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四章 武弁懷嗔鏢師下獄 黑鷹赴訴劍客尋仇

  鏢頭胡孟剛竟被蜂擁着送入州衙,押追鏢銀。鏢師沈明誼、程嶽倉卒不遑別計,先教趟子手金彪火速追到州衙,替胡孟剛打點一切,並摸探細底。

  沈明誼本想在鹽綱公所找一個管事的,探問一下情況。無奈此時綱總正和那緝私營統帶趙金波,商量失鏢事體,一切閒人概不接待。沈明誼竟被門房拒絕出來。二十萬鉅款一旦被劫,況又刃傷護鏢的官弁,這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,所有文武官廳頭一天已得惡耗。鹽綱公所和緝私營先期接到押鏢的舒鹽商和張哨官的急足祕信。祕信內說:

……振通鏢局鏢師胡孟剛,押護鹽課,中途忽然無故改變路線,改走范公堤。職員等以范公堤並非赴江寧正路,且地極僻靜,又復繞遠,曾令仍循原道,免誤限期,而防意外。詎該鏢頭堅持私見,必欲改道;更謂責在保鏢,應擇穩路,若不聽其改途,遇變彼不任咎。職員等無可奈何,姑從其說。卻於行經范公堤途中,猝遇大幫匪徒,持刀行兇,攔路邀劫。緝私營兵護鏢者,雖有二十名,奈衆寡不敵,死傷累累。所有鹽款二十萬竟被掃數劫走,並騾馱腳伕亦均裹去。似此狂逆,目無法紀已極!該鏢頭事先既無防範,事後更欲藉詞尋鏢,意圖他往。經職員及緝私營哨官張德功嚴加監防,並調到巡丁六十名中途監護,幸將該鏢頭絆回海州。該鏢頭此次奉諭押護官鏢,固執己見,無故改途,卒致遇匪失事,其中是否別有用意,抑或與匪暗有勾通,職員等未敢擅疑。唯該鏢頭既已承攬護鏢,一旦失事,自應查照保單,交官押追,嚴加比責,以重公帑。……


  祕信語句非常嚴重。這便是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祕商的結果,他們把全副擔子都擲給胡孟剛了。至於胡孟剛身率鏢局人等,拼死命拒盜護鏢,以致一場血戰。鏢師五個受傷,一個失蹤,鏢局夥計也多名受傷的話,被舒鹽商筆桿輕輕一掉,全給埋沒了。而且祕信字裏行間,又將通匪劫鏢的罪名輕描淡寫,影射出來,這用心也就夠歹毒了。

  舒鹽商只教胡孟剛一人進了鹽綱公所大廳,把其餘的人都拒在門外。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又將胡孟剛留在大廳,他二人一直入內。胡孟剛在心中暗打草稿,預備見了綱總,委宛說明失鏢的情由,申請具限找鏢。至於貽誤之處,胡孟剛責無旁貸,情願認賠受罰,也說不得了。胡孟剛正思想應付之詞,卻已進來兩個聽差向胡孟剛說道:“請胡鏢頭內客廳坐。”胡孟剛跟了進去,只見內客廳太師椅子上,坐着兩個人。上首便是緝私營統帶趙金波,下首相陪的是綱總廉繩武。在兩旁茶几左右,也坐着四五個衣履講究的人,都是鹽商和有功名的紳士。胡孟剛上前施禮,這些人板着面孔,連一個打招呼的也沒有。

  緝私營統帶趙金波直着眼,看了胡孟剛一會,突然問道:“你就是振通鏢局的胡孟剛麼?”胡孟剛應道:“是。”趙統帶道:“胡孟剛,你承保這二十萬鹽款,應該如何小心從事,你怎麼把鏢銀丟了呢?你知道你擔多大的責任?”胡孟剛答道:“大人,這不是我胡孟剛自己掩飾,大人營中也派有護鏢的官弁跟隨。委實因強賊人多勢衆,武藝高強,我們拼命抵禦不過,以致受傷失鏢。小民既然奉鹽道札諭護鏢,心知這半年來地面不很平靜,也曾推辭過。如今說不得了,小民是按照鏢行買賣規矩,請求大人恩典和公所諸位大人格外容情,許我具限找鏢。好在小民已經派出人四處打聽,不久就可以訪着賊人的下落。”

  趙統帶哼了一聲道:“好一個不久就訪着賊人的下落!你們原講究什麼江湖上結納的勾當,你們鏢行和江湖上的盜賊,是怎樣情形,我素日也有個耳聞。你若找賊,自然一找就找到!但是,我只問你,你們走得好好的,你爲什麼無故要改道?放着通行大路不走,你偏繞遠走僻道,這其中難保沒有情弊!”

  一句話把胡孟剛噎了個張口結舌,忿氣塞胸。胡孟剛正因看出鏢銀被賊綴上,方纔改道;不料這反而做成了通匪的嫌疑。胡孟剛冤苦難伸,聲音抖抖地說道:“諸位大人,我們吃鏢行飯的,全仗眼力。一看見前途情形不穩,改途保重,乃是不得不然。況且我們在和風驛便被匪人綴上,舒大人和張老爺也都在場親眼看見。”說到這裏,一位鹽商插言冷笑道:“舒大人自然看見了,不看見還不覺得奇怪呢!我老實問你,怎麼你偏偏改了道,反倒偏偏遇上賊人呢?”趙統帶也含嗔斥道:“胡孟剛,你實在是江湖上一個光棍,我早有所聞。你敢如此大膽,不但二十萬鏢銀拱手奉送賊人,還害得隨你們押鏢的張哨官身受重傷,我部下巡丁也死的死,傷的傷。你們鏢局究竟是管幹什麼的?你還有王法麼?”胡孟剛越聽越覺着話往歪處問,氣得手足冰冷,強將怒火按了按,說道:“諸位大人在上,我們保鏢的,也是一種生意,全靠信用當先。多大的鏢局子,多有能耐的鏢頭,也不敢說一輩子遇不上意外事。不過既敢應鏢,就有打算。丟了鏢銀,我們具限找鏢。到了限期,找不回鏢,我們有原保在,幹鏢局的人自然破產包賠,哪能說到別的上頭!諸位大人話裏話外,硬把一個通匪的罪名給我安上,諸位大人請看……”說着,胡孟剛把大腿的傷一指道:“我若通匪,匪人還能傷我麼?我若通匪,我還回來做什麼?難道等着過堂問罪麼?況且諸位大人也不是地方官。保鏢、丟鏢、找鏢、賠鏢,這都是買賣道,沒有犯法。至於改道反遇上強賊,那也不是改道之過,乃是賊人拉的卡子太長,我們沒有闖出去,並非我故意自投羅網,自找倒楣。大人營中的官弁受傷,那也是他們應盡之責。他們老爺遇見了賊,自然要動手,動手就不免要受傷。我們鏢局子的人,受傷的比大人部下的人更多,我能怨誰呢?我保的是鏢,不是保緝私營諸位老爺!”

  緝私營趙統帶勃然大怒道:“好一個刁民,竟敢跟我頂嘴!我和公所諸位大人問問你,也是打聽明白了,好設法子緝盜追鏢。你這東西竟敢譏誚我開堂審問你了。你說我不是地方官,不能問你,是不是?好,來呀!”立刻簾外一陣應聲,走進來七八個官兵,往前打扦一站。趙統帶厲聲道:“把這東西捆起來,送海州衙門!”這七八個人答應了一聲,過去便要動手。胡孟剛往旁一側身,雙目一瞪,雙手一封道:“大人,且慢!大人要送我,大人且把我的罪名說出來。大人說我通匪,請拿出通匪的憑證來。大人要曉得:保單上開的是誤了限認罰,丟了鏢認賠,沒有個丟了鏢,便替賊打官司的。”

  趙統帶越發震怒,拍案催喝道:“捆上,捆上!這東西太已狂妄了!你看他丟了鏢,還有這些理。”這緝私營趙統帶乃是武人,他因部下受傷,掃了他的臉;丟了鏢銀,他還想替部下開脫責任。所以聽了張哨官一面之詞,說是匪人出掠,鏢行退縮不前,還是自己首先驅殺,被賊人包圍受傷。那些巡丁們又從旁作證。事實上,又確是張哨官先跟賊人動手的。因此趙統帶很惱怒,定要把胡孟剛扣押起來。

  那綱總廉繩武卻另有心意,只重在找回鏢銀,不重在加罪鏢客。此時他起身勸道:“趙大人暫且息怒,不必與他慪氣。”又轉對胡孟剛道:“胡鏢頭,這是沒法子的事。鹽課已失,匪徒糾衆傷官劫帑,事體非常重大。你就是能找鏢,也決不是私了的事了。胡鏢頭,你無論如何,必須到州衙走走。我們也不難爲你,快過來謝過趙大人。”當下廉繩武極力敷衍了一回,趙統帶才納住怒氣,遂將胡孟剛送到州衙,卻也沒有上綁。

  趟子手金彪追蹤趕到海州州衙,這時候早已過午,將近申牌。金彪連飯都沒有顧得吃,到了州衙,內外打點。振通鏢局在地方上素來聯絡得不錯,州衙內頗有熟人,已將鹽綱公所報案原稟和緝私營的諮照,全都託人抄來大意。金彪又要求和胡孟剛見面。班房說:“現在不行,因爲第一,還沒有歸押;第二,這二十萬鹽課是非常重案,州官已經傳諭,即刻便要升堂訊問。有什麼話,明天再說。此刻看着素日的面子,先給胡鏢頭通個信倒行。”金彪將上下打點明白,許下明天先送些錢來;“今晚無論如何諸位要多照應,不可委屈了胡鏢頭。我們胡鏢頭還沒有吃午飯呢!”班房也很客氣,說道:“金爺只管放心,有我們哥幾個,決難爲不着他。我們早給胡爺叫來一份酒飯了,你不用多囑。你們還是趕快想法子,找門路,疏通鹽綱公所。州衙這裏並不要緊,都是自己人,有什麼動靜,我們自給鏢局送信去。”這班房又特爲安慰金彪,頓時叫來一個夥計說:“王頭兒辛苦一趟,去給胡鏢頭傳個信去,就說鏢局子已經打發金爺來瞧看他了,問問胡鏢頭有什麼話沒有?”那王頭答應着走出去,不大工夫回來,對金彪說:“胡鏢頭剛纔說,教你們諸位同事多偏勞,趕快給雲臺山的俞鏢頭和雙義鏢店的趙化龍趙鏢頭送個信去,請他們快來。胡鏢頭家裏,也煩你們派人去一趟,好教他們放心。”金彪聽了,又問:“還有別的話沒有?”王頭道:“胡鏢頭還說,鏢局此時暫停營業,一切事拜託沈明誼沈鏢頭、賬房蘇先生,跟金爺你們幾位照應着。好在明天你就可以跟他見面了。”金彪點頭稱是,又謝過衆人,連忙奔回振通鏢局,這時已是掌燈時刻。

  鏢局中人三三兩兩,聚在一處,七言八語地講論,裏裏外外亂作一團。雙鞭宋海鵬、單拐戴永清和幾個夥計,受傷最重的,已延請外科醫生調治。這裏只剩下沈明誼、程嶽兩位鏢師;還有振通鏢局兩位鏢客,是新近才從南路保鏢回來的,一位叫黑金剛陳振邦,一位叫追風蔡正。幾位鏢師匆匆吃了飯,只有黑鷹程嶽是客情,身又受傷,把他留在櫃房歇息。其餘三位鏢師全忙着分頭找人,送信,託情;就是鏢局夥計,也派出去六七個。到了晚飯時候,衆人先後回來。

  雙義鏢店趙化龍鏢頭和胡孟剛交情很深,此時一聞噩耗,早不等人請,已先趕到,並邀來幾位同行。問明瞭失鏢情由,兔死狐悲,不禁都代胡孟剛扼腕。恰好趟子手金彪從州衙回來,把打聽來的情形,細說了一遍,又把抄來的那鹽綱公所的稟稿,拿將出來,衆人蔘詳了一回。大家見那稟稿措詞,竟是依着舒鹽商的祕信,裝頭加尾,意思之間,暗指胡孟剛有通匪之嫌。把中途改道的事,故意說得很支離,彷彿別有用意似的。大家看了,一個個氣忿不過,遂照胡孟剛的話,公推沈明誼做主。沈明誼乃向趙化龍討主意。趙化龍這人武功有限,卻交際很廣,在海州官紳兩面都叫得響。他手拿那張稟稿,沉吟良久道:“我想這事解鈴還須繫鈴人。除了大家趕緊設法追尋鏢銀以外,第一步還得託人,到鹽綱公所和州衙裏疏通一下,教他們放寬一步,先把胡大哥保釋出來,把這個通匪之嫌的罪名洗刷了去,以後再說別的。”

  這一主張,衆人都以爲然。遂決計先找個狀師,擬具稟稿,內說:“振通鏢局素有信用,此次失鏢實出意外。鏢頭胡孟剛拼命護鏢,與匪苦鬥,勢力不敵,身受重傷,其情殊堪憫惻,決非押護不力。仰請恩准取保暫釋,俾令勒限尋鏢,以完公帑。”下面具稟人名,留下空白,由趙化龍、沈明誼明天出去,轉煩當地紳董,懇請他們聯名公稟,向州衙投遞。另由振通鏢局具名,給鹽綱公所的值年綱總廉繩武去一封私信,懇他從中轉圜。這信卻由趙化龍拿着,預備親見廉繩武,當面遞上。又教司賬蘇先生,先預備幾百兩銀子,以備使用。又派人到胡鏢頭家中,安慰胡奶奶。

  程嶽對沈明誼說,自己決計明早動身,趕回雲臺山清流港,敦請老師十二金錢俞劍平出來找鏢,這話大家當然贊同。

  到了次日黎明,黑鷹程嶽顧不得創痛,騎上那匹白尾駒,急馳而去。他臨行說:“多則五天,少則三日,必將家師請來。”沈明誼送出街外,再三囑咐,務必快來。那匪徒留下的“劉海灑金錢”的圖畫,程嶽也要了去帶着。

  沈明誼和趙化龍帶了銀兩,先去探監。見了胡孟剛,細問過堂的情形。那州官頭一堂倒也沒有難爲胡孟剛,只是再三叮問他:爲什麼中途忽然改道?又問他:既然自承能夠討限找鏢,是不是確知賊人的下落?至於失鏢的情形和賊人的聲勢,只聽胡孟剛的申訴,並沒有細問。倒是賊首的相貌、年齡、口音,詢問的很仔細。沈、趙二人把外面的打算,一一告訴了胡孟剛。胡孟剛點點頭,精神很是頹唐。兩人安慰了一陣,急忙離開州衙,到各處託情。兩個人整整忙了一天,這些紳董們聽說是二十萬鹽課遇劫,個個吐舌,不肯出名具稟;又關礙着情面,不便當面謝絕。有的說,教他們轉煩馮翰林去;有的說:“等我們找馮敬老、紀隱翁商量商量再講。”其中也有一兩個紳士,慨然答應出名;卻又資望不夠,只能副署,不能領銜。趙化龍是個爽快漢子,氣得直罵。只得人上託人,好容易才從鹽道衙門,找着了那位最拿權的總文案李曉汀;由這人暗中使力,再轉託紳士,這纔有人肯聯名上稟。事情雖已經耽擱了三天,這還算辦得急速。州衙內上上下下,倒是呼應靈便,只要鏢局把鹽綱公所對付好了,州衙這裏滿沒難題。因此這個稟貼上去,暫時留中,未能批下來。只等鹽綱公所放鬆了口氣,州衙立刻可以掛牌出批,準其取保暫釋。鹽綱公所雖是商辦,卻頗有官勢;錢可通神,地方官沒有不敷衍他們的。趙化龍也很明白,所以仍煩鹽道衙門裏的李曉汀師爺暗中疏通,與其將胡孟剛押在監牢,莫如放他出來,教他具限找鏢。這樣說法,那值年綱總廉繩武倒也微有允意,不過還須和別位商量,這不是一個人能作主的。沈明誼原想:聯名具保,並非難事;倒是俞劍平身經退隱,又不在城內,恐怕他三五天內未必肯來,就是趕來,也不能很快。卻不道江湖上的人,義氣最重,黑鷹程嶽當天晌午回到清流港,第二天未到晌午,十二金錢俞劍平便已身率三個弟子策馬趕來急難,並且邀來一個朋友,也是武林中知名的英雄,便是那鷹遊山的黑砂掌陸錦標。

  且說十二金錢俞劍平,自從程嶽押着鏢旗,相助鐵牌手護鏢,偕赴海州去後,逐日指教面前的三個弟子習練武技,倒也沒把這樁事擱在心上。忽一日,門前啼聲“得得”,跟着“啪啪”一陣亂敲門環。俞劍平在屋門口側耳傾聽。過了一會,只見長工持着名帖進來;還沒等稟報,早自後面跟進來一老一少兩個人。那年長的人手裏提着累累墜墜幾個包兒,一面走,一面亂嚷道:“俞劍平俞老兄弟,俞劍平俞老兄弟,哥哥來看你來了。”俞劍平擡頭一看,不禁嗤然笑了,雙手一拱道:“老陸,我一猜就知是你來了。狗大的年紀,硬要裝老大哥!”

  原來這陸錦標,今年才四十六歲,比俞劍平小着七八歲呢。他生着滿臉絡腮鬍須,見人專好自居老大哥。朋友比他小的,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;比他歲數大的,就管人家叫老兄弟。四十多歲的人,興致很好,歡蹦亂跳;生得矮矮的,黑黑的,練得一身好本領,綽號叫做黑砂掌,掌下頗有功夫。當下他大笑着走了進來,回頭叫着那個少年後生說道:“快走呀,小傢伙,快見見你大哥。呸,錯了,快見見你大叔。”又向俞劍平嚷道:“老兄弟,我把我的小子帶來了,給你們爺倆引見引見,你們往後要多親近親近。”俞劍平皺眉道:“什麼話!亂七八糟的,給我滾進來吧!”遂一拱手,把陸錦標父子讓到客廳。陸錦標把手中拿的東西隨便放在凳上,伸了伸腰,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,手拍大腿說道:“老俞,我給你找麻煩來了。”

  俞劍平吩咐長工打洗臉水、泡茶,並讓那少年後生坐下。這少年後生也就是十三四歲,生得胖胖的,圓頭圓臉,兩隻眼也圓溜溜的;他站在一邊,樣子很怯生,一句話也不說,就坐在凳子上了,兩隻眼只管東瞧西看。俞劍平笑指這少年道:“陸賢弟,這是你的令郎麼?今年幾歲了?”陸錦標看着兒子,對俞劍平說道:“不是令郎,是他媽的小犬!十三歲了,人事不懂,比你可差多了。”俞劍平笑道:“胡說八道,跟你是一個模子,他叫什麼名字?”陸錦標道:“就叫陸嗣清。我說小子,見了你俞大叔,怎麼也不磕個頭就坐下了?”陸嗣清羞羞澀澀地站起來,爬在地上就磕頭。陸錦標在旁數着說:“一個頭,兩個頭,三個頭;夠了夠了,多磕了一個了。”俞劍平伸手拉起陸嗣清來,讓他坐下,對陸錦標道:“陸賢弟,你不在家中納福,帶着令郎找我來做什麼?莫非又教弟媳給攆出來了麼?”陸錦標把手一拍說道:“老兄弟,真有你的!你一猜,猜個正着。可是又對,又不對。”俞劍平說道:“怎麼又對,又不對呢?”

  陸錦標說道:“我告訴你吧,我那大孩子,一出門十多年,毫無音信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我就剩下他一個了,不免把他嬌慣了一些;只教他念了三四年書,就跟着我練點功夫。誰知這孩子,剛剛學會了巴掌大的一點能耐,便滿處給我招災惹事!常常黑更半夜,偷偷拿着一把刀,跳牆出去,偷人家的東西;誰要是惹了他,他晚上必到。淨偷也罷了,又常常拿鍋煙子,給人家塗鬼臉。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幾十裏地,管閒事、打抱不平。人家婆婆管童養媳婦,他也不答應;人家兩口子打架,他也要問問。經常教人家找上門來不答應。好在都是老鄰舊居,也沒鬧出大笑話來。哪知這孩子越鬧越膽大,前幾天不知爲什麼,彌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,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銅佛像,偷來一尊。這一下子,教你弟婦看見了,又打又罵,還要拿繩子勒死他。我去勸解,連我的臉也教她給抓了。”俞劍平聽了不禁哈哈大笑,細看陸錦標的臉,果然有兩道血痕。又扭頭看那陸嗣清,低了頭,不住挖指甲。俞劍平笑道:“就抓一下子,也不要緊。你找我來幹什麼?”陸錦標說道:“她又何止抓,她還罵哩!”俞劍平說道:“罵兩句更不要緊,那還不是家常便飯麼!她罵你什麼?”陸錦標說道:“她罵我什麼,那還有好聽的話麼?”俞劍平說道:“哦,我明白了。罵你爺們是賊根子,賊腔不改,對不對?”

  陸錦標把鼻子一聳說道:“真有你的,你一定是我太太肚裏的蛔蟲。怎麼她罵的話,你全知道了呢?你的耳朵好長啊!”俞劍平越發狂笑起來,說道:“有其父,必有其子。”手一拍陸嗣清說道:“我的好侄兒,你真是肖子啊!”陸嗣清把眼瞪了瞪,口中嘟噥了兩句。俞劍平回頭又問道:“老陸,你受了太太的氣,大遠地找我來,意欲何爲?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,給你出氣麼?”陸錦標說道:“你那點能耐,還不夠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!我找你來,是想把這孩子送在你這裏,你替我規矩規矩他,就算拜你爲師,也省得我在家受氣。你要曉得,我天不怕,地不怕,就怕你這弟婦指着孩子罵賊種;讓街坊聽見,實在不雅!”俞劍平看了看陸嗣清,搖頭說道:“我這裏也不要小賊。”陸錦標說道:“那可不行,你非得留下不可!你若不留下,你可提防我的。”

  俞劍平含笑不答,把嗣清叫到面前,細細看他的骨格神氣,覺得是個外表渾實、心裏有數的孩子。眉目間頗露出幾分秀氣,體質健強,倒是可造之材,只不解他爲何生有賊癖?便拉着手,緩緩地盤問他。這孩子麪皮一紅,一字不說。俞劍平心想:越這麼問,他越不肯說。倒是小孩見小孩,必定肯說實話。他遂把四弟子楊玉虎、六弟子江紹傑叫來,教他們陪着陸嗣清到箭園玩玩去。暗中卻命楊玉虎、江紹傑設法套問他。

  黑砂掌陸錦標看俞劍平已有允意,便要預備香燭,施行拜師之禮。俞劍平說道:“這不忙。我得先考察考察你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愛偷東西的病根。我能夠管得了他,我纔敢收呢!”陸錦標說道:“你這個老滑賊,辦事真老辣就是了。你要考學生,我也不管,反正你得給我收下。”

  四弟子楊玉虎、六弟子江紹傑陪着陸嗣清各處玩耍。少年人見面,心情相近,言語投機。東說說,西講講,果然不到半天工夫,陸嗣清便說出自己在家的行藏。

  原來陸嗣清在家孑然一身,遊戲無伴,又受着父親的寵愛,便由着性子往各處亂竄。他又讀過幾年書,識得些字,見家中老僕時常拿着一本閒書看。陸嗣清起初磨着老僕講給他聽。後來便自己看,這一看便入味了。少年原本富有好奇心,他飽讀過《水滸傳》《俠義傳》《綠牡丹》等這些說部之後,頓然起了模仿之心。他又是武士門風,髫齡習武,又略會飛縱輕身術,所以就想到處遊俠,要做個飛行俠盜。

  他父陸錦標,少時曾存身綠林,中年才洗手不幹。他現在這位太太姓張,乃是續絃,今年才三十歲,比陸錦標小着十六歲。次子陸嗣清,便是這位續絃夫人所生。

  陸錦標的原配,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賊蔡白桃,只生下長子陸嗣源,便猝遇仇敵,一場苦戰,將仇人殺卻,她自己也負傷而死。拋下陸嗣源,年已九歲。陸錦標後來改業,受朋友慫恿,續娶張氏。那時陸嗣源已經十六歲;他追念亡母,不願父親續娶。後來繼母入門,這陸嗣源竟悄悄出走,一去十多年未歸。

  這張氏本是良家之女,進門第二年,便生了陸嗣清。後來才曉得丈夫是綠林出身,這婦人好生難過;生米做成熟飯,卻也無法。後見丈夫果已務正,她也就撥開愁懷。不意陸嗣清小時還規矩,到十一二歲,忽然好起偷來。這婦人不由恨怒異常,苦苦地打罵,又罰跪,又不給飯吃,定要把她兒子的賊癖管掉才罷。陸錦標因長子失蹤,本已心傷;次子捱打,他又護犢。兩口子每每因此慪氣。他那太太御夫有術,年齡又小,陸錦標也覺理虧,處處容讓着她。陸錦標在江湖上跳浪一世,反而被娘子軍制伏了。

  再說楊玉虎、江紹傑和陸嗣清一面玩耍,一面閒談,才知道陸嗣清的賊癖不是天生的,乃是模仿的。陸嗣清說:“象咱們這麼大年紀,練好了功夫,難道耍着好玩不成?我們必定要到處遊俠,偷那不義之財,打那強橫之漢。二位哥哥別看我小,我莊上那個收租的沈順兒,他無緣無故打那個拾柴的老鍾,我過去跟他評理,他竟罵我:‘小渾蛋混開,看我踹死你!’我就忍不住了,教我竄上去,一個嘴巴,給打破了鼻子。他這個東西很壞,他不告訴我爹,單告訴我媽,教我捱了一頓打。我能饒他麼?”楊玉虎笑道:“不饒他,那怎麼樣呢?”陸嗣清道:“怎麼樣,我第二天晚上,就去偷他,還拿大磚頭把他的鍋砸了。”楊玉虎、江紹傑聽了,不由失笑。陸嗣清又道:“可是這行俠仗義,也不是容易事。告訴你二位哥哥:我有一回看見一個女孩子,打一個小男孩,打得直哭。我就過去嚇唬她,不許她以大欺小。誰知教那丫頭片子唾了我一口。她說:‘這是我兄弟,你管的着麼?’我就說:就是你兄弟,也不該欺負他。這工夫,那個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,哭着罵起我來。我一想,還是人家有理,我就溜了。”

  楊、江二人把這些話一一對老師說了。俞劍平笑了笑,覺得這也是小孩子頑皮的常態,如是正確引導,還容易調教。陸嗣清見有楊、江兩個少年在此學藝,他倒有了玩伴,比在家裏不時被他母親查考,倒還有趣得很,因此很願留下。俞劍平說:“老侄願意在我這裏也行,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掉。你看楊、江二人,年紀都比你大,功夫也比你好,他們還不敢出去胡鬧。練功夫是很刻苦的事,你這時正該持之以恆,下一二十年苦功,才能練好。現在萬萬不可務外。等到技藝學成,也懂得人生道理,再出去施展,就不致幹蠢事吃虧了。你要悶得慌,自有楊、江二人和你作伴,也可以出去玩耍,但不許生事。”陸嗣清低頭應了一個“是”字。陸錦標便催他給老師磕頭,並認師兄。俞劍平說道:“陸賢弟別忙,現在先把賢侄留在這裏半年,看他真收得下心去,咱們再正經認師。不然的話,他住兩天,忽然想家,倒麻煩了。你要知道,他才十三歲呀!”遂引陸嗣清拜見俞夫人。俞夫人丁雲秀也出來見過陸錦標。從此,陸嗣清便留在清流港,和江紹傑住在一個屋裏,兩人有說有笑,很是熱鬧。但見了俞劍平和別的生人,還是生辣辣的,沒有什麼話。每天早晨,在箭園學藝;他倒很聰明,也肯用心。陸錦標放心不下,也住在俞鏢頭家中。他的意思是人老愛子,要住半月二十天,看陸嗣清能夠不想家,他纔回去。

  這一天,午飯已罷,江紹傑和陸嗣清在箭園舞刀試劍。俞劍平、陸錦標坐在客廳裏,面前擺着象棋盤,兩人聚精會神地下棋。陸錦標連戰連北,已輸了六七盤,越輸越上火,越要下。俞劍平要想歇歇,陸錦標只是不依。俞劍平皺眉說:“越是矢棋越難纏,一點不錯,我都頭暈了。陸大爺,你饒了我吧!”陸錦標說道:“不行,別說頭暈,就是天塌了,我也得撈回來。瞧着點,我可要炮打車了。”俞劍平捻着長髯,捨命賠君子似的繼續下棋。

  正在此時,忽聽院內有人說道:“呦,大師哥回來了,你這是怎麼了?”俞劍平愕然道:“楊玉虎,你跟誰說話了?”楊玉虎一面跑,一面說道:“師父,大師哥回來了。您瞧瞧他吧,他也不知是怎麼了?”俞劍平吃了一驚道:“怎麼回來的這麼快?”說着站起身來。那黑鷹程嶽挑門簾走了進來。俞劍平一看:程嶽滿面流汗,遍體黃塵;面色發黃,精神憔悴,渾似大病初起。俞劍平忙問道:“程嶽,你怎麼了?”程嶽慘笑了一聲,叫道:“師父!”過去彎腰行禮,俞劍平伸手扶住,正要問話。程嶽“哎呀”一聲,往後倒退,右手忙把左肩頭護住,說道:“師父,咱爺們栽了!”

  俞劍平變色道:“你說什麼?敢是你受了傷,在路上遇見事了麼?”這時陸錦標戀戀不捨地離開棋盤,說道:“程老侄,你從哪裏來?”程嶽回頭一看,忙請了一個安,說道:“原來是陸大叔,恕弟子無禮,我受了傷,不能給你老磕頭了。我是纔打海州趕回來。”轉身對俞鏢頭說道:“師父,二十萬鏢銀在范公堤被劫,我和胡老叔全都受傷。現在胡老叔已被海州衙門押起來了。咱們的十二金錢鏢旗當場被羣賊拔走,指名要會會你老人家。”程嶽一口氣說完,鞍馬勞頓,支持不住,身子往椅子上一靠,隨即坐了下去。

  俞劍平驟聞失鏢,把腳一跺說道:“胡二弟糟了!”更聞十二金錢鏢旗被拔,立刻鬚眉皆張說道:“好孩子,難爲你押護鏢旗,你越長越抽搐回去了!”黑鷹程嶽罕受師責,乍聞此言,面色倏然一變,微哼了一聲,頭側身斜,往椅子下溜去。陸錦標大吃一驚,急忙上前架住,回頭鬧道:“看他這樣,你不細問問,還抱怨他!”衆弟子一齊上前救護;半晌,程嶽才緩過氣來。俞劍平暫收急怒,上前撫視,勸道:“程嶽,是我一時氣急,錯怪你了。你不要着急,你折在外面,我一定給你做主,把面子找回來。”程嶽不由含淚說道:“師父,弟子無能,有負重託。您責備我,也是應該的,我還能往心裏擱麼?弟子着急的是,現在海州急等師父前去設法找鏢,我已經答應人家。從今早我一口氣跑回家來,連一口水也沒喝,我又受着傷。師父一聽鏢旗被劫,自然發怒。你老還不知那夥強盜的氣焰,夠多麼恨人呢!這強盜劫取鏢銀,指名要會你老,並且口口聲聲說,因爲有咱們十二金錢鏢旗,才一定要劫。弟子一看這情形,才捨命和賊人交手,一連戰勝他們三個。無奈爲首老賊武藝驚人,黨羽又多,六個鏢師人人受傷,弟子也被他打中穴道,又教他手下人砍了一刀。賊人劫完鏢,單把我們的金錢鏢旗扣下,臨走還留下柬帖,指名要面交給你老本人。弟子力雖不敵,沒有輸口。弟子因看出賊人是專爲我們師徒來的,所以唯恐給你老丟臉,當場就大包大攬,允許敦請你老人家出山,尋鏢報仇。你老看該怎樣?”說着,程嶽從身上把那“劉海灑金錢”的圖畫拿出來,呈到俞老鏢頭面前道:“師父請看。”

  俞劍平一字不漏聽完,忙把柬帖接來一看:是一幅畫,畫着十二金錢落地,旁立一隻插翅的豹子,作回首睨視之狀。俞劍平略一過目,便已瞭然,立刻眉峯一挑,面色如鐵,嘻嘻地連聲冷笑道:“十二金錢落地?哼哼,十二金錢落地不落地,這還在我!”手捏這張畫,仰面沉思,半晌不語。

  黑砂掌陸錦標也聽明白了,過來拍着俞劍平的肩膀,並問道:“老兄弟,這插翅豹子又是誰呀?”俞劍平喃喃說道:“插翅豹子,插翅豹子?”口中叨唸着,只是想不出來。因陸錦標叩肩連問,就信口答道:“我也記不清這插翅豹子是何如人物?程嶽,我問你,這爲首賊人既已劫鏢,可曾留名?”程嶽道:“沒有,他只在我受傷倒地之時,由他手下人將我們金錢鏢旗,從趟子手金彪背後奪去;然後丟下一個拜匣,裝的就是這張畫。初交手時,弟子也曾問他‘萬兒’,再三拿話擠他,他們不說,只說回去問你師父,自然明白。莫非師父也不知道麼?”俞劍平搖搖頭,問道:“這盜魁怎樣個長相,多大年紀,哪地方的口音,看來派象哪一路的?”程嶽一一說了,俞劍平更覺得惶惑,思索道:“會點穴,使鐵菸袋,六十來歲,豹子眼,遼東口音,真真怪道,我何嘗到過關東?”陸錦標也很納悶道:“也許是你手下的敗將,特邀來能人,向你找場的?”俞劍平道:“那就說不定了,胡鏢頭現在怎樣了?”程嶽答道:“下在州監了。趙化龍趙鏢頭正忙着具保,還沒辦好哩。”

  俞劍平沉吟了一會,把那張畫看了又看,忽然往桌上一丟,厲聲叫道:“李興!”長工李興慌忙應聲進來,俞劍平斬釘截鐵說道:“教老吳備馬!明天我帶人上海州去。”轉回頭來,對陸錦標說道:“陸賢弟,你若閒在,明天陪我同去一趟。那鐵牌手胡孟剛現在難中,你不衝着他,也得給我幫個忙。”陸錦標笑道:“我這纔是自投羅網!我不去,你也不能讓我歇着,咱們說走就走。老兄弟,我曉得你的金錢鏢旗教人家拔了,你一定要去找場。你倒說的好聽,又爲搭救胡孟剛了。別看我從前跟胡孟剛有點過節,我還是一定要幫幫他,我可不是衝着你。可有一節,我那孩子怎麼樣?你收他不收?你若不收,我就不去。”俞劍平心中怫鬱,顧不得和陸錦標鬥口,信口答道:“收收,一定收。”他遂把程嶽的肩傷,親自解開驗看了一遍,卻幸創痕雖重,未傷筋骨。俞劍平拿出自己特配的刀創藥重給敷治。程嶽意欲隨師,重返海州。俞劍平再三勸阻,教他在家好好養傷,隨後趕去也不爲遲。好在這一去,哪能立刻用武,自然是先保救胡孟剛。

  俞劍平回到後宅,對妻子丁雲秀說了。丁雲秀也猜不出這插翅豹子是何等人物;便忙着預備充裕的盤川、簡單的行囊,應用兵刃也都打點好了。晚飯以後,俞劍平略將家事安排了一回,遂命管事先生寫了幾封信,特遣專人,送往江寧、鎮江。這一夜,俞劍平和陸錦標、程嶽,同宿在客屋,把劫鏢的幾個賊人的年貌、兵刃、口音,詳細問明。又講論了一回,隨即安寢。

  次日天色未明,俞劍平邀着陸錦標同行,另帶二弟子左夢雲、四弟子楊玉虎、六弟子江紹傑。那陸嗣清因新來年幼,便教俞夫人丁雲秀把他留在家裏,即由師孃教給他武功。俞劍平心急有事,策馬疾行,未到晌午,已進了海州城。

  沈明誼恰隨趙化龍,出去奔走營救。振通鏢局內,只有戴永清、宋海鵬兩個受傷鏢師。其餘夥計,有的派出去送信託人,有的躺在牀上睡午覺。整個鏢局冷冷清清,已被慘霧籠罩。

  俞劍平一行直到鏢局下馬,恰有個夥計看見,忙報進去。戴永清裹創出來迎接,司賬蘇先生也上前照應;自有別的夥計,將馬牽過去。俞劍平讓黑砂掌陸錦標先行入內。歸座奉茶之後,戴永清說道:“某等無能,坐令鏢銀被劫,又累得賢徒負傷,十二金錢鏢旗被拔。老鏢頭在家納福,憑白給你老添煩,很覺得對不過。我們正想老鏢頭爲人慷慨,急友之難,此次必然親自出馬。今早沈明誼大哥還算計日數,估摸你老總得後天才能趕到。沒想到你老一聞惡耗,拔腿便來,無怪江湖上俱都頌揚你老人家義氣幹雲。”

  俞劍平正在遜謝,黑砂掌陸錦標已然發話道:“老俞,你們在這裏敘話,我出去溜溜。”戴永清忙說:“這位貴姓?恕我眼拙,失於接待。”說着忙站起來。俞劍平說道:“我也忘了給二位引見了,這就是鷹遊山的黑砂掌陸錦標,這位是戴永清戴鏢頭。”

  戴永清聽了,訝然暗想:“原來這人就是黑砂掌,此君與胡老鏢頭素有舊嫌。今日到來,莫非是俞鏢頭邀來相助的麼?”他急忙恭恭敬敬,抱拳行禮道:“久仰陸老英雄武功超越,今日幸會。”

  陸錦標把手一伸,學着戲詞說道:“免禮落座!”戴永清不由愕然。俞劍平笑道:“戴鏢頭不要理他。他是個半瘋,受太太的氣折磨的。”陸錦標翻眼道:“什麼話!你敢在生朋友面前泄我的底?我倒沒聽說,你又成了慷慨人了”。

  俞劍平說道:“算了!算了!咱們談正經事。胡二弟被押在監,鏢銀還沒有訪出線索,我們要趕快設法。我想先到州監看看胡賢弟去。”戴永清說道:“老鏢頭遠來辛苦,用過飯再去。你老稍等一等,沈大哥和趙鏢頭,也快回來了。”司賬蘇先生忙吩咐人,叫來一桌酒席,讓陸錦標、俞劍平上坐,俞門三個弟子分坐兩旁,戴永清等在下相陪。正吃着酒,那沈明誼已和趟子手金彪匆匆回來,跑得滿頭大汗。二人進門來,一見俞劍平已到,沈明誼把滿腹煩愁俱都撥開,忙上前見禮,跟着坐下,一同吃飯。敘問起來,才知雙義鏢店的趙化龍鏢頭,今日已親去拜訪值年綱總廉繩武,還不知結果如何。

  飯後,沈明誼陪着俞劍平,到州監探看胡孟剛。監獄頗有幾分照應,竟沒給胡孟剛上刑具。胡孟剛見俞劍平來得這麼快,心中感慚交迸,含淚說道:“俞大哥,我真真對不住你!”俞劍平忙拉着他的手,溫言安慰良久。談了一會失鏢的情由,議了一回託情的辦法。俞劍平力勸胡孟剛安心靜候:“我俞劍平,就是給人挨門磕頭,也得把賢弟先保出來。因爲這強賊是指名衝着十二金錢來的。胡賢弟,你望安,滿有我呢?”

  鐵牌手胡孟剛扶傷入獄,又經一番氣苦,雖只幾天,人已瘦削一半。聽了俞劍平一番話,心境頓開,便問俞劍平道:“俞大哥,這找鏢的事,你可有頭緒麼?”

  俞劍平說道:“這查找鏢銀、追緝賊蹤,怕要大費手腳。那插翅豹子,程嶽一回去,就對我說了。我卻再三尋思,竟猜不出這麼一個人來。胡賢弟你當知我素日爲人,在江湖上固然屢經風險,卻未敢多結怨仇,綠林道中也交下不少朋友。我年輕時,世情不透,無意中或者得罪過人,但事情得了便了。中年以後,我更未作過絕情事,凡事都留着餘地。怎麼偏偏在我歇馬之後,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勁敵來?我實在覺得離奇。

  俞劍平手捫額角,又說道:“爲了這個緣故,既然憑空跳出這麼一個無形無影的仇人來,倒教我一時感着無從下手。只好保出賢弟之後,我們再下心去訪。好在二十萬鏢銀被劫,五十個騾夫被裹,這是棉花中包不住火的事,必不難踩訪,賢弟儘管放心。但不知出事之時,你派人跟蹤綴下去沒有?”

  胡孟剛說道:“當時我本想立刻跟下去,無奈那押鏢的鹽商怕我跑了,直把我搮回海州來。出事第二天天沒亮,我就派了趟子手張勇和熟悉范公堤附近情形的兩個夥計,跟蹤訪下去了。”跟着回問沈明誼道:“他們三人也去了好幾天了,可有信息麼?”

  沈明誼矍然說道:“可不是,這幾天我忙着託情保救,把找鏢的事丟在腦後了。張勇一行至今還沒回來,也沒有信。你老請想,他們得往各處亂摸,沒有十天八天的工夫,怕回不來。咱們現在還是第一步先辦保釋,等着討限具保的事辦妥,一切都好下手了。”俞劍平連連稱是,敘談了幾句話,告辭出監,又重託了衙門中的人。然後,俞劍平親赴各處,拜訪朋友。海州有名的紳士馬敬軒,曾受過俞劍平的好處,俞劍平特去找了他一趟。

  到了下晚,俞劍平回到振通鏢局,那雙義鏢店的鐵槍趙化龍坐候已久,正和黑砂掌陸錦標談得熱鬧。他兩人本是舊相識,又同是戲迷,交情最好。陸錦標一生逢人便開玩笑,獨對趙化龍還算客氣。因爲趙化龍的大師兄,是陸錦標的姑丈人,論輩分陸錦標還是晚輩。

  趙化龍一見俞劍平進來,慌忙前迎了幾步,抱拳道:“俞鏢頭,一年多沒見了。你看胡二爺一生厚道,不想遭這件逆事;老鏢頭在家納福,竟也爲朋友遠道赴難,真是令人可佩。”俞劍平嘆道:“我自顧年力漸衰,方纔歇馬。沒想到臨收舵,到底遭這一場風險,把十二金錢鏢旗也教人拔了,還弄得胡二弟身陷囹圄。這都是命裏註定,該着受累着急!”趙化龍說道:“俞鏢頭老當益壯,這一次仗劍出山,爲得是江湖義氣。在下願聞高見,該如何下手?”

  俞劍平說道:“自然是先保人,後找鏢。我聽說趙鏢頭連日奔走,頗有眉目。小弟在此人地生疏,呼應不靈,我靜候你老兄的指教。好在彼此全不是外人,有主意大家參酌。”黑砂掌陸錦標嗤道:“哪來的這些酸文假醋。你們趁早脫了褲子放響屁,來個痛快的吧!胡老剛還在監裏蹲着呢。”趙化龍看了他一眼,將雙肘拄着桌子,對俞劍平說道:“現在別的倒好說,就難在保釋上面了。我今天晌午拿着振通鏢局的信,親去拜訪值年綱總廉繩武,連去兩趟,他才肯見。看那意思,倒也不一定願把胡二哥扣在監中,他仍願意早早把鏢銀找回來;說是素日與胡孟剛無嫌無怨,何必非押他不可?只是,據說胡二哥和緝私營統帶吵起來了,才把事情弄僵。緝私營老趙是個老粗,倒也好說。不過綱總那一面,七嘴八舌,人心不一。內中有一個譚綱總,跟押鏢的舒鹽商是親戚,堅持要把胡二哥扣監追賠。這裏面還關礙着地面上的責任,因此有人授意給州官,要往通匪罪名上問。幸虧州衙裏,胡二哥素有熟人,州官爲人還算明白,所以現在還能挽救。不過一入州監,再想放出來,必得公事上有個交代。鹽綱公所那面,也必定疏通好了才行。我和沈師傅裏裏外外,忙了這幾天,知道了他們的意思。他們以爲若把胡二哥放出來,教他具限覓鏢,一者怕胡二哥跑了,二者他們也信不及胡二哥有找回鏢銀的力量。廉綱總說得很明白,胡某若有奪回鏢銀的能爲,這鏢銀就不會失落了。說來說去,煞費脣舌,廉綱總直到末了,才吐出口風來:必須地方上有力紳董出名擔保,還得我們鏢行中知名人物出頭,代擔找鏢的責任。如果逾限追不回鏢銀來,必得有保人認賠。若能辦到這幾樣,廉綱總才肯轉向別位綱總商量。我當時已經全答應下了,他教我明天晚半天聽信。”

  俞劍平聽罷,慨然說道:“在江寧我倒認識不少的紳董。在海州熟人不多。我剛纔倒也託了一兩位。至於鏢局本行的保人,趙鏢頭和我,也就是義不容辭。我還可以另邀兩位朋友。就請趙鏢頭費心奔走吧!”當下議定,趙化龍告辭。

  到了次日,俞劍平等候趙化龍的回話。趙化龍沒有來,海州和勝鏢店的楚佔熊帶過話來,說是明天才能聽準信。直到隔天過午,趙化龍方到振通鏢局,一見面就搖頭道:“想不到這事竟這麼難辦!廉綱總親領我去見各位綱總,他們說:‘這回胡某人的鏢局一敗塗地,信用全失,你們就說出天花來,我們也不敢信他會能找到鏢。’後來我說:已邀出江寧安平鏢局俞老鏢頭,相助找鏢。他們就說:‘這回具限找鏢的保單,必得俞鏢頭出名,跟地方上紳商聯保。’我想也就可以了,我立刻答應下來。誰知又有一位綱總從旁出來挑剔,說是空空一張保單,恐怕二十萬鹽課太沉重了,擔保不起來吧?這時那位譚綱總就說:‘這樣辦,把姓胡的暫時釋放出來,把他的家眷放在監裏作押,如此一來,我們就有把握了。’俞鏢頭,你說這夠多麼可惡!”

  陸錦標勃然大怒道:“這些鹽商真真可恨!不用他們臭美拿捏人,我今晚找到他們家,一人給他一把火,燒他孃的!”俞劍平急忙攔道:“陸賢弟,你可別生枝節,這不是動粗的事。由我出名立保單,我也幹,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。只是這押扣家眷的話,還得趙鏢頭設法斡旋一下,這太拿咱們不當人了。”

  趙化龍喟然嘆道:“卻也難怪,這半年來,鏢行迭次失事,至今多半沒有把失去的鏢銀找回來,這些鹽商自然有此一番顧慮。”俞劍平點頭說道:“不過此事你我不好作主,咱們問問胡二弟去。”又對陸錦標說:“你大遠的來幫忙,你也看看胡二弟去麼?”陸錦標搖頭說道:“你們去你們的,我自己聽戲去。這時候我去探監,倒教胡老二難堪,好象我故意奚落他似的。反正到了找鏢的時候,你們教我哪裏去,我就哪裏去;教我幹什麼,我就幹什麼。”陸錦標遂叫着俞門弟子左夢雲、楊玉虎、江紹傑道:“小夥子,大爺帶你聽戲去。”左夢雲恐怕師父臨時有事差遣,推辭不去。陸錦標披上長衫,飄然自去了。

  俞劍平和趙化龍再到州監見了胡孟剛,將具限找鏢,須押家眷的話,委婉說了。胡孟剛雙目一張,心如刀扎,半晌不言語。俞、趙二人也是一陣悽慘,但事已至此,不得不辦。胡孟剛說道:“我的事全憑二位主持,我此時方寸已亂,我一天出不去,一天沒法子辦。”於是趙化龍又到鹽綱公所,好話說了許多;那海州紳士馬敬軒,也坐小轎,親去了一趟,這纔算大致定局。

  俞劍平換上衣服,由趙化龍與和勝鏢店楚佔熊陪着,一同面見值年綱總廉繩武。廉繩武很是客氣。俞劍平說到自願開具保單,廉繩武回手拿出兩張草稿來,一張上面寫着:“具保單人某某等,今因振通鏢局鏢頭胡孟剛,承保鹽帑二十萬,於某年某月某日失事,鏢銀全失。立保單人情願具限代找鏢銀,言明限期由某日起十五天。如逾限不能找回,具保單人情願與胡孟剛變產掃數照賠,決無拖延。……”上面具保單人空着三個人名,下面“與胡孟剛變產照賠”一句,不知是誰,用墨筆把“與胡孟剛”四字圈去。俞劍平心知這是他們把立保單人責任加重的意思。

  另外一張草稿上面開着幾個條款,大意說:一、限期半個月,逾期應由具保單人照數賠償。二、中保人須三位紳董,九家連環鋪保,須擇殷實商家。三、保單應呈州衙立案。四、胡某釋出找鏢,應由其家屬代爲押監;一俟鏢銀全數找回,再行報官開釋。五,尋鏢時,須稟請州尊,派得力捕快,跟同踩訪。

  這幾個條款非常嚴苛,俞劍平和趙化龍四目對視,簡直無法接受。廉綱總反倒勸道:“俞鏢頭,這是沒法子的事,我們公議辦事,就是這麼麻煩,不能全由我一人做主。我也知道這鏢銀數目如此之巨,劫鏢的必非尋常大盜,半個月限期,未必找得回來。但是到了半月,諸位再請展期,想必不難。”趙化龍皺眉說道:“不但這限期太短,就是這保單,由我和俞鏢頭、楚鏢頭三家出名,也不算什麼。所難的就在這九家連環鋪保。我們海州殷實的商鋪,纔有幾家呀?到外郡去找,這事又很緊急。廉大人,你老務必從中爲力。我們也是給朋友幫忙,辦得通才敢辦呢!”

  趙化龍又對俞劍平、楚佔熊說道:“昨天講得好好的,不知怎麼又變了?”廉綱總心中自然明白,仰着頭想了想道:“你們三位先將保單立好,你們儘量找鋪保去,就是差三家兩家的,到臨時我再設法疏通。”俞劍平仔細盤算了一回說道:“這半個月限期,實在展不開工夫。廉大人請想,失事地點在范公堤,匪徒未必就在附近。范公堤距此就是四天的路,來回便是八天;還剩下七天的工夫,如何找得回鏢銀來呢?剛纔廉大人說得很聖明,劫鏢的必是非常大盜,屆時好好討回固妙。不然的話,就得武力奪回,那豈是幾天能辦得了的?”

  廉綱總搖頭道:“我也不是不知,無奈我一個人也拗不過他們的意思呀!”說到這裏,將聲音放低道:“你們只管找保去,保限先空着。依我想,還是趙鏢頭拿着這個草底,找一找鹽道的李師爺和馬敬老。有他們一句話,公所裏、州衙裏,都不能駁他的面子。咱們都是熟人,我決不是推託;我身在局中,說話反倒困難。必得外面有人提倡,我再一敲邊鼓,他們也就沒得說了。”趙化龍尋思着,這話也很對,遂和俞劍平拿了保單底稿,辭了出來。

  俞劍平親去找當地著名紳士馬敬軒;趙化龍便去託鹽道總文案李曉汀。雙管齊下,果然由這兩人親到鹽綱公所囑託了一番,得將限期改爲一個月。這私下裏打點妥貼,然後又到州衙,把保單託衙門內的當案師爺,轉呈給州官,並通了細情。果然到第二天,便將紳董先遞的那張公稟批示下來。無非說:“據稟已悉,准將胡孟剛暫予釋出,限於一個月內,迅將鏢銀如數追回;仍將該鏢頭之家屬,暫行寄押在監。一俟該鏢局於一個月限期內,將鏢銀全數繳清,即行取保開釋。”

  到了開釋胡孟剛的這一天,鹽綱公所的值年綱總,親到州衙。鏢行這邊也由俞劍平、趙化龍、楚佔熊三個鏢店的鏢頭和兩位紳董、六家鋪保,偕同到了州衙,將所立的保單,當堂呈案。多虧了鹽道李文案和馬敬軒的情面大,把寄押家屬的話,說得含混了些,胡孟剛的結髮妻子才免了牢獄之災。只由胡孟剛的一個兒子、一個侄兒,替他收在監內。

  一切事情預備妥當,州官這才升堂,從監中提出胡孟剛,當堂交保人領出。胡孟剛這一出來,他的一子一侄,立刻收到監中。可憐胡孟剛在江湖上闖蕩這些年,也算飽嘗世故的了,目睹嫡親的子侄,代他入獄,也不禁老淚滂沱,精神沮喪。胡孟剛的兒子名叫衚衕華,今年才十七歲,生得很單弱,並不會武功,是在一家商店學徒。侄兒名叫衚衕英,今年二十五歲,卻生得強壯粗豪,頗有他叔父的氣派,武技也頗可觀;此時含笑入獄,氣度昂然。衚衕華戀父情殷,含着淚叫道:“爹爹放心,你老只管安心找鏢,不用惦念我。”胡孟剛點了點頭,已經說不出話來。俞劍平忙勸道:“胡二弟,抖起英雄氣概來,咱們趕快把鏢找回要緊,你不要心亂。”

  俞劍平這人,越逢艱難,越能鎮靜,當時把胡孟剛送回振通鏢店。胡孟剛與趙化龍商議,先擇那要緊的紳董家,去了三四處,道謝道勞。其餘的地方由趙化龍、沈明誼代去。又在海州會芳樓,備了酒宴,普請具稟的紳董、作保的商人和所有奔走出力的人。應酬已畢,把個胡孟剛累得滿頭出虛汗。因爲他身上傷痕並未全好,又坐了幾天監。

  到了下晚,這纔在鏢局中,設了幾桌酒席,把這些出力的鏢行同業,自俞劍平、趙化龍、楚佔熊、陸錦標以下,以至本鏢局的沈明誼、戴永清、金彪諸人,都邀入座中。俞劍平再三勸阻,說是自己人,用不着這些。胡孟剛搖頭說道:“禮不可缺,咱們也有好些話,要聚合商計。”趙化龍也以爲然。這一次黑砂掌陸錦標卻來得很漂亮,胡孟剛纔回鏢局,陸錦標忙搶着過來,拉着手問話,很親熱了一回。俞劍平也將陸錦標相助找鏢的話說出,胡孟剛強笑着稱謝。

  酒宴擺好,時將黃昏,胡孟剛便請陸錦標上座。陸錦標人雖詼諧,卻熟練人情,堅讓俞劍平上座。酒過數巡,胡孟剛向衆人稱謝說道:“小弟無能,遭此逆事,承諸位兄臺破死力保救,幸得洗去通匪的罪名。我胡孟剛粉身碎骨,感激不盡。只是說到查找鏢銀,限期只有一個月,還得拜求諸位兄臺鼎力幫忙,拔刀相助。應當怎樣入手,也請諸位仁兄明以指教。”趙化龍忙道:“胡二哥,咱們用不着客氣,這是咱們自己的事。據我拙想,劫鏢賊人武藝出衆,顯見是個勁敵。他竟敢持刀傷官,將二十萬巨金一舉劫走,他那垛子窯必很僻險,查找自然不易。我們大家既然羣策羣力來找鏢銀,就該推出一位首領做主謀,我們大家全聽他的調遣。誰訪得消息,誰挖出門路來,都報知這個首領。就是誰想出好主意,也得跟這一位接頭,如此方不致羣龍無首,亂作一團。”趙化龍還沒說完,大家鬨然誇讚道:“好!”俞劍平剛要推舉人,那黑砂掌陸錦標早搶先嚷道:“我推老俞!他這老小子眼皮子寬,耳朵長,手爪子又硬。”

  俞劍平和陸錦標本是並肩坐在上首的,俞劍平眉頭一皺,伸出二指,向陸錦標肋下一觸。陸錦標“哎呀”一聲,跳起來叫道:“好東西,你怎麼動手動腳的?當着這些人,你也不怕人家笑話,越老越不正經了。”引得大家不由鬨笑起來。趙化龍說道:“陸四爺,這可該罰你三杯,咱們說正經的。”陸錦標說道:“我還是推老俞,老俞是老兄弟麼。”俞劍平說道:“我看這件事,還是請胡二弟主持,我們全聽他的。”趙化龍說道:“不然,不然,你老千萬別推辭,這個軍師非得你當不可。我們胡二哥現在好象就是劉先主。出主意,調派人,全得是您的。怎麼說呢?咱們都是自告奮勇,來幫胡二哥的忙的,咱們鏢行是禍福同享。胡二哥是個主體,可是臨到遇上事、調遣人的時候,他可就不大方便了。我們必定從咱們這些幫忙的人中推出一位來,由他支派誰,誰就得幹。這位必得武技驚人,年高有德,足智多謀,交遊廣闊才行。”趙化龍的話,暗中就是要推舉俞劍平。俞劍平聽了這話,方要站起來說話,陸錦標早在椅背後,伸雙掌一按道:“哈哈,老兄弟,乖乖地坐着吧。這是你的事,你辭不開,別裝蒜。”俞劍平說道:“放手,你又要使你那一手鐵砂掌麼?偌大年紀,還象小孩子一樣,我可要管教你了。”說着把一隻筷子,捏到手中,向陸錦標一點。陸錦標叫道:“來了,來了!”趕緊鬆手閃開。

  武夫性情直率,俞劍平略爲遜讓幾句,便也答應了。一面喝着酒,一面商量分途查鏢,分擔職事。鐵槍趙化龍有言在先,他自己武功不濟,鏢店又離不開人,一面抱歉,一面說明派師弟鐵矛周季龍替他。這周季龍正在壯年,可說是趙化龍的師弟,也可說是趙化龍的徒弟。周季龍爲人很英悍精強,一向就在雙義鏢店做事。雙義鏢店的字號便是這樣取的。俞劍平等都知道趙化龍是個交際好手,做鏢行買賣也得訣竅,只是武功早已擱下了。他和他的師弟就好象一文一武似的,既有他師弟出來相助找鏢,比趙化龍自己出馬還管用。俞劍平便將海州留守的事託付了趙化龍,讓他不時到振通鏢局走走。在衆人出發之後,各處如有報信來的,統請趙化龍和振通鏢局因傷留守的宋海鵬、戴永清等,妥商辦法。趙化龍諸人並就近應付州衙、鹽綱公所,怕他們不時來催促,好有人答對他們;訪得的情形,也好通知他們,省得他們不放心。出發的人每到一地,也必留下落腳處給趙化龍。

  大家商定,頭一批出發找鏢的人,就是俞劍平、陸錦標、胡孟剛、楚佔熊、周季龍、沈明誼、蔡正、陳振邦,共八位鏢師,和俞門三個弟子左夢雲、楊玉虎、江紹傑;即日馳赴淮安府范公堤附近,查訪已失的鏢銀。第二批出發的是黑鷹程嶽、雙鞭宋海鵬、單拐戴永清等,一俟傷愈,再行趕去。胡孟剛、沈明誼兩人也都負傷,連日憂勞奔走,本已不支。但因一者是主體,二者是當場目睹賊蹤的人,所以必須偕往。俞劍平就留他稍歇幾天,他們也不肯。至於張勇一行,綴鏢未返,現在也不等他了;何時迴轉,再催他們趕來。另外又從當日在場的鏢行夥計中,挑選了幾個年輕善走、地理熟悉的人,以便跟隨作眼,並傳送信息。

  大家商量了一個更次,大致辦法已定,決於次日出發。那州衙派來的捕快二名,當日拿着公文來到,自然說是相助緝盜尋鏢,實在是鹽綱公所請來的監視人。胡孟剛把這兩個捕快打點了,說了幾句客氣話。俞劍平又請胡孟剛把司賬蘇先生請來,預備了筆墨紙張,教胡孟剛、沈明誼口唸,蘇先生筆寫。寫的是范公堤劫鏢盜首和他那幾個副手的年貌、口音,所用的兵刃和嘍羅人數,另外註上失事的地段和月日。一共寫了三五十張,拿着分散給楚佔熊、周季龍等人,凡是失鏢時沒在場的,都有一張。這倒不是專給楚佔熊等人預備的,假如他們展轉託別人代訪,便用得着這單子了。

  黑砂掌陸錦標等着大衆分派已定,便對俞劍平說:“你們這一夥二三十口子,一鬨趕到范公堤,沒有不打草驚蛇的。我是不跟你們去的,你多給我兩張單子,我單人獨馬,自己向別處踩訪去。你們也不用問我往哪裏去,我也不用帶眼線,反正咱們定規一個地方接頭就是了。”俞劍平笑道:“本帥大令已下,不許你攪鬧大堂,不然的話,我把你趕出去。”陸錦標說道:“不用你趕,我說溜就溜。”俞劍平說道:“那不行,我還沒有說完呢!趕出去之先,還得捆打四十軍棍哩,趁早給我歇着吧!咱們到了出事地點查訪好了,自然大家分散開去找。你此時忙什麼?”陸錦標圓眼珠翻了翻,也就不言語了。

  次日破曉,大家起來,各帶隨身兵刃,一齊上馬,趙化龍、戴永清等送出門外。趟子手金彪一馬當先,在前引路,衆位老少英雄策馬緊隨在後。十二金錢俞劍平,身佩三尺八寸利劍,暗藏十二隻金錢鏢,跨追風白馬,身披藍綢長衫,腰繫醬紫帶,蒼須飄灑,精神矍鑠,回身向趙化龍、戴永清舉手。趙化龍說道:“但願老鏢頭此去,馬到成功。”俞劍平含笑道:“謝你吉言,多則一月,少則二十天,我們一定設法尋回鏢銀。”說罷作別,拍馬馳去。

  曉行夜宿,沿途訪問。落店打尖時,鏢頭們便趁空找店夥攀談;也有的到店外,跟那街頭閒漢,拿話引話,套問賊蹤。但這二十萬鹽鏢失事,早傳遍了蘇省,官廳緝捕文書,已經傳下來。鏢行忙着尋鏢,地方官也忙着緝盜,並且懸出賞格來。各地居民在鄰里間,固已傳爲談話資料。但若有異鄉生人打聽,他們立刻答說:“不知道。”再問就說:“我們這裏很平靜,從來沒有鬧過賊。”因此訪探賊蹤,反而多了一層困難。俞劍平告誡各位鏢師:“不可逢人亂問。最要緊的,還是找江湖上的同道,他們眼睛也真,口舌也實,決不會拿影響之談,來貽誤我們。”衆鏢師稱是。

  不一日,來到漣水驛,便是失鏢地方的前站。當晚落店,胡孟剛對俞劍平說:“我們是奔阜寧,直往范公堤踩訪下去,還是往大縱湖附近,打圈掃探呢?”俞劍平想了一想,道:“據沈明誼鏢師說,此賊恐怕不是水寇,他既在范公堤劫鏢,他的垛子窯,未必就在近處。我們先吃飯,這須仔細覈計一下。”

  這漣水驛並不是大地方,也沒有鏢店,只有兩位會武的人。一位設場授徒,數年前曾在俞劍平江寧安平鏢局住過閒。另一位,現給漣水驛一家當鋪護院,舊日受過胡孟剛的照應。俞、胡親找這兩人,想打聽一些消息。這兩人雖粗通技擊,卻與綠林道向少交往,問他是任什麼也不知道。俞、胡索然失望,回居店中。

  到了晚飯以後,商量分途踩訪的路線,各鏢師全都湊到一處。唯有黑砂掌陸錦標,拉着俞門弟子楊玉虎、江紹傑兩個少年,又說又笑,正談得熱鬧。說的全是陸錦標少年時淘氣惹禍的故事,引得兩個少年睜大眼睛,喜孜孜地聽。俞劍平請他過來談話,陸錦標躺在牀鋪上搖手道:“還是那句話,你教我怎麼着,我就怎麼着。我不愛聽你吹鬍子瞪眼睛的講道。你們商量你們的,商量好了,告訴我就結了。”他還是拉住楊玉虎、江紹傑不放,並掏出棋子來,逼着兩個小孩陪他下棋。

  俞劍平無法,只得不理他,且同別人商量正事。他們商計就由漣水驛分路:鏢頭楚佔熊、周季龍、沈明誼三位帶幾個夥計,徑訪鹽城、東臺一帶,再折回來,往濱海之區查訪下去。黑砂掌陸錦標和鏢師蔡正、陳振邦,跟趟子手金彪,帶幾個夥計,從漣水驛奔淮陰、淮安,往南踏訪,至高郵,折向東行,到興化州一帶。然後兩路齊到鹽城聚會。因爲事情緊急,踩訪須快,暫定十天爲期,不論訪得與否,要先派人回來報信。

  俞劍平和胡孟剛兩人,多帶鏢行夥計,專踩訪失事地點的四周,由阜寧縣境起,到鹽城縣境終,東到范公堤以東,西到大縱湖。總而言之,楚、周、沈三位訪東線,陸、蔡、陳三位訪西線,俞、胡二位訪中路。俞門三個弟子,只有左夢雲技業可觀,堪當一面。楊玉虎、江紹傑,只是十幾歲的孩子,沒有多大閱歷。俞劍平便派他三人偕同鏢局夥計到各府州縣碼頭,一來投信,二來打探,順便邀請江湖上好友,前來助訪鏢銀。

  次早由店房準備動身時,卻遍找黑砂掌陸錦標,蹤影不見。楚佔熊微笑道:“這位陸四爺別是溜了吧?"俞劍平說道:“不能呀!他這人雖然嬉皮笑臉,卻一向待人熱誠,哪有中途撤腿的道理?”周季龍說道:“就怕他單人獨騎,自己尋訪下去了。”沈明誼說道:“着啊,快看看他騎的馬在不在?”果然到馬房一尋,陸錦標騎的那匹烏騮駒,已竟沒有了;而且楊玉虎、江紹傑的兩匹馬,也已不見了。

  俞劍平着急道:“難道這兩個孩子,也教他給蠱惑走了不成?”急招呼店家盤問。店夥抄着手說道:“四更的時候,那位黑圓臉的達官跟那兩位少鏢頭騎着馬先走了。他還給俞老達官留下了話:他們先行一步,十天以內,準在鹽城見面。”衆人聽罷,俱各愕然。胡孟剛更覺不悅,因爲他素與陸錦標有過嫌隙。俞劍平也很不快,忙叫過二弟子左夢雲來,細問他兩個師弟,可有什麼話透露出來沒有?左夢雲說道:“沒有,只是前天、昨天在路上的時候,陸叔父一味誇說他年輕時冒險的行藏,並且說:‘象這回查找鏢銀,若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,我早就偷着私訪下去了。’楊玉虎師弟好象聽着很動心似的,江紹傑師弟也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氣。我曾聽他說:‘陸叔父您別小覷我們呀?’弟子當時曾私勸過江師弟,教他不要胡鬧。江師弟只笑笑說:‘我沒有胡鬧呀!’”俞劍平咳道:“得了,陸錦標這個搗亂鬼,一定拐着兩個孩子,自去尋訪鏢銀去了。萬一出了閃錯,我如何對得起江、楊兩家的父兄啊!這陸老四真真不是東西,一向慣會無事生非。我若不因他心腸熱,功夫好,也不敢邀他出來幫忙。誰知他果然玩出新花樣來了。”

  楚佔熊、周季龍說道:“那也不見得準有閃錯,陸四爺也是老江湖了。好在十天以內,就可在鹽城見面,咱們走吧!”遂仍按原議,分三路尋訪下去,不過西路少了一個好手,往各處投信的事,只得由左夢雲一人趕辦罷了。

  這三撥人每遇綠林潛伏之處,或投名帖拜山,或改裝密訪。若遇鏢行同業,就掏出劫鏢羣盜的年貌單子來,託他們代訪。所有車船店腳各行,也都應問的必問。

  十二金錢俞劍平、鐵牌手胡孟剛帶着八九個夥計,跟着兩個捕快,由漣水驛先赴阜寧。阜寧城內有一家永和客店,店主白彥倫頗工技擊,在店後設着把式場子,還充當阜寧縣民團教練。俞劍平、胡孟剛投到永和客店,定了房間,便投遞名刺。店夥初疑他們是做公的人,一見名帖,方知是安平、振通兩家鏢局的鏢頭,急忙報給櫃房。管賬先生素知東家習武好交,忙過來應酬,又趕緊報知東家。

  不一時,白彥倫帶領二子,衣冠楚楚,前來相見道:“二位兄長,江寧一別,忽已六七年,卻喜二位精神如舊。”寒暄已罷,白彥倫問道:“我聽說俞老哥已經歇馬,今天二位遠道光臨,是保鏢路過?還是有何事見教?”

  俞劍平道:“賢弟,你可聽見十來天以前范公堤劫鏢的事情麼?”白彥倫道:“頭幾天恍忽聽人傳說過,有二十萬鹽課被劫,我當時還不大信。後來聽縣裏傳諭,才曉得竟是真的。我這小店已有做公的前來關照過,如遇有情形可疑的人,教我們多加留意。二位可是應邀出來,代查賊蹤的麼?”胡孟剛說道:“咳,白賢弟,這鹽鏢便是我們兩家保的。我們現在是被官差押着,具限尋鏢!”白彥倫大驚道:“這還了得!”俞劍平道:“白賢弟在此處人傑地靈,我跟你打聽打聽,附近可有什麼強人出沒麼?那個疙疸劉劉四楞,現在還在北境安窯麼?”白彥倫答道:“劉四楞早已離開此地了。聽說他已被官軍所傷,他手下那一夥人,也大半潰散。只剩二三十個人,由他們二舵主率領着,竄到魯南去了。劉四楞就在此處,料他也沒有膽量敢劫鹽課。既然這是二位兄長的事,待我託幾個朋友,給掃聽掃聽。”俞劍平道:“我們限期很緊,我打算安下兩個鏢局夥計留在貴店,煩賢弟費心,代爲加緊查訪一下。他們兩個人在此,一來就便聽信,二來也可以出去尋訪。無論有無形跡,五六天內,務請賢弟打發他兩人趕我們來,我們定規都在鹽城接頭。”白彥倫說道:“兄長不用忙,我現在就煩人到四鄉打聽去。”遂將羣盜年貌單,照抄了十幾張,立刻派人分送出去。

  俞劍平、胡孟剛不能久待,只在阜寧耽擱了一天,便向范公堤出發。緣因俞、胡曉得響馬做案,總是迎頭打劫。既在范公堤中段失鏢,匪人潛伏之地,大抵必在出事地點以南,或在東西兩邊。故此阜寧附近,用不着細訪。況且既有白彥倫代探,更無須在此坐候。

  俞、胡二人策馬疾行,當日晌午,已行抵范公堤出事地段。西一面湖光帆影,東一面麥畦竹塘,夾着這范公堤細柳,景物依然清秀,風光依然明媚。胡孟剛睹物感懷,指給俞劍平道:“你看,事隔多日,一點痕跡也沒有了。這一夥強徒由打和風驛,就派下踩盤子的,直跟到這裏,方纔動手,扯得線真算長極了。他們的垛子窯,依我猜想,未必就在南面,恐怕在大縱湖附近居多。大哥你看,這路邊的幾塊石頭,還是他們搬來的呢!”

  兩個人說着話,一齊翻身下馬,在這失鏢的所在,前前後後查勘了一遍,又登上高處,向四面瞭望了一回。陂塘起伏,竹柳掩映,果然地勢險隘。俞、胡二人都懂得綠林道的手法,當下按照地勢的曲折,揣度着強人安樁布卡的情形,在那竹塘後面一帶,荒崗附近,仔細搜查。可惜隔日太久,再尋斷箭殘兵,已不留一點遺蹟。只在崗後一座荒廟中,尋見了一些馬蹄印,但也難以斷定必是賊蹤。俞劍平、胡孟剛兩人暫在附近白馬渡打店,對帶來的鏢行夥計,吩咐了言語,教他們分爲五撥到各處查詢。最要緊的是茶寮酒肆、妓館逆旅,以及荒村孤廟,都可留神掃聽。俞、胡心想:劫鏢之賊,人多勢衆,又將五十個鏢馱子連腳伕一齊裹走,其聲勢浩大,必然惹人注目。就算他夜間劫鏢而去,沿路居民也必然聽出動靜來。俞劍平、胡孟剛因這白馬渡並無熟人可找,略歇了歇,便相偕出去親訪。料到賊人劫鏢,必不能公然晝行,也必不走通行大路;兩人便擇那隱僻小道,找那沿路人家,繞着彎子探聽。

  卻是奇怪:這夥強盜人數如此之多,竟打聽不出一點動靜來。直到下晚,那派往上崗、湖垛兩個地方踩訪的夥計方纔先後回店,打聽得附近沒有大股土匪。內中有一人道:“在湖垛遇見一個看墳的,據他說十幾天前,半夜時候,彷彿聽見成羣的人馬踐踏聲,從他們墳園後面繞過去;直過了好一會,才聽不見動靜,估量着人數很不少。”胡孟剛聞得此言,怦然動念。又有一個夥計報告說:“據上崗路旁藥王廟的老和尚說:‘七八天頭裏,有一夥騎馬的過路客,足有好幾十人從他們廟前抄過。’問他時間?說是天剛破曉。”這些話多半是些模糊之談,不是日期不符,就是路線不對。俞劍平對胡孟剛說:“找鏢本非易事,我們且往湖垛親踩一趟。”仍吩咐夥計往范公堤東面再去打探。俞、胡二人撲奔湖垛,找到那個看墳人,細加盤問。據他說:“那人馬喧騰聲音,彷彿是由東南往西北走,日期記不很準,大概也有十一二天了吧。”更找到附近人家,打聽他們:可曾在某夜某時,聽見過、看見過大幫步騎的旅客,從此路過麼?沿路連問了幾處,十九都說不曾理會。僅只一個閒漢,說是:“有一天晚上,正在賭錢,出來小解,聽見東南角上,突突踏踏,過了一撥人馬,好象人數不少。大概在三更以後吧?夜靜了,那動靜很不小,後來彷彿往西去了。”

  俞、胡兩人商量着,既有兩個人所說略同,似乎有點影子,便依了這個大概的方向,往大縱湖一帶踩訪下去。卻是一路上越問越覺不對。直費了多半天的水磨工夫,才訪明全與鏢銀無關。這夥夜行人,不過是二三十個接官差的兵丁;日期更不符,乃是近七八天的事。這一來,倒把線索問斷了!

  胡孟剛又煩惱起來,俞劍平卻聚精會神地打主意,找熟人。在白馬渡附近,用盡方法,搜查了六整天,實在茫無頭緒。俞劍平方對胡孟剛說:“莫如我們徑奔鹽城。”鹽城地當范公堤中段,距失鏢之處既不甚遠,又是衝要地點。並且城內還有一家鏢店,乃是江寧永順鏢店的聯號,字號是永利鏢局。鏢頭黃元禮,又是俞劍平的故人子弟。他遂與胡孟剛離了白馬渡,徑投鹽城。進城落店,店內盤查得很嚴。

  俞、胡在店稍歇,便找到永利鏢局。鏢頭黃元禮恰不在櫃上;黃元禮的師叔單臂朱大椿新從南方回來,正在鏢局。朱大椿從前和俞劍平交誼很深。當年他保鏢到九江,被一羣水寇圍住,眼看失事,多虧俞劍平將十二金錢鏢打出五隻,才嚇走羣盜,以此很感激俞劍平。此時一見俞、胡的名帖,連忙迎接出來,殷勤款待。問起黃元禮,朱大椿道:“我這師侄被人邀往鎮江,已去了六天。緣因近來路上不大平穩,有一鄉紳送家眷到鎮江,特邀黃元禮護送,故不在此地。俞大哥打聽他,可有什麼事用他麼?他不在這裏,還有我哩!大哥有話只管吩咐,咱們患難弟兄,管保比他們年輕人辦事牢靠。”又見俞、胡二人空身而來,問明已住在南關客店。朱大椿大嚷起來道:“老大哥,你這可是罵我!怎麼不一直到鏢局來住,反倒打店?”一疊聲催着夥計:“快把二位老鏢頭的行李搬到咱們這裏來。”俞劍平微笑道:“朱賢弟還是這麼熱誠,我們還帶着好幾個夥計呢!覺着人太多,住在鏢局不方便。”朱大椿說道:“什麼話,什麼話!我們這裏有的是地方。”立刻派人把衆人接到鏢局,勻出三間屋子來,把俞、胡一行留下,又叫來酒席給俞、胡接風。

  直到飯後,朱大椿方纔細問俞劍平的來意。俞、胡將失去鏢銀,查訪不着的話說出。朱大椿大爲着急,想了想道:“二位老哥且放寬心,咱們大家想法。失事地點既在范公堤,賊人反正出不了江北。就怕如此巨帑,賊人一經得手,必不再做其它買賣,定然銷聲匿跡,躲避緝捕。他們此時也必不敢擅離巢穴,運贓出境。我們這小鏢局,也有幾十個夥計,我就暫不兜攬生意,派他們分道出去查訪。依我想此賊敢於劫取鹽帑,恐怕是外來的強人,或是新上跳板的綠林道。但凡老江湖,都不願動官帑,自找麻煩。我們還可以託綠林道上的朋友,代爲查訪一下。憑大哥十二金錢的威名,江湖上知名的英雄,總得有個關照。我們何不大發請柬,邀請通省豪傑聚會,即席查問鏢銀呢?”

  胡孟剛眼望俞劍平說:“朱仁兄這個辦法,倒是很好,我們何不聯名試一下?”俞劍平沉吟道:“我已經發出一批信去了,至今還沒見迴音。此賊指名找我尋隙,恐怕是外來的強寇。本省綠林道,怕未必曉得他的來歷哩!”朱大椿說道:“休要管他,我們姑且試試看。”胡孟剛也一邊催促。俞劍平便道:“既然如此,倒也不必邀請人家來。我們只擇江蘇和鄰省的鏢行同業,跟江湖上知名之士,把失鏢情由,劫鏢人的年貌黨羽開個清單,附上信柬,託他們代爲留心。有那交情近、武功強的,和有閒工夫、能分身的,信上也可以附上幾句,邀請出來相助。接頭地點就在鹽城,我們便借永利鏢局爲聚會之所。信來信往,全都投到此地。不過這一來,卻給朱賢弟和黃鏢頭添麻煩了。”朱大椿說道:“俞大哥,不要這麼說,小弟應當效勞。”

  這一天,擬好了信稿,由俞劍平、胡孟剛、朱大椿具名,趙化龍、楚佔熊、周季龍、黃元禮雖不在此地,也替他們具了名。一共是五家鏢局,七位鏢頭。請來幾位書手,代繕出二百來封信札;只江蘇一省,便發出一百多封。鄰省如魯、浙、豫、皖,也寫了幾十封。立刻挑選年輕力健的鏢行夥計,或騎馬或步行,分路投去。先投到通都大邑的鏢行朋友,再煩他們分送到別處。至於山林湖澤潛伏的綠林豪客,另備下禮物,專人送去,以禮奉詢,請他相助代訪,這也是江湖上的規矩。發信以後,俞、胡仍舊到處查訪。朱大椿很是熱腸,連日陪伴着一同出去。

  鹽城縣東南鄉趙新莊,有一個土豪名叫霍四閻王,在當地坐地分贓。朱大椿特陪着俞、胡二人,親往拜訪。這霍四閻王倒是外場朋友,打聽起失鏢的事情道:“近日也聽人唸叨過,只是也不知道這個插翅豹子是哪一路的強人。既是三位下顧,總是瞧得起我,容我隨時留神代訪。得着準信,一定先給朱老鏢頭送去。”

  鹽城縣附近,還有一幫腳行,是個祕密會黨,在地方上很有勢力。俞劍平、朱大椿前往拜訪會首。這會首說:“近來范公堤一帶,也有同幫弟兄往來,卻沒聽說有這麼聲勢浩大的強人在近處盤踞。”還有鹽城縣附近,窩藏着的幾桿子游匪,不過三二十人一夥,匪首也沒有什麼能爲。朱大椿派手下趟子手,也去打聽過了,都說不知道劫取鹽課的匪人是誰。

  轉瞬之間,俞、胡二人已在鹽城一帶,耽擱了四五天,連一點影子也沒訪着。而且張勇一去無蹤,東路訪鏢的楚、周、沈三位鏢頭,西路訪鏢的蔡、陳二位鏢師,算計着該有信來,卻至今毫無消息。胡孟剛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,很是着急。

  這一天,胡孟剛正打算和俞劍平商量,要再到大縱湖一帶,重去勘查一回。忽然,周季龍趕至鹽城,找到永利鏢局。俞、胡二人慌忙迎接進來,問他:“一路查訪的情形如何?楚佔熊、沈明誼兩位,緣何不一齊來?”周季龍說道:“小弟三人一同由漣水驛出發,沿途查訪,直到東臺,未得蹤跡。後來折到海濱一帶,在老龍河口地方,遇見四個情形可疑的人。看外表土頭土腦,穿着毛藍布短衫,揹着小包袱;每人手裏拿着一根短棒,乍看象是木頭的,實在卻是鐵的。他們搭幫走着,東張西望,滿臉是汗。楚佔熊楚二哥留了神,我們三人一同綴了下去。這四個人竟無意中,說出幾句江湖黑話。我們至此更不放鬆,一路暗跟,探明這四個人乃是潛伏在老龍口北邊的一羣強寇。爲首強盜,叫做赤面虎範金魁;嘯聚着一二百人,專劫商船,並勾結鹽梟,販賣私鹽。有時候也到內地,在水路上做買賣。我們下工夫,查訪他們的近日情形;探得他們確曾在十幾天前,全夥出去做案,至今潛藏巢穴,迄未出來。現由楚佔熊楚二哥和沈明誼沈大哥,備下禮物,前往拜山。我本想跟他們一同去,只派一個夥計給你們二位送信,沈明誼大哥說我走得快,一定教我來,我只好連夜趕到這裏來了。”原來周季龍健步善走,一日夜能行三百餘里,還有歇着的工夫。

  俞、胡聞信大爲驚喜。俞劍平忽然皺眉道:“這赤面虎範金魁,我也彷彿聞得他的名字。他是老江湖了,怎麼膽敢劫取官帑?況且他和我素無嫌隙,爲何拔取我的鏢旗呢?”胡孟剛說道:“天下的事,難以常情推測,他的外號不是叫赤面虎麼?這和插翅豹子頗有點關合,他又是曾在十幾天前做過案的。不錯,這什九是他了,我們趕緊接應沈、楚兩位去吧。”朱大椿也說道:“既有這條線索,且去看看。不過,我想範老魁未必有這大本領吧?”

  俞劍平、胡孟剛、周季龍、朱大椿四位鏢頭,立刻策馬出離鹽城,趕奔老龍口。偏偏事有湊巧,他四人才跨徵鞍,走出城外不到七八里地,後邊有兩匹快馬如飛追來。俞劍平立馬等候,來的是派往西路尋鏢的一個鏢行夥計,名叫謝二的;由鹽城永利鏢局的趟子手引領着趕來。馬到近前,衆人相會,一齊下馬,投到路旁柳林敘話。胡孟剛問道:“謝夥計,你和蔡正、陳振邦兩位鏢師,往淮陰、淮安一路,查訪的結果怎樣?可是有了頭緒麼?蔡、陳兩位現在又在哪裏呢?”謝二滿面喜色,說道:“老鏢頭,請你老放心,我們已經尋出一些線索來了。陳、蔡兩位鏢師正在那裏盯着探訪細底呢!因爲你老定規的日限到了,所以先打發我來送個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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