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蓮子沒有驚動人。那魯鎮雄父子不過是居停主人,卻拿來當自己喜事辦,竟邀了不少親友。故此裏裏外外,竟擺上四十多桌酒宴。喜轎已發,賀客入席,直吃到兩個多時辰,還是一桌又一桌,前來賀客的絡繹不絕。
鐵蓮子柳兆鴻素厭俗禮,不喜酬酢,可是看見喜幛排滿了喜棚,賀客各界都有,究竟是高興的。柳兆鴻穿上古銅長袍,青紗馬褂,卻光着頭頂,團着核桃,和這些江湖上的朋友,歡然道故,提起來就是三十年前如何,二十年前怎樣,是很老很老的話了。等到下晚,疏客多散,至交獨留,在鐵蓮子所住的那三間精舍中,另擺了兩桌便席,放兩張圓桌,聚坐了二十多位賓客。內中頂年輕的,是萬勝鏢店的少東崔長勝,也已經三十歲了,其餘坐客都是四十歲以上的。這一回,大家脫略形跡,首先由鐵蓮子把長袍馬褂脫下來,只穿着短衫,敞開衣襟,欣然敘闊。
白日爲行大禮,款接衆賓,這些老友都未能快談,這時候可就全不是外人了。二十多位老少英雄借喜酒、敘豪情。敬酒三杯之後,漢陽名武師郝穎先首先說:“柳老兄臺,你如今把兒女情事安排停當,很可以重出問世。古人云:‘烈士暮年,雄心未已。’我弟兄可以熱鬧熱鬧了。如今江湖上很出了些新進的英雄,與我多不認識。我兄弟很想借機會,會會他們。”原來這郝穎先雖是拳術名家,肚裏很喝了些墨水。
那坐在東首的霹靂手童冠英軒然大笑道:“好一個烈士暮年,雄心未已!我小弟今年五十八歲了,我只是不服老。上次路過淮安,訪聞那地方出了一個叫做雄娘子凌雲燕的少年英雄。據說此君男扮女裝,武技驚人,我就想去拜山訪藝,會一會此人。還是淮安府開泰鏢店的老朋友耿鬆年,把我攔住了。”
又有一個賓客說:“如今絕藝漸次失傳。很有些武林名輩,臨到老了不肯把獨得的絕技傳留後人,往往祕惜起來,動不動地要帶到棺材裏去,這是不應該的。我在下的意思,我們會武技的,應該抱着發揚武術的意願,不可存心如此狹窄。你看人家文字班的人,有了學問,都講究著書立說,遺留後人,我們不當如此麼?”
這位賓客就是以廣收桃李、大招門徒出名的老英雄殷懷亮。據殷老英雄自誇:他前後收有二百三十四個弟子。這位老英雄現下還在松江設着場子。可有一樣,徒弟雖多,能得他真傳的並沒有幾個。若有人誇他太邱道廣,桃李盈門,他就捻着白鬍子直樂。但若有人說他收徒太濫,他可就惱了。他的爲人和鐵蓮子正好相反。鐵蓮子連女兒帶姑爺,一共才收三個徒弟。這位殷老師傅不算掛名徒弟,就算真跟他練過,經他宣佈藝成出師的,就有六十多個。他的外號就叫九頭獅子。
九頭獅子殷懷亮說了這番話,童冠英欣然笑道:“老兄這話很有理。只不過我在下也曾細心選過徒弟,想把我的通臂拳好好地傳下來,可惜就是全才難得。有的體質好,性子不好;有的體性全好了,卻是家境過於貧寒。這練武與習文不同,常言道,‘窮秀才,闊武舉!’練武的人沒有錢,就別打算練成,這也是沒法子的事。”
在座的人都以爲然,崔長勝說道:“十年寒窗苦讀,學會了文,還可以貨賣帝王家。學會武,又幹什麼?拿着三拳兩腳找飯吃,是不行的。世上會武的不多,是有緣故的。賣藝、設場子、保鏢、護院,這就是會武藝的人不得已挾技餬口的門路。象晚生開這個鏢局,還算不錯。真有人練會一身絕技,沒得生路,擠來擠去,擠到綠林道上去。”
座客中一個黑胖子,捉箸夾了一塊魚,送到口內,又呷了一口酒,說道:“綠林道怎麼樣?也是好漢子乾的。我總覺着練武的到了給人看宅護院,那就糟透了,比做賊還不如。看起來,練武的只能說這是一種好習,跟下棋畫畫一樣,要說到用處,其實也沒什麼,也不過是健身、禦侮罷了。沒有錢的人趁早別習武。”
這番話是很感慨的了。又有一個賓客接聲道:“可不是,如柳老英雄的愛婿吧,他若不是將軍之子,也不會練武。就練會武,也不能做官,考武場全靠弓馬當先,那另是一套本領,跟咱們這套另是一工。”
九頭獅子忽問道:“可是的,我聽說新婿楊華是楊將軍的後代。這小子人兒怎麼不練弓馬,反倒學起咱們這一套來呢?他的功夫怎麼樣,他是哪一門呢?”
鐵蓮子柳兆鴻眯縫着眼,歡然答道:“小婿也不是外人,他是懶和尚毛金鐘的第六個徒弟。他學的是劈掛掌,功夫還差得多呢!就是彈弓打得不壞。”
童冠英笑道:“令婿楊華,我是知道的。他那一手連珠彈打得很好,別的功夫倒是差點。可是他一入老兄的甥館,翁婿情重,你老兄還不把掏心窩子的能耐抖露出來,傳給他麼?真個的還藏一手,帶到棺材裏去不成?”
鐵蓮子笑道:“我曉得你們二位是要罵我。告訴你,我不是藏私不肯授徒,我是沒那個耐性。再說我眼看我們二師伯受了徒弟的害,我實在存了戒心。如今內家、外家鬧了個烏煙瘴氣,常常引起門戶之爭,這是很無謂的。不收徒自有不收徒的好處。”在座衆人問道:“令師伯是怎的受了徒弟的害?可是徒弟叛師了?”
柳兆鴻道:“那倒還不至於,這卻是說來話長。我二師伯邵星垣爲人謙退,武功雖窺堂奧,絕不以技驕人自炫。若論起他老人家的武功,經過二十年的精修苦練,他那五行拳蜚聲南北,掌法上確有獨到的地方。他善用內力‘小天星’的掌法,以巧降力。他又兼得太極拳的精要,以柔克剛,有四兩撥千斤之妙。他這五行拳,全恃着粘、按、吐,三個字要訣。諸位都是行家,當然也都曉得。可是我二師伯自己雖然謙和,他收的門徒稍嫌太濫。就有的徒弟列入門牆,藝未精純,偏好標榜,到外面亂說起來。我二師伯既然精研五行拳,對門徒們說話,自然要講究到本派的奧妙,又免不得拿來和別家拳術比較。這本是門內師徒授受之言。內中就有的徒弟們,把這些話在外面抖露出來,說是什麼五行拳乃是武林絕技,練好了能夠怎佯怎樣。又說到這小天星的掌力打上人,皮肉不傷,卻能制人死命。就是不死,也必受了內傷,成了廢人。別派的功夫,某一派偏於剛了,某一派偏於柔了,唯有五行拳有剛有柔了。這也不過是些私話,就有兩三個徒弟,在外賣狂。”
柳兆鴻接着說:“哪曉得這話傳播開去,又被人無枝添葉,弄得太離奇了。這一來,竟惹出少林派一位能手的不忿,登門拜訪,指名求見,說是要討教小天星的掌力。我二師伯彼時年已高大,早已把功夫擱下了。又力守着拳家禁忌,當時接見來人,極力謙退。這來人也不過三十多歲,說話斯斯文文的,一口一個‘老前輩’,一口一個‘晚生’的稱呼着,說是粗習拳技,未得深究,久聞五行拳威名,特來請教一兩處手法。我二師伯便說:‘自己研習武學,本爲健身,非爲爭名,也絕沒有得着什麼絕技,老兄不要輕信江湖傳言。小天星的掌法,也不是什麼不傳之祕,不過是善用起來,可以借力打力,所謂不粘不按,不按不吐,能把這三字訣體驗得到,運用得靈,再以小天星的掌力發出去,比較起來,用三分掌力,能得七分效力罷了。’我二師伯忠厚待人,雖然客氣,到底不矜不飾,也說了實話。”
柳兆鴻嘆了口氣說:“豈料來人竟挾詐而來!那時就說:‘邵老師傅是五行拳名家,在下聞名已久。您善用小天星的掌力,我尤其欽慕。只是這小天星的掌力,原是少林派祕傳的掌法,不幸本派失傳,倒被邵老師傅得着,這真是我的大幸。我在下不遠千里而來,非爲較量拳技的高低,專爲訪求絕招的奧妙。老師傅廣開門戶,一定願意普惠後學了。那麼在下虔誠登門,老師傅當不會教我失望而去。’言下定要領教領教,我師伯竭力推辭,不肯過招。那人一再地拿話擠兌,意思之間,我師伯再不過招,就是藏私了。我師伯被逼無奈,又誤認此人當真地熱心好學,然而情不可卻,方纔站起來。可是,神氣上還是疑疑思思的,對那人說,彼此無仇無怨,不過是互相觀摩。過起招來,點到爲止,誰也不要動真力,免得誤傷了。那來人滿面笑容,連聲諾諾。”
柳兆鴻接着說:“我師伯連練武場子都沒有去,長袍也沒有脫,就在廳房中。把自己的手法施展開,用五行拳開招。那來人卻用少林神拳來接招,兩下且說且演,連拆了十幾手。我師伯用到第十一手‘猛虎搖頭’,化招變式,改爲‘白猿偷桃’,掌到來人‘華蓋穴’。用粘字訣,五指已經粘着對手的衣裳。卻將掌力往外一登道:‘小天星的掌法,只在這掌心下往外登之力,兄臺明白了麼?’我師伯若果存心與此人較量,只將這掌力一撤,來人必定當場負傷。哪料來人沒容到師伯撤掌,他竟忽然說:‘這一招,要是這麼拆……’突然他凹腹吸胸,離開掌心。卻猝然把他的雙掌圈回,一個‘撞掌’,照師伯兩肋猛然一撮。……”
九頭獅子聽到此,不由說道:“哎呀!令師伯格開了沒有?”
鐵蓮子眼望九頭獅子,又向衆人瞥了一眼道:“格開,如何能夠?我師伯兩隻手都撒出來了,這本是演樣,他何嘗提防到暗算?把個前胸兩肋都賣給人家了。當下我師伯‘吭’的一聲,立刻倒坐在地上。”童冠英道:“嚇!”
鐵蓮子雙目微瞑一瞑道:“不但這樣,那來人抓起長衫來一聲狂笑道:‘小天星絕技,五行拳名家,我領教過了!’這東西竟放了兩句冷話,揚長而去。我師伯人已不能轉動。也就在那人剛出廳房,我師伯再忍不住,一張嘴吐出一口血來,立刻臉上改了形,自己連起都起不來了。”
這番話,把個九頭獅子殷懷亮氣得“啪”的一聲,將桌子一拍,震得箸杯亂迸道:“好狠,這東西叫什麼名字?”
鐵蓮子側頭來答道:“他就沒留真名字,他的名帖是假的。當時我師伯受傷,家中人誰也不曉得。後來還是我師伯的徒弟進來給客人換茶,纔看見我師伯臉象蠟渣似的黃,坐在地上自己調氣呢。他嚇了一跳,把師伯攙起來,盤問緣故。我師伯只是搖頭,半晌才強支着問了一句:‘那個客人去了麼?把他追回來!’可是來人早走得沒影了。諸位請想,這就是好收徒弟的下場。”
九頭獅子殷懷亮搖頭笑道:“這不過是試拳輕敵遭了暗算,礙着收徒什麼事了?”
鐵蓮子柳兆鴻道:“老哥還是不服氣,這自然有緣故。請想我師伯的徒弟那麼多,如今師父遭人暗算,他們豈肯罷休?就是我師伯的兒子,也曾拿着刀找尋那個少年。無奈這個少年早安着歹意來的,到店房找他,店房沒有這個客人。到別處搜訪,也沒有下落。但是不久即尋出根由來了:這是師伯的第十七個門徒,在北京給惹出來的禍。這位十七師兄姓邱,名叫敬棠,在北京城當了王府的武教師,陪着少王爺玩拳弄棒,不過是哄公子哥。王府內的別位武師都打不過他,這位邱師兄可就得意洋洋,免不了狂吹亂嗙,把別派的武術,褒貶得一文不值。日久可就傳到外面來,人人曉得王府有一位五行拳大家,並世無敵,這就未免招忌。他又信口雌黃,說少林外家有剛無柔。又說少林外家十成的功夫,不敵武當內家八成的功勁。仗着王府的勢力,當地也沒有人駁他。”
鐵蓮子接着說道:“但到底惹惱了少林派的後起英雄,一個姓尹的竟登門來京訪他。邱師兄對武術已得門徑,他大概是看出來者不善了。他可就要耍滑頭,幹動嘴,不動手,要跟人家邀期擇地較量。人家跟他說好了,就告辭而去。誰想邱師兄他卻暗遣官面,把人家從店中逐出。聽說還把人家押了幾天,鬧得很不象樣子。這一來,可就激出事來了。”
鐵蓮子說到此處,飲了一杯酒,眼望九頭獅子道:“後來,就在我邵師伯受傷兩個月之後,邵師伯的第二十五個門徒,大遠地從北京趕來送信。據說十七師兄在京城招搖過甚,得罪了不少人,人家揚言要找師父來問罪。可惜這二十五師兄一步來遲,人家已經找上門,師伯遭了暗算。嗣後我門中也曾設法子找場。可是不管後事如何,我這師伯連愧帶恨,只半年光景,便已下世。這位十七師兄也被掌門師兄大會同門,將他逐出門牆,差點沒把他廢了。老兄,你當我說笑話麼?當年家師和大師伯都曾爲這事,找到少林寺海澄和尚,追究這個暗算的少年。這少年究竟是少林派那一支的門徒,到底也沒有根尋出來。您想,本門栽了這大跟頭,我大師伯哪裏肯饒?一定找海澄和尚要人,兩下鬧得很僵。若不是當時的前輩英雄出頭和解,說不定引起了門戶之事。”
鐵蓮子嘆口氣道:“最慘的是我二師伯,負傷之後,意氣消沉,懨懨待盡,見了我們就掉淚。囑咐我們記着,千萬不要胡亂收徒,他是恨透了十七師兄。十七師兄在北京招搖生事的劣跡,邵師伯特地打發弟子重訪了一回,越訪得仔細,老人家越悔恨得厲害。他老人家說,十七師兄把他寒磣死了。你看濫收徒弟,有什麼好處?”
衆人聽罷,俱多嘆息。獨有九頭獅子殷懷亮,聽着不甚高興,便說道:“收徒不怕多,你得長眼珠子。象你們令師兄那樣人才,卻也怕百不挑一呢!”鐵蓮子笑道:“老殷掛勁了。我說的是實話,老兄別過意呀!”
這些人雖然大半鬚眉蒼然,卻依舊口直心快,很有少年的興致。你挖苦我,我奚落你,鬧得很熱鬧。當下,又講了些江湖上的勾當。那鎮江萬勝鏢局崔長勝,忽然說起鏢行的近事來,對霹靂手童冠英道:“老伯,你老可認識海州振通鏢局的鐵牌手胡孟剛老英雄麼?”
霹靂手童冠英道:“胡老二這些年來鴻運當頭,一帆風順。不到十年工夫,把振通字號創出萬兒來。要提我跟他,早就認識,還在七八年前呢。那時候振通鏢局的江南北這幾條線上,還沒有打開,常常碰釘子。要說幹鏢行這種買賣,單憑本領,一輩子紅不了。總得一半仗着有人緣,眼路寬。老胡別看粗魯,倒是外面朋友,處處懂面子。不驕不狂,待人有血性,鏢無論走到哪條線上,他只要知道當地有武林名家,必定登門拜望。有裏有面,求朋友關照他。他憨憨傻傻的,很能引人親近。我只爲承他看得起,竟自捨命犯險,幫他一次大忙,把海州到安徽的一趟線給他打通了。因此我跟金沙圩的陸地龍王隆老五,結下一掌之仇,隆老五總算栽在我手裏。從此振通的鏢就在這條線上走開了。只憑一杆鏢旗,就沒人敢動。在我當時,不過是在眼皮底下不願擱沙子,隆老五在我眼皮底下做案,是瞧不起我,我不能不問。說起來我是一時的好事,那胡孟剛可就承情不盡。這些年一到三節,必定給我送禮。鏢旗入皖,必定紆道來看望我。真難爲他七八年來,始終如一。我這個人不敢說恩不望報,可是胡孟剛這些俗套子,我實在受不了。我曾經給他帶過話去,再這麼着,可算罵我了。教江湖上朋友聽見了,好象我姓童的貪圖什麼似的。饒這麼說,他還是照常行事,逢年過節,必定打發徒弟來。”
九頭獅子殷懷亮呵呵笑道:“老童,你口頭上這麼說着,心上可是高興的。鬧了半天,你是喜歡人家給你送禮呀,我明白了。”轉臉來對崔長勝說道:“崔賢侄,聽見了沒有?你也開着鏢局呢!千萬記着,三節二壽,別忘了給你童大爺送禮呀!有你的好處!”
童冠英也忍不住笑了,崔長勝卻正色說道:“老前輩笑話了。童老伯跟胡孟剛老英雄是多年的至友,他老人家新近遭了一樁逆事,你老也一定知道了?”還未等童冠英答言,那九頭獅子殷懷亮就問道:“胡老二遭着什麼事了?”童冠英道:“崔老侄,你說的不是他在范公堤走鏢遇劫的事麼?”崔長勝道:“正是。”
鐵蓮子柳兆鴻聳然注意道:“哦,這不是一個多月頭裏的事麼?我在淮安鏢局聽人念道過。而且巧極了,出事的那天,我和小女路過范公堤,還跟胡孟剛、沈明誼兩個人碰見面了。怪不得那時他們神色倉惶,可是他們到底沒有說出來。聽說他們失的是一筆官款,並且數目又很大。”崔長勝道:“可不是,整二十萬呢!我們鏢局新近接着十二金錢俞劍平、單臂朱大椿、鐵槍趙化龍、鐵牌手胡孟剛,他們六七位鏢頭的聯名公信,託付我們協助訪鏢。他們把劫鏢人的年貌、兵刃、黨羽人數,都開了單子寄來。聽說他們訪了一個來月,一點影子也沒摸着,這真奇怪極了!”
這座上的賀客,倒有一半人和俞劍平、胡孟剛認識;也有接到俞、胡二人的來信的,衆人不覺地紛紛議論起來。殷懷亮知不清楚,忙向崔長勝打聽。童冠英也詫異道:“他走的是南路鏢;要說在北方,他的萬兒叫得不很響,也許有人敢動他。這江南五省乃是他闖出來的天下,怎麼會憑空栽這跟頭?這話我只聽見江湖上傳說,我卻沒接着胡孟剛的信,所以我總疑心這是謠傳。後來一打聽,才知竟是真事,並且還牽扯到十二金錢俞劍平老鏢頭身上。這位十二金錢太極門劍客,乃是聲震江南河北的成名英雄。我聞他已經親自出馬訪鏢,難道至今還沒有訪出頭緒來麼?”
崔長勝搖頭道:“怪極了!至今還是沒影兒。那劫鏢的盜首是個豹頭環眼的老人,來歷不明,武功出衆,神出鬼沒地把二十萬鹽款給劫走了,手法非常乾淨利落。”霹靂手童冠英聽了此話,沉吟起來,他想:“此事太蹊蹺。這胡孟剛和我十年舊交,既然失事,他怎麼不給我一個信呢?”老實說,童冠英有點不痛快了。
萬勝鏢局崔長勝道:“童老伯,你老不用着急。事情早晚會找到你老頭上來的。那十二金錢俞三勝俞老英雄,聽說這一回把鏢旗借給胡老鏢頭了。萬想不到這支鏢一出來,就遇上勁敵,俞老鏢頭的十二金錢鏢旗也教人家給拔去,俞門大弟子黑鷹程嶽也身負重傷。俞老鏢頭爲此大怒,我們鏢局的宋師傅新近從江北迴來,據說俞、胡二位還要大撒武林帖,普請江南江北武林中的朋友幫忙,要大舉尋鏢。你老人家是說,沒接着胡老鏢頭的信麼?你老回家去看看,恐怕早有帖子送去了吧。”
殷懷亮笑道:“老童,你放心,你不能白收人家的禮。人家出了麻煩事,一定要找你幫忙的。”
童冠英笑道:“笑話,你當我願意自找麻煩麼?我是想江南道上,有咱們哥們在着,就不該教那不知名的外來和尚把咱們壓下去。我愚下也混了這些年,遇見不少的綠林道的好漢,但分手底下有點活,我沒有不認識的。是怎的范公堤上,忽然又冒出這麼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來,我們連點影子也摸不着?咱們難道白吃五十多年人飯了?崔老侄,這個劫鏢的主兒,我聽說也是個老頭兒,豹頭環眼,約摸六十多歲;說是也會打穴,拿鐵菸袋杆當兵刃。胡孟剛和黑鷹程嶽全敗在他手下。風聞這老兒手下的黨羽還真不少。你們聽聽,咱們這裏有這樣一個人物闖入,咱們竟會一點不知道。老殷,你不嫌丟人,是不是?我霹靂手等閒着,一定要會一會此公。”
霹靂手童冠英雙眸炯炯的,又吐出少年時的光焰來了。
衆人把這劫鏢的事情講究了一回,歡飲而散。轉眼就在三朝,新娘子柳研青和新婿楊華,雙雙回門,自有一番繁文縟節。鐵蓮子柳兆鴻因爲很高興,居然也把這俗套很敷衍了一場,面見這愛婿愛女,喜得雙眼闔成一線了。柳研青來到魯家內宅,自有魯大娘子一番款待、道喜、調笑,並且也和李映霞見了面。
過了三朝以後,鐵蓮子這些老朋友,由遠處來道賀的陸續地告辭回去。只有霹靂手童冠英,他是個閒人,常帶着愛徒郭壽彭,到處流連,他這次是逛西湖來的。童冠英既是鐵蓮子最要好的朋友,又和魯松喬認識,他就在鎮江耽擱下來。鐵蓮子留他寬住半個月,要煩霹靂手把他那“蛤蟆功”,練給魯鎮雄、楊華和鄭捷等人看看,也教這些後輩見識見識前輩英雄的絕技。
那萬勝鏢局的崔長勝也挽留童冠英,因爲他新近應了一票鏢,要由鎮江北上。最近江北地面既然吃緊,在道上走起鏢來,不很放心,有意拜煩霹靂手師徒,玩一回票,給代護過一程。他自己不好開口,他手下的鏢客馮裕林是霹靂手的師侄,現在走鏢出去了。他打算等馮裕林回來,由馮代求,所以也在旁慫恿着。童冠英無可無不可的,也答應了。魯松喬請他下榻在自己家,童冠英不肯。他帶着徒弟,住在萬勝鏢店。
一日,霹靂手童冠英到魯宅來找鐵蓮子,要鐵蓮子陪着他聽崑腔去。柳兆鴻不喜好看戲,又不肯拂意,只得披上長衫,兩個人相偕着要走。忽然魯宅的家人進來回話:“外面有一位海州振通鏢局的趟子手金彪,奉他們鏢頭胡孟剛和安平鏢局俞劍平之命,前來送禮,給柳老太爺道喜。他說,他一步來遲,在別處耽誤了日期,要面見你老,還有話說,並有一封信面呈你老。”家人回稟了,隨將禮物提來,放在面前。
鐵蓮子柳兆鴻愕然向童冠英道:“你看,說曹操,曹操就到!這不是胡、俞二位打發人來了。”童冠英笑道:“打發人來,是給你送禮道喜。”鐵蓮子搖頭道:“我聘閨女,也沒驚動他們。我辦事很倉猝,他們又正忙着找鏢,可是他們怎麼知道的呢?”
童冠英手捻短胡,微微一笑道:“人的名,樹的影。兩湖大俠聘女,江東女俠成婚,這是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,人家怎會不知道?我看俞、胡二位給你送了些什麼來?胡孟剛一向作事,人情周到,這一回可誤場了。怎麼三朝過去,他才把賀禮送來?”霹靂手且說且站起來,先把名帖單接過來一看,名帖上寫的是雙款:“愚弟胡孟剛、沈明誼、俞劍平頓首拜賀。”展開禮單打開禮物看時,這份禮物菲薄得很,不過是一個紅幢子‘天作之合’四個金字;另外一件裙料、一件襖料罷了。
童冠英看了柳兆鴻一眼,心中詫異,暗想:“胡孟剛給我送禮,很是隆重,怎的這還是俞、胡、沈三位鏢頭公送的,又是鐵蓮子生平唯一愛女出聘的大喜事,他們倒送來這麼戔戔的禮物?他們可是交情疏遠?但是江湖上好漢講究結納,交情淺,禮物更得重啊!”
柳兆鴻倒並不這樣想,千里送鵝毛,禮物輕,人情重!人家這是打海州奔波幾百裏地送來的,更得好好領情。遂對家人說:“請,把送禮的讓進來。”童冠英道:“開發賞錢就完了。”鐵蓮子笑了笑道:“人家還有信呢?”
魯宅家人把鏢局趟子手金彪領進來。柳兆鴻看來人,年約三十六七歲,大高個兒,一臉的驃悍精幹之氣,穿着藍布長衫、青靴子,手拿着草帽。到得客廳,未容家丁引見,趟子手金彪早向鐵蓮子緊行數步,上前請安道:“柳老英雄,你老大喜,小人一步來遲!”遂即拜了下去。
柳兆鴻慌忙攔住,滿臉笑容道:“金鏢頭很辛苦了,我謝謝你。”金彪一側身,又向霹靂手打量一眼,道:“這位老英雄,恕小人眼拙,你老貴姓?好象在哪裏見過?”柳兆鴻道:“金鏢頭,你不認識麼?這是我們老鄉,鳳陽方家臺的老英雄霹靂手……”
還未等引見,金彪慌忙施禮道:“哦,童老英雄!我們胡老鏢頭哪天不念道你老?新近我們總鏢頭還打發我們石夥計,給你老府上送去一信,你老可見着了麼?”鐵蓮子不由暗笑,向童冠英施了一個眼色道:“童老哥,怎麼樣?人家給你送信了;你是不在家接着,你脫不了清靜啊!”
霹靂手童冠英也不由得一笑,正要動問爲何發信,可是爲失鏢邀助?那趟子手金彪立在兩位老英雄面前,側足垂手,發話道:“柳老英雄,我們一聽見你老人家令愛女俠柳研青于歸的吉期,我們胡老鏢頭就很着急,俞老鏢頭也是一樣,都想給你老登門道賀,還要看看新郎官。無奈敝鏢店正爲訪鏢的事,把身子絆住,不能親來,這纔打發小人連夜地趕到。只是我們聞信較晚,到底教我給耽誤了,你老人家多多原諒。”說時又請了個安,道:“並且我們鏢頭又在客邊,草草備的禮,簡直不成樣子,教你老見笑,這可真是千里送鵝毛了。”
鐵蓮子心想:“這個人很會說話。”笑了笑道:“金鏢頭,你太客氣了。我也沒撒帖。各處的禮我都沒收,卻到底驚動了你們鏢頭。大遠地來了,這就很教我不安。既然這麼說,我倒不好駁了,這禮我就收下,回去替我謝謝。我聽說你們鏢頭失了鏢很忙,現時在哪裏呢?找着頭緒沒有?金鏢頭,坐下來說話。”連講了兩遍,這金彪等到兩位老人全歸了座,方纔側着身子,坐在茶几旁邊。把小包打開,從中取出一封信來,賠笑站起來,說道:“這裏有你老一封信,這是由鹽城縣發的。我們鏢頭,頭十幾天還在鹽城呢,現在大概奔淮安訪下落去了。這真是逆事,直到現在,竟沒訪出線索來。”又道:“這信一共發出百十多封,都在鹽城發的。小人專送鎮江、南京一路。”
金彪轉臉向童冠英道:“童老英雄,我們還有往西去的一路。早知你老在鎮江,我就把信捎來了。好在這些信都是不差什麼的一個辭,給你老的跟這封也一樣。我們鏢頭還教我對你老說,見信務必賞臉幫忙。敝鏢局遇上這件事,二位老英雄想必已有耳聞吧。現在十二金錢俞劍平老英雄、單臂朱大椿朱老英雄、楚佔熊楚鏢頭、趙化龍趙老師傅、黃元禮黃鏢頭、周季龍周鏢頭等,一共七位具名,公請江南道上各位成名的英雄,相助查訪鏢銀,一同在鹽城聚會。這個劫鏢的主兒,實在有點神出鬼沒。我們搜根剔齒地尋緝,居然訪了一個來月,至今連個影子也沒摸着。這信裏有個單子,單子開着劫鏢人和他的黨羽的年貌、兵刃……不知二位老英雄,可曉江湖上,有這麼一個會打穴,使鐵菸袋杆做兵刃,年約六旬,豹頭虎目的老人麼?”
鐵蓮子拆信細讀,霹靂手童冠英也湊着細看。此信前面是幾句客套,後面便是奉煩的話。另外附的那張單子寫着出事地點、出事月日、劫鏢人的年貌、口音、兵刃,共列了五個盜首,又附着黨羽的大概人數,至少當有一百多人。原來此信是九股煙喬茂未訪出盜跡以前發出來的,所以還是約定在鹽城聚會。霹靂手童冠英和鐵蓮子看完信,相視而笑。
趟子手金彪欠身說道:“柳老英雄跟我們沈明誼沈鏢頭,大概是早就認識,很有交情的了?”柳兆鴻擡起頭來說道:“沈明誼麼?我們認識十多年了。……”
金彪歡然說道:“我們沈鏢頭教我跟你老問安道喜,叫我懇請你老,看在江湖義氣上,務必賞臉到鹽城去一趟。”又對童冠英道:“我們胡鏢頭天天盼着你老去呢!你老有工夫,更得務必賞臉。二位老英雄打算哪一天動身,請告訴小人,小人回去轉告我們鏢頭,也教他們放心等候。我們邀了不少人,可是正缺兩位年高有德、武術出衆的老英雄作領袖,所以二位務必早些日子賞臉。”
趟子手金彪隨機應變,說了許多好話勸駕,童冠英把失鏢的事細問了一遍。金彪就說劫鏢時他也在場,賊人是由他身上把十二金錢鏢旗奪去的。六位鏢師人人受傷,賊人手底下實在太硬。賊酋那種狂傲神氣更是不可一世。童冠英便問柳兆鴻:“這件事情,你打算怎麼辦呢?還寫回信不寫?”
柳兆鴻道:“不用寫了,回頭煩金鏢頭拿我一張名帖就完了……金鏢頭,你看!我這是剛辦完聘女的事,回去對你們鏢頭說,只怕我一時趕不到。要是勻出工夫來,我一定要去的。老童,你閒着沒事,你先辛苦一趟吧!”
童冠英道:“我麼?我也得回家一趟。”金彪忙道:“童老英雄別走,你老好容易身臨切近,你老怎麼好意思不管?你老總得幫忙,我們鏢頭快急死了。”
說着,金彪把語音放低,道:“不怕二位見笑,這二十萬鹽款沉重太大,我們胡老鏢頭的家眷現時就在海州衙門押着呢。要不然,怎麼十二金錢俞老鏢頭人家一個退隱的人,反倒二次出山,跑出來相幫呢?這就是不但爲尋鏢,也就是搭救我們鏢頭。我們鏢頭這回栽得實在不輕,人在江湖上混了這些年,還有別的仗恃麼?這就全靠朋友幫忙。柳老英雄剛辦完喜事,一時摘不開身子。童老英雄你老是逛西湖來的,你就先別逛了,給我們湊湊熱鬧,助助威吧。”他說着又請了一個安道:“回頭尋着鏢,那時候教我們鏢頭陪着你逛西湖,熱熱鬧鬧的,比你自己逛,準有趣!”
霹靂手童冠英大笑道:“金鏢頭,教你給柳老送信的,你倒訛上我了。真行麼!胡孟剛用的人真夠朋友。”金彪很高興地說:“你瞧,教你過獎!小人是食人之祿,忠人之事。再說我們素知你老對我們鏢局有恩,我們可就長臉了,你別笑話我。你打算哪天動身,要不我陪着你老一塊去?還有幾封信,我就不送了,叫我們夥伴送。”又對鐵蓮子道:“柳老英雄,你離得更近了。還是在咱們江蘇出的事,就好比在你面前欺負人一樣,你哪能不聞不問?將來尋着劫鏢之人,動武討鏢,鬧起來的時候,若沒有你老在場,這可是個缺憾。”
當下鐵蓮子笑着沉吟了一回,命大弟子魯鎮雄,取出十兩銀子和一張名帖,都給了金彪,金彪哪裏肯受?況且這禮物也不值十兩銀子,再三地推辭。鐵蓮子長眉一皺道:“怎的,咱們別犯酸!大遠地來,給你兩個酒錢,你又不受了?”金彪不敢再辭,只得拜謝了,又向童、柳二人堅邀了一回,拜辭上馬而去。金彪已去,霹靂手童冠英笑道:“把咱們的戲也耽誤了。”柳兆鴻笑道:“我本來怕聽崑腔。”童冠英道:“怎麼樣呢?胡孟剛這場事,咱們既然知道了,就不能不管。我說咱們兩人一塊去好不好?”
柳兆鴻道:“按說是義不容辭;可是我沒工夫,我還有別的事哩。小婿救了一個難女,是知府小姐,我還得安插她。小女又是剛成婚,怎麼着也得出了月,那不把他們的事誤了?”
這兩位老英雄計議了一回,都覺得該去。可是童冠英堅邀柳兆鴻同去,而柳兆鴻偏不能站起來就走。童冠英就說:“好吧!你不去,我也不去。”柳兆鴻無奈,這才說道:“等着我跟小女、小婿商量商量。”
兩個人這麼一猶豫,展眼就過了兩天。鐵蓮子便去尋愛女柳研青和女婿楊華。對柳研青道:“青兒,你還記得咱們在范公堤遇見的胡孟剛、沈明誼那一夥人不?他們丟了鏢,現在他們來信,邀我們去幫忙找鏢了。”
這件事楊華一點不接頭。柳研青卻想起她在高良澗搭救九股煙喬茂那回事來了。當時她曾鬧着要探賊討鏢,好容易才被魯鎮雄、鄭捷勸回來。但是這時一聽她父親打算自己去一趟,她忽又不願意了,對鐵蓮子說道:“爹爹真個的去麼?”
柳兆鴻道:“早晚總得去一趟。我跟胡孟剛沒有交情,卻跟沈明誼很好,我們十多年的老朋友了,俞劍平也跟我不錯。你看這信,他們出名的一共七位,若不去,就全得罪了。”
柳研青道:“嗐,爹爹就是這樣好管閒白,把自己的正事倒丟開不管。爹爹忘了,你還有別的正事呢?”鐵蓮子道:“什麼正事?”
柳研青看了楊華一眼道:“你老真是的,太健忘了,你還記得那把寒光劍不?”
鐵蓮子道:“哦!”不由失笑了,故意說道:“寒光劍怎麼樣?仲英跟人家打賭,三個月爲限,早過限了。早去討,晚去討,都一樣,這倒不必忙。”這一句話把姑奶奶惹急了,隨向楊華狠狠一指道:“是不是?是不是?你說爹爹一定準管!哼!你丟人,礙着爹爹什麼事?……爹爹上了年紀,我知道大熱的天,他老不願意上雲南去。趕明天咱們去,你瞧我鬥得過白雁、黑雁不?別說這寒光劍還是把寶劍,就是破鐵片,咱們也不能憑白教人訛了去。”
鐵蓮子手捻白鬚,面色一沉,道:“青兒,你還這麼飛揚浮躁!你是新媳婦,你婆婆沒在這裏,你叔公還在樓下呢!”柳葉青臉色一紅,又看了楊華一眼,低頭笑了,輕輕說道:“怎麼啦?我又沒嚷嚷,我不過這麼說,這全看他了。……喂!我說,你領着我,咱們兩人一塊去,好不好?你只要說行,咱倆就走,你回頭告訴叔公。”
玉幡杆楊華新婚燕爾,看着柳研青那焦急的樣子,知道她是擠她爹爹的,其實,他和柳葉青帳中蜜語,早就商量妥了。打算過了滿月,等着叔公楊敬慈一回去,他兩口子就慫恿鐵蓮子,一同討劍去。當下楊華說道:“師妹,你彆着急,聽師父打算。師父,這把劍白白地丟了,不但面子難看,也實在可惜。師妹這兩天跟我說了不止一次了,她又慣用劍,又愛着這劍。師父要是不嫌熱,咱們就一塊去。”
鐵蓮子搖頭道:“你們大喜事價,怎好去鬧這個!”柳研青道:“那有什麼法子,你老又不肯去。”鐵蓮子道:“這丫頭,我多咱說不去來!我不過說現時不便去,這把劍早晚我給你們討回來就是了。現在是人家這二十萬鹽鏢要緊,大遠地邀咱們來了,咱們怎好置之不理?況且眼下又有個霹靂手,摽着我一塊去。”
翁婿商量了一陣,也商不出所以然來。不意白鶴鄭捷已然由魯府急腳找來,一進門,先叫了一聲:“師叔、師姑,你們兩口子好,沒熱着啊!”轉臉來,對鐵蓮子道:“師祖,現在振通鏢局的沈明誼師傅,專程來拜訪,還帶着好些禮物來,是補給師姑添妝賀喜的。”
鐵蓮子訝然道:“沈明誼來了?可是的,他們金鏢頭送禮了,怎麼他又送來一份?豈不是重了?”站起來道:“我出去看看,他大概又是來邀我討鏢的吧。”鄭捷插言道:“是的,沈師傅一進門就問我,他們趟子手金彪來過沒有?沈師傅說,現在訪鏢已得下落,他是特意來請師祖和江南各地的江湖上名手,一同大舉前去奪鏢。因爲劫鏢的人不爲劫財,乃是挑釁來的,一定免不了武力爭奪。”鐵蓮子道:“哦,訪出來了?”楊華和柳研青互相顧盼,楊華開言道:“那麼師父去不去呢?”鐵蓮子皺眉不答。楊華道:“師父,要是不想去,那就不必見他,教鄭捷對他說,師父出門了。”
鐵蓮子搖頭道:“不對,去也得見他,不去也得見他。沈明誼不是別人,我們怎好給他來俗套子,沒的教江湖上笑我。”即問鄭捷道:“沈師傅現在在哪裏?”鄭捷答道:“已經讓到客廳,由我師父陪着說話哩。”
鐵蓮子站起來就走,道:“我當面見他。”
柳研青追出來說道:“爹爹可別答應他討鏢去,你老千萬別忘了咱們那把寒光劍哪!”又催楊華道:“我說,喂!你還不快穿衣裳跟爹爹去,見見這沈師傅?”
鐵蓮子皺眉笑道:“是啦,是啦!你這丫頭,唯恐我不給你們奪劍,竟監視起我來了。”楊華也不禁失笑,當不得柳研青一疊聲催促,楊華也就穿上衣裳,跟鐵蓮子徑奔大東街魯宅。
到了魯宅客廳,楊華一看,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鏢師。黑臉膛,短鬍鬚,很透精神,正由大師兄魯鎮雄陪着談話。鐵蓮子當先拱手道:“嚇!沈賢弟,一晃又一個多月沒見了。”那桌子上擺着許多禮物。魯鎮雄忙從主位退到一邊,沈明誼滿臉笑容站起來,舉手一摒道:“老前輩,你大喜!你老怎麼選得乘龍快婿,暗中就把喜事辦了,也不給我們一個信呢?”
鐵蓮子大笑着,兩個人對揖了,隨叫過楊華道:“沈賢弟,這就是小婿,他名字叫楊華。”楊華上前施禮,沈明誼急忙還禮,上下一打量,說道:“好,真是英雄少年,人中龍鳳,大哥難爲你怎麼選來。楊姑爺請坐!按說我可得掏點見面禮,可是楊兄也是我輩人物,這些俗套……也罷。”從手上摘下一支玉扳指來說道:“楊兄你大喜了,得配江東女俠,正是幾生修到,這一點玩藝,望你哂收。”
主賓落座,家人獻茶。柳兆鴻看了看桌上的禮物,竟非常的隆重,足值百金以上。柳兆鴻道:“沈賢弟,我該得罰你?你們金鏢頭來了,送了一份禮了,是怎的你又捎來一份?你們要送多少次禮?”
沈明誼一愣,道:“是金彪麼?他什麼時候來的?誰打發他送禮來?我這還是在淮安府狄永年的鏢局子裏,剛聽見老前輩嫁女的信。”鐵蓮子眼珠一轉,心中明白了。原來金彪那份禮,是他見景生情,臨時私自預備的。怪不得禮物甚薄呢!鐵蓮子大笑道:“不用說了,沈賢弟,你們這位金鏢頭,人也太能幹了!”
寒暄話敘過,沈明誼直述來意:一來道喜,二來邀請幫忙。從身上取出一封信來,乃是俞、胡二人具名,俞劍平親自寫的。沈明誼道:“老前輩,沒有別的,你得賞臉,幫我們這回大忙。賊人的下落,九股煙喬茂師傅已經訪着,大概賊人是窩藏在寶應縣城、高良澗附近。現在十二金錢俞劍平和我們胡鏢頭、朱大椿、周季龍、楚佔熊、沒影兒魏廉、紫旋風閔成樑、馬氏雙雄,還有智囊姜羽衝、奎金牛金文穆、少林派靜虛和尚,這些能人都在淮安府了。這就缺少一位總攬羣雄的老英雄。柳老前輩,這非你去不可!”
鐵蓮子柳兆鴻道:“沈賢弟,上回咱們在范公堤相遇,我就直向你們打聽。我看你們神色上好象有些疑難似的,我本來要向你們幾位親近親近的。那時候你們胡鏢頭吞吞吐吐,不肯說出來。沈賢弟,不是我現在拿捏人,你我弟兄誰都信得過誰,無奈我現在有事纏手,簡直走不開。”沈明誼作了一揖道:“老前輩!”
鐵蓮子道:“沈賢弟,你還能說我假意推辭麼?”沈明誼道:“不是的,我想老前輩把兒女的事已經辦完了。現在正閒着身子,何不轟轟烈烈幫這一場?”鐵蓮子道:“不是的,我真的有別的事,不瞞賢弟,這幾天我恐怕就要走。”
沈明誼呆了一呆道:“老前輩往哪裏去?”鐵蓮子道:“雲南。”沈明誼道:“大熱的天,老前輩往雲南做什麼?有什麼急事呢?”
鐵蓮子看了楊華一眼道:“這個……唉!左不過一點閒事,我要到雲南獅林觀,找秋野道人去。”沈明誼道:“原來柳老前輩和雲南獅林觀一塵道人師徒也認識?”鐵蓮子點頭道:“略有一面之緣。”
沈明誼沉吟了一回,嘆氣道:“老前輩!我的爲人,老前輩是曉得的,我不會死乞白賴地央告人。你想,我大遠地來求你老,你老總得教我回去呀!況且上雲南,天太熱,你老可不可以先到淮安幫幫忙?大概用不了一個月,找鏢的事還完不了麼?正好趕到秋涼,老前輩再上雲南去,正是兩全其美。”
鐵蓮子笑着搖了搖頭。沈明誼心中非常着急,不過他素知鐵蓮子的性格,是強求不得的。沈明誼不再勸駕,只與鐵蓮子談起閒話來。說道:“羣雄集會在淮安,要剋日出發,到寶應縣大舉討鏢。劫鏢的賊人,至今還未訪出姓名,但已得着他的蹤跡,是由遼東來的。此人是跟十二金錢俞劍平故意過不去的,不幸教我們胡鏢頭趕上了。二十萬鹽鏢,性命攸關。現在胡二哥的家眷還在州監押着呢!聽說胡二哥的兒子還在監裏病了。……”
這些話說得鐵蓮子有點受不住,長眉一皺,尋思半晌,忽然站起來說道:“沈賢弟,我實在一時走不開。這麼辦,我陪着你找個朋友去。這個朋友比我還強,現時他就住在本城萬勝鏢局。”沈明誼道:“是哪一位?”鐵蓮子笑道:“提起此人倒也很有名,還是我的同鄉,姓童名冠英,外號霹靂手。”
沈明誼道:“哦,我曉得。這位跟我們鏢局還很有來往,他不是江南鳳陽人麼?”鐵蓮子道:“怎麼你也跟他熟識?”沈明誼道:“我們是老朋友了,他跟我們胡鏢頭交情更深。”鐵蓮子道:“那更好!沈賢弟,我是一百二十個對不起,這三個月內實在沒空。這麼辦,我派我的大弟子魯鎮雄,和我的徒孫柴本棟、羅善林跟了你去。他們本領雖然有限,可是教他們跑跑腿準行。再有霹靂手童冠英替我出場,恐怕比我親自去還好。話是這麼說,要是一兩個月內,我把私事辦完,你們鏢還沒找出頭緒來,我依然趕了去。那時候我的工夫綽綽有餘,小女出閣也早對月,我們翁婿父女三人一定全到場。現在實在對不住,賢弟回去,見了俞、胡諸位,替我說好着點。”
沈明誼道:“老前輩,你越說,我越悶。到底你有什麼急事,要忙兩三個月呢?”鐵蓮子笑而不答,站起來道:“走,咱們說走就走!再過一會,就怕老童又看戲去了。我也不留你吃飯,回頭尋着老童,咱們哥三個一塊下小館子。我們這裏東關一得居的油豆腐,實在做得好,你也嚐嚐。”
鐵蓮子柳兆鴻、金槍沈明誼,兩個人相偕徑奔萬勝鏢局。事有湊巧,童冠英正要帶着他的徒弟郭壽彭出門。彼此相遇,一陣寒暄。沈明誼面吐來意,請助訪鏢銀,協緝賊蹤,鐵蓮子又在旁勸駕。
童冠英聽說胡孟剛家屬被押,立刻發怒,對鐵蓮子道:“去!我一定幫忙去。這些鹽商太厲害了,比劫鏢的強盜不在以下。丟了鏢,硬扣鏢師。我們會武術的人就有天大本領,也惹不起有錢的闊人!柳老兄臺,我童冠英就是這股傻勁,專愛管閒事,給朋友賣命。我是一準去,可是你呢?”
鐵蓮子道:“我三個月後準到。目下就煩你老兄攜帶我的大弟子魯鎮雄和柴本棟、羅善林,先辛苦一趟。你老兄打頭陣,我隨後趕到。”霹靂手道:“柳仁兄,你可不要脫滑!”鐵蓮子道:“笑話,笑話!我的話難道你還不相信?”原來鐵蓮子是最重然諾的,霹靂手道:“好!就這麼辦。你那令高足哪天動身?”鐵蓮子道:“當然隨着你了。”
霹靂手問沈明誼道:“咱們哪天走?先奔哪裏?”沈明誼非常高興,鐵蓮子雖未邀來,可是有霹靂手,正是一樣。欣然答道:“明天后天都行。現在俞、胡二位率領羣雄,已由淮安府直奔寶應縣,我們聚會的地方改定在寶應縣城義成鏢店了。”童冠英道:“咱們就明天奔寶應縣。”
萬勝鏢局的少東崔長勝插言道:“童老伯,我煩你順便勞點神,行不行?”霹靂手童冠英道:“什麼事?”崔長勝道:“這事我早想對老伯說,只是不好意思開口。我們有一號鏢,要由鎮江押到淮安府。因爲江北道上接連出事,沒有拿手的鏢師,我們不大放心。小侄意煩老伯玩回票,順路給照應照應,我們這號鏢打算後天動身。”
童冠英還未及答言,沈明誼忙道:“很好,我們就後天一起動身。我們幾個人就跟你的鏢一路走。”崔長勝大喜稱謝。又囑道:“這號鏢押到寶應縣,就煩沈老前輩替我轉求義成鏢店的竇煥如鏢頭,撥兩位鏢師,再給送出兩站,一到淮安府,就算沒事了。”沈明誼也答應了。遂由鐵蓮子做東,請沈明誼、童冠英、崔長勝、郭壽彭,同赴酒樓小酌一回。童冠英又請沈明誼看戲,沈明誼本沒這麼高興,但也情不可卻,看了幾齣崑腔。
到晚上,鐵蓮子便邀沈明誼到家裏住,崔長勝就邀他到鏢局住。沈鏢師都婉言辭謝,迴轉店房,店中還有一個鏢行夥計等着呢。沈明誼又耽擱了一天,卻從童、崔二人口中,打聽出揚州無名和尚、洛陽九頭獅子殷懷亮的落腳,現時都在江蘇盤桓,沈明誼很是歡喜。
轉天早晨,金槍沈明誼辭別鐵蓮子,叮嚀了後會。遂與童冠英、郭壽彭師徒、魯鎮雄、柴本棟、羅善林師徒,跟萬勝鏢店的兩號鏢船,一同由鎮江出發北上。
自從九股煙喬茂九死一生,訪得盜跡,一徑奔淮安府,在店房內,與俞、胡二位鏢頭相遇,細說訪鏢被囚的經過。賊人的下落總算有了。
十二金錢鏢俞劍平揣度賊人的聲勢,竟於劫鏢的當日,不動聲色把暗綴下來的鏢客裹出好幾百裏地,可知賊人手法利落,是個勁敵。而且想見黨羽很多,這一定免不掉用武奪鏢。遂與胡孟剛、戴永清商量,立派急足,先到海州送信,向趙化龍鏢頭說,賊已訪得,就煩趙鏢頭,向州衙和鹽綱公所請求寬限。又派人到鹽城縣去送信,因俞、胡二人柬邀羣雄,原定在鹽城聚會,料想此時必聚攏來不少武林朋友,現在就請他們一齊趕到寶應縣。所有首撥派赴各地訪鏢的同道好友,也忙着追回來。俞劍平和胡孟剛把身邊帶着的鏢行夥計,趟子手,幾乎全打發出去了。然後策馬急馳,率喬茂、戴永清等,由淮安府開泰鏢局,直撲寶應縣義成鏢店。
到寶應縣過了幾天,單臂朱大椿和周季龍、歐聯奎、馬氏雙雄等人,陸續趕到,跟着各處訪鏢的朋友也都翻回來。隨後海州趙化龍也派急足送來回信,已將訪得賊蹤的話,親到州衙和鹽綱公所說了。州官很喜,催令衆人急速訪鏢。鹽綱公所那面情形也不錯;只是展限的話,只答應再限十五天。俞劍平屈指算了算,也還可以。跟着各處邀來的朋友越來越多,寶應縣城北大街義成鏢店,和斜對過合順客棧,此時幾乎住滿了客。俞、胡二人竭誠接待,義成鏢店竇鏢頭也跟着忙活。
大家講究起來,這件事實是九股煙的大功,雖然一切得來不易,曾經受盡挫辱;可是現在,打由俞劍平、胡孟剛起,以至振通鏢局的同人,新邀來的朋友,哪一個不開口喬師傅、閉口喬師傅,滿臉笑嘻嘻地向他討教,要問賊蹤,全得看喬茂的脣舌,九股煙簡直樂得手舞足蹈了。
當天晚上,在義成鏢店擺上酒宴,普請到場諸友,共商訪鏢辦法。擺了五張圓桌,由俞劍平、胡孟剛和義成鏢局竇煥如,分做了主人。酒過三巡,十二金錢俞劍平持杯立起,對衆發言:“諸位仁兄,這一次二十萬鹽鏢被劫,鏢是胡孟剛二弟保的,禍是我俞某惹的。據那劫鏢賊人說,他這次攔路劫鏢,非爲圖財,乃是專爲會會我俞劍平,所以才奪鏢、拔旗、題畫、留柬,指名找我。諸位仁兄,這劫鏢的首領據說是年將六旬、遼東口音的老人。小弟再三追想,沒有想出這個人是誰。但不管他是誰,他既然指名會我,我不能不會會他。可是人家真有點神出鬼沒的本領,行蹤竟這麼詭祕。慚愧小弟尋訪至今,竟連準地點也沒訪着,更莫說姓名出處了。小弟實在慚愧,現在僥倖……”
俞劍平說着,用手一指九股煙喬茂道:“多虧人家九九……喬師傅,於當場護鏢、拒賊負傷之後,竟拼命跟綴下去,把賊人的下落居然探着。”衆人一起拿眼看喬茂,喬茂撅着那幾根狗須,越發得意。
俞劍平又道:“今天我和胡二弟,跟本店主人竇鏢頭,設這個小酌,不爲別的,既承諸位好友錯愛,肯來給我們幫忙,我們只有心裏感激,還有什麼話說?不過是大家聚會聚會。一面吃喝,一面還可以請大家幫助出個高見。這一杯水酒,先請諸位賞臉。”把酒杯一舉。衆人道:“俞鏢頭太客氣了!”遂歡然飲幹,當下又斟上一杯。
俞劍平接着說:“請諸位再飲一杯。這賊人的下落,是喬師傅訪出來的,大概在高良澗附近。現在求喬師傅再向大家細述一述,然後再盤算怎樣着手?”俞劍平說罷落座,大家齊看九股煙喬茂。
喬茂這時已然剃頭洗澡,換了衣服,身上的傷痕也都平復,只有臉上神氣還很難看。當下喬茂把腰板挺了挺,又一伸脖頸,咳了一聲,這才說道:“衆位師傅們,我喬茂在振通鏢局做事,跟我們胡孟剛鏢頭,乃是多年的至好。這回我們鏢局攤上了事,我姓喬的論本事,論眼神,在座的哪位都比我強,就是我們鏢局那些師傅們,個個也都有兩手,是人都比我姓喬的高。……”
喬茂說到這裏,睜起一雙醉眼,瞥了戴永清一眼。戴永清偷看着宋海鵬,微微一笑。兩人暗說:“喬茂這小子可逮着理了,酸溜溜的,只好聽着他了。”
九股煙把嗓子提了一提,接着道:“我們的鏢在范公堤遇事,我喬茂那時身受重傷,拼命地綴下去。這夥賊可不是泛常之輩!諸位師傅,你猜他們有多少人?”把手一比道:“這個數,嗯,至少也足夠一百多號,只是他們動手劫鏢的時候,人沒有全出來罷了。”
喬茂遂將他在范公堤西北野寺內探得賊蹤,發現了被擄的五十多騾夫,以至自己兩番探廟,身被賊擒,苦刑拷打,自己忍痛未肯吐實的話,細描了一遍。接着又說:“後來賊人到底沒法把我怎樣,他們才把我裝上船,擄到高良澗,在一個荒堡內,囚了我二十多天。”隨後說到自己仗三寸鏽釘,斬關脫鎖,逃出匪窟。
講到這裏,喬茂把賊人縱羣犬趕逐他,和路逢女俠柳研青的話,輕輕帶過去不提。只說自己逃出盜窟之後,就在近處打聽了一天,把附近地名打聽清楚,然後才翻回來,北上送信。跟着,將自己被囚的地名說出,大地名叫做高良澗,小地名不知道。只探出附近有兩個村鎮,一處叫苦水鋪,一處叫李家集。
在座的三四十位好漢,聽了喬茂這一番炫功談往的話,一時都停杯沉思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