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另一方面,黑砂掌陸錦標自在漣水驛誘走俞門兩弟子楊玉虎和江紹傑,連夜騎馬飛奔,往東撲下去。他自信朋友如此多,眼界如此寬,憑自己的能力,要訪盜贓,有何難事?況且鏢行訪盜,綠林同道難免不顧慮。自己目下是一個事外人,從前又是個裏中人,附近有的是朋友。總可以假裝沒事人,於無意閒談中,套弄出真情實底。綠林人關照着自己舊日的交情,必不會把自己看成奸細。心想,他們有什麼話,不肯告訴鏢行,總肯告訴我。
陸錦標打算得倒好,哪知一訪,滿不是這回事。二十萬鹽鏢突然被劫,到今日已然鬨動江北江南。綠林中人都知事關國帑,風波甚險。個個也都派下采盤子小夥計,極力刺探這劫鏢的到底是道里哪一家?怎麼惹這大禍害?就是外路綠林,新上跳板的合字,似乎也不至於如此犯渾。況且這又不象遠路同道乾的,因爲路遠了,這些現銀必運不出去。這些附近的綠林道,更刺探鏢行的行止和官府的動靜。同時他們江北綠林也各起戒心:“人家劫鏢的冒險吞了這口肥肉,一定要從此洗手改行,再不會接着往下幹了。我們本是局外人,須要留神六扇門(指官府)抓不着茄子,倒找葫蘆出氣。我們犯不上替人頂缸,趁早避避風聲吧。”
“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”當黑砂掌出頭獨訪鏢銀之時,正是江北綠林談虎變色,力行斂跡之時。這一個軟釘子,教他碰上了。
黑砂掌陸錦標記得落馬湖、鐵牛臺、沙屯、楊柳行、土壩、松林圍,這些地方全是綠林朋友出沒之區。他就帶着這俞門兩弟子,假裝師徒訪藝,按部就班去拜山投帖。把楊玉虎、江紹傑都囑咐好了,還備辦了一些刀槍棍棒,丸散膏丹,令外行人一看,是爺三個賣野藥的把式匠;讓行家一看,也可以猜出他們是化裝遊學;再不然,就是闖江湖的。各人提一個小行囊,又有三匹馬,倒真象跑馬戲的江湖人物。只可惜一樣,短一兩個女子。黑砂掌對楊玉虎、江紹傑說:“咱們三個光棍漢,未免差些。最好是我裝一個老江湖,你倆一個裝男的,一個裝女的,象小兩口。咱們那麼一打扮,打聽什麼事,就容易多了。”
俞門兩弟子全都臉一紅,道:“四叔,難爲你怎麼想來!”江紹傑更詭,對楊玉虎說:“四哥,你長得俊,你裝女人吧!你裝張耀英,我裝張耀宗,咱們算是姊弟二人。”楊玉虎笑罵道:“胡說,你歲數小,長得更漂亮,你裝女的吧,咱們算是兄妹。……四叔,你看我們六師弟,人家都說他男人女相。我說,回頭咱們就買胭脂粉去,再買兩件女人衣服,管保江師弟打扮出來,比女孩子還標緻,可惜一樣,兩隻大腳,四叔有主意沒有?”
黑砂掌哈哈一笑道:“有主意。你哥倆只要商量好了,回頭我管保把你們打扮成一個大姑娘,外帶還是兩隻小腳。你們可得先學女人走路,還要學女人說話。”江紹傑道:“四叔就給四師哥買吧,他會學女人走路。可是他不會裝女人說話。四叔,您一定會,您裝一個樣子,我們四哥好學您呀。”
黑砂掌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們別忙,現在還用不着。等到了時候,該裝扮女人,你倆可不許推讓。你們小哥倆全夠俊的,到了時候,你們二人抽籤抓鬮,誰抓着,誰就裝女人,不許推託。”楊玉虎道:“就算我們裝女人,四叔您也得裝一個老婆婆呀。”黑砂掌一捫下頦道:“我呀……你們只不嫌寒磣,我就裝。可有一樣,我臉上這些毛毛,可怎麼辦呢?”江紹傑把頭一晃道:“有招,我這裏有拔毛膏。”
黑砂掌滿臉的絡腮鬍,他居然說:“你們別瞧我這樣,我若裝起女人來,我準會扭。若是有人叫咱們賣藝,我還真會登大皮缸。”
爺三個胡扯一頓,照樣去辦正事,頭一步先投沙屯。沙屯地方有旱路綠林韓德利在那裏盤踞。黑砂掌引着俞門二徒潛尋了去。俞門兩弟子,向在俞劍平手下都很嚴肅規矩。如今和黑砂掌搭伴,黑砂掌人雖半老,興味不老,好開玩笑,好說當年舊話,好說自己丟臉泄氣的事,把兩個少年勾引得興高采烈。一路上說到尋鏢之事,黑砂掌又大包大攬,兩少年越發欣喜,自以爲一舉定可成功,跟着這位陸四叔,更可以增廣見聞。黑砂掌把武林道的詭密忌戒都說出來,二弟子很覺得聞所未聞。卻不知俞門設教之法,藝不成,決不告訴外面的事情。
但是陸錦標儘管說得天花亂墜,走了一程子,在路上按理說,應該有把風的嘍羅;可是林邊地隅,竟沒有什麼眼生的人。黑砂掌索性引領兩個少年,直進沙屯韓德利的密窯。入窯內,渾如空城,不想韓德利已然遷場,窯中只剩下幾個看攤的小夥計。這幾個看攤的一見黑砂掌來訪,沒等他問,反而迎頭說道:“嚇,陸四爺,老沒出來,怎麼今日這麼閒在?您這是怎麼了,您沒聽見外面風聲麼?”
黑砂掌陸錦標道:“外面有什麼風聲,我倒沒聽說。”看攤的人拍着屁股說:“嚇,近來風聲緊急了。你老洗手多年,如今大概是又想玩票,可是現在玩不得了。”又一人說:“也不知是哪位新上跳板的惹了個大禍,把二十萬鹽鏢劫了。有人說是鐵牌手胡孟剛保的,有人說內中也有十二金錢俞三勝的旗子,如今府裏縣裏連省裏都派出查緝的人來了。咱們江北的綠林道,凡是人多的,窯老的,聲勢稍大的,全都怕吃掛落,躲的躲,搬的搬,連我們瓢把子也怕惹火燒身,最近也挪了挪窩。駱馬湖七達子,更來得小心,他把他那一竿子人全送到魯南去了。陸四爺是老江湖了,您的耳目一定比我們靈,可知這個劫鏢的主兒到底是哪一位?怎麼這麼膽大?還有失鏢的主,到底是胡孟剛,還是俞劍平?昨天我們聽說十二金錢俞劍平已然出來了。……”
這傢伙還想嘮叨,黑砂掌已然聽不下去,衝着俞門兩個徒弟啞然失笑道:“好,如今說來,我們爺三個出來得不巧了。我本打算帶着我這兩個徒弟,出來歷練歷練,倒是真不想拾掇買賣;不過有一搭無一搭,撞撞彩罷了。若照諸位這麼說,還是先避一避好。”看攤的道:“對!您怎麼也得躲過這半年。官面上的事向來有前勁,沒後勁。你聽着哪一天發下海捕文書了,也就快擱起來了。現在不成,正在勁頭上呢,咱們何必找麻煩。”又問黑砂掌:“可知道鏢行近來的動靜不?”又問:“可知道這劫鏢的從哪裏冒出來的不?”
黑砂掌本爲訪查,反被查問,肚子裏忍不住暗笑,用話敷衍了一陣,又盤桓了半天,立刻告辭。出得窯外,衝着二弟子大笑,跟着搔搔頭,又轉奔到鐵牛臺。
到了鐵牛臺,照方吃炒肉。偌大的一竿子人,只剩下幾個老弟兄。那位大寨主申老道,和他的押寨夫人白眼觀音,已將部下暗搬到海濱,跟鼓浪嶼的海盜臨時合夥。他們兩口子留在老窯,居然做起隱士,閉門不出,已有十幾天了。可是他們的耳目,比韓德利那一夥還靈,已然訪出十二金錢俞劍平出山尋鏢。劫鏢的人留下插翅豹子的外號,他也曉得了。並且也曉得這夥劫鏢人物,全不是伏地綠林,全都是塞外口音。大概劫鏢非爲圖財,實爲修怨。因此申老道心中有了準根,倒不怕鏢行來登門,只提防官人來找秧子。
申老道見了黑砂掌,就說道:“嚇,陸四哥,好久沒見了,您這是夜貓子進宅,沒事不來。你是受誰之託吧?我先告訴你實話,那二十萬鹽鏢是外碼乾的,可給咱們落地戶添了麻煩了。我小弟眼下是閉門思過,正提防禍從天降哩。”
黑砂掌道:“你別胡扯!你說了半天,我一點也不摸頭。我如今是帶着我這兩個徒弟,打算尋找金士釗老人,給他小哥倆帶帶路,見見世面。你鬧了半天,劈頭就給我這一串話,到底怎麼講?”申老道笑道:“我是賊人膽虛。不過,這不能,你住在鷹遊嶺,跟十二金錢正搭街坊。他丟了鏢,出來找鏢,你不能不知道。”
黑砂掌道:“嘿嘿,我就真不知道麼。我的老窩倒是在鷹遊嶺,可是這六七年,我沒在家,淨在江西混了。這裏的事一點不摸頭。剛纔你說的,到底是什麼事?”
申老道說:“你真不知道麼?好,聽我仔細道來。”申老道正在一字一板地講拔旗劫鏢的話,楊玉虎和江紹傑聽得不耐煩,便伸頭探腦。忽見窗外人影一晃,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推門進來,後面還跟着一人。這女人正是白眼觀音,進了門,也不管客人,就衝申老道叫道:“你還在家裏瞎扯,你知道李起隆他們出錯了麼?不教你跟他們合夥,你偏要合夥,上了人家的當!”那一個男子也匆匆向黑砂掌打一招呼,便對申老道說:“當家的,你出來,我跟你說幾句話。”
申老道先向黑砂掌道歉,旋即出去,對妻子說:“這是鷹遊嶺的陸四爺,不是外人。你來陪着說話。”白眼觀音還是那麼帶答不理的。
黑砂掌扯開喉嚨叫道:“嚇,大嫂子,您發了福,不認得小弟了吧?想當年大嫂跟我們前頭那位大哥,在漕子營受困,一連四天沒吃飯,又在樹上趴了兩天;那時候若不是小弟趕到,替你們打一個岔,把官兵引走……”
當面揭起根子來,白眼觀音一張銀盆大臉登時通紅,眼皮一動,改嗔爲喜道:“哎呀,我當是誰呢,原來是你。您不是黑砂掌陸四爺麼?我真真認不得您了。您那時候黑敦敦的,光嘴巴沒有鬍子,怎麼現在成了刺蝟了?”
白眼觀音一屁股坐在下首椅子上和黑砂掌大嘯大談起來,又張羅吃的,張羅喝的,前倨後恭,比申老道還親熱。又問俞門二弟子:“這是哪位?是您的兒子麼?”黑砂掌道:“不是,是我的兩個徒弟。”這女人敞笑道:“我說又白又俊的不象呢。哎呀……”說時白眼觀音目視黑砂掌,良久道:“我說陸四爺,您有幾個兒子?”黑砂掌道:“你哎呀什麼,我有兩個兒子,全在家呢?”白眼觀音道:“此外,您沒有饒頭麼?”
黑砂掌道:“這怎麼講?大嫂子拖油瓶改嫁老道,我沒有啊。”這女人紅臉一笑,搔着頭道:“我在淮安府遇見一個人,約摸二十多歲,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。我當時幾乎叫出來,後來一想,才覺着年紀不對。可是那年輕人也偏巧姓陸,也吃綠林飯,你說怪不怪?你的大兒子今年多大了?”黑砂掌道:“他大概二十……二十七八歲吧。”
白眼觀音說這話,黑砂掌也沒介意,只認爲她是沒話找話,閒取笑打岔罷了。他再也想不到,白眼觀音的這一句話倒是真話。
黑砂掌心中有事,便繞着彎子來套問白眼觀音。白眼觀音這女人也是老江湖,問了半晌,問不出一點什麼來。白眼觀音一面陪陸錦標瞎扯,一面拿眼睛打量楊、江二弟子。楊、江二弟子坐在下首聽着,也摸不清這女人前倨後恭,害的什麼病。
黑砂掌心眼多,閱歷富,卻已料到他們此刻必是出了什麼岔,正在焦心,所以不顧搭理人。想到這裏,事不幹己,在此又打聽不出什麼。黑砂掌胡扯一陣,便要告辭。
白眼觀音和申老道一體款留,可是虛聲假笑,神色不屬。黑砂掌賭氣站起來,說道:“你們兩口子蠍蠍螫螫的,怕我吃了你,是不是?”叫着二弟子道:“咱爺們走,別教人家拿咱們當漢奸!”
正是天上不知哪塊雲彩有雨,黑砂掌若能多坐一會,便可獲得意外的奇逢。他哪裏夢想得到呢!
飛豹子劫鏢之後,急渡射陽湖,把鏢銀埋在湖中,留人潛守。留守贓銀的人,力斂形跡,終不能瞞過行家的眼。首先,留守人的模樣、口音,就顯得眼生。這些留守人,被申老道的部下小夥計窺出可疑來,兩下里誤會,都把對方當了鷹爪眼線。如今申老道已得到部下的密報,正在派人暗綴暗窺。並且他的大部人馬已經下海,與海盜暫行合夥。他怕航海的部下,不知情況冒然歸來,被鷹爪咬上。當黑砂掌來訪之時,正當申老道一面設法暗綴守贓的豹黨,一面派人追趕部下送信。
黑砂掌陸錦標萬想不到會有這等事。只認爲申老道的部下本是旱盜,今與海盜合夥,想必吃了虧,所以發急。既與訪鏢不相干,他就引着俞門兩弟子,離開申老道,徑去尋找金士釗。
鐵牛臺的金士釗,與他盜不同,是坐地分贓的土豪,專結交綠林,替他們銷贓。他銷贓的手法很妙,手下用着一些巧匠和造假銀子、造假古董的高手。巨贓到手,必保留半年以上,準看出沒有風險,再交巧匠改裝改造,運到遠處去賣。他表面上在外埠開着當鋪,其實全是專銷巨贓之所。金士釗是個穿長袍的大盜,外表一點也看不出。因爲他談吐風雅,很象個博古鑑賞家、古董鋪的大掌櫃。
十數年前,淮陽大盜飛白鼠盜取了鹽商的一尊金佛,高如七歲孩童,雕鑄得栩栩欲活,也是送到金士釗處,給銷改的。不想鹽商憑勢力,花錢重聘,把江南名捕快鮑老舍請出來。鮑老舍不知用何手段,把飛白鼠制伏,一定要原贓圓回。飛白鼠無計可施,重找金士釗,可是那尊金佛早變成金首飾了。飛白鼠說:“原贓不能圓回,我只可原犯去投首了。”實逼處此,金士釗這才說:“你別急,你給我七天限。”七天限太長,改爲五天。剛剛到四天,金士釗就把那尊金佛繳出來了。款式與前一樣,色澤分量也同,就是放在水裏,測驗比重也和真金無異。飛白鼠拿着交給鮑老舍,鮑老舍交給鹽商,會集古董家、收藏家、金店、首飾樓,一同勘驗,確是原物。這件案子就銷案了。
飛白鼠很義氣,原贓既已退回,那麼自己從金士釗手裏所得的錢,應該退還。飛白鼠便將一千兩銀子交給金士釗道:“金二哥多抱委屈吧。我現在手頭只有這幾兩銀子,其餘不足之數,容我着後補付。”
金士釗大笑道:“老弟,你傻了!你只拿一百兩銀子,做他們孩子們的工夫錢吧。”只從銀包取了兩錠,把那九百兩全退給飛白鼠。飛白鼠眼珠一轉道:“哦,這個……但是,鮑老舍是個人物。咱們不能教人家栽呀!”
金士釗笑道:“你放心,誰也栽不了。你是不曉得,那個行貨子是空心的,我臨銷燬時,早套下蠟模子來,我就防備這一着。全靠着空心變成實心,才能不走樣。他們若想辨真假,非得熔化了,不然,不會知道的。”在金士釗手下合作的假造匠,頗懂得比重的道理。他知道真金與銅的重量和外面體積不同。但這金佛當中有塊空心,把空心變成實心,外包金皮,內換赤銅,居然用贗鼎瞞過了鹽商。
這金士釗就是這樣一個人物。他不但與竊盜勾結,又與吏胥交通,耳目既靈,手腕很高,穩吃穩拿,故此在鐵牛臺隱居多年,沒有犯案。他有兩個盟弟,分在省會地方,替他開着當鋪、古玩鋪。鐵牛臺就象是古玩鋪的作坊。他不但替賊銷贓,更兼造假古董。他爲人敢做敢當,交遊很廣,所以黑砂掌登門來找他。
到了鐵牛臺金宅,門口四棵大槐樹,石階石臺,峻宇高牆,黑漆大門,綠屏門寫着“齋莊中正”,儼然是紳董之家。
黑砂掌拍門而叫,出來了管家,通名索帖,很有官樣。黑砂掌說:“我沒有片子,你告訴金二爺,就說鷹遊嶺的黑砂掌陸錦標,帶着兩個徒弟,登門來拜。你快去,不要拿眼珠子翻人。”管家其實是金士釗手下的小夥計,急忙進去通報。旋即奔出來,說一聲:“您請!”就前頭引路,進大門,走二門,開客廳門,黑砂掌從鼻孔哼了一口氣。
剛到客廳門口,主人從上房走出來,四十七八歲,綢衫雲履,眉目清秀,頷下一縷微髯,遠遠抱拳道:“嚇,真是陸四爺,陸四哥,失迎,失迎。您不是隱遁了麼?這二位是誰?”
相偕到客廳落座,黑砂掌一對大眼,骨碌碌東張西望,鼻孔也亂嗅。金士釗笑道:“四哥喝茶,你看什麼?小地方,破房子,簡陋得很。”黑砂掌笑道:“房子很講究!就是有點氣味。”金士釗笑道:“沒有氣味呀,我是個俗人,就是不喜歡養花草。這膽瓶的花是他們給插的,許是朽了吧。喂,我說,你把它拔下來。”管家斟完茶,把瓶花端了出去。
四顧無人,黑砂掌笑道:“不是花味,我聞着這屋裏別看很講究,可惜有點賊味。”金士釗一指黑砂掌的嘴,說道:“喂!”黑砂掌會意,眼望窗外,不言語了。
金士釗忙湊過來,搖着灑金扇笑道:“四爺的嘴,還是那麼吊兒郎當的,你可不曉得現在是什麼年頭?”黑砂掌道:“現在年頭不壞呀,彼此大發財源,還算賴麼?……”
金士釗目露懇求之意道:“別說了,四爺,您不知道,這個月風聲緊得很。你沒聽說麼,海州的鐵牌手,江寧的十二金錢,兩位名鏢頭,合保一筆鹽鏢,一共這個數。”黑砂掌道:“兩萬?”
金士釗低聲道:“什麼兩萬,二十萬哩,全是現銀。在范公堤,竟教外江人物給剪了去。前幾天我聽說,十二金錢邀出許多人來,向各處託情打探。我們櫃上雖然也收些小道貨,可是現銀子整個元寶,又不是貨品,又不是首飾,我怎會知道?俞大爺、胡二爺託了一位姓白的向我掃問,最近有沒有來熔化大堆元寶的?我們櫃上據實答覆了,自然是說沒有。”
金士釗接着道:“回頭我聽見信,連忙趕去,跟他們敘談了一會,答應下替他們幫忙,他們就走了。這是六七天前的話。數目太大,又是鹽帑,外面鬧騰得很緊,陸四爺今天突然光臨,不知有何貴幹?要是沒有要緊事,我勸你避一避,先聽一聽風聲。聽說我們縣裏,也見着清鄉緝匪、查拿宵小的密札了。咱們乾的固然是買賣,可也不能不算是宵小。現在官廳上正在查拿宵小。”說罷笑了。
黑砂掌到此不禁搔頭吐舌,各處全都這樣談虎變色,要訪賊蹤,可怎麼下手?反後悔自己不該單人獨出,隨着大幫,也可以無榮無辱。如今若沒有出手的成效,拿什麼臉回去見俞、胡二位?
黑砂掌臉上露出一點窘色。金士釗登時看出,忙將身子又往前一湊,附耳說道:“怎麼,四爺知道這事麼?您要是覺得不好下臺,小弟還可以幫忙。俞鏢頭跟我也有數面之緣,胡鏢頭更是熟人,我小弟可以出頭打合,給你們兩家了一了。”
黑砂掌依然搔頭道:“您等等,讓我想想。我這也是替朋友幫忙,不過託我探風色罷了。這麼大的責任,我還是有點擔不起來。這不是咱哥倆的事,你想我能那麼愣麼?得了,您聽我的信吧。”
黑砂掌站起來告辭。金士釗抓住不放,硬要留飯留榻。黑砂掌堅決不應。金士釗還想攔住他,要向他打聽這二十萬鹽鏢的下落,“到底是誰幹的呢?四哥,你只管告訴我,我決不泄露,我對你起誓”。
黑砂掌掙脫了手,大笑着出來了。俞門兩弟子也忍俊不禁,嘴不敢敞笑,鼻孔嗤嗤地直響。金士釗弄得迷迷糊糊,臨送到門口,還說:“到底這件事……”黑砂掌早已邁開大步走遠了。
帶着二徒,直走出半里地,回顧無人,黑砂掌放聲大笑道:“這小子,他還想從我嘴裏釣魚!他倒夠乖的。可惜陸四爺也不比他傻。”
黑砂掌與二徒扳鞍上了馬,算計着還有數處可去,可是未免有點氣餒了。黑砂掌臉上漸漸透露窘容。俞門二弟子楊玉虎和江紹傑全是小精豆子,如何看不出來?兩個人以目示意,齊向黑砂掌發言:“四叔,怎麼樣?您要訪不出來,咱們爺三個莫如回去吧,省得我們挨師父的罵。”
兩個青年拿話擠黑砂掌。黑砂掌陸錦標瞪着兩眼,咧嘴笑道:“好小子,剛剛幾天,你們就膩煩了。你們別灰心,你等着,大爺有的是招。”
當天不另訪友,策馬趲行,來到沙塢,徑帶二徒投店。黑砂掌和俞劍平不同,俞鏢頭越遇難題,越發鎮靜;陸錦標卻是沉不住氣。他沉不住氣,卻不是低頭髮呆,反倒大唱大嘯。你只聽他高唱崑腔,他必是有爲難的事窩在心裏了。
這一天晚上,黑砂掌不但唱了一段醉打山門,還扭了半出小放牛。臨睡時,他又來了一段老梆子腔。照前日的例,與兩徒胡扯了一頓,說道:“小子們,睡吧。明天我們要出遠門,我領你們找一個朋友。”二徒道:“又去拜客麼?”黑砂掌笑道:“不是拜客。你倆只聽我說,早早地睡,早早地起!”
兩個青年本打算私同陸四叔出來,可以見見世面,試試武功。訪着劫鏢的賊,他倆還預備小試身手,把插翅豹子打服。正是初生犢兒不怕虎,可惜現在白跑了好幾天,見不着虎或豹,僅僅碰了幾個軟釘子。兩個少年大失所望,咕噥着吹熄燈也睡了。
睡到三更以後,楊玉虎突然覺得耳朵眼冒涼氣,迷夢中漫不自覺,掄手掌“啪”地打了一下,立刻覺得手腕被人抓住。忙翻身一看,客窗明燈煌煌,黑砂掌一身短打,背插短刀,把手指比在脣上。楊玉虎受過武林訓練,立刻一聲不言語,從牀上起來。低聲訊問:“四叔,要上哪裏去?”黑砂掌答道:“你別問,跟我走。留着紹傑,給咱們看攤。”因爲店中還有他們的三匹馬,所以把江紹傑留下;也嫌他年紀太小,恐其武功不夠。
楊玉虎收拾利落,帶了兵刃,又問陸錦標:“我們怎麼走?”陸錦標一指後窗格,楊玉虎過去一推,黑砂掌微微一笑。這窗戶早經黑砂掌鼓搗好了,不但早已啓開,還用一根筷子半支着。兩人收拾要走,陸錦標低聲道:“且慢,得給他留一句話。”楊玉虎低顧江紹傑,江紹傑倚包代枕,側身閉目,睡得正香。陸錦標從百寶囊裏取出筆墨紙札,草草寫了兩句話:“我們片刻即回,你千萬不要走開。”
楊玉虎問道:“這是做什麼?”黑砂掌笑而不答,拿這紙條,走到牀前,用小刀釘在木柱上極易見到的地方。低頭來親自驗看江紹傑,江紹傑一隻胳膊蒙着臉,看不見眼。聽了聽呼吸,陸錦標有些遲疑。終於不管他,輕輕啓窗,令楊玉虎跳出去,自己隨後也跳出去。
兩人一直馳奔沙塢,楊玉虎忍不住且跑且問:“四叔,到底咱們上哪裏去?”陸錦標道:“你不用管,到了地方,你看我的眼色行事。”楊玉虎笑道:“我可不是夜貓眼,漆黑的天,您的眼色我看不出來呀。”黑砂掌道:“糊塗蟲,你當是大爺衝你飛眼麼?到了地方,你只注意我的舉動,看我的手勢。”
楊玉虎不肯含糊,笑道:“不行,四叔,您得告訴明白我,我纔好跟您打下手。若不然,弄擰了,弄砸了,可是笑話。”黑砂掌道:“好小子,打破沙鍋問到底。其實也沒別的,咱們明訪數次,一點眉目沒有,白落得打草驚蛇。如今我要改計而行,咱們來個暗探。離這裏不遠,有一個武林同道,我打算偷偷去趟他,帶着你,不過教你巡風。”楊玉虎點頭道:“這麼着也倒好,您一聲不言語,低頭直跑,我當您訪出下落,前去討鏢呢。”黑砂掌道:“好小子,你倒會挖苦我!”楊玉虎不由也笑了。
轉眼跑出數裏,黑砂掌放緩腳步,楊玉虎看前面黑忽忽一片,問道:“快到地方了麼?”黑砂掌道:“早着呢。”楊玉虎又道:“我們臨出來的時候,真沒想到這麼難訪。不知我老師他們大撥的人,如今是否已有所獲?”黑砂掌陸錦標道:“保管他們比我們還難。他們是當事人,明面出頭,不用他張嘴,人家就知道來意了。預備瞞他們的,一定先把詞編好了。你瞧吧,小子,準是咱爺們先成功。”楊玉虎笑道:“就憑四叔您一個人,那當然了。”黑砂掌笑罵道:“你這小子說話帶刺。”楊玉虎道:“我可不敢奚落您,這十來天把我溜怕了。家師出頭明訪,您說不容易得真情;可是跟家師是朋友幫忙的,也就開誠佈公答應幫忙了。象您這樣,只探探人家的口氣,不吐真意,我看倒不好辦。”黑砂掌道:“你狗大年紀,懂得什麼?我們現在不是要暗訪麼?別說了,快到了。”
黑砂掌帶楊玉虎加緊趕路,夜走荒徑,穿林拂木,奔馳十數裏,到了地頭。前有一道小河擋路,走到河邊一尋,糟了,沒有橋樑,沒有擺渡。循河而行,黑影中倒有一隻小船,恰停在對岸,在這邊也不能利用。黑砂掌退回來重尋,且尋且說:“他們一定是把橋拆了。”殊不知此處有一座小橋,白天搭上,夜晚撤去。
黑砂掌找着了設橋之處,又看了看說:“還好,還有橋柱子,小子,你渡得過去麼?”楊玉虎說道:“四叔,您揹我過去吧,我哪裏會登萍渡水?”黑砂掌道:“別裝傻了,這麼粗的柱子,這麼窄的空子,你還走不過去。”楊玉虎道:“我還沒有出師,我哪會這一套本事。”
黑砂掌道:“好小子,你跟我玩這一套!我不管你了,愛過來,不過來!”遂一聳身,腳踏橋柱,騰越過去,連頭也不回,往前就走。楊玉虎急得口發“噓噓”之聲,請黑砂掌稍待,也就一聳身,渡過了小河。
楊玉虎追上黑砂掌,抱怨道:“四叔真行,半路上竟要甩我。若遇上點子,您許把我賣了呢。”黑砂掌罵道:“你跟你師父是一個傳授,真滑就是了。走吧,將入虎窟,不要嘮叨了。”
他們又往前行,黑壓壓一片濃影,黑砂掌陸錦標命楊玉虎緊隨在自己肩後,一左一右,雁行斜進。忽然若有所見,回身一扯楊玉虎,兩人分往旁邊一竄,退到路旁樹後。停了一會,沒有聽出異響來,也沒有看出異樣來,可是兩人竟不敢再在大路上走。俯着腰,從田禾壟中,慢慢前進。只走了一里多路,楊玉虎覺得比剛纔那十六七裏地還累。前行一段路,地勢忽然開展,遙望前面似有屋宇莊院之狀,只是昏暗無有火光。黑砂掌暗扯楊玉虎一把,意思是教他留神,現在已到地方了。黑砂掌預備要進探這一所田莊。
黑砂掌命楊玉虎學着自己的樣,象狗似的穿旁路,匍匐前進。大寬轉,讓開正面,漸挪漸近,到了莊院一望之外,停住了腳。陸錦標縱目四尋,擇一棵大樹,他命楊玉虎在樹下巡視,專防正路。自己立刻攀樹而上,往莊院內瞭望。目光所及,還是黑忽忽一片。但在行家眼中,暗中辨光識形,居然窺出堡院的格局,中有院落數層,當有民房幾家。看罷下來,已認明自己要進窺的院落所在之處。揣摩形勢,該從莊後繞奔西邊,由西邊入探莊院,比較着出入便利。
黑砂掌立刻引領楊玉虎,繞道往前走。楊玉虎低聲問道:“您要去的地方,就是這裏麼?”黑砂掌低聲道:“別言語,跟我走,你自己可別亂鑽。”一步一探,行行且行行,逐漸迫近了莊院。轉過北面,直迫近西牆,小心在意,借物掩形,不留一點動靜,也不留一點形跡。找到合適的地方,恰是院落的一隅。黑砂掌向楊玉虎一指牆,自己立刻聳身躍上去。楊玉虎立刻往旁退閃,一俯腰也竄上牆。兩人相隔兩三丈。
黑砂掌貼伏在牆上,只露出頭,急急往下看。楊玉虎到底不在行,把上半身全都露出,還要在牆上站起來直腰。黑砂掌側臉看見,急急向他揮手。楊玉虎忙又俯下腰去。
楊玉虎以爲黑砂掌要往院內跳,哪知不是。黑砂掌看了又看,忽又蹭到偏北面,似乎默默中對於下地落腳處有所選擇。楊玉虎不很明白,只覺院內統統漆黑,象是富農的後場院。既然無人,何處不可下跳。
本來預定的是楊玉虎巡風,現在他竟不願爬牆裝狗,一歪身,頭一個搶下去了。黑砂掌攔阻已來不及,只得跟着也輕飄飄地跳下去,口發低噓,命楊止步。
楊玉虎一步一探,直往前走;聞聲回頭,方要問話。就在這時,突然聽見破空之聲。黑砂掌道:“不好!”裏面人已經覺察。楊玉虎頓知己誤,回身竄到黑砂掌旁邊,張惶低問:“怎麼回事?”黑砂掌道:“你這小子,假機靈壞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