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二十一章 探莊圖刺麻雷被拳毆 登車避賊寡姑爭前路

  肖承澤伏在鴻升客棧第三號店房,偷窺隔壁賊人。這隔壁四號房的燈燭是點着了,肖承澤調轉身子,借燈光向內窺看,連調換了幾個板縫,才窺見屋中四個人的兩個側面,竟都不認識。那個說話操廬州口音的人,雖沒有看見面貌,口音卻越聽越耳熟。

  屋中人扯東拉西,七言八語,忽而話題漸遠,談到別的事上去;忽而又說到白晝下鄉踩探時,碰見了一個美貌的村婦,小手小腿,長得很甜淨,就是臉上有黑點。說着說着,沒有正經的話了。姚煥章直到這時,還沒有吃飯,有些餓了,暗中來扯肖承澤,要喚他一同出來用飯。肖承澤卻關切着尋仇大難,早把餓忘了,只是聚精會神地偷窺、竊聽。正繼續聽着,隔壁忽然門扇一響,從外面又走進來兩個人。一入屋內就說道:“你們訪得怎麼樣?訪出實底來沒有?”

  那牀上躺着的人爬起來說:“怎麼你們二位纔回來?我們已經訪實了,就住在柳林莊北黃家村內,老東西已經死了。現在咱們該商量商量了,咱們是明天回去報信去呀,還是在這裏等?現在事情有變了,計老二第一個要的是老傢伙的瓢,肯出三千兩的重價,可惜現在過時了。……”那剛進來的人說:“是呀,我們也訪明瞭。老傢伙死了,還有小傢伙在。就是那老傢伙,人雖然吹燈了,可是他那塊臭肉……着啊,你們可訪出老傢伙的靈柩放在哪裏了麼?”那桌旁坐着的人愕然說道:“這個卻沒有打聽。”

  那剛進來的人似很得意,說道:“大侄兒,你們還差得遠呢,老叔卻訪出來了。老傢伙的活瓢,計老二肯出三千。死瓢我只找他要半價,二千兩不賤賣。得了錢,這一筆可不能大夥分,是咱劊子手一個人獨吞。”

  那剛進來的另一個人立刻發話道:“你別不講理。……”那個叫劊子手的忙說:“彆着急,有你的份。咱倆二一添作五,好不好?”

  只聽又一個人說道:“總共講的五千兩包總,路費實報實銷,犒勞在外。這五千兩乃是把李家大小十幾口都算在內的,你揀了這麼一個死瓢,就硬要二千兩。剩下三千,教我們大家分麼?那不行,你得講理。好漢作事,要講究天理良心。”這“天理良心”四個字,幾乎把肖承澤氣得出了聲。

  屋中人紛紛談論,呶呶爭執。內中一人打斷了衆人的話,悄然發言道:“咱們先別吵,現在天氣還早,說話小心一點……”一語未了,竟有人嗤之以鼻,道:“嚇死我也。……”

  又一人道:“別亂別亂!依我說,咱們現在先說定了,到底在這裏坐等,還是一同回去報信,還是分一兩個人前去報信?聽那計老二說,李家不扎手,可是李家住着一個幫閒的人,叫什麼肖承澤,都說這小子手底下有兩下子。況且一個做知府的家眷,不能說連一個看家護院的人都沒有,咱們不要大意了。到底是等擎天玉虎來了再辦,還是咱們這就辦呢?”

  又一人嘻嘻地冷笑道:“沒有擎天玉虎,這一桌酒席就不敢擺呢!我倒沒把自己瞧低,誰知道呢,別人可跟我不一樣。”

  那桌旁坐着的人說道:“老麼醋勁又上來了。話不是這麼說,咱們不要得罪朋友。倒是咱們幾個人足能應付得來,料想李家未必真扎手。本來說好的咱們這趟來,是探道摸底。咱們當真把事全料理完了,計老二自然沒說的,越快越麻利,他越喜歡。可是這一來,豈不把擎天玉虎得罪了?怎麼不等他到,就動起手來呢?”

  一人道:“哼,你還是怕擎天玉虎!”

  那人答道:“誰怕誰呀?好漢擡不過一個理字去,你們明晚一定要辦,我可恕不奉陪。我是一定要等擎天玉虎來了,才下手呢。”其中三個人齊聲說道:“應該這樣,應該這樣!你別聽老麼的,他是瞎鬧。”

  幾個人又亂講究起來。這些人倒是一大半垂涎李映霞小姐的姿色,滿口胡說一氣。內中似乎有兩個人,曾經目睹過李映霞小姐未及笄時的容貌,對着同伴信口形容得天花亂墜,口角流涎。其餘的人連看都沒看見過,也趁熱鬧,說猥褻話,打算這一回把事情辦得了手,總要對李映霞如何如何。

  肖承澤隔垣附耳,聽了又聽,越聽越不入耳,非常氣惱。這些人說的話越發邪污,索性把李府上的僕婦丫環也講究起來了。肖承澤曉得再聽不出什麼正經的來了,想着要把這幾個人的相貌全都認清。隔壁的燈光沿着板隙,透到這邊來。肖承澤用眼一尋,靠上邊卻有一個小洞,乃是板壁的木節。肖承澤悄悄搬來一個小凳,登上去,就着那個板洞向裏邊張望。翹足延頸,觀看良久,費了很大的事,才把這幾個人的面貌看清,卻沒有一個準認識的。

  那個說話操廬州府口音的人,聽腔口很耳熟,辨面貌也似曾相識,可是一時竟想不出來他叫什麼,在哪裏見過。那躺在牀上的兩個人,肖承澤怎麼設法,也沒有看見他們的長相。

  這時候差不多二更天了。教頭姚煥章餓得肚腸子直響,實在餓不起了,要自己先出去吃點東西。肖承澤這才隨他一同出來,卻喜沒被隔壁聽出動靜。兩個人一徑來到店後院老把式場內,姚煥章忙着問肖承澤:“究竟如何,可是仇人?”肖承澤只是搖手。看他渾身的衣服,已都溼透了。這來的是仇人,已無可疑。

  肖承澤把頭上的汗拭了拭,坐在凳子上皺眉盤算。忽然站起來,從兵刃架子上揀了一把鋼刀,便要立刻翻回黃家村去。姚煥章道:“不要忙,賢弟,無論怎樣,你先吃飯。咱們得先有一個打算。兵來將擋,水來土屯,你不要着急。”肖承澤非常焦灼,姚煥章催令夥計端了飯來。肖承澤已經食不下咽,把酒連喝了幾大杯,仍要出城。

  姚煥章道:“賢弟,你這樣子和凶神一般,又拿着一把刀,一準出不了城。現在差不多快三更了,依我想,明早頂城門回去。這刀你也不用帶,明天我教人給你送去。不只這把刀,別的兵刃也帶幾件。你現在打算怎麼個主意?我看你最好勸李夫人帶着小姐、少爺,先躲一躲。家中可以留下你,我再給你邀上幾個人,再加上我,再加李府的聽差,七個賊人想也抗得住。我們不但要防他行刺,還須防他害人不成,硬來放火。我們人多了,料想賊人也下不去手。就是那個叫擎天玉虎的來了,我看也不要緊。你可以把黃家村左右鄉鄰,都託一託,有個風聲草動,也好教他們助助威。”

  肖承澤道:“姚大哥,你說教李夫人們躲一躲,但是人家在此地乃是客居,可往哪裏躲去呢?”姚煥章吃着飯,一聽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,不由得也着起急來。忽然肖承澤把桌子一拍道:“有了,柳林莊梅宅。……”姚煥章也恍然大悟地說道:“對呀,人家這裏有親友啊!到梅家躲一躲很好。”肖承澤道:“事不宜遲,現在我已經飽了,我就回去。就依你,我先不帶兵刃。姚大哥,我可拜託你了,明天一清早,請你千萬多邀朋友,多帶兵刃,到李府值夜來。等到事後,我自然重謝。”姚煥章道:“這是什麼話,談不到謝字。”肖承澤匆匆地站起來就走。

  時已近三更,姚煥章對肖承澤說:“這時候恐怕城門已經關了。”肖承澤擺擺手道:“走快點,也許叫得開。”放下單刀,取了一把匕首,大敞着衣襟,大灑步走出店門,直奔城關而去。果然到了城門前,那城門已經緊閉了。肖承澤把匕首藏在大衫底下,和守城門的邏卒對付了好半晌。無奈城門已經上了鎖,不能再開。

  肖承澤生了一肚子氣,出了城洞,想一想,便要爬城牆。肖承澤學的武功,經那老更夫指點,竟很不弱。將大衫脫下來,搭在肩頭,匕首插在繃腿上。施展壁虎遊牆功,由城牆根僻靜處,爬上牆頭。他沒有鏈子抓,只得腳登城磚縫,一步一步倒退着,溜下城牆。距地已近,望了望下面,冒險跳下去,卻喜腳踏着實地。直起身來,急忙地邁步如飛,一路狂奔。不一時,進了黃家村。忽見村口人影一閃,向肖承澤連連擊掌,肖承澤嚇了一身冷汗道:“壞了,誤了!這一定是仇人的底線。”

  肖承澤頓然大怒,一俯身,抽匕首刀上前,啞聲低喝:“好大膽的賊!”一刀扎去。這一刀好象大出那人意外,急閃身,連聲喝道:“來的是誰?”

  肖承澤罵道:“太爺是你祖宗!好大膽的賊人,膽敢尋到這裏來,往太歲頭上動土!”惡狠狠又一刀刺去。此時賊人已聽出口音來,猛然怒罵了一聲,略一招架,回身就跑。

  肖承澤直追出好遠,猛然止步,暗想:“到底不知他是幹什麼的。”便大聲吆喝,教那人止步,問那人是幹什麼的。那人跑得更快,一字也不回答。

  肖承澤越發生氣,拔步又追。追出幾步,忽想不對勁:“我還是趕緊回去看看。”這才一翻身,又往回跑,跑不多遠,又進了小村,來到李府借寓的民房之前,把長衫穿好,上前叫門。連叫了幾聲,老僕張升和護院的廚師馬二提着燈,隔門縫大聲喝問。問明白了,這才“嘩啦”的一聲把門開了。齊說道:“肖大爺這時候纔回來?”

  肖承澤道:“少爺睡了沒有?”老僕道:“沒有睡,太太、小姐全沒有睡,都等着你老呢。你老快進去吧,太太、小姐和少爺全哭了。”肖承澤這才放了心。急忙走到上房前,李步雲公子正張惶失措地在門口探頭呢。一見肖承澤,不由失聲道:“肖大哥,你怎麼纔來?了不得啦,仇人尋來啦!”一把扯住肖承澤,偕入上房。上房燈光影裏,李夫人、姑奶奶摟着李映霞,正在啼哭。

  原來肖承澤進城之後,村中突然來了兩個人,探聽李宅。鄰家雖曾受囑守祕,可是鄉下人不會扯謊,到底被來人套問準了地方。李公子焦盼肖承澤總未回來,很是心驚肉跳,坐立不安,忍不住到門口探頭眺望。這一眺望,竟劈頭遇見了一個對頭。當年在廬州府,那個自稱爲牛文英的族侄牛八爺,此時改作鄉下人打扮,正同着一個人,在李宅門前徘徊。

  李步雲公子大吃一驚,慌不迭地要想退避,哪裏來得及?竟被這牛八爺看了個清清楚楚。李公子急忙撤身回來,把門掩上,嚇得不知所措。過了半晌,自己不敢出去,教廚師馬二把門縫拉開一點,向外巴頭探看。那個牛八爺和那個同伴,正對着門口端詳呢。廚師馬二上前喝問:“你們是幹什麼的?”牛八爺未及答話,那個同伴搶先說道:“找人的,你們這裏有一位做過知府,姓李的李大人沒有?”馬二惡聲答道:“沒有。”“呼隆”的一聲,把大門閂上,回去報告了李公子。李公子沒了主意,竟跑到上房,對李夫人說了。李夫人大驚失色,說道:“這可怎麼好?這些刁民也太狠毒了。你父親生生教他們氣死,怎麼他們還不饒?”和李映霞小姐,母子三人惴惴擔心,卻一籌莫展。只得把僕人們叫來,告訴了他們,晚上要多加小心,又命老僕張升再到門口看看,那個牛八爺已經不見了。

  誰想到掌燈時候,竟突然又有人砸門!僕人受了預囑,不敢開門,只隔着門縫詢問。那叫門的人竟說是送信的,從打徐州府來,是府臺吳大人打發來,特地給濟南府李建鬆李老大人稟安送禮的。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吳大人究竟是誰,僕人們自然不給開門。那來人又說:“我一路好找,剛纔由打柳林莊,才掃聽出準地方來。說是李老大人已經不在了,可是真的麼?我們敝上打發我來的時候,不知道李老大人已經故去。”

  馬二莫明其妙,忙跑到上房稟報。李夫人止不住吃驚,只叫:“千萬不要給他開門,聽一聽到底門外頭是幾個人,把門閂住了。”又道:“萬一真是找咱們的,問他有什麼事,明天再來。”馬二答應着,剛轉身出去。李公子忙又叫住道:“你不要這樣說,你就說這裏沒有做知府姓李的。”馬二依言,出去答話了。

  那門外的人發急嚷道:“我是大遠地跑來的,找了好幾天,好容易才找到。哥們費心吧,別嫌麻煩,給回一聲吧。我從一清早直到這時候,沒有住腳。哥們勞你駕,我們敝上跟府上不是外人,我們敝上是李老大人的門生。”馬二聽了,不禁問道:“你們貴上是哪一位?”

  剛說到這裏,李公子站在堂門聽見了,很惱馬二這話,分明露出馬腳來了,忙叫老僕張升:“你快去答對,千萬把他支走了。”老僕捱到門口,只聽門外人說道:“我們敝上是輔庭吳大人,新近升了徐州府。因聽說李老大人不得意,特地打發我來稟安問候,還有一封親筆信和幾色禮物。我來到這裏,才聽說老大人已經故去了。哥們費心給言語一聲,不見太太,見少爺也一樣。”

  老僕張升聽了這話,也猶豫起來,忙問道:“二哥你貴姓?我們這裏沒有姓李的。你稍候一候,我給你打聽打聽去。”忙進來對李公子說了,李夫人目視李公子道:“你父親生前,倒是有這麼一個門生,要不就開了門,叫進來問問。”

  李公子懍然變色道:“這可使不得,萬一是仇人使詐語呢?……張升,你聽這叫門的一共幾個人,可是安徽口音麼?”老僕道:“聽動靜好象只一個人,聽口音倒是北邊人。”李公子和李夫人竟不知怎樣對付纔好。還是老僕說道:“太太不用爲難。人還在門口等着呢,依小人看,不管他是真是假,就教他明天白天再來好了。”李夫人點點頭道:“你就這樣說去吧。”

  老僕出來,捏了一套話,把那叫門人支走。那個叫門的如何肯走?明明這裏是李宅,可是不承認,既不承認,可又教明天來,這分明是支吾語,隔着門磨煩好久,方纔走了。

  這一來,李夫人母子越發心虛,提心吊膽,直捱到三更天,肖承澤方纔回來。李公子忙將仇人找上門來的話,告訴了肖承澤。又問肖承澤進城打聽的結果如何:“那住在鴻升棧打聽我們的,到底是仇人,還是熟人?可是那吳輔庭打發來送禮傳書的長隨麼?”

  肖承澤見一樁一樁的事接踵而來,事情正是緊急萬分,再不便隱瞞了。遂將自己在店中所竊聽的,所偷窺的,略微說了說。李夫人、李映霞小姐和那位寡婦姑奶奶,越發地慌做一團。李夫人叫着肖承澤的名字,哭訴道:“承澤賢侄,你看我們怎麼好?那時候,廢河案鬧得滿城風雨,人人勸你李老伯,我也勸他不要得罪闊家豪紳。他慪上氣,一定要做清官,一定要鐵面無私,摧強扶弱。現在落到這步田地,仇人還是不饒。我一個未亡人,死半截的了,恨不得跟了老爺去,也罷了。只可憐你大兄弟,他年紀還小,又是個書呆子。李家就只他這一條根,萬一教仇人……萬一有個好歹,我李家香菸就絕了。賢侄,你無論如何,也得救你兄弟一條性命。你想仇人來找,是來找誰呢?一定要斬草除根,毀害我們雲兒。……要不然,雲兒你趕緊上你丈人家躲一躲吧。就教你肖大哥保着你走。”李映霞小姐玉容慘淡,秀目含淚,也哭着說:“哥哥,仇人一定找的是你,你趁早躲出去吧。”

  李步雲公子驟聽母妹此言,心如刀割,忙說道:“母親,這怎麼行得?我躲了,走了,這裏只剩下母親、妹妹、姑母,三個婦女,叫兒子如何放心?萬一仇人來了,母親偌大年紀,妹妹又是沒出閣的姑娘家,這萬萬使不得!”

  母子三人想到難處,又抱頭悲哭起來。肖承澤在旁聽着,暗暗着急。他在店中聽得分明,仇人的惡計並不是尋常復仇。對頭李知府死了,加害對頭之子李步雲一個人,也就夠厲害了。而他們不然,這一羣匪徒對待李映霞小姐,生了更歹毒的心。現在第一個應該先躲避的,又不僅是李步雲,尤其是李映霞一個深閨弱質,知府千金。仇人派來的這些東西簡直是江湖上的敗類,綠林中的無賴淫賊,其居心更不可測。來的人那麼多,看其來意,決不止於行刺暗殺。但是這些話,怎麼對李夫人母子說明呢?

  肖承澤心中爲難,左思右想,當着李小姐,不便開口。他又是個直脖子老虎,心中着急,看着李夫人一味哭泣,越發心亂。實在憋不住了,就對李夫人說道:“伯母先別哭,現在賊人不過剛到。趁他們剛到,我們及早想法子。盡只哭,一耽誤了,後悔可就晚了。剛纔伯母說,教大兄弟躲一躲,這倒很對。還有,大妹妹乃是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,知府的千金小姐,更得保重。萬一教賊人害得有個怎麼樣……”說到這裏,很是礙口,肖承澤忙改言道:“歸總說起來,要躲最好全躲。現在夜已很深了,伯母和姑太太先定定心,趁這工夫先將細軟東西收拾出來。趕明天,我先保護着伯母、姑太太、李大兄弟、大妹妹四口,就近先到梅怡齋家裏躲一躲。這裏只留我看家。躲個十天半月,情形稍緩,再打別的主意。”

  說着話肖承澤站起來道:“伯母千萬不要盡往着急上想。我已邀來好些幫手,明早準到,都是會功夫的人,可以給咱們護院值更。伯母先收拾着;再不然,你老就歇息了吧,趕明早也來得及。我現在和大兄弟商量商量……大兄弟,咱哥倆到廂房仔細覈計一下。”

  於是肖承澤把李步雲叫了出來,兩個人密商。肖承澤這纔將自己在店中聽來的話,對李公子如實說了。李公子格外吃驚,禁不得咬牙痛恨仇人歹毒,急忙問道:“肖大哥,你要實說,我並不害怕;你要瞞着我,我倒沒法子防備意外了。究竟他們來了多少人?他們打算的什麼壞主意?難道他們公然敢來打搶我映霞妹妹麼?”

  肖承澤忙道:“你別發急,我自然全都告訴你。”遂將仇家已經打發來七個人,聽口氣人數還沒有到齊,以及他們意欲殘毀李知府的屍體,戕害李公子,並且對李映霞存心不測的話,一一說了。

  李公子口說不害怕,禁不住渾身打冷戰。他抓着肖承澤,向他討主意。肖承澤主張把李家母子四人,全送到梅宅暫住,這裏給他擺一個空城計。至於李知府的靈柩,只可僱兩個鄉下人,先看守着。

  肖承澤自以爲這很是一個辦法,他卻忘了仇人找到黃花村,就不能找到柳林莊了?但柳林莊總是一個大村子,到底住戶稠密些,這裏卻太空曠;梅家的房子又比較高大,門戶也嚴緊多了。除此以外,倉猝之間,也實在沒有好法子。肖承澤打算明天就進城僱車去。李公子想:這一進城,又耽誤一天。對肖承澤說:“明早可以就近向梅家借車去,離得近,晌午就可以走到了。”肖承澤搖手道:“這哪能白天走?要躲避仇人,自然是起五更,或者是趁天黑,教人看不見纔好。我心裏想,最好明天先知會梅怡齋一聲,在起更以後,趁着人家看不見,悄悄一走纔好。鄉下人嘴不嚴密,教他們看見了,那就遲早會教仇人打聽出來的。”

  當時大致商定,時已四更。肖承澤到院外巡視了一遍,並沒有任何響動,暫且稍爲放心。在村口追跑了的那個人,看來也許是小毛賊。肖承澤性子粗疏,這一番打算本就煞費苦心。於是前後繞轉,巡視完畢,回到廂房來,和衣而臥,那把匕首始終沒有離開身。

  轉瞬天明,肖承澤要親自去梅宅借車,但又怕教頭姚煥章找的護院人貿然來了。遂對李公子說了,打算教年輕廚師馬二前去借車。轉念一想,這又不止是借車的事。這是仇人尋蹤已到,二番借寓避仇,要候到夜晚,纔好悄悄坐車走。這些祕密的話,教一個下人去轉達,李公子覺得不很妥當。後來還是李夫人想了一個法子,教肖承澤到村子外面看看,趁着大清早沒有行人,李步雲公子改了裝扮,由馬二陪伴着,先投到梅宅去,一來借車,二來說明此事。等到晚上,再教馬二獨自押着車回來。

  肖承澤依照李夫人的話,急急出了村口,朝縣城的來路,眺望了一回。清晨時候,只有鄉下人進城的,沒有城裏人下鄉的。肖承澤登高一望,曠然無人,很是放心。急急地走回來,便催李公子作速改裝。李公子穿了一件舊小襖,戴一頂破帽子,把臉掩住,帶着馬二,投奔柳林莊而去。這也足有十幾里路,很夠他走一會兒的。李步雲在路上惴惴地怕遇見仇人。他沒想到這一去,轉眼間已弄得家破人亡,生離成了死別了!

  這邊家裏,李夫人、李小姐和姑奶奶,忙着收拾細軟。翻箱倒篋的,一找出李知府生前的貂裘狐褂,李夫人忍不住心酸落淚。想不到李建鬆一死,全家竟落到這步田地,成了有家難奔的人了。肖承澤對李夫人說:“只可帶值錢的東西,其餘物件千萬不要多帶,要一輛車連人帶東西都裝得下,還要看着不顯形纔好。”李夫人養尊處優慣了,有許多零碎東西,覺得缺一不可。草草地收拾着,已然裝了兩個箱子,四個衣包,兩個網籃,還覺得東西不夠用。

  快到巳牌時分,那教頭姚煥章竟率着四個徒弟,各帶單刀花槍,跑來照應。人數多,沒有騎驢,全是走來的,所以來得慢了,而且都沒顧得吃飯。肖承澤把五個人讓進來,吩咐僕婦備飯。姚煥章問肖承澤:“這裏仇人來過了沒有?”肖承澤點點頭,又搖搖頭道:“昨天來了,今天沒有。”因又低聲問姚煥章:“那七個人現時可在店房?”姚煥章道:“奇怪呢,他們今早全出去了,這裏又沒見着,莫非他們全走了?肖二弟,你到底認清那幾個人的面貌沒有?我們剛纔來時,在路上也沒碰見他們。”又道:“你們沒有到村前村後打聽一下麼?”

  肖承澤道:“今天一清早,我眺望了一回,一個眼生的人也沒有看見。”姚煥章搖搖頭道:“不是眺望的事,我問的是,你沒跟鄰近人家打聽打聽,可有外路人在本村借寓的沒有?”肖承澤道:“喲,這一節我沒有想到。”站起來就要去打聽,姚煥章最是能吃的,忙攔道:“別忙,咱們先吃飯。吃完飯大家都到近村打聽打聽,看看他們是不是窩藏在近處。”

  肖承澤知道姚煥章大酒大肉,好吃好喝,趕忙催着僕婦,把酒飯備上來。這五個鄉下人見了酒肉,跟沒了性命一樣。肖承澤心頭煩鬱,只拿酒來消愁,白乾酒喝了兩三壺。然後把姚煥章留在家中,自己率領那四個壯丁,分別到各處巡視打聽,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來,鄰近各村並沒有眼生的人借宿。前後轉了一圈,只碰見一個鄉下人,似乎眼生一點,此外毫無可疑。肖承澤折回李府上,那四個請來護院的也陸續到來,都說沒有看見生人。

  這時候,李夫人和姑奶奶已草草安排停當了。遂將僕婦丫環叫到面前,對他們說:“要帶着小姐到梅家住幾天。你們好好看家,聽肖大爺的話,不許到門口巴頭閒看。”

  誰想李夫人儘管這麼說,做下人的內外都通氣,早曉得主人是要躲避仇人。那個叫春紅的丫環心裏害怕,素常她是伺候太太,給太太捶腿的。這時忙搶過來說:“太太的水菸袋、檳榔荷包和梳頭匣,還是交給我吧,春喜她不行。”李夫人說道:“這回我誰也不帶,你們好好在家守着。”春紅聽了,臉上立刻帶出害怕的神氣來,忙偷偷找了小姐去,央求小姐把她帶了去,別的女僕、使女們也都搶着要跟了去。李夫人一概不許,只把十三歲的丫頭春喜,帶在身邊。這樣一來,要走的可就是四口女眷了。只借一輛車,又有行李,又有網籃,如何容得下?

  到未牌以後,風聲忽緊,竟有四個壯漢到黃家村徘徊。李知府停放靈柩之所,也有人前往。是兩個穿長袍的人,各拿着冥鏹紙錢,說是來弔祭李知府。找着看靈柩的農民,打聽這個,打聽那個,盤桓很久纔去。這農民已受肖承澤密囑,容兩人走後,忙分出一個人來,給肖承澤送信。肖承澤吃了一驚,忙問弔紙人的長相,自然是人樣,這個看柩人竟說不出特點來。又問口音,回答說是南邊人。問可是安徽廬州府的口音,還是湖北口音?這個看靈柩的山東侉子從來沒有到過外邊,聽不出什麼是皖語,什麼是鄂音。

  肖承澤賭氣不問了,反正這兩個弔紙的是奸細。肖承澤因此又加一番着急,看柩人如此笨法,簡直沒用,護靈之事可託咐何人呢?自己救活的要緊,當然分不出身來照顧死的。忙與教頭姚煥章商量,如今棺木雖是浮厝,卻已用磚砌起來了,這怎好再起出來?起出來要想掩藏一具棺材,教人看不見,也是很難。肖承澤和姚煥章一時都矇住了,竟束手無策。那請來的打手卻想出一個好主意。叫肖承澤可以抓個工夫,把靈柩起出來,刨坑一埋,把土墊平了,便可躲過仇人眼目,不致被他們殘毀了。

  此計很好,肖承澤慌忙跑到上房,告訴了李夫人。又找來房東借了鐵鍬、木槓、繩子,趕到停柩之處,把看靈人支走。由肖承澤、姚煥章幾個人,刨的刨,扛的扛,窺人不見,擡起來,找個隱僻地方,掘個淺坑,埋在地下,將土墊平,又做了暗記。

  這一樁事是辦妥當了,肖承澤和姚煥章立刻趕回來。不想走到寓所門前,大門對過,一個石碌碡上,坐着兩個男子,兇眉惡眼,直勾勾地注視李府。姚煥章忙對肖承澤打個招呼,急急退出村外,將各人手中拿的鐵鍬等物,都交給一個護院壯丁。教他繞村口過來,把這些扛擡刨掘之物寄放在別家,千萬別教門前兩個人看見。這門前兩人定是仇人派來的探子,決無可疑。

  姚煥章這一隨機應變,竟使李知府的遺體得免暴露殘毀的劫難。肖承澤等幾個人錯落走回來。肖承澤怒氣勃勃,站在兩人面前。這兩人中的一個,正是昨夜窺店時所見的一人。肖承澤橫目怒視。這兩個人全是雄赳赳的,昂然坐在石墩上,也橫目相盼,傲然不懼,面孔上帶出輕侮冷峭的神色來。肖承澤突然厲聲說:“你們是幹什麼的?”兩個人把臉仰着,互相使過眼色,說道:“你管我是幹什麼的!我願意幹什麼,我就幹什麼,誰也管不着我。”肖承澤斥道:“我就管得着你!不許你在這裏逗留,給我走開!”

  這兩個人,內有一個麻面大漢,就是名叫麻雷子的那個賊人。另外那一個生得毛頭毛臉的,一臉野氣,這個人也是江洋大盜,外號叫毛頭鷹。兩個人一聽呼叱,突然站起身來。麻雷子拿出了耍賴的神氣道:“走開?走開就走開,還要吃人不成!這裏又不是皇宮內院,又不是閻王寶殿,怎的就不許人逗留?”回頭來叫着同伴道:“歇夠了麼?走吧,人家攆了。你不知道這是人家包的地方麼!”那同伴毛頭鷹吐舌道:“喝,好厲害!想不到鄉下地方,還有這大的勢派,別是知府老爺的公館吧?我倒看不出來。”麻雷子哈哈笑道:“你可小瞧人,你怎的就知道不是公館?不是公館,怎的會有二爺把門?”

  肖承澤更忍不住,霍地撲上去,罵道:“好你個奸細,計鬆軒的走狗,敢到這裏來撒野?二爺今天就要管管你!”“你”字沒落聲,右掌往麻雷子面前一晃,一領他的眼神,左拳往外一穿,“黑虎掏心”劈胸打去。這麻面大漢手底下也很明白,一晃頭,右掌橫着往下猛切肖承澤的脈門,口中卻說:“怎麼打人?”肖承澤一撤招,那毛頭鷹從後面攻過來,突飛起一腳,照肖承澤腰上踢來。肖承澤“鷂子翻身”,身軀陡轉。毛頭鷹一腳踢空。肖承澤反撲到他面前,“猛虎伸腰”雙掌齊出,砰的一聲,雙掌正擊在毛頭鷹的胸坎上。肖承澤是轉身遞掌,全身之力全運在兩掌心,把毛頭鷹打出數尺,倒跌在地上。“哎喲”了一聲,毛頭鷹疼得齜牙咧嘴。這時候,麻雷子一個箭步,到了肖承澤的背後,奮力向肖承澤腦後擊來。肖承澤突覺腦後生風,右腳忙往後一滑,身軀半轉,右掌往上一撥,“摘星換鬥”,撲地把麻雷子的腕子刁住。往左一帶,喝一聲:“倒!”麻雷子倒很聽話,“撲通”,來了個嘴啃地,連門牙全磕破了,跳起來便走。

  那教頭姚煥章已然如飛趕到,大喝:“好野種,敢來撒野!”四個徒弟也從房後繞過來,要攢擊二人。麻雷子和毛頭鷹見不是路,兩人撥頭便跑,恰被四個徒弟擋住。肖承澤大叫:“截住他,這兩個小子是奸細!”四個徒弟怪叫一聲,揮拳擋路。麻雷子、毛頭鷹並肩急往前衝。這纔看出人的武功各有深淺。麻雷子二人敵不過肖承澤,卻敵得過四個徒弟,三拳兩腳,被他打開一條路,衝逃出去;四個徒弟反被打倒兩個。

  肖承澤哪裏肯饒,飛步急追下去。教頭姚煥章連忙叫住,恐怕歹人在前面有埋伏,使的是調虎離山計。一疊聲吆呼,肖承澤這才止步,與姚煥章四個徒弟,含怒回宅。叫老僕來問時,才曉得麻雷子二人只在門口徘徊了半晌,並沒有叫門。

  這時候已經不早了,辦正事要緊。肖承澤見了李夫人,具說已將李知府的靈柩埋藏,催促僕婦提早打點晚飯。肖承澤預備要走,把姚煥章和四個護院徒弟都拜託了。老僕張升惴惴地密對肖承澤說:“這位姚教頭是你的老朋友。這四位年輕小夥子,可跟你認識麼?你老陪着太太小姐走了,這裏又只剩下我們了!萬一這四位有一點不地道……這個沉重可不小,你老請想想。”

  肖承澤聞聽一怔,可不是,這四位年輕人被邀來護院坐夜的,名目上是姚煥章的徒弟,不過和自己曾經在鴻升棧把式場中,一塊練過武罷了,一點交情也沒有,更不知道他們的底細。肖承澤有點後悔了。怔了一會兒,對老僕張升說:“沒有錯。你放心,這都不是外人。我的朋友,錯不了。”口中這樣說,心裏卻打鼓,悄悄地對姚煥章,把自己擔的沉重說了,因問道:“這四位都是朋友,可靠得住麼?這不是我多心,因爲,因爲……”教頭姚煥章怫然紅了臉道:“老弟你說這個話,倒也有理。他們雖說是我的徒弟,可是人心隔肚皮,誰知道他們呢?要不然,就趁着天還沒黑,打發他們哥四個回去吧!”

  姚煥章顯然是有點惱了,一時仗義多事,代人邀來護院的幫手,卻忘了這裏頭擔着很大的沉重。真是多管閒事,多生閒氣,姚煥章自己也要告辭。肖承澤連忙賠笑道:“姚大哥,你可別怪罪!小弟太口直,我不過閒問一句,不知道這四位和大哥是怎麼個交情。交情厚,不用說了;交情要是淺,人家幫忙,咱們要好好地酬謝人家。”

  肖承澤懇切地敷衍了一陣,姚煥章方纔不說走了,然後才告訴肖承澤:“這四位都是咱們本街上的人,管保沒錯。老弟你就疑人莫用,用人莫疑好了。出了錯找我,你只管護送李太太去,看家的事全交給我,看我姓姚的夠朋友不夠。”

  肖承澤這才放了心。他從來有個傻人緣,沒有得罪過人。這回真是頭一次,心中不由格外添煩。與姚煥章痛飲了一陣,轉瞬天黑,肖承澤忙換上短裝,帶好兵刃,預備隨車護送。姚煥章便吩咐邀來的護院,分前後夜,兩個人一班,就在下房坐夜,不時要出來遛看遛看。姚煥章跟老僕張升喝茶閒談,叫老僕守上半夜,姚煥章自己守下半夜,彷彿佈置得很有條理,那樣子也非常盡心。

  到定更以後,只聽外面車聲轔轔,肖承澤道:“別是車來了吧?時候早點。”果然這車到李府門前停住了,只聽外面有人叩門。肖承澤忙親自去應門,叫門的果然是青年廚師馬二。他和一個鄉下趕車的,押着一輛車來了。一看這車,不由皺眉,原來沒有藉着轎車,是一輛笨重的大板車,帶着席篷。肖承澤略問了馬二幾句話,知道李步雲公子已平安到了梅宅,他還想折回來,親接母妹,已被梅怡齋勸住了。

  肖承澤放了心,忙到上房,見了李夫人,請他收拾上車。四位女眷,許多東西,一車裝不下,只好分兩趟走。拿這一輛車倒換着,這必得早走。肖承澤最擔心在店中聽來的那些閒話,請李夫人帶李映霞小姐先行,自己押送;然後姑奶奶和那小丫環做爲下趟走。

  只是這姑奶奶乃是一個寡婦,無兒無女,寓居在府上,生來有個小性兒。這一回教她末一趟走,彷彿把她看成女僕似的。姑奶奶臉上帶出不悅之色,把身子坐在牀上,說道:“我走不走的不吃緊,我給你們看家吧。”李夫人心忙意亂,倒沒理會。李映霞小姐早看出來,慌忙讓母親陪姑奶奶先行,她自己隨後走不要緊,有丫環陪伴着呢。李夫人搖手道:“霞兒,你快上車吧。這不是鬧着玩的,還你謙我讓的!二姑帶着霞兒先走,我東西還沒收拾完呢,我末趟走。”肖承澤道:“依我說,大妹妹應該先走;姑奶奶帶着大妹妹走也好。”但是這寡婦奶奶口中盡說不走的話,李夫人又不放心把女兒離開自己,遂決然對肖承澤說:“我娘倆後走,姑奶奶先行一步也好,我可以趁空多安排安排。”

  這邊還是你推我讓着,肖承澤發急道:“不管誰走,趕快上車吧,咱們今晚上還要趕兩趟呢!”吩咐丫環快來攙姑奶奶,這才把鬧小性的姑奶奶攙上了車,小丫環也跟着上了車。人已坐定,把衣包箱子系在車後,又裝了兩個包袱,肖承澤跨上車沿,吩咐車把式快走。鞭子一搖,馬蹄移動,這輛篷車纔開走,那老僕和姚煥章趕緊把大門關上。

  由黃家村往柳林莊,不過十幾里路。大車走起來,顛簸得很厲害,姑奶奶摟住了小丫環,被車顛得兩人直碰頭,卻幸路上沒出閃錯。到了柳林莊,車停在梅宅前,叫開門,從裏面走出來梅大爺和梅奶奶,李步雲也出來了,滿以爲李映霞先來,不想是姑奶奶。李步雲道:“我母親和妹妹呢?”肖承澤道:“下趟車來,我這就接去。”姑奶奶看見李步雲道:“你娘非教我先來。”梅奶奶忙將姑奶奶讓到內宅。

  肖承澤慌忙催着開車,立刻往回翻。這空車狂顛着,往黃家村走。肖承澤嫌車慢,將鞭子搶過來,“啪啪”地一陣亂打,車象飛似地亂撞。幸喜有月光,纔不致翻了車。一路狂奔,將近黃家村口,忽聞村後羣犬狂吠,肖承澤心中一動,急忙馳車來到李府門前,陡見街門大開。

  肖承澤吃了一驚,一竄下車,抽刀邁步往門內闖。搶到內院,廂房下房燈光射窗,卻都門扇大開。肖承澤一陣酥軟,覺得兆頭不對,急撲奔上房。上房突竄出一個人來,和肖承澤險些撞個滿懷。急看時,正是那個教頭姚煥章。姚教頭一見肖承澤,大叫道:“壞了,仇人大夥地攻進來了!”

  這姚煥章半個臉是血,拿一塊白布包着,手裏還提着一把刀。肖承澤頓時面目更色,厲聲道:“伯母呢,李小姐呢?”急撲到屋內,李夫人臥在牀頭血泊中,殘息猶存。

  肖承澤一把抓住姚煥章,二目圓睜道:“姚大哥,你守的好夜!”急張眼一瞥道:“哎呀,李小姐呢?”

  姚煥章喘着說:“李小姐教他們擄走了!他們來的人太多,我打不過,他們把李夫人剁在堂屋,逼着張升找李公子……”

  肖承澤惡狠狠唾了一口,把手掌照自己臉上猛撾數下,失聲狂嚎了一聲。急又收淚,如旋風似地在堂屋打了一轉,又撲到李夫人牀前。李夫人身被重創,是教頭姚煥章剛給擡到牀上的。此時呼吸細微,寂然不動。肖承澤跪到牀頭,連叫:“伯母,伯母!”李夫人遍身血漬,人已垂絕,只把眼珠轉了轉,口中嘶出兩個字來:“救,救!……”再叫時,已然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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