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房中暑夜燈昏,三鏢客扯起濃鼾來。九股煙喬茂瞥了一眼,恨恨不已,暗罵道:“你們這羣東西,哼哼,你們不用裝着玩!你們揹着我去?你們去就去吧,你們甩我就甩吧!……”想着忿然站起來,將門窗閂上,燈光撥小,心說:“我看着你們走!”
紫旋風閔成樑和沒影兒魏廉在一個牀上,喬茂最後睡,自然就睡在牀外。臨就枕時,故意地長吁了一聲,自言自語說道:“你們哥三個睡了,就剩我了……咳,這一趟差點沒把我嚇煞!弄得我渾身骨頭疼,娘拉個蛋!把我的鼻子也搗破了。……睡一覺吧,明天還得回去,怎的這麼乏!”念念叨叨,同伴一個答腔的也沒有,只有鐵矛周翻了個身,頭向裏又睡去了。
這時候也就在二更剛過,店裏的客人多一半剛纔就寢。院中還有幾個人乘涼,嘈雜的聲音漸漸地寂靜下來。九股煙覷着眼,靜看三人的動靜。約莫有一頓飯的光景,這個裝睡的人竟漸漸瞌睡起來,心裏一陣陣地迷忽。再耗下去,要真格睡着了。
朦朧中忽聽對面的板鋪上“呼嚕”地一響,似打了一個沉重的鼾聲。喬茂急將倦眼一睜,疲怠的精神一振,把頭略微擡了擡,雙眼微眯,往對面鋪上看時。昏暗的燈影中,果然見沒影兒魏廉伸出一隻手來,往紫旋風閔成樑一推。紫旋風閔成樑霍地坐起來,低聲道:“還早點!”九股煙暗罵道:“好東西們!”暗憋着氣,紋絲也不動,雙眸微啓,只盯住閔、魏二人的舉動。
閔、魏兩人坐在牀上,竟不下地,只聽悉悉索索地響,似正穿衣裳,又似鼓搗什麼。獨有鐵矛周季龍,在喬茂背後牀上睡着,一點動靜沒有。喬茂想道:“是了,周老三這一回大概跟我一樣,也挨甩了。……咳,我不如把周老三招呼起來,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處,也趟下去。是這麼着,鐵柺把眼擠,你糊弄我,我糊弄你!”想得很高興,趕緊閉上眼,打算等閔、魏走後,立刻喚醒周鐵矛,跟蹤綴下:“你們夜探荒堡,我們也不含糊啊!……”
不意閔、魏二人坐起多時,還沒下地,突有一物從他身後直伸過來,竟輕輕向他臉上一拂。九股煙吃了一驚,立刻省悟過來,忙作迷離之態,喃喃地哼了一聲,伸手亂拂落了一把,身子也蠕動了動。那拂面之物立刻撤回去,緊跟着身後瑟瑟地響了一陣,出乎意外,鐵矛周也悄沒聲地坐起了。
九股煙這一氣非同小可,暗罵道:“哼,好小子們,你們三個人全拿我當漢奸哪!……你們誠心跟我姓喬的過不去。你們合了夥,各顯其能,單拋我一個人,教我栽跟頭,沒臉回去見人。好!就讓你們拋吧。咱們走着瞧,這不定誰行誰不行哩!”
九股煙惱恨極了。就在這時,聽紫旋風“噗嗤”一笑,霍地竄下地來。跟着沒影兒魏廉也躡腳下了地,悄悄過去拔閂。那鐵矛周看似忠厚,尤其可恨,他竟俯在喬茂臉上端詳,試驗喬茂睡熟沒有。九股煙沉住了氣,一任他查考。
過了片刻,鐵矛週一長身,竟從喬茂身上竄下地去。三個人湊在一起,低聲忍笑,附耳悄言。只聽沒影兒說道:“他怎麼樣?”紫旋風笑道:“別叫他了,當心嚇着他!”
三個人輕輕地、急急地收拾利落。鐵矛周將長衫包在小包袱內,打成了卷,往背後斜着一背,把那柄短兵器竹節鋼鞭抽出來,也往背後一插。紫旋風和沒影兒都空着手,一點東西沒拿,毫不遲疑,竟這麼結伴出房而去。倒是鐵矛周季龍,雖然惡作劇,臨行時仍到喬茂臥處看了看,又替他閂了門,熄了燈,然後開窗竄出去。
三個鏢師結伴走下去了,把個九股煙氣得肚皮發脹。傾耳靜聽,知三人去遠,這才坐起來,點上了燈,在牀鋪上發怔。一霎時思潮涌起,怨憤異常,搔搔頭,忙站起來到閔、魏的鋪上一摸,哪知他倆人的兵刃早拿走了。喬茂這才明白,閔、魏二人是主動,早有準備,把兵刃先運出去,安心要甩自己的。九股煙賭氣往鋪上一倒,罵道:“你們甩我麼,我偏不在乎,你們露臉,我才犯不上掛火。你們不用臭美,今晚管保教你們撞上那豹頭環眼的老賊,請你們嚐嚐他那鐵菸袋鍋。小子!到那時候才後悔呀,咳咳,晚啦!我老喬就給你們看窩,舒舒服服地睡大覺,看看誰上算!”
九股煙躺在板鋪上,於昏暗的燈光下,眼望窗前,沉思良久。忽然一轉念道:“這不對!萬一他們摸着邊,真露了臉,我老喬可就折一回整個的。明明四人同訪鏢,偏他們上陣,偏我一人落後。教他們回去把我形容起來,一定說我姓喬的嚇破了膽,見了賊,嚇得搭拉尿!讓他們隨便挖苦,這不行,我不能吃這個,我得趕他們去……”這樣想,霍地又坐起來。
但是,他又一轉念道:“不對,不對!綴下去太險。這一出去探堡,賊人是早驚了。事情挑明瞭,人家還不防備麼?哼!這一去準沒好,明知是陷阱,我何必還往裏頭跳呀?還是不去的好。”
但是,他再一轉念:“不對!不去也不行,太丟人!”左思右想,猛然想起了最穩當的一招。還是立刻綴下他們去,卻不要隨他們上前,只遠遠地看着。“是的,訪出真章來,見一面,分一半。我在後頭跟着,自然也有我的份,我不是親身到場了麼?但是,如果竟遇上風險呢?那就任聽三個冤家蛋上前挨刀,我卻往後一縮脖,就脫過去了。對對,是這麼着!我不進堡門,只在外面趟着。”
越想越妙,這法子實在好。九股煙立刻站起來,把渾身衣服綁紮利落。立刻探頭向窗外一望,又抽身向房內一巡。停步搔頭再想:“這法子的確妙,不可猶豫了。而且,這得趕緊辦,別等着湯涼飯冷再上場!”
於是他霍地一竄,重到窗前。伸手開窗,穿窗外竄,一溜煙,人已聳到店院中。閃目四顧無人,一擡頭,望到店牆,又一伏身,早已竄上牆頭。然後裏外巡視一下,唰地又竄回來。這時候天昏夜暗,正交三更。
九股煙第二次穿窗入內,抄兵刃,插匕首,挎百寶囊,打小包袱,把一切斬關脫鎖的傢伙都帶在身上。這才翻身,穿窗出屋,將門留了暗記,墊步擰身躍上店牆。
外面雖是鱗次櫛比的民房,此時早已家家熄燈入睡,悄然無聲。九股煙低頭看了看近處,然後一擡頭,手攏雙眸,往遠處一望,有一片片叢林田禾遮住視線,看不見古堡。他那三個同伴,紫旋風、沒影兒、鐵矛周季龍,早已走得沒影。苦水鋪全鎮的街道,內外空蕩蕩,渺無人蹤。
九股煙立刻伏身往上一竄,跳落平地。又一擰身,施展輕功小巧之技,登房越脊,捷如狸貓,展眼間飛竄到鎮口邊上。又立刻從民房上一飄身,往鎮口外一落。腳才沾地,驀地從鎮口外牆根黑影下,跳出來一人,只差着兩三步,險些跟九股煙撞個滿懷。那人“哎呀”一聲道:“嚇,嚇死我了!你是幹什麼的?”
九股煙也嚇了一跳,料道這人許是蹲牆根解溲的,猝不及備,脫口答道:“我……是走道的。”拔步就要走。不想那人猛截過來,喝道:“不對!你是走道的,怎麼從牆上掉下來?你……你不是好人!”
九股煙往旁一閃道:“你纔不是好人呢!”扭頭仍要擇路反問道:“你是幹什麼的?”那人道:“我是打更的,你這小子一定不是好人,你給我站住!”
喬茂一看不對,心說:“真糟,太不湊巧了!”彷徨四顧,陡起惡意,竄過去,冷不防照那人“黑虎掏心”,就是一拳。那人只一閃,把喬茂的腕子刁住,順手一掄,“咕咚”一聲,摔了個狗吃屎。
出乎意外,這更夫竟有兩手!喬茂立刻“懶驢打滾”竄起來,撥頭就跑。這更夫頓時大喊:“有賊,有賊!”驀然間,從牆隅街尾,應聲又竄出一個人,短打扮,持利刃,一聲不響,飛似地奔過來截拿喬茂,掄刀就剁。
九股煙吃驚道:“又糟了!”也虧他有急智,百忙中往四面一尋,外面是荒郊,這容易逃,不容易藏。又往鎮內一望,這層層的房舍,段段的街道,處處有黑影,自然不易跑,但比較易藏。立刻打定了主意,罵了一聲,抽刀一晃,回身一竄,立刻上了道旁的民房,心想:“這兩個東西萬一真是打更的,便不會上房,就逃開了。”
但這纔是妄想呢!一個更夫斷不會一伸手就把他摔倒一溜滾,這分明是勁敵、行家。這兩個行家齊喊:“拿賊!”倏分兩面,一齊竄上了民房。而且一齊亮出兵刃,苦苦地來追趕。
這一來喬茂大駭,更不遑思忖,霍地騰身一掠,從一所民房躍上另一所民房。那兩人也一竄,越過一處民房。九股煙越加驚疑,慌忙地一竄一跳,連連逃出六七丈以外。略略停身,倏然伏腰,一頭縱下去,身落在平地小巷內。那個人“吱”地吹起一聲胡哨,霍然分做兩路。前一個跟蹤跳落平地,在背後急追;後一個身據高處,連連迸跳,仍從房頂上飛遂。一高一低,一跟蹤,一掠空,如鷹犬逐兔,星馳電掣,把個九股煙趕得望影而逃,寸步也不放鬆。
九股煙一面逃跑,照顧四面,怕暗影中再有埋伏,受了暗算。心中說不出的驚惶、懊惱,尤其怨恨同伴無良。他本可與這兩人拼鬥,現卻成了驚弓之鳥。莫說動手,連動手的念頭也沒有。而且江湖道的規矩,無論遇何兇險,也須避開追兵的眼目,方敢入窯。
九股煙一開頭苦奔荒郊,倒可以倖免。他卻驚惶失智,竟一溜煙地搶奔店房,又覺出不妥,這豈不是引狼入室?急回頭一看,還想把兩人調開。不料那房上的追者,用一種奇怪的調子,連吹了幾聲胡哨。聲過處,突然從集賢客棧房頂上,應聲也發出來低而啞的回嘯。
這時候九股煙登高躍低,一路狂奔,已經斜穿小巷,躍上店舍東鄰的隔院。他心想:再一跳,便入民房,斜穿民宅院落,可以障影攀牆,潛登店中的茅廁。再溜下去,便可以假裝起夜的人,潛入己室,就脫過追捕人之手了。
再想不到胡哨聲中,猛一擡頭,瞥見集賢客棧,南排房脊後,驀然長出兩條人影來。緊跟着,東房脊後,也閃出兩條黑影。這四條黑影公然也口打微嘯,與追捕的兩人相爲呼應。九股煙大駭,他的心思如旋風地一轉,立刻省悟過來,這兩夥人分明是一夥。並且立刻省悟過來,鎮口所遇的人,哪裏是什麼孃的更夫,分明是荒堡潛派來窺探鏢客的賊黨。
九股煙嚇了一身冷,卻幸見機尚快,一見不是路,猛然抽身,撥頭再跑。登房越脊,飛似地改往鎮外狂逃去,一面逃,一面回頭瞧。果見那兩個巡更的,衝着店房上四條人影,也不知通了一個什麼暗號。四條人影忽地全竄過來,一聲不響,結伴窮追下來。
九股煙把剛纔與同伴慪氣的打算,早拋到九霄雲外,也不跟蹤了,也不探堡了,也不尋鏢了。兩眼如燈,急尋逃路。腳下一攢勁,直竄出數丈以外。頭象撥浪鼓般往回一暼,便一頭鑽入一條小巷內,伏隅一蹲,但追趕他的人已電掣般趕到。
九股煙心上一遊移,暗道:“不好,這裏藏不住!”聽上面“颼”的一聲,似從高處又追來一人。九股煙竟沉不住氣,忙鑽出來,撥頭又跑,跑出數步,倏又變計,不再順路竄了。順路跑未免看不見房上敵人的動靜。他就奔到一家民房牆根下“颼”的往上一拔,由牆根跳上人家屋頂。第二次把身影縱起,連連迸躍,從人家一排排的房頂上一路飛竄。
但趕他的人立刻瞥見,立刻胡哨聲起,幾個人都上了房,依然前前後後合攏來包抄他。九股煙越慌,竟顧不得有聲音沒聲音,有動靜沒動靜的,踏得人家屋瓦戛吱吱地亂響。連踏過四五家宅院,到檐牆交錯、黑影遮掩處,九股煙就忙忙一伏身,還想藏躲。
他既疑心生暗鬼,這院中不得人心的狗又猛然驚吠起來。跟着又聽得“唰唰”竄過來兩人,似已尋見他。九股菸害了怕,爬起來,竄上房又要逃。這可更糟!恰有一敵剛從房上趕到,兩個人幾乎碰了個對頭。九股煙慌不迭地一抽身,竄到鄰舍,敵人也立刻跟竄到鄰舍。
隔院的狗大吠,九股煙急一頓足用力,敵人倏地打過一件暗器來。這卻是一座灰房,大概很失修了。九股煙閃身躲避暗器,往旁一竄,腳下一滑,“呼啦”的一聲,帶下一大片灰泥。一個“吊毛”,“撲通”一聲,整個翻下房來,掉在地上。這裏正是人家的跨院。那賊人不知怎的,也似一滑,也“撲通”地掉下來。動靜很大,敵人更毫無顧忌,吱地吹起一聲胡哨。
兩個人相隔一丈多遠,九股煙霍地竄起來;賊人也霍地竄起來,冷笑一聲道:“哪裏跑?”摟頭蓋頂,趕過來一刀。九股煙哪敢還手?唰地往旁一閃。“嗚”的一聲,後面撲過一條狗,汪汪地對二人亂叫。那本家的人立刻在屋裏大聲咳嗽,拍山鎮虎,作出響動來。賊人毫無忌憚,吱吱連打胡哨。從東面、北面,首先竄過三個敵人,都掠空一竄,落到院中。這就要甕中捉鱉,擒拿喬茂。內中一個高身量的賊尤其兇猛,握着刀,兩臂大張,做出攫人的姿式,道:“小子,來吧!”惡虎撲食衝上來,右手刀一晃,左手來抓喬茂。
喬茂不敢還招,一晃小腦瓜,一個翻身走勢,竟沒躲閃開,被敵人一把將包頭抓住,兩下較勁,各往懷裏帶,“嗤”的一聲,把包頭扯下一半來。九股煙恍被焦雷轟了一下似的,失聲銳叫,耳畔嗡嗡冒火。但是腳底下還明白,就勁往前一縱身,竄上西面民房,腳才着檐口,倏地又有一條黑影撲到。刀光一閃,斜肩帶臂,往外一揮。雖砍不着,九股煙卻已立不住腳,身軀又不敢往後閃,也虧他身法輕靈,倏地往左塌身,用力往旁一展,手中刀就勢照敵人掃了一下。
敵人微微一閃,九股煙乘機斜竄出五六尺,已到了北山牆頭。回頭一瞥,就在院中本家房主人狂呼“有賊”的聲中,敵人已一個跟一個,跳上了房,齊往自己這邊擠來,單給他留出東北角一隅之地的退路。
喬茂覷定了這東北面,似是一排小草棚,立刻腳下攢力,飛身縱起來,往草棚上一落,隨即騰身而起。卻真倒楣,這草棚也禁不住人跺,“嘩啦”地塌下去。喬茂忙一挪步,幸已拔出腳來,略一停頓,敵人“颼”地從三面撲到。
九股煙百忙中一望前面,是一道矮牆,相隔一丈多遠。心似旋風一轉,料想還竄得過去。腳尖一點,登草棚邊牆,立刻地“旱地拔蔥”,騰身而起,往前面牆頭一落。腦後突有一股子寒風襲到,九股煙一低頭,一縮脖,“嗤”地打過一支袖箭來。
九股煙嚇得一身冷汗,連回頭都不敢,頓時往下一飄身。但才一落腳,便覺得地勢不對,再想換力,如何來得及?“噗嗤”的一下子,腳踏入泥坑裏,大概是尿窩。身子便不由得往前一栽,趕緊地雙手抱刀,急一拄地,一撥身,又就勢往一旁竄。腳踏實地,這才用力一登,又一進,跳出泥坑來了。
緊接着兩個敵人跟蹤趕到,也這麼一飄身,也這麼一落地,也這麼“噗嗤”一聲,照方抓藥,頭一個人掉在臭坑裏了。未容得叫喊,第二個賊也接着掉在臭坑裏了。九股煙絕大歡喜,賊人卻大罵倒楣。兩個賊人拔出腿來,忿怒之下,又吱吱地連吹呼哨。聲過處,外面也吱吱吹起胡哨響應起來。
九股煙曉得賊人是聚衆。賊人不知有多少,就這麼幾個,便搪不起,何況再勾兵?九股煙氣喘吁吁脫出臭坑,跳上又一道短牆,努目急往外一瞭,心中大喜。這前面只隔着一條狹巷,便展開了一片曠地。這分明一路狂逃,已經臨近鎮外了。敵人明目張膽,追擒自己,一點顧忌也沒有;像這樣總在鎮裏繞,決計脫不開他們的毒手,自然還是往鎮外荒郊逃跑的對。況且,賊人墜坑深陷,自己得以乘機先登,這真是運氣:“這可逃出活命來了!”
九股煙既驚且喜,思潮萬變。殊不意樂極生悲,只顧前面,冷不防在這一霎時,聽背後“唰”的一聲,再躲已來不及,“嗤”的一下,硬硬的、尖尖的一件東西,直穿入九股煙的後臀。“嚇,好疼!”喬茂連摸屁股拔刺的工夫也沒有,帶着這暗器捨命地往外竄去。竟沒夠着對面牆,半空掉下來落到平地。踉踉蹌蹌,急鑽入面前黑忽忽一道小巷內。然後藏身拔創。那支瓦棱鏢正打在右臀上,入肉四分,熱血隨鏢濺出來,弄了一手。
“真他孃的倒楣!”九股煙喬茂恨罵了一聲,把這支鏢信手一丟,拔步往前奔去。出了小巷,有一道斜土坡當前,越過斜坡,便是曠野地。喬茂如同死囚遇赦一樣,心想:“這可逃出活命了。”精神一振,縱躍如飛。剛剛往土坡上一竄,坡前大樹後“颼”地竄出一條黑影,疾如飛鳥,掠到喬茂身旁,“飢鷹搏兔”,探掌便抓。
九股煙嚇得一哆嗦,抽身便跑,但已稍遲。“刮”的一把被敵人捋住左肩頭。喬茂一着急,“金蟬脫殼”,一俯身,一躬腰,按住敵手,拼命地一拱,立刻把這個敵人從自己身後拱起來,猛然用力往外一拋,“嘭”的一聲,立刻把這敵人從自己頭上拋出去,咕碌碌,正從坡上滾到坡下。
喬茂頓覺肩頭上抓處,熱剌剌地生疼。也就顧不得,急聳身形往坡下一縱,從敵人身旁竄過去。不管敵人如何狂嘯,立刻飛奔青紗帳,心中說不出地又驚又喜,居然被他打倒了一個敵人!
但是坡上挨摔的敵人爬起來,吱吱地連打胡哨,衝着苦水鋪高聲喊:“託漂子萬的點兒,往旋兀裏扯活了。併肩子,馬前團上他!”喬茂立刻聽明,這切語是說姓喬的往地裏逃跑了,催黨羽火速前往圍攻。
九股煙心中害怕,一頭鑽入青紗帳裏面,將身順着田壟躺倒。心想:“我不動,你就搜不着。”側着耳朵,聽四面的動靜。果然工夫不大,外面竄過來,奔過去,似至少也有四五個人,圍着這青紗帳來回搜尋。九股煙心說:“天氣熱,我老人家索性也不探古堡了,也不回店了,我就在這莊稼地睡一夜覺,有事咱爺們明天再說。好賊,看你有多大本領,能把我怎樣?”只是睡在這裏,地潮溼,氣悶點,屁股也疼點。“理他呢!我老人家是不到天亮,絕不出去,哼哼!”九股煙在田中鬼念,直耗過半個更次,一點也沒動。夜靜聲沉,分明聽見那幾個敵人搜來搜去,搜了一陣,腳步聲越走越遠,大概又奔苦水鋪去了。九股煙一咕碌爬起來,往外看,竟連半個人也沒有。“哈哈,兔蛋們,到底教我給耗走了!”仍不放心,又蹲下來,攏眼光,再往外偷看。
看了東邊,又溜到西邊;看了北邊,又溜到南邊。饒他十分小心,可是黑夜中碰着禾杆,難免作響。費了很大的事,把四面都窺探清楚了。九股煙暗道:“好兔蛋們!你們全走了,我老人家可要回店了。”伸頭探腦往外走,鑽出青紗帳,四面都沒有動靜。又越過斜坡,四面仍然沒有埋伏。九股煙心中明白了,這羣東西們一定搜尋紫旋風、沒影兒去了。把顆心頓時放下,一直地往苦水鋪鎮甸走去。
不料剛剛望見小巷,忽從巷邊房脊後,冒出一條人影來,立刻“吱”的一下,吹起低低的一聲胡哨。九股煙大駭道:“不好,還有埋伏!”抽身就往回跑。也就是剛剛轉過身來,突從斜坡那棵大樹上,“撲登”地跳下一人。刀光一閃,哈哈一笑,把退路給截住。
九股煙失聲叫了一聲,抹頭急往旁邊跑。只跑出三四步,立刻又從小巷房頭竄下來兩個人影,箭似地奔喬茂背後撲過來。九股煙越慌,拼命往青紗帳鑽。更沒想到,這青紗帳剛纔沒有動靜的地方,忽然有了動靜,竟也毫不客氣地竄出一個人來,縱聲狂笑道:“相好的,爺爺早等着你啦!”
胡哨連吹,頓時前前後後聚攏來五六個敵人,倏地抄到身邊。九股煙悔之不迭,急張眼四顧,尋覓逃路。苦水鋪鎮外,一片片不少田地,但只麥田豆畦爲多,高粱、玉蜀黍地,近處只有兩三處,都被賊人扼住,闖不過去。
九股煙二目如燈,伸手重拔下短刀,又一探囊,摸出石子,立刻拼命往前衝去。先奔到東面田邊,東面近頭站着一個賊人,抖手中兵刃,譁啷啷一響,喝道:“姓喬的,咱爺倆有緣!”九股煙不禁一哆嗦。黑影中注目急看,這賊人手中拿的正是一對雙懷杖,這賊人正是劫鏢也在場、探廟也在場的那個粗豪少年賊。這少年賊杖沉力猛,九股煙曾被他一杖,險將短刀磕飛。
九股煙這時候哪敢迎敵,急急一抽身。又往回跑,改奔南面竹林。南面也站着一個少年賊,手提一把劍,把竹林阻住。九股煙側目一瞥,這個少年使劍的賊似曾相識,大概就是探廟時生擒他的那個人。九股煙倒吸一口涼氣,撥頭又奔西面,西面就是苦水鎮鋪甸了。他這一打旋,可就給敵人留下了合圍的機會,五六個敵人倏然的往當中擠來,內中一人喝道:“相好的,趁早躺下吧!你小子的夥伴,都教太爺們收拾了。只剩下你,還有什麼活勁?”
九股煙急怒交加,便要與賊拼命。一雙醉眼一轉,忽望見北面那敵人似乎手法軟點,也許就是剛纔被自己摔倒的那一個廢貨。九股煙嗷嘮的一聲怪號,唰地往北一竄,掄手中刀照那人便砍。那人霍地一閃,挺刀猛進。九股煙驀地又往旁一閃,揚手喝道:“看鏢!”把手中那塊飛蝗石子,照敵人劈面發去。這北面敵人慌忙往左一閃,九股煙一溜煙挺刀撲過來。
那敵人卻也了得,雖往左閃,卻往右一擋,橫刀逼住喬茂。喬茂再往回退,已經來不及,刀鋒碰刀鋒,叮噹一聲響,激起一溜火星,那敵人依然把樹林擋住。九股煙手腕被震得發麻,竟倒退下來。猛回頭,四五個敵人甕中捉鱉,悄沒聲地都掩到背後了,九股煙眼看就要倒楣。
但九股煙沒有別的本領,還仗他身法輕快,手底下賊滑。一轉眼間,未容敵人近身,他怪叫一聲,就“唰”地一個“夜戰八方”式,用力打個盤旋,刀花往下急掃。看樣子好象要拼命,賊人爲護下盤,齊往起一竄,九股煙趁這夾當,一伏身,“颼”地往東猛竄。
使雙懷杖的敵人喝一聲:“打!”譁啷啷一響,雙懷杖挾風當頭砸來。喬茂再不肯上當,這傢伙掃上一點,都受不得,決不能硬碰。喬茂就忽地一矮身,左肩頭找地,就地一滾,“懶驢打滾”,“黑狗鑽襠”,唰唰唰,直翻出四五步去。這招術好漢子不使,喬茂倒不在乎,只求逃得了性命。
這一下,果然出乎賊人意料之外,然而喬茂已翻滾到使劍賊人的腳下,賊人喝道:“哪裏走?”提劍便往下扎。九股煙鯉魚打挺,霍地翻起來,一揚手道:“着!”好象打出暗器來,但只是一句謊話,立刻往下一殺腰,刀尖反向敵人胸膛扎來。敵人往左一上步,九股煙刀走空着。背後的敵人又到,“譁朗”一響,雙杖下照九股煙雙腿掃來。九股煙往上一擰身,把懷杖讓過,左手早摸出一塊飛蝗石子。身軀往下落,敵人前後夾攻已到,九股煙忙一抖手,怪喝一聲,照敵人打去。持杖賊人一閃,不防喬茂這又是一手空,抹轉身,往斜刺裏急竄。敵人揮劍追蹤砍下來,被喬茂一旋身,一揚手,“唰”地一下,這一石子卻真打出去了。相隔太近,持劍的賊人慌忙往下一撲身,幾乎頭點地,才把這一石子讓過。
好喬茂,就這麼一疊腰往上一拔,“唰”地從敵人頭上飛掠過去。果然身法輕捷非常,腳一落地,又一點,唰唰唰,連竄出四五丈遠。百忙中,又摸出三塊石子,回頭點手,厲聲大喝道:“俞鏢頭,我在這裏啦,教賊人圍上啦!”使劍的、使雙懷杖的二賊,不禁微一錯愕,順着喬茂的手,回頭往身後一瞥。
喬茂認定了使雙懷杖的賊,抖手又打出一塊飛蝗石子。“啪”的一下,似打中敵人後項。敵人哼了一聲,身軀一轉,好象受傷不輕。九股煙更不緩手,運足了勁,再聳身,再抖手,另一塊石子又照那使劍的敵人打去。賊人一閃,厲聲大叫道:“好小子,敢使詐語傷人!活剝不了你!”立刻五個人各擺兵刃,齊追過來。
九股煙早趁着這機會,一溜煙地奔竹林搶去。那使雙懷杖的敵人痛恨着喬茂,箭似地追來。大叫道:“併肩子,秧子奔你那邊去了,快出來圍上他!”
九股煙已奔到竹林邊,相差還有六七步。猛聽竹林內,“嘩啦”地一聲響,不由吃驚止步。沒想到他會使詐語,人家也會使詐語。這竹林中的暴響,只是外面持刀敵人投進來的一塊石子。九股煙微微一怔神,後面使雙懷杖的、使劍的和另一個敵人已經趕到。
使雙懷杖的賊上趕一步,悄沒聲地掄雙杖,照喬茂後背狠狠一下,連肩帶背打來。只聽“譁啷”地一響,喬茂猛回頭,雙懷杖竟到身後,嚇了一個亡魂喪膽,拼命往竹林一竄。到這時,也不顧林中的吉凶了,但是賊人雙懷杖“拍達”地砸空,一趕步,旋身又一掄,照九股煙攔腰打來。蓬的一聲響,雙懷杖竟打到九股煙的臀部,足足實實,正落在剛纔鏢創傷上。
這一下真疼,九股菸禁不住狂號了一聲:“啊呀!”直栽出兩三步,就勢往林中一撲。忍疼提氣,“懶驢打滾”,連滾帶爬,一頭鑽入竹林。可惜晚了一點,使雙懷杖的敵人惡狠狠地跳過來,痛恨一石之仇,喝道:“小子往哪裏鑽,二太爺定要把你掏出來。”竟搶上一步,跟蹤追入竹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