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矛周季龍忙安慰騾夫,向他們道歉道勞。九股煙轉對閔、魏二人誇功道:“他們五個,週三哥竟沒看出來!你瞧,我在船上,老遠地就盯上了。這一位腦袋上長着這麼一個紫包,我記得清清楚楚,要不然連我也認不出來。這真是意想不到的巧事。這一來,賊人的巢穴算是沒有跑了!”
說到這裏,他興高采烈地向騾夫一點手道:“哥們多辛苦了!教你們哥幾個擔驚受怕,我們鏢局正爲搭救你們哥幾位,派出好些人來,苦找了一個多月了。現在可好,來吧,哥們,這裏說話不合適,咱們上那邊去。周師傅,咱們到那邊竹林子裏頭談談去。”
五個騾夫一個個形神憔悴,衣服襤褸,臉上也都帶輕重傷痕。
周季龍、喬茂引着五人要進竹林,盤問他們怎麼脫得虎口?怎麼事隔月餘卻在此處逗留?五個人愣柯柯互相顧盼,面現疑懼之色,不願和周、喬二人久談,恨不得立即躲開走路。但是四個鏢師雄赳赳地盯住了他們,神氣很不好惹。
那年長的騾夫怯怯地向四面望了望,見實在無法可躲,路上又別無行人,這才說:“說話可要謹慎一點。”對同伴說:“沒法子,咱們只好到竹林子裏去。人家一定要打聽咱們麼!”四位鏢師忙引五個騾夫進了竹林,找了一塊空地,拂土坐下。
九股煙喬茂搶先說道:“你們哥幾個到底教他們擄到哪裏去了?怎麼這時候才逃出來?就只逃出你們五位麼?那四十五位怎樣了?是你們自己逃出來的,還是賊人把你們放出來的?這一個多月,賊人把你們關在什麼地方了?”
忽又想到自己探廟被囚的事,喬茂復向五個騾夫說道:“你們可曉得我麼?我跟你們一樣,也教賊人擄出去好幾百裏地。你可知道我們振通鏢局的趟子手張勇、馬大用、於連山哥兒三個的下落麼?他們是第二天綴下去訪鏢,至今一去沒回來。也不知落到賊人手裏沒有?”
五個騾夫並不理會趟子手訪鏢失蹤的事,他們只關心他們的險苦。未從說話,先搖頭嘆氣道:“我們教人家綁去了,哪裏還知道別的!我們喊救命,還沒處喊去呢!喬爺,您說我們多冤!差點把命賣了,這有我們的什麼事?”
鐵矛周季龍忙又安慰五人:“我們知道你哥幾個太苦了。你放心,鏢局自有一番謝犒,決不能教諸位白受驚。”
年長的騾夫摸了摸腦袋,又重重嘆了口氣道:“周掌櫃,這回事提起來,真教人頭皮發麻!白晃晃的刀片,盡往脖子後頭蹭,這怎麼受得了?我們吃這行飯,不止一年半載,路上兇險也碰着過,我的天爺!可真沒遇見過這個。誰家打劫,連趕腳的也擄走的?這些天,捱打、捱罵、捱餓,這是小事,頂教你受不了的是渴!還不準人拉屎撒尿,一天只放兩回茅房,憋得你要死!一個人就給兩頓饃,一口冷水。這麼老熱天,渴得你嗓子冒煙!吃喝拉撒睡,就在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上,臭氣烘烘,薰得人喘不出氣來。”
那一個年輕的騾夫道:“頂嚇人的是頭幾天,這一位過來說:‘累贅,砍了他吧。’那一位說:‘放不得,活埋了吧!推到河裏吧!’一天嚇一個死,不知哪天送命!而且不許你哀告求饒,連哼一聲都不行。你只一出聲,‘啪’的就是一刀背,單敲迎面骨,狠透了!喬師傅,你老不也是教他們擄走了?這滋味你老也嘗過了吧?你老說可怕不可怕?”
九股煙瘦頰上不禁泛起了紅雲,支支吾吾地說:“我哪能跟你們一樣?我是自投羅網,自己找了去的。賊人夠多麼兇,你們是親自眼見的,我們鏢局沒一個敢綴下去。就只我姓喬的帶着傷,捨生忘死硬盯下去。一直綴了十幾天,沒教他們覺出來。是我自己貪功太過,不該小瞧了他們,我一個人硬要匹馬單槍搜鏢,一下子才教他們堵上。他們出來二三十口子,那時我要跑,也跑了。無奈我尋鏢心切,戀戀不捨,這才寡不敵衆,落在他們手裏……我是鏢頭,哪能跟你們一樣?他們往上一圍,我一瞧走不開了,我還等他們捉麼?我就把刀一拋,兩臂一背,說:‘相好的,捆吧。’那老賊直衝我挑大拇指,說:‘姓喬的別看樣不濟,真夠朋友。’過來拍着我的肩膀說:‘相好的夠味,我們不難爲你,暫且委屈點,把亮招子蒙上點吧。’很客氣地把我監起來。他哪裏想到,只囚了二十來天,我可就對不住,斬關脫鎖,溜出來了……”
喬茂還要往下吹,周季龍皺眉說:“咱們還是快打聽正文吧!”
於是五個騾夫開始述說他們被擄的情形。據那年老騾夫講,賊人在范公堤動手劫鏢,先把鏢行戰敗,立即留下二三十人,佔據竹塘,攔路斷後;另派十幾個騎馬賊,在四面梭巡把風。然後出來一夥壯漢,口音不一,衣裝不同,穿什麼的都有,個個手內提着一把刀,過來把騾夫們圍上。兩個賊看一個,三個賊看兩個,拿鋼刀比着脖頸,把五十個騾夫逼着,趕起鏢馱子就走。東一繞,西一繞,一陣亂轉,走的盡是荒郊小徑,沒人跡的地方。騾夫們連大氣也不敢喘,深一腳,淺一腳,跟着急走。誰也不敢哼一聲,只要一出聲,就給一刀背。
後來到了一個地方,前前後後,盡是片片的草塘。賊人這才分開了,一撥一撥,把騾夫裹進草塘去。鏢馱子到此,也不再教騾夫趕了。卻將五十個騾夫,挨個上了綁,先蒙兩眼,又堵耳朵,後來連嘴也塞上麻核桃,就只留下兩個鼻孔出氣。又把騾夫們五個人一串、五個人一串全拴起來,一共拴成十串。然後派一個賊在前頭拉繩牽着,又派一個賊在後面持刀趕着。就這樣,趕到一座廟裏——這廟就是九股煙被擒的那座廟。
一到廟中,羣賊暫將衆騾夫矇頭之物摘下,把五十個人全關拴在偏廡地上。鏢馱子自此便看不見了,連騾子也不知弄到哪裏去了。囚了一個多更次,才聽見車輪聲、牲口動的聲音,可是乍響旋寂。又過了一會,進來一大批賊,把騾夫們個個撮弄起來,連推帶打,又轟出殿外,把臉罩又給蒙上。隱隱又聽得羣盜一撥一撥,奔前穿後,好象很忙碌。
忽然間,一個粗喉嚨的人吆喝道:“走啊!”立刻奔過來許多人,把五十個騾夫重新綁上。這一回都是二臂倒剪,耳目和嘴全都堵上,把五十個人拴成一大串,拿馬鞭趕着跑。
五十個人磕磕絆絆,一路上栽了無數的跟頭,捱了無數的棒打,唧溜骨碌,象這麼趕了一程子。五十個騾夫全轉了向了,不但東西南北不知,連經過多久,走出多遠,也曉不得了。奔了一陣,忽又打住,卻又另換了一種走法。把騾夫兩個做一捆,橫捆在牲口背上,教牲口馱着走。有的又不用牲口馱,另用幾輛小車裝。車裝牲口馱,忽又分了道,有的上了船,有的仍用車子載,這樣又走了兩天半。騾夫們述說到這裏,九股煙哼了一聲道:“有牲口馱着,比趕着跑總舒服點吧?”
年輕的騾夫把嘴一咧:“我的喬師傅,舒服?舒服過勁了,比打着走還難受!我們是活人,不是行李褥套,橫捆着一跑,牲口顛得你肝腸翻了個,繩子勒得你疼入骨髓,還舒服?!我們不知哪輩子作的孽,那一晚上全報應了!”
繼而五個騾夫又述說被囚的情形。這卻各人所說不同。因爲他們囚禁的地方不同,所受的待遇也就各異了。據這五個人說,大概僅只他們五個人,就已被囚在三個地方。
那頭生紫包的騾夫說,他被囚的地方最苦,是囚在地窖子裏頭。人多地窄,能蹲能坐,不能睡倒。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處,滿窖子臭氣燻蒸。每天只給兩個老米飯糰吃,有時候就忘了給水喝,渴得要命。
那年老騾夫說,他被囚的地方是很高大的一間空房,潮氣很重,好象久未住人。沒有板牀,也沒有土炕,只在磚地上鋪着草。屋內共囚着六個人,倒很寬綽。同囚的人都倒背手綁着,牆上釘着釘環,半拴半吊着。所以地方雖寬綽,還是睡不下。而且仍堵着嘴,蒙着眼睛,這幾個人和別人囚的不同,想必是離着農戶房屋近的緣故。
那年輕騾夫卻說,他被囚的地方是五間草房,屋裏有長炕,窗上關着窗板,屋內黑洞洞的,整天不見陽光。同囚的人大概不少,同屋就有八個。每個人脖頸上,拴一根細鐵鏈,一頭緊鎖在咽喉下,另一頭穿在一根粗鐵鏈上。把八個人串在一起,只一動,便譁朗朗地響,倒是隻矇眼,不堵嘴。每天只給兩次饃,也是常常忘,一頓有,一頓無,不免捱餓。一天放兩回茅,有時賊人忙了,就顧不得放茅。騾夫說到這裏,嘆氣道:“憋着的滋味真難受啊!”
沒影兒魏廉望着喬茂,忍不住噗嗤一笑,那老騾夫倒惱了,瞪着眼道:“你老別見笑,我們夠受罪的了!告訴你老,我被囚的時候,我們嘴裏全塞着東西。吃飯了,他們現給拔塞子。可是我們的嘴筋早麻痹了,餓得肚子怪叫,嘴竟不受使,張不開,閉不上。看守我們的硬說我們裝蒜,誠心要自己餓殺,拿皮鞭就抽!還是我們結結巴巴,一齊跪求,才容我們緩一口氣再吃。白天受這份罪,到了晚上,蚊子叮、跳蚤咬,別說搔癢,你就略微動一動,立刻又是一皮鞭。你們老爺還笑哪,你們老爺是沒嘗過!告訴你老吧,捱打還不許哎喲!”
紫旋風笑勸道:“你別介意,他決不是笑你,他也教土匪綁過。”九股煙一聽這話,又紮了他的心,瞪了閔成樑一眼,哼道:“人家受罪,咱們笑……”
周季龍忙道:“得了得了,咱們還是打聽正經的。你們哥五個怎麼逃出來的呢?可是他們釋放的麼?”五個騾夫道:“可不是人家放的?憑我們還會斬關脫鎖不成!”
五個人又述說被釋放的情形。他們被拘了許多天,昏天黑地,度日如年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。忽一夜,從囚所被提出來,倒剪着手,五個人一夥,照舊矇頭蓋眼,給裝在車上。乘夜起程,咕咚咕咚,盡走的是土路。五個人擠在車廂裏,雙手倒縛,不能扶撐。車一顛,人一晃,五個人象不倒翁似的,前仰後合亂碰頭。一路上磕得五個人滿頭大疙瘩,後來越走越顛,把五個人全顛簸得暈了。
琢磨時近四更,“格登”一響,車站住了。又過來幾個人,把五個騾夫扛下來,扔在空屋裏。屋子很寬敞,倒不覺熱。就這樣扔了一整天,也沒給水喝,也沒給飯呢。耗了一白天,覺得有許多人七出來、八進去,唧唧噥噥,也不知講究些什麼。猛然間進來幾個人,把五個騾夫腦袋一按,立刻有冰涼挺硬的一件東西,往腦角皮上一蹭,明明覺出是一把刀。
五個人不覺戰慄,有的人竟失聲號叫起來,被兜臉打了幾個嘴巴。耳畔聽見罵道:“小子,老爺們服侍你,你倒鬼嚎!”冰冷的刀片在頭皮上硬蹭起來,五個騾夫這才覺出是給他們剃頭。他們被囚月餘,頭髮已經很長了,這麼用刀片硬剃,未免拔得生疼,卻不能蠕動,一動就是一個嘴巴。但雖挨着打,五個人心中卻暗暗歡喜,自以爲死不了。強盜殺人,決不會給死人剃頭的,這一定是要開恩釋放了。
但剃頭的去後,過了不大工夫,外面人馬喧騰起來。衆騾夫擔心生路,都側耳偷聽。忽又進來一個人,罵道:“死囚,全給我躺下!”立刻把衆人推倒在土炕上。這時天色已黑,又進來一人,象個首腦人物,先提燈向五個騾夫臉上照了一照,隨用深沉的語調,對騾夫告誡了一席話:
第一,釋放以後,立即回家;勒定了日限,指定了路線,沿途不準逗留,不準聲張,也不準信口打聽什麼。
第二,到家之後,立即裝病,十天以後,方準出門。
第三,不準報官,不對親友聲言。更不準見鏢局的人,也不許尋找牲口。如果遵守告誡,必將已擄去的牲口送還,另給壓驚的錢。否則,不但牲口不還,還要找各人的家口算賬。很威嚇了一陣,當下又給了每人五兩銀子,都給塞在懷內,命大家好生呆着,今天晚上一定發放。
衆騾夫心頭剛一放寬,暗暗唸佛。不料聽得那首領猛喝道:“送他們回去吧!”立刻從各人身旁,撲上來一雙手硬扣住各人的咽喉。衆騾夫大駭,就拼命地掙扎,哪裏掙得動?只覺得有溼漉漉的一塊布,照他們口鼻間一堵,立刻有一種香息息的邪味,撲入鼻管,嗆得窒息欲絕。五個人起初還在扭動,漸漸地也掙不動了,頓覺天旋地轉,耳畔轟轟地亂響。昏惘中又覺得頭頂上被猛擊了一下,耳畔又聽得一聲叱吒,立刻都死過去了。
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被涼風一吹,五個人才悠悠醒轉。睜眼一看,五人做一串被拴在一處,仰面朝天躺在曠野密林裏,時候正在夜間。每人身邊給留下一根短棒,一個小包,包內有些乾糧。五騾夫定醒移時,不敢亂動,直耗到天亮,看了看四近無人,方纔曉得虎口逃生,居然被釋放了。可是手腳還被捆綁着,那其餘四十五個同伴,也不知道生死去向。
五個人慢慢地互相招呼,慢慢地去了縛手的繩套。你給我解縛,我給你鬆綁,這才全都恢復了自由,爬起來連夜往北逃……五個騾夫說到這裏,卻還是談虎色變,痛定思痛,臉上帶着恐怖之色。
幾個鏢師靜靜地聽了半晌,覺得他們說盡了身經的險苦,可是賊情、匪黨、盜窟,一切有用的消息,隻字未曾提及,他們所知的事,也並不比喬茂多。
紫旋風搖着頭,開口盤問道:“你們受的苦,我們全知道了,鏢局子自有一番報答。可是,賊人的巢穴到底在哪裏?你們被釋的樹林中,是什麼地名?有一個豹頭環眼的盜首,六十多歲年紀,你們看見過沒有?”
騾夫們翻着眼睛向閔成樑看。半晌,那年老騾夫才慢吞吞道:“爺臺!我們囚了二十多天,他們看得很嚴,也不許我們說話,眼睛又蒙着,也看不見什麼。我們除了受罪,任什麼都不曉得。再說就曉得,我們也不敢隨便亂說。這不是鬧着玩的,泄了底,他們還要我們一家大小的命哩!”
九股煙忙說:“我們不能教你白說呀,還有賞錢哩!”
騾夫連連搖頭道:“我們可不貪那個賞,只要賊大爺不找我們算後賬,我們就念佛!”說着站起來,道:“得了,爺們,咱們再見吧!賊人給我們回家的日限很緊。我們還得緊趕,誤了限,還要割耳朵呢!”四個同伴也跟着站起來,這就要往竹林外面走。
紫旋風見騾夫心存顧忌,似不欲吐實,便勃然地把面色一沉,厲聲道:“什麼!你們就知道,也不肯告訴我們麼?好好好,你們是隻怕賊,不怕官噢!你們曉得這二十萬鏢銀是官款,你們不知官面上正在嚴拿劫鏢的犯人麼?你們可曉得匿案不報,罪同通匪,你們是怕賊不怕官!好,走!跟我到縣衙門辛苦一趟,看那時候,你們說是不說!”
五個騾夫面面相覷,你看我,我看你,嘀咕起來。沒影兒魏廉也加上幾句威嚇的話。騾夫更是害怕,以爲閔、魏二人氣度嚴厲,必是私訪鏢銀的官人。
鐵矛周季龍、九股煙喬茂一看這神氣,忙開口圓場,向騾夫哄勸了一陣,道:“你們哥幾個是教匪人嚇破膽了。你們別聽他們那一套,他們哪有功夫長遠綴着你們!你們也琢磨琢磨,話是對誰說。出你們的口,入我們的耳,怎會教賊人知道?稍微小心一點就是了。真格的他們會未卜先知不成?他們是嚇你們。哥們趁早說吧,說出來有你們的‘相應’。你們估量估量,這是二十萬官款哪!”
騾夫們吐舌道:“嚇唬我們?我們又不是小孩子,我不說你老也不信,他們真綴着我們了。”一歪頭,把小辮一揪道:“你老瞧瞧!”
五人的小辮都齊齊截截地被剪短了一縷。問起來,是昨夜住店,被賊人跟蹤剪去的。據他們說,五個人被釋之後,出了密林,急急地北返,在路上一句話也沒敢說。次日住店,因被囚日久,身上骯髒,五個人就跑到澡堂,洗了一回澡,在澡堂中解衣見傷,撫創思痛,情不自禁地曾忿忿咒罵了幾句。入夜後,躺在店房的大鋪子上,五個人又少不得我問問你,你問問我,互訴前情,又悄罵了一陣,就睡了。
想不到下半夜,不知怎的,賊人竟進了屋,把五人的頭髮,每人割去一綹,他們竟會一點不知道。只在睡夢中,猛聽大響了一聲,驚醒睜看時,牀沿上明晃晃插着一把匕首,匕首下穿着一張紙和五綹頭髮。字紙上寫着:“大膽騾夫,任意胡言,割發代首,速歸勿延。初犯薄儆,再犯定斬不寬。”這一來,把五個人嚇得亡魂喪膽,一路上連大氣也不敢喘了。
騾夫說完這件事,九股煙不禁駭然。紫旋風卻高興起來,笑說道:“好啊!你們五個人放心吧。他們故意嚇唬你們這一下,他們就翻回去了。”周季龍道:“這話對極了。你想你們五十個人,賊人若是人人都綴着,那得派出多少人來?別害怕,快講吧!他們這是故意留一手,鎮嚇你們的。
五騾夫半信半疑,萬分無奈,這才說道:“你老要問快問。我們說也只可說,不過我們不知道的也編不出來,你老別見怪。只求你老替我們瞞着點,對外人千萬別說是我們走漏的呀!”
四鏢師齊應道:“那是自然,我們何苦害你們哩。”閔成樑隨即放出和緩的聲調來,慢慢盤問道:“你們聽我問,你們知道什麼說什麼,可不許替賊扯謊。我先問你們,賊人囚禁你們的地方,到底在哪裏?”
劈頭這一問,五個騾夫就互相眙愕起來。那年老騾夫道:“地點真是不曉得,我聽賊人們話裏話外念道,大概是寶應湖。”年輕的騾夫道:“囚我們的地方,好象是在大縱湖什麼地方?”那額生紫包的騾夫卻說:“我是被囚在洪澤湖。”至於小地名,五個人全說不知道。
九股煙道:“你們說的是真話麼?”紫旋風冷笑道:“不管他,咱們再往下問。”他和沒影兒魏廉、鐵矛周季龍,繞着彎子反覆盤問。又把五個騾夫分到兩處,隔開了盤問。問了半晌,五個人只說出被釋出的那座密林,地名叫枯樹坡,地方在高良澗的西南五十里以外。至於五個人三處囚所的準確地點,卻到底問不出來,只曉得有一座囚所是地窖子,又似菜園子菜窖。有一所囚所地勢甚高,似乎養着許多狗。往往入夜聽見羣犬亂吠。此外也就任什麼也說不上來了。
再問賊黨,據五個騾夫參差地述說,人數足有百十多個,和喬茂所猜的倒相符。問及賊首,據說有一個瘦削人材的青年賊人,象是頭目。這個人精神滿臉,眼光射人,看人時,一種令人不敢逼射的威棱。此人短裝佩劍,白麪黑衫。還有兩個被人稱爲大熊、二熊的,也不曉得是姓名,還是外號。還有一個黑麪大漢,氣度威猛,可是性情和藹,並不虐待被擄的肉票。
另有一個黃焦焦面孔的人,這東西卻異常粗暴。生得兩道重眉,一個鷹鼻子,旱菸袋不離嘴,他不但模樣兇,手底下更歹毒,裹腿上總插着兩把叉子,犯上野性,動不動地就要扎人。那年輕的騾夫大腿上就被他刺了一下,至今傷口沒好。另外還有一些人,也象是賊頭,聽口音,看相貌,倒很有一些象是遼東人。但內中也有的人說話是江北口音。至於那個豹頭虎目的六旬老人,在賊黨中頤指氣使,很象是大當家的。可是隻在劫鏢時當場看見過他,以後見不着了。……
四個鏢師把騾夫問了好久,可是盜窟確址,賊黨實數,依然不得其詳。紫旋風閔成樑、鐵矛周季龍,又續問了一些話,把喬茂、魏廉叫到一邊,低聲商計:“沒的可問了,這五個騾夫該怎麼辦?”依着魏廉,還要把五個人押回寶應縣,請俞、胡二老鏢頭細問;再不然,把五個人交到官面上,經官嚴訊一下,多少還可以擠出一點真情來。閔成樑、喬茂都不以爲然,對周季龍說:“這五個人講的話,並沒有隱瞞什麼。他們實在是不曉得賊人的底細罷了。賊人若是高手,斷不會把老巢泄給肉票知道。依我說,放他們去吧,留下也沒用。”
四個人商量好了,卻又故意對騾夫恐嚇道:“你們的話還有不實不盡之處。現在海州緝鏢的官人正在寶應縣城。你們是逃出來的肉票,官面上正要取你們的口供,要你們做眼線。你們隨我們到寶應走一趟吧。”
騾夫一聽大吃一驚,連說:“使不得!那一來我們可毀了。賊人一定要我們的命,我們家裏的老小也活不成了!怎麼你們四位盤問了一個夠,臨了還是不饒?”五個騾夫又怕又惱,怪叫起來,沒口地哀告。四鏢師笑了笑道:“便宜你們,去吧!”
五個騾夫拔腿就走。鐵矛周季龍道:“等一等!”卻從身上取出五兩銀子,分贈給五人,又善言安慰了幾句,囑咐五人迴轉海州,務必到雙義鏢店去一趟,找鐵槍趙化龍鏢頭報一個信。五騾夫沒口地答應了,長嘆一聲,這才告辭上路。卻又央求四鏢師,千萬不要泄露了他們的話,恐被賊人知道,不肯輕饒。紫旋風等人笑着答應了。
容得五人去遠,四鏢師立刻商量起來,都以爲騾夫所說的三處囚所——大縱湖、寶應湖、洪澤湖三個地名,全都不可靠,定是賊人愚弄騾夫。倒個騾夫被囚之地,那個枯樹坡比較可信,猜想定距賊巢不遠。
這番巧遇騾夫,盤問了好半晌,九股煙喬茂以爲枉費脣舌,一無所得;紫旋風卻道:“獲得的消息不少,我們已從騾夫口中探出賊巢定有地窖,並且賊人還養着許多狗。從許多狗猜測,賊人的垛子窖大概混在人家羣中,必然不是孤零零的山寨。
四個人揣議了一回,決定順着路線,還是先奔苦水鋪,再訪枯樹坡。遂一同出離竹林,來到河邊。不想河邊停泊的那條小船,久候客人不來,又已得了船錢,竟悄沒聲地開走了。四個人只好順着河沿,往西南步行下去。一路上仍然注意兩岸,尋視高崗古堡和菜園地窖之類,在道上並未尋着。四個人便進了苦水鋪,投店進食,店號叫做集賢客棧,卻是一家小店,字號倒很響亮。
喬茂等人心想苦水鋪必很熱鬧,哪知進鎮一看,不過是較大的漁村。街道並不多,人家倒不少,卻也算是水陸的小碼頭,居然有三四家店房,六七家大小飯館。照顧的客人,多是魚販水手們,並且居然有串店賣唱的花姑娘。紫旋風等忙着吃了飯,趁天氣還不晚,立刻出去勘訪。假作找人,先把各店房都走到了。又打聽臨河的高崗古堡,又打聽叢林泥塘,四個人作一路摸索下去。九股煙喬茂和沒影兒魏廉前面走,紫旋風和鐵矛周季龍搭伴在後跟着,因料到迫近賊巢,喬茂不願意把四個人分成兩撥,怕人單勢孤,再遭人暗算。
一路行來,直走出十幾里路,竟發現兩處大泥潭相連,中間有一狹土崗,人可以勉強通過。泥塘東面又有一道荒崗,亂草叢生,有幾棵高楊,偏西又恰有一片小樹林。這地方和喬茂逃出囚所,被狗追逐的那個地方,倒有幾分相似。
九股煙喬茂立刻站住,就從這泥潭起,打圈徘徊起來,越端詳,越覺有點相象。這地方非常空曠,荒草鹼地,不類江南膏腴之區,倒似塞外不毛之地。喬茂搔首遮眼地把四周看了又看,覺着有兩件怪事。這泥塘很象,可是當初記得是一座大泥潭,這裏卻是兩處泥潭;當初泥潭很淺,這泥潭卻深,潭心還漾着兩汪深綠的死水。還有一樣古怪,記得那一夜是由南往北跑,跑到泥潭,險些陷在泥潭裏去。可是如今這泥潭的南面近處,並沒有古堡,北面遠在七八里之外,倒有兩三片村舍。卻又方向不對,地勢也高低不同。九股煙喬茂立在這似是而非的地方上,倒怔住了。紫旋風閔成樑和鐵矛周季龍緊跟過來,看了看四面的景象,動問道:“怎麼樣?是這裏麼?”
這時候夕陽西斜,暑氣猶盛。四個人立在太陽光下,好象揮着汗曬太陽似的。大路上有兩三個扛着農具的鄉下人,口唱山歌,走將過來,似爲四鏢師奇裝異服,怪模怪樣所動,竟從大路上,折向泥塘這邊走來。
沒影兒魏廉個雖瘦,卻更怕熱,不住催問喬茂道:“怎麼着,老鄉到底是這裏麼?”喬茂道:“誰知道呢!”手指着小樹林、土崗子和這泥潭道:“這都對!就是那邊土堡不象。我分明記得我被囚的那座荒堡,是在泥潭南邊。你瞧,這南邊倒是一片大空地。還有這泥潭也不對,我記得這裏是一個泥潭,而這裏卻是兩個。
紫旋風閔成樑道:“那片泥潭是比這個大,還是比這個小?”喬茂道:“彷彿比這片大。”紫旋風嗤地笑了,向周季龍道:“人的眼沒準稿子,喬師傅今天夜裏再來看看,也許兩片泥潭變做一片了。”喬茂恍然省悟道:“我可真許是矇住了。那天夜裏一路急跑,也許我把兩片泥塘看成一片了。不過這土堡……”周季龍道:“你記得土堡在南邊,不在北邊,是不是你那天轉向了?”
喬茂尋思道:“不會轉向,我記得清清楚楚的,那座土堡地勢很高,怎麼這近處一塊高地也沒有呢?”這時,三位鏢師一齊向喬茂催促道:“咱們別在這裏發怔了,北邊有村莊,咱們先往北邊看看去。”
四個鏢師在泥潭邊講究,那三個農夫戴大竹笠,肩荷鋤頭,已經走了過來。他們竟到泥潭邊,各將那農具放在泥潭水裏洗泥。洗了又洗,少停住手,扛了鋤,又唱着山歌,奔北頭走下去了。
在先,喬茂等對這三個莊稼漢,並不曾理會。直到他們走出十幾步去,沒影兒魏廉忽然趕上去,叫住三個農夫道:“老鄉,等等走,我跟你打聽點事。”
三個農夫一齊止步扭頭,兩下里對了盤。紫旋風陡然注起意來,這三個農夫,內中一人面色黃中帶黑,鷹鼻子環眼,在這猛一回頭之際,眼光一掃,十分尖銳。另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,是個黑胖子。末一個是年輕人,細高個。魏廉上前拱手問路,三個人倒有兩個一聲不響,只讓一個人答話。那黑胖子操着江北的鄉音,答道:“你們做啥事情?”
魏廉道:“老鄉,我向你打聽一個地方。”黑胖子農夫道:“啥個地方?”喬茂等也不覺走了過來,道:“我們打聽一個古堡。”魏廉接着說:“那古堡有很多狗,有菜窖,地窖子。”三個農夫齊聲道:“哦!”還是那黑胖子答話道:“你問的這是啥話?你要打聽地方,你要告訴我個地名呀!”魏廉賠笑道:“地名我們忘了,就記得那個古堡,有家大戶,他家養着十幾條狗,很兇很兇的。”
農夫翻眼把四位鏢師打量了一下,忽對同伴笑了笑。那個鷹鼻子黃臉的農夫,忽然把鋤頭往地一拄,往前湊上一步,道:“你們四個人是幹什麼的?你們打哪裏來,你找的是誰?”這說話的口音卻不是江北方言,不南不北,另一種腔調。沒影兒魏廉說道:“我們打苦水鋪來,要找一家大財主。我們是瓦木匠,給他做活的。他們管事人姓趙,我們只記得他家有好多的狗。那地勢很高,院子很大,房子也多。偏偏我們忘了問地名了。我們轉了向,找不着了。”
那個黑胖子一低頭,忽然擡起頭來,哈哈一笑道:“你找的是別名叫惡狗村的那地方吧。你們看!那邊,那地方叫撈魚堡。”卻自言自語道:“怪道來!今朝有兩三起人打聽撈魚堡。我對你們講,撈魚堡上是有一家大戶,養着好多的狗,專咬歹人,小毛賊都不敢傍它的邊。那裏倒是一塊高地,後邊有河,專釣大魚,不釣小魚,所以地名叫撈魚崗,又叫鮑家大院。”
說罷,嘻嘻哈哈笑起來,笑得沒一點道理。他隨又望着四個鏢師詫異的臉,說道:“你們四個人辛苦了,你們從苦水鋪來,不認識地名,又怎麼找人?我對你講,那裏那家大戶很有錢,家產值個二十萬,我們這裏沒有不曉得的。……”
鐵矛周季龍探進一步,雙目一張,厲聲說道:“他姓什麼?”黑胖農夫還是那麼一字一頓地講道:“他姓鮑,喂!姓鮑,很有錢哩。二十萬傢俬,一點也不假的。你們可是找姓鮑的?你要找姓鮑的,還是跟我們走。我們領你去,也不要你的謝犒。你們自己去,小心咬了狗腿。……不是的,小心狗咬了你們的腿。”
紫旋風閔成樑陡然走過去,一拍這農夫,厲聲冷笑道:“相好的,你姓什麼?你看你一定跟姓鮑的認識,說不定你們是一家子!”
農夫笑道:“我麼,我們自然認識的,我們是老鄰舊居,這個不稀奇。你問我姓?我姓單,叫單打魚。我不僅種地,我也打魚。都告訴你了,再會再會!”倏然轉身,卻又桀桀地一笑,唱起山歌來,與兩個同伴且唱且走,也不回頭,竟投北去。
喬茂、魏廉、閔成樑、周季龍四位鏢師不由相顧愕然,八隻眼灼灼地不約而同一齊貫注在三個農夫的背影。容得相隔稍遠,閔成樑狂笑道:“好大膽!咱們是碰上了,此行不虛!”周季龍也神情緊張地說:“好!既然碰上了,咱們是這去挑明瞭硬上,還是暗綴下他們去?”
紫旋風閔成樑此時大怒,對三人說:“還講什麼明上暗綴?他們簡直是伏路兵,前來巡風誘敵。他們前路走,咱們就給他一個隨後趕!”魏廉一捋腕子道:“對!”周季龍也說:“就是這樣辦。”只有喬茂還在猶豫道:“我們就這樣直入虎穴麼?”閔成樑說道:“怕什麼?青天白日,莫不說他們還敢活埋不成?”
四個人立刻拔步綴下去。那三個農夫頭也不回,直往前走。正走着,忽又轉了彎,竟不往正北,折奔北面上一條小道走去。約摸綴二三裏地,魏廉咦了一聲,叫道:“喬……”九股煙連忙攔住道:“瞧什麼?”
魏廉慢改口說道:“瞧啊,瞧前邊,你看那裏可是鮑家大院那個古堡不是?”用手一指西北。紫旋風閔成樑、鐵矛周季龍、九股煙喬茂,一齊順手尋着。只見三四里外,竟有孤零零的一座土圍子,地勢固然不矮。那三個農夫且唱且行,竟奔土圍子後面去了。同時又從東南面,看見兩匹馬,沿曠野飛奔,直進了土圍子。馬上的人帶着馬連坡的大草帽,穿短打,揚鞭疾行,馬的皮毛又是紫騮色。
沒影兒魏廉向紫旋風閔成樑、鐵矛周季龍,暗打招呼道:“閔大哥、週三哥,你看人家佈置的情形,實在不可輕視。這明明是知道我們已經趟下來,這才又派出人,故意引逗我們上圈。我們明知道他們已有提防,可是我們勢逼處此,又決不能示弱,還得跟着就上。”周季龍奮然道:“那是自然,咱們一定得上。咱們一個前怕狼,後怕虎,可就現眼到家啦。”紫旋風閔成樑點頭道:“不錯,咱們哥們就是把名姓都扔在這裏,咱們也得往前闖。”又一回頭,問喬茂道:“我說對不對,喬師傅?”
九股煙喬茂一時無言可答,若說明知道是個圈套,反倒故意去鑽,分明是不智。但如一退縮,當下就要叫同伴看不起。他吞吐着說道:“咱們要是今天夜裏來探呢?”紫旋風道:“可是就那麼辦,現時也得趟一趟道,趟準了,夜裏纔好來。”喬茂默然不語,只得跟着三人,一齊往這古堡走。
這時斜陽西墜,日漸銜山。四個人腳下加緊,展眼間已到古堡前。紫旋風拔步當先,且不入土圍子,引着喬茂等在古堡外面走了半圈。只見這土圍子,高不過一丈四五尺。土垣上生着一叢叢荒草。有幾處土垣已經殘缺了,用泥土葦草現修補的,上面的垛口俱已參差不整。還有一道壕溝繞着,溝水已乾,壕上仍然架着木橋,橋板半朽了。
木橋上正有兩個人。一個穿一身紫灰布襖褲,白骨鈕子,白布襪子,藍紗鞋,正蹲在橋上。那一個穿得倒整齊,綢長衫,衣襟半敞。手拿灑金扇,面色微黑,一臉風霜之色,站在那短衣人面前,比手劃腳,似正說話。
紫旋風閔成樑瞥了一眼,擡頭恰看到土圍子上,隱然見正面垛口上,還有莊稼人打扮的一個人,頭頂大笠,面向田野,很淡閒地看那夕陽落照的野景。
四個鏢師繞了半圈,側目注視橋上兩人。兩人依舊談話,一點也不看他們。沒影兒魏廉一扯九股煙喬茂,不帶一點神色,徐徐地從古堡東邊繞着走。紫旋風閔成樑、鐵矛周季龍遂也不作一聲,跟隨過來。臨近橋邊,九股煙喬茂故意落後,佯作腳下一絆,踉蹌地往前一栽,“呀”了一聲,險些沒絆着,卻把鞋踩掉了,偏着身來穿鞋,乘機側目,一瞥這橋上的兩人。哪知這兩個人就好象沒理會來了人似的,連身子都沒轉,照樣談話。可是那個穿短衣蹲着的人,眼角閃光,斜往這邊一掃,正也偷看喬茂。
喬茂慌忙把靴提上,緊跟上三個人走過去。四個人改從斜刺裏往堡門走,相距已然很近了。紫旋風閔成樑昂然轉身直上木橋。沒影兒卻跨過壕溝,喬茂也跟沒影兒從那平淺的旱溝跨過去。四個人分從兩邊來到堡前。喬茂緊行幾步,追上魏廉,低問道:“還往裏趟麼?”沒影兒魏廉悄答道:“幹什麼不趟?”
就在這工夫,陡聽見堡上垛口後有人大聲道:“寶貝蛋,來了麼?你小子倒真有料!”喬茂吃了一驚,急仰面看。土圍土垛口後突然走來一個人,這人面向裏,指手劃腳地好象堡內正有人跟他說話。紫旋風閔成樑,鐵矛周季龍一點也不顧,一徑過了橋,才把腳步放緩,容得喬茂、魏廉趕到,就用眼神示意。喬茂略略地點了點頭。
紫旋風遂毫不猶疑,舉步當先,直入堡門。剛剛地捱到堡門口。突從裏面閃出三個人,短打扮,持木棒,攔路一站,把四人進路擋住道:你們是幹什麼的?紫旋風閔成樑卻步一看,這三個人個個精神剽悍,不帶一點莊稼漢氣象。紫旋風微然一笑道:“借光,我們要進去找一個人。”三人中一位四十來歲的漢子,把兩眼一張,將閔、周、喬、魏四個人看了又看,道:“哦,你們是找人,我曉得了。”突然一扳臉道:“你們找誰?”
紫旋風閔成樑道:“我們找一位老爺子,六十來歲,愛抽關東菸葉,手裏常拿一根旱菸袋,可是鐵桿的,勞您駕,有這麼一位沒有?”那人一聽,唔的一聲,倏然變了臉色。身旁兩個同伴也不由提起木棒來,但是紫旋風昂然不顧,只看定那人的嘴,聽他回答。那人陡問道:“你找他幹什麼?”這一嗓子不象問話,簡直是嚷起來了。
紫旋風不動聲色,徐徐答道:“我們找他有點事情。我們是老主顧了,我們是承他老人家帶口信招來做活的。”那人道:“找你們做活?……真是不可以貌相。看不出,你們手底下還會做活?我們這裏也正找做活的哩,你們來了幾個?”
鐵矛周季龍忍不住邁了一步,插言道:“二哥,你別看我們這樣,手底下管保比別人強。拾掇個什麼,只要你點得出來,我們就做得出來。什麼十萬、二十萬的大活,擱在我們手裏,滿不算什麼。”說到這裏,周季龍滿臉上露出憤張的神氣。紫旋風向周季龍瞬了一眼道:“別打岔,咱們打聽正格的要緊。我說二哥,費費心,這裏有這麼一位老者沒有?”
周季龍把眼一瞪道:“你忙什麼!人家不是問咱們來了幾個人麼?你瞧,人家向咱們打聽人數,不是沒有意思的,人家這是照顧你!你怎麼不懂?”轉臉向那人賠笑說:“二哥,我們來的人不多,就只七八十個,可是隻要有活,一招呼三百、二百,要多少有多少。”
那人眨了眨眼,冷笑道:“才七八十人麼?越多越好,可是不要吃材貨。”那人身邊的兩個同伴,一個是細高挑,三十多歲。一個是二十一二的少年,生得粗眉環眼,面圓身矮。這圓面少年突然出了聲道:“相好的,你們眼下就來了四個人不是,你們是不是昨天才到李家集的?”那個細高挑推了少年一把,眼望閔、周,指着魏廉、喬茂問道:“我說這兩小矮個,也是跟你們一塊來的?那個小腦袋怎麼看着很面熟?他難道手底下也有活麼?”
閔成樑冷笑道:“人不可貌相。”一拱手道:“我還是向你老打聽,到底你們貴處,有這麼一個使鐵煙桿的老者沒有?”那中年男子很鎮定地說道:“你打聽你們的老主顧,你可知道他姓什麼,叫什麼?”
紫旋風閔成樑故意搔頭道:“這位老者我們只知他姓鮑,名字可說不上。”中年男子道:“你們算打聽着了,這撈魚堡真有這麼一位姓鮑的老爺子,生平打魚爲業。可是他不常住在這裏,這位老爺子本來四海爲家……”說着不言語了,兩眼盯着閔成樑。閔成樑道:“這是怎麼說的?我們來得不巧了,可是他的家住在哪裏?你費心,領我們認認門,下趟我們來了好找他。我想鮑老爺子也許不嫌我們來找吧?”
那圓面少年立刻接聲道:“怎麼會嫌惡?人家還竭誠款待哪,就怕你們不肯去!”中年男子道:“對了,告訴你,你們來得很巧。別看他常出門,今天可是正在家裏。他說跟人有邀會,他正候着哩!這時候你們去找他,別提多好啦。這位老爺子別看家稱二十萬的大財主,他可非常好交,也真疼苦人,象我們全都受過人家的好處。你們四個真的攬了他的活,那可是你們的造化。”說罷桀桀地笑起來,回顧同伴說:“我說,咱們就把他們四個人領了去吧!”兩個同伴道:“怎麼不領去呢?人家大遠地尋來了,咱們難道連領個路都不肯,豈不教人笑掉大牙?來吧!相好的,我領你去。”少年過來一拍閔成樑,就要拉着手往堡內拖。卻被紫旋風用手一撥,使了個八分力,那少年一齜牙,把手鬆下來了。
紫旋風閔成樑哈哈一笑道:“二哥,你別忙。我們大遠地來了,一定要找上門的。不過有一節,我們承做他老人家這一票活計,我們也有頭兒。我們不過是小夥計,手底下稀鬆平常。我們就想跟鮑老爺子面前討臉,也怕他看不上眼,不肯答理我們哩。你們三位費心,只要把門戶指給我們,我們回頭就請我們頭兒來。三天爲限,我們頭兒一定親來。不過就怕人家不放心我們罷了。”說着也桀桀一陣狂笑。九股煙喬茂顏色一變,站在紫旋風背後,始終一言未發,心頭卻撲咚撲咚地跳。到了這時,自想再不答話,未免太丟人了,忙接聲道:“對了,我們是小夥計,我不過是打發來認門的。正經攬生意,還得我們頭兒來……”
那中年男子瞥了同伴少年一眼,臉上似很難堪,雙眼一瞪,突然大聲道:“豈有此理!你們大遠地找來,哪有不進門的道理?別看我跟鮑老者不過是鄰居,我也可以替他做東。相好的來吧,你們過門不入,那就不夠朋友了,那還配做有字號的生意麼?”兩個同伴一齊接聲道:“對呀!快進來吧。進堡東大門就是,你們辛辛苦苦摸來,哪能白來一趟?”三個人一齊發話,橋上那兩個人此刻也都站起來,橫在橋頭上,臉衝這裏看着九股煙喬茂等四人。土堡上戴大笠的鄉下人此時已然下去,看不見了。在堡東大道上,嘩啦啦奔來兩匹馬。馬上的人短衣襟、小打扮,空手拿馬鞭,策馬飛馳,展眼間徑奔圍牆,抄後門進去。
紫旋風閔成樑、鐵矛周季龍、沒影兒魏廉、九股煙喬茂四位鏢師立在堡門前,心下游移起來。象這麼信口編排,暗藏機鋒地探詢,不過是借這言語的刺激,可以察言辨色,揣度賊情。哪想到就在巖穴之前,他們膽敢公然直認不諱!就算他們大膽,也不致大膽到這個份上。他們不怕鏢師,難道不怕報官麼?
四位鏢師儘管勇怯不一,智愚不同,可是全對這賊人的意外舉動,起了惶惑之心。越想越覺怪道:“莫非他們直認之後,就要動手,活捉訪鏢之人麼?”一念及此,九股煙喬茂頭一個害怕起來,惴惴地閃目四顧。此地縱然空曠,究竟天色未晚,來來往往,盡有耕田走道的人。賊人似不會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來綁票吧?
九股煙瞻前顧後,心中打鼓。乍着膽子捱過來,立在紫旋風身旁,咳了一聲,反詰堡前三人道:“這位二哥說的很不錯,我們當然不能白來一趟。不過天晚了,我們先不進去了。我再跟你老打聽打聽,這位鮑老者手底下……做活的有多少人呢?他家裏養着那些獵狗,現在還養豢着了吧?一共有多少隻啊?”
那少年脫口道:“他老人家手底的夥計可數不清,說多就多,說少就少。你見過他的面,你就知道了。那狗不止還養着,並且越來越厲害,反正嘗過味的都知道。那些狗也怪,不咬好人,專咬邪魔歪道兔子賊。等我領着你們進去一看,就全明白了。”少年說着話,瞟了喬茂一眼,故意“噗嗤”一笑。喬茂一扭頭,忙把眼光轉到別處去。
這時堡裏不時有人走動往來,對這四個鏢師,好象滿不理會似的。紫旋風閔成樑一看這情形,有些棘手。當時鬧穿了,未免打草驚蛇,可是急退下來,又未免示弱。一面口頭敷衍着,一面用眼光示意。看沒影兒魏廉。鐵矛周季龍的神色,大概不肯退縮,似有深入一步的意思。唯有九股煙喬茂是驚弓之鳥,恨不得拿腿就跑。
紫旋風眼珠一轉,淡然一笑,很不當回事地說道:“這位大哥好熱心腸!我總算沒白來,往後我們全靠爺們照顧哩。”
九股煙一聽這口氣,心知要糟,閔成樑分明要涉險,慌忙插言道:“天太晚了,咱們明早再來吧。……”
那中年漢子竟湊近一步,把頭一晃道:“你們就不用嘀咕了,乾脆來吧!天晚點怕什麼?”立即一揚手,吆喝了一聲。堡前橋頭的人,頓時齊往四鏢師身旁湊來,嚇得九股煙情不自禁往後一縮。
紫旋風眼看四面,微微一笑,突然大聲道:“走!你瞧我們是幹什麼來的?怎麼不走?勞你駕,前頭引引路!”說到這裏,閔成樑搶前一步,反倒分開面前三人,昂然先行,直入堡門。鐵矛周季龍從鼻孔中哼了一聲,也急跟上來。沒影兒魏廉一拍喬茂,也說得一個字:“走!”並肩跟進去。九股煙事到臨頭,無可奈何,也只得一挺腰板,跟着三個人往前撞大運。
紫旋風、沒影兒、鐵矛周季龍,帶着九股煙喬茂旁若無人地進了撈魚堡堡門。中年男子哈哈一笑,臉衝着同伴說道:“相好的,真有兩下子麼!我說夥計!你先去告訴鮑老爺子一聲,就說他的老顧主來了,也好教他款待款待。”少年男子答應一聲,如飛前去。
當下兩個堡中人絆着四個鏢師,後面緊綴着橋頭那兩個人。這時堡中又出來一個人,眼角斜瞥,神情蹊蹺。閔成樑眼看前面,暗中留神身畔。走出不多遠,從一個大門口又出來一個人,與引路人一照面,引路人自言自語地說道:“鮑老爺子的主顧,真會尋來了,唵?”迎面那人擡頭把四鏢師挨個盯了一眼,翻身便回。
九股煙喬茂暗吸涼氣,低叫道:“樑大哥!”閔成樑回頭一笑,並不答理,腳下不停,眼光四射。只見這土堡正門坐北朝南,微偏西北,由堡門起,四面是一丈多高的土圍子,內有更道可以上下。
圍子裏面,當中是極寬的一條泥鰍背的土沙子道路,墊得尚還平坦,但已微露失修之狀。夾道兩旁,植着兩行桑樹,年代深遠,桑樹很高,只是有截根鋸了的。東邊一大片麥場,足佔二十多畝。西邊有兩處井臺,還有一座馬廄,都已破爛不堪了,棚頂頹漏見了天,棚頂也生着荒草。由這馬廄走過去兩箭地,前面亮出一大片宅院來,遠望去象有十幾丈深似的。這片宅子是東西兩所對峙,東邊這一所是處座子門樓,西邊這一所卻是一座大車門。但是房舍盡多,全象殘破失修,瓦攏上生蕪草,滿眼顯出頹敗之象。兩圍散散落落,還有幾處房子,全是三五間、五七間的小房院。一望而知,這大宅是當年大地主的住所,小房子便是長工、佃戶的住處了。
卻是這麼大的一座土圍,不但房舍蕪廢不葺,而且出入的住民極少,除了剛纔所見的那幾個男子以外,望去幾乎沒有人煙,更沒女人小孩。這些景象瞞不住久闖江湖的紫旋風等人,四個人不由互遞眼色。九股煙喬茂尤其忐忑,他想:“這個地方實在有點古怪。”想到這裏,腳下竟不願走了。沒影兒魏廉還拉着喬茂的手,不禁一扯,低聲道:“喂,夥計,走啊!”不防被前頭引道人已經聽見了,格格地一聲怪笑道:“走啊!”
展眼間,四鏢師到了兩所大宅的中間。“忽隆”一聲響,那東邊虎座子門樓的兩扇門突然打開了。紫旋風、鐵矛周、沒影兒、九股煙各自戒備着,閃眼旁睨。從這個大門口,又出現兩個壯年男子。一個蒼白臉,細眉毛;一個黑麪孔,厚嘴脣,一臉野氣。兩人跨步出了門檻,回手關門,轉臉上下打量這喬裝訪人的四鏢師。
閔成樑和喬茂分明看見兩人臉上帶出驚訝的神氣。那黑麪男子“噫”的一聲,匆匆推門,回身進去。九股煙猛吃一驚,不由縮步,再想多看這人一眼時,他已掩上門扇了。只剩下那個蒼白臉漢子,倒背手當門而立,向閔、周等死盯了兩眼。那引路的中年人大聲說:“到了,相好的。”轉臉對閔成樑道:“喂!告訴你,認清了這個門,這就是鮑老爺子的家。你要找他,可別認錯了門。”
紫旋風閔成樑立刻止步,向引路人拱手佯笑道:“好極了,認得門就好辦了。勞你駕,替問一聲吧。”遂即堵着門一站,暗與喬茂等打個招呼。四鏢師雁行站着,各照一面。那引路人也不答理閔成樑,自向門前站着的蒼白臉人說:“找鮑老爺子的人來了。”蒼白臉人道:“來了很好,教他們一塊進去。”一側身,伸手推開門。那引路的兩個人,一先一後,將右手木棒換到左手一拄地,右手向門裏一指道:“哥四個請進來吧!”
紫旋風挺身當前,邁步來到門口。沒影兒魏廉在後連忙招呼道:“樑大哥,沒見真章兒,可別亂往人家宅裏闖呀!這裏的狗厲害,找不成人,把褲子咬破了,就穿不得了。”
但紫旋風閔成樑哪肯貿然上當?他來到門口,向內一張望,不待叮嚀,立即止步。面向那往裏請的少年引道人說道:“這位二哥,我們可不敢就進去,人家這是住家戶。二哥你多受累,給我們問一聲。請這位鮑老爺子出來,我們見見。只要對了碴,我們就可以死心塌地地搬鋪蓋上工了。”
那少年雙眉一挑,厲聲呼叱道:“相好的,別這麼又要吃,又怕燙。進來吧,少給人添麻煩。”竟伸手又來拖紫旋風。紫旋風一提勁,立即一翻手,把少年的手腕猛一格,這一下比前一次更重。頓時間四個鏢師各展開身法,似欲準備動武。那個中年引道人,忽換做笑臉道:“這是怎的?好容易摸到門口,又爬桅了,你就給他回一聲去。”遂向少年一使眼色,少年撤步回身,悻悻地瞪了一眼,走進門去。也就是剛進去,從宅中走出幾個人來。
當先出來的,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。穿灰綢半短衫,高腰襪子,緊打護膝,腳蹬青布雙臉便鞋,手裏果然擎着一杆菸袋,繫着煙荷包、火鐮、火石。看相貌,頂已半禿,額起皺紋,高顴骨,疏眉深目,眼光燦燦,身量並不高。走路塌着腰,似很迂遲。沒影兒魏廉站在紫旋風背後,早看出這老人走路的神情,並不是真衰老。這老人好象一臉不耐煩,到門口一站,咳了一聲,道:“誰找我?”眼光橫掃,把四個鏢師打量了一遍。紫旋風閔成樑忙道:“我們找你老,你老可是貴姓鮑?”老人道:“唔,不錯!我就姓鮑。”
紫旋風微微一震,往後撤了半步,急回頭看九股煙喬茂。喬茂把頭連搖道:“不是這位,錯了!”回身就走。沒影兒魏廉和喬茂正並肩站着,忙攔道:“怎麼不對麼?”喬茂道:“不對,不對。”拔步又要走。
紫旋風和鐵矛周季龍也是一怔,把老人連看數眼。那劫鏢的豹頭老人,聽說是赤紅臉,身量魁梧。這個老人卻矮,並且也不是豹子頭。這根菸袋也分明不是鐵桿。紫旋風雙眼註定老人,雙手一拱道:“對不起,我們找錯人了。”那中年男子冷笑道:“怎麼,找錯人了?撈魚堡沒有第二位姓鮑的,你們倒是找誰?”
九股煙回頭道:“我們找使鐵菸袋管的老頭子……這位老爺子不是。”對閔、周、魏三個同伴道:“咱們走吧!這不對,不是這裏。”但九股煙才一挪身,要從人羣中鑽出,立刻被三四個人擋住。那個當門而立的老人厲聲說道:“陸老三,他們是幹什麼的?你怎麼胡亂往堡裏領人?”中年男子道:“他們說他們手底下都有活,要攬鮑老爺子的活計。”
老人哈哈一笑,左腳一擡,把菸袋鍋往鞋底上一磕,翻着眼看定閔成樑、周季龍、喬茂、魏廉四個人,冷笑發話道:“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?誰打發你們來的?快說實話!”從這大宅出來的人和這個老人,橋頭上站着的人,現在都湊在一起,已有七八個人了,摩拳擦掌把四鏢師看住。喬茂被擋回來,臉上改了顏色,緊立在魏廉身旁。紫旋風獨對宅門,站在四五個人中間,鐵矛周季龍走上一步,和紫旋風閔成樑錯身接背而立,暗中都留神身步。
紫旋風氣度最豪,閒閒地說道:“你問我是幹什麼的?告訴你老,是找人的。我們可是找錯了,對不住,這也沒什麼要緊,你老多包涵,驚動你了。再見,再見,我們還得往別處找去。”又提了提嗓子,大聲道:“夥計,咱們走吧!”
陡見那老者往門外一邁步,厲聲斷喝道:“站住!你們倒隨便,想來就來,想走就走。你我倒瞧着便宜,相好的!說老實話,你們是衝誰來的?來幹什麼的?”沒影兒魏廉咦了一聲,道:“老大爺,這是哪裏的事!難道找錯了人,還有啥罪過?”
魏廉還想跟他們支吾,紫旋風龐大的身軀如旋風一轉,一雙巨目一張,聲吻陡變道:“哪裏這些廢話,咱們走。我不信找錯了人,還會砍頭!這堡裏我倒是看見了,沒什麼!”紫旋風就公然揭開了假面具。
瘦削的老人一聲冷笑,聲色俱厲,道:“你們是找人的,找錯了人的?我看不是吧!我看你們分明是踩道的土匪。嘿嘿,你們也不睜開眼打聽打聽,我們這裏不許矇事!我看你們這些鬼頭鬼腦,一定不是好人。來呀!”老頭子把腰一伸,伸了個筆直,向衆人叱道:“陸老三、蔡老二,你們還不過來!這幾個東西全是土匪!綁上他,交鄉公所。”
老人的話纔出口,沒影兒魏廉瞥見身旁少年壯漢,已伸手向鐵矛周季龍抓來。那兩個拿木棒的人竟同時舉棒來打紫旋風。沒影兒魏廉喝一聲:“幹什麼!”右臂一抓貼身少年的右臂,左腿往下撥,右掌突往外一送,嘭的一下,把少年打倒在階旁。
這時候,門前街上幾個壯漢譁然大叫:“好奸細,敢來撒野!”餓虎撲食,一擁而上,把四個鏢師圍在當中。紫旋風口中說:“怎麼真打人?”卻是手腳早已先發,一個“靠山背”碰倒一人。鐵矛周季龍卻被堡中人踢了一腳,晃一晃,幸沒栽倒。
九股煙喬茂乘機往外一闖,被人扯住了小辮。喬茂怪叫了一聲,沒影兒魏廉忙趕來應援。兩下夾攻,喬茂奪出小辮來,卻又劈面被人打了一拳,將鼻子打破,弄了半臉血。九股煙捂着鼻子,沒命地逃脫出來。只有紫旋風如生龍活虎似的,一舉手,一投足,身邊三四個人立刻被他打散。他衝出圈來,急引鐵矛周、沒影兒,往堡外退。
那老頭髮怒,大罵道:“你們這些屎蛋!快去叫牛兒來!”一言沒了,突地從宅內竄出一個黑麪孔、長臉盤的大高個兒來,如捲起一陣黑風,跟着引起一陣狺狺的狗吠之聲,五六條肥大的狗猛撲出來。
九股菸頭象撥浪鼓似的,且跑且四顧,小辮子早盤在頂上,一溜煙地奔向堡門。驀然間,靠堡門小屋又竄出兩個人。這時四個鏢師,紫旋風、沒影兒、鐵矛周且戰且走,稍稍落後。唯有九股煙跑得最快,已撲到前頭,四個人相隔五六丈遠。這一來,他第一個被堵住了。小屋中的兩個人當堡門一站,橫短棒截住了去路。卻又出來一個人,要關堡門,堡門木柵早已朽敗,支支吾吾地合不攏來。
九股煙一彎腰,把手叉子拔出來,瞪着眼向這兩個人奪路。兩個人大喊道:“好土匪,敢動兇器!”齊將木棒沒頭沒腦,照九股煙打來。九股煙雖有利刃,竟非敵手,一霎時,身上捱了三四棒。卻幸他會捱揍,保護了要害,只屁股上、後背上,捱了幾下,可是就這樣,已急得他怪叫,因爲他空捱了打,還沒有闖出去。
但轉眼間,紫旋風、沒影兒、鐵矛週一窩蜂趕到。緊跟在三人身後的,是那一個黑大漢和五條大狗。這小小土堡竟象有守望相助的鄉團似的,忽然敲起鑼來。堡上堡下,一疊聲地聽人喊嚷:“拿臭賊,拿奸細!”空曠曠一個荒堡,一個婦孺沒有,從兩面敗落的破屋中,前前後後鑽出來十多個壯漢。聽呼喊的動靜,竟象有百八十人一般。
九股煙鼻孔中滴着血,一肚子的怨恨,怨恨紫旋風之流膽大妄爲,憑白地牽扯着自己,落在人家陷阱之內。雖然怨恨,還得拼命。九股煙揮動了那把短短的匕首,怪叫着與堡中人苦鬥。
堡中人兩根木棒,只在他頭頂上盤旋。顧得了上盤顧不了下盤,“嘭”的一聲,就捱上一下;“啪”的一聲,又捱上一下。九股煙被打得叫苦連天,一疊聲催喊紫族風、沒影兒、鐵矛周,一齊快來奪門。百忙中也忘了顧忌,三個人的名字,一個不落全被他喊叫出來。
紫旋風腿長步快,首先趕到,只一展手,便打倒一個,將木棒奪過來。就拿敵人的棒,來暴打敵人。一連三四棒,那另一個人的棒也被他奪過來。兩個把門的人呼叫一聲,退入空舍。
堡門半開,紫旋風、九股煙恰可逃出來。但是一回頭,又看見沒影兒和鐵矛周已被五條大狗包圍。那黑大漢也已加入,和鐵矛周打在一起。鐵矛周和沒影兒上顧敵手的巨棒,下顧五條大狗的利齒,不覺手忙腳亂,危急萬狀。
紫旋風咬牙切齒,招呼九股煙奔回去救援,九股煙卻捂着鼻子,一溜煙往堡外逃,跨過淺壕,直投大路。紫旋風冷笑,急揮雙棒,上前迎敵助友。百忙中,將短棒遞給沒影兒一根,又遞給周季龍一根,他自己竟捻雙拳和人、狗打架。形勢稍緩得一緩,紫旋風喝一聲:“快走!”接引同伴,再搶奔堡門。
堡中人由那老頭兒督率着,一擁而上。那個中年男子尤其迅猛,一縱步,首先趕到。紫旋風閔成樑本奔到前面,一看敵人追來,霍地翻身止步,雄偉的身軀一橫,把敵人擋住。中年男子已如飛撲到眼前,左掌往外一遞,喝一聲:“打!”
紫旋風更不上當,一偏頭,一掌護身,一掌迎敵。果然這中年漢子倏將手一撤,換掌爲“黑虎掏心”,照紫旋風前胸擊來。紫旋風不用他那純熟的“八卦遊身掌”接招,反用“岳家散手”,右掌由右肋下向上提,左掌“回光反照”,翻揹回身蓬的一掌,打中敵人的左肩。這一掌用了個十成力,中年漢“哎喲”地喊了一聲,斜身往外一栽。紫旋風這才趁勢轉身,一個箭步,竄出一丈多遠,急閃目尋敵,見沒影兒魏廉又被三四個堡中人圍住,那黑大漢也連聲唆狗,掠過了鐵矛周的身旁,一直追趕那逃出堡門的九股煙喬茂。
閔成樑也顧不得隱匿拳招,僞裝工匠了,頓時暗運用他那八卦遊身掌“雲龍探爪”,一衝而上,先把人打傷了兩個,救出了魏廉。一疊聲催同伴快走,然後一頓足,連竄出六七丈,從後倒追那黑大漢。
這黑大漢就是那遼東有名的大牡牛田春江。兩個人立刻堵着堡門,搏鬥起來。五條大狗嗚嗚地一齊嗥叫着,追咬九股煙。九股煙跟狗羣打着架,不管同伴,飛似地逃出堡門,跳壕溝,越過大道,一頭鑽入青紗帳逃走了。
但是堡中人打着鄉團的幌子,連喊拿賊。那個蒼白麪孔的小夥子,搶到堡門邊,從側面來襲擊紫旋風。鐵矛周季龍、沒影兒魏廉一面往外退,一面雙雙揮棒來攔擊這個少年。少年施展“雙撞掌”,已照紫旋風后肩肋擊來。周季龍厲聲喝道:“呔!看後頭!”急忙奔來截救,早被那圓臉漢子擋住,兩人對打起來。
蒼白少年的掌風已然擊到紫旋風肋旁,不防紫旋風霍地一翻身,“霸王卸甲”,早已拆開少年的毒手。少年雙掌撲空,紫旋風一個“秋風掃落葉”,勾腿盤旋把少年掃個正着,連搶出三四步外。在這要倒未倒之際,被沒影兒抽空趕上來,狠狠地一棒,將敵人打倒在堡門邊上,堡中人譁然大叫:“好土匪,敢傷人!”立刻橫過來兩個人,兩個人都掄木棒照魏廉便打。沒影兒慌忙一閃,卻只閃開一處,被左邊棒梢掃着一下。沒影兒負痛猛竄,施展輕功,“颼”的一聲,直從周季龍頂上躍過去。持棒的趁勢照周季龍便打,鐵矛周正與圓臉敵人揮棒對打,猛覺得背後一股寒風撲到,也不暇回頭,只左腳往外一滑,微轉半身,敵人木棒已突然劈到,再閃萬萬來不及。
鐵矛周季龍忙一擰身,右手棒照面前敵人一搗,倏地飛起一腿。背後敵人霍地將棒掣回,卻纔掄起再打,魏廉急翻身接敵。那另一個持棒的,又照周季龍腰眼搗來。周季龍一頓足,從斜刺裏竄過去了。沒影兒魏廉也跟蹤竄過去了。
一霎時,四鏢師陸續退出了三個,只有紫旋風閔成樑,擋住那黑大漢,還在堡門邊展轉大斗。那大漢將一根木棒使得颼颼風動,別個堡中人也圍上來。紫旋風迫不得已,這纔將腰間暗帶的七截鞭抖開來,與他們相抗。
此時夕陽已墜,天色將黑未黑,曠野田邊只有三五個晚歸的農夫,擔筐荷鋤穿小徑走來,遙望見荒堡之前有人羣毆,這農夫們只遠遠立定了,指點觀望,沒有一個走過來看熱鬧勸架的。
更奇怪的是,堡中擁出來十多個人,以鄉團自居,把四人當賊,卻掄棒的掄棒,徒手的徒手,竟沒有一個操利刃,動刀槍的。紫旋風又詫異,又僥倖。雖然如此,仍不敢戀戰,只容得三個同伴先後脫出來,立刻對黑大漢叫道:“相好的,別裝蒜欺生!我領教過了,看透你們了,咱們後會有期!”七截鞭一抖,猛往前一攻,倏往後一退,抽身扭頭就走。黑大漢怪叫道:“媽巴子,你看透什麼?好漢子有種,別走!”拔步就追。
卻又奇怪,堡中這些人一開初氣勢洶洶,窮追不捨,似乎定要把四個人扣在堡內不可。卻只一出堡門,他們便已彷徨縮步;一越過壕溝,奔到大道邊,索性都不往下趕了。不但人不再趕,就是那五條大狗,本已追出很遠,亂撲亂竄,狂嗥橫咬,非常兇猛,此時卻也被堡中人連聲喚回。
那個自稱姓鮑的瘦老者,更始終沒有動手,也始終沒有跨過木橋。一起初,他催促手下拿人;這工夫反而站在堡門上,大聲地呼喚,催手下衆人回來。但又對紫旋風等叫罵道:“你們這羣毛賊子,哪裏來的?好大膽!也不打聽打聽,敢上我們撈魚堡來偷東西!再來伸頭探腦,教你嚐嚐鮑老太爺的厲害!”叫罵了一陣,堡中人竟全收回去,連一個綴下來的也沒有,竟不曉得他們這等虎頭蛇尾,究竟是怎麼一個用意。
閔成樑撤退在最後,看了個明明白白,聽了個清清楚楚。他急展目四顧,四面僅有那幾個鄉下人,交頭接耳地往古堡看,此外並無他人。閔成樑滿腹疑團,暗想:“自己這邊人單勢孤,敵人爲什麼幹鬧喚,不肯下毒手?”
閔成樑此時也無心還罵,立即抽身急走,繞過青紗帳,順大路趕上沒影兒魏廉、鐵矛周季龍。這才曉得,周、魏二人身上全都受了傷,傷卻不重。三個人忙又尋找九股煙喬茂。喬茂早已跑得沒影了,直尋出一里多地,三個人齊聲招呼:“當家子,趙大哥!”叫了好半晌,方纔把九股煙喬茂從莊稼地裏尋喚出來。
九股煙喬茂神色很難看,他倒不以先逃爲恥,他反而抱怨同伴不該冒險。他的鼻子被人打破,連嘴脣齒齦也都被打破了。九股煙喬茂忿忿道:“你們三位也回來了!……教人家打了一個夠,趕了一個跑,我不知道這有什麼用!要是咱不進門……”
鐵矛周季龍道:“得啦,喬爺,咱們不是爲尋鏢麼?這一來,不是古堡,到底訪實了。”沒影兒魏廉嘻嘻地笑道:“當家子,咱們沒有白捱打,這一下可就摸準了。回去報信,喬師傅定可以請頭功了。”喬茂卻搖頭撇嘴說道:“這個古堡,我早已認出來了,不進去也斷定了。”
幾個人在大路上,一面走,一面嘵嘵地拌嘴。紫旋風按納不住,唾了一聲道:“這是什麼事,不說商量正格的,總好賣後悔藥,就是抱怨一會子,捱了打,也揭不下來了。週三哥,我跟你商量商量,象咱們這麼走一步,吵一聲,什麼事也辦不好。現在總算尋着門了,依我看,趁早回去交差,請俞老鏢頭自己來答話。我敢說,象我們這樣嘀嘀咕咕,你啃我,我咬你,不管幹什麼,一準砸鍋。”紫旋風實在氣極了。
沒影兒魏廉、鐵矛周季龍勸他迴轉苦水鋪店房,算計算計,再定行止。紫旋風只是搖頭,說道:“我受不了這罪!象喬師傅幹什麼都怕燒怕燙,小弟我實在搪不了,我只好敬謝不敏。”九股煙也變了臉,說道:“回去就回去,回去倒是正辦!”
紫旋風的一張紫臉頓時變得雪白,連聲:“好好好,好極了!”大撒步就走,到了店房,把自己的八卦刀一提,就要回去。魏、週二人再三苦勸,喬茂也覺得這麼對待請來幫忙的人未免差點。好在他能軟能硬,立刻又賠不是告饒。閔成樑氣忿忿地坐在一邊,也不言語。
四個人在店房中吃了晚飯,掌上了燈,閔成樑沉吟了半晌道:“跑了一天,累了,我要早點睡,明天一早咱們返回去。”
周季龍道:“可是咱們不能全回去,總得留一兩個人在這裏看着。”紫旋風說道:“這得問喬師傅,我是幫忙的,尋着準地方,沒我的戲唱了。”周季龍說道:“得了,閔大哥,你不要介意。咱們都是給俞、胡二位幫忙的,咱們得任勞任怨。”
閔成樑說道:“任勞也行,捱打也行,我可就是不能任怨。”又道:“明天再講吧,我要睡了。”沒影兒魏廉笑道:“着哇!受點累沒什麼,受埋怨可犯不着。誰也不是誰邀來的,誰也沒欠誰的情,聽閒話憑什麼呢?”說得九股煙翻白眼,不敢再還言了。
天氣正熱,閔成樑並不在店院納涼,卻獨自出去了一趟。回來後,喝了幾口茶,進了房間,把小包裹拉過來,當做枕頭,竟倒在牀上睡去。沒影兒說道:“我也困了。”走出去解溲,也將小包裹一枕,扇着扇子,倒在牀上打呼。
四個鏢師睡了兩個,只剩下周季龍滿臉地不高興,坐在店院長凳上,默默地喝茶。九股煙喬茂鼻破脣裂,加倍地倒楣,招得紫旋風、沒影兒,湊對兒衝他說閒話,他也怏怏不樂,只得拿着周季龍當親人,一口一聲週三哥,商量誰先回去,誰留在這裏。
喬茂的意思,要同魏廉回去送信,請周季龍跟紫旋風留在這裏看守。周季龍待答不理地說:“他倆全睡了,有話明天早晨再講吧。”
九股煙無奈,忽然跑到店外果攤上,買了一包瓜子、二斤梨,笑嘻嘻拿來請週三哥吃,搭訕着跟週三哥談話。周季龍只打呵欠,還是不言語。耗到二更,周季龍又打了個呵欠,竟進房睡覺。
院中只剩下九股煙一人,守着一壺茶,坐着思量日間的事情。一時想這三個同伴,怎麼個個這樣可惡,全都看不起他。一時又想到查訪的情形,這荒堡一定是劫鏢的賊窯。但一時他又心中覺着奇怪,這荒堡裏的人,除了開門的那個小子看着似乎面熟,其餘十幾來人,竟沒有一個認識的,豈非怪道?那個五十多歲,自稱姓鮑的老頭兒,固然不是那豹頭虎目的劫鏢大盜;那幾個年輕些的人也全不是當日劫鏢在場動手的那幾個。可是他們竟自稱姓鮑,又自稱是撈魚堡的住戶。
喬茂想到這裏,忽然靈機一動,暗道:“怪!這個地方後面離着河,還有半里多地,撈不着魚呀,怎麼會叫撈魚堡呢?別是不叫這個名字吧?……”一想到“魚”、“俞”同音,喬茂就以爲所見甚卓,慌忙找到本店櫃房,向店家打聽了一回。那賬房先生說:“撈魚堡在哪裏?這裏沒有這麼個古怪地名。”
喬茂唔了一聲,將撈魚堡的形勢學說了一遍,又說堡中有一個姓鮑的老頭,養着許多狗……那賬房先生翻了翻眼睛,思索了一陣,道:“你老說的這個荒堡,是離鬼門關不遠吧?”喬茂說道:“不錯呀!”賬房叫了一個夥計來,問道:“鬼門關西北,有一個土堡,那裏的地名叫什麼?”夥計道:“那堡沒有名,俗話就管它叫邱家圍子。”
喬茂說道:“唔,怎麼叫邱家圍子?”急忙向夥計仔細打聽。夥計所說的邱家圍子,的確就是喬茂所說的撈魚堡。夥計也道:“這裏沒有這麼一個撈魚堡。這邱家圍子先年本是此地富戶邱家的別墅,早就荒廢了。前幾年還有邱家的一兩戶窮本家在那裏住,現在房子多半倒塌了,一到冬天就沒人了。只有夏季纔有一兩家佃戶住着看青。”
九股煙一聽,這倒是聞所未聞。他靈機又一動,說道:“哦,我明白了!這一定……”忙又咽回去,改口打聽枯樹坡。卻也怪,店家也還說近處沒有這麼一個枯樹坡。九股煙越發恍然,向店家搭訕了兩句話,忙迴轉房間。
喬茂一向肚裏存不住事,更存不住得意的事,急要告訴同伴。但紫旋風太驕,犯不上對他說;沒影兒也跟紫旋風順了腿了,喬茂只好找周季龍。哪裏知道,才一轉眼,周季龍也扯起呼來了。
九股煙心道:“好!你們這些能人,敢情全是睡虎子!倒是我老喬……”忽然靈機又一動道:“不對!他們三個人那會這麼困呢?哦,我明白,他們三個東西,不用說又要甩我!他們一定商量好了,今晚上要避着我,偷去探荒堡!”
喬茂心裏想着,忙向牀頭瞥了一眼,三個同伴緊閉着眼,動也不動。喬茂暗暗冷笑道:“你們搗鬼吧!要甩我就甩我,這不是美差,去了就有兇險!”索性不點破他們,先將門窗掩上,又把燈挑小,橫身往牀上一躺,心想:“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麼走法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