?畫天尊不佳,又安望上帝之不可幾及乎?璇姑,天尊類也;石氏,真君類也。寫石氏至此,是以寫天尊者,畫真君真人也。不然何以爲天下第一奇書也。

或曰:素臣之眷屬如石氏者多矣,安得人人而傳之。餘曰:素臣子二十四人,而特傳止六人;孫百數十人,而特傳止二人。舉一人以側即餘者皆可知,寧必每人而傳之哉。

非水手瞅眼數語,則石氏不知有出銀救之之人。惟知有出銀之人而後得聞匡生之名,迨匡生尋來,盤駁確實顧人相送,此時石氏只盼吳江。深感水手一言得離險地而就康莊矣,孰知其事之大謬不然乎。文之奇變真令人捉搦不住。

石氏欲投河即投河,欲投江即投江,卻更有欲投而不得投之時,不欲投而撞落之時,可謂窮極其變。

讀老鴇哀告石氏一段,方知衏衙中支撐之難,作者心孔七穿八漏,方是真能格物致知之人。

石氏自粉頭通信後,—心只盼素臣,更無別念矣。讀者意中亦復如是。而孰知其大謬不然乎?此奇中之奇,變外之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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