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十章 廟會揮拳父女拒捕 甥館比武夫婦反顏

  蘇太太和舅爺猛聽柳氏父女忽然變計要走,不覺驚疑起來。當他兄妹看破柳研青喬裝時,他們固覺得同行似屬可慮。現在中途分手,他們又很覺似乎不妥了。蘇太太忙命舅爺出來堅留,隨後自己攜帶着大小姐,也出來懇挽。柳兆鴻決計要走,口風很緊,沒有半點商量餘地。

  後來,那位大小姐搶上來扯住柳研青的手,哀懇道:“姐姐,無論如何走不得!你可憐妹妹吧,我怕半途上再遇見匪人。”這“姐姐”二字,一經道破,柳研青不禁笑了起來。她拉着蘇大小姐的手說:“蘇小姐,你怎麼看出我是姐姐來呢?”

  這話一經挑明,蘇太太忙說:“我早看出柳小姐男裝來了,我們只是不敢冒昧相問。柳小姐,你可是時常男裝麼?”鐵蓮子柳兆鴻正顏厲色地答道:“我們這草野細民,出門走路,沒有僕從前呼後擁。女子走路不甚方便,改了男裝,不過是爲了出遠門省事罷了,並沒有什麼詭祕藏在裏面。”這句話說得蘇太太和舅爺都覺得很不是滋味兒。

  蘇太太連忙掩飾說:“柳小姐裝得真象。不怕柳老先生笑話,我們感念你父女相救之情,我們所以邀請兩位同道晉京,就是想回到京城,跟她父親商量商量,要將小女許嫁給你們少爺呢!”回頭拉着柳研青的手說道:“柳小姐,我再想不到你是姑娘改裝的。”柳研青只是嘻嘻地笑。蘇太太又道:“這麼辦吧,小女既承柳小姐搭救,我母女無以爲報,就教小女認你做姐姐吧!”轉過頭來,對蘇小姐說:“兒呀,快過來給姐姐行禮!”

  柳研青拉着蘇小姐,見她只不過十六七歲,旗裝長袍,垂着長辮,很討人憐愛,便拉着她並肩坐下了。柳兆鴻坐在客位上,卻冷然說:“這卻使不得!我父女浪跡江湖,什麼樣的人都有來往。小女一個村丫頭,跟宦家小姐拜乾姐妹,未免太沾染官風了,這決計不敢當。”說到這裏,柳研青翻眼看了看父親,心想:“爹爹今天是怎麼的了,哪裏來的這些冷言冷語!”

  只聽柳兆鴻接着說道:“我如今想來,在下就是當初也不知自量,跟蘇太太的車輛同道進京,也很有不便。怕到了京城,天子腳下,教蘇老爺的親友笑話,官宦人家怎麼和江湖上一個來歷不明的閒人交往起來呢?我剛纔已託楊兄轉達了這一層意思,我父女就要分途趕路,往邯鄲去探望一個朋友。就此別過吧!”

  柳兆鴻這話說得冷峭之至。蘇太太看看舅爺,又看看柳兆鴻,心想:“我們兄妹之間密談揣度的話,舅爺怎麼明透給這位柳老呢?”舅爺也看看蘇太太,又看看柳研青,暗說:“到底女人嘴不嚴密,怎麼把這猜疑的話,透給柳研青呢。”這兄妹二人,弄得面面相覷,窘在那裏。

  當下柳兆鴻決意要走,蘇太太兄妹再三款留不住。蘇小姐又情懇柳研青。這些日子,柳研青隨着馱轎車輛,緩緩登程,她早已不耐,只不過拗不過父親的主意。現在柳兆鴻既要堅決分途,她正是求之不得。她父女二人騎駿馬任意遊行,願意快就快,願意慢就慢,那是何等如意。象這些日子,按着站頭行程,日走不到八九十里,真是把人拘束死了!

  蘇太太和舅爺到此無法,只得取出三百兩紋銀、一副金手鐲、兩匹綵緞,配上一些禮品,贈給柳家父女。柳兆鴻堅辭不受道:“我盤川很足,惠金不敢拜領。其它重禮,路上攜帶不方便,我心領就是了。”舅爺再三相讓,柳兆鴻信手取了一封銀子,叫過蘇家的僕從、車伕人等,對他們說道:“這幾兩銀子算我領受了,轉給你們壓驚吧。”其它金珠,一概不收。

  蘇太太很覺過意不去,還是蘇小姐把自己手上的珠串,褪取下來,親獻給柳研青,說是:“留給姐姐,做個想念!”柳研青含笑收下,帶在腕上,道:“妹妹,我送給你一點什麼呢?”鐵蓮子柳兆鴻見愛女如此,便將一對玉佩,交給柳研青道:“青兒,你把這個送給蘇小姐吧!”

  柳家父女二人告辭整裝,蘇太太心下很覺歉然;蘇小姐尤其依依,叫道:“姐姐去了,到京時千萬來看我呀!”雙手捧着柳研青的一隻手腕,說着話掉下淚來了。

  玉幡杆楊華胸中結計着自己的心思,陪伴着柳兆鴻,立刻改了稱謂,一口一個師父,說道:“師父一定要先行一步,弟子不敢強留,且請師父上座,受弟子一拜。容到京城,弟子再補行大禮。”柳兆鴻微笑着攔阻道:“楊兄如此虛心好學,何必忙在一時?咱們到北京見面時,再細談吧!”楊華不由分說,早撲翻在地,恭恭敬敬行了大禮。柳兆鴻心中欣悅,忙說:“哎呀?不用磕頭。”他伸手攙扶起來,喜得兩眼闔成一條線了。他隨後說:“賢契,你我真是有緣。咱們半個月後,一準在京城會面吧。”柳兆鴻又叫柳研青道:“青兒,來見過師哥!我又給你收了一個帶藝投師的師兄,你們師兄弟三個人了!”柳研青忙說:“怎麼是師哥呢?”柳兆鴻嗤笑道:“丫頭,你還想當師姐麼?”楊華對柳研青作了一個揖,柳研青拱手還了一個揖。柳兆鴻嗤笑道:“丫頭,你忘乎所以了。”

  柳兆鴻又對楊華說道:“賢契,我生平技藝,只傳了兩個人。頭一個是鎮江的魯鎮雄,那乃是你的大師兄。其次,就是我的這個傻丫頭。最後就是你了。我門中的弟子,是不按入門先後爲序的,乃是序齒排行的。你入門雖晚,你便是我的第二個弟子。現在我已經受了你的大禮,咱們就是師徒了。我先把這三粒鐵蓮子傳給你,算做我這門中的標記,你可以照樣仿造三十二粒。你伴隨官眷,事情很忙,咱們不用細談了,在京城見面就是。早者半個月,最遲二十天,我一定趕到。你可以常到椿樹二條打聽我去。你若是打算在京多住的話,你可以設法租賃一所有寬敞院落的房子,但不要租借寺廟。到那時,我自然把我生平的幾手武技全部傳授給你。”

  楊華聽罷大喜,忙道:“弟子這次進京,自然要多耽誤些日子。若是師父不能在京久住,弟子到師父府上去更好。”柳兆鴻道:“那好。我現時是和大弟子魯鎮雄在一起同住的。你大師兄體格胖些,學的是馬上功夫,步下功夫沒有深究。我打算把步下功夫傳給你。”楊華越發歡喜說:“弟子久聞老師善會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能夠徒手奪刀。弟子業師懶和尚,曾經頌揚過師父的威名。不想得遇明師,真是弟子的大幸。”

  柳、楊師徒二人敘談了一回,柳兆鴻特爲這新收的弟子多走了一站路。然後柳家父女辭別蘇太太和舅爺,二人上馬登程。楊華親自送出半里之外,方纔下拜告別,照舊保護着蘇太太一家大小,直奔京城。一路平安,幸無意外。

  再說柳家父女一行。柳研青在路上私問柳兆鴻:“爹爹,咱們武林門中,一向是以入門先後排行的。姓楊的這小子,功夫不見得怎麼樣,你老從哪點看中了他,要收他爲徒?按說他正是我的師弟,我憑什麼管他一個後進小子叫起師哥來啦?”

  柳兆鴻皺眉道:“丫頭,你幾歲了,還這麼不懂事?你今年不小啦,二十一歲了!你還打算跟我一輩子麼?我看楊華這人,少年好學,又是大明朝的武將之後,武林名家的門徒,家中人口又輕。他又新近喪妻,你也這麼大了,你,你呀!”說到這裏,不往下說了。

  柳研青睜着一雙星眼聽着聽着,這纔不言語了。她心中也已經琢磨過味來了,柳兆鴻帶領着柳研青,竟不奔邯鄲,反而折向河南商丘進發。柳研青又不懂了,不住問道:“爹爹,咱不是要逛逛北方麼?怎麼渡回黃河,又翻回來做什麼?”柳兆鴻道:“青兒,你不要鬧傻氣了,我告訴你,你說話也太半癡不呆的,往後說話要規矩點。女孩兒家,就是會武術,功夫行,也要穩重一點纔好。不要一味任性任情,心裏有什麼,嘴裏就說出來。不知道你性格的,必定以爲你太疏狂了。”柳研青噘嘴道:“人家又怎麼了?”柳兆鴻說道:“怎麼了?哪許這麼說話,張嘴姓楊的小子,閉嘴姓張的小子!”柳研青臉一紅,不敢分辯了。

  不數日,父女二人到達商丘,投店止宿。次日早晨,柳兆鴻教柳研青在店中等候着,他獨自出去訪友。柳研青鬧着要跟去,柳兆鴻怫然不許。柳研青只好悶留在店中。

  直過了午後,柳兆鴻方纔醉醺醺地回來。柳研青連忙迎着笑道:“爹爹喝酒了,你老跟誰喝酒了?”柳兆鴻欣然說道:“我麼,我跟毛金鐘喝酒了。”柳研青說道:“毛金鐘又是幹什麼的?我怎麼不知道啊!”柳兆鴻說道:“毛金鐘就是懶和尚,就是楊華的師父。”柳研青這才明白,她父親奔馳數百里,乃是專爲訪問楊華的師父。不用說,父親是專來打聽楊華的爲人來了。

  這懶和尚毛金鐘並不是出家學佛的和尚,他實是一個武師。他從三十幾歲上,得了一場大病,老早卸了頂,因此人家給他起了個綽號,叫做懶和尚。他雖非和尚,懶卻是真懶。他武功倒也精深,卻是秉性疏懶,好飲貪杯。他傳授弟子,往往只憑一陣高興,以後就不肯下工夫教了。

  玉幡杆楊華投他學藝,年數不少,只可惜毛金鐘沒有正經指教過,只讓他那掌門大弟子管仲元代勞。他自己卻朝朝沉酣在酒杯裏,又性極好賭,很好的一份家業被他輸光,一身功夫也埋沒了。毛金鐘以發售祕製接骨丹出名,現在就恃此維持生計。仍靠着掌門大弟子,給他支撐門戶。他那大弟子管仲元乃是他的內侄。

  柳兆鴻找到毛金鐘,問明楊華果然是大明朝副將之後,楊華爲人熱忱好學,倜儻可愛。他與妻子伉儷素篤,不幸他妻子已在今年春天因難產病歿了,至今還不曾續娶。

  柳兆鴻對毛金鐘說:“毛賢弟,我求你一件事。”毛金鐘說道:“又是要接骨丹麼?拿銀子來。”柳兆鴻笑着說道:“財迷,財迷!我不想白要你的藥,我向你求另外一件事。我要求你把你那第六個弟子讓給我,我要收他爲徒。”毛金鐘素知鐵蓮子是向不收徒的,十分詫異地問道:“柳大哥,不要騙我,你一向不肯收徒,你怎麼看中了楊華!他的武功差得多呢!”柳兆鴻說道:“他彈弓打得不壞。”

  毛金鐘點頭道:“那倒是有兩下子;他的拳技和兵刃都還差得很遠呢。大哥既然喜愛他想收他爲徒,那正是他的造化,回頭就教他跟了你去。……不過,你準有別的打算,你得老實交代清楚。……”

  柳兆鴻眉峯一皺,他本來不想把擇婿之意早早透露出去,免得將來婚事不成,又落下話柄。柳兆鴻只得說:“好!我帶來一些好酒和山珍海味,咱哥倆邊喝邊談。你這個老奸巨滑的傢伙。……”

  在酒席間,鐵蓮子柳兆鴻這才把擇婿的意思,祕密地告訴了老朋友。毛金鐘聽了很高興,極力贊成這樁婚事。他說:“若說楊華這孩子今年二十六歲了,比令愛大五歲。他武功雖然稍差些,人性可是很好的,既不好喝,又不好賭,也不好色,只是有點氣性大。的確是個好孩子,大哥真有眼力,等我來保媒吧。

  柳兆鴻又笑道:“我想把楊華留在跟前,仔細體察他一年半載;那時,再煩賢弟保媒。此時還請你嚴守祕密。”毛金鐘連忙答應了,又道:“我可以給楊華的叔父寫信。……我靜聽柳大哥的吩咐吧。大哥對女兒的終身大事真算細心;沒定婚,先考察姑爺,你真算細極了。”毛金鐘哪裏知道柳兆鴻的苦心,從前幾乎上當呢!

  兩人說了一回當年江湖上的舊事,毛金鐘和柳兆鴻大喝了一頓,方纔話別。

  柳兆鴻在商丘只耽擱了兩天,便即告辭動身,與柳研青跨上駿馬,飛奔北上,經山東,入直隸,來到京城。抵達椿樹二條,找到友人周紫宸。一打聽,方知玉幡杆楊華已來拜訪兩次,並已在宣武門外租賃下小小一所民房,作爲師徒練武之用。柳兆鴻聞言暗喜,立即找到楊華。楊華備了贄敬香燭,正正經經行了拜師之禮;就在宣武門外,跟隨鐵蓮子習練武藝。

  柳兆鴻這番授徒,別有深心,柳研青也很明白。只有楊華矇在鼓裏,專心跟柳兆鴻習武。這可就悶煞了柳研青。柳兆鴻素知自己的女兒性情嬌憨,倔強好勝,唯恐這未來的新女婿,看不起自己的女兒。所以預先警戒柳研青,教她語言之間,不要太沒遮攔,不許耍小孩脾氣。每天師徒練武時,只准她在旁看着,絕不許她信口評議,更不許她下場逞能。

  不許她說話,已經夠彆扭的了;只准看,不准她下場,這更教她技癢難熬。尤其是玉幡杆楊華武功練得不到家,粗疏之處頗多。柳研青在旁看着,不由暗笑,時常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氣。柳兆鴻看出來,狠狠瞪她一眼,下次練武時,竟不許柳研青旁觀了。

  這樣一來,真是虐政。象從前在魯家時,柳研青何等自在?她不與魯鎮雄之妻說笑玩耍,便是與魯鎮雄角拳比劍;再不然,就同自己老子過招,或者策馬同遊郊外。那時候,自己老子全副精神都照顧着自己,真是不愁寂寞。如今柳兆鴻竟把全副精神,集註在楊華身上了,把自己丟在一邊,這教她如何受得了。柳研青一個人圈在房內,整天無所事事,沒精打采,不是瞌睡,就是打哈欠。

  柳兆鴻起初因爲要仔細考察楊華的才性和技藝,所以天天盡和楊華盤桓。但不久已看出柳研青漫散無聊的神情來,他又很是心疼。稍過了些時日,柳兆鴻見楊華少年穩重,尊師敬業,頗可造就。他放了心,便不再拘束柳研青了。他也就不時地攜帶楊華和柳研青一同出遊。或到野外策馬踏青,或步行到大柵欄、珠市口等熱鬧地方,看看古玩,聽聽戲文。每逢護國寺、隆福寺、白塔寺廟會時,這師徒父女三人也湊趣前往觀光,如此非止一日。

  卻不料有一天,突逢意外。柳研青照樣是男裝,公子打扮,和楊華的裝束差不多。只是楊華穿着鞋,柳研青穿的是靴子。柳兆鴻寬袍緩帶,手裏團着一對核桃,象一個精神矍鑠的封翁。這三人氣派闊綽,但無僕從。有兩匹駿馬,卻無馬伕。事事都是自己辦,並且天天下飯館吃飯。

  那時正當前清初葉,南方人到京城來應試謀官、求財投親的很多。三個人雜在其間,倒也不算格外扎眼,可是究竟與常人有些異樣。

  這一天初八,是護國寺廟會,柳兆鴻三人到廟會閒遊了一陣。恰值柳兆鴻到茅廁去了,楊華和柳研青在廟內慢慢踱着等候,竟遇見幾個混混兒。其中一個流氓看見楊、柳二人錦衣玉貌,異鄉口音,並沒有跟班的隨着。這夥流氓竟鬧鬨起來,湊到跟前來找便宜。偏偏柳研青改裝男子,腳下穿的是緞靴,他們這幫地痞竟誤認柳研青是個美貌的孌童。其中一人公然趁遊人擁擠,捱到身後邊,伸手來摸柳研青。

  柳研青渾金璞玉,縱然遊俠江湖,並不懂得京城內的齷齪風氣。她覺得身後被人摸了一下,忙回頭一看,睜着剪水雙瞳,錯愕不知何意。可是卻把那流氓看得走了真魂似的,那隻手伸上來,就響響地打了一個榧子,口中說:“貝兒!”南北口音不同,柳研青更是不懂。因見那流氓歪帶帽子,斜掩衣襟,一副賴皮神氣十足;她“嗤”的笑了一聲,對楊華說道:“楊二哥,你看看!這人多有意思。”楊華回身反顧,兩人自然不知不覺地停步不前了。後面遊人向前蜂擁。這幾個流氓借勢故意往前一擠,口中卻說:“別擠,別擠!”竟有一個人伸手來擰柳研青的嘴巴。

  柳研青恍然大悟,忿然大怒,急一錯身,陡然給那流氓一拳。那流氓失聲叫了一聲,順鼻孔流血。一羣流氓大噪,喝罵道:“好兔兒小子,敢打爺們!”伸手便撾打柳研青,又有一個人便來扯柳研青的辮子。楊華大喝:“你幹什麼?”挺右手掌,往下一削。那流氓怪叫一聲,往旁一衝,旁邊的人譁然嚷了起來。

  這地方正是護國寺的左甬路,遊人麇集頗多。柳研青紅顏含嗔,要揮拳暴打那個流氓,但因爲人多擁擠,展不開手腳。氣得柳研青把身子往下一伏,揮玉腕向外一分,近身的遊人立刻象潮水般,向兩邊踉蹌倒去。柳研青一眼又瞥見那被打破鼻子的流氓,正抄起貨攤上一根扁擔,比量着要朝她打來。柳研青一頓足,越衆飛竄過去,撲到那流氓面前,劈手奪過扁擔來,只一折,“咔嚓”的一聲,把扁擔折爲兩段。流氓大驚要跑,早被柳研青一腳踢倒,掄起半截扁擔,狠狠地打起來。這流氓乃是西城有名的混混兒,挨着打還是叫着字號。那流氓一見對手武藝高強,急忙雙拳抱頭,雙股護襠,側身一躺,使出那“賣打”的本領來了;口中嚷叫:“好小子,真有兩下子,爺們賣給你了!”

  柳研青乃江南女俠,不懂京城地痞的勾當。捱打固有姿勢,打人也有方位,不許亂打,她哪裏曉得!扁擔如雨點般不分頭上胯下一陣亂打,把混混兒打急了,口中不住亂罵。這一來越打越罵,越罵越打,正在鬧得不得開交。玉幡杆楊華已搶過來,忙叫柳研青道:“住手吧!住手吧!不值得和這一夥小人動氣。”柳研青並不聽勸,混混越罵越毒,她也就越打越狠。楊華髮急道:“別打了,再打,打出人命來了!”不禁伸手奪取扁擔,那柳研青對楊華信手一推道:“你別管!”楊華倒退了一步,登時滿面通紅。

  這時候,地面上彈壓的官役已然到場,便要將這打架的兩造帶走。楊華急忙攔住,和官役訴說原委。柳研青也瞪着眼,和一個官役吵嚷。官役問她:“你爲何攪鬧廟會?”柳研青說:“他罵我,我就打他。”官役問:“他爲何罵你?”柳研青又說不出來。楊華急忙替他分辯說:“這個人欺負我們兄弟是外鄉人,無緣無故跟他動手動腳,把他招急了。我這兄弟初到京城,不懂地面上的情形,諸位多照應吧。”

  那官役並不聽他這一套話,見這混混兒被打得傷勢很重,一定要先將兩造送官。那流氓同黨看出對方似乎怯官,越發咬定柳研青是正凶,楊華是幫兇,一定要歸官成訟。

  楊華心中很是着急,因爲他想到柳研青是個女子喬裝,一經到官,必生波折。他對那官役不住口嘵嘵置辯,要替柳研青打官司。柳研青把手中的半截扁擔丟在地上,雙手插腰一站,一雙星眼瞪着那個官役,心上正在作勁。就在這時,柳兆鴻已然趕到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已聽見廟中人聲沸騰,遊人亂竄;急從茅廁出來,草草問出:廟中有土棍跟人打架。柳兆鴻唯恐柳研青、楊華年輕多事,急忙尋找,想不到這打架的就是他的女兒柳研青。柳兆鴻分開衆人,到了面前厲聲喝問:“什麼事情?”

  那官役將眼珠翻了翻說道:“打架的!尊駕是幹什麼的!”柳兆鴻不答,兩眼看定柳研青、楊華。楊華急忙說出緣故,柳研青還在那裏忿忿然插手不語。官役們就吩咐擡門板,把受傷人擡走。另一個官役一拍柳研青的肩膀道:“朋友,走吧!”柳研青一閃身,將官役的手一撥,說:“我不去!”

  這官役頓覺手腕被格得生疼,怒氣衝衝地嚷叫:“什麼?你打傷人,還敢拒捕麼?”柳研青冷笑一聲:“我就是不去!”這個官役便要抖法繩,與同伴上前鎖人。旁邊一個高身量的官役連忙把他攔住,遞了一個眼色,說道:“你長點眼睛,這位是朋友,別動粗的。”過來拱手道:“朋友,辛苦一趟吧!我們做小差事的,沒法子。地方上出了事,就是我們的責任。朋友跟我們上北衙門走一趟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問幾句話就完。大不了的,就是斷給受傷的人幾兩銀子養傷,就結了。

  楊華還在支吾。鐵蓮子已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,過來說:“不要緊,諸位官役放漂亮點。這個人就是我的小孩子,打死人教他償命,打傷人教他坐牢。不是王子犯法,與民同罪麼?這一位卻是我的朋友,一人做事一人當,我們爺倆可以跟你們打官司去。這一位沒他的事,你們得放寬一步。”

  混混的同黨說:“那不行,動手的也有他。”柳兆鴻把眼一瞪說:“還有你哩!”官役中頗有高眼,慌忙說:“這位老爺子真夠人物!我說有人家爺倆到官,也就夠瞧的了。你們不要多拉扯人,你們不要不睜眼。”

  玉幡杆楊華怎肯臨事自先退後!忙搶着說:“師父,這是什麼話,我焉能教你老人家到官!師父,你老想一想,這裏頭還有……我說,咱們爺倆去,教師弟回去吧。他小孩子家,不方便!……”說着,兩眼瞅定柳兆鴻,唯恐柳兆鴻聽不懂他的話中的微意。

  柳兆鴻微笑,搖頭示意說:“賢契,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滿不要緊。賢契你快走吧。你在外面,好給我們設法。我們爺倆人生地不熟,很不要緊。”說到“人生地不熟”五字,語調特別加重。楊華卻依然沒有聽懂,還是再三地說,要替柳研青打官司。柳兆鴻把楊華肩膀一拍說:“賢契,你別糊塗了,你快去你的吧!你怎麼還教我着急,你不會替我找姓蘇的朋友去麼?一網都扣在裏邊,怎麼好法!”說罷,又將楊華一推道:“快去吧,越快越好!”然後叫着柳研青說:“走哇,孩子,咱爺們打官司去。”

  此時官役已報知坊官,隨把柳兆鴻、柳研青父女,和受傷的混混兒,一同帶走。楊華怔柯柯地站在那裏,眼見柳氏父女被人押走,心裏很不是味。想了想,覺得柳兆鴻的話頗有道理;立刻奔到東城,找蘇楞泰蘇老爺,請他設法保救柳氏父女。偏偏蘇楞泰沒在公館。楊華對蘇太太說了。蘇太太、蘇小姐一聽柳研青打傷了人,被官府捉去,不由大驚,趕緊吩咐僕人:“快去衙門,把老爺請回來。”

  楊華在蘇府等候,直到下晚,蘇楞泰方纔回到公館。楊華忙把逛廟起隙,毆傷地痞,柳氏父女已然被捕的話說了。蘇楞泰聞言,捻鬚沉吟。蘇小姐倒挺着急,催請爹爹蘇楞泰設法。蘇楞泰慢慢道:“若是一件尋常鬥毆的案子,只拿我的一張名帖去,就可以把人保出來。只是剛纔楊兄所慮甚是,這事情最不好辦的,就是這位柳姑娘不該是男裝打扮。她又會武藝,地面上一發覺她是男裝,必定大驚小怪。楊兄可知道近來江南叛匪的案子,鬧得正厲害麼!凡是南方來的人,不少是叛匪的黨羽。步軍統領衙門,最近連辦了幾件案子,內中就有叛匪遣來京城,窺伺動靜的。一經破案,許多官民受了株連。柳家父女若只往平常案情裏問,便沒有妨礙。萬一過堂時答對的不好,他父女行跡又很可疑,要往叛匪案上裏問去,這沉重可就大了。楊兄,你說我怎麼保法?這位柳姑娘一身的驚人武功,我內子和小女曾對我細說過,我也很感激她相救之情。如今遇上事,我焉能袖手!我打算先派個人,到北衙門,暗中託託人情,先教給她父女一套答對的話。只要不橫生枝節,那時,我們再想辦法。”

  楊華呆呆地聽着,心中更是着急,覺得蘇楞泰這種當官的人太沒情意,可又在求人之際,不願弄僵,搓手想了想,便懇請蘇楞泰立刻派人到北衙門去。蘇楞泰左思右想,覺得不好再推託,這才答應下來。蘇老爺叫來一個靈透的長隨,密囑了一番話,教他前去打聽打聽,暗中告訴這個長隨:“你只說是柳某同鄉轉煩你打聽的,說話要留後步。如有用錢的時候,可以花些。總而言之,是要你隨機應變,寧可花錢打點,不要說出是我託情來的纔好。”長隨連聲答應,接了一疊銀票,轉身退去。蘇楞泰忽又想起一件事來,竟又親自追出,對長隨低低說了幾句話。長隨點頭會意,這才走了。

  楊華被蘇楞泰留下吃晚飯,飯後楊華留下不走,那意思要當晚聽聽僕人的回信。他哪裏料到:做京官的最怕人議論結交江湖上人物!蘇楞泰已存了顧忌之心。楊華是講義氣的男子漢,一派望救的真心,不懂得官場上趨避嫌疑,只知自己保官的風氣。楊華在蘇府一直等到起更時候,還不見回信。蘇楞泰見楊華留着不走,隨即吩咐僕人在書房安排了被褥,和楊華閒話了一時,自己卻回到內室休息去了。

  蘇小姐央告爹爹蘇楞泰,趕快搭救柳姑娘父女:“因爲她是女兒的救命恩人。”蘇楞泰只信口答應着,他心中自有他的打算,和那舅爺再三的斟酌了一會子,也就睡了。只有玉幡杆楊華,仗着對蘇家母女有救命之恩,留在書房候信,但越等越不來,心神焦灼,直到二更時候,才和衣而臥。只聽得更鑼頻響,夜闌人靜,楊華卻是睡不着。

  忽聞有人輕輕彈窗,楊華道:“誰呀?”外面答道:“是我,賢契開門來。”楊華愕然一驚,急拖着鞋,開了書房門。只見鐵蓮子柳兆鴻含笑進來,將手比脣,轉身帶上門,拉着楊華的手,一口將燈吹滅,把楊華曳到牀前,拍肩讓他坐下。

  楊華驚喜問:“師父出來了!蘇老爺已派人到衙門打點。我聽他說,保釋很難,一兩天辦不好。不想你老人家當天竟出來了,師妹呢?”柳兆鴻說:“她也出來了。”楊華說道:“蘇老爺口頭上說得很爲難,想不到辦得如此容易!我領你老人家見見蘇老爺吧!”

  柳兆鴻笑道:“你以爲我是保出來的麼?我老實告訴你,我根本就沒有進去!”楊華駭然驚問:“這怎麼講?”柳兆鴻道:“傻徒弟,當時我特爲催你快走,就是預備半路脫身。這有什麼稀奇。你當我真要去打官司麼?”

  原來柳兆鴻、柳研青分坐着兩輛轎車,往北衙門解送。半路上,柳兆鴻估計楊華已經走開,便大叫一聲道:“青兒,扯活!”這父女倆一人一腳,把轎車前沿坐着押案的官役踢下車去。父女二人一擰身,直竄出車外;竟在光天化日、衆目昭彰之下,登房越脊,公然遁走。衆官役怪喊拿賊。柳兆鴻、柳研青早捷如飛鳥似,由大街搶上鋪房,由鋪房跳到小巷,由小巷一路穿繞,回奔寓所。

  到了寓所,楊華並沒有回來。柳兆鴻笑道:“是了,這個傻小子,一定是找蘇楞泰求救去了。唉!京都之地不可久居。我打算叫着楊華,咱們一塊回南吧!你這丫頭,太能生事,保不定還會鬧出什麼別的大亂子來呢。”

  柳研青此時卻很高興,因爲她淘了氣,把官役戲弄了一回,覺得很好玩。她當下道:“可笑楊二哥,一定要替我打官司。他哪知咱爺們半路上來這一手呢?爹爹說回江南,我頭一個贊成。京城我也逛夠了,真夠嗆,風大塵土多,我住不慣。”

  柳兆鴻這時卻又擔心楊華真的轉懇蘇楞泰,託了人情,反而露出形跡來。他便在二更以後,趁天黑,夜入蘇宅,尋着楊華,把前情說了。楊華大驚道:“哎呀,這怎麼好?蘇老爺已派人給你老託情去了,這豈不是找出枝節來了麼?”

  柳兆鴻笑着說:“我的傻徒弟,你不懂官場人物的作派,他不會給我託人情去。我只是怕萬一他託了人情,這才半夜找你。”楊華說:“你老人家對他妻女有救命之恩呀!”柳兆鴻正色說:“救命之恩值幾個錢?官場上多是忘恩圖利之徒,你受騙了!不信,你去問問他。”楊華半信半疑地起身要走。柳兆鴻連忙把他叫住,暗暗囑咐了一番。

  隨後,柳兆鴻跳出院外,假裝送信人,舉手敲門,說是找楊華的,有要緊事,立即請他回去。楊華慌忙在內答話,開了門,然後教小聽差去請蘇楞泰。蘇楞泰赤着腳出來,楊華依着柳兆鴻教給他的一番話,對蘇楞泰說了。

  果然蘇楞泰大爲着忙,不覺真情畢露。他並沒有教那個長隨當晚去託人情,只不過暗囑長隨,趕到次日午後,聽聽堂訊的供詞,再行相機買囑。楊華這才放了心,立刻向蘇楞泰告辭,出了宅門,和在外等候的柳兆鴻一同返回寓所。

  柳研青正秉燭等候,彼此見面。柳研青笑道:“楊二哥真個搬兵求救去了!”楊華喟然長嘆說:“人情真薄,我又長了一層見識了。”楊華對柳兆鴻說道:“怪不得師父不願和仕宦人家交往,做官人的心都是鐵打的,冰凍的。師父您看,師父和師妹對他有救女護眷之德;我今天奔命似地去找他託情,他千難萬難,好容易才答應了。他當着我的面派人去了。誰知全是假的!他派去的那個長隨,哪裏上什麼北衙門!竟是回家睡覺去了。倒教我左等右等,着了半夜的急。直等到我說,師父已經拒捕脫逃。這倒真把蘇老爺嚇得連掩飾都忘了,立刻派當差的去把那個長隨尋來。那小當差的不知到何處去找,蘇老爺就頓足罵道:‘渾蛋!往他家裏去找,我教他回家去了。現在有事情,教他立刻來見我。’蘇老爺只顧着忙,竟忘了我還在旁邊呢!”

  柳兆鴻聽了,一笑置之,說:“他們做官的本來就是這種本性。”楊華還在恨恨不已,柳兆鴻卻滿不在乎地說:“別講這些小人的事了。我看咱們還是回鎮江吧,省得跟這些小人們生閒氣。”楊華在京城並沒有什麼親戚,不等柳兆鴻說完,急忙邀請柳氏父女到河南他家去住。柳兆鴻笑着說:“那也可以。我的意思既要傳給你武藝,最好還是你跟我同回鎮江。你大師兄現在那裏經營着買賣,他也收了幾個徒弟。練武得有幾個夥伴相互喂招,你們幾人正好朝夕共處,一同切磋。”

  楊華甚喜,這師徒父女三人便稍稍預備行裝。柳兆鴻父女都有很好的坐騎,楊華騎的是一匹川馬,口齒大了,如今他要再買一匹好馬。三人遂到騾馬市,由柳兆鴻給他選了一匹走馬,隨即離京南下。

  柳研青這回改了女裝,柳兆鴻也另換了服色。因爲他父女白晝拒捕脫逃,官面上雖然壓下去,沒敢報案緝拿。民間卻已傳遍,說是西城出了一老一少兩個飛賊。萬一教官面認出,未免又生麻煩,所以柳兆鴻教柳研青換了女裝。

  一路無事,來到鎮江。柳兆鴻將帶來的京貨,送給魯松喬父子。柳研青也把一些新奇禮物,贈給義母、義嫂。柳兆鴻又引見楊華,和魯鎮雄認了師兄弟。從此,楊華跟着柳兆鴻在鎮江學藝。

  起初,楊華對於柳研青,生剌剌地不肯共談。相處日久,見面時多,也就減去了不少客氣。柳研青究竟是女孩兒,她一片芳心早已明白,這楊師兄乃是他父親特意給她挑選的東牀佳婿,倒也時時想去親近。只是從前有呼延生那場是非,她也就不免生了戒心。柳兆鴻又曾密囑過她,不要風風失失,招人看不起。所以這一男一女雖然也有時同場習武,倒是說話機會很少。只有魯鎮雄一上場,便頓時熱鬧起來,說說笑笑,和親兄妹一樣,楊華也能趁機湊到一處談笑。

  轉瞬過了半年,柳兆鴻已經認定楊華確是佳婿,便託魯松喬、魯鎮雄父子,向楊華探論續娶保媒的話,暗示着柳兆鴻擇婿之意。楊華久已欽慕這個師妹的英姿武技,又見她一派嬌憨活潑,如小孩子一樣,毫無一點做作,他真是心儀已久。柳研青的倔強好勝脾氣,他還沒有看出來,因此聞言,大喜過望。他想到一旦做了兩湖有名大俠的女婿,從此鐵蓮子生平絕技自然一定傾囊相授,又得這麼一個志同道合、貌美多能的女俠爲終身伴侶,真是人生何幸得此!當下允了婚事,仍按世禮,楊華回家稟知老母,由他叔父到鎮江求親,又轉託他的舊業師毛金鐘爲大媒。這婚事早已水到渠成,自然一提便妥,過了定禮,認了新親,這段姻緣便算成就了。

  訂婚是在暮春三月,兩家議定,秋後合巹。柳兆鴻的本意,要招楊華入贅。楊華的母親不肯,定要親迎。她好看看這個會武技的兒媳,究竟是怎麼個模樣,教兒子如此傾心。柳兆鴻不甚願意,後經媒人兩邊說合,方纔規定仍在楊家親迎;不過半年後,這新夫婦仍回鎮江,好跟着柳兆鴻習練武技。

  柳兆鴻對楊華道:“我是一個老鰥夫,到處可以爲家。姑爺,我也用不着你養老。但是我只有這一個愛女,就算把她交給你了。將來我把你的武技傳習大成,也就放心了。那時我便可以恣意漫遊,或住你家,或住大弟子家,也可在你家附近購地建宅。怎麼辦都好,不招贅也罷。只是我這小女性子憨直,還望賢婿多多擔待。她從小沒娘,針線女紅一點不會,過門以後,還望對親家母說開了,多多包涵纔好。”楊華忙道:“師父放心,師妹俠氣英風,弟子素所欽佩。至於家母疼愛兒女的心腸,更沒有說的。弟子故鄉也有一些房地,將來請師父任選一處住下就是了。”

  舊日風氣,未過門的小夫妻一向是躲避不見面的。鐵蓮子是武士門風,倒不講究這些。楊華和柳研青照舊是師兄、師妹的稱呼着。柳研青本和她父住在魯家後園三間精舍裏。現在柳兆鴻因爲心愛嬌婿,竟與楊華同舍共寢,教柳研青到內宅睡去。研青不願離開她父親,卻也無法。每天清晨,柳研青必然早早起身服侍柳兆鴻,和楊華不時見面。既然見面,就免不了含情慾語。柳研青又不慣於忸怩作態,因此兩人每每藉端湊在一起,喁喁私語。

  楊、柳訂婚之後,魯鎮雄夫妻都給柳研青道喜,嘲笑她。柳研青臉紅紅的,反脣相譏說:“大哥、嫂子,你們也都大喜過,這算什麼!”魯鎮雄哈哈大笑道:“師妹真有你的,好大方啊!”魯鎮雄之妻張氏笑拍着柳研青說:“妹子還是這麼風風失失的,不怕姑爺笑話你麼?妹子也得端重點兒。”柳研青笑道:“嫂子才嫁給大哥的時候,低眉垂目地裝蒜,原來是故意端着的。嫂子會端,你就天天端給大哥看吧。”

  魯鎮雄夫妻竟窘不住她。張氏便又慪她說:“你跟你師哥練武時,常把你師哥打跑。將來過了門,你可讓着點楊姑爺,你不要打得人家滿牀亂跑。”

  柳研青嘻嘻笑着,不再答話。張氏又說:“別看妹子打得過你大師哥,你可未必打得過楊姑爺。你看人家楊姑爺比妹妹高半頭呢,胳肢窩一夾,就把妹子象小雞似地捉住。人家也是英雄的門徒,妹子可別再象對你大師哥那樣,你大師哥敗了,你還追呢!人家楊姑爺可專會敗中取勝,妹妹留點神,別給柳老伯丟臉。”

  柳研青瞪着一雙盈盈秀目,不由從鼻孔哼了一聲:“他那點玩藝,誰不知道?他也配打我,不信就試試。”魯鎮雄夫妻鬧鬨起來說:“試試就試試!走,師妹,我們請楊姑爺去。”柳研青將身子一扭說:“我不去。”魯鎮雄笑着說:“完了,師妹的能耐不是很大嘛,怎麼又不敢比了?”張氏笑着說:“真格的,妹妹和你大師哥是師兄妹,楊姑爺不過應名算是柳老伯的徒弟;其實人家是帶藝投師,人家自有自己的本事。妹妹千萬不要輸了銳氣。你栽了,可就是鐵蓮子一派全輸給懶和尚了。聽說楊姑爺練就很好的油錘貫頂的功夫,能耐好極了。我早就聽人誇獎過,有人拿一盞銅燈,放在楊姑爺頭頂,楊姑爺把頭一頂,竟會把燈頂碎了。聽說楊姑爺還會鐵腿的功夫,人們考較楊姑爺,拿兩塊新磚放在地上,楊姑爺只一跪,就把磚跪得粉碎。人家有一身好功夫,妹妹可不要小瞧人家呀!”魯鎮雄聽了微微一笑。

  柳研青茫茫地聽着,半信不信。張氏又說:“聽說楊姑爺還會縮骨法。妹子不信,你把一條板凳,倒縛在楊姑爺背後,他只一抖,凳子就落下來了。”

  魯鎮雄之妻張氏看着柳研青那種怔怔的神氣,忍俊不禁,從鼻孔笑出聲來。柳研青尋思了一陣,說:“哥哥,嫂子,你們不用哄我,我不信。”張氏說:“信不信由你,等到過了門,妹妹就知道妹夫的本事了。”說着忽又故意大驚小怪地說:“哎呀,我還忘了一件大事。依我說,妹子趕快學點活計吧。我聽你大哥說,楊姑爺穿的衣服,都是人家那位前妻親手做的,針線夠多好呀。將來楊姑爺找你要活計,可怎麼好?”柳研青笑着說:“那個,宰了我,我也辦不了。”

  張氏假裝正經地說:“宰了你,你倒便宜了!比宰還厲害哪。”又說:“妹子不用笑,聽說前頭那位楊奶奶,長得美貌極了,兩隻小腳,又尖又瘦,妹子你看你這一雙大腳,楊姑爺一定嫌你腳大。依我說,妹子如今還來得及,從明天起,我給你裹一裹吧,保管三個月,一定纏出個樣兒來;趕到秋後過門,還來得及。”柳研青聽了,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,心裏嘀咕起來,對張氏說:“哪裏來得這些鬼話,我就是這個樣兒。”抽身站起,徑自出去了。魯鎮雄夫妻相視笑了起來。婦女們好多嘴多舌,本無惡意,偏偏遇見半憨的柳研青,竟然真的入了心,不僅當了真,弄出一些笑話,並還惹出一場大是非來。

  柳研青第二天清晨早早來到精舍,精舍中鐵蓮子和楊華都早起來了。柳研青又信步走到練武空場,果見楊華正在那裏練兵刃,柳兆鴻在旁指撥着。柳研青:“爹爹我給你老人家衝好茶湯了。”柳兆鴻笑着答應了,說道:“你們自己練吧,青兒,可不許你逞能。”徑自回到精舍去了。

  楊華回頭看見柳研青,便住了手說:“師妹練麼?”柳研青搖頭不語,心裏還想着魯鎮雄夫妻的話,想問問楊華,是真是假,可是又想不出從何問起。柳研青邊想邊走,到了兵刃架上,信手撫摸着一杆槍,用手捋那槍櫻。楊華站在場心,想要往跟前湊,又不好意思。便將兵刃收起,假裝要來插架,只是這架子上,並沒有這兵刃的位置。柳研青向他一笑,楊華赧赧地轉身要走。柳研青“喂”了一聲,楊華止步回頭。柳研青將頭一點,楊華跟了過來。兩人湊到一處,在花叢長凳上坐下,一對未婚夫妻低低談起來。

  閒談了一陣,柳研青就打聽楊華的身世和婆母的脾性。楊華如實說了,反問研青:從何時習武?都練會了些什麼?研青信口說:“我九歲就跟爹爹練,到今也十來年了,什麼也沒練好。”柳研青心裏有話憋不住,覺着這時沒有別人,正好仔細盤問一下楊華。她頓了頓說:“你不要瞞我,我問你,你要老實說。從前那位二師嫂,可是生得很美?”楊華瞅着柳研青的鬢雲,笑着說:“她生得倒不醜,只是身子太弱了,哪能比得上師妹呢?”柳研青搖頭說:“我不信!我聽說她人也好,脾性也好,腳也小,手也巧,又會刺繡,又會寫字,哪有我這麼蠢!”楊華笑着說道:“你怎麼知道呢?”研青說:“我聽人說了。”楊華道:“這可怪,你聽誰說了?”問得研青無言可說,自己也笑了。柳研青低頭又問:“你到底說,那位二師嫂比我怎麼樣?”楊華喟然嘆了一口氣:“我那前妻跟我很好,也極得家母憐愛,只可惜她去年已經死了。”說到此處,楊華動了悼亡之念,臉上帶出悽楚之情,把頭徐徐扭轉到別處去。

  柳研青呆了呆,輕輕又說:“是不是,我知道我是不如人家了。”楊華擡頭看見柳研青面上露出怏怏的神情,不禁悄悄伸手,撫着柳研青的膝頭說道:“師妹,她好雖好,哪能跟師妹相比?師妹是當代女俠,我早就欽慕柳葉青的大名。想不到我楊華三生有幸,竟承師父錯愛,收爲門徒,又將師妹許配給我。師妹是聰明人,咱們也相處半年多了……”說着把手揉了揉研青的膝頭。

  柳研青低頭笑了,把楊華的手撥開說:“不要動手動腳的。……我可告訴你,我可一點也不會做針線活。”楊華笑道說:“師妹真個不會針線活麼?”柳研青將腳一擡說:“你看,就是這鞋,我也不會做,這還是嫂子給我做的呢!”

  楊華看見柳研青穿着一雙玫瑰色繡履,她此時不出門,早已換上一身淡雅的女裝。楊華聽了這些話,卻不懂平時一派童心的女俠,這時候爲何忽然談起這些女人的話來。他含笑說道:“呀!師妹當真不會做針線活麼?妹子如此聰慧,何不學學?連我還會打補釘呢。”柳研青聽了默默不快,衝口便說:“哼!我就是這麼笨,什麼也不會,你說怎麼好?”楊華忙笑着說:“師妹是習武練劍慣了,自然不屑學這些女紅。不要緊,咱們家裏自有女僕裁縫,用不着師妹發愁。”

  柳研青不答,還是低頭看着自己的腳,口中徐徐道:“你說做了個女人,真是倒黴!又得給人家當廚子,又得給人家當裁縫,又得穿耳眼裹腳!……你說做女人的是大腳好,還是小腳好?”楊華低頭微睨,果見她雙腳瘦挺,尺寸稍長。這時更是一伸一縮的,似乎故意擺給夫婿來看。楊華不禁失笑說:“大腳也不好……”柳研青把眼睜得大大地聽着。楊華又說:“小腳也不好。最好是象師妹這樣的腳,不大不小,纔好呢。”柳研青不禁紅了臉,雙腳一縮道:“哼!你不用挖苦我……我從八歲上,就喪了嫡親父母,從那時起,就跟着我的伯父,就是你這位師父。我何嘗纏過足、穿過耳?我現在二十一歲了,我……我知道我太醜了。”

  楊華覺得很詫異,看見柳研青今日欲言不言的光景,好象懷着什麼心事。她雙靨泛起紅暈,另帶出一種嬌媚的姿態,和常時不同。楊華目對芳姿,不禁心動,伸手來握住了柳研青的春蔥。柳研青不由心頭小鹿怦怦跳動,將手縮回道:“別鬧。”楊華道:“妹妹醜,誰還俊呀?我楊華只愛妹妹的英姿武技,什麼纏足不纏足,又算什麼?”說着,看了看柳研青的耳輪,忽然伸手摸道:“可不是,妹妹真沒有穿耳眼……”柳研青側臉閃開,嗔道:“你看你還要怎樣?放老實些,我可急了。”楊華歡然說道:“我就願看妹妹發急。你還記得咱們在林邊時不?我只當妹妹真是男子呢,我一勁兒扯住你的手,你就急得小臉兒通紅。告訴你,妹妹,那時我就很覺奇怪。不想妹子真是女子,更想不到你我竟結成夫婦。”柳研青瞪了楊華一眼道:“哪裏來的這些廢話,說真格的,你真不嫌……麼?”

  楊華見柳研青如此宛轉乞憐,不禁又伸手拉着研青的一隻皓腕道:“妹妹,你真呆氣!你自己想想,我到底愛你不?我若不愛你,我爲什麼要拜岳父爲師呢?況且我若嫌你,我何必求婚?”柳研青笑了笑,不言語了。

  兩人喁喁私語,楊華問起柳研青的親生父母來。柳研青據實說鐵蓮子是她的伯父,她的親父母已爲岳陽羣賊所害。說着掉下眼淚來,道:“我是如此孤獨命苦!”楊華也爲之慘然道:“你我真是同病相憐!你只有一個伯父,我只有一個老母和一個寡嫂,我的胞兄不幸得癆疾死了。”兩人越談越親熱,不知不覺又談論到武藝上,楊華說道:“我最欽慕師父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恨不得師父趕快教給我纔好。誰知他老人家先教我練目力,練耳音,練接暗器。如今練了半年,一點進境沒有。好妹妹,有工夫你教教我行不行!”柳研青搖頭笑道:“我的功夫還差得遠呢!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本來最爲險難;若不把根基練好了,那是練不出來的。”

  說到此,柳研青忽然想起盤問楊華來了,即問道:“我聽說你會油錘貫頂的功夫,你練一練,我瞧瞧。”楊華愕然道:“油錘貫頂的功夫?我哪裏會那個?”柳研青撇嘴說:“你不會,誰會呀?你看你,還瞞着我呢。”

  楊華越發詫異道:“誰說我會油錘貫頂!妹妹瞧我象會的麼?”說着將頭頂一指。柳研青迷惑起來,遂又道:“你不肯露一手,給我開開眼,你就把那鐵腿功夫,練一練給我看看,這可行了吧?”說着,柳研青竟自站起來,搬來兩塊磚,放在地上,用手一指道:“來呀,練哪!”

  楊華莫名其妙,臉向着柳研青道:“是教我劈碎它麼?”走過來掄手掌待劈。柳研青搖頭道:“我說你這人,怎麼裝傻!誰教你用手劈。”楊華仰臉道:“不用手劈,用腳踹,也踹得碎。師妹要考較我的武功麼?”

  柳研青頓足說:“你怎麼淨裝傻!我教你跪着,把磚磕碎了!”楊華直起腰來,說道:“什麼?你叫我跪碎了這磚,這是哪一國的刑法呀?”

  柳研青正在催促楊華,忽聽後面“嗤”的一聲失笑。楊華、柳研青回頭一看,只見白鶴鄭捷用手捂着嘴,從練武場那邊一溜煙跑了。把楊、柳二人鬧得一個玉貌泛紅,一個朱顏映霞。柳研青忽然羞惱激怒,竟翻身一撲,直追過來,把鄭捷捉住,扯着脖領,罵道:“你這小猴,你笑什麼?”鄭捷強忍住笑,辯道:“我,我沒有笑,我剛打這裏走過,是他偷瞧着笑呢。”用手一指練武場那邊。在花叢中跳出一個十四五歲的童子,兩手一抱脖頸道:“師姑,不是我,我在這裏掏蛐蛐呢。”說着撥頭就跑。

  鄭捷和柴本棟全是魯鎮雄的弟子、柳兆鴻的徒孫;一個十六七歲,一個十三四歲,都很頑皮淘氣。因爲鄭捷和柴本棟資質都很好,柳兆鴻很喜歡他們,所以他們常來學藝,柳兆鴻不時指點他。每逢三、七各日,柳兆鴻就召集魯鎮雄、柳研青、楊華和魯鎮雄的衆弟子,齊集魯家後園,較量拳技,考驗藝業。鄭捷和柴本棟年歲既小,人又聰慧可愛,就在尋常日子,也常到後園來玩。楊華、柳研青訂婚之後,這兩個小孩很淘氣,每見楊、柳二人密會私語,他二人便來偷瞧。

  他二人也曾暗暗欺騙師姑柳研青說:“楊師叔會鐵腿功夫。”柳研青聯想起大師嫂張氏的話,竟真的信以爲真的了。

  當下柳研青一抖手,將鄭捷摔了一溜滾,復又翻身追趕柴本棟,將他象抓小雞子似的擒來。楊華走過來說:“師妹理他呢,小孩子淘氣。”柳研青道:“不行,我得管教管教他。”柳研青一直追問:“什麼時候見過楊師叔練鐵腿功夫了?”楊華這才明白過來,暗向柳研青使眼色。柳研青瞠然不解,卻反問楊華說:“做什麼?”

  柴本棟卻不住地央告道:“師姑,我沒淘氣,我也沒惹着你老。”柳研青一擰柴本棟耳朵。柴本棟叫了起來,道:“師姑別擰!我認罰,你老別擰。”柳研青道:“認罰,罰你什麼?”柴本棟道:“罰我跪吧!”

  柴本棟真個就跪,他卻受着罰,依然發壞,直挺挺跪在那塊磚上,口中大聲說:“鄭師兄,我可罰跪了!”柳研青立在旁邊,看着柴本棟那種淘氣的樣子,覺得很好笑。楊華暗恨柳研青太懵懂,道:“師妹,這是什麼樣子?快放他起來吧,他這是奚落咱們呢。”柳研青睜着一雙星眼道:“罰他跪,他還怎麼淘氣?”楊華道:“你別傻了!”過來把柴本棟扯起來,道:“你這孩子真壞,你再鬧,我告訴你師父去。快去吧!”柴本棟笑着跑了,回頭說:“楊姑爺,我可先替你老跪磚了。”一溜煙地逃走了。

  這一次楊華雖然沒有練成鐵腿功夫,但這未婚夫婦自經一度深談,兩人不時藉端湊到一處,喁喁私語,以通情款。或者借練武爲名,老早地起來,情不自禁地湊到練武場子上去。柳研青少失怙恃,講到那江湖任俠的勾當,她倒是說得頭頭是道,或者比楊華還明白些。但若是說到兒女情事,柳研青可就癡長二十一歲,半呆不精,她還要強作解人。

  楊華的前妻是亡明舉人之後,溫婉多情,和楊華閨門靜好,如鶼如鰈。這柳研青卻似生龍活虎一般。楊華將新來比故,雖然她體健美貌,憨態可掬,卻也漸漸覺出她事事有些歪纏,而且有時童心未退,過失邊幅。

  楊華也是青年人,他比柳研青大了五歲,卻是出身宦門,自幼嬌養,性格也是倔強好勝。起初他心愛這未過門的嬌妻,不肯和她擡槓拌嘴,每逢兩人爭執到不可開交,楊華就一笑住口。楊華正以爲這是容讓,在柳研青那邊,反而以爲自己得理了:“你看他擡不過我了。”柳研青終究還帶有一些女人的通病,見楊華憐愛她,她就不免露出女孩兒恃寵撒嬌的情態。魯鎮雄夫妻又時常調笑她:“不可挫了銳氣,不要給師門丟臉。”本來是耍笑,她有時竟認了真。

  柳兆鴻心愛婿女,看見他倆不時私語歡笑,這老人大放心懷,以爲“小夫妻如此和美,我無憂矣”!柳兆鴻哪裏知道,這幾天楊華正因爲柳研青強教他做那決不能辦的呆事,已自心中潛蘊不快。青年人尤其忌諱的,是怕人說他懼內。沒人時,他倒可相讓。當着人,他最希望柳研青讓他一頭。偏偏柳研青在沒人處,她宛轉依戀,事事順從楊華。若逢有人在前,她可就口角生風,一句話也不讓,越當着人越厲害。

  那鄭捷、柴本棟兩個小孩,又專愛在旁調舌戲耍,對楊華叫着師叔姑爺說:“你老可留點神,我這師姑脾氣大着呢!你老別惹惱她,她可真揍人。”楊華笑道:“你們倆又胡說了,回頭我教你師姑來收拾你們。”柴本棟做鬼臉說:“收拾我算什麼?我們本來惹不起,我們又沒能耐,又是晚輩。我只擔心師叔你呀!”說着一吐舌跑了。這一回戲言,誰知後來當真鬧成絕大笑話!

  這天楊、柳在練武場會面,楊華悄問研青:“他們都說妹妹脾氣大,可是真的麼?”柳研青拿眼翻了翻楊華說道:“我脾氣怎麼大了?”楊華笑道:“妹妹脾氣大不大,我還知不清,可是妹妹你太好擡槓了。”柳研青道:“我又怎麼好擡槓了?人家都說做爺們的要管着做女人的。我還沒出嫁呢,你就橫攔我,豎管我,還說我脾氣大。你瞧我大師兄和師嫂,人家兩口子多好?從來沒有拌過嘴,我們大師兄總讓着嫂子的。”楊華說:“我難道不讓着你麼?”柳研青噘嘴說:“你還讓着我呢?我玩一玩,你都管着。爹爹還沒有象你那麼嘴碎呢。”

  楊華說:“還說呢!你那麼個大人,要上樹掏喜鵲。你沒看鄭捷、柴本棟直衝着我齜牙咧嘴?他們笑話你,就是笑話我啊。”柳研青回想過味來,不禁臉一紅,“嗤”地笑了。可是口頭上還不認理虧,強辯說:“我們練武的,登高上樹,乃是本份。你不教我上房,我怎能練好這種功夫呢?”楊華道:“說着說着又來了!你老實說,你是練上樹呀,你是要掏小喜鵲玩耍?說實話,不許虧心!”柳研青用手搔着頭髮,嘻嘻地笑着說:“我麼,是練上樹,是練輕功!”楊華說:“哼!說這話,虧心不虧心?”柳研青說:“虧心。”一句話,把楊華一腔的不悅,立刻化爲烏有,也不禁笑了。

  光陰荏苒,倏已新秋,離楊、柳婚期不過還有四個月。可是這一對情侶磕磕碰碰,口角紛爭,不時地鬧,只是瞞着鐵蓮子一人。因爲鐵蓮子深知女兒的脾性,若看見他倆拌嘴,必定痛責柳研青,甚至長本大套地訓女。兩個人又都是會武技的人,雖說是兩情歡愛,可是談到武功,最易啓爭。柳研青自炫己才,話語中不把楊華師門擅長的“劈掛掌”放在眼裏。楊華忍耐不住,反脣相譏,說是口誇無憑,動上手,柳研青未必準行。兩人你一句,我一句,針鋒相對,各不相下。這一日,竟趁天將明時,兩人私下邀定,偷到練武場中比試。柳研青一心想勝了楊華,好教他說嘴打嘴,永遠不敢小看自己。楊華呢,也想趁此機會,折服了她,稍振乾綱,省得柳研青往後語言驕矜,目中無人。

  兩個人來到武場,口中依然是喋喋不休。當下各亮開架式,也照武林規矩,雙拳一抱,齊說一聲:“請!”頓時打了起來。柳研青纖腰俏轉,玉腕輕揮,施展開“七十二手短打”,一開招,就是進手的招數。玉幡杆楊華長身玉立,揮動雙拳,忙用師門所傳的“劈掛掌”來接招。柳研青目含笑意,才一照面,右掌往外一遞,就是一手“龍探爪”,春筍般的二指倏地向楊華面門點來。楊華微一側身,右掌向外一掛;柳研青早將招撤回,左掌翻起,突然向楊華手腕上砍來。楊華忙探右掌往外一封;柳研青柳腰一扭,快似飄風,早已繞到了楊華身後,嬌喊一聲:“呔!”“金蜂戲蕊”,倏地一掌向楊華背後襲來。玉幡杆一招撲空,忙往前斜腰繞步,急急地一轉,方纔躲閃開這一掌,不由得耳根一陣發燒。

  柳研青更不容情,掌雖打空,卻趁勢往左一撲身,刷的一個掃堂腿,竟奔楊華斜伸的左腿掃來。楊華急一擰腰,一個盤旋,挺身直立,方待要還招進攻;那柳研青倏已翻轉來,往上一聳身,趕到楊華面前;“順水推舟”,攔腰一拳打到。楊華急展錯骨分筋的掌法,才得把這一招卸開。

  柳研青身手輕快,招術純熟,挑砍攔切,挨幫擠靠,真假虛實,飄忽莫測,一攻一守,狡獪異常。《拳經》說:“學拳千招,不如一快。”這柳研青頗領略得一個“快”字訣,就佔了勝場。這也是她父鐵蓮子柳兆鴻因材施教,指授得法。他曾經告訴柳研青:“女子學拳,須以巧捷勝。因爲女子不論怎樣練,天賦所限,斷不及男子力大氣雄。巧捷,正是女子習武護身最切要的祕訣。”柳研青十年來功夫,就全用在這“輕靈巧捷”上面。玉幡杆楊華卻好博而不精,他的劈掛掌雖然掌重力猛,吃虧在招術不熟,輸在一個“慢”字上了。兩個人約摸走了二三十招,柳研青先發制人,一招快似一招。楊華只顧得招架,顧不及還招反攻。柳研青一打二打,漸漸把楊華逼得一退兩退,退到牆角。就在這時,柳研青忽用了一招“進步雙推”。楊華後退無路,勢須斜閃,忙將左腳往外一滑,左掌一穿,右掌往後一掛,如此便可將這一招搪開。不意把式場中沙細土柔,玉幡杆頓足用力,嗤的一滑;不由得踉踉蹌蹌,身軀往後一搶。柳研青得理不讓人,急往後一斜身,“懶龍伸腰”“嘭”的一掌,正擊在楊華背上。借勢送勁,楊華身形一晃,直向前栽去。柳研青輕舒皓腕,猛一把將楊華扯住,嘻嘻地笑道:“二師哥,你給我做徒弟,還差得多呢。”

  楊華愧惱之餘,吁了一口氣,眼看着地皮說道:“這算什麼?我穿的是皮底鞋,頓滑了,教你揀了一個漏。”柳研青越發笑得拍手打掌,把腳一擡道:“二師哥,得了!你瞧,我這靴子也是皮底呀。誰要輸了不認輸,誰可是小狗子。”楊華滿面漲紅的說道:“就是我輸了,又算什麼?妹妹你不用驕,你可敢跟我比暗器麼?”柳研青道:“比暗器就比暗器。我不是吹,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我雖然沒有練熟,可是要躲暗器,綽綽有餘。”

  兩個人悄悄地回去,各將應手的暗器取來。玉幡杆左手持彈弓,右手握彈丸,將弓一拽道:“師妹留神,我可要發了!”柳研青捏着三粒鐵蓮子,當場一站,道:“你就打吧,往準裏打。”

  兩人過起暗器來。彼此相距很近,楊華輕曳弓弦,照柳研青不致命的所在打來。柳研青連躲過數彈,笑道:“這回你可就打不着了!”一語未了,楊華陡將彈弓連開,喝一聲:“留神。”刷刷刷,如驟雨驚雹,展開了連珠彈法。柳研青急閃不迭,忙將手中鐵蓮子發出。一下,兩下,末後一下,鐵蓮子和彈丸相碰,啪的一聲響,倏地一錯,爆起來;餘勢未裹,竟打中柳研青的左乳,疼得她幾乎栽倒,“哎呀”一聲,抱胸坐下。楊華忙停手道:“怎麼樣了?”柳研青掉淚道:“你怎麼真打?”楊華笑道:“當場不讓故,舉手不留情。妹子怎麼挖苦我來着?我看看吧,打在哪裏了?”丟下彈弓,走過來蹲下,探手撫傷,摸着了乳頭。柳研青大怒,本來就疼,又遭輕薄;順手一掌,打了楊華一個嘴巴。楊華捂着臉叫道:“咦,你怎麼打我臉?”柳研青道:“打的就是你!教你說便宜話,犯混賬!”兩人都翻了臉,楊華翻身回去,俯腰要拾取彈弓。柳研青誤疑他還要動手,竟一伏身竄過來,擡腳一踩,把弓踩住,又一錯步,將楊華一推。楊華踉踉蹌蹌栽出兩三步去。柳研青奪弓在手,“刮”的一聲響,將弓折爲兩斷。

  彈弓一折,玉幡杆楊華氣得曲眉直豎,玉面濺朱,手指柳研青道:“好,你這丫頭,如此驕悍!還沒過門,你竟要打男人!我找岳父去,這門親事,我消受不了。”柳研青更是惱怒道:“你往哪裏走?姓楊的小子,你拿我柳家姑娘當了路柳傍花,你瞎了眼,瞎了心了!我讓你走出門,我對不起你。”飛身一竄,將園門堵住;雙手一插腰,兩眼睃定了楊華。

  楊華前進不得,後退不甘,窘在那裏。他猛頓足叫道:“好,好,好!”飛步搶奔兵刃架;柳研青也一頓足,搶奔那邊兵刃架。楊華從刀槍林中,抄取一根木梃;柳研青竟搶起一把短刀。這一雙未婚夫妻,公然變顏相仇,狠狠鬥在一處。楊華雖然忿怒,究竟心有顧忌,動着手只有虛張架式。柳研青卻緊咬銀牙,將一把刀使得霍霍風生,一招快似一招,一刀狠似一刀。只十數合,楊華手忙腳亂,抵擋不住,急忙撤身欲避。柳研青刀風犀利,緊緊裹將上來。玉幡杆百忙中想把刀給她打掉了,然後撤身一走。他覷了一個破綻,倏地一梃照柳研青脈門點來。柳研青側身讓過,將木梃一把奪住。楊華急往回奪,柳研青刀鋒一展,斜取右肩。玉幡杆楊華急閃不及,將胸膛一挺道:“冤家,給你砍吧!”柳研青把刀比了比,看見楊華閉目等死,忽然咬牙切齒,把刀鋒一掣,卻將木梃一送,突飛起一腿。楊華撲地跌倒,突又一躍而起,急翻身便跑,大叫:“師父,你老人家快來,你老的女兒要殺我哩!”
Previous

Table of Cont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