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十一章 折弓啓隙閨謔走楊郎 仗劍尋夫窺窗見彼美

  鐵蓮子柳兆鴻聽見二人吵鬧,慌忙從精舍奔出來。只見楊華在前飛跑,柳研青持刀在後面追逐,兩人都紅了臉,動起真怒。這時正是凌晨時分,人多未起。只是大弟子魯鎮雄光着腳,赤着背,從內宅如飛奔出,橫攔着二人,大叫:“師妹不要胡鬧!師妹不要胡鬧!”柳研青把手一揮道:“師哥不用管,這姓楊的太欺負人了!”柳兆鴻一聲斷喝道:“青兒站住!”柳研青猛擡頭,看見柳兆鴻敞着衣襟奔來,把楊華拉住道:“賢婿,這是怎麼的了?”楊華喘着氣叫了聲:“師父!”——柳研青頓然氣餒,把刀一丟,嗚嗚地哭起來。

  這時已驚動得全院皆知。魯松喬夫妻,魯鎮雄之妻張氏和小丫頭們,把柳研青哄勸進去。柳研青只不肯走,要對柳兆鴻訴說委屈。柳兆鴻怒道:“你這丫頭,你拿刀動杖地做什麼?還不進去!”遂又和顏悅色,拉着楊華的手道:“賢婿,看在老夫面上,多多擔待吧!究竟是怎麼回事呢?”強勸到精舍,坐下來,詰問緣故。

  楊華怔了半晌,突然立起,向柳兆鴻深深一揖道:“師父,弟子年少,昏昧無能,教你老人家錯愛,可惜我福薄緣淺,弟子無顏再侍几杖,從今天起,就別過了吧。令愛是當代女俠,弟子無才,深知非偶。不要耽誤了令愛的終身,請另訂良緣吧!”說罷,就要轉身回室。

  魯鎮雄一見不象話,慌忙攔住,不住勸道:“師妹是小孩脾氣,不知輕重,賢弟要多多擔待她。我想你倆一定是練武惱了。這很不算回事,回頭師父一定訓戒她。這婚姻大事,豈是說散就散的?你這麼負氣一走,教師父可怎麼下得來呢?”

  柳兆鴻看見折弓在地,已猜知原委;連忙左一揖,右一揖,向楊華賠禮,道:“仲英,我這小女實在無知,總是我管教不嚴之過!萬事都看在我的薄面上,回來我一定責罰她,給賢婿出氣。賢婿不要悶在心裏,只管說出來,究竟她怎麼得罪你了,我一定教她賠禮認罪。”

  魯松喬也在一旁委婉解勸了一陣,又低聲對楊華道:“研青幼失慈親,一向嘻嘻哈哈,不懂得爲婦之道。我已經囑咐內人和小媳,好好地規勸她。楊賢侄不要從這一節上便生顧慮,其實她不過耍小孩脾氣。”

  柳兆鴻將楊華安慰住了,慌忙又到內宅,把柳研青叫到一邊,詰問緣故。柳研青負氣不說。柳兆鴻再三追問,研青纔將衣襟解開,露出傷痕來,說道:“還怪人家惱,爹爹您瞧瞧,他都把人家打青了!”柳兆鴻看着心疼不過,卻也無法,只好數說研青一頓,教她給楊華賠禮去。研青扭着身子,誓死不從,向柳兆鴻哭道:“憑白教他打也打了,罵也罵了,還教人家賠不是去,做女人的就這麼不值錢麼?”

  研青的義母、義嫂也再三苦勸,柳研青斷然不肯。把個柳兆鴻急得頭上冒汗,竟不得下臺,氣得這老兒連連頓足道:“好孩子,你就逼死我吧!那是你女婿,是你終身依靠的人,你卻拿刀動杖地追他,天下有這樣的女人麼?我爲你受了這十多年,滿打算給你擇一個佳婿,好了卻我一段心事。誰知你又恃勇逞強,把人家兩代相傳的彈弓弄折了,你還有理?姑娘不給他賠禮,我老頭子給他跪着去,誰教我是女家來呢?人家再不答應,我就把頭髮一削,找個地方一遁,我不管你們這一篇閒賬了!”

  柳研青起初不肯認錯,如今見老子急了,不由挫下氣焰。魯鎮雄之妻張氏慌忙過來說:“老伯不要着急,妹子是臉嫩,回頭我陪着她過去就是了。”遂拉着研青的手,委婉地勸說了半晌,道:“男兒臉面值千斤,妹子不該打他的臉,他怎能不懊心!況且你們會功夫的人都好逞強,楊姑爺打不過你,本來覺着丟人,妹妹就該讓他一招,也好看些。不是我偏向着楊姑爺說,他打你是誤傷,你卻是真打。又折了他的弓,又拿刀趕了他一個跑。年輕人誰不好勝,他自然臉上掛不住。妹子比不得我們這沒能耐的人,妹子應該越有能耐,越敬禮丈夫,那纔是女俠的行徑,千萬不可仗恃自己的本領,來小覷丈夫。得了,妹妹,快跟我過去,別叫老伯着急了。”命小丫環打個溫手巾,替研青擦了擦臉,哄着她徑到堂屋去。

  這鐵蓮子柳兆鴻,一世的豪傑,竟爲兒女情事,跑來跑去好幾趟;這纔將楊華做好做歹安慰住了,把柳研青也壓伏住了。柳研青含羞帶愧,委委屈屈,跟着張氏進來,在父親身後一站,低頭不語。楊華是由魯鎮雄陪着進來的,也自低頭不語。魯鎮雄夫妻兩邊和哄着,催促研青。柳研青逼得滿面通紅,偷偷看了楊華一眼,無可奈何,走過來低低說道:“師哥,別生氣了,妹子年紀輕……”說到這裏,抽抽噎噎低泣起來。

  楊華看見柳研青哭得眼圈通紅,又見柳兆鴻踧踖不安的神情,連忙站起來,低聲說道:“師妹……請坐吧。”遂又向柳兆鴻下拜道:“都是我們年輕無知,教師父煩心了!”魯鎮雄哈哈大笑道:“完了,完了,不打不成好姻緣……”他很圓說了一陣。

  柳兆鴻拿出做父親的面孔來,當着楊華,把柳研青數落了一頓!“你倆從此不可再行比武。因爲你們二人各有所長,各有所短,既締成夫妻,應當相助相敬。不許你考量我,我考量你。”

  這一場紛爭直鬧了兩天,方纔揭過去。柳兆鴻以伯父的身份,兼任慈母之責。隨後屏人密囑了柳研青許多話。這老人仍怕委屈了女兒,憋出毛病來,暗中託魯鎮雄,密囑張氏,夜晚和柳研青聯牀共枕,偷偷地哄她,勸她,現身說法開解她。師嫂先向她盤問,她起初不肯實說。末後才委委屈屈向師嫂訴冤:“師嫂不知道,他太恨人了!我不是爲他拿彈弓打了我,我就打他;他太混賬,他淨欺負我!”師嫂問她:“怎樣欺負你了?”柳研青含着眼淚說:“他打了我,還摸索人家的乳頭……”說得大師嫂噗嗤地笑了,悄悄勸道:“妹妹,你真傻氣,你們原是兩口子呀。……”大師嫂悄悄向她傳授了御夫祕訣,說得柳研青臉紅紅地笑了。

  柳研青自此頗加檢點,對待楊華格外婉順。一對未婚夫妻相安無事。又過了些日子,婚期已近。

  但人的脾氣最難改變,所謂“江山易改,秉性難移”;要不遇見了重大刺激,碰見了巨大打擊,再不會改得淨盡。俗話說兩個人的脾氣相投,真個講起來,必須一個剛,一個柔,方能相需相成,如果針尖遇見麥芒,銅缸碰見鐵甕,那就免不了磕磕碰碰。

  這一天玉幡杆楊華突然不辭而別!鐵蓮子大爲驚異,和魯鎮雄遍尋不見。行李雖沒帶走,可是他那隻豹尾鋼鞭已然不見,必是攜帶走了。鐵蓮子急叫來柳研青,窮加細問。柳研青忽然傷起心來,只說:“我沒惹着他!爹爹教我讓着他,他要我怎樣,我就怎樣。你們都派我不是,我還敢得罪他麼?”

  再盤問別人,別人更說不上是怎麼回事了。把個鐵蓮子懊惱得搓手頓足,將楊華的鋪蓋宿處,細細檢查了一遍,也並沒有什麼。後來才尋見一團撕碎了的信紙。柳兆鴻拼湊着尋繹,全文十不存一,只有一兩句話,略可湊整。內有“……人言雖不足信,而空穴來風……”和“……延生其人……”數字。

  柳兆鴻起了疑心,便將柳研青叫到精舍,父女相對屏人密語。這時柳研青好象也有些情不自勝,一雙秋波,瑩瑩欲淚。柳兆鴻不勝心憐,長嘆一聲道:“這楊姑爺也太難了,怎的一聲不言語就溜了?到底是宦家公子哥兒脾氣!”叫着柳研青道:“青兒,你不要難過,爲父決不埋怨你。他這幾天到底說什麼了沒有?他有什麼不滿意的話沒有?”研青想了一想道:“他沒說什麼。”柳研青還是那麼懵懂。柳兆鴻便將碎信指給研青看道:“你看這‘空穴來風’四字含着什麼意思,可是他有什麼疑心麼?”

  柳研青道:“他有什麼疑心?”柳兆鴻道:“你看‘延生其人’四個字怎麼講?莫非楊姑爺被仇人誘騙走了不成!”研青怔怔地看着碎信,對了又對,看了又看,擡頭對柳兆鴻說道:“延生其人,莫非是呼延生麼?”

  柳兆鴻道:“哎呀!青兒,我來問你,楊華這幾天可對你說過呼延生沒有?是不是他和呼延生認識?”柳研青頓時想起來,說道:“爹爹,可不是,他前幾天問過我,有一個叫呼延生的,可是師父的徒弟?”柳兆鴻將桌子一拍道:“哼,楊姑爺這次出走,一定是這個緣故!青兒,你想一想,你們是怎麼談起來的?是他先問你的,還是你先談起的?這必定是呼延生那檔子事被抖露出來了。”

  柳兆鴻這一猜,果然猜得不差。楊華不知從何處,打聽到呼延生臥底這件事來。言者又語不詳盡,又和楊華開玩笑,說:“你那位未婚夫人真個貌美手辣。那個呼延生沒安着好心來的,被你那未婚夫人砍了一刀,險些卸下一隻胳臂來。”

  楊華聽了,心滋疑竇,便向柳研青偷偷打聽。柳研青從來不懂什麼叫嫌疑,便信口一說:“這呼延生乃是我們的仇人打發來臥底的。後來他不敢惹我們,反把實底弄破。那個仇人譚九峯,把呼延生砍了一刀,是我們爺倆把他一條小命救活的。後來就放他走了,他還給我磕頭來着呢。”

  楊華就細細盤問這呼延生的爲人,柳研青極口誇他:“武功既好,人又聰敏,性子又溫柔,真是一個好孩子,所以我們本想殺掉他,末了到底沒肯下手。”

  楊華越打聽越要仔細打聽,柳研青卻越加信口胡謅起來。楊華問:“這呼延生既然這麼好,師父爲何不收他爲徒,反而還要殺他呢?”研青道:“你好糊塗呀!他不是來臥底的麼?我父親對我說過,可惜了的一個美貌少年,竟這麼不幸!”楊華道:“他是個美貌少年?”研青笑道:“他不但生得美貌,他功夫還很強呢!我父親傳他武功,他學得快極了。”楊華越聽越不是味。柳研青呢,又不覺得犯了小孩脾氣,故意把呼延生誇得十足。是如何聰明,如何好學,暗中未免有點故意逗弄楊華。

  楊華本已生疑,而今又含醋意,後來實在忍不住了,低頭說道:“如此說來,師父可把事做錯了,呼延生又好看,又好學,又聰明,又溫柔,可真是十全人才,比我這笨蟲強得多了,爲什麼放走了他,爲何不招他……”

  柳研青秀目含睇,“噗”地笑了,說道:“你問我爹爹去呀,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呀!我倒看他不錯,他人很機靈,決不會打我一彈弓,把人家的乳頭都打青了,還叫人家賠不是!”說着把身子向楊華靠了靠,說道:“我現在想起來還疼呢,都是你,夠多麼狠!”

  這時楊華默默不語,已然出神了。柳研青今天又特別高興起來,她已經繞着彎子把楊華戲耍了,把舊賬也描了,自以爲:“我這回說話可沒走嘴,即使楊華不樂意,也挑不着我的錯。……我沒有頂你,也沒有跟你擡槓!”

  楊華果然滿肚皮不痛快,卻說不出一個“不”字來。尋思一回,哼了一聲道:“我楊華貌不驚人,藝不壓衆,岳父老大人不知從哪點迷住了眼。……”說到這裏,一閃身起來,扭身便走。柳研青笑道:“二師哥別走,咱們再談談呀!”楊華一聲不答,低頭走去。

  這一晚玉幡杆翻來覆去,尋思了半夜,心裏說不出是惱是恨,是妒是疑。忽然從牀上起來,挑亮了燈,取過信紙筆墨,低頭便寫。寫完又看,看完撕了,重寫。寫了一回,竟又撕碎,不再寫了,把筆墨一丟,上牀來矇頭又睡。到了次早,玉幡杆暗自打點行囊,窺人不見,竟悄悄地出走。

  玉幡杆私自出行之後,柳兆鴻、柳研青父女亂了一陣。柳兆鴻抱怨研青口沒遮攔,必是激惱了他。柳研青起初尚倔強使氣,可是她與楊華既訂鴛盟,以心相許,情芽茁生,已結不解之緣。楊華在這裏的時候,她心嫌楊華武功不甚超絕,又嫌他脾氣執拗。總而言之,時覺這未婚夫婿未能盡如人意。但是楊華一旦離她而去,她這才覺着悵悵如有所失。口頭上盡說:“他走,走他的!”一片芳心究未免自怨自艾,似乎自己對待楊華,也有不很對的地方。即如她明知楊華愛己情深,自己偏偏拿話堵他,慪他發急。他自知武功遜色,研青也知人人不免護短,卻每每的言語奚落他,單挑他的毛病。

  想來想去,柳研青不免懊悔起來,可是這心上的懊悔,卻不好明對人言。因此儘管她天性豪爽,如今一涉及伉儷情事,到底脫不掉兒女情態,今日情不自禁地悵惘起來,初次嚐到離別情味。

  柳兆鴻尋找楊華,數日未得下落,便要出外尋找,和柳研青商量了一回。研青恨恨地說道:“找他幹什麼,隨他去好了。”可是跟着說:“他一定找他毛師父去了。要找,爹爹自己去找,我可不去。”

  柳兆鴻已曉得女兒的心意,便立刻束裝上道,直奔河南商丘縣,找到懶和尚毛金鐘。毛金鐘說:“楊華四天前來過,現在已經走了。他煩我寫信給你,請你將婚期展緩一年。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我再三的問他,他只搖頭,說要多過些日子,要考慮考慮。莫非你們翁婿耍叉了麼?”柳兆鴻嘆了一口氣,說是這未過門的小倆口爲了較量武功,拌了幾句嘴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向毛金鐘打聽楊華的下落。懶和尚毛金鐘說:“楊華年紀雖輕,交遊素廣,要找他卻也不易。”遂把大弟子管仲元叫來。大弟子管仲元想了想,開出幾個地名,都是楊華常到的所在。毛金鐘說:“也許他回故鄉去了。我是大媒,這是我的事,我可以到他家找他去。年輕人總有怪脾氣的,我勸勸他得了。”但是毛金鐘說得盡好,他卻是個酒鬼。要他出門,他卻懶散慣了,正不知何日才肯動身。柳兆鴻心急等不得。徑行告辭,向各處問了一圈,然後親自尋到楊華故里。

  楊華是河南永城縣人,乃豫東望族。鐵蓮子柳兆鴻一路尋訪,不數日到了永城縣趙望莊。白天先在莊內外踏看好了。捱到夜晚,換了短裝,施展夜行術,竟飛身竄進楊華的住宅,到各處挨窗逐一窺探。

  只見上房中,有一位老太太斜躺在牀上,一個小丫環在旁給她捶腿。八仙桌旁,燈光之下,坐着一位中年婦人,正拿着一本閒書,講給老太太聽。講的是《兒女英雄傳》,弓硯結良緣。這就是楊華的母親和他的孀居嫂子。

  柳兆鴻足足窺聽了一個多時辰,並沒有看見楊華的影子。後來見楊華的母親打個呵欠說道:“你嫂子不用說了,天不早了,我也困了!”中年婦人放下書本,又給婆母斟了一杯茶。老太太就說:“後來這安公子怎麼樣了呢?”中年婦人道:“後來安公子就憑十三妹那張彈弓,過了牡牛山。牡牛山的強盜海馬週三,一見這張彈弓,立刻派人護送。這十三妹真是個女英雄,但不知我們這個新弟婦的武功又是怎麼樣?依我看,二叔的彈弓比十三妹還強呢?”老太太笑道:“女人總是女人,我不信十三妹比海馬週三的能耐還大。柳家的姑娘雖然說是武林俠客之女,恐怕也不如你小叔子呢!”

  中年婦女笑道:“可不是,二叔的功夫真練到家了。還是前年,我逗他說:‘二兄弟給我打個家雀。’他信手一揮,就打下兩隻來。”又說道:“我只盼望咱們二叔趕快成了婚,把新弟婦迎進門來,我也開開跟,看看這位女俠客什麼樣兒。聽叔父說,她人材可是好極了,長得很俊,一雙水靈靈的大眼,蘋果似的腮,小小的嘴,很甜淨;身子骨也很苗條,一點不帶野氣。”

  老太太眉開眼笑地說:“你二兄弟眼眶素來就高,醜了蠢了,他一定看不上。我現在只惦記着,怕這二媳婦野性。”又嘆道:“我也不盼望她準怎樣十全,只要能夠跟上你那死去的二弟婦,我就趁心如願了。”

  婆媳二人閒談了一回,楊華的寡嫂服侍着婆母睡好,方纔退出。鐵蓮子抽身竄出院外,迴轉店內。一路尋思:“看這光景,楊華一定還沒有回來,這孩子能上哪裏去呢?”

  次日天明,柳兆鴻買了一些禮物,正正經經到楊宅,拜訪親家母。又見了楊華的叔父,繞着彎子問了問。果然楊華確不曾回家,也沒有信來,他們還以爲楊華是在鎮江呢!柳兆鴻心生一計,當下也不便對這新親家說破真情,只道自己因事北上,便道過此探親。住了幾天,隨即告辭,竟潛藏在趙望莊附近,天天留神守候楊華,料他遲早必要回家。他卻沒料出:楊華也不好意思將未婚夫妻失和的真情,讓家中人知道,因爲他和柳研青訂婚,乃是“再娶由自己”。

  柳兆鴻在趙望莊,潛等了十來天,竟不見楊華的影兒。等人的滋味最難捱,這老人素性剛傲,竟又負氣折回鎮江。見了柳研青,細說自己奔波一個來月,未將楊華找着。問柳研青打算怎麼辦?柳研青低頭不語,半晌說道:“他太拿咱們不當事了,爹爹也不用着急,總是女兒命苦,我一輩子不嫁人就完了!”

  這話說得柳兆鴻心下慘然,想起了亡弟夫妻,不覺淚下,怒罵道:“楊華這小冤家也太可惡了,是怎的竟敢不辭而別!我老頭子豈是受欺的!……走,我再找他去。找着了他,我老頭子跟他算賬。就是你們年輕人比武惱了,拌嘴急了,也是常事。怎麼就把我女兒擱起來了?這婚姻大事,豈是由着他耍大爺脾氣的!青兒,把我的刀和鐵蓮子都找出來。”

  老頭子越想越惱,柳研青越見父親生氣,她心上越懊悔。怔了一會,簌簌地落下淚來,雙腿一跪,將臉兒貼在父親的膝前,扯住柳兆鴻的手說道:“爹爹別生氣。爲我們小孩子的事,你老人家千萬不要着急。依我說,隨他去好了,他愛回來不回來,女兒還是跟着你老,咱們父女照舊到各處遊俠,也過得很好,比在家裏悶着強。你老不值得把他擱在心上,也犯不上專心找尋他去……”

  柳研青斷斷續續說了一些話,柳兆鴻並沒有聽懂她的真意,是要跟自己一同出門找楊華去。當時只覺得她抑鬱可憐,把她扯起來,象哄小孩子似的,拍着她的脊背說道:“孩子不要難過,我不着急。你要悶得慌,咱爺倆出門遛遛去。過幾天我再找他,也不爲遲。”柳研青道:“近處都逛膩了,咱們還是到北方走走,逛逛河南、河北。……”柳兆鴻聽了,心中這才明白。女兒一片潔白的心,竟留下楊華的影子,她心上依然思戀着他。鐵蓮子嘆了口氣道:“好吧,咱爺倆一同去吧!”

  在鎮江過了幾天,將隨身兵刃帶好,向魯鎮雄父子留下了話,他們父女二人便策馬北遊。一路上柳氏父女二人都提不起高興來,柳研青神情悵惘,柳兆鴻更是怏怏不樂。因爲他把愛女柳研青看成掌上明珠一樣,好容易選得一個佳婿,而這佳婿竟把女兒看成無物,婚期已迫,突然逃婚,怎不令人可惱!柳研青無可奈何,方纔在路上將自己慪惱楊華的話說出,楊華並不是爲比武失着,猶存芥蒂,乃是因爲自己故意誇獎呼延生,以致觸動楊華的醋意。

  柳兆鴻至此方纔恍然,用手一指研青道:“原來是這麼一回事!你這丫頭真是半瘋,那就怪不得楊華這孩子負氣逃婚了。你自己設身處地想一想,楊華若是對着你誇他的前妻好,或誇別個女人怎樣比你強,你惱不惱呢?”

  鐵蓮子柳兆鴻見研青神氣很窘,遂嘆息一聲,不忍再呵責她;只有加意尋訪楊華,等到尋着之後,再爲賠情釋疑。這父女二人竟尋了半年,仍沒有尋着。倒是魯鎮雄已經代收到楊華的一封信,是給鐵蓮子的。上款仍稱“師尊”,下款是“自陝州發”。內說:“弟子現有要事纏身,已稟明家母,請將婚期展緩,準於明年秋,躬赴鎮江,擇吉親迎。”語句很委婉有理,沒有退婚的意思。

  魯鎮雄派急足忙將信轉給鐵蓮子。鐵蓮子父女立刻趕到陝州,楊華又已不知去向。有人說玉幡杆楊華奔雲南去了。柳兆鴻各處打聽,據說楊華在一座古剎中,遇見一位異人;贈給他一柄寒光寶劍,派他到雲南獅林觀送信去了。柳兆鴻一聽這話,不由愕然。

  雲南獅林觀有一位異人,叫做一塵道人。一塵的父親叫朱由桓,明朝皇族之後,是另一支抗清義軍首領,與柳兆鴻之父柳凡清多有來往。這兩支義軍曾聯合作戰,殺敗一支清軍,奪得一柄寒光寶劍。據說,這口寶劍能切金斷玉,吹毛斷髮,朱、柳二位首領爲了這口寶劍,曾鬧得很不愉快。因爲朱由桓倚仗是皇裔,硬從柳凡清手下一員偏將手中要走寒光寶劍。朱由桓去世後,將寶劍傳給一塵。後來一塵道人武功超過乃父,威鎮南荒。風聞他在南荒,蒐羅人才,尚圖重新聚義。這寒光劍乃是一塵道人倚之成名的至寶,他豈肯輕易贈給楊華。說不定內中還有別情;或者一塵道人,也看中了楊華,要把他收歸門下,那可就婚事不免要延誤了。

  果然轉眼又復一年,改定的婚期早又過了,楊華還是不見蹤跡。就是懶和尚毛金鐘和楊華的叔父,也說不清他的準確落腳地點。——柳研青已二十三歲了。

  鐵蓮子一面到處遊俠,一面尋婿。忽一日,在東臺地方,遇見一個武林後輩,名喚馮雲起的。談起了玉幡杆楊華,馮雲起卻也認識他,便說道:“我早先聽說這位楊公子一手神彈子,中原無敵,乃是懶和尚毛金鐘的徒弟。原來他又是柳老前輩的高足。他現在很好了,聽說他在山東紅花埠,成家立業了。”

  柳兆鴻一聽“成家立業”四字,心中怦然一動,還未及開言,柳研青早耐不住,突然站起來說道:“什麼?他成家了麼?爹爹,你聽聽!”柳兆鴻眉峯一聳道:“奇怪!他娶的是誰家的女兒?”

  馮雲起是個機警人物。一見柳家父女俱自目動色變,連忙說道:“楊公子現在功成名就了,在山東很有名望,多有人找他學習彈弓的。”

  柳兆鴻不肯放鬆,抓住馮雲起道:“馮兄,你要告訴我,他娶的是誰家的姑娘?”

  馮雲起道:“這我倒沒聽說,我只知他在魯南郯城縣,仗義急難,懲治了幾個險惡的強盜。他由此一舉成名,倒不曉得他娶妻沒有?”

  柳兆鴻更不多問,把楊華在郯城縣紅花埠的住址,向馮雲起詳細問明,立即和女兒徑行入魯。這父女二人竟在范公堤,得遇失鏢歸來的胡孟剛、沈明誼。他父女心中有事,雖有顧盼之意,卻也未遑拔刀相助。只一路急行,不數日到了郯城縣紅花埠。按地址一打聽,玉幡杆楊華確曾在郯城流連多日,但已在兩月前,攜着家眷到淮安府去了。

  這“攜眷”二字更是刺耳。更仔細掃聽楊華的近況,有人說他已經成了家。身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嬌弱女子,大半就是他的妻室,但又有的人說是他妹妹。柳氏父女知道楊華是沒有妹妹的。這消息越訪越實。柳研青再也想不到楊華棄己如遺,公然別娶,當不得珠淚偷彈,芳心欲碎。鐵蓮子眼望着愛女,長眉緊皺道:“青兒,沉住了氣,傳言不可盡信,到淮安府找着他再說。”這父女二人把駿馬一策,竟又撲奔淮安。

  不一日,柳氏父女到達淮安,進了府城,落店投宿。到了次晨,略一打聽,已經探得楊華現時暫住在紳土李季庵家中。鐵蓮子對柳研青說了,換了長衣服,便要獨自去找楊華。柳研青澀聲道:“到了這時候,爹爹還不教我去麼?”鐵蓮子嘆了口氣,吩咐柳研青仍穿男裝,一同前去,又囑咐她:“但是你說話要慎重,一切要隨機應變,不可魯莽。要曉得爲父自有道理。”父女偕行,到了李紳士門前,對司閽說明:“府上有位楊公子麼?現有鎮江姓柳的,派人來找他。”司閽打量了柳氏父女一眼,隨即入內通報。

  隔了好久,才見玉幡杆楊華慌慌張張走了出來。一見柳兆鴻親自到來,驀地一震,叫了聲師父,緊行幾步,拜了下去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不冷不熱地道:“久違了。”楊華滿面羞慚道:“師父,自別尊顏,一晃快兩年了。恕弟子無禮,弟子正有許多話,向師父稟告。”

  柳研青立在一旁,乍見楊華,心上不禁跳了幾跳。看楊華衣冠楚楚,面貌猶昔,好象略微消瘦了些。柳研青睜着一雙星眼,暫不發言。楊華忙走過來,要拉柳研青的手,忽覺得未免忘情,即抱拳一揖說:“師妹!”柳研青一陣心酸,幾乎落淚。因不願教楊華看出來,忙將臉扭過一邊。

  柳兆鴻淡然說道:“兩年多未見,賢契近來想必得意。我聽說你在魯南頗創出些事業來?”楊華眼珠一轉道:“咳!師父,這真是一言難盡,也不過打散了惡霸的幾個打手。”隨又說道:“師父,這裏不是講話之所,請到裏面。”柳兆鴻道:“也好。”回頭向柳研青叫道:“青兒!”便待舉步入內。楊華忽又囁嚅道:“師父住在哪家店裏?若不然,我同師父一塊到店裏去。”

  鐵蓮子面色一沉,冷然道:“我麼,踏破鐵鞋到處尋,還沒有尋好店房哩!要是這個地方,我父女不便進去,那麼,就在街上站着也行。”楊華滿臉通紅道:“方便,方便。這裏也不是外人,乃是弟子的老世交,姓李,等弟子先進去言語一聲。”說着慌忙走了進去。過了一會,走了出來,說道:“師父請吧!……他們這裏有女眷。”說了這一句,又咽回去了。

  柳兆鴻不再說什麼,昂然舉步往裏走,柳研青低頭隨行。楊華側着身子,在旁引路,卻稍稍落後,瞟着柳研青,低聲叫道:“師妹,近來好?”悄悄來拉柳研青的手腕。柳研青往回一縮,張了張嘴,話沒有說出來。

  曲折行來,到一跨院,好象是內客廳。院內花木雜植,佈置不俗。鐵蓮子一面走,一面留神。三人將上臺階,忽見門簾一挑,屋裏跑出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孩來。楊華叫道:“玉海,倒茶來。”那小童應了一聲,回頭看了看,仍向內宅跑去。三人進了客廳,這是一明兩暗三間房,內間設有牀帳。楊華讓柳兆鴻坐在太師椅子上,讓柳研青坐在牀上。自己這才恭恭敬敬,向柳老磕下頭去。柳兆鴻口中說:“哎呀!不要磕頭。”人卻坐着沒動,兩隻眼睛細打量着這室內的陳設。只見牆上掛着豹尾鞭、彈弓、彈囊,心知楊華就住在此室。屋角有一副鋪蓋卷,一望便知不是屋內原有之物。又向牀上瞥了一眼,紗帳高懸,牀褥上只放着一份枕頭。柳兆鴻點點頭,更仔細尋看,卻見琴桌上,書本底下,壓着一角刺繡白絹巾。柳兆鴻暗向柳研青看了一眼。誰知柳研青坐在牀上,默默地看着牆上掛的那張彈弓,滿肚皮裝着好些心思,恨不得傾倒出來纔好。柳兆鴻對她施眼色,她固懵然不覺,就是那條繡絹巾,恰在她的肘前,她也熟視無睹。

  楊華侍立在柳兆鴻座旁,兩手交搓着說道:“師父是從哪裏來的?吃過飯沒有?”柳兆鴻把楊華上下打量了一遍,說道:“飯倒吃過了,我們是從紅花埠來的。我渴得很,賢契給我弄點水來。”楊華忙說:“我給師父沏茶去,這個小書童很頑皮。”說罷,慌忙站起,掀簾出去。

  楊華纔出去,柳兆鴻霍地從椅子上竄起,把那白絹巾攫取在手,展開一看,丟給柳研青,低聲道:“收起來。”急急地撲到外間屋一張望,刷地抽身回來,將牀帳圍挑起,急驗看一遍。被底枕邊也摸了一把。復又到桌旁,將抽屜輕輕打開,逐一看過。抽屜裏卻有兩封信,一張有字的紙條。一封信的信皮上寫得是:“送交鎮江魯府柳兆鴻大人親啓。”又一封信寫得是:“商丘達仁巷毛金鐘大爺鈞啓。”柳兆鴻忙將信箋抽出,草草看過,原封放在抽屜裏;又將字紙條揣在懷內,仍舊坐在原處。

  柳研青看見柳兆鴻這些舉動,忙問:“上面說的什麼?”柳兆鴻搖頭道:“不要說話。”——少時,楊華隨那書童一同進來。楊華親自捧茶,獻給柳氏父女。然後把書童支出去,暗對他說:“不叫你,不要進來。”

  容得書童退去,鐵蓮子柳兆鴻把語調放得極其和緩,慢慢說道:“賢契請坐下!你我肝膽相照,誼屬師生,親爲翁婿,有話儘可直說。老夫今年六十一歲了,膝下就只這一個癡丫頭。我也知道小女癡頑,不足匹配英才。但既經令叔登門求婚,想必見她還可以僭主中饋。我想她雖有些傻氣,倒也一派天真,似不見得過失閨範。就是她口角討嫌,說話隨便,還望看在老夫薄面上,擔待一二。況且賢契又比她年長,儘可以管教她。卻不知賢契究爲何故,婚期已迫,突然不辭而別?是不是她有失禮之處?老夫晝夜奔尋,今日幸得相見。小女究竟哪點不合,請你明白告訴我。輕者,我當着賢婿責罰她;重者呢,我不是不講理、不要臉的人,我一定將她處死。來,青兒,我問問你,你哪點不規矩了,教你師哥看不上?你說!”又道:“賢婿,就是你有意退婚,你也儘可直言。”

  柳研青頓時朱顏慘白。她並不懂得她父親言中微意,站起來,不禁淚隨聲下道:“我哪點不對了,你要退婚,你說!”

  楊華一聞此言,倍加惶恐,連忙站起來道:“師妹,師妹,快不要說了,這都是我昏誕荒唐!我如今後悔得不得了。師妹請坐,你聽我說。”說着向柳研青走來,那意思是想安慰柳研青,要扶她坐下。柳研青兩眼瞅定楊華,說道:“你說什麼?我知道你看不上我,你當我不知道麼?我知道人家都比我強,你想不要我,你說話!”

  這話口氣似硬,但一片幽怨已情見於詞。楊華細看柳研青,只兩年未見,身材似乎高了些;本來紅顏朱脣,圓圓的鴨蛋臉,如今卻消瘦了許多,翦水雙瞳,從前一派天真,此時秋波微漾,眉峯微蹙,已不勝悽戀之情。楊華觸念舊歡,倍增嘆息,道:“師妹瘦多了。”這一句話頓勾起柳研青的傷心來,淚珠簌簌下落,說道:“我也不知道怎麼得罪你了,心上不痛快,也不明白說出來;把人家一扔兩年多,必是我太沒有人味了……”柳兆鴻道:“青兒,別嘮叨了!賢契,小女是不自知其過的,你可以告訴我。”

  楊華道:“師父再要這麼說,真教弟子無地自容了!我現在全盤稟告你老,隨你老責罰。那天我原是聽了幾句閒話。有一人告訴我說,有一個呼延生,是師父的徒弟,教師妹砍了一刀,跑了。我當時原是動了疑慮,怕師妹性子太野,怎麼竟將師門同學給傷了呢?我曾經問過大師兄,大師兄說是沒有這回事。我又問師妹,師妹說那呼延生是師父的仇人派來的。可是跟着師妹又極口誇道,呼延生爲人如何聰明,如何武藝高強。弟子當時很覺不得勁,便一賭氣出走了。……”

  柳兆鴻眼望柳研青,點了點頭道:“你還不知你師妹有點半瘋麼?她原是逗你的,不想你果然因此着惱。但是你該對我講呀!”楊華道:“弟子那時只想到外面,找個知根知底的人打聽打聽。不意中途忽遇雲南獅林觀的一塵道長,正在危難中,被羣賊合謀毒害。是弟子陌路援手,飛彈驚走羣賊。一塵道長以此感激我,蒙他臨終留書贈劍,託我代他送信。”柳兆鴻一聽此言,急急詢問:“什麼?一塵道人死了?”楊華答說:“是。活活被一羣賊人害死了。”柳兆鴻沉吟半晌,才又問:“以後呢?”楊華接着說:“弟子一時貪心至寶,遠赴青苔關送信,結果上了他徒弟們一個大當。後來我又遇見一件纏手的事,把身子給牽住了。我本有兩封信,上稟你老,內中說明婚禮改期。我現在原打算下月底就到鎮江。不想已勞師父、師妹遠道尋來。一晃兩年,深勞師父、師妹懸念,弟子實在罪過。”

  柳研青聽了這些話,臉色漸漸平靜下來。柳兆鴻喝着茶,默默聽着,半晌問道:“那麼你現在作何打算呢?”楊華道:“弟子已有三封信分寄給家叔、毛師傅和你老,打算盡兩個月內張羅張羅,定期迎娶師妹。弟子也已準備即日登程,先回家看一看,然後就到鎮江,面見你老。你老既然來了,好極了。我在此處還有些瑣事,一俟安排好了,就立刻南下。”

  柳兆鴻道:“我聽說你在紅花埠,很創出一些名望來。”楊華眼神一轉道:“也不過是殺敗幾個惡賊,救了一個人,也沒有辦利落。”柳兆鴻道:“那麼賢婿的意思,是往鎮江就親呢!還是在故鄉辦事呢?”楊華道:“這還得和家母商量商量。剛纔說過,弟子已發出家信了。弟子的意思,因婚期延誤,實覺對不住師父、師妹,所以原想到鎮江就親。”

  柳兆鴻道:“既然如此,我們何不同行?”楊華道:“同行也好。”忽又說道:“只是弟子還有一點未了之事,現在不能動身。最好師父、師妹先請。”柳研青剛剛聽得心平氣和,這時忽聽楊華不與他父女同行,又不禁猜疑生嗔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你!……”柳兆鴻忙瞥了她一眼道:“青兒!”柳研青立刻住口。

  楊華笑道:“師妹,你儘管罵我,我不該一溜走了,實在是我的錯。”柳研青道:“我還敢罵人,人家不罵我,我就念佛!也不知怎的,說扔下就扔下。讓我們先走,哼,我知道人家又要溜!”柳兆鴻道:“青兒休要亂說。賢契,就是這麼辦,我先回店吧。”楊華道:“我陪你老找店去。”柳兆鴻道:“同出去走走也好,店倒不用找,我在此地有熟識的店房。”

  當下楊華陪着柳氏父女,同去店房,談了些別後的事情。到了二更時分,楊華告辭,說是明早再來。柳兆鴻道:“賢契不妨在房中住下。”楊華道:“不用了,弟子還得告訴李家一聲。”柳兆鴻也不強留,只說道:“好吧,咱們明天見吧。”

  楊華已去,柳研青道:“爹爹,他爲什麼不同咱們一塊走?他準是又要溜!”柳兆鴻搖頭道:“傻丫頭,不要瞎猜。那條手巾呢?”柳研青道:“在這裏呢!”柳研青取出來,在燈影下展開細看:那上面繡着“楊柳岸邊映晚霞,並蒂蓮底戲雙鴛。”柳兆鴻哼了一聲,又把字紙條取出一看:似是女人筆跡,只有三行。寫得是:“君子有柳下坐懷之風,彼女思鍾生附體之情;既承援手於虎口,便當偕老於百年。願系赤線,結此良緣。”

  柳研青睜大眼看着,看了半晌,不甚懂得,只懂“偕老”“良緣”幾個字。回眸問道:“這是什麼?是他寫的麼?”柳兆鴻手捻長髯,沉吟起來,忽地站起道:“青兒,走!”柳研青道:“哪裏去?”柳兆鴻道:“我見楊華語多支離,情甚踧踖,其中必有緣故。我今晚要探探他,到底裝得什麼詭!”柳研青道:“莫非他真個別娶了?”柳兆鴻道:“說不定,眼見爲實。青兒,跟我走。但是,你切切不可魯莽,要見機行事,看我的動靜。”

  父女二人立刻裝束停當,柳兆鴻背上雁翎刀,柳研青背上青萍劍,他們倒扣房門,悄悄離店,竟投李紳士家中而去。

  那一邊,玉幡杆楊華急急地迴轉李宅,時已近三更。到了內客廳,他挑燈落座,提起筆來就寫。一時寫好一封信,便命小書童快請宅主李季庵出來相見。

  宅主李紳士字季庵,是三十多歲的文人,剛要入睡。聞楊華相請,忙穿着短衣服,匆匆來到內客廳,一進屋便問:“仲英,聽說你家裏來人了?”楊華信口回答道:“正是,我有話要跟大哥商量。我現在恐怕就要回南,李映霞姑娘只好暫留在大哥府上。我這裏有一封信,細說前後搭救李姑娘的原委,是給府前街賀寧先的。這賀某就是李姑娘的表舅。我本意想等賀某出差回來之後,當面把李姑娘交給他。無奈此刻我恐怕已經無暇,這件事只好轉託大哥了。信沒有封口,大哥請看。”李紳士愕然道:“仲英,你要走麼?”楊華道:“是的,算來至多也只有三兩天的耽擱了。”

  李紳士皺着眉,把信箋抽出來,略微看了看,便將信放在桌上,說道:“老弟,這件事我辦不了。我和賀某素不相識,他的爲人我可也有點耳聞。是你從虎口中把李姑娘救出來的。你要是走了,李姑娘單身留在我這裏,她又是個年輕閨女,我怎麼安置她呢?”楊華道:“我這裏不是有信麼?大哥可以不時派人到府衙打聽。只要賀寧先公畢回衙,大哥就可以邀他來,細說情由,教他把李姑娘接了去,這不就完了麼?”

  李紳士笑道:“仲英,你說得好輕鬆!據李家姑娘說,這賀寧先乃是她的表舅,表親本已差了,何況‘表’而且‘舅’乎?你們登門投他,他雖沒在家,那位表舅母卻拒門不納,不肯收留這表外甥女,他們的親情也可想而知了。那麼,就使這位表舅回來,可能保得住敢做他娘子的主麼?況且李姑娘也說,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表舅母的面,只在她六七歲時,見過這位表舅父。他們戚誼既疏,又鮮往來,如今李姑娘又是窮途末路,無家可歸。他那表舅萬一反眼不肯認親,又奈之何?豈不是教我作難麼?老弟你要救人救徹呀!你既然下阱救人,一灘爛泥算是沾上腳了;你要想拔步,如何能夠?你要走,趁早把李姑娘帶走。再不然,還有一個好辦法,回頭我就告訴內子,趕緊給你們準備準備,就在我這裏拜了天地,坐帳合歡,以後你們再補行成婚大禮。那時候,你走,走你的。我只能收留楊家弟媳,不能收留李家姑娘。我認得李家姑娘是誰呀!”

  說罷,李季庵笑着就要回室。楊華一把抓住李季庵,着急道:“大哥不要亂說,我是娶了親的人了,我豈可停妻再娶!我救了她,我再娶她,我成了什麼人了?這決計使不得。李仁兄,李大哥,你千萬不要亂起鬨。這李姑娘身世太已可憐,你何不把她當親妹妹看待?況且她也姓李,你們正是同宗。你一向慷慨,何必捉弄我!大哥富有財產,豈多她一人身上,你儘管看事做事。賀某當真不收留她,你和嫂嫂可以替她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,把她聘了出去,這也是一件好事。”

  李季庵笑道:“你就是門當戶對的人家,哪裏再找門當戶對的去?你又是她的恩人,又是她最欽敬的人,正是恩愛良緣,哪裏再尋合適的去?你不要推辭了,我和內子算計不是一天了。這段良緣,我一定要給你們作成。你不要拿娶過親作辭,你當我不知道麼?前年你就斷絃了,你難道還要守三年男寡不成?”

  楊華跺着腳,在屋中打旋道:“我又訂了婚,又訂了婚呢!今天來找我的,就是我的岳父。”李季庵一愣道:“真的麼?”楊華道:“我冤你做什麼?我有我的難處,家嶽這次來找我,就是催我成婚。你想我怎好再答應這個?”

  李季庵搔着頭皮說道:“哦,原來還有這一層,你何時續訂的婚,是誰家的姑娘?”楊華說道:“姓柳,訂婚兩年多了。”李季庵尋思了一會,把那封信重新拾起,說道:“這可就難了!這可是一件麻煩事,等我進去和內子商量商量。”

  李季庵進了內宅,楊華獨自坐在燈影下,心亂如麻,反覆籌劃。直過了好久,丫頭挑燈進來,李夫人拉着李映霞李氏姑娘,一齊來到內客廳。李季庵也換上長衣服,相陪進來。

  楊華忙起身,讓座說道:“嫂嫂還沒有歇着?”又向李映霞點了點頭,虛把手一伸道“請坐”!李映霞睜着一雙幽怨的眼看着楊華,萬分悽楚,半晌才說了一句話:“華哥,可是要走麼?”楊華囁嚅說道:“是的,李姑娘儘可放心住在嫂嫂這裏。容得你那表舅回來,再投他去。你們究竟是親戚,總比外人強。”

  李映霞低頭無言,瞟了楊華一眼繼續說道:“華哥,我李映霞弱質薄命,遭這大難。蒙華哥捨身涉險,把我救出,我一個女子漂零無歸,心感大德,不能酬報。現在華哥要走,我這表舅又不是什麼慷慨人。恩哥既然援手相救於前,可忍心讓我再陷於絕地麼?可恨那夥惡賊把我全家殺害,我恨不得變爲男子報仇雪恨。我若投到表舅家,他豈肯長久容養我?我這血海深仇,可就畢生不能報了。我只求恩哥可憐我這薄命人,好歹攜帶着我。我粉身碎骨,也忘不了大恩。”說着嗚咽起來,楊華搔首無措。

  李夫人見李映霞有話說不出口,便把映霞攬在身旁,對楊華說道:“仲英兄弟,你不要多顧慮了。你的情形,剛纔我聽你大哥說過,我也告訴李家姐姐了。李家姐姐實在不願投奔她那親戚去。賢弟你想,她那表舅母既然那麼不講情理,就算她表舅回來,將來相待之情,也就不言而喻了。李家姐姐如今已經十七歲了,他們必定好好歹歹把她聘出去,他們豈會長久留養她。那一來李姐姐這一生可就完了,什麼仇也不能報了。剛纔我和李家姐姐商量過,誰讓賢弟你早不說實話來呢?如今把事情都弄明瞭,我兩口子給你保媒的話,說了不知多少次,現在可怎麼好呢?既然賢弟已訂過婚,李姐姐情願給你做個側室。……”

  李夫人滔滔地說着。楊華偷看李映霞,李映霞滿面紅暈,也正在偷看着楊華,已露出情甘意願的神色來。楊華心頭怦然一動,急收斂感情道:“這可使不得。那不是我一番義舉變成私心了麼?大哥、嫂嫂請想,我救了一位閨秀姑娘,我反圖娶她爲妾,這可象話麼?”說着,看定李映霞,把她看得低下頭來,撫弄衣襟。

  李季庵在旁看着二人眼光對射,含情無語,便悄悄溜出去。內客廳只剩下楊華、李夫人和李映霞。李夫人再三勸說楊華道:“仲英,你不要淨想你那一面理。你要曉得,人家李姐姐情願嫁給你做個側室,乃是人家一番苦心。一來是對你報恩,二來是要倚你報仇,三來你不該瞞着我們,才鬧出這岔錯來。我們當初見你親自攜來李姐姐,到我們舍下暫住。我們夫妻只當你沒有續絃,中饋還虛着呢。我們聽說你深夜搭救李姐姐,人家又孤苦無依,身世可憐,我們這才一力撮合。說出來的話,如今是咽不回去了。你必得將錯就錯,成全了這件事。還有一層,李家姐姐和你非親非故,一個少女,一個孤男,你二人患難相共,已經三個來月了;雖然說是玉潔冰清,問心無愧,可是人家乃是閨秀千金。老弟呀,你想人家不嫁你,還能嫁誰呀!你不該鑽在死葫蘆裏,你也要替我們做女人的想一想。如今你要走,一定是回去結婚去了;那也不要緊,你何不先同李姐姐證了婚盟?人家三房四妾有的是,難道還怕那位繼夫人不願意麼?再不然,還有一個法子,你可以把李姐姐先接回你家去;等你那位繼室夫人過門時,你們三口兒一同拜堂成婚,也是一段佳話。”

  李夫人如此說法,楊華心中越發麻亂。如今是李映霞一定要嫁他,而柳研青又找來了;新歡舊盟兩下夾攻,真有些陷入情網,擺脫不開了。楊華方在支吾着,一個小丫環掀簾走進來,對李夫人悄言數語。李夫人望着楊、李二人笑了笑,站起來說:“哪裏的事,黑更半夜,找帽子做什麼?我給他找找去。”竟扶着小丫環,向內宅去了。這裏只剩下楊華和李映霞二人。

  楊華四顧無人,便站了起來,走到李映霞面前;想了想才說:“李家妹妹不要悲苦,你聽我說,這都是李大哥、李大嫂兩口子鬧的,教你我都很難爲情。其實象賢妹這樣玉貌堅貞,我楊華衷心敬愛。人非草木,豈能無動於衷?只是在大理上太說不過去。我也明白賢妹一片苦心。賢妹不惜垂青於我,是存酬德之心,又盼望我能替你報仇。賢妹你想開了點;我呢,決不願賢妹這樣冰心玉質,竟以千金之軀作爲酬恩之具。賢妹顧盼的意思,我已心領,將來替賢妹雪冤復仇,全交在我身上。你盡請放心,我必不袖手。皇天在上,此心可表。至於賢妹婚配大事,我也一力承擔……”

  李映霞聽到此處,不由眉目含情,向楊華一笑。不想楊華卻接着說:“我必爲你留心物色一個年貌相當的英俊少年,決不耽誤賢妹的終身。至於我,我已二十八歲了,而賢妹年方十七,齊大非偶,況且我又已別娶。我實不敢、也不忍誤賢妹。”

  李映霞不禁臉色一變,神銷氣沮,搖了搖頭,睜開俊眼,向楊華看着,半晌吐出幾個字:“我不……另嫁人了!華哥,我只願給你……我只願給你的那位繼室夫人,那位恩嫂爲奴爲婢。”

  說到此處,李映霞羞澀萬狀;卻又低下頭來,囁嚅道:“事到如今,我的心也不能不說了。我是個不祥的女子,已經無家可歸,無親可投。既蒙恩哥從患難中把我搭救出來,只望你憐惜我。要是不嫌棄我,我情願服侍恩哥、恩嫂一輩子,我也甘心,恩哥如果爲難,怕對不起繼室嫂嫂,妹子可以跪求她收留我,只求她拿我當個婢女,我想繼室嫂嫂也不會不答應的。這隻在恩哥你的意思了。恩哥一定要走,把我丟在這裏,那也是我的命。我左右也不過是一死,覆巢之下,我還有什麼偷活的意味!早死晚死,還不是一樣!”說時淚流滿面,姍姍地扶着桌子站起來,看意思似要趨前下跪。

  楊華好生不忍,用手一攔道:“這可使不得!賢妹你不知道,我這繼室夫人不比尋常女子,她乃是當代一個江湖女俠客,眨眼就殺人的,她豈肯收留你?不是我不憐惜賢妹,只是在這裏面形隔勢禁,我有好些難處。”

  正講到此處,突然,一聲裂帛的呼聲:“好哇,你們!”緊跟着後窗“刮”的一聲暴響,窗櫺驀地橫飛,倏地竄進一條人影來。……

  玉幡杆楊華大吃一驚。李映霞劫後餘生,心虛膽怯,一聲驚叫,整個身子撲向楊華懷裏。楊華急將李映霞一把抱起,雙足一頓,“嗖”的一個箭步,竄入內室。他急將李映霞放在牀上,回身搶取牆上的鋼鞭、彈弓,大喝:“紅花埠的走狗,敢來送死!”一語未了,忽見前窗悠悠飄起,如一團輕絮浮煙,由上往下,倒捲進一條人影來;真個是落地無聲,形如鬼魅。就在這時候,猛聽得院外一個女子跌撲驚叫之聲:“哎喲,什麼?嚇死我了!”就在這時候,又有一個男子驚惶失聲地大喊:“不好,有賊!”

  玉幡杆楊華急掄豹尾鞭,挺身阻住內室門口。那破窗闖入的第一人已然撲到,那掀窗入的第二人也跟蹤入室。玉幡杆楊華凝眸一看,吃了一驚,這一驚,更賽過紅花埠惡人的襲來。

  只見前邊一人,身穿墨綠色綢短裝,青皮淺腰窄靴,頭勒絹帕,腰繫絲巾,背插青萍劍,左挎豹皮囊。這人雙手插腰,當門一站,橫睜着一雙星眼,惡狠狠地盯住楊華。

  在此人身後站定的那人,一身米色短裝,白髮飄飄,進屋後把將綠衣人一隻胳膊抓住。

  來的這二人,頭一個正是楊華的未過門的繼室夫人、男裝的柳葉青;後一人正是楊華的師父和岳父、鐵蓮子柳兆鴻。

  楊華大驚失色,手中弓鞭不覺墜落,玉面通紅,張惶失措,失口叫道:“哎呀!我當是誰,原來是師妹!”又叫道:“師父也來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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