衆鏢客聚精會神,眼盯着豹黨的船。九股煙喬茂向宋海鵬嘮叨:“宋爺,你水上的功夫很出風頭,你怎麼不下水過去鑿他們的船呢?憑宋爺你一個人的力量,把豹子的四隻船,全給鑿毀了,於是乎豹子落湖,宋鏢頭立奇功。我說的怎麼樣?”
九股煙的話,似乎是出主意,又似乎是挖苦人。雙鞭宋海鵬把九股煙盯了一眼,說道:“我謝謝九爺的指教。你不是也會狗刨麼?勞你駕,咱爺倆走一趟!”說着一指波心,道:“水很淺,走吧?”
九股煙一吐舌頭,宋海鵬轉對戴永清說:“戴四哥,咱們就下去,也教喬師傅心上痛快痛快。”兩個人全站起來,要往下跳。忽被黑鷹程嶽聽見,忙攔住二人,大聲說:“師父、胡老叔,宋師傅、戴師傅現在要下水水戰,使得使不得?”蘇建明道:“咳,喬九爺,你口下留情吧。宋爺、戴爺,你二位別忙,你先等一等,我們得聽軍師的口令。吆,你們二位快看,他們要怎麼樣?”
當此時,那豹黨船上的白娘子凌霄燕、雄娘子凌雲燕一雙璧人忽從船艙出來,各捧着兵刃立在船頭,眼望岸上。一陣風吹過來似聽雙燕說了幾句什麼話,那飛豹子袁振武、子母神梭武勝文以及二老三熊紛紛從艙中出現,唯有負傷的震遼東沙金鵬沒有露面。飛豹子與凌雲雙燕似有所言,旋見白娘子、雄娘子各取一支胡哨含在口中,吱吱地一陣狂嘯,似有所關照。鏢客忙尋岸上,只見斷岸叢草亂生,河牀甚矮,竟望不見岸上到底有何動靜。青松道人道:“待我來。”一面催船急駛;自己徑走到桅杆前,右手單把一提,左手單把一換,嗤嗤嗤,攀上桅杆頂。
智囊姜羽衝在那一艘船上,也攀桅升頂,凝眸望了望,半晌不見動靜,只見一隻豹船忽然落後。智囊遙對青松道人說:“青師傅,沒有什麼埋伏吧?可是他們不能不知道此處是死路。他們既明知道是死路,爲什麼偏要這麼走,我們……”說時一滑手,唰地落下來。青松道人也在桅上,唰然一墜,唰地又上去。原來有兩支短弩箭從落後的那隻豹船上遠遠打到,縱然遠攻無力,卻也不能不躲。
智囊姜羽衝冷笑道:“飛豹子不願意我們登高。”青松道人道:“我偏要看看。”弩箭連發數下,青松道人在桅上撲打閃躲,始終不下。鏢客羣雄一齊譁贊,有的人見豹船放冷箭,也要還擊他,俞劍平道:“師兄,何必慪這個氣,快下來吧!”因爲相距太遠,放箭徒勞無功。俞劍平攔住衆人,勸其不必還手。
這時一陣風過處,聽見豹船上也有人喝彩道:“好身法,好老道!”青松這才一笑,把身形一側,頭上腳下,唰地下來。穿着他一身道袍,毫不覺累贅。青松道人走到俞劍平身邊,舉手一揚,竟接了七支短箭。這箭全是由豹黨船窗縫射出來的。青松問衆人:“可知是誰放的?”全說:“是一個年輕人,不是豹子。”青松道:“難爲他手勁不小。”
落後的豹船又緊劃數下,彼此的船又相隔數箭地。曠野深沉,一陣風過處,才聽見彼此的話聲。武師們目力好,望見飛豹子拉着子母神梭的手,與他喁喁對談。忽然間,飛豹子向岸邊一望,又往鏢客這邊一望,桀桀地大笑起來,跟着高聲叫道:“俞劍平,俞劍平,姓袁的要告辭了!你有本領,儘管來追,儘管來攻湖!”
似聞豹船喝出一聲口號,四隻船順着江函子,一味往斜刺裏開,竟似要開到淺灘上。智囊首先發出驚訝之聲,告訴大家留神。鏢客一齊凝眸。此處河牀道邊,寬有六七丈者,窄有三四丈者。豹黨擇了一處最窄的河牀,把船開到沙灘。白娘子“吱”地吹了一聲口哨,四隻船一字排開,列成浮橋,阻住河牀,只見有十幾個豹黨“撲鼕撲鼕”跳下水去。船上的人也七手八腳,往下投擲連串的草捆。又從船內搭出長長窄窄的竹筏木板,眼見他們很神速地把草捆墊沙灘,用板筏架草捆,轉瞬做成兩道浮橋。雄娘子一聲胡哨,首先引領飛豹子、子母神梭十數人踏草橋登岸。隨後豹黨衆人也陸續舍舟上岸。眨眼間,豹黨四隻大船成了空船,並且眼見四船吃水已淺,往上漂起來。
十二金錢俞劍平、鐵牌手胡孟剛、智囊姜羽衝與鏢行羣雄看得清清楚楚,忙說道:“不好,他們真要這麼逃走!”那幾個青年鏢客叫道:“不要緊,我們過去奪船拆橋!”俞劍平道:“使不得!”孟震洋、戴永清、宋海鵬等,早已掠波下投泅入水中,確實水淺得很,人在水底,歷歷看得分明。船上的鏢客一齊用力,要趕過去把船靠近豹船,這樣就可以借船爲排渡。但未容鏢客的船迫近,也未容泅水的人過去奪船,那豹黨的四隻大船,忽然從艙中冒出濃煙來,一霎時,卷出烈焰,燒成四團大火。水中鏢客全都退回,從水底浮出頭來看望。船上的鏢客也都大驚,急忙把船駁回來,恐被烈火延燒。這一把火阻斷了追兵。豹黨發火的船居然在水中搖搖曳曳,做一字排開,塞住江面。而且暗中分明似有人在船底推動,直往鏢客的船奔衝。船勢來得雖慢,卻也怕它延燒過來。
智囊姜羽衝忙喝命撥船倒退,越快越好。鐵牌手胡孟剛急得亂叫:“我們就眼看着把他們放走麼?人家的人會水中推船,我們的人就不會在水底截住麼?”遂大聲向水下的鏢客喊嚷。水下的鏢客果然不待招呼,已泅水過去,意欲奪舟救火。十二金錢俞劍平早看見飛豹子一行登岸以後,已然亮出弓箭。忙向孟震洋大喊道:“快不要過去,趕快回來。我們不會從這邊上岸堵截麼?”
飛豹子袁振武、子母神梭武勝文,此時已然紛紛登岸,沒入林中。岸上只剩下白娘子凌霄燕、雄娘子凌雲燕。這雙凌燕子率領部下,用強弩斷後,結成隊伍,忽散忽聚,動作很迅速整齊。泅水的鏢客還想與豹黨泅水行舟的人截舟水斗,但水中的豹黨並不肯戰,也不肯再推船,把火燒的船推到分際,立刻泅水退回去,在焚舟的上游一齊露面。白娘子吆喝一聲,泅水豹黨立刻浮到浮橋邊,紛紛上岸。臨到末後一人上了岸,岸上人立刻曳動繩索,把浮橋跳板連擡帶曳一齊擡上岸邊,也放火燒了。
泅水鏢客孟震洋、宋海鵬、戴永清等從水底潛渡,繞過了焚舟之處,也搶到上風,探出頭來。目睹此情,互相傳呼着,就要展身手奪浮橋,搶堤岸。剛剛往這一邊浮,凌雲燕一聲狂笑,把胡哨吹響。岸上弩箭手奔過來,“唰”地一排箭照水底水面攢射過去。孟震洋等急忙划水躲避,浮到稍遠處,探頭觀望。眼看着敵人拆橋、放火、整隊,不慌不忙,收拾利落;又一聲胡哨,白娘子、雄娘子帶隊撤入林中。孟震洋氣得無法可施,回望焚舟,仍是烈焰熊熊;再回看鏢船,竟也在想法,要從別處攏岸。沒影兒站在船上連連催促。孟震洋一行只得泅水迴轉。
俞劍平容得泅水的人退回,立刻催水手劃舟往回走。已問明水手,豹黨登岸處是一座淺灘沙洲,實難停碇攏岸。但是這沙洲並不大,要趕緊往回繞,也許從別處登陸可以追得上。俞劍平與智囊姜羽衝力促大家協力,火速行船。
衆鏢客眼望兩岸,岸上盡是白茫茫的浮沙淺灘,情知沒有下腳處。人既不能登,船更挨不上邊。有的人仍覺不甘心,要施展“登萍渡水”的功夫,先遣數人掠灘上岸冒險一試。並且也學着豹黨那樣,割草墊灘,引渡餘衆。三江夜遊神蘇建明首先發話,向單臂朱大椿說道:“朱四爺,咱們弟兄試一試,怎麼樣?省得往回繞,越繞越遠越晚了。”單臂朱大椿面有難色,搔着頭轉問孟震洋道:“孟爺、宋爺,你們幾位是泅水的行家,你看這沙灘,能夠對付着滑走不能?”飛狐孟震洋、宋海鵬、戴永清端詳沙灘,說道:“灘太軟,片又不大,輕功高的人也許能夠掠過去。只是你老看,這裏最淺的還有三四丈,沙灘又比土岸矮着好幾尺,踏着軟灘竄高,怕不好冒險吧?”
蘇建明不服老,邀着朱大椿、青松道人,要分一半人掠沙飛渡。蘇老對俞劍平說:“俞賢弟是頭腦人,可以不冒這個險。我們哥幾位先試試。”
這時候,船還是加緊往回攢行。俞劍平忙攔住蘇老:“老大哥,這決使不得,千萬不要上去。”蘇老笑道:“你怕我陷在沙裏頭麼?”俞劍平道:“那倒不會,我知老哥輕功絕頂,必能上岸。但是你得留神,登了岸還許上當。我們袁師兄,就能這麼好好地走了麼?他在岸上還許有埋伏。我們的人會青萍渡水的並不多,上了岸人便落了單,算來我們的人能運輕功渡灘的,就只有六七人。他們焉肯容我們上岸割草,接引大衆?”他堅決地攔勸蘇老持重吃穩。智囊姜羽衝也說:“眼看就繞到登岸的地方了,蘇老前輩姑且候一候吧。”蘇老到底不服,立在船幫上用一枚蝗石試往沙灘上一拋,“嗤”的一聲,蝗石掠灘面而過,帶起泥漿來。果然看出灘面太軟,不能立足,不能借力。他這才仰面吁氣道:“豹子這傢伙詭計多端,單擇了這麼一個絕戶地方做脫身處,難斗極了!”
大家動手,船行極速,用不了半個時辰,已駛到登渡處。這裏仍不是泊舟之所,不過堤岸較低,沙灘面積較窄。岸上有一條汲道,上搭跳板。大家把船駁轉,往跳板旁邊攏靠過去。距跳板還有一丈多便不能行船了,只好將船泊住。鏢行羣雄道:“我們往板上跳吧。”三江夜遊神蘇建明道:“別忙,我先試試。”他立在船頭,相了相形勢,立刻俯身輕輕一竄,輕輕拔高,輕輕落下,恰落在跳板上,腳只一點,“嗖”地上了岸。這跳板很結實,居然穩穩當當,盡人都可落腳。蘇建明又搶到岸邊高處,登高往四面一望,這才向衆人招手道:“上吧,沒有埋伏。”說話時,朱大椿、青松道人、夏氏三雄,早已陸續跳上來了。
這跳板確是居民的汲道。豹黨在此並未設伏。其實豹黨這一走,也是變出不測。他們的本意,並沒有打算退入洪澤湖,偏偏發生意外,官兵聞耗,火雲莊被劫。子母神梭武勝文爲友受累,竟致覆巢。這才激怒了飛豹子,料到武氏住宅一被圍攻,馬腳已露,決計不能回救。這才倉促變計,強勸子母神梭同往歧路上退去。幸而這一條退路是事前防備萬一加緊準備的。當時一共準備三條退路,如今擇取這一條水路。
但是鏢客大舉而來,志在藉此一會,務必討回鏢銀,他們焉能空空放過?且此事既被官兵知道,再想私了,已不可能。更料知火雲莊一變,豹子銜怒,今後已成仇讎,鏢行也就不存求和之意,索性苦追不捨,以期到底尋出結果。豹黨鏢行兩方面實逼處此,不得不然。飛豹子率黨拔身一走,若只憑己力,恐怕也逃不脫。幸而雄娘子凌雲燕失招負愧,奔了回去;白娘子凌霄燕大舉來援,這才雙方湊巧,把子母神梭引入沙洲,由沙洲退往別處。
這些情形,在豹黨自覺手忙腳亂,頗感狼狽。在鏢行自然並不知情,還以爲豹黨佈置周密,處處都有退路,他們既由沙洲遁入湖中,深恐他們在湖內擺佈什麼陷阱。因此,鏢行追趕之際,稍涉顧忌。等到鏢客繞道上了沙洲,豹黨早已退得無影無蹤了。
衆鏢客立刻在沙洲上分撥列隊,要前後策應着,火速窮追下去。智囊姜羽衝忙尋了一株大樹,先登高一望,把長鬍蘆似的一座小小沙洲,前後情勢匆匆看明。然後他請大衆稍待,先問水手,後向衆人說:“我望見北邊似有帆影,恐怕豹黨又已易陸而航。我們不能跟在他們身後一味後趕。我們應當分撥追抄,可是橫抄的人必須會水。並且湖中是不是有豹黨臨時現設的伏樁,他們是否還會藏着大幫的人,我們現在全不知道。可是機會稍縱即逝,我們又不能不追。諸位高朋,小弟的意思,要請大家協力,分水旱兩路入湖窮搜。我們卻是不免要涉險。……”
大家鬨然讚道:“好!我們應當這樣追。我們不怕險,我們爲朋友義氣來的,怕險誰還會來呢?軍師,我們誰走水路,誰走旱道?”當下立刻分路。大家都認爲豹黨走得儘快,此刻也未必離開沙洲,故此只請幾位武林前輩率領熟洪澤、知地勢的人和全數會水人重複登舟,火速地掠湖而去。雖說此舉志在追豹,也等於探道。唯有沙洲這塊地方,由俞、胡、姜等大批的人趕來。
當下,水陸並進急往前追。在船上只留下三兩個鏢客,守護着受傷的無明和尚諸人。十二金錢俞劍平以下,都不顧勞累,也不怕洲上居民驚訝,一個個拔步攢行,急搜下去。洲本不大,只有六七家漁戶和數處看青的村舍。洲心一片片青紗帳,轉望皆綠。
衆鏢客先趕到豹黨登岸處,往灘邊一望,遺蹟猶在人早沒了影。又折回北頭,分明看見北岸上有泊舟的小碼頭,舟既可泊,當然豹黨可由此處逃走了。大家立在岸頭,遙望水面,一片汪洋,微見帆影,東一片,西一片,不知那一處是豹黨逃走之船。俞劍平、胡孟剛一齊望洋興嘆,恨恨不已。更回望洲心,青紗帳掩映處似有炊煙,可是看情形,這裏決不象大盜盤據之所。這地方太小,且只有北和南東三處出入口,巨盜實不能在此割據稱雄。
大家悵望良久,不顧勞乏,只得往裏搜。先找到土民,試一打聽。果然此處只是水田漁區,常日很太平,並無匪人出沒。再打聽剛纔可有逃走的一百多人從此經過。據土民回答說:“剛纔確有一大批爭碼頭的人,也不知是在哪裏械鬥來着,剛纔倒是奔上此洲。看樣子,人數很多,個個鴉雀無聲,急走不休。又好象是打羣架剛亮隊,還沒有交手似的。我們不敢湊近了看,怕惹出麻煩。後來他們就貼湖邊走了。”鏢客忙問:“你們看見西湖岔,船上失了火沒有?”土民答說:“看是看見起火冒煙了,可是誰也沒敢過去看。有一個年輕漁人剛跑過去,就被打羣架的人硬給擋回來。拿刀動槍的,誰也不敢看了。”據此問答,確知豹黨果然是路過此地,並非借地安窯。智囊姜羽衝說道:“不用打聽了,我們趕快地打水路追吧。”
鏢行大衆火速地退回,且退且搜索兩旁。忽有一個短衣男子,在樹林後一探頭,又縮了進去;縮進去,又探出頭來,情形很蹊蹺。好幾個青年鏢客大喝一聲,持刀撲過去。沒影兒頭一個趕到,就往裏猛撲。只見那人連連搖手,似無敵意,同時眼上眼下地打量衆人。衆鏢客豁剌地將那人圍住。沒影兒魏廉、蛇焰箭嶽俊超喝問道:“你是幹什麼的?”這人年約三十多歲,衣衫襤破,分明是窮苦的漁夫。鏢客衝來得兇,嚇得這人縮成刺蝟,連聲說道:“我是老百姓,我是漁船上的。你們諸位老爺可是鏢行達官麼?”沒影兒喝道:“擡起手來,讓爺們搜搜。”
這人答道:“你老不用搜,我身上有一錠銀子、一封信。這信是給鏢行老爺們的。銀子是我的。”說時,從衣襟下取出一張污穢的信條來。另有一錠銀子,他卻緊握在手中不釋,對沒影兒說:“這個字條兒,剛纔有一位碼頭上的蔡頭兒親手交給我的,教我當面遞給海州開鏢局子的胡二爺。”
此時衆鏢客都走過來,已聽見此人的答話。鐵牌手胡孟剛道:“我就姓胡,是誰給我的信?”紙條兒早由沒影兒魏廉搶出,自己先看一眼,忙遞給俞、胡二位鏢頭。
胡孟剛最急躁,忙問漁人:“是個什麼樣的人給你的這封信?什麼長相?”口裏問,眼不閒,早將紙條抓過來,展開疾讀。草草一閱,頓足叫罵道:“好豹子,他真就倒打一耙!到底是誰把消息透給官兵的呢?教豹子可捉住詞了!”胡鏢頭如瘋了似的,兩眼通紅,不知要咬誰纔好。
十二金錢俞劍平接過紙條,見衆人都湊過來看,把漁人遣開,低聲唸誦道:“胡鏢頭,我與足下無冤無仇。北三河一會,本可當日了結。詎奈俞某違約失信,明來較技,暗下辣手;膽敢勾串官兵,陷害幫場之人。我友無端被累,所受池魚之殃,恐較足下更甚!足下不過失鏢,吾友則已破家傾巢,吾何以對我友耶!胡鏢頭,此非我無信,汝勿怨我,請質問令友。並煩尊口,轉告令友,今後天長地久,大仇已結,誓所必報。我若不能復興吾友已毀之家業,我若不能爲彼雪恨復仇,我誓不與俞某並立於天地之間。別矣,胡鏢頭!請告俞某,從今以後,江南北,山東西,若有大案掀起,即是區區不才報答十二金錢名鏢頭妙計鴻施之日也。”那信下款沒有留名,照樣只畫着一隻“插翅豹子”,塗抹得亂七八糟。看文筆字體,竟非豹子親筆,不知是何人替他寫的。這只是一張毛頭紙,揉搓成一團了,倒確是剛寫的。
還有第二頁,字跡較少,也無署名,下款畫着一隻大鵬,文稱:“無明師傅臺鑒,拜領高拳。可惜用暗算,不是英雄。今生不能便休,不出一年,當圖後會。”下款只押一個“鵬”字。
接着後面,另有一種筆跡,也寫了一堆話,上說:“俞鏢頭,不才洗手歸農,賊腔未改。何幸名鏢頭不棄草茅,驚動官軍破我別巢。我今迫不得已鋌而走險,又恢復當年舊營生矣。我敬謝俞鏢頭之成全,圖報有日,言長紙短。”下畫雙鴛鴦鉞和一對梭,正是子母神梭的外號。還有“凌雲雙燕”的小印,也鈐在紙尾上,可是什麼話沒說,只有“請了”兩個字。
俞劍平看完這些留柬,竟有四人之多,不禁怒火上騰,轉成苦笑,對大家說:“好,我就知必落到這步棋。諸位,我夠多冤,官兵剿火雲莊,咱們至今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。他們硬按在我頭上,說我勾結官兵,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!”霹靂手童冠英道:“那是脫不掉的了,也難免他們有此一想,眼睜睜官兵把火雲莊圍上了,他們不賴我們,可賴誰呢?現在算是抓破了臉,無可挽救了。我們趕緊快打正經主意,索性我們就請兵清鄉,跟他們死幹。”
胡孟剛道:“不管後來怎麼樣,咱們先管現在的。我們趕快上船,趕快追!”大家又把漁夫叫來,盤問了半晌。漁夫只說是一個年輕人給了他這封信,還給了五兩銀子,別的事全不知道。倒是看見大批的持短刃的人了,可是他們走得很快,又下卡子阻止居民窺探,所以他們的詳情,一點也說不出來,這話和剛纔那個土民一樣。鏢客聽了,立刻奔到岸邊,登舟啓錨,徑往洪澤湖駛去。
俞夫人丁雲秀在船上留守,和幾個青年鏢客持劍衛護受傷的無明和尚。見了面,迎問俞劍平:“沒有趕上吧?可趟出痕跡沒有?”童冠英笑道:“嫂夫人料事如神,這焉能追得上?只得了豹子四個人留下的幾張字條。他們四撥算是連在一起,要專心和我們江南鏢行作對了。”俞夫人道:“哪四撥人呢?洲上還有埋伏不成麼?”
俞劍平道:“他們只在洲上換舟登陸,再由旱路改水路,把咱們甩下罷了。洲上沒有黨羽,現在是袁師兄跟子母神梭、震遼東沙金鵬和什麼凌雲雙燕,四派歸一,更要跟我們過不去了。他們把剿莊的事,算在我們的賬上。他們說還要在江南江北掀起大案,給我們栽贓搗亂呢!”
俞夫人驚道:“哎呀!這可得想法子,我們可以先一步向官府報案。”肖國英守備道:“這事交給小弟,我們可以就近請兵。”大家紛紛議論着,船已悠悠到達沙島前面。不但沒有尋着飛豹子的船,連鏢客綴下去的第一艘船也沒有碰見。大家飢渴難支,雖有乾糧,僧多粥少。一個個眼望湖面,目追往來帆影,心中十分焦灼。由北三河奔洪澤湖,乃是逆流而上,船行很慢。往來的船連檣結帆,並不算少,可是東來的多,往西去的較少。偏有幾艘在前面行駛,大家便駕船拼命跟追;及至相距不遠,看出不象豹船,便一陣氣沮。如此數次,眼看天色漸晚,必須挪岸。
智囊姜羽沖和夜遊神蘇建明,問俞、胡二人:“這不能再往前追了。”胡孟剛仍不死心,說道:“他們前腳走,我們後腳追,我不信會追沒了影。”俞劍平見衆人皆有疲色,嘆了一口氣道:“又是水路,又是旱路,歧中有歧。我們袁師兄又在事先就有佈置,追不上纔是意中事,追得上倒稀奇了。胡二弟,你知道我們袁師兄在船中擺着什麼陣勢麼?萬一追上他,敵衆我寡,又快天黑了,我們還須防誤入了圈套。我們現在索性上岸投店吧。”
大家把船泊到附近小碼頭上,地名叫星子壩,立刻分覓店房,洗臉進食。幾個年長的鏢客商量着,一面派人折回寶應鏢局,調請幫手;一面打算按江湖道,求請洪澤湖的大豪紅鬍子薛兆相助。此人在洪澤湖,包攬水陸碼頭、車船、腳行,手底下有許多打手和門徒,很可以借重。並且他久居洪澤湖,地理也熟,聯絡官紳也好,可稱人傑地靈。
這個主意,人人都以爲然。肖守備和白彥倫店主,都主張跟豹子無須講面子,應該立即報官請兵搜湖剿匪。並說機會稍縱即逝,須趕快辦理。這樣辦法,鏢行羣雄有多半不願意,認爲丟人,也怕沒什麼用。倒是圍剿火雲莊之事既屬實情,官軍拿不到要犯,勢必要追趕下來,恐怕不出今晚明早,官兵必要趕到此處。那時候,鏢客忙着搜鏢,官軍忙着剿匪,官私同辦一件聯手的事,最易引起枝節,鬧出誤會,至少也難免互相掣肘,泄漏機關。這件事必須趁官軍未到,迎頭先去疏通一下。俞劍平自然把這件事託付肖守備。
肖守備當即應允,臉上不無疑難之色,因爲直到此時,剿莊官軍究有多少兵,帶兵官是何人,甚至是漕鏢,還是撫鏢;是練營,還是綠營,目下全未探出,簡直無法迎頭求見。還有火雲莊附近,本有少數鏢客在藥王廟中算是留守,實是暗窺武莊主的動靜。現在火雲莊被剿,僅從豹黨口中喝出,鏢客自己人至今仍未趕來送信。大家對此不勝怙惙,而且漸漸起了疑慮,生怕留守之人遇着不測。
當時仍由軍師智囊姜羽衝分派,請年輕的鏢客時光庭、李尚桐兩人火速結伴,坐小船仍順北三河往回裏走。先到決鬥之處,在那借寓的民宅中,原來還有幾個留守的人和二十多匹駿馬。就請李、時二青年,先到借寓處,轉煩留守的人回寶應送信邀助。至於李、時二人,可以改走旱路,把那二十匹駿馬帶到這星子壩店裏來。李、時二人應聲而起,立即駕小船出發。他倆剛走,在北三河留守的鏢客,已將那二十多匹馬改由陸路送來。他們已得知大衆追豹入湖,便自作主張,一路訪問着,尋到此間,李、時二人竟撲了空。幸喜留守的人很心細,還留下一個趟子手和一匹馬,跟房東也留下話。李、時一到,略一尋思,教這趟子手回寶應送信,李、時二人便又往回走。
這邊碼頭上俞劍平等大衆,因投店已晚,各店客滿。人數較多,一店不能容,就分住在兩店,兩店又隔在兩條街上。俞、胡、姜等住在一處,俞夫人丁雲秀另居一室,馬氏雙雄引着一些青年鏢客住在另一處。飯罷吃茶,大家精神又是一振。
決鬥的時候,這些人並沒有怎樣交手,只在截豹時,拼了一陣,現在一路窮追,耗時過久,大家未免飢渴焦急。此刻飽餐痛飲,大家又紛紛地出主意,要出去踏訪。幾個青年聚在一起,唧唧噥噥似有祕密的打算。此時不到二更,這些鏢客在店裏哪能坐得住,這個藉口要出去涼爽涼爽,那個藉口要上街買東西,有的說近處有朋友,要去看看。
這時候,鐵牌手胡孟剛屢跌之後,嗒然若喪。平素頂數他嗓門高,現在頂數他沒有話;只有唉聲嘆氣,喃喃地罵街,也不管豹子是俞鏢頭的何人了。倒是振通鏢客沈明誼、戴永清、宋海鵬等,很替鏢頭招待諸友,向受傷的人道勞。
九股煙喬茂只搔頭皮,衝着鏢客們打聽:“我說,你在這湖裏頭,有熟人沒有?”嶽俊超聽了,只微微一笑。追風蔡正就接一聲:“我們的朋友只在岸上有,倒是喬師傅的朋友,許是在水裏頭住吧?”喬九煙把眼一擠道:“嚇嚇嚇!您別挑字眼,我問的是真的,哪個王八蛋才冤人哪!”戴永清笑道:“我們喬師傅最有口才,善會挖苦人。”
他們在鬥口,胡孟剛聽不入,也沒心思勸阻,站起來走到店院中了。院中月影迷離,很有人納涼吃茶。胡孟剛走來走去,獨自沉吟。沈明誼忙跟了出來,暗陪着鏢頭。
俞夫人丁雲秀獨住在一室,此時還未歇息,有她兩位師弟跛子胡振業和肖守備,以及門下弟子左夢雲、盟侄沒影兒魏廉等,相陪共談。俞夫人對左夢雲說:“你去請你師父來,或者你徑直告訴你師父,請他和姜五爺商量一下,還是趕快找紅鬍子薛兆去吧。這湖太大,我們人少,是搜岸上,是搜湖中?實在調派不開。再說……”面對胡、肖道:“再說你看袁師兄那意思,跟我夫妻成了仇人了。這事情的結局,真不堪設想。”左夢雲應聲出去,胡跛對丁雲秀道:“師姐,你趁早慫動三哥,就教肖九弟報官吧,這事決不能夠善了。”俞夫人浩然長嘆道:“真真想不到,三十年同門至好,反顏成仇。我看袁師兄比從前更狠更辣了!”胡跛嗤道:“他辣,哼!早晚教他嚐嚐。我說九爺,咱們得替三哥三嫂子想辦法。就憑咱們在江北,人傑地靈,還能教他遠來的和尚給較短了不成?”
肖守備捫着微須,端坐思索:自己的假期已迫,應該怎麼幫掌門師兄一下?其實報官正是正辦,師兄、師姐意思猶豫,不以爲然,這該怎麼辦呢?肖守備想借端把胡跛邀到外面,可是身未動,俞夫人已猜出來了,忙攔道:“五弟、九弟,我謝謝你們的主意。可是你稍等一等,聽你三哥的招呼好不好?爲了尋鏢免生誤會,咱們報官託託人情是可以的,你們可千萬別私下裏請兵剿匪。你三哥請來的朋友,全是些江湖上的武夫,不曉得官面排場,內中又有綠林中的人。五弟、九弟,絕不能不顧慮這一點。”
鏢行羣雄全都七言八語議論,十二金錢俞劍平在船上,已與智囊姜羽衝商定辦法,此刻向衆人逐一道謝道勞。末後便由智囊姜羽衝發話:“諸位前輩,諸位仁兄,剛纔我們已然商量過了,這湖地面遼闊,岸上湖心全不易搜訪。俞大哥本打算明天備禮去拜訪紅鬍子薛兆。可是轉念一想,稍緩一步,恐怕訪斷了線索。現在我們的馬已然來到,我們此刻就去拜客。諸位在店中千萬小心,此地是紅鬍子薛兆的天下,又有地方巡檢、水師營、綠營駐防。你別看豹子率領大衆可以任意橫行,我們當鏢客的若是三五成羣,乘夜亂走,就許碰在釘子上。咱們的人個個雄赳赳的,又帶着兵刃;碰見了紅鬍子手下人,就許疑心咱們是來奪碼頭,闖字號。碰見了官人,見咱們人數多,他們把我們當做打羣架的,倒可以把頭一扯,把眼一閉,回頭再來尋落子。若遇見三五個人,他們可就要辦案。這種道理,諸位一定明白,我這是多說,不過給諸位提一個醒罷了。”
青年鏢客聽到這裏,哈哈笑道:“這個我們懂得,請放心吧。我們決不會惹出枝節。不過天氣太熱,我們空着手出去遛遛,決不帶兵刃,也不會跟碼頭人物生事。官兵查街,我們決不閃躲,也不硬頂,您只管望安。姜五爺吩咐這話,你現在就動身拜客麼?這位紅鬍子薛老英雄莫非住在此地麼?”
智囊姜羽衝微微一笑,真是光棍一點就透,不勞煩說。他遂與俞劍平穿上長衣,邀同發愁嘆氣的鐵牌手胡孟剛,外偕黑鷹程嶽、金槍沈明誼,共計五人。俞劍平把夜遊神蘇建明、霹靂手童冠英、夏氏三傑、馬氏雙雄以及青松道人、無明和尚都囑咐了數語。無非煩他們約束青年,不要涉險,不要滋事。然後由那剛送到的二十多匹駿馬中,選出五匹,備上鞍韉,立即出發,奔紅鬍子薛兆的寓所而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