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十二章 悲窮途覆巢燕投環 恨薄倖柳研青絕裾

  鐵蓮子柳兆鴻微微一笑道:“我們來得不巧,對不住,請裏面坐。”柳兆鴻反客爲主,向楊華一拱手,率先邁步便入內室,卻回手拉着柳研青低聲說了兩句話。

  楊華羞慚無地隨了進來。柳兆鴻更不客氣,到內室昂然高坐,眼望牀頭嚇做一團的李映霞,向楊華冷然詢問:“這位小姐是你什麼人?煩你引見引見。”

  楊華連忙道:“李姑娘快來見見,這是我的岳父。”李映霞戰抖抖地下牀,腿一軟,撲登跪倒;忙又掙扎着起來,搖搖欲倒拜了下去,口中說:“老老……伯,難女李映霞給你老磕頭。”柳兆鴻道:“不敢當。”

  楊華又向柳研青一指道:“這是我師妹。”李映霞擡頭一看,見是個美貌少年男子,滿面含嗔,立在那裏巍然不動。李映霞愕然向楊華看看,楊華忙補足一句說道:“這就是我的賤內,快過來見見。”李映霞上下打量一眼,慌忙下拜。柳研青銳聲叫道:“啐,什麼賤內!誰是賤內?我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那個壞女人,我……我殺了你的什麼人了,我問問你?”說着把手一探,回身拔劍;嚇得李映霞撲登登地坐倒地上。柳兆鴻把柳研青往懷裏一帶,說道:“青兒,有話慢慢說,來!仲英,明白人不必多說,我要聽聽你的!”

  楊華垂手恭立在柳兆鴻面前,正要說話。忽然間外面一陣大亂,火光照窗,人聲喧雜,大喊着:“拿賊!”又有一人叫道:“楊二爺,快起來,你那屋裏進去賊了!”這些人正是李紳士府中的男僕、水夫等人,是李紳士叫起來捉賊的。

  李季庵夫妻力勸楊華納娶李映霞,因見楊華推三阻四,又見李映霞含睇不語,柔情慾吐不吐。這夫婦倆託故先後退出,好讓楊華、李映霞背地私語,吐露衷情。他倆卻悄悄溜回來,兩口子拉着手立在窗根下,偷聽楊、李二人的私語。只要楊華口氣稍稍鬆動,他倆便要闖進去道喜,給他一個硬拍硬架,教他再也不得有託詞拒絕的餘地。

  不想他夫妻正在窗前,含笑竊聽之際,也就是柳氏父女潛伏房檐底、含忿暗窺之時。楊華、李映霞這一男一女,一個坐一個立,對着臉噥噥私語;把個性如烈火的柳研青早氣得忍耐不住,突然破窗而入。這李季庵夫妻嚇了一跳,更嚇人的就是在他夫妻立身處不遠,忽從房檐底下翻出一個人來,頭下腳上,推窗內竄,一點聲息也沒有,把個李夫人頓時嚇倒。李季庵到底是男子,架起夫人來,且跑且叫,把僕人喚來,棍棒齊上,特來吆喝拿賊。柳研青把他父親的手一甩,就要抽劍搶出去。柳兆鴻忙道:“青兒不要魯莽,這是本宅一時的誤會。仲英,你快快攔住他們,等你回來,我再問你。”

  楊華站起來,急到房外,攔住僕人,又告知李季庵,說是:“我的岳父帶着我的未婚妻來了。”李季庵錯愕道:“這可糟了,他們看見你和李姐姐說話沒有?”楊華道:“他們特意來刺探我的,怎麼看不見?李大哥,都是你們兩口子鬧的,家嶽分明是問罪來了!”

  楊華匆匆說了幾句,慌忙入內。李季庵急忙回去,告訴他的夫人。李夫人也不勝着忙。夫妻倆彼此相顧說道:“此刻楊二弟必然受窘,咱們快給他解圍去吧。他這岳父不知是幹什麼的,怎麼象妖精似地飛進來了?”李季庵急命一個年紀大些的丫環,扶着李夫人,一個書童挑着燈籠,夫妻二人又從內宅重來到內客廳院內。李季庵和夫人在室外已聽見廳內人聲喧成一片。一個南方口音的女子,高一聲低一聲的叱吒,可是聽不清說的是什麼。——這說話的正是柳研青。

  李映霞這時心神稍定,已經揣摩出實情來了。她先是害怕,不敢言語,容得楊華進來,李映霞整了整衣裙,羞羞怯怯,遠遠站在柳研青面前,先叫了一聲:“楊恩嫂!”輕啓朱脣,徐徐說道:“難女李映霞,久聞楊恩兄說過恩嫂,不想今日得見。我李映霞全家被仇人殺害,自身被擄。蒙楊恩兄陌路仗義,把我救出惡人之手,保全了貞節。我一生感念,沒的爲報,我給恩嫂磕個頭吧。”

  柳研青氣忿忿坐在椅子上,看這李映霞,竟是生得異常嬌豔。櫻脣一點,粉面凝脂,兩隻手臂似雪藕般的嫩白,腰支婀娜,體態輕盈,裙下雙鉤纖小如青菱。這更是柳研青最不願看,而最要看的。李映霞穿着一身灰布孝服,短衫長裙,自然樸素,越襯得淡雅不俗。看年紀也不過十六七歲,另有一種嬌怯婉媚的風姿。把個柳研青看得心中說不出是愛是妒。

  柳研青又是個黃花女兒,怎聽人家叫她楊恩嫂,很覺不受聽;不由朱顏越紅,雙眉微蹙道:“什麼楊恩嫂,我是姓楊的什麼人?我柳家姑娘又成了哪一門子的恩嫂了!”說着忽又將手一招道:“過來,我問問你,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

  李映霞嚇得倒退,眼望柳研青背後那把劍,不敢上前。柳研青怒道:“我是老虎,看吃了你!你們就躲吧!躲我一輩子,看我多咱死了,你們就不用躲了,也不用溜了,也就都趁了心了。”把個楊華罵得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一時無話可答。聽着這些不尷不尬的話,李映霞更是羞懼交迸,擡不起頭來。

  柳研青滿腔恚怒,想起自己兩年離愁,千里跋涉,本來自怨自艾,揹人彈淚。她父親說是她把楊華氣走的,她,也以爲是自己把楊華氣走的。她此時正是滿心悔歉,不惜賠情;如何想到遇見楊華,別戀新歡!此刻她的眼淚是一滴也沒有了,緊咬銀牙,戟指對着楊華斥問:“姓楊的,我算認得你了!怨不得你推三阻四,不肯跟我們一起回鎮江,原來這裏有拴頭啊!我只問你一句話,你打算怎麼對付我吧?”

  楊華賠笑道:“師妹還是這個急脾氣。”一語未了,柳研青又嚷起來:“急脾氣,天生成的秉性!你也拍着良心想想,我哪點對不過你?你一溜兩年多,你到底安着什麼心?你當我姓柳的姑娘非賴給你不可麼?我柳研青就憑這一口劍也能自生自活,不是非嫁人不可。你要退婚,你倒說呀!可憐我父女,不知道哪點得罪你了,東一頭,西一頭,找了你兩年。恨不得見了面,磕頭禮拜,向你告饒!好麼,你倒沒事人似的,早又弄上一個了。”

  說着,柳研青“刷”的把那口劍抽出來,往琴桌上一拍道:“可是我姓柳的姑娘有哪點不地道,讓你看不上了?你只管明講,我若有一點對不過你,這不是劍,我當着你的面自刎!你可說呀,裝啞巴行麼?”

  玉幡杆楊華情知理虧,欲訴衷情。而柳研青的話象暴炭似的,高一聲,低一聲,夾七夾八,叱吒不已,前情新怨攪在一起。柳研青一味催楊華說話,可自己又滔滔不斷地詰問,不容楊華開口。楊華眼望着柳兆鴻,露出求援的神氣。鐵蓮子柳兆鴻手捻白鬚,只看定柳研青,防備她拿刀動劍。柳研青在那裏含嗔斥罵,柳兆鴻並不攔阻,卻暗地察言觀色,看楊華的神氣。柳兆鴻也覺得這兩年多,女兒太受委屈了,每每地見她鬱鬱寡歡,揹人發呆。柳老暗恨東牀無情。此時教女兒鬧一鬧,出口氣也好,必窘得楊華告饒,那時再趁勢收篷。

  楊華唯恐柳研青動武,見她越說越急,只得連連作揖道:“師妹,師妹!師妹消消氣,你聽我說。”柳研青還是瞪着眼嚷。楊華只得央告柳兆鴻道:“師父,你老快勸勸師妹吧?也不怪師妹着急,實在是弟子的錯,但是弟子沒法。……”

  柳兆鴻高居上座,把大腿放在二腿上,手捻着白鬚,哈哈地笑道:“你沒有法,我可有法。兩條道任你走,你要退婚,趁早明說,可得說出理來。你要是看小女還配得過你,那麼三個字:‘跟我走!’你不要黏纏,咱們好漢做事,一刀兩斷。”

  楊華說道:“師父,你老人家息怒。皇天在上,弟子決無退婚之心;弟子不立刻跟師父、師妹回去。……”手指着李映霞說道:“就是爲了這位李姑娘,沒處安插。這位李姑娘落在惡人手中,是弟子一時動了仗義之心,把她從虎口中救出,保全了她的貞節。我本想救人救徹,送她到家也就完了。誰知她已全家都被害死,無家可歸,親戚也不敢收留。弟子無奈,問明此地有她一個表舅,所以才大老遠地奔到淮安。而她這表舅母又託詞拒絕,弟子正在這裏進退爲難。……”

  柳研青看了李映霞一眼,道:“少揀好聽的說吧,憑你那點玩藝,你又能殺惡霸,救烈女了!救來救去,不用說,這位烈女一定要跟你團圓了,是不是?”這一句話刻毒非常,說得楊華雙睛冒火,李映霞更是羞恥萬分,如利刃刺心一般,眼淚象決了江河似地流了下來。

  玉幡杆楊華“咕登”一聲,跪在地上,厲聲道:“蒼天在上,我楊華陌路搭救這李姑娘,乃是受了友人肖承澤的邀請,全爲義氣份上。我若稍存一點私心,教我天誅地滅,非爲人類!……”

  楊華起罷誓言,站了起來,浩然長嘆道:“師妹呀,我負氣出走,一別二年,實是我錯了。但我決沒有別的心思。師父在上,我知道師父、師妹對我起了疑心。實對師父說吧,我這一耽擱兩年,乃是往青苔關跑了一趟。我起初的居心,不過是賭氣躲一躲,決沒有悔婚的意思。”

  柳研青一時無話可駁。柳兆鴻卻道:“仲英,你既然問心無愧,怎麼白天你不說明?直到此刻教我父女碰見,你才說出來,這又是怎的?”楊華含愧道:“師父,這是我一時胡塗。我白天不是瞞着,因爲知道師父正怪着我,我恐怕說出救了一個女子的話,反招師妹猜疑。我當時盤算,趕緊想法把李姑娘交給她表舅,我就立刻南下,親迎師妹過門,那時一切誤會皆釋。想不到師父、師妹來踩探我。……”

  楊華說到此,忽然想起一事,忙道:“師父、師妹,若不信我的話,現在我有證據。我已經寫了一封信,給李姑娘的表舅。現時此信未發,正在本宅主人手裏,待我取來,師父一看就明白了。我說的句句都是真情實話。”楊華立刻要轉身出去,不想李季庵已在門外咳嗽一聲,隨聲答話道:“楊賢弟,聽說你來了親戚?”小童打起門簾,李季庵夫妻走了進來。

  李季庵入室,已然看明:一個白鬚老者冷笑高坐,一個男裝少年扶着琴桌,按劍含嗔。李季庵未等楊華引見,早對着柳兆鴻深深一揖道:“老前輩!”柳兆鴻起身還禮道:“這位想是本宅主人李兄了!我父女深夜打攪,很覺對不住。我和小婿說幾句話,這就告辭。”李季庵連忙賠笑道:“老前輩不要這樣說,晚生和仲英是從小的朋友,彼此都不是外人。老前輩乃是當代豪傑,我早聽楊賢弟說過,正是請也請不來的。今日光臨,寒舍生輝。請這邊坐,晚生正要請教。”又回身引見道:“這就是賤內。快過來見見,這一位想是令愛小姐了?”李夫人向柳氏父女含笑施禮,端詳着柳研青,說道:“這位姐姐請坐吧。四兒倒茶來。”

  李季庵是個老於世故的紳士,拿出了慕名已久、自來廝熟的態度,極力敷衍着柳兆鴻。一口一個老前輩、老英雄。其實匆忙中楊華未及言明他這岳父的身份,李氏夫妻直到這時,僅曉得柳家父女姓柳,此外身世性行,一點也不知道。

  李夫人試着和柳研青攀談,她的口才差得很多。她本是大家閨秀,揣不透柳研青的脾性,談了些客氣話,總是覺得格格不入。李季庵卻和柳兆鴻談得很投合。

  柳兆鴻說道:“不怕李兄見笑,我這次尋找仲英,因他婚期將到,突然不辭而別,把小女一耽誤兩年多。這回將他尋找,他既然不是悔婚,又不同我回去,戀戀此地,請問他究竟安着什麼心?還有這位姑娘……李兄,年輕人免不了荒唐,我管不了許多。我只請問他打算怎樣安置小女,我這小女已經二十三歲了。”

  李季庵暗想,怪不得楊華不允納娶李映霞爲妾,原來還有這等窘事!當下忙說:“柳老前輩,這個我敢擔保楊賢弟品端行潔,決無他意。至於李姐姐這件事,正是一言難盡,我倒頗知一二。”李季庵便把楊、李邂逅相遇情事,大概解說一遍。柳兆鴻很耐煩地聽着。楊華插言道:“大哥,那封信呢?”李季庵道:“可不是,這裏有一封信,老前輩一看就明白了。”他忙吩咐小童把信取來,雙手遞給柳兆鴻。柳兆鴻從頭至尾,把信看了一遍,暗暗點頭。冷眼看楊華,楊華側坐下首,不住拭汗。那李映霞則在李夫人身旁坐着。任憑李夫人跟柳研青講話,她眼含痛淚,只在那裏深思發怔;和木偶似的,動也不動,模樣兒煞是十分可憐。

  柳兆鴻手拿着信,沉吟半晌才說:“原來是這麼一回事……但是,青兒,把那條手絹拿出來。”

  柳兆鴻從柳研青手裏接過手絹,把手絹展開,指着上面繡的。“楊柳岸邊映晚霞,並蒂蓮底棲雙鴛”的彩繡和那張紙條,正色對楊華說道:“仲英,你起初救人,或許是純出義舉。但年輕人有什麼把握?聽說你搭救李姑娘,已經兩三個月了。這兩三個月的悠久時光……”說到這裏,覺得有些礙口,改轉話鋒道:“我問你,象這條手絹,這個紙條,又是怎麼一回事呢?”

  楊華頓時面紅耳赤,看了看那手絹,又看了看李映霞,竟回答不出;心中越加着急,暗道:“怎麼此物竟到了柳老頭子手呢?”

  卻幸李夫人在那邊看見,忙走過來解圍,笑向李季庵說道:“這件東西可得問我。老爺子不要多疑,這個字條原是我寫的,這條手絹倒是李家姐姐親手繡的,可是我出的花樣。季庵,你快把真情對老爺子說說吧,別屈了人家楊兄弟和李姐姐的一片義氣堅貞。人家這兩人真是一個英雄,一個烈女哩!”

  這話說得不小心,柳研青立刻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冷笑,臉上又籠罩起秋霜。李映霞被嚇得一哆嗦,擡頭看了看,忽又把頭低下。

  李季庵夫妻都不曾理會,只對着鐵蓮子柳兆鴻,將他夫妻不知楊華已續訂繼室,誤代李映霞一力撮合的話,原原本本說出。李季庵很抱歉地說:“這全是怪我夫妻之過,不幹仲英之事;人家李姐姐一片守貞感德之心,更沒有別的意思。是我夫妻憐惜她零丁弱質,無家可歸;又因爲楊賢弟對她有救命全節之恩,我又錯認楊華兄弟正在悼亡,以致誤提親事,鑄成大錯。其實楊兄弟拒絕不止一次了。就是今天,楊兄弟剛一回來,就張羅着要走。教我拿着這封信,把李姐姐送到她表舅家。若不然,就教我夫妻收留下她,替她擇配。足見仲英光明磊落,對你老這段親情,斷無什麼翻悔之意。老前輩要責罰,就責罰我李季庵,這實怪我冒昧。你老務必原諒我這個傻兄弟吧!他實在有魯男子之風。老前輩得婿如此,足堪自慰,愚夫婦真替令愛小姐慶幸啊!”

  李季庵這番解說,說得頭頭是道,盡情盡理。柳兆鴻聽了,捋着長髯,把前後情形,瞑目揣度一回;又看楊華那惶恐的神氣,心裏開解了許多;心中暗想:“此子果然如此,倒也罷了。”再看自己女兒,上眼下眼地打量李映霞,把個李映霞看得低垂粉頸,不敢仰視,傷心之淚滴滴地落下來,把件灰色布衫的大襟溼了一大塊。

  鐵蓮子也不由得心下惻然,思索了一回,對柳研青說道:“青兒,怎麼樣呢?”說着,手一指李映霞。柳研青扭頭說:“誰信他那些詭話,爹爹看着辦,反正是你老的女婿,我也不管。”

  鐵蓮子暗想:“這位李姑娘真是可憐,只是我們青兒的脾性,我是知道的,怎麼辦呢?”想着,不覺眼光一掃楊華。偏巧楊華此時的眼光,剛從柳研青這邊,移到李映霞那邊,被柳兆鴻瞥見了。柳兆鴻立刻說:“真也罷,假也罷!仲英,我這小女反正是教你耽誤了兩年多了,你現在說句痛快話吧!是跟我父女回鎮江呢?還是在此地流連呢?”

  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。玉幡杆楊華咳了一聲道:“師父,你老怎的還是這樣說?這位李姑娘已有季庵大哥大嫂照應,我救人救徹的一段心事已了。師父說什麼時候走,我就跟你老什麼時候走。”回頭對着柳研青賠笑道:“師妹還介意我麼?我都認錯了,也跟師父同道走了,師妹還生氣麼?”

  柳研青把一雙星眼睜了睜,卻又扭着臉說道:“你當人家非逼着你回去不行麼?愛走不走!”說着話,臉上不知不覺,露出稱心如意的神色來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道:“青兒少廢話,仲英你可同我走?”楊華應道:“我剛纔說過了。”鐵蓮子微微一笑,站起身來,一指門口,說道:“那麼,咱們就走。”楊華愕然說:“現在就走麼?”鐵蓮子道:“打攪人家李兄已經多半夜了,還打攪麼?也該請人家歇息了。”

    楊華眼向李映霞看着,又向李氏夫妻看了看,不禁遲疑起來。李季庵忙攔道:“老前輩何必匆忙?就是要走,何妨先在舍下盤桓幾天,稍慰晚生欽慕之忱。”李夫人也插言說:“老爺子可別忙,我還要留令愛小姐多住幾天呢。仲英兄弟和我們季庵跟親兄弟一樣,令愛小姐就是我的弟婦了,我還要送給她一點添妝呢?”

  鐵蓮子舉手稱謝道:“不敢當,小婿已在尊府打攪多日,哪能再添上我們父女呢?那就更過意不去了。盛情拜領,改日再謝。趁此時剛過三更,我們回店收拾收拾,明早也好動身。”

  李季庵、楊華都着了忙,想不到鐵蓮子如此老辣!李季庵也顧不得許多,忙湊近楊華,暗指李映霞道:“她怎麼安插呢?”楊華皺眉道:“大哥費心,看在小弟面上,照信行事就是了。”李季庵搔頭道:“但是,賢弟是不知道賀寧先的爲人的,我是本鄉本土的人,我卻知道的很清楚,弄不好他還許訛詐我呢。依我說你還是對令岳……”

  楊華急向李季庵施眼色禁住,李季庵改口道:“還是留令岳寬住一天吧。”轉過來,又向柳兆鴻拱手道:“老前輩,無論如何,今天也得賞臉。舍下有的是房子,務請賢父女屈尊下榻。明天晚上還要給老英雄接風,一面還要給楊賢弟餞別。今天夜太深了,實在走不得。”

  鐵蓮子還未及答言,柳研青已從琴桌上,將自己那把劍取來,插在背後,對楊華一努嘴道:“拿着你的那彈弓、鋼鞭。”這就要邁步出室。楊華到此,更無說話餘地,只有低頭老實跟着走爲是。李季庵卻有好多話,要和楊華商量。他夫婦深知李映霞一番苦心深情,本想要問妥了楊華,暗把李映霞送到永城楊華家中,教楊華的寡母把她收爲義女,慢慢再想辦法。柳研青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俠,也不能說做新娘,不準婆母收留幹閨女。這是李季庵一時想到的辦法,只是當着柳氏父女的面,此言不好出口;唯有極力挽留他們寬住一夜,便有空和楊華私議了。

  無奈他的這樣打算,豈能瞞得過久涉江湖的鐵蓮子?柳兆鴻立催楊華一同回店,正是一種試探。李季庵越挽留得緊,柳兆鴻越推辭得堅。那李夫人站在李映霞的身邊,也很着急,低問李映霞:“你這表舅到底可以依靠麼?”

  李映霞眼見楊華父女詰責,話裏話外,暗有所指。她又是個聰慧女子,焉能聽不出來?想到自己遭際奇慘,還連累了拯救自己的恩人,大受岳家指謫。自己一個處女,本已背如負芒,無地自容。現在人家力逼楊華回去完婚,把自己擬託終身的恩人,生生揪走。人家本來是正正經經的婚姻,卻把自己丟在李季庵家中,非親非故;李家又口口聲聲推託。就是表舅賀寧先肯收留自己,可是自己在患難中,教楊華一個青年男子揹負荒郊之外,相處三月之久,李季庵夫妻又公開給自己撮合過親事,如今弄得一場話柄,憑空招來一番猜疑。反覆想來,自己果然是個不祥之物,如斷梗浮萍一般,連個安身之處,依靠之人都沒有。一念及此,肝腸欲裂;人生到此,尚有何戀!

  李映霞滿眼痛淚,如泉涌似地流下來。又看見楊華拾弓、取鞭,當下就要分手。李映霞將頭點了點,立刻想出一個辦法。頓時收涕止淚,面帶毅然之色,先向李夫人說:“恩嫂不要爲難,難女自有辦法。”忽地立起身來,姍姍地走了幾步,叫了聲:“楊恩兄!”楊華迴轉頭來,不由紅了臉,忙說:“李姑娘,安心在這裏吧。李大哥、李大嫂都是厚道人,熱心腸。你可以等你那令表舅回來。”

  李映霞搖頭慘笑道:“楊恩兄,不用管我了,小妹自有安身立命之處。”停了停,又正色說:“楊恩兄,蒙你搭救,使我這個薄命女子,得脫仇人之手,不致有玷門楣。這大恩不但我李映霞至死感激,就是我李門祖先地下有靈,也要銜感大德的。可恨我是個無能的女子,只能感德,不能報恩。但願楊恩兄和嫂夫人疑團盡去,即日成婚,白首齊眉!今當永別,大德無以爲報,我磕一個頭吧!”恭恭敬敬拜下去。楊華急待攔阻,覺得背後柳研青一雙星眼緊盯着自己;楊華也不好相扶,也不好答拜;只得側着身子,在旁躬身道:“不要如此。”

  李映霞拜罷,又向柳兆鴻、柳研青說:“老爺子,小姐,難女實在對不住!因爲難女的緣故,險些教你們翁婿、夫妻失和,這都是薄命人命運惹的,難女只有自怨自愧,非常的不安。難女被仇人擄去,承楊公子一片血心仗義,無非是除惡救困,實無別意;望小姐看開一點,不要疑他有何私心。楊公子真的有一絲一毫的不正氣、不莊重的地方,那就是乘人之危,難女還能感激他麼?小姐,楊公子實在是個有義氣的奇男子,望小姐不要再疑惑他。這誤會都是由我而起,我給你老賠個禮吧!”說着下拜。柳研青睜大眼睛聽着,一伸手把她架住道:“做什麼?不要磕頭。”

  李映霞擺脫不開,斂衽拜了拜;又轉向李夫人和李季庵道:“難女在尊府寄寓月餘,深蒙垂憐。至於賢夫妻替難女一番打算,無微不至;人非草木,誰能無動?我李映霞也只有衷心感激,我謝謝吧!”說罷行禮。李夫人忙扶住道:“李姐姐,你這等貞烈,我們無不欽敬,快不要多禮了。”

  李映霞不答,伸手捫着自己的額角,向李夫人道:“我先行一步了。”又回頭向楊華、柳研青看了看,點點頭,便要挑簾出去。李季庵忙說:“李姐姐,你上哪裏去?”李映霞秋波一轉,回頭微笑道:“我回屋歇息一下,我有點頭痛。”說着竟飄然出去了。

  鐵蓮子愕然注意,李季庵忙對李夫人說:“我說喂!你快陪着李姐姐到裏邊去。”李夫人說:“哦!”忙命小丫環挑燈,一同跟了去。走到門口,李季庵急向李夫人耳邊,囑咐了一兩句話;李夫人答應着,慌忙追着李映霞回內室去了。

  李季庵迴轉身來,向鐵蓮子說道:“老前輩,不是晚生堅留你老人家,今天實在太晚了。無論如何,你老要賞臉。”說着,吩咐小童快去收拾牀鋪,又命僕人趕緊預備酒食夜餚。

  柳研青已準備告辭。只是她父鐵蓮子第一個鬧着要回店的,此時卻眉峯緊蹙,眼望客廳門外,面色深沉,似有所思。柳研青道:“爹爹,咱們走吧!”鐵蓮子“唔”了一聲,衝口說出:“這事還是沒了!”柳研青道:“什麼?”鐵蓮子如夢初醒,說道:“哦!……天是真不早了,李兄盛意難卻。青兒,仲英,要不咱們今晚就打攪李兄一夜吧。”

  李季庵大喜,吩咐小童立刻將夜餚端上來,讓鐵蓮子父女重新落座,敷衍了幾句話,陪着略進酒食。李季庵說道:“仲英還是住在這間屋吧。老前輩和小姐可以到東院下榻,我教內人收拾去。”李季庵說罷,藉此告辭出來,忙回內室,找到李夫人。只見李夫人一個人正在倚燈坐着,打呵欠呢。

  李季庵發急道:“你看你這個人,我教你看着李姑娘點,你怎一個人在這裏;李姑娘呢?”李夫人道:“李姑娘頭疼,脫衣裳睡了。”李季庵急說:“咳,你好聰明!你沒見她神色不對麼!這半晌,她和你說什麼後話沒有?”李夫人也着了忙,說道:“她什麼也沒說,一進屋就說頭腦發脹,要歇一會兒。我看着她脫了衣裳我才走的。”

  李季庵急命丫環挑燈,催着李夫人再到李映霞寢室。李季庵不便入內,站在窗外等着。李夫人急忙進屋,這才發現牀帳空設,被褥掀開。李映霞當着李夫人的面寬衣解帶,此時卻已人衣俱渺。李季庵在外面叫道:“怎麼樣了?”李夫人道:“她又起來了,不知哪裏去了?”李季庵頓足道:“你這個胡塗娘,快找找吧!我原怕她一時心窄,尋了短見!”夫妻倆急急地吩咐丫環們,打着燈籠各處尋找。別院、女廁,俱沒有李映霞的蹤影;直尋到后角門,只見角門虛掩;這角門本是掌燈時候就拴起來的,現在門閂已經拔下。

  李季庵道:“糟了!”踉踉蹌蹌,跑到前面,叫道:“李順!”僕人李順應聲出來聽命。李季庵忽又轉念道:“不叫你了。”轉身來到內客廳,先把小童喊出去,然後對楊華、柳兆鴻小聲說道:“李姑娘剛纔私開後門走了,她神氣很不對!……”

  楊華大驚,頓時變色。柳兆鴻面向柳研青,把手一拍道:“怎麼樣?我就料到有這一着。”立刻推杯站起來,叫楊華:“咱們快快找她回來,可憐一個好女子,命運竟這麼低?李兄,她何時走的?打哪裏走的?煩你頭前引路。”李季庵只說一句道:“走的工夫不大。”頓時幾個人奔向後院,開了角門,分路尋去。

  柳兆鴻借燈光,先驗看腳跡;但李映霞腳步很輕,一點痕跡沒有。柳兆鴻要了一隻燈籠,帶着柳研青,一路尋找;卻將紙燈交給柳研青,自己聳身一躍,上了高處,向四面一望,略將四周路線、地形辨清,急忙跳下來,與柳研青分兩路搜尋過去。楊華與李季庵也各自一路尋找。

  這事情又是很湊巧,幾個人分道奔尋,都沒有尋見李映霞。柳家父女地理不熟,李季庵是個走四方步的紳士,獨有楊華熟知近處哪裏有井,哪裏有河,哪裏最僻靜;他一路尋來,走出不遠,便看見一個苗條人影,在僻巷一棵柳樹之下蠕動。楊華撲向前一看,這人身穿灰色衣裳,正是李映霞。

  上吊尋死也非容易事。把套拴高了,沒本領的不登凳子,套不上脖頸。拴得低了,腳又沾着地,吊不死。李映霞傷心斷望,不願死在李家,恩將仇報,委禍於人,特地穩住了李夫人,拿着一根衣帶奔出來,就遇見這棵歪脖老柳樹。她將衣帶挽上一個死扣,費了很大力氣,才引頸入縊。

  玉幡杆楊華喊了一聲,急急奔過去;李映霞已然手足亂動,懸掛在繩套上了。倉皇之際,楊華身邊沒有帶刀,急一彎腰,抱住李映霞下身,往上一託。

  楊華長身玉立,有名叫玉幡杆的;李映霞嬌小苗條,身輕如葉,身高剛剛夠上他的肩頭;若是手法利落,很易解救。偏偏楊華是面對面地抱住李映霞的,掙命的人頭腦昏亂,李映霞春蔥般的一雙手,已然狠命抓來,楊華側頭急閃,險被抓破了臉。弄得楊華擺脫不開,急忙又鬆了手,改從背後彎下腰,伸左臂把映霞下身抱住;然後直起身子,衣帶套鬆落下來,楊華這才伸手摘套。

  楊華費了很大的事,才把李映霞救下來,放到地上。這時候李映霞喉頭套解,氣已通順。但肢體綿軟,隨手俯仰,人已閉氣過去。楊華不甚懂得救法,驚忙自疚之際,把映霞攬抱在懷,替她盤上腿,託頭,摩項,撫胸,順氣,亂擺佈一陣。幸虧上吊的時間極短,只聽李映霞喉頭髮響,漸漸緩過氣來,楊華這才放了心。對着李映霞耳畔,低低叫喚道:“李姑娘、李妹妹!……”

  李映霞脣吻闔張,呼吸微弱,慢慢地手腳能動了。經一陣嘔吐,半晌,低呼道:“娘啊!”李映霞將頭緊緊靠着楊華。哽咽說:“哥哥呀,你不來管你這苦命妹妹了!”

  楊華不由得耳根發燒,忙低聲叫道:“李家妹妹,是我,我是楊華。”李映霞依然如癡如迷,垂頭至胸,口中喃喃地說出一些話來。那無力的手擡了又擡,攬住了楊華的脖頸,抽抽噎噎地說:“依靠誰呀?……三個月了!……教我怎麼辦?……”兩個人相挨至近,氣息微通,體溫相偎,隱隱覺出李映霞胸坎起伏的心音。玉幡杆楊華心中突突亂跳,本想撤身起立。李映霞的整個身子仍然搖搖欲倒。楊華無可奈何,蹲在一邊,拉住了李映霞的雙手,一面搖撼她,一面連連低叫道:“李妹妹醒來!李妹妹醒醒!不要尋短見,我一定給你想法,決不能不管!……”

  又過了一會兒,李映霞神智漸漸清醒,聽出楊華的語音來,覺得喉頭火燒也似疼痛。漸漸記憶恢復,想起剛纔望斷援絕的自盡事情來了。李映霞將眼皮微微睜開,見楊華正扶着自己,不由一陣悲苦,如見了親人一樣,“哇”的一聲哭出聲來。李映霞將楊華狠命抓着,哭訴道:“是華哥你呀,你教我怎麼活下去呀?頭一次,你救我,我感激。這一次,你可就白費心了。你想我家滅人亡,四鄰不靠,我一個女孩子家,還有活路麼?華哥,你教我乾乾淨淨地死吧!”兩隻纖手抓着楊華的胳臂,哭個不停。

  楊華輕輕將李映霞的手扶開,對她耳畔低聲說道:“霞妹,快不要這麼拙想,我自有辦法。不要哭了,來,我攙着你,快回李家去。我一定囑咐李大哥、李大嫂,好好照應你。你要明白李大哥不是不收留你,乃是故意逼我,才說出推託的話來。你容我把岳父送回去,辦完那件事,他們的疑心也去了;多則一年,我一定給你想個善處之法。我家母沒有女兒,等我稟明她老人家……”

  李映霞搖頭不願,斷續哭道:“晚了!我一個女孩兒,教人家那麼猜想……若再那樣,我真成了賴不着了。……我就怕聽這三個月,三個月呀,跳在河裏,也洗不清!……恩兄,象我這命如草芥的人,你救了我,我呢,反正是命中註定;卻反害得你犯險難,被嫌疑,末了還落下一場閒話。”

  李映霞說至此,忽然聲轉悲憤道:“我不是恬不知恥的人,我有何顏面偷活人世啊!華哥,不要顧念我了;你快跟令岳和繼室嫂嫂回去吧!我決不是負氣自盡,我也曾反覆盤算過,我只有兩條道好走。華哥,事到如今,我不能不表明心跡了。我就是隻有兩條道:一條道是跟從你,一條道就是死,再沒有第三條道讓我走了。不幸小妹命薄,恩兄已有明媒正娶的繼室嫂嫂,嫂嫂又因爲我疑心你,我不能恩將仇報,攪壞你們的好姻緣。我再三再四的想,只有死了最乾淨,保全了我李家的門楣,也報答了恩兄的情誼。恩兄,你丈夫做事,不要濡戀;你要成全我,正如你搭救我一樣。上次你救我活,是恩;今天你放我死,更是大恩啊!”

  李映霞聲轉激烈,慘白的面孔泛出紅霞,帶出一種懍然的神氣,將手一擺,發出命令似的口吻道:“你走吧!”突然拉住楊華的手,自己慨然站起來。噫!無奈力不從心,頭重腳輕,又栽倒在地上了。

  玉幡杆如巨石當胸,想不到這個怯弱女子竟如此剛烈。他急忙俯身,將映霞抱起吃吃地說:“李妹妹,李妹妹!你可懂得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’?”事已至此,楊華顧不得許多,極力拿好話安慰李映霞;勸她快快回去,一切從長計議,短見是決計行不得的。楊華道:“霞妹,你想想,你若真個自盡去了,我這一生一世,可就永遠不能饒恕自己了。”

  李映霞一陣激昂,早已支持不住,四肢如散了一樣,任憑楊華扶抱,精神又陷入半昏迷狀態。定醒移時,李映霞方纔緩過來,用力推開楊華,正色道:“華哥,你要小心細想,我不能累害你了。我固不惜微軀,願侍衾裯,爲奴爲婢,皆所心甘。但是,繼室嫂嫂……我不能……”楊華再三勸解,勸映霞回去,映霞堅決不答應。他們兩人就在柳樹之下,一勸一拒,耽誤了很長時候,那條衣帶依然懸掛在樹上,忘了解下。

  楊華實在沒有辦法,要想拉起李映霞來,李映霞只是不走。楊華頓足道:“好吧,勸你回去,你一定不走!怎麼辦呢?你一定要死。咱們一塊兒死!你上吊,我也上吊吧!”說時,楊華將自己的淡青腰帶解下來,就往樹上拴。

  李映霞大驚,慌不迭地把楊華兩腿抱住,放聲大哭起來,道:“你,你這是做什麼?你同我一塊尋死,你成了什麼人了?我成了什麼人了?”楊華道:“那有什麼辦法?勸你回去,你一定不回去,耗在這裏,算怎麼回事呢?你想,豈有看着活人尋死的人麼?真是你說的話了,死了倒乾淨!”楊華這一反逼,李映霞倒沒法了,掙命似地揪着楊華,哭道:“你你你……你教我怎麼樣呢?”楊華說道:“我教你回去。”李映霞道:“我回去?”楊華道:“回去,你不回去,咱們就一塊死!”

  李映霞發恨說:“華哥你呀……”把頭伏在楊華胸前,心緒如焚,反覆籌思,沒有主見。忽然下了一個決心,毅然說道:“華哥好了,你不要爲難了。你要我怎麼樣,我就怎樣。我可就是不投我那表舅去。我一個女子,遭到這種窮途,我還講廉恥品節做什麼?我就鬼混罷了!這麼辦,我的終身結局不必管它,愛怎麼着,就怎麼着。我的全家仇恨卻要非報不可。華哥,只要你能替我報仇,你教我怎樣就怎樣。你說你要我,我就跟你;你說不要我,我就不跟你。你教我嫁給姓王的,我就姓王;你教我嫁給姓張的,我就姓張。反正我的心是交給你了,你也知道了!就是這樣!我就是你的一隻貓兒,一隻狗兒。你願意留養我,你願意送人,都隨你的便。就有一節,你可得替我報仇,行不行?華哥,我只聽你一句話,死個什麼勁呢!”說着,過去就要解樹上的繩套。

  李映霞感情激變,已有豁出去的神氣,把閨秀的溫柔矜穩之氣一洗而去。她從此要爲復仇而活着,情緣貞操一切都不管了。而她這些話象火箭般地、熱剌剌地打中了楊華的心坎,楊華竟錯愕起來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李映霞反而勇敢起來,追問楊華道:“華哥你說,報仇的事,你到底管不管?”楊華皺眉道:“我不是早答應過你了麼?”李映霞道:“好,我就跟你回去。只要李季庵肯收留我,我就留在淮安府,等你三年。三年你如不來,我可只好一死謝絕。”她亭亭地立起來,說:“華哥,我們就走,把那帶子解下來吧。

  玉幡杆楊華把兩條衣帶全解下來,把李映霞的白衣帶給映霞。李映霞搖頭道:“我不要這根,把那根淡青的衣帶給我。”楊華猶豫起來。李映霞如不勝情似地唏噓道:“華哥,連這點念想也不肯留給我麼?”楊華紅着臉,將自己的淡青綢帶遞給映霞。李映霞便將自己那條白衣帶遞給楊華,道:“你係上這根。”楊華只得依言,系在底衣裏面。李映霞悽然說道:“華哥,你走後,我見了這條帶子,就跟見了你一樣了!咱們走吧。”

  楊華在前,李映霞在後,一路重返李宅。李映霞仗着一股激越之氣,倒也走了一段路。無奈蓮步細碎,早已虛汗如雨,喘息有聲。李映霞道:“華哥慢些,我實在走不動了。”楊華只得放緩腳步,捉着李映霞一隻胳臂,半攙半扶,慢慢地扶着她走。走出不遠,忽見對面燈影低昂,一個人迎頭叫道:“李姑娘,李姑娘!”李映霞急將楊華推開。楊華也已聽出,來的是李季庵;忙答聲道:“李大哥!李姑娘找着了,在這裏呢。”

  李映霞暗捏了楊華一把,低聲說:“不要提剛纔的事。”

  說時李季庵已急急走來,道:“是仲英麼?教我好找,李姑娘在哪裏了!”他提起燈籠照看,見李映霞垂頭站在楊華身邊。李季庵看了看二人的神氣,說道:“我的李姐姐,你可嚇死我了!三更半夜教我們好找。快回去吧,李姐姐千萬不要心窄,我們一定給你想個善處之法。”李季庵說得很有分寸,明知李映霞出來,必是要尋短見;既已尋着,便揭過去,一字不提。他只詢問楊華,在何處尋着的李映霞;楊華說:“就在那邊剪子巷拐角,她正一個人坐着發怔呢。”

  李季庵抹去頭的汗,向李映霞看了一眼。李映霞說道:“我頭腦脹疼,想出來過過風,倒驚動李大哥了。”李季庵裝作不理會,只說:“天可真不早了,快回去歇歇吧!”三個人緩緩走着,李季庵且行且說,輕描淡寫地開解李映霞。李季庵又湊到楊華身邊,暗問楊華:“李姑娘的事作何了局?”楊華到此,也不隱瞞;便將李映霞倚他報仇的話說出,懇請李季庵務必收留李映霞。楊華還說:“容我回去完婚之後,至遲一年,我必然稟明家母,再來迎接李姑娘,教李姑娘拜在家母膝下,做個義女,就由家母替她物色婚配。如此兩面周全,也不致久累大哥。我剛纔已將此意對李姑娘說了。”

  李季庵暗暗點頭,連聲說好,對二人說道:“仲英老弟,李家姐姐,你們要明白,我不是不肯收留李姐姐。我夫妻本意,原不知賢弟已訂續配夫人,故此纔有那番誤會。現在既生波折,老實說,李姐姐儘管放心住在我家,十年八年,都養得起……楊賢弟,只是你這位續室夫人還沒有過門,竟這麼大醋勁,可是倒也直率得很。真格的,令岳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?你們怎麼訂的婚?是誰保的媒?”

  原來李季庵疑心柳氏父女是綠林中人物,只是不便直說,故此繞着彎子探問楊華。楊華便將他岳父鐵蓮子和繼室柳研青的爲人,以及拜師訂婚的經過,草草說了。李季庵這才明白柳研青就是鼎鼎有名的江東女俠柳葉青,不禁吐舌道:“怪不得他父女二人飛檐走壁,有這大能耐,原來令岳就是鐵蓮子柳老英雄啊!可是求婚既出賢弟心願,爲什麼你又逃婚出走呢!”楊華笑了笑,不肯回答。李季庵和李映霞再三詰問,楊華方纔說出:他和柳研青曾經兩度慪氣,把柳研青的性格也說了。李季庵笑道:“那就是了,怨不得她咄咄逼人的鬧騰,這本來怪賢弟你呀,哪有婚期將近,突然走得沒影的道理!一擱兩年多,也無怪令岳、令正着急了。”楊華道:“我不是早就說過了,我不是上了一個大當,受一塵道人支使,往青苔關去了一趟麼?”

  三人且行且語,倒將剛纔的緊張空氣鬆緩了許多。李映霞還是走不動,楊華只得攙扶着她。不一時,來到李宅。李季庵說:“李姑娘這一過風不要緊,把我們全嚇壞了。我和楊賢弟不用說,就是人家柳老英雄、柳小姐,也很着急,爺兒兩個也分頭找你去了。如今還不知道回來沒有呢?”

  三人說着,從後院進入內宅;詢問僕從,方知柳氏父女已經回來。三人行經內宅上房,上房燈光明亮,早有丫環迎了出來,報告說:“太太現在內客廳,陪着那位柳小姐說話呢。”李季庵回顧楊華、李映霞道:“咱們就到內客廳去吧。”李映霞這時忽又羞澀起來,剛纔那股勇氣不知哪裏去了,囁嚅道:“我……要歇歇了。”她本意原想這番既下決心,要找柳研青侃侃而談;此時又不知怎的,怕見柳研青的面。自殺中止的人好象虧了心似的,有點羞見他人。李季庵、楊華只好將她送入了私室,安慰了幾句,又叫來了一個丫環陪着;然後楊、李二人相偕來到內客廳。

  楊華和李季庵纔到客廳門前,已聽見柳研青清脆的語言和柳兆鴻沉着的談吐,夾雜着李夫人的賠笑聲。只聽柳研青說道:“就只他們好,就只他們難,我算什麼!我可憐人家,人家可憐我麼?”李季庵忙把楊華一拉,吐了吐舌頭,一同掀簾進去。只見柳研青坐在牀頭,李夫人陪坐在一旁,正在委婉哄勸。楊、李二人一進屋,柳兆鴻很客氣地站了起來。柳研青擡頭看了看楊華,哼了一聲,冷笑道:“尋死的人救回來了吧!”

  李季庵忙說道:“李姑娘沒有尋死,她出去過過風,是我和楊賢弟把她找回來了。”柳研青盯着楊華,嘻嘻地笑道:“尋死做什麼?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’傻子才尋死呢。”楊華心中一動,滿面通紅,偷看柳氏父女。柳兆鴻也正在注視着自己呢。楊華很忸怩地坐在一邊。

  李季庵已經聽出話中有刺,可是還不知道話中有事,這中間只有柳兆鴻是曉得的。鐵蓮子柳兆鴻飽經世故,深諳人情,楊、李二人的難言之隱,他已揣透;此時揣情度勢,要想用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,和柳研青一味負氣不同。柳兆鴻朗然說道:“李姑娘找回來了,很好,她現在哪裏呢?”李季庵道:“已回臥室去了。”柳兆鴻道:“就只她一個人麼?”李季庵道:“有丫環陪伴着呢。”柳兆鴻點了點頭,說道:“最好煩李夫人去開解她。李仁兄,我們豈能見死不救,況且又是個好女子。不過,仲英,剛纔我們先回來一步,跟李夫人已經說了一會子話了。李姑娘勢難別嫁的苦處,我父女已然明白,仲英,你不要難爲情,你心上自有個打算,可以說出來,和我商量。你現在還是跟我回鎮江麼?”

  楊華起身答道:“師父放心,什麼時候走都行。”柳兆鴻笑道:“我有什麼不放心,現在的難處,就是怎麼安置李姑娘,你有話快直說,不要繞彎子。”

  鐵蓮子一掃閒文,竟直攻上來。楊華默然半晌才說:“我的委屈之處,既蒙師父垂諒……我已經和李大哥說好,就請他收留這位李姑娘。”柳兆鴻眼望李季庵,李季庵忙說:“李姑娘實在有礙難處,她不能投奔她表舅去。剛纔李姑娘一再對我說,要求我收留她。我不是不答應,也不是養不起,實在是她那表舅不是好惹的。如今我也想過了,爲人爲到底,她既然無家可歸,那就拋開她表舅這一層,晚生只好收留她,就認她爲義妹。將來她的終身再慢慢想法,現在就由晚生夫妻擔起這副擔子來。楊盟弟算是沒事了,就教他跟老前輩回去,擇吉完婚。一天雲霧俱皆消散,柳小姐也不用誤會了。”

  柳研青說道:“什麼,我不用誤會了?”轉過臉來,詰問楊華道:“我問問你,什麼叫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’?打諒我是木頭人麼?繞來繞去,就只多心我一個人呀。不行!”

  玉幡杆楊華眉峯一蓄,眼光掃射到柳研青。柳研青大怒,陡然站起來,銳聲說:“你們搗的鬼,當我不知麼?你衝我瞪眼,你……”柳研青天生負氣的性格,心知楊華揹着她和別人密有商量,正是拿着外人當了內人,拿着內人當了外人了,她怎麼能不恚怒?楊華自問情有獨鍾,而柳研青相逼過甚,不竟也激起火來;兩個人對瞪着眼,又要吵嘴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斷喝道:“你們不要鬧!仲英,我告訴你,什麼事也用不着瞞我,三個月以前是如何?一年以後又怎樣?我都知道。你們不是耽心救人救不徹底麼?來,我老頭子成全成全你們。李仁兄,煩你教人把李姑娘請出來,我老頭子要替她想個法。我老頭子年逾六旬,還有什麼嫌疑;我要收她爲義女,把她帶回鎮江,你們看怎麼樣?”

  鐵蓮子一口氣說出來,鬚眉皆張,立起身來,看定楊華、李季庵;李季庵倒吸一口冷氣。柳兆鴻大聲問楊華道:“仲英,這麼辦,怎麼樣?你看可行?你看可好?”楊華怔了一怔。柳兆鴻一疊聲催問,臉上隱隱露出冷笑來。

  楊華憬然躬身說道:“師父,這麼辦很好。李家姑娘正有血海深仇,再三央告弟子替她想法。憑弟子的能力,如何辦得到?師父既肯出頭,這正是她的造化,也是弟子求之不得的……”

  一語未了,柳研青勃然道:“好哇,求之不得,你敢情願意麼!你們天天可以湊到一塊了,守着青山,就有柴燒了!哼,那不行!爹爹,你老人家越老越胡塗了……”柳兆鴻恚怒起來,手指着柳研青,斥道:“你你你,渾丫頭,你看你放肆到什麼份上了!你爹爹的話,你也挑剔。你不要犯渾了!胡塗蟲,依着爹爹的主意,錯不了。”

  柳研青倒噎了一口氣,頓時朱顏泛黃,轉身來,向着柳兆鴻哭聲說:“怎麼來不來就罵人!教我看他們的眉眼,那不成,我死了也不幹!”

  鐵蓮子越發生氣道:“不許你說話!難爲你也二十三歲了,連香臭好歹都不知道。”對李季庵、楊華說:“就是這樣,李仁兄以爲如何?”李季庵暗替楊華作勁道:“這樣辦好極了,到底是老英雄如此熱腸。不過,這件事是李姑娘本身的事,晚生不好代籌,不知道李姑娘意下究竟怎樣?今天太晚了,明天叫出李姑娘來,當面商量如何?”

  柳兆鴻冷笑道:“可不是,打擾李兄多半夜了。其實我這也是一種兩面周到的打算。既然李兄關礙着什麼賀寧先,安插李姑娘,大家都覺爲難,所以我老頭子多此一舉。我想年輕人收留她,怕有嫌疑;我老頭子怕什麼?只要你們大家都願意,我就把李姑娘領到鎮江去。我只有研青這一個傻丫頭。她嫁出去以後,我也寂寞;我若收認了李姑娘,我沒事時就教她練練功夫,也是一舉兩得。這隻看你們大家願意不願意了?本來人家是十七八歲的大閨女……”這些話說得李季庵、楊華都很忸怩,簡直就不能拒絕。

  鐵蓮子這一番打算,自有深意,可惜柳研青一點也體貼不出來。依照柳研青的心思,恨不得立逼楊華返回鎮江,把李映霞丟在淮安府,那就隔開了。殊不知柳兆鴻正因防嫌楊、李,這才定要親攜映霞,同返鎮江。這老兒想到徒孫白鶴鄭捷也二十歲了,和李映霞年貌相當;將來不管楊華對李映霞是否有情,自己硬拿大道理一拘,把映霞遣嫁出去,楊華自然斷念。這是鐵蓮子做父母的,爲了女兒終身,所下的一番苦心。而柳研青直脖子老虎的性格,乍聽她父要認映霞爲義女,又要把她攜回鎮江;那麼,自己的未婚夫婿豈不是更有機會,可與映霞朝夕見面了?彼女我見猶憐,臥榻旁邊豈容他人鼾睡?柳研青顧慮到這層,所以喃喃不悅。柳兆鴻深惱女兒太不曉事,不禁數罵她幾句;罵得柳研青面色發青,氣哼哼坐在牀上,咬着嘴脣,一言不發。

  李季庵夫妻是做主人的,見他父女吵起來,他翁婿又暗中較勁,只好兩頭勸解。李夫人仍來安慰柳研青,柳研青仰着頭不言語。直亂了半夜,到底將李映霞叫了起來,李夫人暗把柳老的意思,對李映霞說了,問她怎樣:“你是願留在我這裏,還是拜柳老爲義父,跟他翁婿父女三人同回鎮江呢?”這一舉又出於李映霞的意外!但她是個聰慧女子,左思右想,掉了幾點眼淚,便不再遲疑,答應了願隨柳老。李映霞立刻一洗嬌怯之容,提起精神,重到客廳;站在柳老面前,滿面堆歡地說道:“剛纔李大嫂說:你老憐我無依,要收我爲義女,這真是難女的造化。”說着,竟改口稱呼:“義父在上,女兒給你老叩頭。”插花燭般地拜了下去。

  柳兆鴻微微笑着,說道:“姑娘,你就是我的女兒了。你的爲人,實在令人愛惜,我一定慢慢想法給你報仇。你的終身也交給我了,我必定好好替你打算,總對得起你,讓你趁心。”這末一句話大有意味。柳兆鴻又說:“好吧,乾女兒,過來見過你的傻姐姐。”李映霞忙向柳研青,斂衽下拜,叫了聲:“姐姐!”柳研青不敢執拗,只得勉強還禮,坐在一邊生氣。柳兆鴻又拿出義父的身份來,命映霞拜見姐夫楊華,拜見宅主人李季庵夫妻,並向他們致謝。

  直亂到四更將盡,方纔把一場糾葛撕捋清楚。李氏夫妻打着呵欠,把這些不速之客的宿處安置好了,這才分別歸寢。

  轉瞬天明。楊華略一闔眼,便起來,到柳兆鴻的住處扣門。不想門扇虛掩,柳兆鴻、柳研青俱已不見。楊華非常驚訝,自知攪了李季庵一通夜,此時不好再來聲張。想了想,他穿上長衣服,悄悄去到店房去找。那店中也正鬧着六號房內老少兩位客人通曉未歸,後廄牆頹壞了一角,馬卻丟了一匹。今早那個年老客人匆匆來了一趟,又匆匆走了。楊華越發惴惴,到各處訪了一圈,城內鏢局也打聽了一趟,俱無下落,只得重回李宅。直到傍午,李季庵方纔睡醒,出來問道:“你們上哪裏去了?你那位令岳和令繼配又哪裏去了?”楊華道:“咳,真教大哥見笑了。”

  李季庵說:“賢弟,你我弟兄還有什麼說的,不要介意。只要你們翁婿夫妻不生枝節,和好如初,就很好了,誰家不鬧彆扭呢?令岳可是回店收拾行李去了麼?你們哪天動身呢?”楊華皺眉道:“我也不知道啊。”遂將柳氏父女不知何時已走,以及店中沒有他父女行蹤的事說了。

  李季庵失驚道:“這又是怎的了?令岳在此地可有親友麼?”楊華道:“我也知不清。”李季庵道:“他父女也許找人去了。只是我看令岳忽然要認李姐姐爲義女,此中恐怕另有用意。”楊華強笑了笑道:“那不過是疑心我,防嫌我罷了。我不虧心,我也不在意。只是昨天不瞞大哥說,李姑娘真是尋自盡了。我救下她來,曾經勸解她幾句話,其實都是權詞安慰她的,大概這些話又教內人和家嶽聽了去。總而言之,我現在是無私有弊。家嶽既然要把李姑娘收認了去,這好極了。日久見人心,看看楊某可是貪色忘舊之徒不是?”說時忿然。李季庵勸解了他一回,便回到內宅,告訴了李夫人,又轉告了李映霞。大家紛紛猜議,正不知柳氏父女又耍玩何花樣。

  午飯後,楊華再到店房去一趟,柳氏父女依然未返。李季庵等俱各驚疑起來,楊華、李映霞更是忐忑不安。直到第二天傍晚,鐵蓮子柳兆鴻方纔重到李宅,尋找楊華。楊華道:“師父上哪裏去了?師妹呢?”鐵蓮子道:“咳,你那師妹她負氣走了!”玉幡杆楊華駭然道:“什麼?真的麼?”不由着起急來,道:“這可怎好?她那脾氣,不致有意外吧?”楊華搔頭抓耳地追問柳兆鴻:“她什麼時候走的?可說什麼話沒有?”鐵蓮子恨恨地說:“她說什麼?她什麼也沒有說,悄悄地溜了!你們這些年輕人,真是長了腿了,來不來地拿腿就走!想不到我老頭子縱橫四十年,無人敢惹,任氣不受;老了,老了,竟受起你們的拿捏。”

  李季庵、李夫人和李映霞,都知道柳研青負氣走了,也全出來探問。李映霞更是惶急,心知由她而起,趕着柳兆鴻,叫着義父道:“義姐這一走,我實在過意不去。你老看是怎麼辦呢?義姐臨走時,可說什麼沒有?她要是不願意我到鎮江去,我還留在這裏,可使得麼?”言下悽然,很表歉意。李季庵也說:“令愛也許徑回鎮江去了。老前輩,我們想什麼法找找她去?不知淮安府城內可有老前輩的親友麼?何不先去問問?我這裏有的是人,你老只管支派。”柳兆鴻搖頭道:“近處我已經找過了。”柳老便與楊華商量,料想她也許含忿返回鎮江,打算立刻動身追趕下去。李映霞自己看到尹邢避面,勢難並立,很傷心地暗向李夫人打聽:近處有無尼姑庵、女道士觀。

  鐵蓮子默籌此事,早已打定主意。當着李氏夫妻的面,對楊華、李映霞說:“小女性子太滯,一時負氣,總有個回心轉意。親女兒是女兒,乾女兒也是女兒;映霞姑娘你不要擔心,你不要顧慮她,我們還是先回鎮江,沿路上找找她。我想她一定是先回鎮江,找她大師哥、大師嫂去了。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。”

  鐵蓮子一定要依原議,偕帶楊華、李映霞同回鎮江。研青出走,情勢生變,李映霞傍徨歧路,莫知所從。楊華看着柳兆鴻的面色,很是惴惴;李氏夫妻也很不放心,竟欲留下李映霞,又怕鐵蓮子生疑。映霞無可奈何,暗向楊華泣訴問計;楊華長嘆一聲,一籌莫展,轉向柳兆鴻討教。李映霞也向鐵蓮子哭訴下情,誠恐她這一路跟去,越發惹得柳研青惱怒,懇求柳兆鴻垂矜絕路,替她打算一個較爲妥當的辦法。

  鐵蓮子道:“姑娘,你放心吧,我這傻丫頭好辦。她是直性人,一時想不開,惱着楊華,遷怒及你。她這一走,又是跟我慪氣。她素來孝順,肯聽我的話的。你只管跟我走,我鐵蓮子從無虛諾,辦事有始有終。姑娘,只要你信得過我,我自有善處之法,放心吧,不要爲難!”

  當下整備行裝,在淮安候了兩天,又分頭查找一回,柳研青依然不見。鐵蓮子決然說道:“咱們明天動身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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