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二十五章 覆巢奔異方孤檠灑淚 避嫌離客館單舡投親

  果然李映霞失聲一哭,引起村中人注意來。李映霞強嚥悲痛,要到火場尋找他胞兄李步雲的屍體。對楊華掩淚說道:“這麼看起來,我全傢俱遭毒手了;只剩下我一個無用的孤鬼遊魂,還要這性命做什麼?楊恩兄,勞你捨死忘生一番搭救,我如今卻是存身無地,求活無路了!我一個女流,我怎麼好啊?”說着,又忍不住悲泣起來。

  玉幡杆再三地勸阻,只催促李映霞快走。先離開這柳林莊附近,省得叫村中人看着可疑。若是湊過來一盤問,可就生出枝節來了。至於訪問李步雲的生死,楊華都攬在自己身上。李映霞被楊華一疊聲地催嚇着,不敢不走。只得忍痛掩淚,隨着楊華走上大路。約摸走了半里多地,已離開柳林莊。李小姐嬌怯的身體,早已鼻窪鬢角沁出汗點,嬌喘吁吁的,越走越慢。玉幡杆看着好生不忍,只是倉猝間沒有地方僱車,也是無法。李映霞惦記着母親的生死,對楊華說:“往黃家村,可是這麼走麼?”她的意思,還是想到黃家村自己家中,看一看究竟。

  楊華嘆息道:“李小姐你看,賊人如此兇狠,把你令親梅家都放火燒了,我說句不怕教你難過的話吧,你府上此時決計去不得了!爲今之計,最好我們先找個落腳地點,你先避一避,然後由我找到你府上掃探掃探去,比你自己去方便多了。李小姐你想想看,近處可有親友能夠投奔的麼?我可以把你送了去。”

  李映霞不禁淚落如雨道:“連您也這麼說,我的母親一定也被害在賊人之手了!我們本是南邊人,這裏哪有親戚呀?我先父做知府,不幸與豪紳結怨,罷職還鄉,半路上被仇人追尋來。我們沒法子,一路逃避,才投奔柳林莊我梅大哥家來避禍。想不到仇人不饒,追尋不捨,連梅大哥也跟着被害。我在此處舉目無親,除了肖大哥,我連一個倚靠的人也沒有了!”玉幡杆楊華聽了,不禁代爲扼腕,道:“小姐不要太難過了!既然如此,我們第一步還是先投店。”

  李映霞此時六神無主,徬徨無策,把楊華當做主心骨看待。他說的話,自己怎好違拗?只得依着楊華的主意,不回黃家村,先找存身之所。他們又走了一段路,僱着一頭小驢,徑向縣城走去。不一時來到郯城城內,找了一家店房,名叫三星客棧,佔了一明一暗兩個房間。店家見這一男一女形色倉皇,頗覺可疑,便來盤問底細。楊華忙說:“是往鄉間探親,半途遇盜,連車輛牲口全被劫走了,幸而我手下還有點功夫,才把我這妹子救出來。我們現在打算進城報案,不知道地面上緝匪追贓,可容易辦麼?”

  店家搖頭道:“這可不大容易。近來地面上不很太平,路劫盜案月月都有,破案的可真不多。”這店家口中說着,卻偷眼打量李映霞。看她身穿重孝,面有淚容,和楊華的神情迥然不同。店家心上疑疑思思的,跟楊華談了一回,問了姓名,寫了店簿走了。

  玉幡杆吃完飯,精神疲殆已極,囑咐李映霞在內間房歇息,他要出去打聽打聽。李映霞眼巴巴地看着楊華道:“恩兄,你可是要上黃家村去麼?”楊華道:“回頭就去。”

  玉幡杆走出店外,看了看天色,已近申牌時候了。忙將自己那個銀扣帶和玉牌子解下來,拿到城內當鋪,只當了十幾兩銀子,覺得不甚夠用。但是他身邊現放着還有三十六粒金珠,是白雁耿秋原奪劍之後,硬給留下做酬謝的,緊要時儘可變錢使用。另外還有自己的一顆珍珠帽正。

  楊華隨肖承澤動手救人時,自己曾將行囊銀兩,潛藏在樹林隱蔽處。此時雖然未必失落,也無暇再去尋找。好在自己身邊還有這些珍物,所以心上並不着急,着急的乃是如何安插這陌路搭救的難女李映霞。玉幡杆把這當來的十幾兩銀子,拿來買了幾件衣服和一份行李。又給李映霞買了件外罩衣服和手巾、木梳。然後自己備辦了一些膠泥、棉紙、槐豆等物,便一徑回店。

  到了店房,只見李映霞在內間側臥着,低聲呻吟。看見楊華回來,忙坐起來,向楊華強笑了笑,問道:“您回來了,黃家村離這裏不很遠吧?”看見楊華拿着許多東西,放在外間,猜想楊華還沒有往黃家村去,心中着急,又不好催促,不禁微嘆了一聲,臉上一呆。

  玉幡杆把衣服、手巾等物,給李映霞拿了過來,道:“李小姐!……”剛說出來,忙改口道:“妹妹,這是給你買的。你鋪上這牀被,躺着歇歇吧。”李映霞皺眉道:“我不累,恩兄一定很累了。唉,我太過意不去了!”玉幡杆將手向外一指,搖頭道:“不要說了!你不要叫恩兄,我叫楊華,你叫我華哥。”

  此時李映霞已然掙扎着伸腿下地,兩個人面對面站着。楊華暗覷李映霞,滿面通紅,頭上青筋暴露,鼻孔掀動,氣息重濁,不由暗自着急。看這樣子,映霞怕是要生病。想她一個閨門弱質,那堪受這等凌辱驚恐?再加上悲憤勞頓,萬一病倒,卻更累贅了。又見她扶着桌子立着,似乎站不住了。玉幡杆忙將衣被等物放在牀上。自己便先搬凳坐下來,向李映霞低聲說道:“快坐下吧,千萬不要客氣,教店家看着扎眼。……黃家村離此二三十里地,剛纔我打聽過了,今天去實在趕不及了。小姐放心,我明早一定去。你看你腿都哆嗦了,快坐下吧。你的神氣很難看,你覺得身上發熱麼?”

  李映霞勉強坐在牀邊,低着頭說道:“是的,剛纔我要吐,沒有吐出來。我覺得渾身疼,眼睛發脹。”自己伸手把兩腮摸了摸道:“好象有點熱,咳,不要緊的,死了倒痛快了!”楊華髮急道:“果然發燒!妹妹你要曉得,這不是生病的時候!此地也有醫生,待我請一位來。”站起身來,要喊店夥,打聽郎中。李映霞很抱愧地攔阻道:“恩兄使不得,不用看,一會就好了!我實在沒有病,不過是折騰的,歇一會就好了。我想明天一早,我還是回黃家村看一看,也許我那苦命的娘還沒有死!”

  李映霞堅決不肯請醫,楊華不好過於相強。想了想,便到藥鋪討來一副成藥,教李映霞服下,催她蒙被睡倒。楊華自己獨坐在外間,喝茶進食。飯後便將槐豆熬成汁,把這膠泥、棉紙都用槐汁調和了,親自動手,團成泥丸,大小輕重粒粒相同,共做成一百零八粒彈丸,陰乾了,比鐵彈鉛子還堅硬,但是分量不過重,打出來可以及遠。

  李映霞這一夜燒得很厲害,玉幡杆楊華無可奈何。次日早晨命店夥延醫,給李映霞治病。李映霞只是惦記着黃家村,啼哭着求告楊華,務必快去一趟。楊華答應了,看着李映霞服藥睡下,親往黃家村。

  玉幡杆離店下鄉,一進黃家村口,想找個村人探聽探聽,哪知村中非常冷清。直走進村裏,才遇見一個年輕的提着水桶,到井臺打水。楊華忙搶步上前,抱拳動問:“李宅住在哪個門裏?”這個鄉下人看了楊華一眼,道:“我們這裏姓李的有好幾家呢。”說着轉身就走。楊華賠着笑,跟了過來道:“多給你添麻煩啦,我是打聽作過官的李家。老家不在這裏,他是新近搬到這裏的。”這鄉下人一聽這話,愕然止步道:“你問的是李知府麼?他家裏可是有一位肖大爺麼?”楊華道:“正是。”這鄉下少年立刻把水桶放下,把楊華打量了好久,道:“你打聽李家做什麼?我不知道。”原來這個少年當時曾受過肖承澤的囑託,凡有生人來打聽李家的,不可告訴他。囑咐之後,李宅竟出了岔錯。這少年看着楊華,心裏不免有些疑忌。

  楊華很着急地把少年攔住說:“我和這位肖大爺是朋友,我現在就是有事要找他。我看大哥你不是不知道,你實在是不願說。我知道李家出事了。要不出事,我還不趕了來呢。勞你駕,你只把門指給我好了。”

  這少年無奈,方纔說道:“反正李家是糟了,還怕人找做什麼?”遂領着楊華,拐過巷角,往路北一個門口指了指道:“李知府就寄住在那邊。可是李家前天晚上就遭了明火,今天官府已經來驗了。你不看那門口貼了封條麼?”

  楊華明知李府上脫不過賊人之手,遂故作吃驚,到門口一望道:“可不是封了門了!他們家裏的人呢?難道全家都教歹人給害了,一個也沒逃出來麼?”這鄉下少年帶着不耐煩的神氣道:“大概是全死了。聽說不只是匪人,還是仇人。一家上上下下,大概都毀在仇人手裏了。”說着一轉身,提起水桶,撲奔自己家去了。

  玉幡杆在門口看了一會,只得又找一個鄉下人,煩他引到地保家中,細細地打聽了一回。據說李夫人是死了,丫環和男女僕人死了三個。別的人有的逃了,有的被官傳去了。那地保轉問楊華:“你打聽這個做什麼?可是跟李家沾親麼?這場命案正沒有苦主呢,你若出頭,好極了。”楊華忙說:“我只跟李府上住閒的肖承澤認識,我大遠地撲奔來,就爲找他謀事。想不到教我趕上了這時候,運氣太低了。”遂嘆氣有聲地站了起來,探囊掏出五錢銀子送給地保,有意無意地向他打聽李夫人也驗過屍沒有?那地保說:“你不知道李夫人是知府的太太麼?這一場命案案情很重大,是本縣縣太爺親自來檢驗的。傳集四鄰,問明底細,大老爺立刻就吩咐免驗,發棺裝殮了。大老爺還嘆息了一陣,堂堂的一位知府太太,竟教匪人戕害了。四條人命非同小可,大老爺很爲這案子着急呢。李知府府上一個男僕也被帶到縣城去了。最倒黴的是房東,也抓去問話去了。據說這案子不只是明火,還恐怕是仇殺,案情很複雜。那個姓肖的肖大爺和李公子、李小姐都失蹤了,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呢!”

  楊華又說:“我打算到屍場看一看去,不知行不行?因爲這李知府也算是我的老上司呢!我雖然不能出頭替他府上鳴冤追兇,可是我大遠地來了,還想到李夫人靈前吊一吊,不知使得使不得。若是能行的話,我這裏有幾兩銀子,煩你費心給辦一辦。”地保搖頭道:“這可不是鬧着玩的!縣衙剛貼上封條,沒的你去了,倒找出麻煩來。不瞞你說,別看封門了,近處還有做公的潛守着呢。因爲這是一件大慘案,大老爺擔着處分呢。已經立責捕快五天破案,你當是鬧着玩的麼!”

  玉幡杆楊華聽罷,盤算了一回,心裏結計着李映霞沒處安插,不由煩躁起來。說了幾句敷衍話,出離了地保家。耗到天晚,四顧無人,暗暗地溜到李宅附近。李宅前門釘着木條,十字交叉地封上了門,四外寂寥,景象悽慘。玉幡杆暗歎李映霞家敗人亡,雖教自己救出來,可是孑然一身,無倚無靠,遇着這樣兇慘的際遇,跟隨自己一個陌生男子,怎教她不痛心尋短見?楊華繞到房後,此時天色已黑,鄉下人本來早睡,又遇見兇殺案,四面早已闃然無人了。

  楊華擡頭看了看牆,只有一丈多高,便撩衣襟,一縱身竄上去。趕緊越過後坡,扶房脊往後院一看。院宇沉沉,院內拋棄着一堆堆的溼棉絮,一領蘆蓆鋪在地上,地上有許多水跡,靠牆角堆着幾件衣服,一望而知是驗屍的遺痕。各房倒鎖着,都用木條釘了,上面也貼着郯城縣衙門的封條。楊華翻身下來,到院中一尋,內外堆滿亂七八糟的東西和染有血跡的衣服,卻是院中並沒有停屍的棺木。來到上房門口,從門板縫內一望,不由觸目驚心,堂屋中竟排放着四口白碴棺材。更兼天色昏黑,全院中死氣陰沉。楊華雖是少年武士,到此也不覺毛骨悚然。遂轉身到廚房,尋着了火鐮、火石,打着了火,把半段殘燭點着,來到上房,將門弄開,借燭光一照。這纔看清每口棺木,全有一塊木牌釘在棺材上,上面有墨寫的字:一口是李宅男僕張升,年五十三歲,江蘇人;一口是前任濟南府正堂李建鬆之妻王氏,年四十八歲,沒有標籍貫;又一口標着使女李春喜,年十七歲,也沒有籍貫。還有一口棺材,標着女僕張方氏,年二十四歲,江蘇武進縣人。

  玉幡杆楊華已然完全察看明白,剛要轉身。忽聽見後面怪叫一聲:“好大膽的賊!”楊華吃了一驚,原來從隔壁房東院內竄過來兩個人,手中拿着鐵尺,正是縣衙門派來守案的官人。玉幡杆忙將蠟燭吹滅,挺身一躍,竄上牆頭,翻牆跳到外面去了。兩個官差追趕出來,玉幡杆不願惹麻煩,急忙繞着村子一轉,抓個空,一徑逃去。

  出離村口,趕奔城門,回頭一望,已將官人落遠了,楊華便將長袍放下來,踱進城去。卻喜湊巧,城門還沒有關。楊華迴轉三星客棧,到房間內,只見李映霞燒已減退,正在獨對孤燈,眉峯緊鎖,滿面含着愁容。一見楊華進來,趕忙站起來,向楊華問道:“華哥,教你受累了,你可看見我家裏怎麼樣了?”

  楊華嚥了嚥唾沫,先請李映霞坐下,然後自己也坐下,慢慢地說道:“霞妹,你的病可好些了?”李映霞扶着桌子,點了點頭道:“好了,沒有病了。華哥,我問你,黃家村到底怎麼樣?我看你有話不說,我那娘莫非真個沒命了?”楊華道:“咳!霞妹,事已至此,你就不必細問了。……我現在問問你,你在近處,有可以投奔的親人麼?”

  李映霞頓時眼珠一呆,淚如雨下,再也坐不住,湊到楊華面前,顫聲說道:“華哥,你務必告訴我,我好死心。到底我的娘怎麼樣了?可是教賊剁死了,還是也教賊人擄去了?好華哥,你告訴我,我知道沒好,但是我也得明白明白。……”

  楊華嘆口氣道:“我看見令堂的棺木了!”遂將所見所聞,低聲告訴了李映霞。李映霞本已料到不幸,現在不過是證實了。又問到她的哥哥李步雲和肖承澤,也都沒有尋見。

  李映霞自知身陷絕路,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。楊華忙在旁勸解道:“小姐快不要啼哭,這是店房,教店家聽見了,又多一番猜疑。現在,事已至此,徒哭無益,還是想一個正經主意要緊。”李映霞不敢哭了,咬着手巾,強嚥悲聲,這無聲之泣更是摧肝斷腸。想到自己骨肉親丁俱皆殞命,前途茫茫,誰可依靠!這就在一個男子也是一籌莫展,何況李映霞不過是十七歲的一個弱女?眼望着楊華,脈脈無言。楊華問她要主意,她哪有主意?就有主意,這造次之間,怎好對楊華說呢?

  這一夜,李映霞直哭到三更天,把個玉幡杆楊華直哭得頭上冒火,背後負芒,起坐不安。勸慰的話已然說得無可再說了,搔頭呆了一會,只好退到外間來,和衣倚在板鋪上,自己盤算自己的主意。月前陌路援救一塵道長,落了個徒勞無功。現在搭救李映霞,又落了個擱沒處擱,放沒處放。在急難時,倒沒有什麼。現在人已救出來了,一個少女,一個孤男,在店房中一住,又沒處投奔,這可是……玉幡杆不禁急出一頭燥汗來。翻來覆去地想,要替李映霞籌劃個善處之法,一時竟無良策。他這時精力疲倦到極處了,一陣陣心血上沸,強自警醒着,不敢睡去。見李映霞這麼悲痛,生恐她一時心窄,弄出意外來,那豈不是又落一個白忙,還要打拐騙人命官司呢?

  那李映霞在裏間牀上坐着,吞聲悲泣,哭了又哭,半晌,沒有動靜了。玉幡杆忙站起來,向內一望,只見李映霞兩眼紅腫,眼睛呆呆地看着燈光。燈光淡黯,李映霞枯坐失神,寂然一動不動。玉幡杆輕輕地說道:“李小姐,睡吧,天不早了。有什麼辦法,明天再想吧!”李映霞霍然回頭,對楊華慘笑了一聲道:“我睡麼?……”恍然若有所悟的,欠身說道:“華哥,你還沒睡?快歇着去吧,我這就睡了。”

  李映霞走下牀來,把內間格扇掩上,加了閂;把燈撥得小一點,自己和衣倒在牀頭,把被搭在身上。楊華這才放了心,也就倒在外間牀上,不知怎的只覺心中煩躁,直到將近四更,才朦朦朧朧漸欲睡去。忽然,迷迷糊糊覺得有輕微的腳步聲,楊華一驚,將眼睜開,只見李映霞小姐躡手躡腳地向外間走來。楊華暗想:“她要做什麼?”玉幡杆將眼微闔,欲觀究竟。只見李映霞姍姍地走到楊華牀前,欲前又縮地怔住了。

  楊華默想:“難道她要自盡,來偷看我睡熟了沒有?”正想着,李小姐遲疑了一回,忽然伸手到牀前,很輕巧地探着身子,把牀裏邊的那牀薄被拉到手裏,輕輕抖開,輕輕給楊華蓋在身上。

  玉幡杆這才明白,她是怕自己凍着。雖在裝睡,楊華卻也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,心頭小鹿怦怦地跳動。自己越發地不敢動轉,把眼閉得緊緊的。這薄被才加在楊華身上,不止身上燥熱,就是兩隻手也握着兩把汗。楊華閉着眼,覺得李映霞在牀前呆了一呆,一扭身走開了。

  楊華將眼微睜,看見李映霞奔向堂屋門。這堂屋門沒有上閂,只風門掩着。門窗紙破,夜風清冷,簌簌地吹來,桌上的油燈被吹得火焰搖曳不定。李映霞輕移蓮步,走向門前,伸手將兩扇板門輕輕地對上,方要嵌上插管,忽地似有所感觸,回頭瞥了一眼,忙把已經掩好的門扇,又略微拉開了些,只虛掩上。慌忙地轉身,奔回內間來,把格扇關上。

  李映霞來到裏間,把燈挑亮,也和衣睡倒。心中尋思,楊恩兄和衣而臥,門也沒關,就睡着了,他未必是倦極忘記了,恐怕也是有心避嫌。因而想到自己適才的舉動,驀地耳根發燒,覺得自己未免忘情了。一念及此,不由一陣難堪。自己是個少年女子,慘遭大難,被人家一個年輕男子,揹負奔逃好幾裏地,又一同寄宿在店裏,這是眼前現在的事。……以後呢,母兄俱亡,孑然一身,全家的仇恨,自己的歸宿,將來交給誰呢?楊恩兄看起來人很正派,但是,人家二十七八歲的人了,據他說,他是武將之後,他焉能沒有妻室呢?……

  這一夜,李映霞思前想後地籌慮,籌慮到極處,不由得淚下沾巾。把雙手交握着,指爪幾乎掐進掌心裏去,總覺得自己將來沒法子善處。那外面的玉幡杆楊華,親見李映霞替他蓋被,心神也是惶惶的,又不由得凜然有些戒懼之念。臥在牀上,也是思前想後,沒有好法子安頓李映霞。

  雞聲報曉,店院中已有夥計起來掃院子了。忽看見楊華這屋內,燈光猶亮,門扇未關。店夥們本已覺得這一男一女有些異樣。由於好奇心支使,走來一個店夥,隔紙窗往內探看,又咳嗽一聲。楊華一翻身坐起來,很懊惱地說:“誰?幹什麼?”店夥無可置答,故作驚訝道:“嚇,客人,你老沒關門就睡了?燈也沒熄,這可不是鬧着玩的,萬一有個小毛賊什麼的……”楊華冷笑道:“我們現在什麼也不怕,已經教賊劫得什麼也沒有了。”遂叫店夥打臉水:“我們回頭要動身出城呢。”其實楊華並不忙着趕路,不過把店夥放進來,爲的是遠嫌避疑。

  此時,李映霞聽見動靜,也起來了。下牀將內間格扇開了,手掠鬢邊,走出內間門口。向楊華瞥了一眼,說道:“華哥,你老早起來了。”想說句感激不安的話,竟澀澀地說不出口來。微啓朱脣,吁了一口氣道:“華哥沒有睡好吧?爲了我,倒教您……”才說得這兩句,驀地紅了臉,手扶門框,訕訕地把眼睫垂下來。

  楊華看李映霞鬢髮略整,已不似昨日那麼散亂。卻是眼圈微青,眼皮浮腫,那樣子很顯得憔悴可憐。楊華站起來道:“霞妹,今天覺得好些不?還燒麼?”李映霞把頭搖了搖,悽然道:“苦命的人再不會死的!好多了,倒攪得華哥也跟着熬夜。”楊華想起昨夜之情,看了看那牀薄被,仍堆在牀上,也不禁臉紅了。遂衝着桌旁椅子一指,說道:“請坐,我看霞妹還帶病容,你還是再睡一會兒纔好。”李映霞笑了笑道:“不睡了!我看華哥您臉上氣色也不很好,要不你再睡一會兒吧?我進去,不礙事的。”

  正說着,店夥已打來一盆臉水。楊華向裏間一指道:“端到屋裏去。”容得店夥退去,楊華便對李映霞說道:“霞妹先洗洗臉吧。既然不睡了,回頭我給你買點心去。你昨天一天一夜一點東西也沒吃,這是不行的,總得好歹吃一點。”李映霞卻將洗臉水端了出來,放在方凳上,要請楊華先洗臉。楊華又給端回去,低聲說:“霞妹,快不要這麼客氣!這一來謙謙讓讓的,倒不方便,教店家看了,也不好。你我患難相逢,只索做出同胞兄妹的樣子來纔好。你先洗着臉,我給你買點心去。”不容分說,楊華站起來就走出去了。

  李映霞赧赧地聽了,趕緊把臉盆端到屋內,閉上格扇。有楊華買來的手巾、木梳,便把臉擦了一把。兩眼覺得幹疼,用熱手巾捂了一會子。然後用木梳把頭髮梳了一梳,覺得精神清爽些,只是還覺得一陣陣頭暈腿軟,自己的手腕也有好幾處擦傷。李映霞生性好潔,梳洗已畢,看見自己的衣服多已皺了、髒了,竟沒有可以換的小衣,只有楊華給買來的一件外罩衣服,忙着更換了。

  不一時,楊華買來許多食物,熱騰騰的端來,放在外間。手彈格扇道:“霞妹,吃點心來呀。”李映霞走出來一看,楊華買來兩盤包子、兩碗豆漿,殷殷勤勤勸李映霞食用。李映霞虛火上浮,口說不餓,實在是心裏很空,只是不好意思兩人共桌而食。楊華只顧催她吃,卻忘了這一節。只一疊聲地說:“快吃吧!趁熱吃。你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,身子要緊。”李映霞無奈,拈了一個包子,走到內間拿着吃。楊華這才省悟,忙將一盤包子、一碗豆漿,親手送到內間屋來,說道:“你在這裏吃,我在外面吃。”

  李映霞不好過拂楊華的意,勉強地把豆漿喝了,又把包子吃了兩個,覺得精力恢復了些。玉幡杆楊華卻覺得很餓,大吃了一頓,把包子都吃了。李映霞看了看自己這一盤包子,剩下一多半,楊華那裏卻一個沒剩。李映霞忙把包子端出來,放在楊華面前,道:“華哥!……”楊華擡頭看了看,說道:“你怎麼剩了這麼些?再吃兩個。”李映霞皺眉道:“就是這幾個,我還是強嚥下去的呢!華哥,你吃了吧。”

  楊華笑了笑,把李映霞剩的包子也都吃了。李映霞看着楊華如此饕餮,心中覺得奇怪:“他是個將軍的後代,怎麼吃起點心來,比我的一頓飯還多呢?是了,他是練武的人,要不然他怎能揹着我跑那麼遠?……真是英雄得很!”

  李映霞經昨晚一夜的愁思,對於自己今後善處之道,已經打了稿兒,本想今天早晨,立刻對楊華說了,免得孤男少女久羈店中。只是算盤打得好好的,白晝對面相看,一肚子的話又悶住了。楊華坐在桌旁凳子上,李映霞遠遠地立在門旁看着,幾次張嘴,總又咽了回去。李映霞一片芳心,隱有所繫。她想自己一個處女,處在這嫌疑之地,而且自己又已無家可歸,有仇須報;若不把此身有所寄託,將來怎樣是個了局?只是這些話,倉促之間,怎好曲折說出口來?

  李映霞的意思,是要問一問楊華,家中可有嫂夫人麼?現在這個難女勢難別嫁,情願嫁給他,就做姬妾也好;可是隻要他肯爲她鳴冤報仇。……這事,他可肯麼?

  李映霞肚裏的話只在舌尖上、口齒間旋繞,竟吐露不出,不由得坐立不安起來。臉上紅雲漸漸浮起,由耳根漸漸紅徹兩顴,連眼圈也紅了。楊華這時候也看出李映霞欲言不言的光景來,便先開言道:“霞妹,你請坐下。現在我們可以盤算盤算了,你打算怎麼樣呢?”李映霞忙端來一個凳子,靠裏間屋門放下,側着身子坐着。低低說道:“是的,我沒了家了。華哥,你的家住在什麼地方?離這裏可遠麼?……”話纔出口,向楊華暗暗地瞥了一眼,楊華恰也正向李映霞這邊看來,兩個人眼光相觸,李映霞趕緊低下頭來。

  楊華道:“我家在河南永城縣,離這裏也很不近呢!那地方是不很方便的。霞妹,你在近處既沒有靠得住的親友,這卻是難,那麼你原籍在哪裏呢?”

  李映霞說道:“我的老家是江蘇如皋縣。”說着嘆了一口氣,因爲楊華說他們那裏不很方便,這明明是拒辭了。李映霞含意難伸,面上忽露決絕之容道:“唉,那麼,華哥,這縣衙門是在哪裏呢?”

  楊華道:“縣衙門的所在,我也不曉得。但是店家一定曉得,我可以替你打聽出來。霞妹可認識郯城知縣麼?”說到這裏,覺得話不是這樣子說法,忙改口道:“我聽肖大哥說,令尊老大人是做過知府的,不知這郯城知縣也與府上有淵源麼?若是親友故舊的話,那可好極了,報仇安身卻有辦法了。”

  李映霞搖搖頭道:“這個我曉得。華哥你看,我這一家子生離死散,只剩下我一個女子。這一夥惡賊不是尋常強盜,一定是巢縣獻糧莊計家打發來尋仇的。就是我父被陷失官,病死在客途,也是出於計家的陰謀。我李映霞和計家有這不共戴天之仇。我一個女子,前途茫茫,生有何歡,死有何懼?而且我也沒有安身之處,小妹昨夜仔細想過,小妹今年十七歲,雖然年輕,可是我也豁出去了。我打算到縣衙門喊冤,要給我一家子大小報仇。叩求知縣,給我這一個落難的宦家女子做主雪冤。只要官准了,我的仇人得以正法,小妹我就落髮爲尼,長齋誦佛,以了殘生。這便是小妹如今的打算。華哥請想,除此以外,我還能怎樣呢?”

  李映霞說着掩淚不止,那神情極其悲憤。跟着又說:“至於華哥,這一回搭救我,保全我的名節,我此生無法報答,我唯有禱告上天,日日爲恩兄祝福罷了。”

  楊華聽了,不勝欽敬,但認爲這件事是辦不通的。楊華道:“賢妹打算得很對。但是,如今這官場辦公,緝盜捕兇,往往只憑一紙空文,罕有破案。賢妹誓志報仇,要前往縣衙鳴冤,卻是打官司也得要有錢呀!你一個女子年輕輕的,你告了狀,遞上了呈子,你可往哪裏住呢?”

  李映霞道:“我叩求縣官,把我收在獄裏。我知道監獄也有女監。我父親做縣官時,我那時很小,曾經看見過。”楊華搖頭道:“這監獄只收押罪人,不收押原告苦主啊。”李映霞一聽這個,不由呆了。楊華跟着說:“霞妹,放火行兇的是一羣強盜,這些強盜當然是計家賄買出來的。而計家又是號稱計百萬的豪家。你令尊老大人堂堂一任知府,尚鬥不過計家;霞妹一個弱女子,怎能與他爲仇?況且惡賊如此歹毒,他不止戕害你家中人,還要擄走你。霞妹喊冤告狀,請想何處棲身?你是住店呢,還是當真住尼庵呢?不論住到哪裏,難保不被仇人尋來。你看賊人是要趕盡殺絕的,我和肖大哥搭救你,他們尚且苦追不捨。……”

  楊華還沒說完,李映霞早爲難得哭起來,說道:“天哪,難道我這仇就永不能報了?茫茫世路,我可往哪裏棲身呢?”忽然站起來,走到楊華面前道:“華哥,我求你一件事!華哥,你既然把我救出魔手,我還盼望你始終成全我,你可以不可以幫着我報仇雪冤?”

  楊華未及答言,李映霞竟跪在楊華面前,嗚咽起來,道:“華哥,你可憐我先父一世爲官,勤政愛民,不畏強暴,竟得罪豪家,落了這麼個結果!你可憐我一個弱女子,家敗人亡,窮途無靠!華哥,你務必答應我吧,我求你把我領到縣衙,我自己去喊冤。我只求你保護我,我可以住店。有你照應我,賊人未必敢尋來;就尋來,恩哥的彈弓也足以救我了。……”楊華連忙站起來道:“霞妹不要着急,快起來,從長計議。”再三地請她起來。李映霞掩淚站起來了。

  玉幡杆楊華心中爲難,他自己現在有許多事要辦,尤其是奪劍的誓約刻不容緩,哪有工夫替李映霞打官司?況是孤男少女久處惹嫌。想起昨夜的光景,恐怕李映霞無可倚恃,不免要依靠在自己身上。而自己是訂了婚的人,豈不是自尋苦惱?想了一回,還是速速離開爲妙;幫着打官司,是決計使不得的。但是一念及她身在絕處,自己若把拒絕的話說出口來,李映霞必然心窄,恐怕又要生出意外!

  楊華這裏沉吟不決。李映霞在那裏靜等回答,如待決之囚,心裏非常焦躁。等了好半晌,只見楊華抓耳搔腮,說不出辦法來,便又低聲催問了一句道:“華哥,你看,你幫我鳴冤,還有什麼不便麼?”

  楊華情知不便之處甚多,只是不好說出來,口中諾諾地答道:“我想總還有別的法子可想。霞妹,這鳴冤的事不是一兩天完結的,不知要耽誤多少天呢。我現在又有纏手的事,急要往東昌府,找一個朋友去,我實無暇在此久待。況且這告狀的事,外人不得代庖,官府必要訊問我是幹什麼的,我非親非故,沒法子代訴。再說你又抓不着計家主使的證據,你就告他,也怕不易告倒他。又隔着省,這一打起官司來,動不動就得經年累月,至少也得一兩年。你一個姑娘家,你能纏訟三年五載麼?你又何以爲生,住在哪裏呢?計家又焉肯老老實實地教你告他?他不會再賄買官府,再遣派刺客?這事難極了。現在我替你打算,最好先投奔一個地方,暫且存身避禍,把報仇的事先擱一擱。女子告狀,談何容易?況且這又是一羣惡賊,受豪紳支使。你一個弱女子,更鬥不過了。你應該先得了安身之處,有可託靠之人,那時再查找你那令兄和肖大哥,由他們設法訪仇雪恨,纔是正理。”

  李映霞一聞此言,不由呆了,低頭尋思良久,慘然說道:“惡賊害得我好苦!我如今異鄉遇禍,舉目無親,仇是不能報,我可投托誰呢?近處沒有親友,就有,我也不很知道,故鄉雖有本家,卻只有一個堂叔最近。當年我父在外爲官,本家來投奔的很多,家父唯恐有玷官聲,不肯任用他們,在本族中就很落怨言。現在我家橫遭大禍,只剩下我一個女孩子回去,家中人必先鬧起承繼來,一定要覬覦亡父的遺產。說句不做什麼的話,他們一定好歹先把我打發出去,焉肯替我報父母之仇?我現在只想拜求華哥,設法尋找我那沒有下落的哥哥,他不一定準死在賊人之手,也許逃出來了。還有我那肖大哥,比我那些本家還可靠,若把他找着,也就好辦多了。華哥,你想我焉能回老家!就是回老家,這亡父的靈柩,先母的遺骨,焉能不搬運回去?這件大事,我也得求華哥沿途護送我,我才能回去。與其這樣,反不如在此地告狀報仇妥當呢。華哥你想是不是?”

  這一席話說得非常透徹,看這意思,不管是幫她打官司,或是送她回原籍,反正一個女子寸步難移,必得依靠男子。既須依靠男子爲助,那麼依靠誰呢?楊華一番救人,憑白找出一場撕擄不開的麻煩來,丟也丟不下,閃也閃不開了。

  楊華當下不禁暗自着急,心想:“這可糟透了!我不過爲跟肖大哥是多年好友,客途相遇,拔刀濟難,全爲義氣份上。不料事情有變,竟落了這麼一個結局!肖大哥生死不明,把個全家遇害、孤苦無依的宦家小姐憑白賴在我身上。冒着偌大嫌疑,捨命救人,萬一不慎,就怕落個不清不白之名。可是如今人家一個女子身在絕地,論天理,講人情,我又怎好丟開不管?可是我又怎樣管法呢?”

  玉幡杆眼睫一眨一眨的,心裏犯想。李映霞接着說道:“小妹也知道仇人過於陰毒,告狀頗多顧慮。小妹也知道先覓安身之地,再籌報仇之計纔好。無奈小妹是個女兒身啊!千思萬想,此身沒處安頓。華哥你既然陌路仗義,把我救了,我還求你始終成全我,替我想個安身之處。……”說着臉紅了。

  李映霞的意思很想繞個彎子,問一問楊華家中的情況,家中的人口,問問楊老伯母今年高壽,再問問楊恩嫂今年貴庚,有沒有小孩。但是這話說出來,不致遭楊華菲薄麼?……

  李映霞吐吐吞吞,遲疑好久,纔跟着說道:“事到如今,不能不說了。華哥,我如今是親丁骨肉一個也沒有了。現在世路顛險,投托疏遠親故,有時候反是自投火炕。若是沒有什麼的話,華哥,你府上永城縣若是離此不遠,我……我想懇求華哥,把我送到楊老伯母跟前,求她老人家照應我。……不是我李映霞沾不着,賴不了的呀,我實在陷於絕地了。華哥救了我,一路待承我,光明磊落。……我,心裏有數,我很感激。……華哥,你不要小覷我,我是不得已啊。我投到你府上,我情願爲奴爲婢,服侍老伯母和嫂夫人。我只求楊恩兄看在我肖大哥的情面上,憐恤我,替我找一找我的胞兄和肖大哥。……”說着泣不成聲。

  李映霞已經把她最難出口的話,說出口來了。

  玉幡杆楊華不待聽完,竟已難住了。果然把麻煩栽到自己身上,擺脫不開了。他浩嘆一聲道:“霞妹,你的心情我已完全明白,你的處境實在太難了。你意欲投到我家,暫爲避難,這正是你看得起我。但是,我卻有礙難之處。不瞞你說,我家中人口孤單,只有老母寡嫂。我家母持家素嚴,我在外面一切事,有的還不敢稟告家母。現在我若突然把霞妹帶回家去,家母不曉得是怎麼回事。她一見面,定要生疑,恐怕當場就要責罵我一頓。霞妹,我說這話,你可別過意。你我一個孤男,一個少女,我就是對家母說患難中搭救出來的宦家小姐,家母她未必肯信。那時候,家母責問起兒子來,倘或語言不慎,觸犯到霞妹身上,你想我何以爲情?你何以爲情?不但是霞妹借寓避難之事辦不到了,還找出意外的嫌疑來。霞妹的苦處,我很明白,我不敢答應你,正是有不得已的緣故。照你所說,故鄉本家一涉到爭產,那是當然投靠不得的了;而且相隔太遠,那就不必回去了。但是,你連一個靠得住的至親也沒有麼?比如你的母舅姑父之類,他們若曉得你慘遭不幸,我想不至於袖手不管吧?總而言之,霞妹不必過於爲難,我替你打算,是教你就近先投奔一個可靠的親戚,暫時避難。然後我再極力想法,一面替你打算這件官司,一面給你查找你的胞兄和肖大哥。我不過因爲我是個孤身男子,不便收留你就是了,我決不是從此丟手不管。我若不管,將來肖大哥知道了,他豈不怪我?況且我們武林中最講究救人救徹,最忌諱有始無終,這一點,賢妹你儘管放心好了。”

  李映霞聽楊華這番話,說得入情入理,雖然話裏有點推託,可也正是實情。她便羞慚慚地說道:“我也覺得貿然到你府上去,有點不妥,怕惹老伯母動疑,不過我總覺這麼着,還比我那本家戶族可靠些。咳,這都怨我家門不幸,禍集一身,累帶得別人也不安生!若不然……”說到此,雙淚突落道:“若不然,華哥,你就把我送到尼姑庵裏去吧!”

  楊華道:“唉!這尼姑庵豈是你能住得的?尼姑庵雖是佛門修行之地,可也是藏垢納污之所。賢妹一個官家小姐,豈能與她們那種人共處?我看你還是找個可靠的親故寄寓好些。”李映霞悲嘆道:“我哪有可靠的親故?先父爲官二十年,提拔起來的門生故吏,以及至親至戚,不是沒有,只可惜我一個女孩子家實在說不清他們的姓名住處。我有一位姑父,現時在北京做小京官。還有我的母舅,遠在江蘇,務農爲業。……”楊華搖頭道:“這全不行,都離此太遠了。距離近的可有麼?”李映霞嘆道:“也許有,只是我不知道啊!我記得淮安府有一位表舅,但不知淮安府離這裏遠不遠?”

  玉幡杆楊華道:“淮安府屬於江蘇北邊,離此也有幾百裏地,卻是比如皋近多了。你這位表舅姓什麼,可靠得住麼?”李映霞道:“我這表舅名叫賀寧先。若論親情,倒不算近。只是他先前曾受過我父的好處,是我們老人家一手栽培起來的人,現在淮安府當一名吏員。他每每地感念先父從前的好處,常有信來。我還記得先父遭事失官時,他曾經派人特來慰問過,所以我還記得他。只是我這位表舅母,我卻沒見過。華哥,我是個女流,我實在斷不出這位表舅可不可以投奔,華哥據你看怎麼樣呢?我現在一點主意也沒有,華哥你務必替我代籌一下。你不要避嫌避疑的,你我只憑這一顆心吧,患難中哪裏還顧忌許多呢?”

  玉幡杆聽了,籌思一會兒,說道:“表舅之親本很疏遠。但既是令尊老大人於他有恩,他又感激不忘。那麼你想去投奔他,我看可以使得。好在這淮安府也正是我要先去的地方,我就把你送到淮安府賀寧先那裏去吧。”

  李映霞和楊華已經商定了主意,先投奔淮安府去。李映霞猶恐楊華援手之事到此爲止,當下惴惴地看着楊華道:“華哥,你把我送到我表舅那裏,不過是給我找着一個暫時棲身之處罷了。我亡父亡母的靈柩丟在這裏,終不是了局,教我做子女的痛心難安。還有我的胞兄是生是死,必須打聽。這關係着我們李家的後代香菸呢!我還是求華哥你費心給我找。找着了家兄,不但小妹將來託靠有人,而且我李氏門中血海冤仇,也全倚仗着他報仇呢!華哥,你不要半途丟開不管呀!華哥,你是我的恩人,也是我一家的恩人。我這個無理的懇求,你務須可憐我,答應我吧。”說着走過來,襝衽下拜,跪着不肯起來。

  楊華忙答拜道:“霞妹放心,我不能說了不算。我把你安頓在令親處,我就想法子,查找肖大哥和令兄,我決不會袖手不管。就是打官司,踩訪仇人,這個也可以交給我,這全是我可以辦的。”

  李映霞聽到這裏,復又盈盈下拜道:“華哥如此存心,不論將來能替小妹報得了仇,報不了仇,小妹已經至死不忘大德了!今後一切事,我只有仰仗華哥你了。”於是當天算清了店賬,立刻僱好代步,徑奔淮安府去。先走旱路,到了碼頭,僱上一隻客船,由水路走,攜帶這位小姐是比較方便的。

  在船上,李映霞的臥倉和楊華住的地方,只隔一層板。那邊一動一靜,這邊聽得清清楚楚。李映霞感念身世,終夜輾轉不寐,楊華更是聽得見的。每日晨昏間,兩人見面,李映霞每每噓寒問暖,對楊華很關切着。而且她劫後餘生,時常膽怯,更把楊華倚爲護符。玉幡杆楊華雖是英風俠骨,對這一脈柔情,未免有些意動神搖,自己暗中警戒着自己。

  這一日來到淮安,楊華和李映霞商量。天色尚早,不必住店。僱了一輛轎車,徑投淮安府衙。到衙前停車一問,才曉得機緣不巧,賀寧先確在府衙做事,不過現時奉差晉省去了。又打聽賀寧先的寓所,門房說就在府後街。

  楊華忙到轎車前,告訴了李映霞,只得驅車投到賀寧先寓宅。楊華上前叩門,出來一個傭婦模樣的女人。楊華具說是送李小姐來的。傭婦進去回報,半晌出來說:“我們太太說,不認得這門親戚。老爺沒在家,不敢款待。”把大門插上了。楊華再三解說,傭婦只說:“我們不敢做主,等老爺回來再講吧。”

  好容易奔波數百里,前來投親,結果人家竟拒門不納。楊華無可奈何,對李映霞說了,只可先投店。在府城找到一家客棧,挑了一明兩暗的房間,楊、李二人各佔一室。次日楊華又去了一趟,賀家還是不認。李映霞急得啼哭,楊華更是說不出的煩惱。而且年輕輕的一男一女久寓店中,多感不便。楊華只得安慰着李映霞,天天自去府衙,打聽賀寧先的行跡。

  一晃十多天,楊華十分焦灼。他遂想了個主意,特意備了幾色禮物,又給李小姐換了稱身的素衣素裙。自己也扮得衣帽整齊,教好了李映霞這次見面問答的話。又僱了小轎,第二次再去投親。

  楊華陪着李映霞,來到賀家門口,下轎叩門。那開門的還是上次那個女人,把楊、李二人又打量一陣。雖才隔別不到半月,就好象不認識了似的。看見二人穿着嶄新的衣服,又有許多禮物,這女人便上前問道:“你老貴姓?找誰?”楊華道:“我姓楊,我是李知府的盟侄,現在陪着李小姐,特來看望賀老爺、賀太太來了。這位李小姐跟府上是親戚。”

  這女人“哦”了一聲道:“我給你老回一聲去。”轉身進去了。不一刻,又一扭一扭地走回來道:“我們太太教我問問你老,有什麼事,要看我們老爺?這位小姐是哪一位小姐?我們太太說,不知道有這位姓李的親戚。教我問一問,李小姐跟我們老爺是怎麼個稱呼?”說着又想了想道:“還教我問一問,這位李小姐是從哪裏來的,是自己一個人來的,還是同着老太爺、老太太來的?還是跟誰來的?還問問楊爺,跟我們老爺是怎麼個認識?”

  楊華微一皺眉,只得一一地告訴明白,又將禮物提來,說是送給賀老爺的。那女僕接過來,提了進去,又過了一會,出來說道:“我們太太說了,請楊大爺和李小姐裏邊坐。”這個女僕很有禮貌的,到李小姐面前拜了拜,說道:“李小姐你老好,你老這是從哪裏來?”一面說着,把李映霞攙下轎來,一直攙進內宅。

  楊華跟隨在後,李映霞回眸說道:“華哥先走。”楊華道:“請吧。”

  賀寧先這個人雖是風塵俗吏,天性倒不見得怎樣涼薄。不過他久涉官場,難免油滑一點。只是他有一樣毛病,性好漁色,又復懼內,曾因此鬧過笑話。一年以前,他調戲婢女,教他的夫人大鬧過一頓,一時傳爲笑柄。但賀寧先卻是小有才的人,律例熟諳,案牘精詳,是個佐治好手,淮安知府很倚重他。就是李映霞之父李建鬆太守,當年一力成全他,也就因他四六信札寫得很漂亮,而且手筆又快,又有綜覈之才。他對李太守,頗有知遇之感。李太守因案卸職時,他曾去了一封慰候信,還送去幾色禮物。

  賀寧先的夫人卻是六親不認,唯利是視,眼光極其淺短。賀寧先稍有酬酢花費,她就要大鬧,總疑心賀寧先又在外面揹着她弄女人了。楊、李初次來投,她就動了疑心,所以拒不肯認。這回又來了,教傭婦盤問了一番,這纔想了又想地說:“請進來。”她要看看這少年女子是誰,究竟是怎麼回事。

  當下進了大門,楊華一看,這是小小一所四合房,南側屋好象是客廳。這女僕攙着李映霞,徑奔上房,楊華也就跟到上房。進了堂屋,李映霞不便坐在上位,移坐在茶几旁邊小凳上,楊華便坐在迎面桌旁椅子上。女僕獻茶之後,隨到內間回話。

  略過了片刻,女僕把門簾一挑,道:“我們太太來了。”楊華、李映霞一齊站了起來,只一個年約三旬的婦人姍姍走來。粉面朱脣、兩隻水汪汪的大眼,只是眉毛稍微濃些,卻生得雪白一口牙齒。繡履長裙,頗帶着官太太的勢派。這位賀太太手理鬢邊,眼波一橫,把楊華瞅了一眼,隨轉臉把李映霞從頭到腳,細端詳了一遍。

  楊、李二人上前施禮,各自通名。楊華長揖道:“在下姓楊,是李知府的盟侄。沒事不敢登門,我是特來陪着護送李小姐的。”李映霞也道:“表舅母,甥女李映霞。表舅倒是甥女從小見過的,只是路隔太遠,沒得早來給舅母請安。你老請上,甥女拜見。”遂依晚輩見長輩之禮,襝衽下拜。賀太太連忙還禮,攔住了李映霞道:“吆,可別行大禮!大遠地來了,請坐下說話兒。”

  謙讓了一陣,都歸了座,這位李太太滿面堆下笑來,說道:“不怕二位見笑,我們老爺事情很忙,一天到晚也不得閒,家裏頭就見不着他的影。家裏這些事,都是由我操心。我年紀輕,又常害個病,不常出去走動。親戚禮道的,實在生疏得了不得,見了面我都認不得,這也太惹人笑話了。剛纔周媽說李小姐來了,又說是李知府小姐,從山東大遠來的。李小姐你可別過意,我進門日子淺,老鄰舊親我實在說不上來。但不知我們老爺和你們老太爺,是怎麼個稱呼呢?還有這位楊大爺,你和我們老爺素常也熟識麼?”

  李映霞忙站起來說道:“我先父從前是做過濟南府知府,我們本是江蘇如皋縣人。你老是我的表舅母,我父親生前在陝西做知縣的時候,賀表舅曾在我們那裏辦過錢穀。你老跟表舅一提,他就想起來了。近來我先父在濟南府任上,遭上一樁逆事,我賀表舅還去過問候信呢。”又指着楊華道:“這位楊大爺,和賀表舅倒不認識。他本是我父親的盟侄,又是我父親的門生。不幸甥女近遭家難,才由他把我送到這裏來了。”

  賀太太聽到這裏,哦了一聲道:“你原是李建鬆李大人的令嬡呀。我說呢,我們本是江蘇人,哪裏來的山東親戚呢?我這才明白了。李小姐,你千里迢迢到我們這裏來,可不容易。怎麼你父親跟你母親就放心讓你出這麼遠的門麼?哦,莫非姑娘你已經出閣了,路過我們這裏麼?”

  李映霞微微含羞搖頭道:“不是的……”說到此,擡頭看了看楊華。楊華先微咳了一聲,說道:“賀太太,令甥女李小姐,不幸身遭大難,已經無家可歸。是我受他令兄步雲公子的諄囑,特地送她來,想到尊府上暫時避難。”遂將李知府夫妻俱已謝世的話,約略說了。然後按照預先編好的言語,說李步雲公子現時正在郯城縣告狀報仇。因爲仇人買動匪徒,屢次陰謀加害。李公子不放心妹妹,覺得兄妹客居在外,諸多不便,恐爲宵小所乘,所以命楊華送她來投奔親友。“因爲府上一者是至親可投,二者又知賀表舅相待最厚,三者相距也近些。又恰值我楊華送家眷迴歸淮安,所以把小姐順路送來。”一席話說得近情近理,那個賀太太卻呆住了。

  賀太太濃眉一蹙,把李映霞、楊華看了又看,沉吟不語。半晌才說道:“可憐可憐!可憐李建鬆大哥一世爲官清正,怎麼反遭劣紳毀害了?真是可恨!想不到表嫂也下世了!”抽出小手絹,往眼角上抹了抹。李映霞卻忍不住痛淚紛紛,橫頤沾襟了,對賀太太說:“表舅母,甥女如今是孤苦無依了。我只望表舅母你老憐惜我,收留我在此暫住。將來我家兄伸冤報仇後,必然尋了我來,那時再補報你老。”

  賀太太低頭想了一回,說道:“按親戚禮道的,姑娘大遠地投奔我們來,我們怎能不管?況且建鬆表哥屢次幫我們寧先的忙。……不過,他如今沒在家呀!我們這裏也窄房淺屋的,沒有閒房,可怎麼好?”正說着,只見內間門簾掀了掀,露出半個男子頭來,細眉瘦臉,掩口微髯,約有四十五六歲。楊華一側臉,那男子把頭又縮回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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