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元史列傳第一百六

脫脫(合剌章)

脫脫,字大用,蔑兒吉臺氏。

曾祖稱海,從憲宗徵蜀,歿于軍中,贈太師,追封淮王,諡忠襄。

祖謹只兒,總宿衛隆福太后宮,贈太師,追封鄭王,諡忠懿。

父馬札爾臺,扈從武宗,後侍仁宗於潛邸,以恭謹爲仁宗所親信,及即位,授虎賁親軍都指揮使。泰定四年,拜陝西行臺侍御史。文宗自立於大都,陝西行臺附上都起兵,焚詔書,殺使者,及事定議罪,以其兄伯顏有功,特免之,命爲上都留守,遷知樞密院事。伯顏罷黜,代爲右丞相。未幾,以疾辭拜太師就第,封忠王,改封德王。至正七年,卒。長子脫脫,次也先帖木兒。

脫脫,生而岐嶷。及就學,請於其師吳直方曰:“與其終日危坐讀書,孰若記古人之嘉言懿行而服習之。”乃扁其燕居之室曰道濟書院,延納學者,討論義理。稍長,膂力過人,能挽弓一石。充東宮怯薛口怯薛歹。至順二年,授忠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。元統二年,遷同知樞密院事。至元初,唐其勢伏誅,其叔父答裏擁兵以叛,脫脫討擒之。歷太禧宗禋院使,拜御史中丞,提調左阿速衛。

四年,遷御史大夫。扈從上都,還至雞鳴山之渾河,帝將畋於保安州,馬驚,脫脫諫曰:“古者,帝五端居九重,日與宿儒大臣講求治道,飛鷹走狗,非其事也。”帝喜納之。

是時,伯顏爲中書右丞相,既誅唐其勢,益貪橫,帝積不能平。脫脫幼育於伯顏,數諫不聽,常憂之,私請於父曰:“伯父驕縱已甚,一旦天子震怒,吾族赤矣。曷若於未敗圖之,以報國家。”馬札兒臺以爲然。又決於其師吳直方,直方告以《春秋》之法,大義滅親。脫脫意始決。乘間言於帝,自陳忘身殉國之意,帝猶未之信。時左右皆伯顏黨與,猶世傑班、阿魯、楊瑀爲帝心腹,因遣三人日與往復論難,知其忠義,始不疑之。

五年秋,車駕留上都,伯顏出赴應昌,脫脫與世傑班、阿魯謀拒之,懼弗勝而止。會河南範孟端矯殺省芒,事連前廉訪使段輔,伯顏風臺臣奏漢人不可爲廉訪使。時別怯兒不花爲御史大夫,畏人議己,辭疾不出,故其奏未上。伯顏促之,脫脫度不能止,乃先入告於帝,言漢人爲廉訪使,祖制不可廢。及奏上,帝如脫脫言。伯顏聞之大怒,言於帝曰:“脫脫雖臣子,其心專右漢人,宜罪之。”帝曰:“此朕意也。”及伯顏殺郯王,擅貶宣讓、威順二王,帝益忿。一日,與脫脫語,相對泣下,歸,復謀於吳直方,直方曰:“此社稷安危所繫,不得不密,議論之時左右爲誰?”曰:“阿魯及脫脫木耳。”直方曰:“子伯父挾震主之威,若輩苟利富貴,語泄則主危身戮矣。”脫脫乃延二人於家,晝夜置酒張樂,不令出,欲俟伯顏入朝執之。戒衛士嚴宮門出入,殿陛間悉置兵仗。伯顏見之,驚問故。對曰:“天子所居,防禦不得不爾。”伯顏退,亦增兵自衛。

六年二月,伯顏請帝出獵,脫脫勸帝以疾不往,伯顏乃挾太子燕帖古思畋於柳林。脫脫等謀,以所領忠翊軍及衛士拒之,拘諸門鍵鑰,分遣親信佈列城門下,奉帝御玉德殿,召近臣及省院大臣入見,集午門聽命。又召楊瑀入草詔,數伯顏罪狀。詔成,夜己四鼓,命翰林學士承旨只瓦兒臺齎詔赴柳林,黜伯顏爲河南行省左丞相。伯顏使騎士至城下問故,脫脫坐城上應之曰:“有旨,逐丞相一人,餘無所問。諸從官可各還本衛。”伯顏養子知樞密院事詹因不花、尚書洛失蠻,謂伯顏曰:“擁兵入宮,問奸臣爲誰,尚未晚也。”伯顏曰:“爲爾輩與脫脫不睦,致有今日,汝輩尚欲誤我邪?帝豈有殺我之意,皆脫脫賊子所爲耳。”遂請入辭,使者曰:“皇帝命丞相即行,勿入辭。”於是伯顏遂至河南。詔馬札兒臺入爲右丞相,脫脫知樞密院事。馬札兒臺秦貪鄙,於通州置糟房、酒館,日售萬餘石,又廣販長蘆、淮南鹽以牟利。脫脫病之,謂參知政事佛家閭曰:“吾父與君善,曷諫吾父使辭丞相,不然。人將議吾父篡兄之位。”佛家閭乘間言之,馬札兒臺果辭職。詔馬札兒臺拜太師,封忠王。

至正元年,以脫脫爲右丞相。脫脫悉更伯顏舊政,復科舉取士及太廟四時祭,雪郯王之冤,召還宣讓、威順二王使居舊藩位,弛馬禁,減鹽額,蠲負逋,開經筵,遴選儒臣勸講,中外翕然,稱賢相焉。

三年,詔修遼、金、宋三史,命脫脫爲都總裁官。又請修《至正條格》頒天下。脫脫欲帝親儒臣,詰學問,左右多沮撓者,一日,帝御宣文閣。脫脫取裕宗當日所授書以進曰:“設使經史不足觀,世祖豈以是教裕皇乎。”帝嘉納之。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嘗育於脫脫家,每有疾飲藥,必嘗之而後進。帝駐蹕雲州,遇暴風雨,山水猝至,車馬皆漂沒。脫脫抱皇太子單騎登山,乃免。皇太子至六歲始還宮。脫脫復以私錢造大壽元忠國寺,爲皇太子祈福。

四年,領宣政院事。時諸山主僧請復僧司,且曰:“州縣所苦,如坐地獄。”脫脫不許,曰:“若復僧司,何異地獄中,復置地獄耶!”是年,遼史成,脫脫奏上之,且請曰:“給事中所記陛下即位以來之聖政,亦宜漸加編葺,藏於石室金匱。”帝曰:“此事俟吾兒爲之可也。”故元統以後之事,國史鹹闕而不書,脫脫寢疾,體漸嬴,以術者言行年不利,遂抗表辭職,帝不允,表凡十七上,始從之。詔封爲鄭王,食邑安豐,賞賚鉅萬,俱辭不受,乃賜興江田,爲立稻田提領所領之。

七年,別怯兒不花爲右丞相,以宿憾譖馬札兒臺。詔徒馬札兒臺於甘肅,脫脫請從。又移其父子於西域撒思嘉之地,至河,召還,使就養於甘州。馬札兒臺尋卒。帝念脫脫勳勞,復拜太傅,總理東宮事。

先是,脫脫在甘州,皇太子與脫脫子合剌章同歲,相親愛,故合剌章甾京師侍皇太子。一日,與皇太子嬉殿外,皇太子欲負合剌章,辭曰:“合剌章奴也。皇太子使長也,奴不敢今使長負。”皇太子怒撻之,合剌章啼。聲聞於帝,問之左右,具以事對,帝太息曰:“賢哉!此子也。”奇皇后因奏曰:“脫脫忠臣,不宜久在外。”帝頷之,會佛郎國貢天馬,置馬羣中,高大如駱駝。帝曰:“人中有脫脫,馬中有天馬,皆一時傑出者也。”時哈麻在側,聞之,以爲脫脫旦夕復相,因乘間薦脫脫之賢。帝曰:“彼學罪汝,杖汝一百七,奈何薦之?”對曰:“彼杖臣,臣之罪也。何怨之有。”奇皇后於殿屏後聞之,陰使人至甘州召脫脫。脫脫至京師,未見帝,皇后伺帝有喜色,因謂合剌章曰:“汝亦思汝父脫脫否?”合剌章跪曰:“思之。”帝謂皇后曰:“脫脫今何在?而汝使思之邪!”皇后起謝曰:“脫脫去國日久,思見至尊,今聞共至都矣。”帝遂使人召入,正色問曰:“我使汝侍汝父於甘州,誰召汝來耶?”皇后爲之失色,脫脫徐對曰:“陛下使臣侍父,今臣父已卒,葬事畢,故來爾。”帝遽起抱之,相與泣下,翌日,遂有太傅之命。

九年,丞相朵爾只、太平皆罷,覆命脫脫爲右丞相,兼領本堂事,於是脫脫引用烏古孫良楨、龔伯璲、汝中伯、伯帖木兒等爲官屬,委以腹心,無鉅細悉與之謀,省臣奉行文牘而已。帝以吳直方有協贊功,由長史超授集賢大學士,御史王士點劾其躐進,直方亦力辭,乃止。

脫脫用吏部尚書偰哲篤言,更至正交鈔,詔廷臣集議。祭酒呂思誠亟言不可,脫脫不從,事具《思誠傳》。參議孛羅帖木兒、都水監傳佐,建議於都城外開河置閘,放渾河水引船至麗正門外,可運西山煤,省薪芻負擔之費。脫脫從之,役丁夫數萬,迄無成功,孛羅帖木兒、傳佐俱論死。然脫脫勇於任事,終不以此自悔。

時黃河決白茅堤,又決金堤,五年不能塞。脫脫用賈魯計塞之,請身任其責,奏以賈魯爲工部尚書,總治河防,使役河南北民十七萬,築決堤成,使復故道。凡八月功竣,事見《河渠志》。帝嘉其功,賜世襲答剌罕號,又敕儒臣歐陽玄製《河平碑》以紀之。仍賜淮安路爲食邑。郡邑長吏聽其自用。

是時,汝、穎盜起,以紅巾爲號,蔓延襄、樊、唐、鄧間。十一年,脫脫奏以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爲知樞密院事,將禁衛兵討之。駐沙河,也先帖木兒素庸懦,軍中夜驚,左右鞚馬請留,也先帖木兒拔刀斫之曰:“我非性命耶!”乃先遁,大軍遂一時奔潰。也先帖木兒棄輜重,收散卒萬餘人,抵開封城外,文濟王蠻子在城上,遙謂之曰:“汝爲大將,未見敵而奔,吾將劾汝,不能令汝入城。”乃屯於朱仙鎮。朝廷以脫脫故,不之罪,詔他將代之。也先帖木兒徑歸,仍爲御史大夫。陝西行臺監察御史二十人,劾其喪師辱國。脫脫聽弟言,遷西臺御史大夫朵兒只班爲湖廣平章政事,除十二人,各府添設判官,以杜言者之口。監察御史及河南分御史臺、行院、廉訪司,鞏昌總帥府、陝西都府義兵萬戶府,復承旨交章言也先帖木兒有功,詔賞金帶、金挺各一,銀挺千、鈔五千貫、布帛百匹。脫脫又用龔伯璲等興大獄,以謀害大臣殺高昌亦都護及御史大夫韓嘉納,由是爲時論所不與。

十二年,紅巾賊芝麻李據徐州,衆數萬,僭號稱王。脫脫請自將討之。師次徐州,攻其西門。賊出戰,以鐵翎箭射中脫脫馬首。脫脫不爲動。麾軍擊敗之,入其郛。翌日,賊棄城遁。遂復徐州。民大悅,請於朝。願爲建生祠,從之。帝又爲脫脫立勳德碑,遣大使加脫脫太師,趣回朝,凱旋,賜上尊、珠衣、白金、寶鞍,皇太子賜燕私第。

十三年二月,脫脫用右丞烏古孫良楨、右丞悟良哈臺議,屯田京畿,以良楨等兼大司農卿,而自領大司農事。西至山,東至遷民鎮,南至保定、河間,北至檀、順等州,凡官地屯田,皆募江南農夫佃種之,歲大稔。故海運不通。而京師之食自足。

時張士誠據高郵,號召江淮,梗南北運道,連年用兵弗克。十四年,詔脫脫總制諸軍討之,一切聽便宜行事,臺、省、院諸司聽選官屬從行,西域、土悉皆發兵來會,旌旗千里,出師之盛,前所未有。次濟寧,遣官詣闕里祀孔子,過鄒縣,祀孟子。十一月,至高郵,連戰皆捷。又用董搏霄計,分兵克天長、六合,賊勢大蹙。進破高郵外城,士誠震懼,自分亡在旦夕,俄有詔,罪其勞師費財,以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、中書平章政事月闊察兒、知樞密院事雪雪代將其兵,削脫脫官爵,安置淮安路。

先是,脫脫深德哈麻,引爲中書右丞。是時,汝中柏由左司郎中參議中書省事,平章以下曲意事之,議事莫敢異同。唯哈麻不爲之下,中柏因譖哈麻於脫脫,改爲宣政院使,故哈麻銜之。及脫脫將出師,中柏爲治書侍御史,使輔也先帖木兒。中柏恐哈麻爲後患,請去之。脫脫猶豫不決,令與也先帖木兒謀之,也先帖木兒不從。哈麻知之,乃譖脫脫於皇太子及奇皇后,謂脫脫不欲授皇子冊寶,俟正宮皇后生子立之,皇后及皇太子皆大怒。會也先帖木兒移疾家居,監察御史袁賽因不花等承哈麻風旨,劾脫脫出師三月,無尺寸功,傾國家之財爲己用,並劾也先帖木兒。章三上,乃允之。奪也先帖木兒印,命出都門外待罪,以汪家奴爲御史大夫,脫脫亦有安置淮安之命。

詔至軍中,參議龔伯璲曰:“《春秋》之義,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國家、利社稷者,專之可也。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今江淮之盜,關社稷安危,丞相出師,嘗受密詔,便宜行事。今一意進討,賊破則讒言自息。詔書且勿開,開則大事去矣。”脫脫曰:“君命豈可抗也。”遂頓首受詔,曰:“臣至愚,荷天子恩寵,委以軍國重事,蚤夜戰競,懼弗克勝,一旦許釋重負,主恩所全多矣。”即出兵甲及名馬三千,分賜諸將,俾各帥所部聽新帥節制,軍中大哭。客省副使哈剌答曰:“丞相既去,我輩必死於他人之手,今寧死丞相前。”遂拔刀自刎死。先是,諸大臣弟子率所部從軍,哈麻陰遣使告之:詔書且至,不即散,罪至夷族,故一進迸潰,其無所歸者皆從賊。官軍精銳者爲鐵甲軍,亦降於徐壽輝,賊將號鐵甲吳者,即脫脫之舊部也。未幾,詔移置脫脫於亦集乃路。

十五年,三月,哈麻恐朝廷複用脫脫,風臺臣疏其兄弟罪狀,謂罰不蔽辜。於是,詔流脫脫於雲南鎮西路,流也先帖木兒於四川碉門,脫脫長子合剌章肅州安置,次子三寶奴蘭州安置,家產簿錄入官。脫脫行至大理,騰衝府知府高惠欲以女事之,又欲爲築室一程外,謂倘有加害者,臨時可以計自免。脫脫曰:“吾罪臣也,安敢念及此。”巽辭謝之。九月,再移置脫脫於阿輕乞之地。高惠以不受其女,慚怒,發兵圍之。十二月已未,合麻矯詔,遣使鴆之,死年四十有二。訃聞,中書遣尚吉卿七十六至其地,賜棺衾以斂。

脫脫儀度雄偉,器宇閎深,不矜不伐,輕財好士,功在社稷,而始終不失臣節,有古大臣之風。惟信用汝中柏等,爲僉人口實,君子惜之。

二十三年,監察御史張衝等上章,雪其冤。詔復脫脫官爵,並給還家資。召哈剌章、三寶奴還朝,授哈剌章中書平章政事,封申國公,分省大同,三寶奴知樞密院事。時也先帖木兒已卒。是年,臺臣復言:“脫脫向在中書,政務修舉,深懼滿盈。自求引退,加封鄭王。固辭不受。再秉鈞軸,克濟艱難,統軍討賊,平除州,收六合,大功垂成,浮言誣構,奉詔謝兵就貶以沒。已蒙錄用其子,還所藉田宅,乞憫其勳舊,還其所授宣命。”從之。二十六年,監察御史聖魯、也先、撒都失裏等復言:“前者奸邪構害大臣,臨敵易將,致我國家將士由此沮挫,盜賊由此猖獗,生民由此塗炭。設使脫脫不黜,軍令不變,羣賊早已蕩平,何至有今日之亂,乞封一字王爵,予諡,加功臣號。”朝廷然之,未及報而國亡。

合剌章,以中書平章政事分省大同,未行,而明兵又逼。至正二十八年,帝御清寧殿,召見羣臣,諭以巡幸上都。合剌章力言不可,謂車駕出城,則京師不可保。金宣宗南奔之事,可爲殷鑑,請固守以待援兵。帝不聽,從帝北巡,拜樞密院事,請速召擴廓帖木兒入援,從之。嘗太息曰:“亡國之臣,不可與言恢愎,吾當與西北諸藩兵共圖此事耳。”明年,封除國公。未幾,加太保。後不知所終。

史臣曰:“元季盜賊縱橫,將相大臣出總師千,輒望風奔潰。其忠於許國,而有戡亂之才者,脫脫一人而已,乃爲奸人構陷,無辜而死,國亦亡焉。豈元之亡於盜賊,天實爲之,非人力所能匡救者歟!然元統以後,宰相互相傾軋,成爲風氣,雖以脫脫之賢,亦不免於任愛憎、售恩怨,此其所以敗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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