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十四章 獻贄登門見拒一老 探園窺技被辱雙童

  當那一日,玉幡杆楊華負氣出走,想到柳研青故意稱讚呼延生,是不是瞧不起自己?論武功,自己確不如柳研青,這樣的婚配是不是美滿姻緣?柳研青說到那個呼延生,把他的品貌才藝讚不絕口,那情形是如何尷尬。究竟是女孩兒口沒遮攔,還是有別的意思?起初,自己心羨她英姿絕技,造次訂婚,畢竟柳研青的爲人如何?而她又是個浪遊江湖的女子……想到這一點,楊華由妒生疑,由疑生妒。可是,他再想到鐵蓮子柳兆鴻一世威名,他的女兒豈能品行有玷?就一年來相處的情形來看,她性子倔強是有的,好象一派天真,心上沒有別的,對呼延生未必就有不檢點的地方。

  雖然這麼想,楊華心裏總是不快。若要從此割捨,把婚約作罷,楊華又有些戀戀捨不得。又想起柳研青自那次比武反目,經鐵蓮子一番訓戒之後,處處讓着自己,似乎已有夫唱婦隨的模樣,只不過耍小孩脾氣的時候總不能免。這樣想,楊華便有點回心轉意。但一想到柳研青誇說呼延生性子好,長相俊,武術可觀……這些話,真個的句句都刺耳鑽心。再加上楊華先從別處聽了些閒話;那話很閃爍,簡直令人猜不出柳研青和呼延生,究竟是怎的一回事。照那話推敲,就好象呼延生對柳研青有過什麼無禮的舉動,以致招惱了柳研青,才被她砍了一刀。而問起來,柳研青反說:呼延生是教他自己的師父魁星頭砍的,可是呼延生臨走又給柳研青磕過頭。及至問起大師兄魯鎮雄來,他居然張口就說不曉得,沒聽說。而師父鐵蓮子更是一向沒講過呼延生三個字,好象諱言其事似的。這內幕好教人猜疑。

  玉幡杆楊華怏怏地出走,一開始只恐鐵蓮子追趕上來,遂連夜出離鎮江,不覺得北向河南永城故鄉走去。楊華走了兩天,忽想這回與柳家訂婚,全出自願。如今決裂了,實在不好立刻回家,還怕他岳父到家找他。在店房中尋思一回,決計要打聽柳研青和呼延生,究竟發生過什麼糾葛。

  楊華一路問來,在武林中一提到鐵蓮子,真是人人皆知。問到江東女俠柳葉青,江湖上知道的人卻也不少。但人們多知柳葉青是個處女,別的閒話卻沒有;只不過有人說,在她擇婿時很鬧了些故事。說到柳氏父女和呼延生一段糾葛,竟沒一個人曉得。

  楊華漫無目的地走,不覺來到商丘,見了他從前的師父懶和尚毛金鐘。毛金鐘酒醉懵懂地問他:“你不是要成婚了麼?有什麼事來找我?”楊華隨口說:“現在家裏有事,要請師父通知家嶽,把婚期展延半年。”毛金鐘道:“早成婚早團圓,展期做什麼!回頭我給你寫封信,教令岳下半年再辦喜事。”談罷此事,楊華想探問未婚妻柳研青的爲人到底如何,卻又不好意思開口。

  怔了一會,楊華找到同門師兄弟,設詞問了一回。這些同門中,人盛誇柳氏父女的英名,反倒給楊華道喜,找他要喜酒喝;空費了許多話,所答並非所問。楊華實在憋不住了,就說:“我問的不是這個。我要打聽的是這位柳家姑娘素日爲人究竟怎麼樣?好師哥們,你們要知道,請你們告訴我,我好放心。”同門師兄弟越發鬨笑起來,說道:“得了吧,老六,你們都快辦喜事了,怎的反倒打聽起新娘子的人才來?我告訴你,人家這位柳姑娘頭是頭,腳是腳,長得很好,就有一節,頭是頭,硬點;腳是腳,長點。小臉蛋子滾圓,象個鮮蘋果;身子骨很灑脫。功夫好極了,馬上、步下、牀上、地下,老弟呀,人家可是殺法驍勇,就怕你不是對手;不要在合歡帳裏叫娘,便是你老弟有本領!”玉幡杆楊華滿面通紅地說:“師兄們不要取笑,我問的是真格的!”

  這些個師兄們便笑道:“誰說的不是真格的呀,怎麼你們眼看拜堂了,倒摸起新弟婦的底細來了,難道你沒看見過本人麼?令岳柳老英雄拿沙子迷了你的眼了麼?”楊華鬧得無法,只好找二師兄悄悄打聽。

  這二師兄名叫入雲龍史浩,爲人老誠,不好取笑,對楊華說:“賢弟,你忽然打聽新弟婦的爲人,到底是什麼意思?”楊華低頭囁嚅着說:“我聽人說,這柳姑娘好象風失點,所以我不大放心,要打聽打聽。二師兄可知道有個叫呼延生的麼?聽說他曾在家嶽門下學藝,被家嶽斷臂逐出門牆。”

  二師兄史浩微微搖頭道:“我倒不知道這回事。我只曉得這呼延生,是陝邊大豪魁星頭譚九峯的門徒。賢弟你忽然說起這個,必有緣故。”楊華極力遮掩道:“沒有什麼,我不過閒問問。”二師兄史浩兩眼看住楊華,正色說道:“賢弟,令岳鐵蓮子柳老英雄乃是當代豪傑,武林前輩,多與綠林宵小結隙,至今兩湖劇賊恨之刺骨。那柳研青姑娘,也是一時有名的女俠,她常在江湖上仗義遊俠,自然與尋常女子不同,你當另眼看待她。她可以說是個巾幗丈夫,你若拿她來和深閨弱質女子相提並論,那可就錯了。你得以匹配這樣一個奇女子,正是可羨慕之事;不要聽那些閒話,人們是臭嘴的居多。何況柳氏父女縱橫江湖,多結怨仇呢?即如那個呼延生,我雖不詳知他的爲人,可是他的師父魁星頭譚九峯,卻是個吃葷飯的惡霸。莫非你聽了呼延生師徒的冷言惡語了麼?”楊華道:“沒有。”

  二師兄這一席話,把楊華心中的不快,減去了許多。他也覺得自己得娶女俠柳研青爲繼室,是件難得的奇遇;只是疑猜之情,還有些暗影在楊華心上作怪。因爲柳研青那番惡謔,的確觸傷了楊華的自尊之心,勾起了嫉妒之情。楊華這時一定要把柳研青和呼延生那件事的真相,打聽明白,方纔放心。

  楊華在毛金鐘門下,停留了兩天,自己思索着,這件事該從呼延生那一面打聽纔好。他當下決意,便告辭師門,奔赴潼關。他在潼關掃聽呼延生的行藏,人人都知他是魁星頭譚九峯的得意弟子,而譚九峯果然是個無所不爲的土豪。楊華更名改姓,到譚九峯住家風陵渡地方去訪問。事出意外,這譚九峯本在潼關是很有勢力的,卻早已於一二年前,忽然攜眷離陝,不知去向了。據說還是夜間走的,他門下的徒弟和黨羽,也是一鬨而散,地面上也說不清譚九峯遇見了什麼事。

  楊華在潼關住了幾天,慢慢地打聽。恰巧遇見了一個熟人。由這熟人幫忙,代爲打聽出一點結果。據說:譚九峯是劣跡昭彰,被山陽醫隱彈指翁驅逐走的。可也有人說:是教兩湖大俠鐵蓮子柳兆鴻一路尋仇,趕上家門,把魁星頭譚九峯嚇走了。更有的說:這譚九峯栽了很大的跟頭,磕頭賠禮地告饒,才得攜眷逃走。至於譚九峯的弟子呼延生的下落,卻是沒有一個人知道。

  楊華聽了,很是注意,便問:“這鐵蓮子登門來找魁星頭,可是自己來的,還是同着他的女兒柳研青一同來的?”那個朋友道:“這卻說不清。”楊華又問:“這個山陽醫隱彈指翁,又是何人?”那個朋友吐舌道:“兄臺,你一個練武的人,竟不知道彈指翁麼?提起這人,可真是在北方數一數二的人物。他乃是武當派的傑出人才,以點穴、三十六路擒拿法和五毒神砂,名震天下……”楊華矍然道:“莫非就是山陽的彈指神通華雨蒼,別號風樓主人的華老英雄麼?”

  那朋友道:“着,就是他!”那朋友接着道:“這位風樓先生,不但武術精湛,而且醫道高明。可是這位老先生性情異常恬淡,久厭塵擾。他生平只收下兩個弟子,大徒弟幾乎盡得老師武術之妙,不知何故,忽被他老人家逐出門牆,這個人便由此失蹤。有人說:是犯了門規,教他老人家清理門戶,給處置了。這是早年的事,他老人家自此絕口不談武術。他那第二個弟子叫做段鵬年;聽說隨侍他十好幾年,尚沒把他的功夫得了去。老先生倒是殫心醫理,每每與人娓娓清談,言之不倦。近年來此老在故鄉懸壺問世,最擅長的是接骨拿穴,治癱瘓下痿;確有驚人的手術和神效的丹藥。這些年來,憑這外科的醫術,賺下了偌大的一份傢俬,一世也吃着不盡,越發地不願與聞外事了。他膝下只有一子,不幸短命早亡。現下有兩個孫兒,出門來恂恂有儒者風。還有一個女兒,年已及笄,至今擇婿未嫁。”

  楊華很留心地聽着,忽然陡發奇想:據他從前的師父懶和尚曾經說過,他現在的岳父鐵蓮子柳兆鴻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也就是武當派裏的功夫,和這華風樓頗有淵源,只是說不清人家門戶詳細支派罷了。他想:“我楊華年將而立,習武有年;師父懶和尚貪杯好賭,累得我除了一把彈弓,此外一技無成。我這些年習武,可算是白練了。動起手來,連柳研青還打不過,無怪人家瞧不起。岳父武功很好,可是學會了,也不過正趕上柳研青,跟她一樣罷了。我要想振起乾綱,不爲妻子所輕,我須別練出超奇的技能來。……我久聞彈指神通的三十六路擒拿法,名震一時,但是人家現在又不肯收徒了,這卻怎好?”

  楊華又想道:“這一回遠奔到潼關,總算沒有白來。柳研青和呼延生那番糾葛,大概其中並無可疑,柳研青必是故意慪我的。我知道上次她給我賠禮,是被岳父硬按頭皮;她那性格必定不甘心,所以故意誇呼延生氣我。不過,我負氣出走,我若白白地再走回去,那可又落了她的話柄了,怎麼辦呢?”

  玉幡杆楊華這時是有點反悔了。從各方面打聽的結果,沒有說過柳研青立品不貞的,只有誇她武功驚人的。而且魁星頭譚九峯攜眷逃走,正證實了柳研青前言不假。楊華覺得自己不該冒冒失失地逃婚。可是少年人負氣,他又不好意思自己賭氣走出來,再自己轉回去。況且展延婚期的話,又已經煩託大媒、他的舊業師懶和尚,轉告鐵蓮子了;那麼,自己只好將錯就錯,在外面遊蕩半年纔好。

  楊華左思右想,打定主意,暗道:“人言不可盡信,我既來到潼關,總要不虛此行纔好,這華風樓也許是擇徒甚苛,絕技不肯輕於傳授。我何不到山陽走一趟?虔誠獻贄,他也許把我收下。”當下楊華就由潼關動身,折赴山陽。

  楊華是個闊公子,在旅途上花費很大,身邊路費已經快花光了。但是,他卻有赤金打造的一副箭環,一副包金的銀扣帶,還有一顆明珠帽正,以及翠指、玉牌子等物;原是預備出門,路費偶缺時,可以變錢使用。

  楊華到了山陽,先找店房,歇息一晚,遂跟店夥打聽這位華老英雄的住處。楊華才說出華風樓的名字,這店夥便道:“你老大概是遠道來請華老先生出診的吧?”楊華順口道:“不錯的。”店夥道:“華老先生就住在本城縣衙門東,板井巷內。這位老先生可不大好請;錯非有來歷的,差點的人簡直不行。前幾年,他老先生有時候還不斷應酬應酬遠來接請的。近一兩年一心習靜,莫說是遠道不肯去,就連本地方也不常應酬了;平常的病症,只教他徒弟段鵬年——段二爺代診;除非是纏手的疑難大症,他老先生才肯親手診治呢。聽說這些日子,門診還由段二爺施治;尋常接請,就連段二爺也不肯出去了。”

  楊華聽罷,嗒然失意;求診既然如此,請教怕更不易了。他尋思了一番,次日上街,把金箭環賣了,備下幾色重禮,一路尋來,到縣衙東街,打聽板井巷華老先生的住宅。果然此老名重鄉里,婦孺皆知,有人把路徑指告楊華。楊華才走進板井巷,便見板井巷內路北邊,停放着十幾輛車轎,還有一副人搭着的藤牀。這倒省得挨門詢問了。

  楊華尋上前去,見這街北一片瓦窯似的大宅院,虎座子門樓,門前兩邊牆上掛着新新舊舊的幾十塊匾,“功同良相”、“妙手回春”不一而足。來到門前,居然有些賣食物的小販,在那裏賣給轎伕、車伕們,大門之前簡直象個鬧市。楊華暗笑,這一位高人醫隱,可真是“臣門如市,臣心似水”了。走上臺階,只見過道內,有兩個僕人在春凳上坐着,兩三個穿長衣服的站在一旁,正自講話。他們一見楊華進門,便有一個年輕的僕人站起來道:“你老明天再來吧,今天號數齊了。”楊華抱拳拱手道:“衆位辛苦了,在下不是來看病的,我是從江蘇省鎮江府,特來拜望華風樓先生的。……”

  一語甫罷,忽聽背後有人接聲道:“哎喲,大叔,我們可是來看病的,勞你駕吧。”楊華側身看時,只見兩個穿短衫的窮漢,扛着一副門板,直走進過道來。門板上敝舊棉被緊緊裹着一個病人,連頭臉手腳都蓋得很嚴;旁邊跟着一箇中年婦人,眼睛哭得紅紅的,向那僕人拜了拜,道:“大叔,你老行好吧,給掛一號吧。”年輕僕人搖手道:“大娘,你不要見怪,號數早滿了。這三位也是來晚了,沒法子,你老只好等明天吧。”這僕人轉臉來對楊華道:“尊駕貴姓?你老要找誰?”楊華道:“我姓楊,名叫楊華,是鎮江鐵蓮子柳老英雄的門徒,特意從鎮江來見華老英雄的。”

  楊華說到這華老英雄四字,那個年長的僕人也站起來了,上眼下眼打量了楊華一遍,向楊華賠笑道:“你老可辛苦了,不過我們在宅裏當差,輕易也見不着老主人,他老人家靜養的西跨院,從來不許我們隨便進去。你老候一候,等我給你老回稟段二爺一聲。”楊華道:“你費心吧。”

  那僕人轉身要走,門道中那個中年婦人急急上前攔住,不住口地央告道:“老大爺,你老千萬行個好,給我們掛上號吧。”便將二百文大錢拿出來,雙手遞給老僕。老僕皺眉道:“大嫂子,你也不是外鄉人,你難道不知這裏的規矩麼?三十號早滿了,我可怎麼給你老掛呢!你老明天再來吧。”那婦人急得哭聲說道:“明天再來,我們當家的可就活不了啦,人現在都快沒氣啦!”她竟拉住老僕,跪下了。那老僕急得無法,說道:“這可怎好,是病人都是急的!”說罷對那個年輕僕人道:“我說來壽,你先進去回一聲,就說鎮江柳老英雄,派這位楊大爺來拜望老主人來了。快去!”那年輕僕人問楊華道:“你老有名帖,賞給我一張。”楊華臉一紅道:“我來的慌促,沒有名帖,你就提鐵蓮子的門徒楊華求見好了。”少年僕人道:“那麼,你老候一候吧。”轉身進去了。

  這門道中,中年婦人還是哀求老僕,老僕咳了一聲道:“到底是什麼急症?等我看看吧。”說着走到門板之前,剛要手掀棉被,忽又住手道:“大嬸子,這病人是你老什麼人,患得是什麼病?”那婦人抹了抹眼淚,面露喜容,忙答道:“這是我們當家的,是個瓦匠,今天給人們收拾房,倒摔下來了,栽了腔子,頓時不言語了。”老僕皺眉道:“這可怎麼好?”將被角掀開一點,看了看道:“大嬸子彆着急,我進去給你問問,要是段二爺肯的話……”

  這老僕的話還沒說完,那旁邊早先站着的兩三個長衫男子,也搶過來接聲說:“我的老大爺,你老就一塊行好吧,我們得的也是急症,緩不得的呀!”老僕着急道:“你們這是做什麼!你們那病明天再看,耽誤不了。要這麼一鬧,我全不管了。”那婦人一聽,頓時急得兩眼如燈,向那長衫男子喊道:“我的行好的祖宗們,好容易我們才求好了,你們跟着一鬧,人家可就全不管了!你們行好積德,讓我們這一步吧;我們是指着身子吃飯,一家大小七八口子呢。”

  玉幡杆楊華看見這種磕頭禮拜地求診,真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。那兩三個長衫男子卻也非常惶急,齊圍着那個老僕,左一揖,右一揖的央告。那中年婦人就往後扯他們。

  這幾人正亂在一處,忽見那少年僕人從裏面出來,把手一招道:“你老往裏請!”楊華眼望着這男女四個求診的,戀戀地想觀看個究竟。那少年僕人又重說了一句,楊華方纔省悟過來;急忙舉步,隨着僕人來到東跨院。他進入屋中,落座獻茶,僕人退出去,在外面伺候。

  楊華見這室中收拾的很簡雅,頗有世家風範。直候了一個多時辰,聽得外面輕輕的腳步聲音,隨着門簾一挑,那僕人說:“段二爺來了。”楊華站起身來,外面走進來的這人,年紀三十七八歲,眉疏目朗,白麪微須,身材挺秀,滿面和光;穿着素羅長衫,白襪緞鞋,步履輕輕。這人進屋來向楊華打量了一眼,拱手行禮道:“這位就是楊仁兄麼?有勞久候,太已的簡慢了。”楊華還禮道:“豈敢豈敢,閣下可是華老英雄的高足段鵬年先生麼?”段鵬年道:“不敢,正是小弟。楊仁兄臺甫?”楊華道:“賤字仲英。”

  兩人敘禮落座,段鵬年隨即開言道:“小弟隨侍家師,碌碌無成。家師春秋已高,心思靜養,所以把應診以及一切酬應事務,都交給小弟。小弟才力有限,難免應付不周。聽小介說,仲英兄是柳老前輩的高足。令師柳老前輩名震江湖,小弟常聽家師稱揚;吾兄得師如此,深爲慶幸。今日仰承先施,足快生平。不知吾兄遠涉關山,惠臨賤地,何事見教?”楊華怔一怔道:“小弟忝列敝業師門牆,性暗才拙,一技無成。更兼敝業師終年浪跡江湖,無暇教誨。久仰華老英雄三十六路擒拿法絕技驚人,名滿南北;所以特遣小弟專誠獻贄,拜請華老前輩,不棄菲才,收錄門下。在下稍獲寸進,不但畢生感戴,就是敝業師也承情不盡。這裏略備一點不腆之敬,就請段師兄垂情後進,給我引見引見吧。”說着站了起來,那意思就要請段鵬年領他進去,獻贄拜師。

  那段鵬年微微一笑,拿眼角瞟了瞟楊華所備禮物上的發單,略一點頭,隨即站起來,賠笑道:“楊兄請坐,家師現時不在家。今天早晨他老人家受了好友邀請,到城外給人看病去了。臨走時曾留下話,也許在那裏盤桓幾天。楊兄來得不湊巧了。”

  楊華道:“哦,這樣說,小弟來的真不湊巧。……但是,我聽說華老師近幾年來早就不出診了。”段鵬年將手一伸道:“楊兄請坐下談話。本來呢,家師老早就閉門謝客了,不但不應診,也不再與人談武了。只是本鄉本土,鄉親鄉鄰很多,到底有推辭不開的。”說到這裏,叫那僕人道:“來壽,你去看看十七號那個病人,出了汗沒有?”接着,又對楊華道:“楊兄,你我誼屬同道,一見如故,我決不是替家師推託。家師就是在家,依小弟看,也怕老人家不易收留楊兄。”

  楊華皺眉道:“那是爲何呢?”段鵬年道:“楊兄如此英才,又是柳老前輩薦來的,我還能不把真情告訴你麼?這些年來,敝業師不知爲什麼,竟絕口不談武事,就連小弟我,雖是他老人家掌門弟子,可是十天半月裏,輕易也得不着他老人家指教一兩處訣要。我應診餘閒,自己習練技功;他老人家高興時,或許看看,指點個一言半語的。很有些武林後進,經名人推薦,前來請益;雖然三招兩式,他老人家總是謝絕。楊兄你想:這時再教他老人家收徒,恐怕不易吧?”

  楊華很是掃興,遂強作笑容道:“不過,小弟這回卻不比尋常。想小弟我奔波千里,遠道求師,又是受敝業師之命,教我務必請教華老師,把三十六路擒拿法和五毒神砂,指授一二。這其間還望師兄垂情格外,容得老師倦遊歸來,師兄務必把小弟這番志誠委婉代達,也不虛小弟此番跋涉,和敝業師的殷望。”說着一揖到地。

  段鵬年連忙還禮道:“楊兄不要如此客氣。家師回來,小弟一定將吾兄這番懇切的意思,竭力地代達。象吾兄這樣英才好學,小弟實在願意吾兄留下,早晚你我也好切磋觀摩,請放心吧,楊兄現時住在何處?請留下地名,家師回來時,也好專人奉請你。”楊華聽到這裏,略略歡喜,忙將住處說明,這才勉強告辭。

  段鵬年道:“吾兄慢走,這些重禮,小弟不敢代收,還求吾兄帶回,容家師回來再說。”楊華一定不肯收回,推讓再三,楊華徑自出來。段鵬年無法,只好收下,送至門外作別。

  楊華回到店中,想這回拜師的事,似乎還有希望。就在店房中候了兩三天,誰想渺然毫無音息。楊華整頓衣冠,重到板井巷候問。那門房僕人說:“老主人還沒有回來。”楊華回店。到了次日,又去探問。那門房說:“老主人還是沒有回來。”楊華忍耐不住,便請那門房,給段二爺回一聲。僕人向楊華看了兩眼道:“段二爺也沒在家。”楊華至此,不覺動疑:“莫非他故意不見我麼?”看了看門口,還是擁擠着許多車轎,候診人依然不少。楊華心說:“好大的架子,我成了求幫的了!”他本要揭穿質問,轉念一想,不可造次,垂頭喪氣地走了回去。

  楊華一路上想:“我楊華初次投拜毛老師時,他老人家立刻就收下我了。等到我岳父鐵蓮子收我爲徒,更是容易,連贄敬都沒有。怎的這位華老師收了我的贄敬,連面也不讓我一見?還有這位掌門師兄段鵬年,怎麼也不肯見我!”

  玉幡杆楊華只想自己這一面,再沒有想到人家那一面,也起了疑心。楊華索性多捱過幾天,才重去探問。這一回,段鵬年立刻把楊華請進去,一見面就說:“老先生已經爲友所邀,遠遊蘇杭去了。他老人家臨行時還說,便道中要到鎮江,拜望鐵蓮子柳老英雄。這一次可就說不定三月五月才能回來。我想楊仁兄與其在這裏久候,倒不如先回鎮江。你閣下既有拜師這個心願,將來總能如意。楊仁兄身在客邊,如若旅囊不很充裕,小弟這裏還可略盡地主之誼。我們全是武林同道,絕不許客氣的。”遂向僕人一點手,那僕人應聲出去;不大工夫,將一個托盤托出一封銀子和一些禮物。段鵬年親手接來,送到楊華面前道:“些許薄物,權充楊兄客邊零用吧。”

  楊華一見這情形,不禁勾起少年脾氣來;看那托盤中,一封銀子約有五十兩,那些禮物原來就是楊華備的贄敬,現在原封退回來了。楊華哈哈地笑道:“段仁兄,我楊華不是來打秋風的!我是一番至誠,要想在華老英雄門下獻贄求學。我楊華不才,舍下還有一點薄產;吾兄隆賜,愧不敢領……”說到這裏,看見段鵬年眼含笑意,楊華也覺得話說得太過火了,急忙改口道:“段兄的盛情,我已心領。至於小弟備的這點薄禮,乃是專誠奉獻給前輩老英雄華老師的。華老師收下我,我是他老的及門弟子;華老師就不收我爲徒,我也是他老人家的私淑弟子;區區薄禮,還請段師兄代爲收下吧。既然華老師南遊鎮江,小弟就連夜動身回去。容得敝業師鐵蓮子和華老師見了面,再替小弟當面代求好了。”說罷,堅辭贈銀;向段鵬年深深一揖,告辭而去。

  楊華是闊公子出身,從來沒嘗過這種冷待;回到店中,越琢磨越不高興。他這次拜師大半由於慪氣,冒着他岳父鐵蓮子的名號,其實他本無決心。可是這一來,他倒要非見見這位彈指翁不可了。“就憑我提着鐵蓮子的大名,他是大江南北有名的俠客,按江湖義氣,華老總不該拒不見我,我看他一定藏在家裏。這老頭子好大架子,哼哼,我偏要見見你,到底你是真出門,還是假搗鬼?姓段的這傢伙說話慢條斯理的,更是酸得厲害。我索性來個惡作劇,當面對出謊來。”想罷,他教來店夥,拿出三兩串錢,教店夥出去給他辦點事。過了兩個時辰,店夥回來,向楊華報告了幾句話。楊華冷笑一聲,心想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,我就給你一個硬闖,見了面我就客客氣氣、恭恭敬敬拜認老師。看你這個老師將何詞對我?”

  楊華越想越有理,可就忘了利害。當晚,楊華耗到二更一過,自己趕緊的打扮,把小衣服全拾掇利落,將長衫斜搭在肩頭,從左肋下抄過來,往胸前一系。卻將隨身帶的彈弓、彈囊、豹尾鋼鞭和一把匕首,全留在店房內,收藏起來。他老早地熄了燈,等到院中沒人來往,立刻躡足走出;將門帶好,飛身竄出店房,攏了攏眼光,他登房越脊,徑奔縣衙東街。

  相隔至近,楊華眨眼間已到板井巷華宅。楊華登上對面民房,先向華宅打望。只見街門緊閉,院落層層,這所宅子佔地有好幾畝。他想:“若不是司閽對我說出華老在西跨院靜養,我還得費事尋找。”遂伏身急行,先圍着宅子前後轉了一週,踩好出入路線,然後繞奔西面大牆下。他擡頭相了相,牆高不足兩丈,看來竄上去不難。玉幡杆倒退數步,一提丹田氣,墊步擰腰,聳上兩丈來高;身軀往下一落,伸左臂挎牆頭,右手一扳,這便將身搭住。

  楊華隨即凝神注目向牆內察看,緣山牆蓋起一排小廈,靜悄悄無人。玉幡杆好學務博,也粗通夜行人的手法,試仿着從牆頭揭起一塊灰片,往牆下一投。“啪達”的一聲響,下面是磚地的硬碰硬的聲音;他曉得下面不是花池子,也沒有司夜的猛犬。他又聽了聽,這才雙手用力一按牆頭,雙腿從右側向裏一悠,躬腰甩身,借勢把牆頭一推,飄身落在地上;微微地有點響動,這是楊華功夫不到之處。

  楊華先順着夾道,向南北一看;然後伏身進步,細察這幾間小廈子;裏面並無人住,象是堆積雜物的地方。楊華雙足一點,已上了廈頂,再一換腰,到了前邊西房的後坡。他腳尖踩瓦壟,到得房脊前,急忙伏身房脊後,側眼往下一看:這一道畸形的院落,由南到北足有十丈長,由東到西才只五丈來寬;北面是兩間房,南面也是兩間;自己伏身所在,是三間西房。這院子原來沒有東房,東面是一面山牆;山牆後面自然又是一道院子的後房了。

  楊華更仔細端詳,這哪裏是什麼醫隱先生靜養之所?老實說,是一座練功夫的場子。地上沒有漫磚,全用細沙鋪地。在東牆跟底下,一排的豎着五棵木樁,在東北角上,立着五尺高、二尺寬的一塊木板,隱約辨出上面畫着大小十幾個白點。楊華曉得這是練踢樁和打暗器用的設備。他閃眼再看,南北兩邊屋窗,全都黑昏昏沒有燈光,但看面前院子有隱隱浮光,猜想自己伏身的西房必有燈火。

  玉幡杆楊華乃從後坡輕輕繞到北頭,小心在意,飄身落到下面;緊縱一步,來到北房前,擰身登上北房,趕緊隱身在房脊後面。反身再看西房,果然西房三間的窗上卻映着燈光。在兩邊檐下,全擺着兵器架子。楊華深幸自己沒有大意,這西屋內一定有人沒睡,只不知屋內住的是什麼人。楊華便要翻到西房上,用珍珠倒捲簾的功夫,向屋內探看。

  楊華心裏打算着,正要挪身,猛然聽西屋裏咳嗽一聲,門簾一起,從裏邊走出一人,穿一身綢子褲褂,頭上沒打包頭,下面纏着裹腿,穿一雙搬尖魚鱗大掖跟沙鞋。楊華細辨認,原來正是那華老英雄的掌門弟子段鵬年。楊華心想:“他這時出來,定是練功夫了;我倒要看看這武當派的功夫,究竟是怎麼樣的驚人?”

  果然那段鵬年先在院中轉了一圈;忽地把髮辮往脖頸上一繞,青絲線的辮穗往左肩後一搭,就在南房階前一站,臉正對着房上的楊華。楊華連大氣都不敢喘,屏息伏在北房脊後,微露出半個臉,用右臂袖子橫遮頭頂,往下留神細看:只見段鵬年立好了門戶,施展開武當派的基本功夫:長拳十段錦。他練了十餘招,剛練到“陰風鐵扇”變招爲“彎弓射虎”,這兩招本是由撥打化成劈拳;不意這段鵬年下盤功夫似乎不到,才往外一發招,身軀竟向前一栽,險些摔倒。楊華偷偷窺視,幾乎笑出聲來;他心想:“看起來聞名不如見面,就憑武當派名家的掌門弟子,居然練出這樣的功夫來,他那師父也就可想而知了!”

  楊華竊笑着,看段鵬年把長拳練完,在場子上溜了兩個圈,似乎才把氣緩勻了。驀地見他走到兵器架前,楊華猜他必是要練器械;哪知段鵬年竟摘下一隻鏢囊,挎在身邊,旋即轉身站在南屋的階前。楊華暗想:“你真要是能打三四丈見準,倒也算下過功夫。”他正在心中鬼念之間,那段鵬年竟自連連縱身,竄出有五丈多遠;一探手,拿出一支鏢來,並不換式子,用陰把往外一甩,“啪”的一聲,鏢打中那塊木牌的下側。楊華心說:“好糟!這種鏢,難爲他怎麼練的!”忽又見他一個鷂子翻身,“嗖”地又將第二支鏢發出來。“啪”的一聲響,又打在木牌邊側。楊華正在暗中不齒這段鵬年的本領,陡然覺得一股涼風迎面撲來。“啪”的一聲,下面也正將第三鏢發出來;楊華猛覺右手背火辣辣的疼痛,慌不迭地一縮手閃身,把腳下瓦蹬破一塊。幸而下面依然還在打鏢;看情形,好象沒聽見房上的響動。

  楊華吃了一驚,忙舉目四面尋着,四面毫無動靜。楊華心想:“怪道,這是哪裏來的暗器?”手捫傷處,隱隱腫起一個紫包,也不知是被什麼東西打的。可是手背卻正對着迎面房下,段鵬年正在一下一下的發鏢,絕沒見他向房上發出暗器。他心想:“錯非是他,哪會另有別人?我隱身屋脊後,直看到十丈外的南廂房,就是別有夜行人暗算我,也得有點蹤影呀。”又想:“若說是他看破我的行藏,故意警戒我,他現放着手中鏢不打,反倒打出別的暗器不成?況且他也沒有緩手的工夫啊,並且也未必有這麼遠的準頭吧?”

  楊華滿腹猜疑,再往下偷看時,只見段鵬年緊一下,慢一下,已將十二支鏢打完。就把鏢囊摘下來,把木板上的鏢也起下來,仍放回到鏢槽之內,轉身仍將鏢囊掛在兵器架上。然後回身,轉向北面一站,雙手一伸,深深打了一個呵欠,自言自語地說:“天不早了,該回去歇着去了!”說完,徑向屋中走去。

  玉幡杆楊華藏伏在脊後,不覺愕然。楊華想:“你歇着去了,我呢?”用手撫摸傷處,尚微微作疼;又遊目四望,肚裏尋思:“我難道白來一趟不成!就這一個小彈子,便半途畏難而退麼?”遂一轉身,向後面細看:往北去,連着兩層大院,俱都寂靜無人。

  楊華立即挪身,連翻過兩層院落,往東又拐過一道寬大的院子。這和前面所見一層層的院落不同。這院子以北爲上,北正房是明三暗五的房子,東西全是迴廊,院中方磚鋪地,北正房前出廊,後出廈,建築高大莊嚴。在東走廊下,有一座月洞門,走廊的字欄杆上,擺着些花卉盆景。北上房燈光隱隱,似乎屋中人尚未睡着。

  楊華此時身臨西面走廊上,心中暗想:“到底我總得看一看。”他趁着院中靜悄悄沒人出進,從廊檐上面,伏身蛇行。他到了檐口,一飄身,要往院中落下;猛覺得腳下一絆,不由得身失重心,往前一撲,整個身子翻落地面。他幸而趁勢雙手一伏地,把身軀挺然立起;立刻覺得背後一陣風聲掠過。楊華大驚,恐遭暗算;急忙往左一伏身,竄出數步。回頭急看身後,恍惚見到有條人影一閃,沒入廊後黑影中去了。

  玉幡杆心知不妥,料想必有人暗中綴上自己了;這須得趕緊尋找倚靠之所,免得四面受敵。他想到此處,立即一縱身,竄向東廊下;不意身子才越欄而過,腳還未站穩,就覺得盤頂辮梢被人扯住。楊華夜探華府,本來沒存惡意,所以並不象夜行人那樣仔細;頭上也未纏包頭,只隨便將髮辮往脖頸一繞。這時,搭在肩頭上的辮梢,突被人從後揪住,他又是往前竄,兩下里猛一扯緊,立刻咽喉被勒,險些失聲。楊華急忙縮身,用手一捋辮梢,猛翻身一拳,卻打了個空。迎面“刷”的一下,灑過來一片細沙。楊華忙側身旁竄,弄得一臉是沙土,脖領也灌進不少。楊華急將勒緊的髮辮弄鬆緩了,又拭了拭眼,再看近處,早已沒有人了。

  楊華又是驚疑,又是忿怒,急向四面尋找,連個人影也看不見。他心中暗罵道:“好一個華風樓,好一個段鵬年!我此來並無歹意,你們爲何這等戲弄我?哼哼,你們想驚走了我,我偏不走,到底看看你們!我要是這麼離開此地,真顯得我太無能了。”

  楊華一股拗脾氣衝上來了,他明知不敵,偏要探個究竟。他將身上的沙土抖落乾淨,這一回加倍提防;從東廊下貼着欄杆,循牆而行,走到廊子盡頭;往西一拐,就是北面正房的窗下。楊華髮恨道:“我到底要看看。”才待舉步,“啪”的一下,迎面又捱了一灰片。這回楊華早留了神,只見西廊上一條黑影,在檐頂將身一晃,似乎向自己這邊招手。楊華惱怒之下,更不深想,一擰身竄出廊外;腳下又一點地,直竄上西廊。再尋那條黑影,忽然又已不見。他四下尋看,隱約見靠北面六七丈外,似有一條人影,猛一探,又猛一伏,這分明是故意引逗楊華的。

  玉幡杆楊華不顧一切,連連飛縱過去。那條黑影又一閃,只在五六丈外晃動。此追彼退,又越過兩層院落,只見前面境地一變,呈現出一片花園,花木叢雜,地勢寬展,黑影掩映。在不熟悉地形的人看來,實在是很容易遭受暗算的險地。

  楊華不禁遲疑,及至追入這座花園內部,那條黑影又早已不知去向。到此境地,楊華更加躊躇起來,未免有點留也不得,退也不甘。就在一轉念之間,“啪”的一下,右額又着了一下土塊。楊華急順勢察看,果見右首數丈外,人影一冒,飛上了一塊太湖石上;挺然獨立,昂然不動,好象正等着自己。

  這一來又激怒了楊華的少年公子脾氣,他不想自己來得無禮,轉恨自己來得大意:“我怎麼不把彈弓、彈丸帶來!我若有彈弓在手,哼哼,小子,且嚐嚐我的連珠彈,教你敢這麼戲弄我!”

  楊華一咬牙,叫喊:“朋友,留步!”立刻施展出全身飛縱的本領,緊緊追將過去。忽然間,見迎面黑影突從太湖石上,使一招“白鶴沖天”。憑空騰起兩丈多高,飄飄地往左首一座花棚前落下。楊華搶步急追,相隔甚近,雙腳一使勁,奮身向花棚前一撲,道:“朋友,哪裏躲!”不想人影又已無蹤。

  楊華冷笑道:“這一定從花棚鑽出去的。”楊華膽氣豪壯,腳尖點地,急襲花棚。猛聽背後喝一聲:“打!”“呀,又要受暗算!”玉幡杆楊華霍地一伏身,“嗖”的一陣勁風,貼頭皮掠過;“啪”的一聲響,打着對面牆上,聲銳響暴,這決不是灰片土塊。楊華探身掃步,用腳一拔,竟是拳頭大的一塊石子。

  玉幡杆暗想:“若不是他預先喊出聲來,這一石子正打在腦門上,不死也得重傷。”這好象是手下留情了,不意這更激出楊華的慚忿來。他急伏身拾起這塊石子,反身追出花棚。這一鬧,又不知那人躲藏到何處去了。

  楊華急閃目搜尋,一叢叢樹葉搖風、一行行花枝弄影;玉幡杆楊華孑立園中,被人戲弄得遍體躁汗。他不由得灰心喪氣,漸生退志,卻又不免怒火時煽。他又往東走,見十數步外巍然立着一座茅亭。楊華心想:“竄到亭子上,就可以察看出全園的形勢來了。我卻再看一看,不然就自認晦氣,回去也罷。”

  楊華來到亭前,一彎腰,身軀往上一拔,左腳找亭檐,右腳往上一換步,便好伸手扒住亭頂。哪知手還未到,突然對面黑忽忽的一物向自己這邊一撲。楊華失勢,急往後閃;腳下本未站穩,草軟亭斜,嗤溜溜地竟閃掉下來。幸而遍園都是細土地,自己究竟有些功夫;腰上一使勁,居然把身子挺住。雖跪坐在地上,並沒摔傷,但頓時嚇了一身冷汗。擡頭再看亭子上面的人影,又驀然不見;卻不知什麼時候,已繞到背後!楊華剛剛挺身站起,背後那人便發出話來,用一種譏諷的口吻道:“我可是困啦,你怎麼還耍不夠麼?回去睡覺去吧。”

  楊華急尋聲回顧,數丈外紫藤架下,站着一個人,黑影中辨不清面貌;但聽語音清脆,正象是十五六歲的孩童,身量也並不高。楊華已然心知此人必非段鵬年;又羞又怒,強捺忿火問道:“你是誰?你可是華老英雄的令高足麼?”

  那人嘻嘻地笑道:“華老先生哪能要我這樣的笨貨。我說朋友,你也鬧了這半夜了,說賊不賊,說盜不盜的,在我們院裏來回亂竄,把我們的屋瓦都踩碎了,你是幹什麼的呢?要是想借盤川,我領你去見段老師去,三五吊錢,總能賙濟賙濟你;你要誠心顯白那點能耐,我們也領教過了,快回去跟你師孃吃奶去吧!”

  楊華越加憤怒道:“休得胡言!我此來寸鐵不帶,並無惡意……”那人冷笑道:“知道你沒有惡意,你要安着別的壞心眼,還能容你喘氣到這時候麼?告訴你,黑更半夜,在人家房上瞎闖,就不是臭賊,也不是好貨。朋友,你就識相些,請回吧。不然的話,我可就對不住你,要放鷹撒狗了。”

  楊華罵道:“好個小奴才,出言不遜,把你們家大人叫出來。”那小孩也還罵道:“有家裏大人,還教他出來撒野丟醜麼?”說時把手一揚,叫一聲:“着鏢!”楊華急閃身,那人嗤的狂笑道:“別怕,沒有鏢,送給你一個小泥球玩玩吧,留神。”突將手一揚,楊華急閃不迭,一件暗器直打過來,貼耳根擦過,險些受傷。

  楊華罵道:“看你狂到什麼地步,我不過沒有帶彈弓來,且還你一下嚐嚐!”也將手虛一揚,那人竟巍然不動;楊華忙拾來一塊石塊,抖手發出去。黑暗中但聞破空之聲,那人忽然往旁一栽,便聽喊道:“哎喲,你真打麼?”楊華急縱步追過去,心想:“捉住他,教他領路。”不意那人忽然伏身,也一抖手,口中說:“沒打着,還送給你再嚐嚐吧!”那石塊“嗖”地一聲還打過來。這卻出其不意,楊華急往旁竄,下三路竟被掃了一下。

  楊華怒吼一聲,飛撲過去;尚未近前,只見那人身軀微晃,騰身躍上花架。楊華不禁吃驚,心想:“莫怪他身手這等輕快,這藤蘿架,我要上去,怕不壓塌了?”楊華含忿追來,相臨切近,藤架微微一顫,那人已騰身飛躍下去。

  楊華咬牙切齒,一定要追上他,跟他交手;當下,一步也不放鬆,緊緊追蹤奔逐。那人卻也有意在人前顯揚,只在花園中輕縱巧竄,翩若驚鴻、矯若遊龍,來回打圈地跳躍。楊華費盡氣力,又加上地勢不熟,還得處處提防暗算,直追了好幾個圈子,也沒有截住他。兩下僵持,楊華一面追,一面回顧,正要在園中尋找一件器械。忽然那人一聲長笑,竟自撲奔正南,轉眼間已經離開這座花園。

  玉幡杆楊華抖擻精神,往前追趕。他連越過兩層院落,頓然疑慮起來。他剛要止步不追,那小孩竟站住向他招手。楊華不覺又生起氣來,一聳身仍追過去。那小孩忽然一溜煙似的,往一段院落跳下去。楊華趕過來看時,那小孩已然潛蹤不見。

  楊華細看這所院落,原來正是適才自己踩探的那所帶回廊的院子。此時聽街上梆鑼連敲,已交三更三點。他遂俯身探視院中,院中依然靜悄悄。那北正房還是燈光隱隱,只有靠西頭那一間窗櫺昏黑,屋中人似已熄燈安眠。

  楊華遲疑了一會,忽然決意,竟躍下房來,輕輕躡足,徑奔北正房。他走到廈檐下,貼近了堂屋冰紋格扇。格扇交掩,楊華聽了聽裏面,沒有一點聲息。楊華猶豫了一陣,竟伸小指,沾着唾沫,把格扇輕輕點破小小一個孔洞;閉上左眼,用右眼往內窺看。只見屋中几案整潔,迎面方桌,兩旁兩把椅子,側首是茶几坐凳;椅子上一邊一個,坐着兩個書童模樣的小孩。右邊那個梳小辮,爬在桌上瞌睡;左邊這個梳沖天杵,卻端然正坐,面衝格扇。楊華剛一注視他,就見這小孩忽向自己一點頭,倒把楊華嚇了一跳。再注視他,他又往後一仰,雙睛微闔,又象是打瞌睡。

  玉幡杆楊華心中疑惑,用手摸了摸斜搭的長衫,再往內窺;見這東西暗間都掛着茶青色的門簾,那兩個小孩好象瞌睡很深,並無可疑。楊華遂移身往東暗間窗下,仍然將窗紙溼破一個小孔,側目向內張望。

  這間屋陳設得更加古雅,靠東牆橫着一架木牀,牀頭空空的沒有人睡。卻在對面一張醉翁椅上,坐着一個人。看此人身材不高,黃焦焦的一張瘦臉,額上皺紋重疊,兩道眉毛已呈灰色;蒜頭鼻子,四字口,短短的花白鬍須,頦下髯較長,掩口須,似有若無;皮膚蒼老,好象帶着幾分病容。此人穿一身灰衣褲,盤膝坐在那椅子上,兩手心向下,搭在膝頭;這兩隻手瘦削得似雞爪一般,只有兩層皮包着骨頭似的;孤燈一盞,閉目危坐。

  楊華端詳良久,詫異起來:“難道此人就是武當派大名鼎鼎的彈指神通華雨蒼華風樓麼?既然是武當派第一流人物,就該內外兼修,英華外露;怎的這個人坐在椅上,直和死人無異?內功果有根底的人,容色上斷不會這樣枯槁,這豈不是個癆病鬼麼?或者不是華雨蒼,也許是華雨蒼的親友,住在這裏養病的?”

  玉幡杆楊華正在狐疑,忽然那瘦老人一擡,雙目一睜,把楊華嚇了一哆嗦。這老人枯瘦的面龐,深陷的眼眶,及至雙睛突然睜開,兩顆眸子閃閃,銳利得迥異常人,竟似兩把利劍一般,直注射到窗櫺,冷然發話說:“何處小兒,敢來偷窺?你的膽子可算不小!”幾句話聲若洪鐘,頭微向門簾一側道:“雲兒把他帶進來。”

  行藏已露,楊華正要解下長衫,披衣進見;忽然背後叫了一聲,突然有一隻手搭在楊華肩上,輕輕一推道:“進去。”楊華大吃一驚,擰身外竄,不意已被來人抓住。楊華回頭細看,這來的人正是堂屋中打瞌睡的那個梳衝杵的小孩。門扇依然交掩着,他竟沒留神人傢什麼時候出來的。這小孩道:“跑什麼?叫你進去,就進去,宰不了你。這麼大個子,幹這個!沒膽子,別來呀?”

  楊華怒道:“你休要誣辱人,我楊華是奉師命,前來拜見華老英雄的;想見見華老英雄,正是求之不得,等我穿上衣服。”便將長衫抖開,想要披好。那小孩冷笑道:“少要裝模作樣,來到我們這裏,實話實說,一哀告我們老祖爺,就許放了你;你要是搗鬼,哼哼!”伸手掌照楊華肩頭一拍,楊華幾乎禁受不住。楊華不願和他鬥口,自己正了正衣襟,大灑步來到屋門口,推門入內。再看堂屋中伏案而睡的那個梳小辮的小孩,果然不見了。

  楊華沉了沉氣,心中暗想:“這個糟老頭子到底是不是華雨蒼?我得先問明白了。”扭頭來看那個小孩,正努着一雙青瞳,在後監視着自己呢。楊華沉下氣道:“小兄弟,這位老先生可是華雨蒼華老英雄麼?”那小孩把嘴一撇道:“你到底是幹什麼來的!你不是說奉師命來拜見祖爺的麼?你還是矇頭轉向啊?快進去央告吧;多說好的,才能饒你不死!”

  楊華面色一變,怒焰上騰,忍了又忍,徑自一掀門簾,進了東屋;肚裏已將話打點好了。他雙手一拱,對這枯瘦老頭,聲諾一句道:“老前輩可是華風樓華老英雄麼?弟子玉幡杆楊華,奉了業師鐵蓮子柳老先生之命,特來專誠叩見。老師請上,弟子拜見!”且說且磕下頭去。

  在楊華想,自己這麼報名而進,此老如真是華風樓,關照着鐵蓮子的情面,一定欠身還禮,細問來由。他哪裏想到,事出意外!這老人兩眼炯炯,看定了楊華的雙手,半晌無言,只顧細細打量楊華。楊華叩頭已罷,赧赧地站起來,垂手而站,正要開言。

  那老人突然發話:“看你年輕輕的,倒也象個會武的人。你既提起鐵蓮子柳老英雄,想必與柳老英雄有點淵源。那鐵蓮子乃是兩湖成名的英雄,他豈肯冒昧收徒,要你這樣的弟子!你居然膽敢夜入民宅,前後亂竄。俠義道的門徒,怎會有你這樣的敗類?姓楊的,我與你素不相識,你再一再二,來到我這裏矇混打擾,你的用意究竟何在?我華某豈是容易受欺的?你趁早把實話說出來,我還可以諒情度理,饒你這遭初犯。若果還是胡言亂語,妄想假借鐵蓮子的名號,要到我門下偷學絕技,小夥子,我豈肯容你一廂情願?”說着把雙眼一瞪,如火焰一般,聲色俱厲地斥道:“說,到底你是爲什麼來的?”

  玉幡杆楊華不禁駭然,遂往老人面前一跪道:“老前輩,不要錯認我是來歷不明的人,弟子決不是下五門的匪類。弟子姓楊名華,先祖在日,曾任亡明副將。我是鎮江鐵蓮子柳兆鴻老英雄的弟子。這次實奉師命,千里投師,爲求武功的深造,所有下情,已經向段鵬年師兄表白過了。委因家師浪跡江湖,碌碌少暇,所以特教弟子遠來山陽。一者是要求你老指點三十六路擒拿,二來是家師要求你老的五毒神砂的配法和解藥,所以打發弟子前來。……”

  華風樓一聽此言,把眼一合,嘻嘻地笑了一陣道:“哦,原來如此!……你原來是要討我的五毒神砂藥方和解方。三十六路擒拿,怕不是你想學的吧?你師父他就會,你何必旁求?……你先站起來,我有話問你。”

  楊華聽了末句話,更不肯起來,仍然說:“弟子千里迢迢,實懷着一片至誠;求老前輩垂青末學,破格收錄。”華風樓哼了一聲道:“你把投師學藝,看得太易了。你我素昧生平,任憑你空口幾句話,我就能把你收在門下麼?我先問你幾件事,你答得對了,再講投師學藝不遲;站起來吧。”

  楊華立起來,往旁一站。看這位風樓先生,手拈灰髯,面挾寒霜;沉默了片刻,冷笑道:“楊華,我問問你,你自稱是鐵蓮子的弟子,這話就靠不住。我卻曉得柳老英雄門下,僅僅有一個姓魯的徒弟。……你是從多大年紀拜的師?你序次第幾?學藝幾年了?在何地跟他學的藝?你學會了柳門中那幾種技藝?你爲什麼遠涉關山,要投到我這裏來?”

  楊華面泛紅雲,這才曉得人家動了疑心,便囁嚅地道:“弟子拜在柳老師門下,年限很短。入門功夫,是一無所得。”華風樓說:“什麼,年限很短?”

  楊華忙說:“老前輩容稟,弟子從前本在懶和尚毛金鐘毛師尊門下,先後學藝八年,學會了連珠彈法和劈掛掌。後來毛師尊與柳老師交深莫逆,因爲柳老恩師有空手入白刃的絕技,又承柳老師垂青,我毛老師這才令弟子帶藝投師,轉拜在柳老恩師門下。弟子入柳老師門下,不過一兩年光景,尚未學會師門中的絕技。論師承次弟,那魯鎮雄魯大哥乃是弟子的大師兄,弟子名列第二。只因柳老師遊俠江湖,無暇指授門下,恐怕耽誤了弟子的前程;這才教弟子遠赴山陽,來投奔你老人家。……”

  楊華還要往下說,華風樓突然截止道:“我問你,你柳老師有幾個兒子?”楊華不覺面含不悅,心說:“他是我的岳丈,我難道不曉得?你這老兒真是可惡!”便答道:“柳老英雄並無子嗣,只有一女。便是我的……師妹。”

  華風樓兩眼註定楊華的面容,一點也不放鬆。楊華接着說:“我柳老師想着你老人家素來最重江湖義氣,定能收錄弟子。不意弟子登門叩謁,一連幾次,老前輩未予賜見。弟子迢迢千里投來,若這麼迴轉江南,我柳老師一定責備弟子志不堅,意不誠;弟子有何顏面,重見我柳師尊?因弟子探聞得老前輩並未出門訪友,或是段師兄仰體師意,代爲拒絕;是以弟子一時斗膽,這才冒昧深夜登門。不過是要當面叩求老前輩,推恩收錄,實在並無他意。老前輩如不相信,可以問那位段師兄,就知弟子前後登門拜訪過多少次了。”

  楊華這一席話多半是實情,只有奉命投師的話,是他一時的矯飾。對於自己招贅柳門,以及與柳研青訂婚、閨謔反目、妒情出走的話,自然掩藏起來,不肯說出一字,因此情節上總有說不圓的地方。華雨蒼傾聽良久,微微一笑道:“如此說來,你是奉師命而來的了?那麼,你師父鐵蓮子不遠千里,遣你來投,必有推薦的書信。你何以數次登門,總未拿出來?也許你是要當面交給我?你且把那信拿出來,讓我看看,到底他是怎麼說的?”

  這一來,卻把個楊華問得張口結舌,倏地漲紅了臉。楊華把衣襟一摸,剛要說話。那華風樓早已面色一沉,呵呵地冷笑道:“你是把信丟了,是不是?再不然來得慌促,你師父沒給你寫?”楊華羞慚無地地道:“老前輩不要多疑,我柳老師並沒有寫信。他老人家說,跟你老交誼素篤;教弟子到了,一提他老的名字,你老人家一定要收留的,弟子信以爲實,所以也就忘了要推薦信了。”

  那華風樓勃然變色道:“滿口胡言!你膽敢假冒鐵蓮子的旗號,來到這裏生心覬覦!這就該捆送山陽縣,往夜入民宅、盜案匪案裏問你。看你面色猶豫,定有難言之隱。我若把你押送到柳老英雄那裏,他那把雁翎刀一定更不輕饒你!只是老夫耄矣,久厭塵擾,不喜多事,這也算是你的造化。只恨你年輕輕的自甘下流,妄弄這種鬼狐伎倆。你卻不想想,老夫偌大年紀,飽經世故,深識人情鬼蜮,我面前豈容你挾詐弄詭?老夫掌武當派門戶,雖有絕技,可肯輕易傳予來歷不明之人?就算你說得句句是實情,只你這性情不堅,好高騖遠,我門中也不要你這種浮薄子弟。據你所說,你先投拜懶和尚爲師;那懶和尚也非等閒之輩,你既入他門牆,就該尊師敬業,不得門內絕藝,不出師門纔是。是你自己說的,在他門下學藝八年,已將連珠彈、劈掛掌學好,你毛師父已算待你不薄,你卻半途改轍,另投到鐵蓮子門下,這已經犯了武林大戒。但是你說曾得你毛師父的認許,這還情有可原。最可駭怪的,是你投拜鐵蓮子門才一兩年,入門時短,藝未學成,你又跑到我這裏來了。嘻嘻,你只顧滔滔自述,你可曉得前情不符後語麼?你說你師父跋涉江湖,無暇教導你,他既無暇教導你,怎麼又愛你,又要找毛金鐘,討你爲徒?這是什麼話!況且我們武門中,師徒一同跋涉江湖,遊學習藝的很多,遊俠又礙着授徒什麼?再說老師無暇,由掌門師兄代授技藝的,更是不可勝計;你柳師父沒空,你魯師兄也沒空哪?你分明不是犯門規,見逐於柳老,就是好異思遷,背師偷來學藝!你這種行爲,遇上你那些好說話的師父就是了,若是遇上我這個拙老師,你這就是蔑視本門武功,我一定要按本門中的門規處置你。象你這樣朝秦暮楚,就是走遍天下,也訪不着名師,練不出絕技來。你試想一想,就算你真是柳老的門徒,我也能收留你這樣的徒弟麼?何況你空口無憑,滿嘴謊話!你今夜竟敢私入我的住宅,各處窺伺,尤其辱我太甚。我年逾六旬,若果年衰技疏,一無覺察,經你這番恥辱,教你到處嘲笑我:‘武當派名家,連進去一個人都不知道!’那時候,我將情何以堪?我若就這麼輕輕放你出去,顯得我太懦弱了吧!”

  華雨蒼說到此處,把個楊華說得局天蹐地,慚汗交迸。華雨蒼忽然把語調一變,道:“我本當懲治你一番。姑念你身無寸鐵,又披着長衫,似乎情猶可諒。可是你既已列入名師門牆,就該懂得江湖道上的規矩;下次對待武林前輩,不可如此無禮,你不帶武器,這是你居心尚好的地方,也是你到我這裏佔便宜的地方。但是,就憑你身無一技之長,竟連防身之器,一點也不帶,萬一猝遇勁敵,或逢仇家,或深夜間遇見行俠的人,見你行跡可疑,驟然動起手來,你又沒有出奇制勝的本領,那時候,就許糊糊塗塗地喪了性命,豈不太冤?下次不可如此大意。良言盡此,快快回去吧。不要三心二意,還是找你那恩師,苦練功夫。就是你師父對你稍有薄待,你也不可負氣改投。你應以情感情,以義感義,工夫磨到,自然成功。不要在外面亂闖,給你那授業的師父丟人。‘要學驚人藝,須下死功夫。’你若不聽老夫之言,盡在我山陽縣逗留;如再重逢,休怨老夫無情!”說到這裏,把手一揮道:“去吧!”

  玉幡杆楊華雙眼直豎,怒氣沖天,當下還要聲辯。那個梳沖天杵的小孩早將門簾撩起,用手向外一指說:“請吧,還等祖爺送麼?”

  楊華惡狠狠瞪了他一眼,將身微動,再向華雨蒼,深深一揖到地,大聲發言道:“老前輩,我楊華何幸,今夜承你老人家這麼成全我,我決計至死不忘。我究竟是鐵蓮子的什麼人,將來老前輩定可訪明。那時自然證出真假虛實來,此刻我也無須多辯。怨我來的冒昧,我楊華將來但有寸進,皆拜謝老前輩之賜。我總要報答老前輩這番恩待!告辭了,相逢有日!”又復一揖,倏然轉身,大灑步走出屋去。

  那個小孩緊緊跟隨在後,直送到廈檐下,說道:“楊大爺你自己請吧,還用我開大門麼?”玉幡杆更不答言,緊行幾步,將長衫一捋,好歹掖起來。走下甬路,墊步擰腰,竄上南房。那個小孩笑了一聲,跑向東廊下便門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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