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第三十九回 賺花箋雙詞寫怨 調酒令四美弄情

素娥見阮氏等神情,早知其意,忙答道:“縣裏有兩位小姐,與愚姊妹情意相投,常時有人來往的,大娘娘但請放心!”鸞吹髮放小童出去,水夫人道:“原來如此。但二小姐與侄女既爲姊妹,則稱謂自應一體,即與小兒業有約言,然未行禮過門,不便遽改稱謂,還當待我以伯母之禮,與小媳輩姑嫂相稱爲是。”素娥含羞不語。鸞吹道:“侄女還有一言正要稟明,侄女受二兄救命之恩,原以親兄相待,即不應有伯母之稱,今欲拜伯母爲母,伏乞辱收膝下!”因命丫鬟重複鋪氈。水夫人道:“今人動輒拜認乾孃、義母,是我生平所最惡之事。大小姐發於感恩之念,固不可與此輩同日而語,然究有嫌疑。老身有一兩全之法:二位視我如母,我視二位如女,以盡二位之心。時俗母之稱女原有小姐之稱,老身也是這等稱呼,只不提起侄女二字便了。”鸞吹道:“侄女自幼失母,常懷刻木之思,今見伯母如見母,即以母視伯母,正不忘母之意。兒意已決,總求慨許,就此拜認了。”因拜了八拜,起來親親切切的叫着母親。水夫人感其肫懇,只得受了,因吩咐紫函等俱叩見。鸞吹、素娥改稱大小姐、二小姐矣。水夫人道:“方纔因議論稱謂隔斷了話頭,二小姐說縣中小姐常時往來,是何緣故?”鸞吹屏去婢從,目視紫函等,欲言仍止。水夫人請入房中,不叫丫鬟進去,阮氏便告便,自到田氏房中問病,單剩他姊妹二人在裏間屋內接膝而談。

鸞吹把湘靈小姐才貌及任公欲許字素臣,因遍訪無蹤,小姐憂疑成病一段情節,細細述知。復因任夫人七夕來拜,女兒合妹子同去答拜,又與他兩位小姐結爲姊妹,自此往來親密也。水夫人道:“虎女豈配犬子?況可辱以小星?此事斷不可行!”鸞吹不覺垂下淚來道:“娥皇女英,帝之二女,且同降於農夫;晉重耳以失國亡人,而齊秦大國俱以女爲其妾媵,古之人有行之者,母親何獨拘於世俗之見?況任小姐因褻體於二哥之前,立誓終身不字。任公夫婦爲此曲全之計,真個費盡苦心。若母親執意不從,則任小姐必無生理,豈不可憐?”說罷淚涔涔下,素娥鼻中一陣酸楚,也不禁淚落如珠。水夫人悽然道:“任小姐千金身價,才貌俱全,何以甘爲妾媵,且致死生以之?大小姐之言,得毋已甚?”鸞吹道:“任小姐以守禮之心,酬報德之私,遂憐才之念,真屬得之則生,不得則死;前因尋訪二哥不出,憂鬱成疾。任夫人着急,親至女兒家中,再三訪問,知白又李系二哥改名。任小相始有起色。連夜差人進京,託洪長卿爲媒,求締此姻。近日才知二哥被召,病勢漸漸輕可。若母親不允,二哥自不敢從,任小姐固無生理。任公夫婦愛女如命,這垂暮之年,也就不可保了。”說到那裏,鸞吹、素娥俱像死了親人一般,淚如雨下,幾乎哭出聲來。水夫人不知不覺落了幾點眼淚,太息道:“據大小姐說來,煞也可憐。但玉佳此番喜信即是禍根,已累二小姐空掛虛名;將來不知如何結局,今又拖泥帶水,累及任家小姐,愈增老身悲痛耳。”鸞吹道:“吉人天相,二哥將來必爲朝廷柱石,祿位壽考,享福無窮。母親不必過慮,任家小姐得母親心許,實爲萬幸。兒若通信與彼,包管他病體霍然!”水夫人道:“這個且慢,我因避禍而來,當十分慎密。俗語道的好,是個八口衙門,如何瞞得住衆人耳目?掩得住衆人口嘴?他病既漸輕,且待有玉佳信息再處。”鸞吹、素娥俱道“僅依慈命”。外面飯已擺好,便隨着水夫人出來。阮氏道:“好教婆婆歡喜,虧二姑娘一劑神藥,嬸嬸服下,肚中即時住痛,精神面色都着實好了。”水夫人喜極,復謝素娥。於是婆媳、母女歡然用飯,

到得晚乘,鸞吹備下三席盛席,後面古心夫妻父子共席;中間水夫人一席,鸞吹陪坐;西間田氏一席,素娥進去奉陪。田氏坐在牀上,與素娥攀話敘情,殷勤致謝。素娥把田氏細看,但見:

骨瘦神凝,容莊貌肅。笑言不苟,曹大家之女宗;丰度天然,王夫人之林下。皎若冰壺在抱,玉是連城;朗然明月入懷,珠還照乘。鍾家禮,郝家法,環佩雍容;孟氏案,桓氏車,瑟琴靜好。帶圍寬處,豈因腹貯五車;鶴翅開時,定有駒行千里。

素娥暗忖:我相公貌若天人,非得如此端凝骨格,簡貴豐裁,如何配得上來?自顧娉婷,終是小家碧玉,抱衾與囗,寧得致怨於命之不猶耶!此時素娥敬重田氏,百倍小心。田氏憐感素娥,十分加意,竟如久旱逢霖,他鄉遇故,早結下閨中師友,分拆不開了。席散後,素娥出去,與鸞吹陪着水夫人秉燭夜談,直至二鼓,伏侍水夫人安睡,方出就寢。明日,家中人來說,縣中又着丫鬟要親見小姐說話。鸞吹因是節日,須回家作饗,便去拜別水夫人及阮氏、田氏,吩咐申壽備席,晚間爲水夫人閤家歡宴,慶賞中秋,自與素娥告罪回家。見是湘靈貼身的丫鬟,名叫晴霞,致任夫人及兩位小姐之命,來送中秋節禮,因問湘靈病可全愈,晴霞道:“病是好些,那能全愈?夫人爲此要請兩位小姐過去敘談半日,以解大小姐病中寂寞。”鸞吹道:“我與二小姐記掛你家小姐,原要來看他,一來因是節日,二來家中有事,不得工夫,過幾日來看便了。”當留晴霞茶點,賞發過去,忙差未能備禮答送。回來辦祭,在未公靈前作饗,就與洪儒說知水夫人到莊之事,再三囑咐道:“這姓孫的父親在日,與父親同年相好,受過他恩惠,因事來投,暫留在莊,你切不可泄漏風聲。”洪儒道:“姐姐說甚話來,做兄弟的蒙姐姐盡心教訓,感激不過,想起從前之事,懊悔嫌遲,還敢再做出來嗎?”鸞吹、素娥見他真心要好,俱各歡喜。

過了幾日,任公又差人來請,因要趕做幾件衣裙,補拜水夫人生日,並料理米糧日用,不得閒空,回了來人。以後又請了幾遍,直到九月初二這一日,諸事已畢,一心掛念湘靈,方得進縣,與任夫人及素文見過,同至湘靈房中,見湘靈小姐包着蓮帕,坐在牀上,雖是消瘦,越覺娉婷,如捧心西子一般,好不可愛。鸞吹、素娥並坐牀沿,與湘靈執手殷勤,共談闊愫。任夫人問素娥:“前日大小姐差人到吳江去,想已回來,文先生曾否回家?文太夫人起居安吉?乞道其詳。”鸞吹斂衽答道:“文兄尚未回家,文伯母閤家遠避,竟不知所往。”任夫人失驚道:“文先生現奉恩旨,怎反閤家遠避?”鸞吹道:“傳說是學院做對,文伯母遠避潛蹤。”任夫人道:“我已差人進京,已經月餘,杳無音信。想小姐處或有好音,豈知又是這樣!”因目視湘靈,見其愀然欲淚,就縮住了口,默然不語。鸞吹道:“古人天相,好事多磨。如今文兄是奉旨徵召之人,引見就有職業,不比從前,浪跡萍蹤,東西無定了。魚沉雁杳,必系洪長卿留住那邊,待文兄進京,面訂此姻耳,伯母但請放心。”任夫人道:“大小姐之言,真如明鏡,令我積疑頓解。我兒,你可放下愁腸,與兩位姐姐歡敘片時,我且去來。”夫人別去,湘靈小姐道:“妹子心事,與二姐姐一般。但二姐已有成言,只須守株待兔,妹子全無巴鼻,何如海底撈針?空自望梅,終成畫餅,是所憂耳!”說罷潸然淚下。鸞吹把帕子替他拭淚,一面勸道:“賢妹不必悲傷,洪長卿與文兄至交,他若執柯,斷無不從之事。況文兄爲人固知守禮,亦最多情,重義憐才,有如飢渴。前日見賢妹佳篇,伯母說的那一種驚喜憐惜之狀,豈有漠然之理?況以生平第一知心之友,爲作蹇修,月下赤繩,一系即定,寧勞反手耶?莫說長卿,即愚姊進言,文兄亦必俯納。這段姻緣,包在愚姊妹兩人身上,斷無不成便了。文兄才品,妹所深知,他日花間分詠,月下聯吟,鼓瑟鼓琴,如魚如水,固屬美滿姻緣,只我這妹子與劉璇姑那一般我見猶憐的姿態,那一種溫存繾綣的情腸,與作閨中之友,也是難逢難遇。這等錦片前程,真足令見者魂銷,聞者耳熱,正該抖擻精神,把身子好起來,以慰父母之心,以享閨房之福,怎還作此無益之悲呢?”

湘靈聽了這一席話,如撥雲霧而見青天,幾月來塞在心口一堆壘塊忽然落下,拭於淚痕,深深致謝,便要整衣下牀,素娥忙止住道:“賢妹久病神傷,未可遽勞。我們相好,勝似同胞,豈猶拘禮數耶?”湘靈也覺勉強不來,就便說了一聲“遵命”。素文道:“二姐姐從前也是清減,如今是容光飛舞,滿面憂滯之色都退盡了。大姐姐不覺面帶喜色,前日晴霞回來說,兩位姐姐家中有事,莫非東方姐夫那邊有甚喜事嗎?”鸞吹羞得臉泛桃花,素娥道:“姐夫下場回來,說文章做得錦繡一般,敢是今科高中。”素文道:“這是大姐姐了,怎二姐姐面上分外光彩?”鸞吹道:“文兄豹變期不遠矣,舍妹采色,或是先機?大妹方纔尚有滯色,這會就明潤了許多,恐亦非無因也。”湘靈、素娥俱垂頸發赤,素文道:“閒話休提,妹子有兩首俚句欲求斧政。”因在書架上抽出一本詩來,遞與鸞吹。鸞吹接來一看,見上面寫着“倚秋吟”三字,道:“是近作了,怎有這許多?人患才少,君患纔多!”一面說一面揭看,卻被湘靈劈手奪去,一眼瞅着素文道:“我只認真是你的詩,要求教兩位姐姐,怎呈起我的醜來?”素文笑道:“妹子所作也算得詩,可入作家之目麼?姐姐既是不肯替妹子遮醜,如今沒奈何,真要呈醜了。”因向架上又取出幾幅花箋來,鸞吹道:“且看了二妹的詩,再看大妹的。”素文把嘴一呶道:“這邊亮些。”鸞吹、素娥俱起身向窗門,並肩看時,湘靈又已看見,着急道:“二妹真是癡了,怎又把我的詩詞來獻醜,快些還我,姐姐,這是看不得的!”鸞吹道:“文章天下之公器,不論大妹、二妹,僅要請教的。”因揭起一紙,看時卻是一首古風,上寫着:

蛾眉不自惜,往往薄男兒。攬古髮長喟,悠然動遠思。

老莊搜香冥,申韓窮囗囗;管子天下才,女閭毒以滋。

揚雄既失節,相如還入貲,徒傳子虛賦,空草太玄辭。

生徒環絳帳,侯門屈經師,賢良推上相,帝幄無冠儀。

摩詰鬱輪袍,韓囗香奩詩,宛轉嬌繞口,狼藉同優俳。

柳州附叔文,八關爭妍媸;眉山媚釋氏,二程分澠淄。

文人類無檢,誰作中流砥?忽驚天上人,風流今在茲。

包羅諸子長,百行無一虧。坐懷魯柳下,闢佛韓退之,文章推李杜,氣誼篤陳雷。廓落千秋間,超邁絕等夷,悠然動遠思,長喟心自悲。男兒詎可薄?顧影惜蛾眉!

鸞吹、素娥讚不絕口,鸞吹道:“非文兄不能當此詩,非此詩不足表文兄識超格古、氣厚情長。鬚眉讀之,撟舌不下耳!真足爲蛾眉生色,更何可惜乎?”湘靈低垂粉頸,謙讓未遑,鸞吹又揭起一首絕句,素娥朗誦道:

深院金鈴護碧紗,東風吹不到名花。

漫憐寂寞春無色,長伴椿萱度歲華。

鸞吹太息道:“發乎情,止乎禮義!千秋才女,當奉此爲箴銘矣。可敬,可感!”看到下面是兩首詞,一首《秋花》,調寄《鬢雲鬆》:

露華寒,苔影皺,無力嚴妝,卻共西風瘦。冷煙疏雨黃昏,又不待紅飛,總是傷心候。傍桐軒,依竹牖,便得人憐,已落他人後。惟有月明情似舊,清影寒先,寂寞成佳偶。

一首《對鏡》,調寄《剔銀燈》:

雨咽蟲聲欲斷,獨自剔銀燈長嘆,夜漏悽清,紙窗寂靜,靠個影兒相伴。沉沉庭院,怎不敢夢魂都顫。一縷舊愁如線,閒看無端新怨,纔到心頭,便來眉上,簇得黛痕成片。此情誰遣,只有個菱花常見。

鸞吹、素娥二人看第一首時,已含着兩眶眼淚,到看完第二首,不禁垂下淚來,鸞吹道:“讀妹兩詞,落予雙淚,如聽猿啼夜月,雁叫寒霜,恐河滿一聲,陽關三疊,無此酸楚也。憂能令人老,還望賢妹消遣則個!”湘靈悽其欲絕,素娥將羅帕拭乾兩眼,復去替湘靈拭淚,道:“妹子何自苦乃爾,你這一捻纖腰,怎當得閒愁萬種?自今以後,勿復作傷心語也!”素文懊悔道:“妹子本與姐姐作耍,要博二位一笑,不料反增傷感!如今不要看詩了,待妹子取琴來,請二位姐姐各操一曲,以解悶懷,卻不許彈那孤鴻別鵠,一切悲怨之調。”鸞吹道:“自先嚴見背,久不揮弦,指法生疏,豈能成調?”

正在推辭,外邊已送席進來,致夫人之意,失陪得罪。就擺席在牀前,鸞吹、素娥東西正坐,湘靈、素文南北橫陪。湘靈面前設個空杯,鸞吹道:“大妹這病不比風火之症,三兩杯酒兒,還可飲得。”湘靈辭以胃中不和,恐起噁心,素娥道:“少飲和胃,有益無損,包管吃一杯下去便覺神旺。”素文取過骰盆,斟一杯酒,送與鸞吹,道:“姐姐行起令來,酒令嚴於軍令,便辭不得了!”鸞吹道:“這個有理。但我在服中,不用骰子,猜一字迷罷。我們僅是半杯,大妹只消一二分見意。”因討—張花箋,寫出幾句遞與湘靈。要順將下去,猜着的,即用紙密書藏好,一杯不吃;猜不着要吃三杯,不寫藏掌者,也是三杯。令畢開看,不許泄漏。湘靈接看,見是長短句兒,上寫着:

個人兒,撇下十年。一劍淚灑窗櫺,離合處,巫山忽見。深掩案頭書,錯認囗娥面。憶真娘,無足難行,光陰荏苒,草經霜愁,到秋時變。累夕長吁,整青衫,常覺心兒戀。

湘靈看到一半,微微含笑,看到結句,嫩臉微紅,道:“我說是甚字迷,大姐姐怎生作耍人也。”說罷便要揉挪花箋,鸞吹一手奪去,遞與素文,叫晴霞快斟三杯酒來,湘靈不飲,鸞吹道:“不寫藏掌內,便是三杯,還可揉碎乎?論理,該罰十杯纔是。”湘靈只得慢慢飲去。素文看了幾遍,才瞅鸞吹一眼,將紙寫出,壘在掌中,轉遞素娥。素娥看了兩遍,微笑一笑,也將紙寫出與素文,同送鸞吹。鸞吹看時,都寫着“任湘靈小姐直恁多情”九個字兒,笑向湘靈道:“愚姐可算得一個知心麼?”湘靈道:“大姐姐不是好人,妹子中你計也。但那‘深掩案頭書’一句,畢竟不妥,所掩者不止案頭矣,該敬一杯。”鸞吹道:“我原加一個深字,妹子吹毛求疵,大有挾嫌之意,該敬一杯!”

素娥、素文調停,各飲了一杯。湘靈復送令與素娥,說:“二姐姐,你是好人,不可更施暗箭。”素娥笑道:“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,愚姐何足論心?”因起身向鸞吹告罪,也不用骰子,將盤中月餅,拈一個放在桌上,說一句“剔團囗明月如圓鏡”,舉酒飲畢,順及素文。素文忽然想起,叫晴霞滿斟一杯送與鸞吹,鸞吹不解其故,素文道:“大姐姐令是順行,因何先遞與妹子,不該奉敬一杯麼?”鸞吹笑道:“真是爲法自弊,我怕大妹揉碎,不暇致詳,故就近遞與二妹,情有可原。若必欲見罰,則二妹既受愚姊,又與舍妹,與受同罪,該敬兩杯了。”素文道:“大姐是令官,不合誘人犯法,該收回三杯,共敬四杯。”素娥笑道:“這不打成了酒官司麼?”素文道:“二姐姐慣打官司,自有官府辨明,怕他怎的?”湘靈瞅了素文一眼,主張鸞吹兩杯,素娥、素文各一杯。素娥脹紅了臉,必要罰素文三杯吵令酒。也是湘靈主張減去兩杯,各人飲畢,素文指着一碟鮮藕說是:“因荷而得藕?”鸞吹笑道:“二妹卻道不得有幸不須媒也,索請出洪長卿方得佳藕。”素文羞得要死,不敢還話,鸞吹將牙箸蘸着一碟桂花糖,說道:“向蟾宮折得桂枝香。”一面舉杯而飲,卻引得湘靈、素文都笑起來說:“好姐姐自作佳讖,要奉賀三杯,爲姐夫預慶。”鸞吹紅了雙頰,百不肯飲,只得罷了。

臨末輪着湘靈,湘靈先因素文說及官司,怕素娥着惱,後因嘲笑鸞吹,逼勸飲酒,倉卒中不及預備,又怕素娥罰遲,隨手拈着一顆西瓜子兒,說道:“恁心中橫躺着個仁兒。”鸞吹大笑道:“念念不忘,大妹情見乎辭矣,奉敬三懷,聊解心頭之結。不然便須向慧心中請出文兄來,代大姊消這酒也。”素娥、素文也不禁囅然而笑。湘靈臉上一朵朵泛出桃花,好生惶恐,勉強要罰鸞吹吵令,鸞吹道:“令外羅唣,方是吵令;就令剖白,如何算得?”各不肯飲而罷。素娥便送盆與湘靈,湘靈謙是主人,仍送鸞吹,鸞吹道:“愚姊們已佔過了,何必客套?”湘靈收盆告罪,說道:“妹子也只一句。現在四人列坐四面,只看酒杯所照便了。”因舉杯照着鸞吹道:“東方千餘騎。”鸞吹覺着,低垂粉頸,卻難於議罰。湘靈微笑幹了酒,順與素娥。素娥照着素文,說是:“每依南鬥望京華。”素文笑道:“二姐之望京華,至於每依南鬥,直所謂念念不忘,情見乎辭者矣!”素娥亦覺腆然。素文即照素娥,說一句:“青鳥西飛竟未回。”素娥道:“這詩是說司馬長卿,二妹休錯認作洪長卿。”素文急得要哭,素娥方縮住了口。令至鸞吹,鸞吹舉杯照着湘靈,忍笑不住,念一句:“渭北春天樹。”唸完把酒飲下去,正到喉中,恰好要笑出來,這酒便往上一泛,幾乎嗆出口來。湘靈覺着詫異,細把那句詩體味,卻想不出。素娥、素文亦俱不解,請問好笑之故。鸞吹帶笑向湘靈道:“我這一句上顧首句首字,下歇未句未字,就是妹子說的‘恁心中橫躺着’那個人兒也。”湘靈然後知道把文白二字來答他東方之嘲,發起急來,必要罰鸞吹三大杯。素文幫着要罰,說:“投桃報李,雖怪不得大姐姐,然作此隱語未免過於刻深。大姐姐如不肯飲,須把東方姐夫姓名也隱着一句詩兒自嘲才罷,不然就要民變。”鸞吹沒法,只得飲了一滿杯。

輪着素文行令,素文不肯,鸞吹、素娥先幹求令酒,素文道:“妹子稟過,要用骰子行令,姐姐們不遵就不敢行。”鸞吹笑道:“這是有挾而求了,但只可妹子自擲,愚姐們卻不便。”素文道:“妹子代擲,姐姐報數,何如?”鸞吹只得應允。素文斟杯吃完,道:“此非令杯,乃告僭妄之罪。”因捉起骰子,擲出一個兩二、一麼的五奪錢來,將纖指逐顆拈過,急口唸道:“一拈是個一,江淹夢授生花筆;兩拈是個兩,玉芙蓉透仙人掌;三拈又是兩,合住蓬萊與方丈;四拈是個五,西望瑤池降王母;五拈又是五,猶似霓裳羽衣舞;六拈又是五,笑指麻姑乞麟脯。”素文唸到那裏,又把六個骰子捉着對兒,如紡車般旋轉過,一邊口裏念:“一兩是個三,山在虛無縹緲間;兩兩是個四,囗來只共雙成戲;兩五是個七,玉容花貌膚如雪;五五是個十,六宮粉黛無顏色;五五又是十,飄然遺世而獨立。”唸完,將盆遞與鸞吹,說着一個順字。鸞吹道:“後生可畏,怎想出這等令來?手口心眼要一時俱到,又要一氣呵成,這斷不能,是要梗令的了。”素文道:“妹子告稟過,原說不敢,姐姐許了才行的,怎反取笑起妹子來?”素娥道:“不是取笑,實在煩難。最然是這一口氣,要多轉幾口氣兒,也還來得。”湘靈道:“我病中氣促,妹子你可改作一句一口氣罷。”素文道:“這便沒酒吃了。姐姐便是這樣,大姐、二姐卻要一口氣兒。”

鸞吹、素娥再三爭到兩口氣念,於是素文代鸞吹擲骰,恰擲出一個順不同來。素文一面拈轉,鸞吹一面念道:“一拈是個一,自是君身有仙骨;兩拈是個兩,天門日射黃金榜;三拈是個三,日繞龍鱗識聖顏;四拈是個四,金勒馬嘶芳草地;五拈是個五,金闕曉鍾開萬戶;六拈是個六,書中自有千鍾粟。一兩是個三,陽春—曲和皆難;二三又是五,沾衣欲溼杏花雨;三四又是七,春風得意馬蹄疾;四五是個九,帝錫靈文開二酉;五六是十一,手捫青天弄白日。”鸞吹唸完,素文道:“要奉敬七杯:骨字、難字走韻,兩杯;一曲一字、二酉二字,添出兩個數目,又該兩杯;一兩是個三,該念一兩又是三,三四又是七,該念三四是個七,又兩杯;再多換一口氣兒,又該一杯,共是七杯酒兒。”鸞吹道:“你雪字也走韻,怎罰得我來?”素文想了一想道:“哦,這便罷了,那別的卻沒說頭,五杯是要敬的了。”鸞吹要素文收回兩杯,素文不肯,湘靈道:“妹子陪了兩杯罷,你的杜撰句多,怎比得大姐?”素文道:“大姐是有名宿將,妹子是無名小卒,怎好比起?但大姐之句,又是賣弄姐夫,還該吃賀喜的酒哩!”鸞吹道:“因賢妹自道玉容花貌、遺世獨立,故愚姊說一個風流才子、得意看花者以對之。長卿,長卿,不知你意中可有這般佳偶哩!”素文發極,必且要罰鸞吹七杯,再賀酒三杯,吵令三杯,自己陪兩杯;湘靈、素娥俱劈着鸞吹五杯,素文兩杯。四人正在調笑,只聽得一陣腳步聲響,許多丫頭僕婦擁着任夫人直跌進來。四位小姐驚慌無措,急看任夫人時,滿面愁容,滿眼流淚,滿口嘆氣,滿身發抖,四位小姐齊吃大驚。正是:

忠臣未做刀頭鬼,美女先飛席上魂。

總評:

鸞吹、素娥淚如雨下,水夫人亦至落淚,則衙門雖敞,但當囑鸞吹等百倍慎密,匆致漏泄,急通一信,以慰湘靈。何以必俟素臣回家?讀者止知水夫人之密之又密,惟恐害成;而不知其深慮素臣極言得禍,不忍於素娥外復扯一人入局,空掛虛名也。故云“今又拖泥帶水累及任家小姐”,“愈增悲痛”,並且“待有玉佳信息再處也”。若但以慎解之,辜負作者苦心多矣。

田氏之賢,散見全部。此回以前亦已略見一斑,而半裁骨格未經發露,故特於素娥眼中出之。素娥身分極高而自謙小家碧玉,則田氏可知矣。唐詩云:“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。”此即“更上一層”之法。

鸞吹放口擔當湖靈姻事,爲已得水夫人口風也。在湘靈等聽之卻絕不觸耳,所以爲妙。

從素文眼中看出鸞吹、素娥面色,爲後回淑媛悟道伏筆也。卻妙在東方下場、素臣豹變。兩解隨手遮過。美人細意熨貼平,裁縫滅盡針線跡。讀者切勿賞着鴛鴦,自得其祕。

湘靈古風,學正識超律嚴格渾,可爲閨閣第一人手筆。七絕暨兩詞不過悽其欲絕而已,然是足感人,讀之輒爲酸鼻。

回目明標“四美弄情”,見情由弄生,非正情、非奇情、非俗情,展轉搏弄而生,極趣、極雅、極諧、根幻之妙情也。鸞吹有東方可弄,素娥、湘靈有素臣可弄,獨素文無可弄者,四美不缺其一手?作者忽撰“因何得偶”之一言,牽出洪長卿,更就洪長卿牽合司馬長卿,遂使素文羞得要死、急得要哭。弄情於無可弄之人,豈非絕世交情。弄素文,三用長卿,而素文之媒終歸長卿。伏筆至此,神化極矣!鸞吹雲:“不知長卿意中可有這般佳偶。”則並不足稱佳偶之洪儒亦呼之欲出,尤屬極神化之伏筆。

樂極生悲,情之變即文之變。四美弄情,風流諧謔,樂極矣。宜有任夫人直跌進來之一驚也,而文章之變遂適得其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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