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人已乘白雲去,此地空餘黃鶴樓。
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。
晴川歷歷漢陽樹,春草青青鸚鵡洲。
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!
這首律詩,乃唐詩人崔顥所作。李太白是唐朝數一數二的才人,亦爲之擱筆。後人遂把這詩來冠冕全唐。論起崔顥的詩才,原未能優於太白;只因這一首詩做得好,便覺司勳身分,比青蓮尚高一層。固是太白服善,亦緣這詩實有無窮妙處,故能壓倒青蓮。無奈歷來解詩之人,都不得作詩之意,自唐及今,無人不竭力表揚,卻愈表愈蒙;崔顥的詩名日盛一日,其心反日悔一日。直到本朝成化年間,一位道學先生,把這首詩解與人聽。然後撥雲見天,才知道青蓮擱筆之故。作者之心,遂如日臨正午,月到中天!正是:
不得驪龍項下珠,空摹神虎皮中骨。
這詩妙處,全在結末二句。從來解詩者,偏將此二句解錯,所以意味索然。何嘗不衆口極力鋪張,卻如矮子觀場,癡人說夢,搔爬不着癢處,徒惹一身慄塊而已。道學先生解曰:“此詩之意,是言神仙之事,子虛烏有,全不可信也。昔人已乘白雲去,曰已乘,是已往事,人妄傳說,我未見其乘也。此地空餘黃鶴樓,曰空餘,是沒巴鼻之事,我只見樓,不見黃鶴也。黃鶴一去不復返,則白雲亦千載空悠悠而已!曰不復,曰空餘,皆極言其渺茫,人妄傳說,毫沒巴鼻之事,爲子虛烏有,全不可信也!李商隱詩:青雀西飛竟未回,君王長在集靈臺,疑即偷用此頸聯二句之意。晴川歷歷,我知爲漢陽樹;芳草青青,我知爲鸚鵡洲。至昔人之乘白雲,或乘黃鶴,則渺渺茫茫,我不得而知也!癡人學仙,拋去鄉關,往往老死不返。即如此地空餘黃鶴樓,而昔人竟永去無歸,我當急返鄉關,一見父母妻子,無使我哀昔人,後人復哀我也!故合二句曰: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!愁字將通篇一齊收拾,何等見識,何等氣力,精神意興何等融貫闊大!掀翻金竈,踏倒玉樓,將從來題詠一掃而空,真千古絕調!宜太白爲之擱筆也!若上句解作昔人真正仙去,則詩中連下空餘,空悠悠等字,如何解說?且入仙人之境,覽仙人之跡,當脫卻俗念,屏去塵緣,如何反切念鄉關,且鄉關不見而至於愁也?愁字,俗極,笨極。愁在鄉關,更俗,更笨!無論青蓮斷無擱筆之理,中晚諸公,亦將握管而羣進矣!”
道學先生所解如此。畢竟道學先生何人?是本朝第一位賢臣,姓文名白,表字素臣。聽解詩者何人?是本朝第一位聖君,年號宏治,廟號孝宗皇帝。這賢臣何時解詩?這聖君何時聽解?事尚在後。
且說文素臣這人,是錚錚鐵漢,落落奇才,吟遍江山,胸羅星斗。說他不求宦達,卻見理如漆雕;說他不會風流,卻多情如宋玉。揮毫作賦,則頡頏相如;抵掌談兵,則伯仲諸葛。力能扛鼎,退然如不勝衣;勇可屠龍,凜然若將隕谷。旁通曆數,下視一行。間涉岐黃,肩隨仲景。以朋友爲性命,奉名教若神明。真是極有血性的真儒,不識炎涼的名士。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領,是止崇正學,不信異端。有一副大手眼,是解人所不能解,言人所不能言。記得成化元年,朝廷命景王見濠,太監靳直,兵部尚書安吉,至南京祭告孝陵,並赴蘇、常兩府,查閱江海門戶,操兵防倭。安吉至蘇州,借觀人才,以《三教同原》命題試士。素臣既不信仙,尤不喜佛,作詩兩首觸之。其詩云:
深耕溉種在書田,非種當鋤志已堅。
性道朝聞甘夕死,明新得止欲歸全。
豈知南極三千鶴,不識西方九品蓮。
忽聽蜂然邪說起,摩挲秋水拂寒煙。
聖道巍巍百世尊,那容牽引入旁門!
昔人附會成三教,今日支離論一元。
使者經綸從可識,諸生誦法竟何存?
迂儒欲叫連天屈,萬里燕京即叩閽!
安吉見詩大怒,欲褫其衣頂,羅織其罪,致之死地。訪聞是蘇州府第一名士,但有孝行,並無劣跡,欲發中止,惟記其名籍,恨恨而已。
且道素臣是蘇州府那一縣人?何等閥閱?有何勢力,如此敢作敢爲?這文素臣名白,是蘇州府吳江縣人,忠孝傳家,高曾祖考俱列縉紳。父親道昌,名繼洙,敦倫勵行,穎識博學,由進士出身,官至廣東學道,年止三十,卒於任所。夫人水氏,賢孝慈惠,經學湛深,理解精透,是一女中大儒。生子二:長名真,字古心,素臣其仲子也。文公赴廣時,路產一女,落盆即死。水夫人既寡,只此兩子,愛子如寶,卻不事姑息,督之最嚴。素臣生時,有玉燕入懷之兆,故乳名玉佳。文公夢空中橫四大金字,曰:“長髮其祥。”又夢至聖親手捧一輪赤日,賜與文公,旁有僧道二人爭奪,赤日發出萬道烈火,將一僧一道,登時燒成灰燼。文公知爲異端,故尤愛素臣。
素臣幼慧,方四歲時,即通四聲之學。文公每置膝上,令其諧聲,以爲笑樂。偶問其志:“願富貴否?”曰:“願讀書。”“欲中狀元否?”曰:“欲爲聖賢。”文公頗驚異之。十歲即工詩古,涉獵史子百家。十八歲,遊庠後,益事博覽,精通數學,兼及岐黃、歷算、韜略諸書。性惡佛、老,遇佞二氏者,必力折之。水夫人嘗謂曰:“佛、老固謬妄,但世人沉溺已深,非口舌所能挽;何必好辨以賈福?”素臣曰:“母親之訓當遵,但本性使然,矯矯實難。且冀百有一悟,亦爲正道稍樹藩籬耳!”水夫人笑而頷之,遂不復禁。
故素臣應觀風之試,忽見《三教同原》一題,正性勃發,遂作前兩詩,以觸安吉,幾賈奇禍也!水夫人有弟,名雲,字五湖,最愛素臣,常稱爲豐年之玉,荒年之谷。因性耽隱逸,一日挈家而去,不知所往。五湖而外,有季叔,名雷,字觀水;族叔名點,字何如,俱與素臣同筆硯。親友中,申心真、景敬亭、元首公、金成之、景日京、水樑公、匡無外、餘雙人等,爲莫逆交。觀水嘗謂心真輩曰:“使我等並居廊廟,共行所學,致君澤民,雖皋、夔、周、召,所不敢居;恐房、杜、姚、宋之盛,尚當過之!”時心真等皆以爲然。首公復請觀水月旦諸人。觀水曰:“公等皆卿才,日京用壯,非絕塵,即敗轅耳!”指素臣曰:“此視所遭耳,不幸則爲龍比,幸則其功業所至,殆未可涯量!”心真等亦以爲然。素臣妻田氏,系河南內黃田翰林之女,通詩習禮,與古心妻阮氏共事孀姑,曲盡婦道。水夫人亦愛之如女。一門之內,雍雍穆穆,元氣盎然。
素臣常思遨遊名山大川,以廣聞見。且遍覽山川形勢,物色風塵,以爲異日施措之地。因兄弟和樂,琴瑟靜好,聚順歡然,兼有賢母訓誨,學業日進,遲而未發。一日,閱邸抄,見宦寺擅權,奸僧怙寵,時事日非,不敢再緩,遂請命於水夫人。水夫人慨然道:“夫教始於事親,中於事君,安可守溫清之細節,忘率土之大義耶?”素臣之叔何如,知有遠行,約了諸相好作餞。因樑公遠遊,日京外出,只有心真、敬亭、首公、成之、無外、雙人等七人,攜樽挈盒而來,與素臣送行,並邀古心入席。成之慾取酒籌行令,敬亭道:“知己談心,不必幹以酒政,還是講學論文罷。”首公道:“今日爲素兄餞行,須借酒以壯行色。酒籌太熱,酒太多,講學論文太冷,酒太少。我等九人,俱有素性,今日挨坐而來,各言所志。言畢者,進以巨觥,各人俱酌酒相賀,以志之高下大小,爲酒之數。在乎冷熱多少之間,可乎?”衆人皆稱善。
首公因令人滿斟一杯,送與心真道:“請教。”心真讓素臣,何如道:“弟與古心在座,素臣自然不便。”心真道:“如此,反主爲客了。愚所已過四旬,落拓無所成就。塵世軒冕,久已視之若無;心胸壘塊,固亦澆之不盡。雖然,竊有慕焉:酈食其爲漢之迂生,廷叱天子而神獨王;魯仲連爲齊之高士,辭烹諸侯而氣不沮,爲人排難解紛,而不居其功,與人休兵息爭,而不避其禍。此愚之志也!”說罷,舉酒一飲而盡。首公拱手道:“此丈夫之志也,小儒聞之,掩耳矣,宜進三爵!”心真不肯,勉飲了兩杯,合席各飲如數。
次及敬亭,敬亭不爲虛讓,因說道:“愚年雖未及四十,而去日已苦其多。功名之事,等諸浮雲;性命之圖,危若朝露。欲寡過而未能,思養心而鮮要。目下探詩程朱,於主敬二字,稍有把持。倘得功夫純熟,不至如野馬無繮,便是弟的進境了!此外更何所求?”素臣肅然改容道:“此聖賢學問,非敬兄不能行,非敬兄亦不敢言。在座諸人,雖各有所懷,諒無有出乎右者!這必當賀三爵!”素臣、首公等俱應道:“是。”敬亭也就不敢推辭,大家都飲了三杯。
首公告過罪,即說道:“江河日下,教化凌夷。弟若遇時,欲復大司徒典教之舊,以論秀才升之法得真儒。即就現在官制而論,亦須專責國之課教貢士,如胡文定公經義治事之法,力行十年,必有真士出乎其中。然後分發郡縣,使爲司鐸,以教天下之士。教有成者,升之太學;即士之升有多寡,以定司鐸之優絀。其優者,不必遷官,但優以爵祿,如漢守令故事。如此數十年,則人才日盛,教化可興矣!”敬亭道:“弟思獨善而不足,兄已兼善而有餘。宜進五爵,爲天下慶得人!”素臣道:“禹、稷、顏回,同道,也是三杯罷。”因又各飲了三爵。
次及成之。成之道:“弟與何如、雙人爲同志。何如不僭客,讓無外選說,我等三人同說,可乎?”因及無外,無外持杯大笑,心真問故。無外道:“弟自笑弟之志,沒文理,沒嶒烜耳!諸兄之志,皆希心聖賢,援引古昔,麟麟炳炳,蔚然可觀,纔算得志願。至如弟者,只知道把酒問天,看花踏月。焚一爐好香,撫瑤琴數曲。烹一壺好茗,讀《楚些》數章。潑幾幅米家山水,繡幾首崔珏鴛鴦。遇貧交緩急,敝簏不吝千金;逢齷齪鄙夫,老拳何妨一擊。贈寶劍於烈士,拔佩刀於不平而已!諸兄聞之,得毋囅然乎?”心真道:“樂己之樂,道不背首聖賢。憂人之憂,情豈同於沮溺?方將率天下孤寒,向門俯首,又何敢笑?應進三爵。”無外只飲兩杯,衆人如數賀畢。
成之、雙人、何如同說道:“我等之志,齷齪卑鄙,本無足道。但不可匿而不陳。我等所願者,掄元魁於鄉會,佔鼎甲於臚傳;蜚翰苑之英聲,著木天之清望。量才玉尺,桃李盡入門牆;藏簡名山,神鬼皆爲呵護。老嫗俱拜樂天,外夷鹹知蘇軾。顯祖宗於鳳誥,垂姓字於瀛州而已。”說畢,各飲了一杯。敬亭、首公俱讚道:“才人本色,名士風流,宜賀三爵!”成之扯住不肯,因各賀了一爵。心真道:“如今要請教古心昆仲了。”
古心正待開言,衆家人道:“景相公來了。”只見日京滿臉酒容,一腔怒意,氣沖沖的直走入來。敬亭道:“吾弟在何處飲酒?因何發怒?讀書人第一要涵養氣質,不該有這般光景。”日京道:“大哥,你不知原委,先是兜頭一蓋,把兄弟要嘔死了。”素臣道:“日京天性爽直,必有原故,敬兄且不必埋怨,待日京說明原委,再作理會。”古心道:“日京飲怒未息,且飲了入席三杯,消一消怒氣,再講不遲。”家人斟酒,遞上。心真道:“酒且慢吃,待日京說明,才吃得爽利。”無外道:“我也急要聽個明白,且把酒歸了壺,省得寒了。”
日京按住酒杯,說道:“悶酒易醉,我在家陪一極不相知的至親,不知吃了幾杯,送他出門,就撞了這一樁悶氣,把酒都涌在心頭,那裏還吃得下!且待我說明了,吃個爽利罷。各位來約,值我外出,直到昨日二更天回家,方纔知道。一早就起來,偏撞着這位至親,只得陪他吃了點心,就對他說公席餞行的話。他說:”早着哩,我們許久不會,正要敘闊,難道只有文素臣是朋友嗎?‘“首公欲問那至親何人,卻被無外止住。日京道:”我那時心裏就悶得慌,沒奈何留他吃飯,被他絮煩一個沒住頭,也不知他講了些什麼話。直陪他吃完了飯,送他出門,一徑往這裏來。到得縣前,平白地擁出許多人來,把我截住在那邊,只見有七八個人,都打得兩腿血淋,看的有整百人,一片聲替他叫屈,說是真正奇聞。“因笑道:”我那時就把餞行之事擱起,擠進去細細根問。才知道那二十五六歲年紀,白麪孔,額上有一個大黑痣的,叫做屈伯明。“
首公失驚道:“屈伯明是貧而有志的人,他爲何事?他也是秀才,這瘟官難道就敢加刑嗎?”無外着急道:“現是牽枝帶葉的說了這半天,還沒頭沒腦,首兄怎只顧打斷他的話頭?”日京道:“打的卻不是他。他住在北關外,訓蒙餬口,有妻子何氏,相貌端正。不知那一日來了一個五臺山化緣的和尚,說會祝由治病,叫做行曇。看上何氏,幾番到他家去募化,何氏回絕。到前晚三更天,行曇掇門進去,脫衣上牀,竟去強姦何氏。何氏不從,極聲喊叫。鄰人聞聲赴救,被行曇打傷了好幾個,赤體逃跑。鬨動了一關的人,直趕到幾里路外,纔拿着了。因這賊禿跑急了,黑夜慌張,跌在一個野坑裏,滿身臭糞,才被衆人捉住。到館中,叫了屈伯明,一同進城,解官審究。縣官不肯坐堂,押坐班房裏面。今日才叫進去,將受傷並捉獲的人,打得死去活來。說是鄰佑地方,並非應行捉姦之人,又未在奸所捕獲。將行曇竟行釋放,罵也不罵一聲。屈伯明上去叫屈,縣官不理,立時攆出。我那時恨不得撞進縣去,打這贓胚一頓,奈是白衣,也沒有這個道理。一路越想越氣,幾乎把肚皮都憋穿了。不料走進門來,又受大哥一番埋怨。”
無外一面聽,一面摩着肚子道:“這須用去年三月初頭那響雷,把贓官賊禿一斧一個,登時劈死,方出我胸中之氣。”敬亭道:“我不知就裏,所以埋怨。若是我在那裏,也要生氣。”古心道:“總之是個和尚,便有五六分可殺的了。奸邪賊盜,到了無可奈何,就去削髮避罪。今日強姦之事,本不希奇。但可恨瘟官枉斷,真屬千古奇聞!”成之道:“柯渾是廣東人,廣東省有許多州縣,婦女以行奸下蠱爲事,夫男明知不禁。鄰保捉姦,柯渾必反以爲奇聞!”心真道:“丈夫不在家,婦女喊救,鄰保若不赴援,必至失節後已。於奸所打傷多人,赤體被獲,豈猶有誣拿之事?而云非奸所捕獲!柯渾也是科甲出向身,如此斷法,真屬喪心!”何如道:“柯渾喪心,必得惡報!但何以如此喪心?其中定有別故。”首公道:“伯明有志之士,這番冤抑,焉知非激之使奮?仕途狹窄,恐非柯渾之福。”雙人道:“行曇強姦未成,應得重罪。而脫然法外,真屬不平。”敬亭道:“行曇亦必得惡報,豈能終逃法外耶?”素臣太息道:“水有源,木有本,奸僧肆惡,總恃佛爲護符,安得掃除蕪穢,爲拔本塞源之治哉!”成之道:“事已如此,空言奚益?我等且完正事,鄉鄰之鬥,暫且擱過一邊,待他日各有際遇,再行廓清未晚。”
家人們早已添上杯箸,把原斟的換過。日京更不言語,連飲三杯,說道:“小弟之志,微類心真、無外兩兄。而與家兄輩,則迥乎各別。弟性粗豪,未嘗學問,也不識理學淵源,也不論詞宗同異,也不耐煩與腐儒酸子,鎮日沒嶒烜的歪纏,遇有際會,捫蝨而談,下馬作露布,上馬殺賊,如耿恭、班定遠輩,立功絕域,圖像凌煙。倘時運不濟,便牛角掛書,鱉頭飲酒,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一腔熱血,遍灑孤窮,吾願已定!諸兄得毋笑其狂,且嗤其妄乎?”首公道:“這纔是英雄作用。覺弟輩所言,不脫俗儒腔調,此一席話,幾如羯鼓,解穢矣!”因喚人斟上五爵。敬亭道:“舍弟粗豪,首兄不肯其率爾,以五爵相賀,殊非朋友之道!”日京止肯吃一杯,被首公、心真、無外,勸足了三杯。
日京請問古心之志,古心道:“弟本拘迂,初無大志。惟願取科甲以顯親,絕仕進以全性。綵衣侍母,青氈課子。種幾株修竹,拓一本《蘭亭》,耳聽些好鳥枝頭,眼看些落花水面。我尋我樂,吾愛吾廬而已。”心真、成之、無外俱讚道:“古兄之志,進不求榮,退不遺世,養親教子,篤盡天倫,閉戶讀書,自得至樂,較我等所言,奚啻上下牀之別。宜進五爵!”古心止受一爵。被敬亭苦勸,後受一杯。衆人賀畢,末及素臣。素臣命童兒奚囊,拿過花箋一幅,援筆書《古風》一首。其詞曰:
深山之深白雲封,青天白日無人蹤。擁書萬卷圖百卷,千缸葡萄雙芙蓉。一發書,一披圖,時乎嘻笑時嗟吁。嗟吁嘻笑兩無極,芙蓉光芒射四隅。山間靈怪走欲盡,指天直落日中鳥。雙劍入匣破泥甕,光凝琥珀浸頭顱。高歌太白、襄陽句,清風明月來相娛。上方星斗供攬擷,下視塵世如螻蛄。君不見漢兩京,晉三都,其文空在人俱無?江水東南流不轉,功名富貴真土苴!讀書舞劍更酌酒,此樂那復思銅符?山中雲,雲中山,爾能容我之癡頑?與爾百世常相守,魂魄安能離此間?
素臣寫完道:“此鄙志也。”衆人看過,俱譁然道:“詩雖絕佳,不過淵明無功之流,何足以辱素兄?知己相聚,乃有隱情,該先罰三大杯,重複宣示。”因大家立起身來,逼着素臣飲酒。素臣無奈,立飲畢,拱令還座,然後說道:“弟之本願,實止於此。諸兄既衆口一辭,弟亦卒能致辯!弟向有一夢想,本不可以言志,今被諸兄相責,只得也說出來,以博一粲。慨自秦漢以來,老、佛之流禍,幾千百年矣!韓公《原道》,雖有人其人,火其書,廬其居之說,而託諸空言,雖切何補?設使得時而駕,遇一德之君,措千秋之業。要掃除二氏,獨尊聖經,將吏部這一篇亙古不磨的文章,實實見諸行事,天下之民,復歸於四,天下之教,復歸於一。使數千百年蟠結之大害,如距斯脫。此則弟之夢想而妄冀者也!”心真等七人,俱以手加額,極口讚歎道:“此非素兄不能行,非素兄不能言,不朽之功,無疆之福,古昔聖賢所實式憑之者也!我等俱在下風矣!宜飲百觥酒,賀亦如數。”日京復撫掌道:“我受着一肚子惡氣,正沒發泄。如今素兄要除滅佛、老,行曇之廝,定該梟首示衆,這劊子一缺,捨我其誰?”何如道:“百觥太多,在座也沒幾人能飲此數。各飲五爵,無徒慕虛名,而無其實也。”無外道:“有此非常之志,必受非常之賀。五爵斷不足酬。”從三十、二十觥,減至十觥。素臣被衆人逼着,只得飲了十大杯。衆人俱賀十杯。成之量窄,無外代飲如數。
無外更與日京、心真,你一杯,我一盞,向素臣復賀,大家吃得盡醉。首公問素臣:“此行先往何處?專是遊學,抑有別故?何日回家?臨期我等好來接風,再圖暢敘。”素臣道:“弟此行欲先往江西,登滕王之閣,望豐城之氣,泛鼓蠡之湖,躡匡廬之頂。歸途,則由山陰、禹穴,以探天台、雁蕩諸勝。如蘇黃門之慾以名山大川,廣其志意,非有他故也。出月初二日即行,歸期未可預卜。大約少則三四月,多則半年,再與諸兄把臂。”日京道:“休聽素兄瞎話,那裏是遊學?韓太尉且靠後,肯學蘇黃門。他的心曬乾了,比笆斗還大哩。”素臣笑道:“昔人云:”膽欲大而心欲小‘,若果如日京所言,則弟爲天下之妄人矣!“雙人道:”聞學憲已經出京,不知先按何地,還須速歸爲妙。“素臣笑道:”韓太尉蘇黃門則吾豈敢?尚不至如村學究,戀戀於雞肋耳。“遂大家一笑而別。
素臣擇於成化三年三月初二日起身,諸言志者俱來送別,獨有日京不知所往。素臣拜別祖先,向水夫人房中叩別,聽了囑咐,別過兄嫂,囑妻田氏小心侍奉,吩咐老家人文虛夫婦,紫函、冰弦兩個丫鬟,在家照管,帶着小童奚囊,別了親友,竟望江西而來。正是:
馬當風想滕王閣,文種潮生西子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