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十七章 逆旅葬遺屍孤魂獨吊 武林重然諾遠道投書

  一塵已死,玉幡杆楊華止不住流下淚來。想自己負氣逃婚,投師被辱。客途上搭救一塵道人於受傷垂危之時,原想救人救徹,積得一樁義舉。何期一夜辛苦,落個白忙!這麼一個雲南大俠,身懷絕技,手握利器,竟遭三五個無名宵小暗算,教小小一顆毒蒺藜,害得再三藥救,百般掙扎,終不免撒手歸陰。雖說怨毒所中,這是江湖上一樁仇殺事件,究竟太殘酷,太悲慘了。楊華又想到自己這幾月,所遭所遇,盡是拂逆之事。當此慘象,不由得越發悲從中來,深覺浮生若夢,爲歡幾何。生前轟轟烈烈,死時慘淡悲涼,這真是禍福不測,人事無常了!

  忽然,耳畔聽門扇吱地一響,楊華驀地一驚,伸手抄起那把寒光劍來。他閃目一看,卻是夥計劉二,乍着膽子,推門進來了。

  這夥計劉二好象在門外窺伺已久,一進來便說:“楊爺,道爺是過去了,你老心也盡到了,總算對得起朋友了。你老別盡是難過,我們掌櫃的請你過去談談呢。人命關天,這可不是小事啊!”楊華拭去眼淚,道:“你先頭裏去,我這就到。”店夥疑疑慮慮地推門出去,楊華遂將自己的一條手巾,蒙在死者的臉上,默默禱告了幾句,便取過劍鞘來,把寒光劍插入鞘內,佩在自己腰間。一塵道人另外的遺物,最要緊的是那三個手抄本,楊華都包起來,收在自己身邊。他正要對着一塵遺體,整衣下拜;那店夥劉二一探頭道:“楊爺快請吧!這位道爺過去了,還遺留下不少東西呢,這得在地面上有個交代。”楊華怒道:“不用你管。”楊華行了禮,立刻回到五號房,將長袍穿上,然後走到前邊櫃房內。那個胖掌櫃正和管賬先生低一聲、高一聲,講究着呢。

  楊華進來,兩人頓時住口,全站起身,讓楊華坐下。胖掌櫃沉着臉,向楊華說道:“楊爺,剛纔聽說那位道爺是死了。難爲楊爺爲朋友盡心盡意,又是抓藥,又是服侍。交朋友交到楊爺,真算落着了。不過道爺死得太暴,那死時的情形也很不好。我這裏正跟我們先生商量着,咱們該報官了。人命關天,我這小買賣實在吃不起。好在道爺生前、死後,都是楊爺你一手料理的。我們開店的連看也沒看見,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?這事情全在楊爺你老身上了。我們剛纔想了,打算還得勞動楊爺,跟我們一同走一趟。省得往返費事,白教官面上挑眼,並且也顯得你老辦事有始有終。楊爺,你看對不對?”

  玉幡杆楊華雖然是個紈絝公子,但他已是二十八歲的人了,當下已經聽出店主的意思,暗罵了一聲:“該死的奴才!”將面色一沉道:“這位道爺活潑剌剌的一條性命,竟在你們店裏教賊人給害了。來的賊人又不止一個,鬧了又不止一次,究竟這夥賊是怎麼來的,我不過是個過路客人,哪裏摸得清?趁早報官,棉花裏包不住火。賊人二次來擾,我雖然沒趕上,反正鬧得不輕,住店的客人都是見證。官面查一查,到底這裏面有沒有別情,賊人是不是在你們店裏有底線?根究一下,也省得死鬼地下含冤。我呢,不錯,給病人抓過藥,由你們夥計幫着,也服侍過這位道爺。可是我跟這位道爺,一個住五號,一個住六號,恰好是隔壁,有動靜先聽見了,趕上了,不能袖手見死不救。好在店簿上寫得明明白白,我是今天才到;這位道爺聽說在你們店裏住了好幾天了。”

  店主忙插言道:“沒有,沒有,剛纔我查過了,纔來了三天。”

  楊華道:“不管幾天,反正我和他,是一個南來,一個北往,誰也不認識誰。見了官,我自有我的話,我犯不上替別人擔這麼大風險。本來住店鬧賊,在你們這裏也許是常有的事。客人教賊弄死在店中,也不能說從來沒有。官面來了,一定要查明白。道爺臨死還說了好些犯疑的話,求我給他伸冤。我見了官,自然一是一,二是二,該怎麼說,就怎麼說。走吧!我陪你一同去,辦完了,我還好趕路。”

  胖店主一聽楊華的口氣很硬,立刻換了一副面色道:“楊爺,你老別誤會。我想報官,決不是有別的心思。因爲一個住店的客人暴死在店裏,要是隱匿不報,教官面知道了,我們反倒無私有弊了。再說鬧賊的事也是防不勝防。不怕楊爺過意,我這個小買賣從開市那天起,從來也沒鬧過賊,這還真是頭一回。楊爺你放心,報了官,麻煩是有點,妨礙卻沒什麼。咱們在官面上,大小有個人情,巡檢、驛丞、諸位老爺跟咱們都是朋友。我因爲昨天家裏有點小事,從一清早就家去了。這還是夥計們打家裏把我找來的。道爺生前、死後,我實在是一點也不曉得。楊爺你是個熱心腸人,我們一看就知道。道爺身死,你老始終在他身邊。官面如果打聽起來,只不過煩你搭句話,作個見證。我想楊爺也是外場朋友,把道爺這場事辦完了,那纔是全始全終,不枉你好心一場。所以我把你老請過來,就是要請教你,跟你商量商量,我們怎麼辦纔好。楊爺要是另有什麼高見,也只管說出來,咱們大家斟酌着辦。至於道爺臨死說過什麼話,也請你告訴我,咱們也好揣摩揣摩。其實死人口中無招對,這一面之詞,官面上也不會拿出來做準的。”說罷一笑。

  楊華也微微一笑道:“官面上信不信,那就用不着我們多慮。我只知道,有什麼說什麼就完了。掌櫃的,我不是說推乾淨的話,我跟已死的道爺素不相識,你可以問夥計就知道。道爺這場事,一開頭我也說不清。只不過今天夜裏,我睡得着着的,忽然聽見六號房裏鬧賊,動靜很大,我又住在隔壁,把我驚醒了。出去一看,只看見這位道爺站在牆頭上喊,有幾個賊從你們跨院竄出來,竄上了房。不知怎麼一來,這道爺從牆頭栽倒牆外邊去了,好象教賊抓着腿,掀了一把似的。我一時着急,也爬上牆一看,纔看見道人受傷。問起來,說教賊打了一暗器,中了毒了。如今道人因傷致死,總算是在店裏出的事。都是出門在外的人,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,報官追究一下,倒是正理。道爺的身後,該着怎麼辦,憑官判斷。我一個出門做客的人,不願意多管這些閒事。官面上問到我身上,我實話實說就是了。反正是店裏鬧賊,全店裏的人都知道。抓藥也不是我一個人去的,有你們夥計跟着呢。”

  楊華說到這裏,站起來就要走。掌櫃覺得不是味,心想:“這位道爺不是病死的,一經官府,牽連甚大。這個姓楊的萬一回答的不釘對,官面上自然要扣他起來。扣起他不要緊,萬一一歪在我身上,我這個小買賣可就一場官司全葬送了。我是有身家的,犯不上爲他一個光棍漢饒在裏頭。”連忙站起來,賠着笑臉說道:“楊爺別走,我還有話商量。”楊華重又坐下。掌櫃的道:“楊爺,我是個粗人,說話有不周到的地方,你老多多包涵。你看這件事,咱們怎麼設法把它辦完全了,兩免麻煩。我這個小店本鄉本土的,倒不怕累贅,只是你老出門在外的人,自然有正經事要辦,當然也怕耽誤。只要楊爺想出好辦法來,咱們一定往周全上辦。夥計倒茶來,楊爺吸菸不吸?”

  楊華見掌櫃的似有畏事之意,遂立刻也和緩了面色,道:“你想我一個過路的客人,誰願找麻煩?報官我是不怕。我這個人一生就是不怕事,怕事我夜裏還不起來呢。不過我們誰也沒有這大閒工夫,跟着找不心靜。再說道爺臨危時,口角中很露話風,賊人大概跟他有仇。只是道爺住在這店裏,外面沒人知道,道爺疑心你們這店裏的人給泄了底。要不然,賊人怎會成羣結夥地來尋仇呢?這也不怪道人多疑,本來這事就怪。他臨死時還央求我,給他喊冤報仇,又要求我給他送信。我想我究竟是個旁人,我何必多事?況且賊人是誰,我也不知道。人死無對證,官面根究起來,沒處下手,自然一定要找你們店裏,要個下落。我何苦給你們找麻煩呢?所以我一開頭,跟你一樣,也想報官。後來細一琢磨,當真報官,我固然是個見證,掌櫃你卻更跑不掉要吃掛誤官司,我犯不上累人累己。還有一節,我說句不瞞你的話,這位道爺不是沒有來歷的人。據他說:他就是雲南獅林觀的觀主,廟產極豐,手下有許多徒弟,一向是結交官府,很有勢派。他這是許了三年願,要在外面雲遊三年,化修廟宇。不想教人害了,所以他的屍首必得好好地葬埋,將來人家的徒弟們定來搬屍。若是把屍體暴露了,遺棄了,那時的禍害更大。若是一報官,少不得張揚出去。倘或賊人再把道爺的屍體給殘毀了,人家弟子一旦找來,掌櫃的,只怕你打點不了!”

  店主微笑插言道:“人死不結怨,毀屍骨有什麼用?他的弟子不過是一羣出家人,又能抗得官面不成?”楊華冷笑道:“我這話你自然不信。江湖道上的事,掌櫃你是不大明白,你也不必細問了。告訴你一句實底,你可知道少室山少林寺麼?”店主道:“少林寺武技出名,就在我們鄰省,誰不曉得。”楊華道:“你知道這個,那就好明白了。出家人裏面,道家有云南獅林觀,就如同釋家有少林寺一樣。你難道看不出這位道爺是會功夫的人麼?那夥賊一定是他的仇人。不然的話,一個出家人,又沒有金銀財寶,做賊的何必再一再二地找尋他?江湖上尋仇的事,你想必也聽說過,告訴你,後患大着呢。道人的屍體一天不埋,你就提防着吧,賊人準有個二次重來。萬一賊人把道人的屍體弄毀了,哼哼,賊人是不再來了,你可留神獅林觀裏那夥老道!”

  店主是個久經世路的人。報官他真怕事,不報官他又恐有後患。看着楊華年紀輕,很想把他嚇唬一頓,將全副擔子都丟給楊華。不想楊華態度更硬,店主不覺又軟下來。楊華起先說的那些話,店主聽了,並沒十分耽心。但一聽到這是仇殺事件,不由面目變色,越想越害怕。少林寺在地方上的聲勢,他又是曉得的,到此他真沒有主意了,不禁失聲說道:“這還了得!楊爺,我看你老也是會功夫的人,必然懂得這江湖道上的規矩。你看獅林觀的道人真會來查問我麼?”楊華道:“我說真來找,你也不信,你只往後瞧吧。”店主越加發慌,站起來向楊華一揖到地道:“沒什麼說的,道爺一死,前後都是你老一手維持的。以後該當怎麼辦,才面面周到,請你老務必想個法子。總要教賊人不再來找尋,官面上也不致來挑眼,道爺的徒弟們不致於找到我——不致於找到咱們身上,那纔好。”說着,把頭上的汗抹了一把。

  玉幡杆楊華故意皺眉想了一回,半晌才說:“依我想,倒有一個好辦法。把道爺的屍首現在先給掩埋了,怎麼簡便怎麼辦,頂好先不知會官面。”胖掌櫃忙說:“這法子使得麼?那豈不是私埋人命?”楊華道:“你聽我說呀,那道爺臨嚥氣的時候,也恐怕賊人至死不饒,曾央我去到雲南獅林觀,給他徒弟送信,來搬運靈柩,把地名也告訴我了。這一來,不久屍體便有交代,不止把掌櫃你的干係掃開了,就是官面知道,苦主到場起靈,又有死者遺言,我們還怕什麼?”

  這位店主雙眉緊皺,眼珠轉了轉,答道:“這個法子倒也不錯,這私埋人命的事,不過只掩埋一時。只有一節,道爺的徒弟來了之後,萬一……”楊華笑道:“你先別說萬一的話,我的話還沒講完呢。掌櫃的再替我想想,我不過是個過路客人,我還有我的事。往雲南去,你知道多遠?我這趟出門,是往廣西去,雖然說是順腳,到底我得多走出好幾百里路。我是受了誰的買託?一不沾親,二不帶故,老遠地跑這一趟,我圖的又是什麼?”店主忙道:“話固然這樣說,誰教楊爺是個熱心腸人呢!你老又是會武藝的人,你和道爺是武林一脈;你老跑到雲南送信,這位道爺的法嗣,難道還不報答你老麼?”

  楊華道:“謝犒倒一準有,掌櫃你何不去一趟呢?……我還有另外一個辦法。那道人臨終也曾想到埋屍不易,起靈艱難,曾對我說,莫如將他的屍體,用火焚化了,裝到骨殖瓶裏,懇求我送到雲南,一來免移柩奔波,二來又防賊人尋屍殘害……”

  楊華話未說完,那胖店主凜然變色道:“焚屍可使不得,這又加上毀屍滅跡的罪名了。這可不是鬧着玩的!萬一走漏了風聲,教官面查出來,或者道爺的徒弟們起了疑心,那我們擎着吃人命官司吧!……倒是楊爺剛纔說的頭一個辦法,暫且瞞着官面,先把道爺的屍體祕密地成殮了,趕緊給他的徒弟送信,比較穩當得多。有屍首在,萬一出了閃錯,還可以少擔些沉重。……不錯,這法子很好。到底楊爺是有見識的人,我很願意照辦。楊爺是外場的朋友,一切事我都得跟你老討教。我還沒領教楊爺臺甫,貴處是哪裏?”

  楊華道:“我麼,我姓楊,名叫硯青,是河南商丘人。”掌櫃的帶着很驚異的口吻說道:“你老可是住在商丘南關麼?”楊華道:“不是,我是住在城西楊家堡。我們住在那裏有二百多年了。”掌櫃立刻很失望地說道:“這就不對了。我有個換帖的弟兄,也是河南人。他對我說過,我若到商丘去,可投奔南關外楊宅。這位楊大爺據說是商丘縣的財主,很容易找,不知可跟你老是同族麼?”

  楊華暗罵:“好一個奸詐的東西!幸虧我在商丘住過八年。”便搖頭答道:“不是同族,商丘縣南關,沒有這一家姓楊的財主,你別是記錯了吧?”店主故作尋思道:“也許……哦,大概是東關。”楊華失笑道:“東關也沒有姓楊的,只有城裏柺棒巷,有我們一家同姓,可是同姓不同宗,也只是小康之家,夠不上大財主。”那店主道:“我太沒有記性,記不得了。楊爺哪裏恭喜?出這麼遠門,是往廣西就事哩,還是探親?”

  楊華答道:“我麼,也可以說是探親,也可以說是就事。新近我們舍親劉兆鴻劉大老爺,調任廣西副將,寫信來叫我去給他幫忙,我才路過此地。不瞞你說,我在下年紀雖輕,也有個小小功名。我是個廕生,咱們閒時再談。現在商量正事要緊,我乏得很,還想躺一躺呢。”

  胖掌櫃肅然起敬道:“原來是楊老爺,失敬了!楊老爺說得很是,你老那個辦法很好。不過你老還得想想,這裏可擔着偌大的罪名呢。頭一件隱匿命案,二件是私埋移屍。這裏要是有一位苦主親丁出來應名,倒也說得下去。好在這個小鎮甸沒有官人,不過這種事總瞞不嚴。若是把這位道爺作爲同道客人,病重死在店中,暫託我們寄埋,將來再起運靈柩。這便圓全了,外面一定壓得住閒言閒語的。楊老爺請想,若沒有一個人出頭,開店的硬埋死人,這怎能壓得住口風呢?”

  這店主繞了很大的圈,到底還要楊華出來擔責任。楊華哈哈笑道:“掌櫃,難爲你怎麼說來!你的意思,可是教我冒充孝子麼?”掌櫃臉一紅,連忙分辯道:“這個,這不是那話,這裏面實在爲難。……”楊華笑了一陣,把面孔一整,慨然說道:“掌櫃的,你真算把好手,你真行就是了。你不要作難,別看我說不管。你只要順情順理地商量,不來硬拍,我倒看在死人面上,不能推託了。你不是顧忌這個,顧忌那個麼?好,就由我出頭,算是這死去的道爺,和我是一路來的。……”

  店主這才放心,大喜稱謝,卻又一躬到地道:“楊老爺真是有擔當、有義氣的英雄。我一看,就知道你老不是尋常老百姓。你老既肯擔這一肩,一事不煩二主。楊老爺,就請你老費心,隨便寫幾個字給我。等你老走了,倘若有人問起來,我也好答對人家。教他們看看,這是人家寄厝的靈柩,那就再不會出閃錯了。”

  楊華一聽,哼了一聲,心想道:“好個難纏的傢伙,竟找我要起把柄來了。這我怕什麼,當真出了麻煩,看你這東西往哪裏找我?”遂冷笑道:“掌櫃,你不要不放心,我要是真跟你過不去,就不同你這麼商量了。現在展眼天亮,咱們先商量這道爺的屍首吧。應該趁早收殮起來纔好,天亮就人多眼雜了。”胖店主皺眉道:“這倒是難事,這個小鎮甸沒有棺材店。要買棺木,還得天亮到縣城去買。”楊華道:“那可不行,要是那麼一折騰,還嚴密什麼呢。你要小心提防,有人來假託名義,拜訪道爺。那來的如果不是道人,可就一定是他的仇人!”

  店主沉吟一會,向楊華道:“我有一個簡便救急的法子,不過我擔的嫌疑太大了。有人問起來,還得你老往身上攬,免得令人猜疑。我這裏有幾副做木牀的木料,全是二寸多厚的木板,暫時救急,先用它釘起匣子來,把屍體裝殮了,從後門擡出去,往店後一埋。往後天涼了,屍首也許不致腐爛。容得搬屍的來了,再換棺木成殮。這麼辦,楊老爺,你看怎麼樣?”楊華道:“就這麼辦,事不宜遲,咱們就立刻動手。”

  店主忙站起來,從賬桌上拿起一支筆,又抓來幾張信紙,對楊華說:“楊老爺,你老看着怎麼寫,隨便寫幾句吧。咱們是一切彼此心照!”楊華看了店主一眼,略一尋思,知道字據不寫,店主一定不肯動手入殮。遂笑了笑,接過筆來,寫道:

  茲因路逢舊友雲南獅林觀主一塵道人,染病於湖北光化縣老河口聚興店內,不幸病重不起。一塵親留遺言,囑我代爲料理身後事宜。因路遠不便立時起運靈柩,由我楊硯青出名,暫託店主代厝此處。嗣後一塵道人門徒前來移靈時,亦託由店主,照拂一切。今書此紙,以資憑證。某年月日,河南商丘縣楊家堡楊硯青拜託。

  楊華一邊寫,店主一邊扶着桌子看,辭句倒也寫得切實,只是原稿上“不幸病重不起”,直接“路遠不便立時起運靈柩”,楊華卻廢了另寫,添上:“一塵親留遺書,囑我代爲料理身後事宜。”店主心知楊華要減輕本身責任。店主卻要求楊華在“暫託店主”字句上加添:“由我楊硯青再三情懇,承店主垂念客子,始允暫代覓地浮厝。”並加上“如有牽涉,概由我楊硯青自認,一切與店主無涉”。雙方爭執了一回,店主作揖打躬地懇求,到底加上“一切與店主無涉”七字才罷。店主又請楊華把一塵道人獅林觀的地址附記在紙上,然後笑吟吟地向楊華作揖道:“楊老爺你老費心,給印個指印兒,教別人看見了,省得疑心是我假造的。”楊華大怒,道:“我犯了什麼罪了,教我按手印?”店主再三央告道:“你老有圖章,鈐上一個也行。”楊華便伸手要摸圖章,忽然想圖章上卻是“楊華之印”和“仲英”幾字,這又不對了。遂故意冷笑道:“掌櫃的,你真小心!來,咱就按一下。黑墨可不行,拿紅泥來,我嫌黑色喪氣。”店主忙將印色盒打開,於是楊華按上了鬥記。

  鬥記已按,這店主伸手便要來拿字據。楊華一手按住,將臉色一沉道:“掌櫃的,你別忙,咱們索性把話說明了。掌櫃的,你這回事一半是行好,一半是給自己摘干係。可是我姓楊的跟這道爺本不是朋友,你如今硬將全副擔子都栽在我身上。這固然是你能辦事,手段老辣。說句不客氣的話,我姓楊的把柄全落在你手裏了。我決不怕你反悔。我要怕,還不寫呢。掌櫃的,告訴你,你只要敢反悔不認賬,別生枝節,姓楊的要不敢撂兩條人命,甩手一走,那算我在世路上白跑了!你莫道我是個公子哥,你要把招子放亮了,認清了人。你要不信,你問一問你們夥計,救了道人之後,我是怎樣進店的?你看我手底下有這本領沒有?”說到這裏,將字據“啪”地撂在店主面前:“掌櫃的,你瞧着辦吧!”楊華此時面色鐵青,把一腔怒火都發泄出來。店主忙堆着笑臉道:“笑話,笑話,楊老爺怎麼說這個!我不論如何,也不敢做那下作的事,咱們辦正事要緊。”

  當下楊華和店主一同來到南間十七號房,店主叫來三個夥計,幫着料理。好在一塵道人行囊之中,還遺留下數十兩銀子;楊華就拿這錢分給店夥,每人五兩,作爲辛苦錢。那個廚師也搶到頭裏,問掌櫃用他幫忙不用。楊華知道他曾經驚走賊人,於是也拿出五兩銀子來,就便邀他幫忙。廚師傅很歡喜地收了,搶着過來動手。楊華向幾個店夥說明,自己有要緊事,不能耽擱:“這死去的道長是我的朋友,我自己一人無法運走,只可暫時停厝在這裏。我自去給他的弟子送信。不久便有人來起靈,那時候還要諸位幫忙。他的門徒是闊老道,廟產很豐。屆時必重謝你們,你們諸位一定不落白忙。如今這件事以速爲妙。咱們是心裏明白,諸位多受累吧。”

  那店主也向夥計們,暗暗地吩咐了一番。衆店夥點頭會意,立刻動起手來。從空房內取出好些木料,全是牀材。二寸板似乎薄些,倉促之間只好將就用了。楊華看着衆人,挑了四塊厚板,廚師傅找了把鋸,鋸了兩塊前後擋,用大釘子釘好了。

  於是該入殮了,店夥們相率到了停屍之處。一個店夥道:“該入殮了,也得打點紙錢燒燒吧。”店主把眉峯一皺,楊華搖手道:“不用了,他是出家人。”遂由西跨院六號房內,將一塵道人的長袍取來,要給死者穿上。龐大的屍體僵挺在空板牀上,三個店夥互相顧盼着,誰也不肯先動手。楊華心急,上前將一塵道長的蒙面手巾撤下。但見好慘的屍象!麪皮暗青而綻紫,牀上頭下凝着一灘血;白齒磷磷地張着嘴,嘴脣都咬破了,鬍鬚上也糊着血沫;眼角大張,雙瞳瞠視屋頂;凶死之象昭然在目。店夥們吸了一口涼氣,越發袖手不敢近前。

  楊華怒視店主道:“快入殮呀!”店主對楊華低聲說了幾句話。楊華從身邊又掏出十兩銀子說道:“你們誰給入殮,就拿了這十兩銀子去。”那廚師傅從人背後擠了過來說道:“我,我不怕,這是行好的事。”這一有人引頭,衆夥計不覺地都搶着動起手來,將死者口鼻間的血跡擦淨,穿上長道袍。兩人搭着屍體,擡入到這板櫃似的薄棺之內,然後加上板蓋,用鐵釘釘牢。這威鎮南荒的大俠,就如此地了結了一生!

  店院中叮噹鑿打,腳步踐踏,雖然力求悄靜,聲音也很龐雜。所幸客人們奔波勞累,在鬧賊之後,都已重入睡鄉。這一樁裝殮擡埋的事,只有店家和楊華知道,別人事不幹己,就是聽見動靜,也不願多口。

  這時候,店主忽藉着一事,故意落後。玉幡杆楊華面寒似鐵,厲聲叫道:“掌櫃的,往哪裏擡?你該引路啊!”胖店主無可奈何,忙又搶到前頭,招呼店夥,拴繩穿槓,持鍬帶鋤,悄悄開了店後門。後門牆外不遠處,就是野地。店主一指前面一片竹塘,衆人擡着薄棺,來到竹塘邊。此地土質溼軟,遂擇一塊暗僻之處,在一地勢較爲高燥的地方,大家動手刨坑,不一刻,掘好一個淺坑,把這具薄棺掩埋了。

  楊華目對着這六尺薄棺,一抔黃土,不禁慘然落淚。他吩咐店夥,趕快將黃土平散開了,不要留起墳頭,省得露出形跡。然後審視附近的形勢,要留個暗號。恰巧近處有幾棵高槐,幾塊巨石。楊華命店夥將巨石擡過來,壓在墳頭之上以免顯形,且便尋找。爲恐早行人瞥見,楊華不敢留戀,草草辦完,立刻隨着店中人,一齊回店。這時候天空已泛魚肚白色,東方雲層已然微透紅霞,太陽快出來了。

  這一副重擔子,幸得卸了。楊華頓覺精神十分頹懈起來,說不出的難過。那店主還要絮叨一塵道人的事,兼商量一塵道長遺物的處理辦法。楊華皺眉說道:“掌櫃的,我累極了,咱們等會再談,我還得睡一覺。”楊華將十七號房中的包袱,提在手中,吩咐店主,先將西跨院六號房門鎖上,餘事回頭再談。楊華便站起來,一直來到五號房內,將寒光劍摘下,壓在枕頭下面,回身掩上了屋門,將門扣住,於是倒頭便睡。

  直睡到過午時候,楊華方纔醒來,卻喜沒有另生枝節。楊華打點行囊,預備要走。所有一塵道人的遺物,也都包紮起來。那店主卻已來找過了兩趟,力勸楊華再住一兩天。楊華說:“爲什麼?”店主找出一條又一條的理由來,嘮叨了半晌。其實他要看看私埋人命以後的風色。楊華堅不肯留。麻煩良久,才允再留一天,第二天吃過午飯,一定動身。

  這一夜,楊華加倍小心。店主也留了神,密囑店夥,如有打聽一塵道人的,就說天亮就走了。防備了一通夜,卻喜賊人並沒有再來相擾。

  轉瞬天明,楊華吃過午飯,算還店賬。那胖店主又走了過來,口頭上千恩萬謝,那意思還是看楊華的面色,盼望他多耽擱一會兒。但是楊華字據已開,死者埋葬已竣,店主他欲留無辭,更恐怕把楊華招翻了,於是虛聲虛氣地說一陣,笑一陣,自以爲話頭很動聽,卻不知楊華早已惱得胸中火一冒三丈。

  楊華將隨身行囊打好,僱了一頭牲口,這便登程。他看見店主屈死鬼似的,在身邊纏繞,面目可憎,語言無味,忽然笑了一聲,將那扯下來的書頁,從身邊取出,向店主眼前一晃,說道:“掌櫃的,你不用心裏打鼓,我知道你犯嘀咕,我給你看點玩藝吧。”楊華遂把店主拉到自己屋裏,將一塵道人臨終時寫的那張遺囑,從頭到尾,唸誦出來:“我一塵道人在客店爲賊人毒器所傷,承同店客人楊君力加施救,毒重無效,慨允出資,將我屍體焚化掩埋。我情願將遺物贈楊,與店家無干,一塵絕筆。”

  楊華念罷,目視店主一笑,將這書頁摺疊起來。那胖店主睜大眼睛聽着,字字分明,尤其是這末尾“與店主無干,一塵絕筆”九字,真是一字千金,比聖旨還值錢。店主眼中冒火,一伸手便要接着。楊華早左手一攔,右手順勢往身上一塞,哈哈大笑道:“我的好掌櫃,你找我要把柄,我就不會找人要把柄麼?”說罷出屋,便要上驢。店主滿面通紅地說:“楊老爺,楊老爺,你留那個有什麼用?……勞你駕……交給我……借給我抄一抄,日後也好,也好……”

  楊華大笑着,雙拳一抱道:“掌櫃的,咱們下輩子再見!”立即驅驢出店。出了大門,楊華這才轉向那目瞪口呆的店主說道:“告訴你,我一準給人家徒弟送信去,不久便有人來。你只管放心,楊大爺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!”大笑着走了。

  楊華離開了老河口聚興客店,策驢東行,直奔豫鄂邊界青苔關。頭一天晚上,落店住宿。飯後尋思所遭遇的事情,不禁將那寒光劍拔出鞘來,在燈下展賞。果然一口利劍,但見一股瑩瑩青光,撲面生寒。劍長四尺,份量很重,劍背很厚,鋒刃卻很薄,象一張薄紙似的。用手彈了彈,堅剛無比,剛中有柔,確是一口堅鋼百鍊的利劍。劍上並無題款,只劍柄上鏤着“青鏑寒光”四個古篆。楊華張目一尋,店房牆柱上釘着一支大鏽釘,他信手用劍削了一下,“噌”的一聲,釘子迎刃而飛,木柱被掃着一點,紛紛落下木片來,果然犀利無比。

  玉幡杆楊華插劍歸鞘,想起一塵道人的遺書來。那本小小厚冊子還沒有顧得細看,楊華便取出來。這個袖珍綢面絲訂的小冊子,長才六寸,厚卻有一寸。玉幡杆側臥在牀頭,就燈下翻覽,展開封面,扉頁上題着八個行書字,寫成兩行:

未奉師命
  不準傳抄。


年月日,一塵切囑。


  再往下看,開卷題着:

天罡劍譜,鳳陽朱鑑潛光甫著


  楊華暗想:“久聞天罡劍法三十六路劍術超奇。江湖傳言,近代武林沒有人會的,好象失傳已久了。原來一塵道長卻有此絕技,怪不得威鎮南荒,稱一代大俠了。但不知這朱鑑潛又是何人?莫非是一塵道長的師尊麼?爲何又是個俗家人?”楊華不知自己把人家的署名唸錯了。這人乃是“朱鑑”字“潛光”。

  這部抄本書法蒼老,前頁有序文,字是行書,以下卻是工楷,字跡很小,又很整齊,想見抄寫時頗費精神。楊華且不看序文,翻開了目錄看時:開篇“練劍築基”;第二篇“練精,練氣,練神”;第三篇“劍術統宗”,泛論各家劍術派別及其精要所在;第四篇“天罡劍精義”;第五篇“天罡二十四劍點”;第六篇“劍訣直解”;第七篇“劍神合一”。再看第八篇,便是“天罡劍三十六路總圖”、“天罡劍三十六路分式圖解”;以三十六路化爲反正一百零八手,每手變化俱都繪圖附說,解釋非常詳明。末篇“劍客門規”,說明技成後各種應守的規戒。最後十數頁語句幽幻,頗費思猜,好象含着許多隱語。再後又有“跋尾”一頁。跋文前還有一二十頁白紙,只是前幾頁寫着一些字,記得是“劍術傳授淵源”,內說:“某年某月,在某地,收某人爲徒,授予某種技術。”寥寥十數人,中間還有塗抹勾改之處。

  楊華看了半晌,又將序跋看了,方纔恍然省悟,這鳳陽朱,原來就是一塵道人的俗家姓名。從序跋上看,這天罡劍久已失傳,由一塵道人得師指授,又獨自探究各派的劍法,冶各家劍術於一爐,才寫成這本劍譜。序內再三告誡學劍抄譜者,不許妄傳他人,不經一塵允許,不準借給別人看。

  楊華展玩良久,心生感喟:這樣一個大英雄,到底敵不住五六個後生小子的陰謀暗算。可見人心險惡,力不敵智了。

  楊華又將一塵的遺書翻閱一回。那冊《易筋經》是墨筆抄本,有許多碎筆簽註。那本《黃庭經》卻奇怪,前數十頁還象經文,後面卻是另有記載,說的全不是道家的話,倒象是江湖上的脣典。

  還有一塵道人臨歿時親手焚燬的那個小冊子,當時被楊華弄在地上踏滅,也只剩下一點殘燼。楊華一時好奇,拾了起來,此時便也拿出來翻看。這一本六寸長的袖珍小冊,只留下不到掌心那麼大一塊。前後焚燬,只剩二三十頁。他信手一翻,燒焦的部分便都碎落。

  楊華暗想:“到底一塵道人臨死掙命時,爲什麼定要燒燬它,這裏面莫非有文章?”他便擇那有字未毀之處,仔細尋繹。不想看了好幾處,並沒有什麼刺目之辭。那語句好象是日記。就那殘頁看來,內中頗有:“某年月,某地,爲某甲誦經。某年月,某地,爲某乙看陰宅。”

  這正是道人本色,測究不出這一本出家人的隨筆,到底含着什麼機密。楊華自然想不到這“誦經”和“看陰宅”乃是暗語,是一塵道人圖謀大事、殺貪官誅惡豪的暗語。

  再往下看,又有“爲某丙誦經,某丙懺悔。……爲某丁、某戊看陰宅,某戊避去,當再尋。”楊華看至此,方纔覺着有點奇怪了。又看了一會,倦意漸來,遂將寒光劍、劍譜、遺書都包在行囊內,枕在頭下,熄燈入睡。因爲一塵道人臨終有言,這劍既是奇寶,須防被人奪去,所以楊華不敢隨便佩帶在身邊。

  現在的楊華,既感念一塵道長贈劍之惠,復垂矜英雄末路之悲,一心要到青苔關走上一趟,這倒把自己種種煩惱忘了。

  次日天明,重上征途。好在青苔關是個著名的地方,不難尋找。走到第七天頭上,已經是大別山在望。楊華一打聽當地土著,知道距青苔關尚有七八十里。他當日住在店中,歇了一晚。次日又僱腳程,跋涉山徑。盡一日的工夫,趕到山麓,已然是暮靄蒼茫的時候了。仰望山勢,蔥鬱雄偉,峯巒起伏,關城蜿蜒,夾在亂峯之間,非常險峻,山根下盡是編茅爲屋的農戶,數十道炊煙裊裊地飄上天空。

  楊華原想當日找到三清觀,不意山道難行。天色已晚,且還不曉得三清觀在什麼地方。想了想,還是找個店房歇宿,明早再訪廟投書爲是。他遂在山腳下,找了一家比較清潔的小店住下。晚飯後點燈,楊華向店夥打聽三清觀的方向,因爲語言不同,費了多少脣舌,也沒打聽明白。楊華又找到櫃上,用筆寫出:“找青苔關三清觀觀主耿秋原”數字,面問那店家。那店家雖也識得幾個字,卻也不曉得這三清觀。這一來,楊華倒疑慮起來。他怕一塵道人臨歿時精神恍惚,把地名觀名說錯了,也未可知,那可就沒法子尋找了。楊華輾轉不能成寐,翻來覆去。直到三更,方纔入睡。

  次日,楊華起得很早,出了小店。關山起伏中,景物迷濛,曉風吹來,頗有寒意。這時路上已有行人。楊華到了青苔關口附近,逢人打聽,方纔曉得這“三清觀”是在關口西北六裏地以外,已是河南省境了。沿着山上羊腸小道往西北去尚不難找,當地人都叫這觀爲“獅林下院”,反把真名掩沒了。楊華迤邐行來,依着土人指引的方向,約摸走出四五里地,望見叢林掩映處,隱約現出一角紅牆,知是快到了。

  楊華穿過叢林,看這廟宇左右跨院,前後共有三層,其建築很壯觀。門口有一塊藍底金字匾,正是“三清觀”三個大字,一向廟宇都有那“敕建”二字,這裏卻沒有。楊華暗想,這還是獅林觀的下院,就有如此的格局,可見已故的一塵道長來頭實在不小。

  楊華將包袱放在臺階上,舉手叩門。敲打了好一會兒,朱門一啓,有一個挽着雙髻,年約十四五歲的小道童,出來應門。這小道童穿着青護領、半截藍道袍、白襪布鞋,很是樸素乾淨,彷彿一塵不染似的。這道童向楊華打量了一眼,隨着稽首道:“施主,是來拈香拜聖,還是找人?”楊華道:“我是來拜訪耿秋原耿道長的。這裏可有一位秋原道長麼?”小道童忙道:“那是我師父。你老有什麼事情?您貴姓?”

  楊華道:“我姓楊,是從湖北來的。持有一塵道長的緊要書信,要面交令師,煩你回稟一聲。”小道童哦了一聲道:“你老還帶有我們師祖的信麼?你老在哪裏遇見我們師祖的?”楊華道:“就在湖北老河口,事情很要緊,請你快回稟一聲!”小道童一側身道:“楊施主,你請進來吧。”

  楊華隨着小道童進了廟院。小道童回手仍把山門關了,引領楊華到客堂落座。他對楊華說道:“請你老稍候,我這就給你通報。”說罷,轉身出去。

  楊華將包袱放在桌上,看這客堂陳設,倒也窗明几淨。迎面大殿上,也是朱扉靜掩,悄無人聲。那天空的野鳥,在這寂寂道院的空庭中,倏起倏落,喳喳地叫着,另有一種悠曠氣象。工夫不大,那小道童從裏面出來,向楊華施禮說道:“怠慢得很,家師請你老到裏面坐。”

  楊華提起包袱,又隨着道童,走出客堂,由角門繞過了三清正殿,走到後面一座竹欄的八角門。門內花木扶疏,碧草如茵,漸見紛披,已帶出了初秋景象。當中一條甬路,直通丹房階下。迎面一排精舍,共有五間,虎皮石壘成的牆,當中一道穹門,兩旁四個蕉葉式的窗子,上面遮簾探出三尺多長,把窗外陽光恰好遮住。楊華暗贊,好一座清修之地!

  已到丹房門首,小童將門曳開,請楊華先行。楊華提包裹,輕步進門,只見當門立着一個彷彿年紀很輕的道人,看面貌也就在三十歲上下:矮身量,細皮白肉,面如滿月,牙齒雪白,口脣上微留短鬚。兩眼很有精神,頭上挽起髮髻,橫貫玉簪。穿藍道袍,青緞護領,腰繫黃絛。神情藹然,很是恬靜。

  這道人面含微笑,向楊華略一打量,舉手訊禮說道:“施主,尊姓可是姓楊?”楊華放下包袱,向前還禮道:“在下楊華,仙長可是俗家姓耿麼?”道人謙然回答道:“貧道正是耿秋原,施主請坐。”楊華說道:“久仰!久仰!仙長可是一塵道長的第三位高足麼?”耿秋原答道:“不敢當,正是貧道。剛纔聽小徒說,壯士曾與家師相遇,帶有諭帖前來。不知壯士何時得與家師相遇,那諭帖也煩賜示。”

  楊華喟嘆一聲說道:“老道長的遺書,就在包袱之內!”秋原急問:“什麼?”楊華說道:“一塵道長,不幸遭逢意外,已經仙逝了。”

  耿秋原渾身肌肉陡然一戰,頓時目瞪口呆,向前走進一步,面對楊華道:“壯士,你說什麼?這話你是從哪裏聽來的?”楊華道:“是我親眼見的,他老人家在湖北老河口,死在仇家的手中了。”

  倏地兩行熱淚,從耿秋原臉上流下,只見他倒噎了一口氣,面色突然變青,身子搖搖欲倒,又突然挺住,厲聲問道:“他死在誰手裏?在什麼地方,哪一天?”

  楊華也不勝悽然,忙說道:“老道長就在我手裏斷的氣,是七天前,在老河口地方,死的情形很慘。……”耿秋原猛一把抓住楊華的手腕,張目疾視道:“在你手裏斷的氣?”楊華忙說:“一塵道長受了仇人的暗算,中了毒蒺藜,是我伺候他老人家至死。”

  耿秋原一陣痠軟,鬆了抓楊華的手,倒退到桌旁椅子上坐下,定醒一會兒,忽然又跳了起來,瞪定楊華,厲聲問道:“仇人是誰?你說!”

  楊華看見耿秋原急躁的情形,想不到一個溫文爾雅的青年道人卻變得這麼個兇相。楊華心中不快,隨口回答道:“仇人是幾個無名的小賊,有你師父親筆寫的遺囑,你自己看去。”

  耿秋原站起來問道:“遺囑在哪裏?”楊華道:“在這裏呢。”遂伸手打開包袱。秋原道人很是心焦,在旁很着急地等着。楊華將行囊全部打開,寒光劍、劍譜、遺囑等一塵道長的遺物,全在裏面。他解開結,將那黃袱錦囊包着的劍譜和兩部手抄本,拿了起來。

  耿秋原兩眼看着,一看錦囊、劍譜,淚落如雨。他雙手接過來,略一展視,立刻放在神座上,將身跪倒,不禁放聲痛哭起來。

  半晌,耿秋原方纔哽咽說道:“壯士,我乍聞先師仙逝,寸心如搗,方寸已亂,請恕我失禮!……可憐二十餘年追隨履杖,如今永別了!”說着又痛哭起來,良久,才收住眼淚。耿秋原道:“先師的諭帖在哪裏?究竟是怎麼教人害的?壯士務必費心告訴我。”

  楊華說道:“令師的遺囑就寫在那兩本書底頁上呢。”楊華將那部《黃庭經》的抄本,由神座上取下,翻轉過來,指給秋原看。

  秋原忙側身接過,跪在蒲團上閱讀。只見遺囑裏,劈頭一句便是:“我行經鄂北,爲賊毒蒺藜所害,限爾輩三年內復仇。……”秋原一字一字往下讀,淚眼模糊,越急越看不清。他忙用手抹去眼淚,手抖抖地捧讀良久,看完,又痛哭起來。

  耿秋原忽然把遺囑一放,突然立起,雙眸瞠視,咬牙切齒道:“我不給先師報仇,誓不爲人!”“啪”地將手掌一劈,那花梨木八仙桌,竟被劈下一角。楊華不覺駭然。

  只見那秋原道人,矮矮的身量,細闊的面龐,此時,目突臉赤,神情非常暴厲怕人。耿秋原一步搶到楊華面前……忽然醒悟過來,見楊華還是插着手站在那裏,並沒有就坐。秋原忙強堆下笑臉來,向楊華稽首道:“驟聞厄耗,貧道心膽俱裂,太簡慢了!壯士請坐。”他又向小道童道:“泡茶來。”遜坐之後,秋原道人將遺囑捧在手中,從頭到尾,再細看了一遍,禁不住又順臉流下淚來。

  耿秋原站起身,向楊華噓唏道:“可嘆先師一世英雄,縱橫江湖四十年,一身絕技,滿腔熱腸。何期竟遭宵小暗算!可憐他老人家,桃李盈門,一手栽培了許多弟子,臨命時沒有一個人在眼前侍視……多承壯士陌路援手,代爲成殮。我耿秋原無以爲報,我大師兄又不在這裏,我謹代我同門諸人,叩謝大德吧!”說罷,失聲痛哭,俯身磕下頭去。

  玉幡杆楊華連忙搶先跪下說道:“道長……師兄快不要如此。我玉幡杆楊華,末學新進,陌路上偶遇老觀主,承他不棄,已經慨允收錄門牆,列名第八個弟子。他老人家教我一面傳送遺書,一面還要教我轉求師兄們,傳授劍術。老觀主的遺囑上,說得很明白,我就是你老的師弟了。就是危難中曾經救護過老觀主,打走了羣賊,給他老人抓過藥,成過殮。但既已一日爲師,這也是做弟子的應盡之責,你我都是一樣。按規矩,我楊華還該叩見師兄纔是。師兄請上,小弟叩頭。”

  秋原揮淚說道:“先師遺命,自當敬謹遵行。不過是,不過是此事體大,我們還有大師兄在。……至於先師危難中,既承壯士救護,又蒙遠道傳書,秋原敢不叩謝大德?”耿秋原一定要行禮。兩個人推辭了一回,兩人對磕了頭,方纔起來。秋原遂命小道童二次獻茶。

  秋原神智稍定,方纔向楊華打聽一塵道人臨歿的經過,道:“壯士,你與先師怎樣相遇,先師怎樣被惡賊戕害?以及壯士仗義救護的情形,請你費心詳細見告。”

  楊華遂將路遇一塵道長,被女賊巧設採花計,一塵道人誤中毒蒺藜,倉促負傷的話,從頭說了一遍。

  楊華忽然想起來,便從行囊中,將那兩顆層層包裹着的毒蒺藜,找了出來,交給秋原道:“老觀主就是死在這個上頭的。這一顆毒蒺藜,是打在肩胛上了。若不是賊人成羣的纏戰,以致藥救失時,老道長還不致於殞命哩。”他復將自己兩番相救的話仔細說了。

  秋原是認得毒蒺藜的,輕輕將包打開,咬牙看定,忽然長嘆道:“這真是劫難了!先師這次北遊,秋原事先並不知道。只是二師兄上月匆匆路過此地,才曉得我那無恥的四師弟犯了門規。先師一怒,親去根究。……若不然,先師何致喪命鄂北?四師弟,你對得過恩師麼?……這麼小小一顆毒蒺藜,可憐先師數十年苦修!”耿秋原說着又恨恨不已,涕淚橫流。

  楊華跟着將一塵臨終寫遺囑的情形一一說了。秋原叩問那仇人的姓名,遺囑上只有人名,並沒有姓。楊華又將賊人四男一女的年貌口音,學說了一回。秋原道人皺眉苦思,想不出仇人是誰。他只曉得這毒蒺藜是四川唐大嫂的獨門祕傳,而賊人又是四川口音,揣想仇人必是四川綠林道上的人物了。呆了半晌才又說道:“這件事可惜我也說不出,這隻好問我二師兄和大師兄了。我二師兄是俗家,卻是侍從先師最久,他或者能夠知道。不管怎樣,先師慘亡,我們同門衆友,一定糾合起來。焚香設誓,三年內定將仇人尋出,以慰先師在天之靈。”

  當下,秋原道人又吩咐小道童,快傳集全廟道衆,預備香案法服,將大殿開了。然後,秋原將那寫遺囑的《黃庭經》和《易筋經》,以及劍譜、錦囊等件,都取了下來。他命一個小童,從前面取來一個長盤,上鋪黃綾氈墊。再恭恭敬敬,把一塵道長遺物捧放在托盤中。

  耿秋原忽然看見一塵道長的那把寒光劍也在楊華行囊中,行囊是已經解開了,正散放在桌上。秋原向楊華說道:“壯士,我們同門幾人,都是專傳先師武功劍術的。本觀道衆一共四十七人,也少半是先師的道侶、法嗣,多半是先師的再傳弟子,由雲南獅林觀來的。不幸先師慘亡,我們必須傳集他們來,當衆宣佈噩耗,開誦遺囑,還要在正殿上,叩拜先師誦經招魂。至於先師這些遺物,也要供奉起來,好教這些法嗣們頂禮。”遂請楊華稍候,吩咐另一小童,給楊華換茶備餐。

  秋原道人說罷,便將寒光劍,從桌上取來,拔出看了看,也放在托盤中。他回顧楊華說道:“壯士,先師遺物都在這裏麼?我記得先師還有一本《道行日錄》,是一向隨身帶着,不肯暫離的。壯士可曾看見?”

  楊華說道:“這倒沒有看見。……哦,我記得老觀主臨歿時,曾經親手焚燬了幾封書信和一個小紙本子,那本子就和這本劍譜相仿。……”耿秋原驚叫一聲:“呀!燒了麼?”楊華說道:“燒了,不過還沒燒完,還有一點殘燼,我也拾起來了。現在也在這包裹裏面。”

  楊華遂將那個燒殘的本子,也從行囊中找了出來,雖用一塊手巾包着,卻是一路顛頓,早已揉搓得枯紙零落,所剩無幾了。秋原雙手接過來,一看道:“正是這個。”也忙放在托盤中。又問楊華:“先師還有別的遺物沒有?”楊華道:“還有些衣服和一個包袱,幾十兩銀子。衣服我已經裝殮在棺木中了,銀子俱已花完。要緊的東西,我全帶來了,這黃包袱裏面全是。這裏還有一隻小藥箱,此外沒什麼了。老道長的遺物並不多。”遂又將藥箱、包袱取出,都給放在托盤裏面。秋原點頭稱謝,忽又想起一事,手指那本《易筋經》後面寫的字句,向楊華問道:“這上面所說,先師的法身是請壯士焚化,不知壯士可真焚化了麼?骨瓶可曾帶來?”

  楊華搖頭說道:“沒有焚化。老觀主臨終前,曾再三切囑我務必將屍體焚化,以免被賊人尋着殘毀;只是店家堅持不允,恐有毀屍滅跡之嫌。就是掩埋他老人家,那店主也曾再三累贅我,逼我親筆具結,認做我與死者是故舊,方纔應允掩埋。店家是一定要報官驗屍的。老觀主也曾顧慮到這一層,才於臨嚥氣時,另給我寫了這一張要緊憑據。”

  秋原聽了,一陣難堪,眉峯一皺說道:“既沒焚化,到底報驗了沒有?”楊華道:“還好,沒有報驗。”遂將自己與店家極力交涉,威誘兼施,方得私埋的話說了。接着又說道:“老道長的遺體,是趁天剛亮還無人時,悄悄掩埋在老河口聚興店後面曠野竹林中。我在那地方已經做好了暗記。老觀主遺命,還教師兄們移靈呢!”秋原聽了,越發感激稱謝。他取過紙筆來,請楊華把一塵道長埋骨之地,詳細寫明,還請他畫一個草圖,指示着葬地的方向。楊華依言寫了,秋原道人又問了幾句,將這草圖好好地收起來。

  於是耿秋原讓楊華坐在丹房中,教一個道童陪侍着,催着預備晨齋。秋原向楊華道歉告辭:“請壯士稍候,我這就來。”所有一塵道長的遺物,書卷、遺囑、劍囊、藥箱、寒光劍等物件,都一樣一樣擺在托盤中。命一個小童雙手高舉,頂在頭上。秋原親自開門,讓小童先行,徑奔前邊大殿去了。

  楊華一人留在丹房裏,聽廟中飛鳥驚噪,雲板連響。漸聞人們腳步聲音往來橐橐,乍聆旋寂,猜想全廟道衆,都已聚集在大殿上了。約摸過了半個時辰,忽聞哭聲隱顯,忽然法器大響,靜寂的道觀,泛起一片唪經之音。又半晌,聲音轉寂,已將近晌午時分了。

  又過了一會,秋原道人兩眼紅紅的,同着三個年長些的道人進來,齊向楊華稽首道謝,隨後重問前情。幾個人翻來覆去,問了又問,打聽得非常仔細。內中一個赤紅臉、生着長髯的道人,更再三探詰一塵道人書寫遺囑的前後情形,和仇人的年貌、口音、兵刃。詢問了好久,那三個道人站起來告辭,對秋原說道:“餘事請觀主酌量辦吧。”便相率出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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