計鬆軒回到店中,果然亡魂喪魄似的,和店中幾個謀士計較起來。省會雖有打點,又是遠水不救近火。這個眼前虧可怎麼吃法?再三籌計,只可遞呈情願具結:“嗣後獻糧莊如再有械鬥,生員情願本息事睦鄰之旨,出頭勸解。”只求免傳老父到案。李知府這才罷手。
這糾纏了三十年的大案,竟被李知府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,給了結了。只有計鬆軒敗訴歸來,真是想不到的窩心。又想到老父計仁山辦事剛勁,一聽到這消息,還不知是怎樣的激惱哩。正躊躇着見面爲難,不想計仁山早已得了敗耗。那廢河上早已來了水利人員,查勘堤埝決口,糾工大事修復。那知府的告示已煌煌地貼出來:嚴禁私掘堤埝。如違正法不貸,並追究主謀。話頭說得非常厲害。
計仁山自二十幾歲上來到巢縣,現在六十二了,真個是一帆風順。凡事不打算則已,一打算就有把握,一動手就能成功。何期今年栽了這大跟頭!惱得他喘疾復犯,頓時躺倒牀頭,不能動轉了。
就在這時候,火上燒油,那拘拿訟棍的公文又到。雖然計仁山早由縣衙中接到了信息,可是那馬連坡和秦運才兩個精幹的狀師,全嚇得不敢出頭了,也不敢再在獻糧莊住了。緊跟着又是一個打擊,他的大兒子計鬆軒垂頭喪氣地回來,具說到府以後,幾個月的苦心佈置,敗於一旦。由牛道生主謀,出重資僱了北京象姑堂子裏一個知書善畫的美貌象姑,冒充親眷,已同李公子結拜。不幸行使賄賂,被肖承澤看破了謀計,以致弄巧成拙。
計鬆軒將這些話冒冒失失對計仁山說了,立刻把病榻上的計仁山,氣得白髮直豎。痛罵計鬆軒昏誕無能,怎麼想了這種拙計,授人以柄,自形理虧?等到看見計鬆軒所具的甘結,再有械鬥發生,就由計仁山、計鬆軒負責。那不啻自己承認是械鬥的主使人,這更是大失着了。而且廢河堵塞,稻田頓變成瘠田。這又是舊案重提,完全由水利上着眼;此案再想推翻,真苦於無法下手。計仁山從病榻上忽地坐起來,直着脖子,把大兒子計鬆軒和管賬胡金壽、門客牛道生,痛罵一頓,一時氣不轉,竟昏死過去了。
計仁山家中本延請着侍醫,急忙招來調治,一家親眷都圍上來。直救了一個時辰,計仁山才緩醒過來。他不禁浩嘆一聲,老淚縱橫,看了看垂頭喪氣的大兒子計鬆軒和那咬牙切齒的二兒子計桐軒,不由點了點頭道:“孩子,可憐我計仁山,與你祖父四十多年的創業,竟敗在你們這羣廢物手內?我一世爭強好勝,你弟兄卻是一對闊少爺,教你們辦什麼,也辦不漂亮。我又老病侵尋,空有一肚子辦法,只是支持不住。老大,你怎麼想出這種笨招呢?你竟會教一個孌童辦這大事。你忘了一旦敗露,那李知府必然深以爲恥,豈不是激起官府的痛恨麼?那麼一來,我們怎會得到了公道!”
他又歇了一回,忽然忿恨起來,將手連拍病枕道:“李建鬆,李建鬆,我不除治了你,誓不爲人!你毀得我好苦,百頃良田全變成荒地,我豈肯與你善罷甘休!”
計仁山立命家人退出,只留下兩個兒子,大睜眼吩咐道:“鬆兒,桐兒,你倆聽着,我計仁山一輩子從沒有栽過跟頭,想不到臨老卻受了這番慘跌。現在這百頃良田是全毀了……至少也毀了一半。這一份家當,是你祖父和我苦創出來的。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又復何恨?鬆兒,桐兒,我現在恐怕不行了!你哥倆要是孝子,你別忘了你這爹爹是教李知府氣死的。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,你倆但凡有一點孝心,你們必要給我報仇。你們不把李知府的狗命要了,你倆不是我的兒子。老大,老二,你說,你給你爹報仇不報?”
計仁山掙命似地說了這番話。計鬆軒放聲痛哭。那計桐軒是二十六七歲的青年人,立刻兩眼圓睜,怒如火焰似的,“撲通”跪倒在老父牀前,厲聲叫道:“爹爹放心,我不管大哥怎麼樣,這全份家當,反正有我一半做主。我全扔了它,也一定給爹爹出這口氣,我不殺了李知府全家,算我不是人生父母養的。老大,你說,你怎麼樣?”
計鬆軒是三十多歲的人了,正在萬分的悔恨自己的失着,惹得老子這麼樣難過,一聞二弟此言,越發痛哭,一栽身跪倒在地上,扶着父親的腿,叫喚道:“爹爹,爹爹,你老好好養病。這不是一百頃田地麼?我全賣了它,我一定跟李知府拼一拼。爹爹和老二不心疼錢,我更不心疼錢!有什麼法,咱便使什麼法。李知府輕輕一張公文,把咱們百萬傢俬全給毀了,我這時把命拼給他,我都甘心!”
父子三人鬚眉皆豎,怒氣沖天,發誓賭咒地一定要報仇。更加火上澆油的事情,這計仁山喘疾大發,痰中帶血,不多久就死了。計鬆軒、計桐軒這一對親兄弟,孝心極篤,友愛又深,認定父親是因敗訴而氣死的,對於李知府真是痛恨入骨。弟兄倆辦理喪事,跪在計仁山的靈前,哀哀痛哭。弟兄倆怨毒所聚,對着父屍起了重誓,定要爲父報仇,把李知府置之死地。
這父子密談,以及弟兄發誓,本來做得很嚴密,但是不久竟傳出來了。肖承澤也有些耳聞,私對李公子說了。後來李知府也曉得了,只淡淡一笑,沒拿着當做一回事。不意這計氏昆仲秉受遺傳,天性堅忍。那計老大計鬆軒和一些訟棍廝混熟了,便打算告狀上訴,想法子把李知府扳倒。那計老二計桐軒又是一種做法,他和家中養的械鬥打手素日相近,便想到了如何行刺,如何陷害的路數。兄弟倆各試陰謀,各看一步棋,卻是雙管齊下,並行不悖。
這兩招一步一步地施展出來。第一招是計鬆軒的計策。李知府竟因前在潁州府知府任內一件案子,忽被人告發受賄,後來雖經昭雪,竟麻煩了好久。緊跟着又一樁事故,府衙突然失慎,險些焚燬了卷宗。細一查看,顯見有人縱火。緊接着又是衙門鬧賊,內宅裏空鬧了一場虛驚,幸而防備尚嚴,賊人未得下手。
李知府生性剛直,不禁暴怒道:“本府自問於君國,於子民,沒有對不住的地方,裁斷民情,一秉大公,何故竟有這等事情,府衙內鬧賊,真是笑話。莫非是我斷的哪一件案子,不得人意,竟來遣刺客尋我麼?”立刻傳集捕快,拘拿盜匪。而賊蹤詭祕,到底沒得到蹤跡。
這時候就有人揣測,怕是計家派來的刺客,但是又覺着不象。焉有這件訟案才了,就有刺客應時發動的道理?若真是殺官報仇,這總該隔過一年兩載,容得案子冷一下,本官離了任再動手,方是妥當辦法。所以儘管有人猜疑,到底不信的人居多。
不意人們儘管不信,李知府卻一連接到四封黑信。頭一封信上說:“府臺大人萬福鈞安:敬稟者,小民身受鴻恩,感激莫報,時有結草銜環之意,惜無良緣。今有稟者:只因大人與本縣獻糧莊計百萬家結怨。今聞計百萬的大少爺、二少爺,大出財帛,僱買能人,要來冒犯虎威。小民聞聽之下非常着急,本應趨叩臺前,稟報一切。無奈一時不得其便,又怕計二爺不饒。小民萬般無奈,修此寸稟,奉告爺臺多加小心,實爲公便。別無可敘,此候府臺老大人德安,夫人、少爺、小姐萬福金安。沐恩小民叩稟。再者小民本應具名,無奈不敢。附筆言明,餘不多及。”
這一封半通不通的信,好象是買賣人寫的。其餘的三封黑信,意思也大概差不多,全說計家要買刺客,算計李知府。末後到的一封黑信更說明:計桐軒已出重資,聘請來鄂北大盜擎天玉虎賀錦濤,七手施耀先兄弟,火蛇盧定奎,劊子手姜老炮等人,要來戕殺李知府的全家。這些大盜全是計仁山原籍湖北地方的積賊,武功超越,手段毒辣。寫黑信的人再三請李知府多加防備。並說明此等劇賊,現時並不在巢縣,已經潛身進了廬州府云云。
這幾封黑信在初接到時,李知府並不深信。但李知府究是訊案的能吏,把這幾封信細一尋繹,已猜出此函並非是廬州府當地人弄的把戲,實是巢縣居民發來的告密之函。尤其是第一封信寫得很粗俗,雖然寫信的人不敢具名,但已露出破綻。因爲他開頭便說“本縣獻糧莊計百萬”,這“本縣”二字便已露出蛛絲馬跡。
李知府把肖承澤請來,含笑將黑信遞給他看。肖承澤不等看完,凜然變色道:“這是實情!我請求老伯大人趕快撥派得力捕役,把這計鬆軒、計桐軒和買來的匪人先捉來,一訊便得真情。”李知府搖頭笑道:“只憑幾封黑信,我就拘人麼?我請你來,不是爲這個,這我自有辦法。我向你打聽打聽這擎天玉虎賀錦濤之流,果然是鄂北大盜麼?”肖承澤雖會武功,但並不深曉綠林動靜,回答道:“這個,小侄倒不知道,但是待小侄訪一訪。老伯大人何不一徑緝拿他們?”李知府道:“我自有辦法。”
當下李知府不動聲色,只將這幾封黑信,命書吏抄錄下來,親自寫了一封私信,送給巢縣知縣茅象乾。信上說:“弟頃連接匿名帖數件,皆指名貴縣部民計某有通匪之嫌。請仁兄就近密加訪查,究否有無其跡?若果其人安居樂業,家無閒丁,則此匿名信札必出於仇家誣陷,亦請吾兄留意,以安良懦。”輕描淡寫的幾句話,卻將照抄的黑信留下,將原件附在信內,派專人給巢縣縣令發了出去。然後貼發佈告,嚴申緝匪捕盜之令;撥派官役,搜查旅舍,盤詰形跡可疑之人。至於府衙內外的戒備,自然越加森嚴。
那巢縣知縣茅象乾是新到任的官。這日突接到本管上司的親筆祕函,拆封一看,不禁嚇了一跳。案關戕官,焉敢延遲?立刻派了幹捕,到獻糧莊密訪,又派屬吏有才幹者,藉着籌辦冬賑之名,去拜訪計鬆軒、計桐軒。暗中拿話點逗計鬆軒,由說閒話,說到殺官如同造反;以部民戕害該管父母官,罪該問剮。說完了,再看計鬆軒的神色。計鬆軒尚能矜持得住;那計桐軒卻不禁冷笑,滿臉帶出激昂不忿之情來。計鬆軒到底年長一些,把縣吏款留住了,甘言厚幣,套問底細。
這屬吏從前都受過計仁山的好處,不覺地說出:“府尊有祕信來,寄給本官,要訪查府上的劣跡。府上少養閒人,多加小心。”把匿名信的大意都告訴了計鬆軒,然後揣着賄賂,欣然回縣。向縣官報告說,計某人尚屬安居樂業,家中並無閒雜人等,更無非法之行。
過了幾天,那奉命祕查的捕役也來稟見,面報:“獻糧莊內外,經下役連日化裝密訪,該莊均系安善良民,並無來歷不明之人。僅有一名瞽目老丐,乃是外鄉流浪來的客民,已經下役將他驅逐出境。”
總而言之,計百萬家勢派甚大,在首府雖然聲勢稍遜,在本縣卻是官紳兩界叫得很響。尤其是縣衙內上上下下,都通聲氣。饒你李知府發的是親筆祕函,饒你茅知縣奉命唯謹,拿上司的密囑,認真來辦;無奈一轉手交到屬下人,立刻成了具文。計家的動靜真象,一點也訪查不出來。
茅知縣也知道這樣交代不下去。可是他一個新到任的官,前後都不摸頭,自己也沒法子辦。只好和掌案師爺商議稟稿,把遵諭密查的情形,描寫得十分認真。但是到底歸到“事出有因,查無實據”八個字上面去了。爲了對上司表示盡心起見,回稟上說:“卑職自應隨時加緊密查,以防不軌。”函末又略示着這幾封匿名帖,恐出計某仇家之手;這件事終於弄了個沒有下文。
李知府便照常辦事,也沒過分介意。只是自經這回舉動之後,計鬆軒和計桐軒各捏了一把冷汗。胞兄弟二人屏人密語,曉得自家的祕密既已泄漏到仇人耳內去,這行刺的事一時不好再辦了。他們和手下設謀的人計議了幾夜,覺得把李知府刺死在本任內,自己恐怕脫不了干係。於是一計不成,又生二計。
計鬆軒提出家中積蓄數萬金,打了莊票,揚言要進京捐官。到了北京之後,從同鄉口中打聽門路,居然被他打聽着一條線索。在北京廬州會館一住經年,祕密地佈置。不久李知府由廬州調任山東濟南府知府。到任不久,便因公事上與布政使鬧了彆扭。山東巡撫是個旗籍官員,待下很是驕慢,曾因幾次稟見,覺得李建鬆氣度鯁直,錯疑他是有意傲上。這時候,計氏昆仲一聞李知府業已調任,非常歡喜。哥倆一個在故鄉,一個在北京,同時發動了復仇之計。
計鬆軒大傾財資,打通關節,已結納了一個皖籍的御史,和一家王府總管,又買通了一個濟南府的訟棍,正要伺機下手,偏偏趕上濟南府破獲了一樁教案。
前清時代,對會黨處治最嚴。每一發生教案,便羅織株連;只有拘人,沒有輕釋。李建鬆卻秉公處斷,把幾個無辜的良民,訊明開豁出去。那告密揭發教案的人,竟被李建鬆查出了另有挾嫌詐財,故陷人罪的嫌疑。李建鬆不因其告密而曲宥,反而依律把他治罪。這便是一個敗隙,被訟棍利用上了。以貪贓賣法,徇私故縱,護庇教匪的罪名,把李建鬆告了。御史也蒐羅風聞,將李建鬆列款狠狠地參劾了一下。又有王府暗中作對。結果奉旨交魯撫查辦,李知府立刻被摘去頂戴,交首縣看管。濟南府知府的缺另行委員署理。李建鬆堂堂太守,一下子成了犯官。依當時官場風氣,一向是官官相護,獨有這次不然。魯撫本來就和李建鬆過不去,竟將李建鬆袒護教匪的案子,以“該府不得辭其責”的話復奏上去。
這護庇教匪的罪名,若是問實了,李建鬆便禍出不測。幸而李知府的老恩上,此時恰已內調,賴他從中化解,才得減輕罪名,落了個褫職處分。李建鬆這一番氣惱,真是難以形容。案情未等了結,就病倒了。
當他在首縣看管時,雖然很承優遇,可是計鬆軒竟用了很大的力量,買出人來,給李知府送禮。口頭上說是部民感恩慰候,卻是話裏話外,已透出這場官司乃是得罪了有力紳士,人家這是來報仇,故意地拿話刺激李建鬆。李知府也很明白,此案所以被控,暗中必然有人指使陷害。陷害的人不是巢縣獻糧莊的計鬆軒、計桐軒,又是哪個?這更加激怒李建鬆了。
李知府年已高邁,性又剛直,有折無撓。自經這番挫辱,灰心已極。卸職後,交代公事,幸無枝節。李知府便決計扶病還鄉,從此歸田務農,再不問世事了。他居官清廉,但官久自富。做了將二十年的父母官,宦囊倒也可以過活。他便和夫人孫氏、公子李步雲、小姐李映霞、故人子肖承澤商量,擇日由濟南南下。他祖籍是江蘇如皋縣。現在無官一身輕,可以立刻攜眷回籍了。
肖承澤到了這時,拿出一片血誠來,照顧一切。李知府恐怕誤了肖承澤的前程,意欲把他薦到別處,又想給他捐官。肖承澤一口回絕,說:“現在談不到那些話,現在我一定先送老伯大人回鄉要緊。一路上車船店腳,沒有靠得住的人照應,哪裏能行?老伯現在病中,大兄弟究竟是個年輕書生,僕人們辦事焉能盡心。老伯恩待我們父一輩、子一輩,仁至義盡;現在遇見了患難,我不護送你老人家回到原籍,教我良心上如何過得去?至於作事情,謀差事,小侄本來不願在官場混。看見老伯這場膩事,小侄更灰心了,況且我也不是作官的材料。”
李知府聽了,喟然嘆息了一聲:“到底不枉我照顧他一回,他果然是個有血性的少年。”原來就在李知府被看管的時候,也多虧了肖承澤忙裏忙外,跑前跑後。李知府夫妻和李公子,把肖承澤感激得入骨,看待得很重,比親侄子、親手足還親切。
由濟南往李知府原籍江蘇如皋,路程很遠。李知府又在病中,遂僱了車輛馱轎,即日緩緩首途。李知府家內人口簡單,只有李知府、夫人、公子、小姐,此外還有一位寡居姑太太,一共五位。可是連乳母、丫環、僕婦算上,再加上家人、長隨,上下也有十四五口人,箱籠行囊等物足有數十件。雖是卸任知府,勢派究竟不小。踏上旅程,由肖承澤照應着,按站慢慢趕路。
這日行到嶧縣地方,李知府病症突轉沉重。在店中延醫調治,纏延了半個多月,不見起色。罷職還鄉,本已愁煩,旅途病重,更增悽慘。李知府竟說出預備身後的話來,越惹得宅眷們悲哭。而且店房狹小,諸多不便;又兼路途離家尚遠,正不知何日病好,才能登程。
這一天正在店中延醫調治,忽然闖進一個氣象糾糾的漢子來,把夫人、小姐都嚇了一跳。僕婦連聲喝問,那人愣愣地站了一回道:“我走錯屋子了。”說着轉身走出去。李公子把店夥叫來,大鬧了一頓。李知府在病榻上不覺嘆氣道:“勢敗犬欺!”等到肖承澤回來,李夫人搶着告訴這件事情。肖承澤聞言愕然道:“這個人豈有走錯了屋子的道理?我們住的是所跨院呀!”
肖承澤出去,到櫃房把店家申斥了一頓。然後打聽這個走錯了屋子的客人,才知道是一夥兒三四個做買賣的。肖承澤立刻逼着店東,帶着他找這個客人去。那同寓的客人說:“他出去了,我們不曉得。”這個走錯了屋子的人確是沒在屋中。據那同屋的客人說:“他這人有個病根,常犯痰氣;一陣迷糊起來,就連人都不認得了。”肖承澤把這兩個人都看了,含怒說道:“這是李知府的宅眷,哪許你們閒雜人等亂闖?再要如此,拿片子送縣衙,打一頓板子!”
肖承澤發作了一陣,也就隔過去了。不意到了第二天,又有一個冒失鬼闖進跨院找人。店夥竭力攔阻,說這裏住的是官眷,那人還是往裏走,教肖承澤趕出一路大罵,把那人罵得滿臉賠笑地走了。肖承澤不覺忐忑起來,忙走到櫃房,打聽店主,可還有別的客人打聽李知府的沒有?店家眼珠一轉道:“哦,前幾天有兩個人來打聽過。”
肖承澤矍然問道:“他打聽什麼了?”店家道:“他兩人打聽這位李大人是不是做過濟南知府,新卸任的?是不是要回江蘇?”
肖承澤越發吃驚,急忙追問:“這兩個人是怎樣個打扮?可象官人,還是象江湖上的人?”那店主想了想道:“不象官人,倒象保鏢的達官。”這店主見肖承澤問得緊,也不覺動了疑,忙低聲說道:“肖大爺請裏邊坐。”把肖承澤讓到櫃房,店主想好了話頭,這才說道:“肖大爺這麼打聽,莫非有什麼事麼?不瞞你老說,我們如今想起來,也覺得有點不對勁,那個打聽李大人的,問的話很古怪,竟盤問李大人家中的人口,又盤問帶着多少下人?有沒有護院的官弁?有沒有鏢師?看那神氣很詭詐。我和你老說句私話,這位李大人可有什麼不對勁的仇人沒有?”肖承澤越發恍然了,和那店主密語良久。店主便力請肖承澤作速移店。肖承澤教給店主一番話,如果再有人打聽,可以拿編好的假話對付他。
肖承澤急忙回來,盤算了一番,不敢對病人說,恐怕給他添病;又不敢對夫人說,恐怕她女人家膽小慌張;只好把李公子調到一邊,略爲透了一點意思。早把李步雲嚇得黃了臉,道:“這一定是仇人,一定是計鬆軒、計桐軒,大哥,這可怎麼好?咱們快報地方官吧。要不咱們趕快動身,回到老家,就不怕了。”
肖承澤皺眉道:“老伯大人病得這麼沉重,可怎麼走法?老弟先沉住了氣,這不過是可疑罷了,還說不定是怎麼回事呢。”肖承澤立刻打定了一個主意,對李公子說了,拿了李知府一張名帖,由李公子前往縣衙,拜見知縣,請求保護。知縣很客氣,只是說到有仇人尋仇的話,這知縣呵呵地笑了,說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李老大人堂堂府尊,宵小豈敢暗算!這是世兄多疑,不過要我撥派一兩人前去照應,是可以的。刺客決不會有的。旅店裏的客人,偶而看見了官眷勢派大,閒打聽一句半句,也是常情。決不會有意外,真個的會沒有王法了?”這知縣竟只撥派了兩名官役,前來照應。一點用處也沒有,倒反添了一份麻煩,還得破費賞錢。
肖承澤知道是失計了,又打算僱幾個鏢師,和李公子說了。李公子更沉不住氣,巴不得有人仗膽纔好。這兩天也真怪,店中常住着形跡可疑的客人,總設着法子,要往跨院伸頭探腦;更有的人向李知府僱的車伕,打聽什麼時候動身。肖承澤不敢疏忽,慌忙打聽鏢店。可惜這嶧縣沒有鏢局,想請武師護衛,也苦於無人。後來鬧得李夫人也知道了,不由恐慌起來,李映霞小姐更嚇得哭啼不止。
李夫人把肖承澤叫來,密問了一回。覺得旅途上遇見仇人,實是防不勝防。最好先覓個地方落腳,躲一躲,李知府也可以養病。仍由李夫人想出了一個法子。此地是嶧縣,在嶧縣東南,郯城縣城東,柳林莊地方,有着李知府一個門生,姓梅名怡齋,也沾着一點遠親,和李宅有通家之好。莫如投奔他去暫避一時。李夫人說了,大家都覺得不錯,總以速離開店房爲妥。當下商定,立刻從嶧縣動身,李知府病中呻吟,由李夫人、李公子用假話安慰他一陣,對他說明,是投到郯城養病。
躲避仇人,本當乘夜急行。偏偏有個病人,這簡直把肖承澤急壞了。行李人口又多,只可把李知府安置在馱轎上,往郯城進發。直走了兩天,纔到郯城。一路上幸未遇見意外,遂先在縣城內落了店。肖承澤向李夫人母子說:“這位梅大爺究竟在家不在家,是不是還在柳林莊住,最好先派個人問一聲去。”即由李公子攜帶一個僕人,先到柳林莊去探問。李夫人、李小姐服侍病人,且在店房等候。不想李知府經過這番顛頓,病情大變,越發沉重了。幸而李公子尋着梅怡齋,說明借地養病之事,梅怡齋立刻慨然答應,並且親來迎接。李夫人稍爲寬心,不由黯然落淚,於是由店中遷移到柳林莊梅宅。
不意離店時,肖承澤又查出可疑的情形。似乎又有人暗綴下來,向車伕打聽這一行人要往哪裏去。車伕們預受囑咐,拿假話告訴了他。卻暗暗地關照了肖承澤,並把那打聽的人指給肖承澤看,是個穿短衣服的人,象個鄉民,卻不是山東口音。肖承澤不敢聲張,恐怕李夫人等害怕。可是十數輛車轎走在路上,是很扎眼的;想偷走,教人不知道,又是決辦不到的。
這天安抵梅宅,滿以爲得着暫避之地。只是這梅家並沒有多少閒房,只能將客屋三間騰出來。其餘李知府所帶的僕婦、丫環,只好往各屋一擠。肖承澤和李公子就住在一間廂房,和梅宅的男人同居一屋。寡居姑奶奶和梅家女眷也擠住在另一間廂房。三間客屋留給李知府養病,和李夫人、李小姐住。那些箱籠行李,更堆得屋裏院外皆是。李夫人心裏好生不安,當天就對梅大爺說:要在近處找一所房子,又請梅大爺延請醫生。不意這兩件事一時全辦不到,鄉下只有借房住的,租房的事本來就少有。至於延請醫生,那非到縣城請去不可。梅大爺當下打發人去了,請來的醫生簡直是粗通湯頭歌,在小縣份還算是名醫。
等到晚上,李夫人這纔對梅大爺、梅大奶奶,說出了被仇人追逼的話。把個梅大奶奶嚇得了不得。這些人好膽大,一個知府就是退職了,究竟有勢力的,他們竟敢如此妄爲?但是梅大爺從前受過李知府的好處,也無法推託出去。只好教長工們多多留神,容出空來,把街坊鄰里也託咐了。一連數日,卻喜沒有人尋來,大家漸漸地放了心。哪知李建鬆就在這時候,病已彌留!
李知府年已高大,病體不堪勞動,又遇上庸醫,藥救不得其法,病象愈見險惡。梅大爺上前跟他說話,他已認不出人來了。這一晚,李夫人、李公子、李小姐,以及姑奶奶、肖承澤、梅氏夫妻,都聚在病榻之前,不敢悲哭,只隱隱啜泣。
李建鬆昏昏沉沉,似迷若醒;忽喘息一陣,定醒移時,將眼睜了睜,把衆人看了一眼,低低說出幾句話;已是自知將死,臨終遺言的光景了。勸李夫人不要過於悲痛,教公子李步雲好好在家務勞:“宦海風波不可久居,耕讀足以餬口,事母便是至樂;不要應試,不要做官,不要象你父親這個樣子!”說得大家不禁哀泣起來。李知府又看見李映霞,點了點頭,道:“可憐我這女兒,終身大事未定,我這一死……”轉對李公子道:“你妹妹的人家便不好說了。人在人情在,勢在人情在,如今的世界就是這樣薄法。你要好好留心,給你妹妹找一個書香人家。只要姑爺少年有志,倒不要管他家境貧富。”又一眼看見肖承澤,說道:“承澤賢侄,你倒跟到我家來了,好。梅賢侄,難爲你也大遠地跑來看我來了。你看我這一回,落了個褫職處分,險些沒要了我的老命。……”
李知府還以爲自己已經來到自己老家呢。家人只好忍淚安慰他。半晌,李知府倦眼微睜,不知想起什麼來,突然叫着李公子的名字道:“步雲,步雲!”李公子慌忙來到父親面前,半跪着將臉貼着病榻,叫道:“父親!”李知府眉峯一皺道:“雲兒,我告訴你,你要好好地爭氣,你要努力讀書,將來給你父親出這口怨氣,不要忘了!……”李公子哭着答應了。李知府此時精神已經昏惘,這臨歿遺言竟前言不符後語。延到晚間,李知府已不能言語,神色漸變,竟緩緩的呼吸由微弱而漸至停頓。可憐一任知府,剛正不阿,竟倉皇客路,落得個身無死所,病死親友家中。
既是借寓,又是新來到人家。死者已矣,撒手而去,這教那死者妻子老小的心裏如何禁受得住?把個李夫人母子兄妹直哭得死去活來。那居停主人梅大爺更是說不出地難過,滿面淚痕,竭力來勸李夫人母子。李夫人悽慘萬狀,摟着李映霞,拉着姑奶奶,如利刃刺心,直哭得力竭聲嘶,方纔想起身在客邊。她對梅大爺說:“你李老伯不幸撒手故去,無端給賢侄添許多麻煩,我娘兒們萬分對不住。賢侄,我求你一點事,你要答應我。”梅大爺拭淚道:“伯母有話只管吩咐。”李夫人便說出要搬出去辦理喪事。梅大爺哪裏肯應,力說:“小侄決不忌諱這個。況且這一時之間,也沒地方找房去。現在先忙着入殮要緊。”
當下這柳林莊梅宅上,就做了李公館臨時的治喪處。李知府一死,哭聲一動,頓時鄰里街坊全鬨動了。都說是一位卸職的知府大人逃難到這裏,連病帶急死了。跟着買辦壽木,把李知府裝殮起來,延請僧道唪經,然後將靈柩浮厝在一個地方。
李公子對母親李夫人說:“我們一家子穿着孝,在親友家寄居,太覺不安。我們人口又多,梅大哥雖不說什麼,究竟不是辦法。現在初冬天寒,我們又是避難,一時不能回籍。依兒子看,還是在外面賃房。”
李夫人悽然說道:“你和肖大哥商量商量去。”李公子和肖承澤說了。肖承澤也想着在柳林莊,至少當須有半年三月的耽擱,找房子暫住,卻也很對。梅大爺雖不好意思代尋,但是自己未嘗不可以找找看。肖承澤面見李夫人,講說好了。便向附近農家,打聽租房。果然在梅宅附近,竟勻不出整所的房子來。連找了好幾天,最後始在柳林莊迤南,十幾裏地以外,一個名叫黃家村的小村內,找得了一所小院,很夠格局。三間上房居然是砌石的灰瓦房,兩間西房是灰房,三間東房卻是草房。院子倒很大,此外還有一個小跨院,是歸房東自己住。半年租價二百吊錢,房東管給挑水吃。一切瓢碗鍋勺和桌凳木器,也都借給使用。
房已租定,這才由李公子對梅大爺說了,搬了過去。李家這一搬走,梅家簡直如釋重負。這一夥寄寓的人,行囊人口比本主還多,簡直把梅家擁塞得喘不出氣來。現在一搬走,真是兩便。不過梅怡齋夫妻感念李知府的舊誼,心下很覺歉然。挽留了一陣,只好邀了鄉鄰來幫忙,借車輛,借牲口,一齊動手,幫着搬運東西。梅大爺、梅大奶奶都親送過來,備禮溫居,幫着佈置安排。
等到一切安排就緒,肖承澤便和李公子商議:“人口太多,吃嚼太大。我們目下是在不得意的時候,老伯宦囊又不甚豐,坐吃山空,究竟非計,況且我們又身在客邊呢。現在府上,上上下下十幾口人,連住房子都嫌擠。依我之見,何不稟明瞭伯母,把這些無用的僕婦、長隨,該裁的裁一裁?我們這時候,手下有人使喚,也就很夠了。”這話非常對,李公子和肖承澤面見李夫人,訴說這番意思。不想李夫人才一聽說,老眼早簌簌地落下淚來,對二人說道:“你哥兩個看,教我裁哪個?這全是老爺生前的舊人,有的是家生子,有的至少也在我家七八年了。難道老爺剛一嚥氣,我便把服侍過他的人都打發走了麼?那不成了樹倒猢猻散了?”竟掩面啼哭起來。把李映霞小姐也招得偎着母親,揮淚不已。
這一番裁員減政之舉,弄得無結果而散。後來傳得教下人們知道了,都對肖承澤不悅。肖承澤不管那一套,仍本照自己良心上過得去的辦法做下去,慫恿李步雲,得便再對李夫人說。兩個人悄悄地先將府中所有男女下人,開個單子,斟酌好了,覈計誰去誰留。兩個丫環、一個乳母不能裁,從故鄉隨來的僕婦不能裁,這一算計,倒先有五個人不能裁。這其間,門房老王兩口子是可以辭掉的,男女僕人有三個可去的。李、肖二人商計已定,竟拿着單子,見了李夫人,說:“這幾個人出了咱的門,照舊可以吃飯。趁早教他們另謀生路吧,在咱們家,反倒把他們耽誤了。”這一次裁人,李府上的男僕只剩下一個廚役馬二,年富力強,又可以護院;此外只留一個老僕,人口既輕,顯得住處也寬綽了。這位知府的宅眷,就在魯南小村中,暫過起鄉下日子來。
肖承澤看見情形略定,便對李公子說要趁這工夫,回家看一看去。“何時老伯的靈柩南運還鄉時,我再趕來護送。”李公子曉得肖承澤是不願在自家吃閒飯的意思,立刻挽留他不要走。李夫人也把肖承澤請到上房,問他要走,是不是另有高就?“如果賢侄有事,我娘兒們決不敢耽誤了你的前程。你要是怕把我們吃窮了。賢侄,你可錯想了。你大兄弟是一個年輕的書呆子,任什麼事故不懂。一切照應門戶,這都靠着賢侄你呢。你老伯是死了,拋下我們孤兒寡母來倚靠誰?況且我們又得罪了仇人,賢侄你看你可能走得開麼?”說着又哭起來。說得肖承澤也不禁心酸淚落,忙站起來說:“伯母放心,小侄是覺得我閒在這裏,一點事情也沒有,太過不去。想趁着空回家看看去,數月後我再趕回來。既是伯母不放心,我不走就是了。”
肖承澤從此又在李府上安心浮住下去。只是肖承澤是個練武的人,生性喜動不喜靜,又不好寫字看書,整天閒散着,他就跑到村外亂串。有空地方,他就把那老更夫教給他的武術,自己習練一回。鄰村街坊就有那好事之徒,前來聚觀。居然有喜事的少年,趁這冬寒無事,要跟肖大爺學學打拳。肖承澤意本無聊,就拿這幾個少年開心,當真傳給他們一點初步的功夫,可是不許他們叫師父。練拳餘暇,便跑到縣城裏遊逛。年輕人到底沒有什麼正經,娼寮酒肆,他也不時前往遛遛。
肖承澤這個人天生來就有人緣。在這郯城縣不久,居然也交了幾個朋友。卻是吃他的,花他的人居多。他並不在乎這個,只圖給自己解悶。李公子也曾悄悄地拿話勸他,不可濫交。肖承澤很不在意地說:“我本來不是認真交朋友,不過閒着找幾個人胡扯罷了。大兄弟,我哪能比你?你打開書本,就可以一天不出屋子。我可是憋不了。自己一個孤鬼似的,我不閒串串,準得憋出疙瘩來。”
在這郯城縣城裏,也有練武的場子。小村的少年們慫恿肖承澤前往觀光,肖承澤真個去了。這個把式場子倒也刀槍棍棒設備得很全。也有一個教頭,乃是外請的。擺這場子的人,是當地一個有錢的少爺,現開着鴻升客棧。就在店房後邊,鋪着這個場子。聚了十幾個遊手好閒的年輕人,天天湊到一處,掄槍舞棒,擲沙口袋,練習摔跤。肖承澤經人引見,到場子一看,才知道這一位教頭乃是個混飯吃、賺外行錢的人,年紀不小,經驗不少,真實功夫似乎不高。
但肖承澤人雖魯莽,對於江湖上的忌諱倒還明白。尤其是他曾經出去做過買賣,保過鏢。所以到這裏串場子,加着一倍小心,怕人家不願意。
那個教頭姓姚,名叫姚煥章,是個老粗。功夫縱然不好,爲人卻很不壞,一來二往,和肖承澤成了朋友。敘談起來,打聽肖承澤的身世。肖承澤說,從前在府衙混過。教頭姚煥章越加起敬,誇肖承澤文武全材,並定要跟肖承澤呼兄喚弟,自以爲很榮幸。肖承澤本來就不懂得端身份、拿架子,跟誰都是朋友,不到半月工夫,這兩人越走越近,就算是盟兄弟了。
教頭姚煥章年已四十一二,曾經跋涉江湖,飽嘗風塵辛苦。他把自己所受的驚險阻難,趁酒酣耳熱,對肖承澤說了。肖承澤才曉得他曾吃過黑道上的飯。不幸頭領姘了一個娼妓,因爲脾氣大,說打就打,說砸就砸。這娼妓很怕他,竟賣了底,由毛夥密報官面,同夥數人俱都落網。只有姚煥章那時年紀尚輕,是個老麼,當時曾被這娼妓囉唣過。案發的那天,這個娼妓大概是出於一念憐惜吧,竟想法子把姚煥章調開。姚煥章得隙逃脫了。他們那個頭領竟被問絞,餘黨也都判了徒流,十年八年不等。姚煥章事後探明大怒,竟抓到一個機會,把這個娼妓砍了一刀,棄兇逃亡,輾轉流離,然後來到郯城。所以他對於江湖上的事很是清楚,和肖承澤很談得入味。
從此,肖承澤每隔兩三天,必到這鴻升棧來,練拳閒談,吃飯喝酒。姚煥章卻也是個酒鬼,見肖承澤時到娼寮遛逛,便再三攔勸他。說練武的人千萬不可貪近女色,從來女色最爲害事,遂放低了聲音道:“我不對你說過麼,我們大當家的何等英雄,就葬送在那麼一個臭婊子身上,把條性命賣了。”李公子勸肖承澤,勸得不得法,他並不聽。姚煥章這一勸,卻是驚心動魄。自此肖承澤果然裹足花叢,不再去逛了。
忽一日,肖承澤正在小村閒坐。那把式場教頭姚煥章突來見訪。肖承澤覺得詫異,把姚教頭領到廂房坐下,命人獻茶。那李步雲公子正在看書,見有人來,站起要走。肖承澤便給二人引見,說:“這是居停主人李大爺。這位是縣城鴻升客棧把式場的姚教師。”李公子作了一個揖,坐不住,到上房去了。姚煥章眼看着李公子出了廂房,方纔迴轉頭來,對肖承澤道:“這一位可就是你常說的知府公子李少爺麼?”肖承澤點頭道:“正是。”姚煥章神頭鬼臉地看了一眼,隨將肖承澤拉了一把,道:“肖賢弟,我跟你打聽一件事。這位李公子的老太爺,可是有個仇人麼?”
肖承澤吃了一驚,慌忙問道:“你怎麼知道?”原來肖承澤對外人,從來沒說過這件事情的。他一手抓住了姚煥章,道:“姚大哥,你問到這個,必有緣故!”姚煥章道:“肖賢弟,你還沒有回答我呢。這位李知府從前在湖北做過官麼?他可在湖北跟人結過仇麼?”
肖承澤越發驚疑道:“到底是怎的一回事?你別盡問我?你可是聽見什麼了麼?”
姚煥章道:“肖賢弟,我這可是說得冒失一點,我們這鴻升店,打前天來了一撥客人,行徑非常扎眼。我是久在江湖上瞎跑的人,決不至於看走了眼。我一看這夥人,就覺着不對勁。我想離郯城不遠,有一個紅花埠,地面很富足,是個大鎮甸。這夥人別是路過此地,要到紅花埠做案的吧?我就留了意。果然到了晚上,這夥人竟把店夥叫了去,直問了半個時辰,打聽柳林莊附近,有一位新搬來的、做過濟南府正堂的李大人的府上,住在哪裏?又問李府上一共有多少人?李知府還在不在?後來竟打聽到肖大爺你了,問你是不是還在李府上幫忙?問得太仔細了,我起初疑心他不是官人投靠,必是匪人踩底。不過後來聽那打聽的語氣,和內中一箇中年人臉上的神情,倒不象訪大戶,竟是訪仇人。我囑咐過夥計不要對他們說實話,倒可以趁勢探探他們的來意。他們再三打聽李知府的住處,店夥只推說不清楚。問急了,給他胡一支吾,說是在城西,不曉得哪一村,反問他們打聽這個做什麼?他們就說,李知府卸任之後,託人謀幹起復。近聞他老人家快開復了,我們是李大人的舊屬下,特地趕來投托他,好謀個差事做做。他們儘管這樣說,可忘了他們個個的樣子,一點也不象當差爲吏的。等到店夥出來,他們關上門,打起鄉談來,說的盡是些江湖黑話,橫行霸道的事。這店夥因知我和你不錯,就偷偷告訴了我。我也曾設法溜在隔壁,偷聽了一回。他們無意中竟說出李知府的女兒長得呱呱叫。又說先把老東西摘了瓢,小東西更不能留,斬草除根,回去纔有個交代。後來又說他們盡等着得了賞,遠走他鄉,到北方創一創業。……肖賢弟,你聽這話,不是仇人是什麼?不知你這裏,也遇見什麼動靜沒有?”
肖承澤不等話聽完,頓時毛髮直豎,站起來戟指大罵道:“好萬惡的賊子!這一定是安徽省巢縣獻糧莊計老大、計老二兩個奴才打發來的!”說着拉了姚煥章道:“姚大哥,賊子現在還在店中麼?走,你領我看看去。……他們是哪裏口音?”
姚煥章忙攔道:“肖賢弟,你先別忙,聽他們口音大概是湖北人,我已經再三囑咐過店夥,口頭要格外謹慎。無論什麼人打聽李府上的事,也不管曉得不曉得,要緊不要緊,全不要說實話。人們要打聽肖大爺和李公子,也不要露出一字。人命關天,店夥們也很明白。我想賊人一時尚未訪得到實底。依我說,賢弟可以告訴李府上,多要留點神。告訴李公子,沒事少出門,晚上要小心。再不然,你我兩個人可以給他們值夜守更。……”
肖承澤搖搖頭,以爲不可。當下留住了姚煥章,先到下房,把男僕盤問了一遍,問他們:“這一兩天內,看見過眼生的人沒有?”僕人全說不曾留神。肖承澤忙又親到左右鄰舍探問:“近日可有外來生人,打聽過李府沒有?”
這一問,竟有個鄰人說,今早有這麼一個外鄉人,來打聽過李府。鄉下人不知怎的事,竟老老實實把李府寓所指示給那人。那人並未上前叩門,反而圍着房子,來回繞了兩圈才走的。這鄉下人當時也覺得奇怪。肖承澤忙問那人的行藏。說是大高個兒,南方口音,看不透是幹什麼的。肖承澤反覆地盤問了一遍,轉回來眉峯緊皺,對姚煥章說:“真個的他們已經來過了。大哥,你瞧怎麼好?這一準是李老大人的仇人,他們竟尋上門來,我該怎麼辦?他們要是行刺,我可以囑咐李公子不要出門。他們要是乘夜放火呢?……如今光天化日,他們難道真敢來明火打劫,戕害官眷?”
姚煥章把脖頸一縮道:“肖賢弟,我說話可玄虛一點。我看來人的意思大是不善,你可要多加小心。你猜他們一夥共合幾個人?”肖承澤矍然道:“可是的,他們一共來了幾個人?”姚煥章把手指一捏道:“這個數。”原來是七個人。接着說道:“聽那口氣,這還是先來探底的,後邊還有那個叫什麼擎天玉虎的,還有叫火蛇的,叫劊子手的。依我愚見,來者不善,善者不來。李府既然得罪過仇人,那就該加倍小心纔是。肖賢弟,咱們是朋友。這江湖上仇殺的事最爲狠毒,說不定玩什麼花樣。看模樣,他們都是些亡命之徒,萬一他們半夜三更,成羣打夥地攻入李府上。……肖賢弟你想,這裏究竟是個鄉村,李府又是客居人。……”
這教頭姚煥章的意思,是教肖承澤勸李府趕緊搬家躲一躲。但肖承澤卻有他的難處,如今一點動靜沒有,忽然勸人搬家,未免有點虛驚虛乍。肖承澤又是直脖老虎,深覺得仇人雖到,在旅途上暗算,誠然防不勝防。可是一經定居,真個有仇殺滅門的事情不成?……不過若真看出情形不對來,那時再想逃避,豈不是又晚了。
如此作想,肖承澤不覺左右爲起難來,遂將自己的心意,對姚煥章說了。姚煥章懍然變色道:“這幾個神氣太不對,我剛纔已經說過了。依我說,賢弟還是勸李夫人、李公子趕緊躲一躲好。賢弟的意思,是怕萬一看錯了,鬧了笑話。但是愚兄在江湖上,也混了這些年,我自信還不致於斷錯了。況且人家已經打聽到這裏來了。事不宜遲,你不要大大意意,留下一個後悔。”說得肖承澤越發沉不住氣,道:“我不便先自己虛張。大哥你不知道,人家李夫人、李公子全是官宦人家,弱不禁風的,一聽這個,立刻就慌了。我還是不便先告訴他們。現在先這麼辦,我總得先進城看一看。你領我看看這夥人,到底是仇人不是?第二步再做別的打算。”
姚煥章道:“對,你先察看察看去也好。你如果覺着實在躲避不便,我還有一招,我可以給你邀幾個好手,來幫着給李府上坐夜值更。他們來的不過是七個人,有咱們哥倆,府上又有男僕,我再給你邀四五位來。”姚煥章還待說他的辦法,肖承澤站起來說道:“好,很好,咱們先走,走着商量。……”
肖承澤先到上房,對李公子輕描淡寫地講了幾句話,說是:“鴻升棧來了一兩個客人,打聽過老伯大人,不知他是幹什麼的。我先去看一看,賢弟就在家裏呆着好了,不要出門。教聽差的把大門關了,有人打聽,就說這裏沒有姓李的。”李公子不由變了臉色,吃驚道:“大哥,這是怎的,難道又是仇人追來了?”肖承澤安慰他道:“你不要亂猜,眼見纔是實呢。我這就去,賢弟好好在家等着我,不要在門口探頭。”
肖承澤說罷出來,與教頭姚煥章騎上了驢,火速地趕到郯城縣裏鴻升客棧。這時候,已經是萬家燈火,將近黃昏時候了。肖承澤將帽子扣在眉頭上,低着頭,進了店後院把式場內。姚教頭把店夥調來,問他四號、五號住的客人都走了沒有?夥計道:“沒有走,還在屋裏呢。他們一清早分撥出去了,剛纔回來了四五個人。”姚煥章與肖承澤互相顧盼,心下了然。
這幾個客人是分住在兩個房間的,隔壁三號另住着一個老客。姚煥章吩咐店夥,把三號老客請來,指着肖承澤,對老客低聲說:“這位是官面上的人,現在要借你的房間,探聽探聽隔壁這幾位客人。”老客慌忙答應了,便要搬行李出來。肖承澤連忙攔住,教他不要妄動:“你只要把你的錢財拿出來好了,鋪蓋是沒人動你的。”
肖承澤假裝客人,與姚教頭窺了一個空隙,溜進了三號房間。三號房和四號房只隔着一層木板,壁紙脫落,頗有幾處隙縫。肖承澤側耳傾聽,房中似乎只有三四個人共話。語聲雖然不小,語音卻聽不甚清。果然是兩個湖北口音的人,一個聽不清是哪裏人,一個竟是皖南廬州府一帶的方言。肖承澤只聽這口音,便心中一跳,忙尋着板縫,向內偷瞧。
偏偏這時已近黃昏,天色快黑了,店房竟還沒有點燈。恰巧又是西房,屋子裏昏昏暗暗的,只看見人形,不辨人樣。屋中兩個人躺在牀上,一個坐在牀邊,又一個人大概靠桌子坐着,忽高忽低地談話,爭辯。肖承澤極力地聽,聽那片段的話語,果然似在不知不覺中,就帶出江湖黑話來了。躺在牀上的漢子,說話尤其粗魯,冒冷子聽他說出一句話:“李家那個小姐,小妮子長得真不壞。還是前年呢,她那時不過十四五歲吧,就夠要人的命了。這一回,咱不管老計打什麼主意,我總得來一來。……”彷彿同躺着的人把他推了一把。只聽他叫道:“不用推,我算迷上她了。真格的,報仇的事還要積德行好麼?積德行好,就不要報仇。……什麼?要男人的腦袋是好漢,要女人的身子就不是好漢,這是誰留下的理?我老人家沒有別的毛病,就好這個調調兒。一見小姑娘,小小子,長得不錯,我就下不去手了。手下不去,可是……”
底下說了一句猥褻的話,彷彿同伴也不以爲然,說道:“麻雷子,告訴你,話只管讓你說,教你快活快活嘴。回頭等擎天玉虎趕來了,你這小子有膽再說一說看,看他不擂你纔怪呢!別看他是個風流浪子,他卻最惱恨貪色採花的線上朋友。他一聽朋友有這個毛病,他立刻就翻臉。”那人嘿嘿地冷笑道:“你別拿擎天玉虎嚇唬我,我纔不怕他呢!他還裝他孃的什麼行俠作義呢。他卻跟我一樣,教大元寶支使着,老遠地跑到這裏來,難道不是給財主當刀把麼?他又瞧不起採花了,爲什麼他又嫖花姑娘,姘靠着小青椒?爲什麼教小青椒米湯灌的差點賣了命?他還裝好漢!什麼事能瞞着我?”
肖承澤努力偷瞧着,不知他們說到哪裏去了。只聽桌旁坐着的那個人說道:“可是說來也怪,擎天玉虎惱恨採花,爲什麼他倒好嫖呢?”一個人答道:“你去問他呀!老施最曉得他,知道他那些乖古論。……”幾個人正說着,忽然一人大喊道:“夥計,夥計,點燈來!娘奶個皮的,天都這麼黑了,還捨不得點燈,要店錢不要?這半天也不來伺候伺候,這個店欠砸。他孃的,那個矮個兒夥計頂可惡,問他什麼,他什麼也不知道。一肚子奸詐,賊眉鼠眼的,好象怕我吃了他一樣,回頭我得管教管教他。”
肖承澤在板縫窺聽着,非常動怒。那教頭姚煥章緊握着肖承澤的手搖了搖,意思問他,可是仇人不是?肖承澤只把手握緊了緊,點點頭,卻又搖了搖頭,仍在聚精會神地聽,聚精會神地看。
這時,那個店夥已經答應着跑進來,替他們點上燈,又泡上茶,問四位客官:“吃什麼不吃?”那個客人罵道:“吃鳥!你們這店是怎麼開的?客人們到你們這裏來,就是財神爺,怎麼向你們打聽點事,一問三不知?你們那個矮個兒夥計,更不是人做的。我問他李知府住在哪裏,他先告訴我不知道,問急了,又說住在城西,又說大概是城裏。到底住在哪裏?難道說他連個準窩都沒有?還是你們替他瞞着?”
那店夥抄着手,不住陪話,這客人還是直嚷,滿嘴髒字,罵不絕口地說:“娘奶個皮,不告訴太爺,太爺會打聽,李知府不是住在柳林莊迤南,黃家村裏,坐北朝南,大板門麼?……”
姚教頭又把肖承澤捏了一把。肖承澤早已驚了一身冷汗,知道果是歹人無疑,而且也必是仇人無疑了。
這個客人拿着店夥開心,鬧了一個夠,然後皇恩大赦似的,教店夥出去:“沒事了,大老闆,你請吧。告訴你,太爺們都是官面、當差事的人。那位前任濟南府知府李大人,乃是我們的老恩上。我們大遠地投奔他來,有要緊的事。跟你們打聽,你們卻拿捏人,不肯告訴我們。我們太爺們鼻子底下有嘴呢。你們不說,太爺會問。李知府那個老東西……那個老大人死了,你們也不曉得?嘿嘿,我們也打聽出來了。去你的吧,別站在這裏當奸細了!‘車船店腳牙,無罪都該殺!’這話真不假。”
這客人惡狠狠地把店夥訓斥、挖苦了一頓。容得店夥滿臉賠笑地退了出去,另幾個客人倒鬨然地笑了起來,道:“該罵,麻雷子真有你的,罵得真痛快。這小子還罷了,頂可惡的是那個矮夥計。你問他不成,他反倒燒着燎着地盤問起你來了。那小子做漢奸足夠料,回頭得毀他一頓。”只聽又一人道:“不要多生事故了,露出形跡,究竟不妙。依我說,咱們該談正事了。鳥兒窠是掏着了,咱們該怎樣下手掏鳥蛋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