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房就在樓上,柳研青已入洞房,新郎官便用秤桿挑去了蓋頭,伴娘等請新郎新娘並肩坐帳。這時候玉幡杆楊華坐在柳研青身旁,雖說是續婚,心上也不覺有些亂亂的,卻將新人的襟角悄悄一扯,就勢壓在自己身下。這是個俗例,說是新郎壓着新人的衣角,新人往後便怕着丈夫。反之,新人若是壓着新郎,那麼新郎可就一輩子懼內。
楊華暗想:柳研青是那麼嬌性,這總得壓伏住她纔好。因此在兩人並肩落座時,楊華偷偷地扯了一把,要壓她的衣襟,不想柳研青也正防着這一着呢!
柳研青一從下轎就蒙着蓋頭,被喜娘擺弄過來,擺弄過去,任什麼也看不見。低頭微看,一時看見女人們的裙腳,一時又看見一對靴腳,猜想定是新郎楊華了。正在悶得難受,忽然眼前一亮,被新郎挑去了蓋頭,柳研青不禁擡頭看了一眼,楊華恰巧也正側着臉看她,兩人眼光一碰,不禁各自避開。
緊跟着新人並肩坐帳。才一落座,柳研青忽覺自己的衣襟被扯了一下,果然楊華就壓着自己坐下了。柳研青暗想:“果然不出幹嫂子所料。好你個楊華呀!你真想壓着我一輩子麼?你壞心眼真不少!”便從長袖中探出手來,微一欠身,把衣襟猛一扯,竟從楊華身下奪回來,就勢用手按住了衣襟。她心中暗笑:“你別想壓着我,我也別想壓着你!”但是柳研青這番做作,玉幡杆頓時覺察出來。低頭一看新娘子一隻左手,已將衣襟捋住,再想扯,是不能夠的了。然而柳研青這隻手卻很好看,白生生的嫩如春蔥,染着鮮紅的指甲,套着三個金指環,顯得非常可愛。
這兩口子暗中較勁,毫不客氣,連喜娘也看出來了,不禁嗤地一笑,卻惡作劇地把合歡杯一聲不響,直送到楊華嘴邊,又送到柳研青嘴邊。兩人冷不防地被灌了一口甜而涼的蜜水,這叫做合歡酒。
這一對夫婦,小小地經過了一度悲歡離合,到了這時,方得成就了美滿姻緣。合巹之後,新人雙雙謝客,這應該向賀客逐個拜謝。柳門大師兄魯鎮雄道:“諸位親友,咱們把這個禮免了吧!新人兩口子很累了。”毛門大師兄管仲元說:“不行不行,禮不可缺。我們大老遠地來了,還不值受新人磕個頭麼?我還得受雙份頭呢!我又代表我師父當大媒。”羅善林那個小孩子,從人背後擠出一個小頭來,也跟着說:“該見個禮兒,該見個禮兒!”賀客們頓時鬧鬨起來。
楊華、柳研青無可奈何,兩口子只好駢肩對衆施禮。魯鎮雄看着柳研青鼻窪鬢角有汗,忙又說:“衆位親友都在這裏了,長輩該教他倆行禮,平輩的就教新人來個羅圈拜吧。”又笑叱羅善林道:“小孩子,有你的什麼?你還沒給你師姑、師叔磕頭道喜。”羅善林道:“師父不用你說,我準磕!師姑、師姑老爺,我在哪裏磕呀?”嚴天祿擠過來道:“別忙!等一會鄭師兄、柴師兄就來;咱們四個人一塊磕頭,給公母倆磕個四平八穩。”
當下賀客們站了一圈,楊、柳二人並肩而立,向衆人拜了拜。毛門大師兄管仲元、三師兄潘梓才,都沒見過柳研青,仔細端詳她,雖然濃妝豔抹,低眉斂容,可是秀拔之氣仍從眉宇間透出。她身材雖矮,體格健實,到底不愧是有名的女俠。只見那氣度,也不象尋常新嫁娘那麼扭扭怩怩,在拘束中仍還流露着灑脫的神氣。潘梓才就冒冒失失地嚷道:“好麼,老六,你真有福氣。難爲你紅鸞星照命,一個賽似一個的。”他這話自然說的是楊華的前妻,卻不道教柳研青一聽,竟誤會到李映霞身上。洞房第一夜竟又把楊華審了一堂。
衆賓客七言八語,這就要開始鬧新房。新娘子行完禮,竟扭身上了樓。喜娘忙笑着趕上來攙扶。衆賀客笑道:“新娘子一身好功夫,不用攙,‘嗖’的一個箭步,就上了樓頂了。”嚴天祿追着叫道:“師姑,咱們娘倆上樹,掏小喜鵲去呀!”羅善林道:“唔,這樓上還有麻雀窩呢!”
新娘子不顧而去,進了洞房,盤着腿坐在合歡牀上合歡帳裏。那個年輕的伴娘陪在一旁,好象給她保鏢,防備着賀客鬧房。果然,這樓上新娘子而外,只不多幾位女客,樓下男客和執事人等卻擠得很滿。一位賀客就說:“喂,這裏太擠。來吧!咱們上樓給新娘子做伴去吧!”立刻譁然大笑,把洞房中正在品頭評腳的幾位女客,嚇得趕緊躲了出去。新郎楊華躲在樓下,被兩個小師侄推上樓來。羅善林鬧得最兇,當衆表演新人當年打彈弓那場把戲。嚴天祿就說新郎從前沒過門就跪過磚,無枝沒葉地胡說了一陣。大家立在合歡牀前,要把新娘子逗笑了。柳研青受明人傳授,沉心靜氣,裝聾做啞,只是不笑。
那毛門大師兄管仲元端容正色,把楊、柳細細看了一遍,口中說道:“我眼睛有點近視,諸位看見了沒有?這可真是郎才女貌,珠聯璧合,真般配呀!可有一樣,我說你們瞧一瞧。是新郎倌高一點呢?還是新娘子矮一點呢?我瞧着好象不很對勁似的。新娘子踩個小板凳好了。”
引得衆人鬨然大笑。那個羅善林說:“我們師姑和師姑老爺,好有一比。”嚴天祿就答腔道:“比做何來?”羅善林說道:“我們師姑老爺好比一個長腳鷺,我們師姑好象個矮腳毛腿小廣東雞。”
嚴天祿把頭搖得象撥浪鼓似的道:“不對,不對!我們師姑老爺好象一根白蓮藕,我們師姑就象紅櫻桃,你們兩口子是一長一短,有紅有白,真鮮活!”跟着就有一個賀客起鬨道:“好麼!新郎亞賽白蓮藕,新娘好比紅櫻桃,那麼長來那麼小,你說配得夠多巧!”這賀客念起喜歌來,逗得衆人鬨堂大笑。
新郎倌臉皮雖老,教他們這麼一形容,也有點掛不住了。新娘子坐在喜娘身後,忍俊不禁,嗤的一聲,笑出聲來。衆人大嚷道:“笑了,笑了!新娘子笑了。”
魯鎮雄提着個心,惟恐鬧房的把柳研青招急了,鬧出別的笑話來,不想柳研青居然忍受下去了。楊華的叔父楊敬慈坐在樓上,意含不悅,覺得這些賀客,江湖上的人物居多,還不知鬧房鬧得多麼兇呢。便催執事人趕快擺宴,命僕人請賀客赴席。
這些鬧房的人便拖着新郎走下樓來。柳研青見人已走了,便吁了一口氣。喜娘遞過手絹去,把新人臉上的汗沾了沾。原來她這一身衣服太熱,裏邊衣衫都溼了。
柳研青剛剛喘了一口氣,那兩個出名淘氣的小孩子白鶴鄭捷和柴本棟,從魯宅偷偷溜了過來,要趁這鬧房的時候,囉唣囉唣。
這時候,楊華被幾位賀客捉了去,連灌了幾杯酒,還逼他在席上劃個通關。楊華喜酒入肚,面已微紅,正想借機會逃走。忽聽得背後冷不防有人叫道:“師叔,您大喜!”
楊華回頭一看,是鄭捷、柴本棟這兩個小子,曉得他們必要淘氣的。不意這兩個人衣帽整齊,大搖大擺地走進來,滿臉居然擺得十分正經。到了宴前,兩個人居然向賀客們施禮寒暄,隨後才向楊華說道:“師叔,你老大喜了。弟子今兒個在那邊忙了一天,好容易才偷着工夫來,給你老叩喜。”說着,又叫道:“師叔,我給你老磕頭吧。”兩個人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。卻是磕完頭,依然不起來;挺着腰板跪着,也不笑,也不言語。待楊華站起來扶二人道:“你倆又要淘氣,怎麼還不起來?”鄭捷看了看柴本棟道:“是你說,是我說?”柴本棟道:“還是師兄說。”楊華道:“你倆又是搗什麼鬼?”
鄭捷把頭一低道:“師叔,不怕你老笑話,你老大喜事價,我哥倆一喜歡,出去押寶了。本想贏個吊二八百的,給你老買兩條手巾。誰想運氣不好,輸了。沒法子,你老借給我倆錢吧!”楊華道:“起來起來,當着這些人,可不許發壞。”柴本棟道:“實對你老說吧,我哥倆不是找你老借錢,是找你老討點見面禮,道喜的錢。”楊華道:“淘氣!給我起來吧。你倆還想耍笑我麼?”兩人還是不起來。鄭捷正色說道:“師叔,你老可別笑話我!我們可不是犯財迷,這裏是有這麼一個規矩,晚輩給長輩道喜,沒有不給賞錢的。況且你老這回喜事,又不比平常。師姑一賭氣走了,她可不是吃你老和那位李小姐的醋。”
楊華把臉一沉剛要發話,鄭捷忙道:“是我說錯了。師姑生氣走了,多虧了小侄兩個人跑細了腿,說破了嘴,才把她老請回來。你老就看這一點,還不多賞幾兩銀子麼?”
楊華一想:“或者江南是有這麼一個規矩,也未可知?我不要小氣了。”遂向衆人瞥了一眼,見衆人含笑看着鄭捷、柴本棟。管仲元點點頭道:“是的,這是該賞的。”楊華遂一摸兜囊,卻沒有碎銀,只有坐帳押腰的兩個銀錁子,便掏出來,遞給二人一人一個,道:“拿去吧!不許再賭錢了。”鄭、柴二人笑嘻嘻地接過銀子來,又磕了一個頭道:“我謝謝你老。”可是,兩人還是直挺挺地跪着。楊華皺眉道:“你們還跪着做什麼?”白鶴鄭捷道:“師叔,你老別覺着我哥倆淨爲討賞纔來的,我們是給你老賀喜來的。沒有別的,我哥倆借花獻佛,也得敬你老幾杯喜酒啊。”柴本棟這才站起來,拿了一隻大杯,滿滿地斟上,遞給鄭捷。鄭捷跪着接杯,雙手把杯一舉說道:“師叔,你老喝一杯一品當朝。”然後鄭捷站起來斟酒,柴本棟跪接來,高舉酒杯道:“你老喝一杯當朝一品。”
楊華這才明白過來,發嗔道:“你倆搗亂,我可往外趕你們了。”柴本棟道:“今兒是師叔、師姑大喜的日子,小侄決不敢搗亂。你老喝我師哥的,不喝我的,想必是我敬酒敬得不恭?”把腰板一拔,直挺挺的,雙手高舉着酒杯,滿臉帶着肅然起敬的神氣。
潘梓才道:“師弟,你好大架子呀!小孩子恭恭敬敬地敬你酒,你好意思不接麼?”楊華笑道:“這兩個搗亂鬼,師兄你是不知道,他們想着法兒琢磨人。”遂勉強把柴本棟這杯也喝了。那鄭捷卻又斟上一杯道:“師叔,你老再來一個雙喜臨門。”
這一句引得席上賀客譁然大笑,喝酒的把酒都噴了。管仲元道:“好孩子,你師姑聽見了,可答應你麼?”正鬧着,樓梯登登地一陣響。嚴天祿、羅善林兩個小孩,在柳研青面前鬧了一陣,此時跑了來。一進屋就叫道:“鄭師哥、柴師哥來了!我等着你們呢!咱們哥四個會齊了,好給師叔、師姑磕頭道喜呀!”
鄭捷把酒杯一指,柴本棟就把銀錁子掏出來一晃,很得意地說道:“有偏你們二位了。我倆早磕完頭,得了喜錢。我們在這裏敬酒哩!”嚴、羅二人“哎呀”一聲,道:“壞了!我們早來的,倒誤了場啦!”兩個人一齊跪倒,磕頭、討賞、敬酒,照樣地也來了一套。楊華沒有銀子做賞,身上二個銀牌子也教嚴、羅二個小師侄解了下來。四大杯酒灌得楊華滿面通紅,這四個小師侄還是沒完,四個人跪在一圈,定要每人敬三杯,一共便是十二大杯酒。
楊華急一陣,惱一陣,好容易才把四個師侄趕走。不想席上的賀客也一人舉着一個酒杯,笑嘻嘻地說:“新姑爺賞臉吧!難道我們還不如孩子們麼!我們每人只敬你一杯,多了也不敬。”
楊華酒量本窄,要想逃也不能夠,沒口地央告衆人。衆人說:“那麼,我們合敬三杯吧!可是三大杯,小杯算白饒。”連划拳帶敬酒,三十多杯酒,把楊華灌得暈頭轉向。
那鄭捷和柴本棟卻又大搖大擺地上了樓,找尋新娘子柳研青去了。
柳研青在帳中端坐,剛把嚴天祿、羅善林兩個小搗亂鬼趕走,覺得又熱又渴,心上說不出的不好受。那年輕的伴娘斟來一小杯茶,給柳研青潤潤嗓子。柳研青一口喝了,還是乾渴得慌,教伴娘再斟一杯,又喝了,教伴娘再斟。伴娘忙說:“姑娘別喝了,這茶水什麼的,可千萬不要多喝呀!”柳研青搖頭使眼色,催伴娘再斟,伴娘只是不肯。柳研青沒法,只可忍着。
就在這時候,白鶴鄭捷和柴本棟已輕輕躡着腳,走上樓來。先不進洞房,將門上掛的軟簾微掀起一角,兩個人一邊一個,往裏偷瞧。
只見這個師姑大非前日那個模樣了。穿着一身鮮豔的衣裳,朱脣粉面,滿頭珠翠,盤腿坐在楠木牀上。想是很勞累了,把一個右腿伸了出來,又把左腿也伸了出來。伸了個懶腰,把合歡牀上的鴛鴦繡枕,隨手拉過來一個,那意思是要躺下。
伴娘頓時慌了,急忙捱過來,附耳低聲勸阻。柳研青皺眉搖頭,呶呶地悄語。只聞得說:“不行!腿都盤麻了,腰也板得慌。”跟着見她腿一出溜,那意思是躺下不行,何妨下地遛遛?
鄭捷、柴本棟兩人相視一笑。柴本棟低聲說:“鄭師兄,你瞧師姑這腳!”稍微一嘀咕,不意柳研青已竟覺察出來。她就是做了新嫁娘,低眉垂眸,不一定眼觀六路,卻依然耳聽八方。慌忙地把腿收回來,趕緊端坐好了,又趕緊低下頭來。雖然低下頭,到底忍不住微轉雙眸,往門口外偷看。
柴本棟突然把門簾一挑,大聲說:“師姑大喜,我們來晚了!”這倒把門簾那邊的白鶴鄭捷嚇了一跳。他正彎着腰,伸脖子,探腦袋,從門簾縫偷瞧,冷不防被柴本棟一挑簾,弄得真形畢露,淘氣的樣子教柳研青全看見了。
柳研青頓時把臉放下來,秋水般的雙瞳狠瞪了鄭捷一眼。鄭捷暗罵柴本棟笨蛋,但是他立刻假裝把鞋提了提,昂然邁步進來。到合歡牀前,站在柳研青打不着的地方,照樣拿出十分正經的面孔,肅然打恭地說:“師姑,你老大喜!小侄整忙了一天,好容易才抽出一點空來。柴師弟,咱們幹什麼來的?師姑,我們給你老磕頭來啦!”一拉柴本棟,趁勢暗搗了柴本棟一拳,口中說道:“咱們就在這裏磕吧!”兩個人裝模做樣地磕了三個頭。
柳研青張了張嘴,沒有言語,把臉扭到一邊。鄭、柴二人磕完頭站起來,就在合歡牀前,象排班站崗似的,一邊立着一個,向柳研青搭訕。柳研青只是不理,半晌才說道:“去吧,你倆樓下去吧!”
兩個人站住不動。鄭捷正色說道:“師姑,你老累了吧?這裏沒有外人,你老躺着歇一會兒,不礙事的,我給你老把門。要是有人來,我就咳嗽一聲,你老就趕緊起來,再盤腿坐好。”
柴本棟說道:“不用那麼費事。有人來了,你就說:‘別進來,新娘子解溲啦。’他們誰也不敢往裏闖啦。”柳研青依然不語,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。
鄭捷又道:“師姑,我告訴您一件事。你瞧他們這些賀客太可惡了。你猜怎麼着,他們不敢跟你鬧,可把楊姑爺收拾苦啦!你再想不出他們那夠多麼損。”說到這裏,故意地不再往下說,他曉得這位師姑最性急不過,他要看看柳研青還往下問不問。誰想柳研青到底忍住了,她還是不答理,只擡起頭來,把鄭捷看了一眼。
鄭捷做出關切的神氣道:“師姑,他們太歹毒了!他們把楊姑爺灌醉了,好幾十杯酒呢!你聽,樓下這不是還灌着了?今兒晚上,我真替你着急。……”
柳研青不由的臉一紅,把眼一張,怒道:“鄭捷,你找打!”
鄭捷忙向後一縮道:“我說是真的,楊姑爺今兒這酒太喝多了。真是的,今兒晚上他準得吐。你老可留神,他就許人事不知,吐您一身。”鄭捷這麼說着,柴本棟卻從自己身上摸摸索索,掏出一個紅紙包來。雙手捧着,低聲道:“師姑,你上轎太慌了,我師孃忘了給你這個了。”遂將紙包舉到柳研青面前。柳研青道:“做什麼?這是什麼?”柴本棟故意低聲道:“是一條小手絹。”說着把包打開,遞給柳研青。
柳研青怔了一怔,從自己袖口內掣出一條紫絹巾來,道:“手絹,我有啊!”柴本棟搖着手,正色道:“不對,那是給您擦眼淚的。這條白手絹,是給您今天晚上用的。”
柳研青說道:“幹什麼用?”那個年輕伴娘看了柴本棟一眼,“嗤”地笑了一聲。柳研青不由得急了,把手一揚,要給柴本棟一個嘴巴。
柴本棟早已防備着,急一跳,跳到一邊,忙解說道:“師姑您別打我呀。我說是真的,楊姑爺今晚上一定要吐,這條手絹您不是正用麼?”
柳研青瞋目瞪着兩人,低聲斥道:“你兩個東西都給我滾出去,你當我現在就不敢捶你們了?”
鄭捷笑着忙說道:“柴師弟,你說話太冒失了,好話也說得不受聽,難爲師孃怎麼囑咐你來!躲開一邊吧,大喜事價,別惹師姑生氣。”往前挪了半步,低聲藹言道:“師姑,他說的是正格的。楊姑爺教他們灌的連眼珠都紅了。沒有那麼鬧房的,太不成規矩了。師姑,他們散了宴席,還許進來鬧房。我告訴你一個招,有向你鬧的,您給他一個滿不在乎,他們鬧着也就沒有意思了。你越害羞,他們越鬧。你索性大大方方的。他們要看新娘子的手,你就給他一拳;他們要看新娘子的腳,你就給他一腿,他們還能再鬧麼?我師孃打發我們來,就爲告訴您這些要緊的話。”
柳研青聽着,覺得似乎有理,不由得看了鄭捷一眼,心想:“這孩子也有正經話麼?”
只聽鄭捷又說道:“師姑,我師孃告訴我好些呢。這些天她老人家只顧忙了,丟三落四的,有好些要緊的話,都忘了對您說,教我倆趁沒人時告訴您。”
柳研青道:“你不用瞎扯,誰信你們那些謊話!快去吧,你可別招上我的氣來。”鄭捷道:“是真的呢!”
說着,鄭捷又往前湊了半步,低聲道:“師姑,我們再不敢招您生氣。瞧瞧今天是什麼日子,我還能惹您生氣麼?……柴師弟,勞你駕把着點門,別教人進來。……師姑,我師孃給您帶了話來。她說是臨上轎,忘了囑咐您了,教您彆着急,忍着點,可不許嚷。到了晚上,楊姑爺進了洞房,您千萬別跟楊姑爺說話。頭天晚上,新娘子要是說了話,準受一輩子窮,您千萬記住了。還有一個例,新郎和新娘子誰先說話,就是誰先死。這是老典故,再靈不過的。所以有的新娘子心疼女婿的,就搶着說話,那意思是將來願替姑爺先死。師孃教您估量估量,隨你的便。你要是不願意死在楊姑爺頭裏,您就忍着,一聲也別響。”
柳研青聽了這些話,不由得臉泛紅雲,心上覺着很不得勁,半晌說道:“錯過是你師孃,別人再沒有這些酸例,她的故事多着呢!老在人家耳邊嘮叨,離開她眼前,她還是不饒人呢!”
柴本棟插言道:“師姑,您可別不信,新娘子和新郎官要是同時開口,到老準得一塊死,再沒有那麼靈的了。我從前就聽我娘說過,這些個例,您可不能不照着做,不然的話,可就教人家恥笑了。我師孃還教告您,這幾天您吃飯喝水,可要端着點,千萬別放量,別教人家二老爺笑話。要是就只楊姑爺一個人,倒也罷了。無奈人家這位二老爺是您的叔公,又是書香人家,文墨人,最講究這些例兒。沒的新娘子一吃三大碗飯,倒惹得人家笑話咱們。我師孃說啦,你一頓飯只可吃一小半碗,寧可餓着點肚皮。”
柳研青想起頭幾天,魯大娘子也曾嘲笑過自己飯量太大,決不象個新娘子斯斯文文的吃法。但是臨上轎的這幾天,柳研青已經捱了兩天餓。如今已經娶過了門,是怎麼還要捱餓?當真的大姑娘一做了小媳婦,就連飽飯也不許吃了,這是誰留下的虐政?這位新娘子江東女俠柳研青,不由臉上帶出十二分的不願意來,又不由得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道:“誰出的主意,還餓殺人不成!”
柴本棟滿臉露出了同情和不平的神氣來,說道:“誰說不是呢!這簡直不講理。做新郎的什麼講究也沒有,做新娘子的故事就多啦!這個不行啦,那個不許啦,麻煩死人。好在這也就是三十天爲限。一個對月,就新鮮勁過去了,你愛吃八碗飯,也沒人嫌您吃得多了。”
柳研青忿然說道:“三十天,三天我也餓不了!”白鶴鄭捷就說道:“師姑,您彆着急,真個的哪能真教你捱餓呢?咱們有的是招,我師孃早給您慮唸到了,你瞧這不是給您帶來了。”柳研青眨了鄭捷一眼說道:“又帶什麼來了?”鄭捷說道:“點心。”只見鄭捷摸摸索索地也掏出一個白手巾來,對柳研青說道:“你瞧,小侄就怕您餓壞了。別看這是我師孃給您準備的,這可是我哥倆給提的醒呢?若不然,師孃也就忘了。”
鄭捷邊說,邊將包打開。柳研青看時,原來是四個染紅的煮雞蛋。那個柴本棟也照樣鬼鬼祟祟地摸了一回,也摸出一個手巾包,打開包,也是四個煮雞蛋,用紅色染了個通紅。
鄭、柴兩人低言悄語地說:“師姑,餓不着您,小侄是管幹什麼的!你老快把這八個雞蛋收起來,藏好了,別教人看見。您餓了,沒人時就吃兩個。這八個雞蛋足夠您墊補兩天的。趕您吃完了,我哥倆再給您送來。您到吃飯的時候,只管少吃些飯什麼,有的是紅雞蛋。”這八個紅雞蛋放在柳研青身邊,左邊四個,右邊四個。柳研青板着面孔,很不承情地說:“這是鹹的,是淡的?”柴本棟說道:“師姑,您別外行了,紅雞蛋從來沒有吃鹹的。”
柳研青也怕人看見紅雞蛋,覺得新娘子吃東西不雅,正要伸手收藏起來。不想那個年輕的喜娘竟堵着嘴,吃吃地笑個不住,指着鄭、柴二人說道:“兩位少爺呀!你們真夠淘氣的,難爲你們怎麼想出來的?”
柳研青悄然回顧,輕輕地問道:“他們可是捉弄我麼?哦,難道是生雞蛋?”喜娘笑道:“那倒不是,不過他們把雞蛋染紅了,太早了點呀!傻姑娘,你忘了送喜蛋了麼?”
柳研青恍然明白過來,不由得滿臉通紅,嬌顏生嗔,順手抓了兩個雞蛋,照兩人打去。柳研青是打鐵蓮子的好手,可以說百發百中,幸虧她沒有用勁,柴本棟急忙一轉身,跳出洞房,後頸上捱了一下。白鶴鄭捷張惶失措,一個跑不及,“啪”的一下,紅雞蛋正打在額角上。“哎呀”一聲,掩面跑出去,額角上頓時起了個鵝卵。“哎呀,哎呀”地叫着,又是叫又是笑,隔着門叫道:“師姑怎麼不講理,怎麼打送禮的?”
柳研青罵道:“該死的小鄭捷,我才饒你呢!”霍地跳下牀來,這卻把鄭捷嚇壞了,翻身便跑,竟忘了踩樓梯,一腳登空,骨碌碌地直翻下去,把樓梯半腰的柴本棟也砸倒了,兩個人一直跌到樓梯下廳道上,方纔打住。那喜娘也忙把新娘子攔住,都忍不住格格地發笑。
新娘子和喜娘在樓上格格地笑個不住。那柴本棟從地上爬起來,也是拍手打掌笑個不住。白鶴鄭捷捂着腦袋爬起來,“哎呀,哎呀”地一面說道:“我的孃的姥姥,真厲害呀!”
客廳裏的賀客聽見這大的動靜,好幾個人搶出來探看。只見鄭、柴二人身上有土,衣帽歪,扶着梯欄,相視狂笑。衆人猜想必有笑話。
魯鎮雄道:“你倆又淘什麼氣了?”柴本棟指着鄭捷的腦袋,笑得說不出話來。衆人看時,鄭捷額角上紅腫了一大塊,傷處也有紅的,也有黃的,也有白的。幸而是煮熟的雞蛋,要是生雞蛋,更熱鬧了。鄭捷直着嗓子,衝樓上大嚷道:“師姑,你打送禮的!我給你告訴師姑老爺去。”找着楊華,報告送蛋捱打之事。就是楊華,也忍俊不禁。大家譁笑了好久才住。
人們直鬧到三更天,才把新郎官饒了,放進洞房來。可憐玉幡杆,成了紅幡杆,被衆人灌得酒氣熏天。頹然沉醉,進得洞房來,卸去了長衫,強撐着叫道:“師妹,他們太可惡了!我這工夫直翻騰,要吐。”果然不出鄭、柴二人之所料,竟扶着梳妝檯,哇地大吐出來。喜娘送來醒酒湯和鮮果,楊華吃了一氣,跟着踉踉蹌蹌橫倒在合歡帳裏。
新娘子柳研青卸去盛服,坐在牀邊上,不知道怎麼樣好。喜娘向柳研青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話,微笑着向牀上看上一眼。新娘子搖了搖頭,擡頭一指屋門。喜娘悄悄退出來,把洞房門給倒掩上。直過了半個更次,喜娘隔門縫偷窺時,方看見新娘子姍姍地立起來,正在摘耳環卸妝。
到第二天早上,喜娘叩門進來服侍盥漱時,玉幡杆楊華已然順條順縷地睡在合歡牀上,擁着大紅牡丹綠綿合歡被,枕着鴛鴦戲水的合歡枕,面含笑容,晨睡正濃。新娘子柳研青杏眼微餳,柳眉舒展,穿着貼身小衣,正在對鏡掠鬢。
新娘子照例被別人給抹得花面紅脂,想是柳研青姑娘自嫌不好看,已用溼巾抹去了。喜娘上前行禮,給姑娘道喜。柳研青不禁臉一紅,一聲也沒言語。喜娘含笑過來服侍,給新人梳頭。梳好了頭,便洗臉,敷脂粉,點口紅,在左眉梢點了個梅瓣,然後穿上了新裝。柳研青向牀上一呶嘴,喜娘笑請新郎起牀。
楊、柳情緣到此已是團圓下場。吉期那天,女家那邊自比客館就親的男家熱鬧。鎮江魯家門前懸燈結彩,高搭喜棚,遍懸喜幛。男女賀客盈門,擺了四十多桌酒宴,還算沒有驚動人。
鐵蓮子柳兆鴻捻鬚微笑,款待來賓。本宅主人魯松喬也內外照料着。前庭內院,男男女女來來往往,個個滿面含春。但是,就在這歡欣場中,卻另有一角之地顯得冷清!那慘遭滅門的李映霞小姐,此日孑然枯坐,黯然神傷。獨留在內院廂房內,滿臉上還要裝出平淡,透出替人歡喜的神色來。
柳研青未嫁前和李映霞同居的那兩間廂房,此日迎親,不啻鳳去樓空。柳研青的妝奩早已搬走,靠南壁只剩那張空牀。在北面繡榻上,枯坐着素服淡裝的李映霞一個人。外間屋那些僕婦丫頭都忙着照應道賀的女客,或者偷瞧新娘子上轎去了。
李映霞身穿孝服,難參婚曲。這一日不但院子沒有到,連屋門也沒有出。她思潮起伏,只將心情寄託在花針繡線上。但是外面鼓樂喧天,笙管齊奏,李映霞小姐如何繡得下去?更有那個不識高低的小丫環秋喜,人事不懂,只知貪看熱鬧。看得高興了,便跑來報告。訴說新娘子如何上轎,新郎如何迎親,穿什麼衣服,作什麼打扮,一樣一樣告訴李映霞。並且說道:“他們全出去看了,李小姐,你還不快瞧瞧去?”
李映霞看着秋喜這十三歲的小丫環,真不知她喜從何來?李映霞徐徐說道:“你看去吧,我看屋子哩。”
小秋喜道:“喲,哪用着您看屋子!王姐、李姐她們也都出二門瞧去呢!老奶奶不讓她們瞧,老奶奶說王姐是寡婦,李姐是二婚頭,您猜怎麼樣?那是白說,她們還是偷看了。這小丫環搬起茶壺嘴,公然對着茶壺嘴,咕嘟嘟地喝了一口氣的水,忙忙地又走了。臨走時還說:“李小姐,您看看去吧,多熱鬧呀!把我們大奶奶累得直鬧腳疼。人家柳小姐才闖奢呢,一聲兒也沒哭,就上轎了。李小姐,人家新娘子上轎,不是都要哭麼!大喜事價,哭是怎回事呢?不哭人家還笑話。”
李映霞笑了笑道:“柳小姐沒哭麼?”小丫環道:“沒哭,一聲兒也沒哭,就是噘着嘴。噘嘴幹什呢?”這小丫環咕咚地推開門,又跑出去了。
李映霞站起來,微嘆了一聲,把敞着的門掩上。不能刺繡了,就輕輕地走到外間,在椅上坐了一會,重又拈起針來。怔了一怔,旋又放下,走回內間。到牀前把自己的枕頭拍了拍,復又往窗外瞥了一眼,一歪身,側臥在牀上。——於是,這屋裏李映霞偷偷玩賞楊華送給她的那條鸞帶,除卻自己細微的呼吸聲,此外悄然無聲。而屋外卻笑語喧譁,另是一個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