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十九章 利刃失中途邀援北返 爭堤興大獄敗訴成讎

  到了這時,楊華喜歡勁兒過去了,跟着是“疑心生暗鬼”。路上遇見走道的人,貼身而過,難免我看看你,你看看我。楊華卻不禁也疑慮起來。他回頭看了看,慌忙找一無人處,連彈弓、彈囊、豹尾鞭,都包起來,他要扮成一個文墨之人。他恐怕三清觀的道人們一定不饒,一定來追,一定來奪,於是把幗子戴低,長袍馬褂的,僱了一頭驢,徑向鎮江出發。

  他走了一段路,忽然又想,先回家看看母親,再到鎮江找岳父鐵蓮子和未婚妻柳研青。可是轉念一想,又要先到鎮江,趁早獻寶以驕其妻。

  想了又想,末了他打定主意,還是先回鎮江;到了鎮江,就辦喜事。然後夫妻雙雙還鄉,也教老母歡喜。楊華主意打定,第二天一清早登程,當晚落店。這是個小店,未敢打開包裹。晚飯後,隔着包袱摸了一摸,寶劍儼然在,方纔放了心,倒頭睡下了。

  第三天,他又走出一百多裏地,投店止宿。摸了摸,囊中的劍依然具在,囊中的弓鞭也依然還在,楊華很放心。晚飯吃過,點燈喝茶,楊華坐在牀邊上慢慢地品茗,慢慢地想。他想:“我已經走出三四百里路了,老道再找不到我了,我可一塊石頭落地了。”但到底忍不住,又解開了行囊,要再鑑賞鑑賞這寒光劍。剛剛解開行囊的繩子,他忽然想:“還是小心一點吧!”忙推門出去,到院外巡視了一遍。回來,關門,上閂,然後又看了一看窗格、窗紙沒有破洞。

  楊華這才動手解開了包囊,抽出寒光劍來。杏黃燈籠穗,墨綠鯊皮鞘,甚是愛人。他輕輕拿過來,眼望着窗戶掂了掂,隨手摩挲了一回,然後一按繃簧,格登一聲,鋼鋒出鞘。——楊華“哎呀”了一聲!這寶劍一出鞘,映着燈光,發出白亮亮的光華來,不再是青瑩瑩的光華了!

  楊華失聲叫道:“怎麼啦?”急忙舉到眼下看,又湊近燈光看,又掂了掂。——杏黃燈籠穗,不錯;墨綠鯊皮鞘,不錯;四尺來長,不錯。但是那寶光沒有了,青光變成白光了!彈一彈,也還鏘鏘地響。

  劍的青光變白,玉幡杆楊華的白臉倏然變青了!楊華不由叫出聲來:“不好,糟了!”楊華還不死心,四周一尋,看定了門環上有個鐵釘,“嗖”地一砍。“當”的一聲,火星亂迸。

  楊華急忙驗看劍鋒,劍鋒砍釘,倒也沒傷分毫;看鐵釘,鐵釘微微留下一點缺口,門框砍了一道坑凹。楊華忿然站起來,搶步出門欲喝:“掌櫃的,有賊!”忽又一想,又連忙縮步吞聲,“啪”地把劍丟在牀上,愣在屋中,半晌無言。

  又半晌,楊華一側身坐在牀上,再驗看那劍:“咳,不知什麼時候,真劍被人抵換了假劍了!這是誰呢?”

  楊華仔細地想:在路途上,斷不會被人偷換。這一定是在住店時,自己出去小解,或者自己睡熟了,被人暗綴上,給偷偷地換掉了。“但是誰呢?”楊華細想住店的情形。走了三天路,連這日共住了三個小店,當然不是今天在這店裏丟的,因爲:“我並沒有離身。”那當然是在前兩天了。楊華想:“頭一天住的是小店,加倍地留神,大概不是。這一定是昨天住大店,失神了。可是哪一個人偷的呢?”

  回想起兩天的情景,記得第二天住店時,有一個胖子,曾經盯了自己兩眼。又記得有一個商販模樣的人,曾和自己擦身而過。並且還有一個人,當自己進店時,好象曾經注目看過自己的行囊。……

  楊華再想頭一天住店時的情形,也有兩三個人,情形很可疑。

  再一想,昨天在路上,也遇見幾個形跡可疑的人,總在自己身後跟着走。……就是今天,在路上也迎面碰見了一個可疑的老者。……

  楊華越想越覺可疑,幾乎路上店中,凡是他所遇見的人都象是偷盜寒光劍的人了!

  楊華氣忿忿地把這假寒光劍,往地上一撩,厲聲罵了一句:“倒黴!……怎麼辦呢?我,我斷不能甘休!”他恨恨地說道:“這一定是那羣老道,這一定是白雁耿秋原!再不然,就是他師叔赤面道人!”

  楊華對着孤燈,怒焰滿胸,又是忿恨,又是疑悶。但是,寶物得而復失,失而復得,得而又失。……“到底我楊華還有得這寒光劍的命沒有?我倒要跟命運爭上一爭。我楊華自從與柳研青訂婚之後,樁樁遇上倒運之事,這個女子難道是我命中的剋星不成?”

  楊華胡思亂想,忘了睡覺。一時打算再奔青苔關,二次盜劍去。一時又想到萬一這劍不是道人盜的,或者路上遇見別的能人,被轉挖了去;那麼,“我反而找到三清觀,這豈不是自形其醜,自找麻煩?”

  這一夜,楊華心中難堪,也是直熬了一個通夜。到快雞叫時,方纔睡着。心中卻已打定主意,就這麼胡里胡塗把劍丟了,實不甘心。明天早起,一定要尋原路,追究下去才罷。

  次日天亮,楊華命店夥代僱牲口,收拾着要動身了。忽然外面走進一個店夥,叫道:“七號客人姓楊麼?”

  楊華心中一動,忙搶出來問道:“什麼事?我就姓楊。”店夥手中提着一個小包,先看了楊華一眼,說道:“楊爺從哪裏來,你老臺甫?”楊華說道:“我從南邊來,什麼事情?”那店夥說道:“有人找新從青苔關來的楊華楊大爺。”

  楊華吃了一驚,忙問:“誰找我?我就是楊華。”那店夥放了心,臉上便堆下笑來,說道:“楊大爺,剛纔有人給你老送東西來了,是你老託他買的。”說着把小包遞過來。

  楊華情知必有蹊蹺,忙將小包接過來,急問:“人在哪裏?姓什麼?”店夥道:“人在櫃房呢。”楊華急忙出來,趕到櫃旁一問。櫃房司賬說:“走了。”楊華忙問:“什麼時候走的?”答道:“才走。”

  楊華更不多問,飛步便追。趕出店外一看,街上人很多,自己忘了問這人的打扮形貌。楊華慌忙又翻回來,細問一遍。店夥說:“這人二十多歲,很瘦,個子不高。”楊華忙問:“是俗家人,還是出家人?”店夥詫異道:“出家人?不是,不是,是個文生公子。”

  楊華如墜五里霧中,急教店家跟着他追趕,直趕出好遠,早已看不見人影了。

  那店家便問:“怎麼回事?”楊華託詞敷衍過去,說是:“送禮的,我不肯收。”急忙回房,打開小包一看,一個小盒,一張黃紙,紙上寫着:

寒光豈肯惹塵埃?寶劍通靈去復回;
  兼金贈與傳書者,九十日後約重來。


  這首七絕,楊華還未及看完,早已氣得手足冰冷,玉面濺朱。“刮”地一把,將黃箋扯成數片。又一把將小盒劈開,裏面果然是三十六粒金珠,約重五十兩。楊華信手往牀上一扔,頓足大罵道:“好你個白雁耿秋原!我不宰了你,誓不爲人!”立刻抓起彈弓,掛起彈囊,邁步要走。……他才推開店門,劈頭碰見了那個店夥,進來說道:“客人,已經僱好驢了。”

  玉幡杆張了張嘴,把話嚥了回去,含怒說道:“等一會!”……一翻身,又走進屋來,呆呆地坐在牀邊,左右不知所可。——店夥愣在一邊等着。

  楊華命店夥退去,將門掩上。看了看牀上的三十六粒金珠,是做成了一掛串珠,用銀線穿着;那黃箋題詩,已被楊華扯成數片。楊華一陣陣怒火上撞,卻又禁不得伸手重把那黃箋取來,自己將碎塊對在一處,從頭細看。這二十八個字,寫得很好的一筆蘇體,半行半草,下款印章果然是“白雁”二字的篆文。

  楊華又納悶起來,聽店家說:那個送包的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瘦子,書生打扮,這又是誰呢?難道是三清觀一個道士改裝的麼?白雁耿秋原哪裏去了?忽又想起那天探廟盜劍,始終就沒有看見耿秋原。他一定是不知隱藏在什麼地方,在暗中監視着自己了!

  現在事實已經證明,寒光劍定是被白雁耿秋原中途抵盜去了。

  楊華呆坐在牀頭,皺着眉,垂頭喪氣地回想,竟想不出耿秋原在什麼時候,把劍重盜回去的。最可恨的是,他早也不盜,晚也不盜,自己拼命似地三天跑出三四百里地,他才盜了去。盜去還不算,又派人送這一首詩來。這真真太可惡了!

  尋思半晌,楊華“哦”的一聲,點頭道:“我明白了,這些東西們是故意把我誆出來三四百里地,才把劍盜回去;爲的是支開我,省得我在青苔關留戀不走。……”

  楊華這一猜,卻猜得不差。赤面道人的原意,是在廟中嚴密防護,教楊華知難而退。耿秋原心思綿密,以爲當真如此,楊華自己盜不出來,必然戀戀不去,時時窺伺。那一來,廟中終不得解嚴,豈不爲他耽誤正事?所以想出這一招,教楊華公然得手,公然把劍盜去;卻暗中綴下來,乘隙把劍盜回。這一來,地隔數百里,楊華度德量力,必不再來纏繞了。就讓他再邀能人,到觀找劍,一往返便是兩三個月,白雁早把大師兄請來了。

  玉幡杆一場奔波,驚忙掙命,結果卻落了個空歡喜!呆呆地坐在店中,左思右想,越想越氣,卻沒有出氣的法子。那店夥代僱的驢夫,等得不耐煩,又來催問:“客人,該動身了,天氣不早了。”

  玉幡杆長嘆一聲,想到這把寒光劍得而復失,再二再三:“難道我真沒有這個福命承受麼?如今地隔三四百里,我就是奔回去再盜,我實在不是他們的對手。……不回去盜,這一口怒氣如何忍受?”

  楊華此時又想起道人們說的那話,只好邀請能手來盜了。但是邀請誰呢?“自然邀請岳父鐵蓮子,足可馬到成功。但是我負氣出來,自找倒黴,栽了這些跟頭,我有什麼臉面去見研青父女呀?”

  於是楊華又想起舊業師懶和尚毛金鐘來:“憑毛師父的能耐,若鬥一塵,未必得佔先着;但若跟秋原之流的人物較一較身手,只怕也有成功之望。只不過,嗐,我那毛師父好賭貪杯,懶得睡覺都不肯脫衣服,他哪肯爲了一個弟子的事,奔波千里,替我來找劍?”

  玉幡杆楊華爲難多時,打不定主意。一時忿火上來,恨不得自己奔回青苔關,再找老道拼命。一時沮喪起來,又恨不得披髮入山,連人事也不要問了。真個是思潮起伏,瞬息千方百計,躊躇良久,忽然想起一個人來:“老一輩的英雄,決不肯爲我們年輕人來出山;只有和我年歲相仿的少年英雄,好勇喜事的人,才肯幫我這個忙。是的,我怎麼忘了我的大盟兄了?”

  楊華的大盟兄,姓田名敬柯,乃是一個綠林的人物。曾因一件事上,與楊華結盟拜義。田敬柯爲人端的任俠喜事,最擅長輕功提縱術,在武林中也頗負時名,有一個外號,叫做“白毛鼠”。

  楊華想道:“我這位盟兄素有神偷之名,我請他來奪劍,他未必有此本領。但是我請他不明奪,卻來暗盜。我是不會神偷八法的,田敬柯這傢伙卻是個偷盜的好手。他靠着偷盜,已發了很大的財,如今洗手不幹了,就在東昌府壽張縣,充起安善良民來了。卻是他賊性不改,免不了還是偷偷摸摸。猶記得當年捱了一位縣官的一頓板子,他銜恨難消,曾經公然盜印。盜印是很犯法的事,田敬柯卻受了他的朋友劉夷清的激火,不顧利害,打了兩千兩銀子的賭,居然盜印在手。後來案發,從暗娼小姨媽家裏,將他捕獲,險些弄掉了腦袋。那時候若不是我們搭救他,他一定落個剮罪。我既對他有恩,現在煩他盜劍,他一定義不容辭。是的,我就是邀着能人,前來盜劍;盜出劍來,還得送給人家。唯有田老柯,卻是個視財如命的傢伙,我把這五十兩金子送給他,他一定喜歡,劍還是歸我得。”

  玉幡杆盤算好久,打定了主意。那個驢夫卻已催他動身好幾次了。於是楊華對驢夫說:“不上青苔關去了,現在改道了。”當下重新講價,改程北上,直奔山東大道。

  這現僱的腳程只能送幾站路,是不肯遠走幾百裏地,送到地頭的。楊華一路上,有時候換僱着代步,有時就徒步而行。也走了十幾天,這一日到達東昌府界。

  玉幡杆楊華也曾到過山東,但是路徑很生。因爲心緒不佳,有時他就按着驛站走;有時心裏一懶,就走半站。不想這天步行,錯過了站頭。直走到天夕,一打聽前站紅花埠的路程,卻還有三十多裏。附近沒有客棧,盡是些小村落。楊華不慣向民家借宿,再者自己又是孤身行客。他素知此地民風強悍,冒昧尋宿,似乎不很妥當。當下只好腳下加快,要在黑夜多趕一段路,到紅花埠投店,決不半路借宿。

  一路急走,天色越來越暗。楊華覺着有些疲乏,走到一座小村子外,在土地廟臺階上歇息了半個更次。精力稍稍恢復,便站起身來,藉着星光,順着路徑,往前趕下去。偏偏路途不熟,有兩次走入歧途,又退回來,引得村莊上一陣陣野犬狂吠。直走到二更過後,距前站還有十幾裏地,這分明是多走冤枉路了。

  楊華心中發起急來,因爲夜太深了,就趕到紅花埠,再投店房,恐怕人家全睡了,也未必肯再留客人,想住店還得費事。越走路越黑,他心中着急,腳下加緊,卻覺得這漫漫長途,越來越不到頭。楊華不禁十分懊惱起來,大不該一時任性,不按驛站走。這眼前道路十分荒涼,說不定自己又走入迷途了。

  忽然,迎面一帶秋林落葉,風吹得沙沙亂響,小徑曲折,繞林而轉。玉幡杆楊華才走到林邊,突然從拐角處跑出一個行人來。林濤風吼,聽不見腳步聲,兩個人劈頭險些撞上。楊華走得滿頭是汗,忙往旁一閃身,纔要出聲喝問。不想對面來人一語不發,驀地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,一縱身,摟頭蓋頂,照楊華就砍。

  這一刀驟出不意,竟把楊華嚇得一驚。猛地一閃身,往旁縱開。他大叫了一聲,把行囊一拋,“刷”地抽出豹尾鞭。鋼鞭在握,立刻膽氣一壯。掄鞭迎敵,只見那人倏地又趕過來,遞刀就扎,竟向致命處刺來。

  山東道上素來多盜,楊華卻也早有個耳聞。只見他急用豹尾鞭往外一封,厲聲喝道:“好大膽的強徒,竟敢攔路截人?你是瞎了眼,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!”這便是楊華學來的一個詐語。

  這一聲斷喝居然有效。只見那賊向前一攻,虛砍了一刀,“嗖”地往旁一縱,直竄出一丈多遠。用刀閉住門戶,攏眼光,暗中端詳,大聲喝問道:“呔,你是幹什麼的,深更半夜在這裏埋伏着?快實說,太爺眼睛裏揉不進沙子去。”

  玉幡杆楊華猜不透來人的心意,一見面連砍三刀,卻又忽然退開,不知玩什麼把戲。玉幡杆橫鞭提防着,前欺了兩步,罵道:“管我是幹什麼的?你瞧我象幹什麼的?你這劫財殺人的強盜,今天卻碰上了我!哼哼,我今天可教你過不去!”楊華說罷掄鞭一揮,疾待上前。只見那人又一閃,連忙將刀晃了幾晃,連連說道:“不要動手,不要動手!我不是劫道的,你是過路的客人麼?你在這林子邊上做什麼?”

  楊華惡聲還報道:“林子邊就不許你楊二爺走了麼?少使詐語,你不用裝着玩,你抽冷子想把我砍倒了,奪我的錢財?你瞎了眼了!楊二爺包裹裏有得是金銀財寶,可是楊二爺手中還有一根豹尾鞭,還有彈弓、彈丸。你還裝好人?相好的,來吧,你叫什麼玩藝?”

  玉幡杆楊華直逼過來,竟逼得那人往旁閃躲,連聲叫道:“你這人太厲害了!我有急事,我當你是攔劫我的仇人了。這是誤會,對不住,我有天大急事,是我認錯人了。朋友借光吧。朋友貴姓大名?……”

  楊華說道:“呸,借光,說得多麼輕鬆?你這東西連砍我三刀。你有急事,楊二爺卻沒有急事。楊二爺誤了道了,正悶得慌。好吧,把你的刀留下,楊二爺就放你過去。”

  楊華把青苔關所積的一肚皮怒氣,都傾瀉到這個人身上了。這卻也把那人擠兌急了,不由怒吼道:“好你個東西,你敢訛我?我肖承澤也不是好惹的,我不過有急事在身,不願跟你惹氣。江湖上鬧個誤會,說開了就完,就憑你要留我的刀?……”掄刀上前,便要奪路衝殺。

  這時節,玉幡杆楊華急急往旁一閃,連聲叫住,道:“別動手,別動手!你是故城肖承澤肖大哥麼?小弟是楊華。”那人一閃身,慌忙停刀側目,驚問道:“你是楊華?你怎麼來到此地?你不在商丘縣懶和尚那裏麼?”玉幡杆楊華也把鞭一收,驚喜交集地說道:“哈,真是肖大哥,小弟正是楊華。不料你我今日在此地相會。”

  那人連聲罵道:“我渾蛋,我渾蛋!我氣急了,矇住了。老弟,我就沒聽出是你來。”他棄刀過來,捉住了楊華的手,說道:“老弟呀,咱們可是老沒見了。”楊華投鞭說道:“咱們七八年沒見面了。大哥,你黑更半夜,在這曠郊野外,拿着把刀要幹什麼?幸虧是我,要是個尋常百姓,還不教你給砍了!莫非大哥你真投身綠林了不成?”

  肖承澤連連搖着楊華的手,慘然說道:“老弟,別說了!我縱不長進,也不致幹那個。老弟,你我兄弟也算有緣,你我今天就算永訣。我受了人家重託,我卻不能終人之事。我肖承澤實在無顏偷活在人世。今天就是我的死期!老弟,你我再見吧!我現在有天大的急事,我這還得趕下去。我若不死,我們還可以再見。”說罷,拾起刀來,便要走。

  話說得很突兀,把個楊華弄得如墜五里霧中。但當兩人握手時,楊華已覺出這肖承澤氣喘吁吁,兩手冰冷,卻又握着兩把涼汗。玉幡杆楊華忙攔道:“肖大哥別走,大哥你有什麼急事?難道不能給兄弟我說說聽聽麼?”

  那肖承澤非常焦灼,吃吃地說道:“不是不告訴你,這一耽擱,就怕誤了。是我渾蛋,已經給誤了。我現在是豁出性命,去奪人救人。老弟你瞧瞧,天這晚了,一隔夜就糟了,我就不是人了。人家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,教仇人搶了去,那還有好?……老弟,他們人多勢衆,我這是拼命去,拼出來,把人家妹妹救出來,我還是肖承澤;救不出來,我還姓他孃的什麼肖?我就是畜類了!”說罷,甩手就走。

  這一番話教人聽了,更納悶着急,肖承澤已健步如飛地搶去。玉幡杆楊華顧不得包袱,追上前一把抓住肖承澤道:“肖大哥,你還是你那火炭的脾氣。到底是怎麼回事?你那朋友的妹妹是教土匪搶去的,還是教仇家搶去的?又與老哥你有什麼相干?”

  肖承澤急得直跺腳,哭聲叫道:“朋友本來託我護家眷!是我一招失計,被仇人得了手。我的老弟,三更多天了,晚一刻是一刻的罪孽。人家是十七八歲沒出門的大閨女呀!教仇人綁去了,糟了糟了,我這就誤了!”

  玉幡杆楊華不由怒氣上撞道:“肖大哥,你瞧不起我不是?”肖承澤說道:“什麼!我怎麼瞧不起你?”楊華含嗔說道:“既遇見這種事,你怎麼不邀我幫忙?你爲了朋友交情賣命,我姓楊的就不能爲武林義氣拔刀助拳麼?”

  肖承澤“哎呀”了一聲,“啪”地自己打了個嘴巴,連聲叫道:“我的老兄弟,我渾了蛋了。……但是,老弟,這可是拼命的事。你現在可是哥兒一個,你大哥可是不在了,我,我怎好邀你?”楊華剛要還言,那肖承澤卻又迫不急待地把楊華一扯道:“老弟,我先謝謝你……走,快點走!”

  當時只容得楊華拾起包袱來,肖承澤已搶先舉步,如飛地狂奔下去。玉幡杆緊隨在後,且跑且問。那肖承澤說出一件驚人的慘案來。這個被仇人劫去的年輕閨女非是他人,就是那與柳研青後來成爲情敵的難女李映霞,也就是一位秉公執法而被罷官的知府的小姐。不幸李映霞之父因爲一件大案,與一個有勢力豪紳結下怨仇,那豪紳竟賄買當朝朝貴,罷了李知府的官,又趁李映霞之父解職還鄉,出重金買下了綠林盜賊,前來殺家復仇,擄走了李映霞。

  這肖承澤本是直隸省故城縣人,家計清貧,父親是個老秀才,屢試不中,只得去當幕客。肖承澤便自幼隨父遊幕在外。

  肖承澤自幼好武,曾隨父在商丘住過幾年。那時候,肖承澤常向懶和尚毛金鐘請教武功,與楊華相識,並很投合,二人便結拜金蘭之好。

  肖幕客在商丘只呆了一年光景,又被山西一位知縣聘去做文案了。歷時不到半年,這知縣突遭一個案件的罣誤,幸虧了肖幕客替東家多方籌劃,才免去重罪,僅得了一個革職處分。因爲這件事,肖幕客的義聲大振,人人都說他是個有擔當的朋友。後來有一位姓李的知府,慕名前來重金相聘。這李知府不是別人,便是李映霞小姐的生父,姓李,名叫建鬆。

  這時候,肖承澤已經十八歲了,依然隨父在幕,後來就做了貼寫,人們稱他爲肖少師爺。這位肖少師爺,太不象師爺樣了,挺胸腆肚,一臉粉刺疙疸,說話喉嚨極響。雖寫得一筆好字,卻文理不甚清通;考秀才無望,做幕友也不倫;弄得文不文,武不武,常被父親罵爲不肖之子。但是肖承澤卻另有一樣長處,對人有個傻人緣,性情直率,交友熱心,全衙門上上下下,可以說都是他的朋友。

  肖承澤機緣湊巧。府衙裏有一個老更夫,乃是一個精通武術的人。人們都說這更夫年輕時是個飛賊,因爲犯了衆怒,羣賊要毀了他,他才懼怕了,逃避到山西,用盡心計,買了這個府衙的更夫差事,專爲避禍。

  究竟這些話是謠傳,還是真情,卻也很難說,老更夫自己當然決不承認的。人們也曾逼他露一手武學,他是敬謝不敏;就是人家打他,他也不還手,只笑着喘着跑。只是他年過花甲,背雖駝,腳步卻健,到底與常人不同。人家就因爲他腿快,笑罵他是飛賊,他也不惱。

  忽一日,不知以何因緣,這肖承澤竟爲老更夫看取。兩人中間祕有約言,然後這老更夫揹着人,悄悄地把生平絕技,傳給了肖承澤。肖承澤從那時起,忽然戒了酒,人是分外見精神。卻是天天分外好瞌睡,常常晝寢。衙門中也有細心的,看出點跡象來,但少師爺徹夜地跟老更夫學打拳,又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呢?

  只可惜肖承澤體格盡佳,天資太鈍,未等到將這老更夫的武藝全部學來,便半途出了岔錯。——老更夫忽然在郊外上吊死了!屍體雖經官驗,似無可疑。但隔了一兩天,忽然傳說,這老更夫不是自盡死的,乃是被逼而縊死。

  這件事鬧得李知府也很煩惱,曾經根究過。但老更夫又只孤身一人,沒有苦主。肖承澤又悄悄稟報父親,由肖幕客關照了府尊,把這件事啞密下去,做成了懸案,不再追究了。肖承澤卻潛盡弟子之禮,把老更夫好好地成殮埋葬。

  這李建鬆知府原是個進士出身,工詩善畫的人,同肖幕客賦詩清談,賓主之間,非常投合。李知府的公子李步雲,年才十四五歲,在府衙延師讀書,和肖承澤作了朋友。年輕人無不好友喜事,看見肖承澤每日習武,他也躍躍欲試地想要練練。只是李步雲比起楊華差得多了。李公子也穿短裝快靴,也下場子踢腿打拳。無如父母鐘愛獨子,他人又單弱一些,練習拳技只幾個月的高興,便漸漸厭倦起來。李建鬆又往往說,練武僅足以健身,不足以防身。好勇鬥狠,或反賈禍。他不但不喜歡自己兒子練武,就對這位肖少師爺,也常勸他好好地讀文章,揣摩制義,考取個功名,纔是正途。和肖幕客商量,要給肖承澤捐監應試。肖幕客自然願意,肖承澤卻很討厭這監生二字,任憑如何解說,咬定牙不肯捐監。這一來,惹得肖氏父子慪了好幾天的氣。肖幕客把肖承澤罵了好幾頓,鬧得李知府也不好再提捐監的話了。

  這李太守雖然工詩善畫,卻是一個幹員。爲人精強廉悍,辦事英銳,性情又傲,有時犯了脾氣,竟敢頂撞上峯。卻不料他的上司是一個貪好名聲的大吏,李建鬆憑其骨傲,反得青睞,竟在其一力保薦之下步步青雲。

  李建鬆太守意氣發舒,案無留牘,又得到肖幕友的幫助。他竟一時大得嚴正之名,只是強鯁之聲也就騰傳於衆口了。未數年,肖幕客老病侵尋,貪酒致疾,竟來不及辭館還鄉,病歿在府衙了。

  肖幕客一死,李知府驟失臂助,感念主賓之情,厚加饋贈,派人護運靈柩,送到肖承澤的故鄉直隸故城縣。少師爺肖承澤守制在籍,一晃經年。李知府篤念舊誼,命兒子李步雲給肖承澤通函致候,勸他服滿來府。

  此時肖承澤方在壯年,也不甘雌伏。但做幕客他不願,赴試他不行,務農他不慣。他正不知道來日之計,該做什麼纔好。一時有心靠自己的武術,給鏢局做事,一時又想投筆從戎。無奈他又跟武林中人很是隔膜,和行伍中人也不通聲氣,兩方都苦於援引無人。當他家居時,曾有一位同鄉,出外辦貨,知道路上不大太平,便邀肖承澤同行。一來請他管賬,二來好象請他保鏢。這趟出門,肖承澤增加了不少閱歷。同鄉的買賣,又頗贏利,酬謝他不少。肖承澤便拿這筆錢入了股,做起買賣來,也可以過活得去。

  等到年終還鄉,看見了李步雲的信,是奉父命堅邀他到任上幫忙。肖承澤不願當師爺,自然也就不願去。他提起筆來是很困難的,連信也沒有答覆。不想李知府又派急足,特來催請,定要肖承澤到任上去,幫助照應一切。這一次信,並不是請師爺的口氣,乃是一個父執邀故人子弟,到任所讀書候試,佐助案牘,將來可以捐個官做做。話語十分懇切。

  肖承澤的母親是望夫做官不成,又望子成名的人。她一見這信,很是着急,立刻替肖承澤答應,並勸肖承澤說道:“知府大人專門來請,哪有不去的?你父親考了一輩子,也沒考上個舉人。現在好了,人家給你捐官。做了官,我也就是老太太了!不要學你父親那麼不識擡舉。”肖承澤母命難違,這纔料理清了買賣交易,動身到潁州府任上去了。

  肖承澤來到潁州,見了李知府父子,自有一番親熱。李知府此次邀他,頗有深意。做官的人須有一兩個親信人做耳目,纔不致於被手下人所欺。李太守又不願用舅爺、二爺之流的官親,恐怕有玷官聲。李建鬆看中肖承澤爲人可靠,但又只不過是故人子弟,就重用了他,也沒有什麼閒話。所以,才把他請來,在衙中照應一切。

  依着李知府的意思,還想教肖承澤在幕讀書,預備應試。可是肖承澤提到作八股,就頭疼。李知府想給他捐個佐雜,他仍是不甚願意。李知府只好隨着他,做一個通家子弟看待,教他在文案上,幫助辦辦錢穀。而出入內宅,照應家事,簡直是個官親,府衙上下都稱他爲肖大爺。

  這肖大爺守正不阿,秉承他父親生前做幕的遺訓,從來不多管閒事。因此甚得李知府的器重,許之爲少年老成,看待他真同親子侄一樣。又因肖承澤體格健壯,善習武藝,遇見接送家眷、押運錢糧的事,都要教肖承澤辦理。肖大爺的名聲,在府衙中是叫得很響的。

  李建鬆在潁州一住數年,又調任廬州府知府。肖承澤便又隨着李建鬆父子,來到皖南合肥。在這廬州府,地方紳董頗有勢力,辦事常有棘手之處。李知府居官廉潔,抱着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人的心,遇事秉公處斷,不管你朝中有沒有人,以此固博得清正之名,終大招豪紳之忌。這一年,本府屬縣境內,忽發生了一件械鬥血案,由此掀起了很大的風潮!

  距廬州府管下巢縣縣境十數裏地,有一個獻糧莊。莊內首戶姓計名仁山,雖是鄉紳,卻大有財勢,可說是富甲全府,擁有一百多頃稻田。據說當初江南歉收,饑民嗷嗷,計仁山捐獻一千石皇糧,救災助賑,所以賜名獻糧莊。但計仁山的這一片稻田,乃是利用一道已枯的廢河,引進了巢湖之水,灌溉稻田,由此大得水利,遂成鉅富。

  計仁山本非巢縣土著,據傳他祖籍是湖北人。當他少年時,隨父避難,來到此地落戶。他父子都是才幹精強的人。父子初到皖省時,雖然不算是白手起家,卻也所帶資財有限。他們到巢縣投奔親戚,看見這廢河西岸的地,沒有水怎能種稻田?種別的莊稼,土性不宜,沒有好收穫,大好土地白白荒廢着,二十多裏地只有幾個很窮的莊子。

  廢河的東岸沒有什麼村莊。但在廢河以東四五里地之外,有着吳家集、桑林莊、辛家園、杜家園、九里驛等十數個莊子,都以蠶桑紡織爲業。此地昔日鬧過水患,河東地勢低窪,巢湖水若暴漲,河水便要橫溢到岸上去,甚至一淹便是十幾個莊村。吳家集、桑林莊等處,頓時變成了澤國。後來辦水利的人員查勘水道,防護水災,遂將這個河岔子通湖水的地方堵塞了,另引水道,從此水患永除。

  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。計仁山一來到巢縣,看出這廢河引水是致富之源,遂拿出錢來,將這廢河一帶的荒地,用賤價置買了四五頃。暗中買出十幾個農戶,啖以重利,竟在夜間,趁着秋雨連綿,把這個湖口的土埝給偷偷掘開了,只一通夜的工夫,把這一道廢河岔子又灌滿了水。事情辦得很嚴密,又是趁着雨夜的時候,人人以爲雨水沖壞了堤埝。誰也沒有想到是有人要利用這道廢河。由於水勢不大,並未成災,一些鄉民只看見眼前,不知將來的隱患,自然沒有人出頭多事。而官家辦事,又是民不舉,吏不究。於是河水洋洋,計仁山之祕計得售。看準了無人干涉,遂即引水開渠,將自己買來的荒地,全種了稻田。也是他一步旺運,這頭一年就豐收,第二年收穫也很好。並且依然無人理會,毫無差錯。計仁山父子欣然得意,一面續來收買西岸的土地,一面爲走穩步計,拿出錢來,結交官府,潛樹勢力。等到第三年,河水大漲,西岸稻田又慶豐年,東岸險些被淹。到這時候,河東吳家集等村的農民便紛紛議論起來。

  也是合該有事。吳家集就有一位落拓秀才和一位中產鄉紳,一個是恨己之貧,一個是妒鄰之富,便引着頭一鬨,哄出許多人來。他們打算由河東各莊村聯名呈遞公稟,呈控客民計仁山:“私掘堤埝,以鄰爲壑,不顧我河東十數村民命田廬,只圖自私自利,灌溉自己之荒田。仰懇縣臺查照舊案,填堵廢河,以重民命。”

  這個呈稿已然擬出來,卻被這個窮秀才悄悄賣給計仁山,暗中作計,是要向計仁山賣底訛錢的。計仁山父子何等精明?父子略一計議,只拿出數百錢來,在地方上略一打點,第一個就把首創遞稟的窮秀才收買過來,第二個又買囑那位鄉紳。這樣一來,遞公稟的人無形中拆散了幫,誰也不肯領頭告狀了。而計仁山的巧計又售。於是計仁山父子似得天助,二十餘年間,稻田收穫越豐,河西土地竟被他陸續買到三四十頃之多。計仁山又不是那鄉村守財奴,雖是務農,竟拿來當買賣做,善於投機冒險。在這二三十年間,計仁山已在地方上築下根基,浸成不可動搖之勢。而且他曾歷險難,待人謙和,大處着眼,細處下手,一切近鄰都頌揚他慷慨好義。

  這一年江南歉收,鄰近各村無不窮困。計仁山趁此良機,大買田地。又自知是客籍,出價總比別人高,條件總比別人厚,以此又購得若干頃。這計家父子只三十年光景,已成了全縣的首富,而且也成了廬州府的首富。計仁山眼光遠大,又在這一年親獻皇糧千石,得了褒狀。他錢也有了,勢也有了,不但博得首富之名,也已獲得首善之譽。

  這時候計仁山之父已然死了,計仁山也已年逾五旬。有一年秋汛暴漲,湖水橫流,東岸淹了一些。到了這時,吳家集的鄉民才感到切身利害。大家又糾合起來,控告計仁山私開舊埝,以鄰爲壑,要求將廢河堵塞。計仁山此時已成不可撼之勢,也打了稟帖,訴說:“河西數萬田農,倚水利爲命脈,水患非年年所必有;即有險象,若搶救得法,何致成災?私開舊埝,有何確證?”本來事隔多年,一無佐證。計仁山又暗中有人情,空吵嚷了半年,到底控訴無效。這一番風波過去,也激起計仁山的反感來,常常嘆息說:“此地人太欺生,我不過是客籍人罷了。但我年年救災助善,竟沒換回來本地人一點感激!”

  又過了幾年,突然發生大水災!上流地方淫雨連綿月餘,江水暴漲,巢湖之水橫溢出來。廢河倒灌,把吳家集、桑家莊七八個村莊全淹沒了。河東堤埝被衝得七塌八落,河道突然寬展了數丈。這一來,河東災民何止數千。而獻糧莊一帶,一者地勢高亢,二者防護得法,居然又是高枕無憂。而且除一二處略略有損失外,其餘稻田的收成還算不壞。這可激怒了河東的百姓,成羣的災民怒罵連天。當地出頭人物立刻又在縣裏告了。但在兩造打官司、過堂審訊時,水已退了。河東依然沒有勝訴,只獲得官方的“小心防堤,勿得私掘土埝,致幹法究”的空話。這些空話又是對河西、河東兩岸的佃戶籠統說的。

  河東村民看對岸的富厚,自己的貧辛,如何不怒?而且每年遇見災情,計仁山必然創募賑捐。這一次雙方既然打了官司,即是成了仇人,計仁山自然不肯捐賑了。河東居民一想:“與其淹死,不如拼命。他既然敢私開堤埝,我們難道不能硬堵水口麼?”遂聚集了百十名壯丁,各攜了農具麻袋蜂擁到廢河堤前,要來搶堵水道。不過,這扒堤很容易,堵埝豈是一時能辦到的?河東居民忙了好幾天,一點也沒堵上。計仁山早已得到河西佃戶的報告,立刻也聚集了一百多人,趕來挖道。一堵一開,雙方衝突起來,結果當日起了一場械鬥。河西的人把河東的人趕走,河東的人立刻勾兵,傾巢而至,竟糾集了兩三千人。河西人更不肯示弱,也立刻糾集了數千人。兩邊拼命,互有死傷。計仁山卻走了先步,已在官府上呈報了。官府派人彈壓,要拿爲首之人,兩方面都將死傷的人擡走,不打官司了。吳家集的紳董們已然動了公憤,大家出錢打官司。知道計仁山在縣衙有人情,他們便搶上風,聯名跑到首府控告。

  計仁山聞訊,勃然大怒,立備資財,到府道衙門佈置。雙方纏訟數年,連撤了兩個縣官,依然沒有解決。這其間河東、河西儼成敵國,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械鬥,死傷了多少人命。計仁山不動則已,一動則必求勝算。他將家財似流水的花費,依然把這百頃稻田的富源保住。

  歷任的縣官,有的就得了計仁山的不少實惠。其間固然也有秉公守法的縣官,詳查舊案,諮詢水利官廳,究出本案的癥結來,想將這道廢河重新堵了。無奈計仁山耳目甚靈,手腕甚快,稍得風聲,立即想法。有的縣官被他抓住短處搬倒了;有的實在買不動、推不倒,計仁山就花錢運動他升官,調任,把他弄離開巢縣。

  就在這雙方僵持之間,知府李建鬆調任到廬州來了。雙方打官司的人,是一逢新官到任,立刻舊案重提,各顯神通,爭搶原告。這時候吳家集十幾個村莊,鬧得民窮財困已極了。聽見計仁山趁新知府到任,又已勾結胥吏,要告他們了。他們立刻聯合了十幾個莊,大家計議了一陣。說是財勢不敵,還有幾千條命在,若不把河道堵塞了,死不罷手。就是全村只剩一個人,也得跟獻糧莊拼拼。

  不想河東這邊才一計議着械鬥,計仁山又已探出動靜。計仁山這幾年僱養着數十名壯漢,多是會兩手武功的,專備給河東鬥毆。這一次械鬥復起,格外鬥得兇狠,兩天一夜的工夫,河東農民當場死了十七名,重傷二十幾名;獻糧莊計仁山這邊,死了五名,重傷三十幾名。直鬧得巢湖的水師營趕到,纔將這一場大械鬥,彈壓住了。但械鬥雖然暫時壓住,訟案又在廬州府發動。這雙方一面找訟師,忙着推頭腦人,到府縣盯着打官司;一面各把死傷的人,自己擡回去,咬牙切齒地準備第二次械鬥。

  此時,這駐防巢湖的水師營馮幫帶,是一個幹員,知道這場械鬥若不彈壓下去,還不知要激出多少命案來。馮幫帶曉得他們是爲爭水道而起釁端的,自己也不算多事,立刻把全部隊伍調到,在械鬥場一駐。勒令兩造到縣衙成訟,再不準械鬥,否則抓來當土匪辦。這械鬥的人一股狂熱之氣,倒不怕死;但是誰也不願輸了陣仗,被官面抓了人去,反教敵人得意。因此儘管躍躍欲動,在水師營兵駐紮之時,誰也不肯先動手。反倒各顯神通,推出頭腦人來,以和解械鬥的口吻,邀請馮幫帶赴宴,暗中打通人情,要買得馮幫帶傾向自己。這馮幫帶真個是幹員,雙方請託都不謝絕,只是說到真事,他一點也不辦,誰也不偏向着。

  大凡械鬥案鬧得激烈處,地方官都不能以尋常國法制裁。若是官斷偏向一方,反更激起下次的械鬥。所以縣境一發生大械鬥,能吏固可倚之發財,庸吏倒每每因之擔處分,被上告。這時的巢縣縣官是個膽小不過的老進士,眼見前任官爲本案壞了兩三個,他簡直不知怎麼辦纔好,不知不覺又拿出那官場祕訣的拖延手段來了。緩緩地傳案,緩緩地過案,也驗屍,也到廢河邊查勘,和幕中師爺紛紛議論不決。只是拿出那給兩家做和事佬的口氣來,敷衍了一場。不意就在此時,廬州知府已發來公文,拘提兩造親訊。

  李知府一到任時,訪問屬縣民情,業已曉得皖南民風本來和平,向少糾紛。只有這巢縣境內,曾經發生械鬥。而且從各方面,已打聽到這巢縣紳董計仁山,乃是全府首富,是個大善士,擁有百頃良田,曾因獻糧助賑,榮邀褒獎。卻是這個大善士,就與這樁大械鬥有關。李知府覺得奇怪,慢慢地也打聽出一些頭緒來。知道他們爲了一條廢河,曾經纏訟多年,而是非曲直,因爲年隔久遠,已不甚好斷了。李知府存在心裏,也沒有十分留意。

  忽一日肖大爺肖承澤,由同衙師爺介紹,見了一位胡二爺和牛七爺。他們慢慢地套交情,慢慢地哄肖承澤,慢慢地說出一件延纏的案子來,要求肖大爺幫忙。肖承澤謹守父誡,一口回絕。胡二爺和牛七爺不談正事了,只求肖大爺費心引見李步雲公子,因爲:“素仰李公子英年好學,我們非常佩服他。”

  李公子只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子,和胡二爺、牛七爺交遊了幾天,覺得這兩人俗不可耐。尤其他們那突如其來的諛詞,文不對題的頌揚,李步雲簡直消受不了。至於請酒設宴,李公子又怕他父曉得,所以不久便厭煩了。牛七爺立時又引見來一個十幾歲的粉面少年來,自稱是牛七爺的小族叔,當然也姓牛,叫做牛文英。這牛文英吐屬溫婉,翩翩年少,秀眉粉腮,大有媚態。和李公子講說詩詞書畫,倒也合拍。牛文英又拿出他自作的窗藝來,請教李公子。他一定要和李公子結拜,口稱李公子爲李二哥,肖承澤爲肖大哥。肖、李二人推辭不掉,就算是拜義弟兄了。牛七爺和胡二爺就矮下一輩去,親親熱熱地稱李公子、肖大爺爲世叔。

  如此往來一兩月,牛文英忽對李公子說起他岳父家的事來。說是他岳父計仁山是個好人,在故鄉略有田產,不意爲當地訟棍所擾,妒他富有,欺他良懦,直打了好幾年官司。“這年月越是良民,越難過活。”言下不勝慨然。意思之間,要求李公子、肖大爺預爲先容,薄備孝敬之禮,請李知府他老人家法內施仁,“使家嶽得免訟累,我就感謝不盡。我們也不是想打贏官司,只求把官司早早了結,好得安居度日,就是萬福。”當下拿出一些禮物來。李公子不知物艱,看了看這點禮物,並沒介意。便問肖承澤道:“肖大哥,你聽牛賢弟的親戚這麼受屈,我想我們可以對家父唸叨唸叨。不過家父向來不許我們家中人談官事的,肖大哥你得便說一說,好不好?”

  肖承澤一看這禮物。好!足值五六千金,不覺詫然了,忙對李公子說:“賢弟,你可要小心!”慌忙把禮物退回去。牛文英忙又施出全副本領來,柔情媚態,百般引逗。肖承澤忽然動了疑,暗道:“這牛文英哪象個富家公子,倒象個唱小旦的!”那時正在清初葉,做官的固然不敢狎妓,就是官眷也不敢公然出沒於娼樓妓館,因而歌童象姑之風大熾。這些歌童也往往學詩習畫,謬託風雅。這個牛文英就好象這流人物。

  肖承澤雖是個粗心的人,李步雲是個少年書生,一時也看不透牛文英的爲人。可是牛文英自命爲秀才,和李公子一知半解地談八股,本已時露破綻。肖承澤一動疑,又和李公子一說,兩個人留了神,便越瞧這牛文英不象書香紈袴子弟。於是黔驢技窮,而計鬆軒一番巧計竟不得售。豈但不得售,反鬧得李知府曉得了,把李公子嚴辭訓斥了一頓,責他不該在外胡濫交友。若不是肖承澤引咎跪求,李公子險些捱上一頓好打。從此禁止李公子出外,並且把肖承澤叫到內宅,反覆詢問,已知原委,一路根究。把個牛七爺、胡二爺,和什麼牛文英之流,全嚇得走避沒影了。李知府便將這巢縣大械鬥案的全部案情,過細地查閱了一遍,又將幕賓胥吏找來,詳細地究問了一回。

  李知府自己帶來的人也曾得到計仁山的好處,至於府衙中的舊吏,替計仁山說話的更多。都說計仁山是個大善士、大財主,可惜是客籍人。雖是巢縣三代落戶,可是地方欺生,免不得事事受氣。李知府是個精幹的官吏,揣情度理,已然引起一片疑心。怎麼全衙中人全替計仁山說好話?在地方上哄傳着巢縣大械鬥案,可是案卷上輕描淡寫,竟說成狗打架似的?李知府決計根究一下,遂行文到巢縣,調取全案文卷及一干人犯,到府聽審。

  等到兩造到場,知府李建鬆親自堂訊。據知縣來文說,計仁山年老病重,不能到案。李建鬆勃然大怒道:“計仁山年老有病,他兒子也年老有病麼?”立刻出傳票,把計仁山之子計鬆軒傳到。堂訊起來,兩造各執一詞。械鬥的案子本來難論是非,那自首的人未必是兇手,那過堂的人未必是主謀。這就顯出李知府老辣的幹才來了。過了幾堂,發下堂批來。把這械鬥的案子辦得很輕,對兩造出頭的紳士也很客氣。李知府卻看出這廢河堤埝的存廢,乃是全案的癥結。竟查照舊案,下了判詞,通詳上峯,諮照水利人員,會同水師營弁,將這一道河埝立刻堵塞。並在堵口上建立碑文,將知府堂諭鐫上:如有私開堤埝,決依律重辦。而且更老辣的辦法,是把水師營兵調來十幾名,常川駐紮在廢河上游湖畔,從此再不會有人私挖堤道了。

  然後李知府傳集兩造紳士出頭人物,叫他們當堂具結,勸誡鄉民,不準再有械鬥事情發生。如再有械鬥,即唯具結人是問。那吳家集的紳士們,眼看自己這邊無形中得了勝利,喜喜歡歡地具了結。那計仁山之子計鬆軒竟想不到多年大案,一旦翻異,自己這邊一敗塗地,而且又花了許多冤枉錢,如何不惱怒?但是李知府的辦法,乃是把械鬥案和廢河案分開了辦的。把械鬥歸到尋常訟案,力求和解。把廢河案另以整頓水利的名目,行文呈准上峯,交給水利衙門辦理。一件是刑訟,一件是水政。計仁山父子雖然極力想法,拿着河西稻田悉仰水利存活,一旦堵塞,數千民命攸關的話,來籲請免塞。無奈李知府是查出幾十年前的成案來,通詳督撫,措辭是請修復廢河決口,保障巢縣廢河東岸十數村莊民命田廬。見地既很正大,對於廢河西岸的稻田,他又呈請豁免本年田賦,俾使明年改種土谷,足以全活,兩方面全都顧到了。把這以前的私掘堤埝的罪名,拋過不提,這便摘開了爭訟的開端,這就是長官,也駁他不倒。結局是鐵案如山,計鬆軒這邊一時挽救不來了。

  計鬆軒當庭接到那張結紙,氣得他目瞪口呆,手足冰冷。尤其是眼看那對頭們,吳家集、桑林莊的紳民,歡天喜地地具結,不由怒上加怒。計鬆軒當庭對李知府說:“生員務農爲業,閉戶讀書,一向逢年助賑,有善舉必然出頭。可是地方上的事,向來不敢幹預。獻糧莊的鄉民和吳家集、桑林莊的人械鬥爭訟,他們都爲着自己養命之源。他們是同縣同鄉,老鄰舊居。我一個客籍人,實在管不了。”當堂和李知府頂撞起來。

  李知府冷笑了幾聲,道:“計監生,本府這是給你留面子。你不是說閉戶讀書,管不了麼?很好,我想你父親一定管的了。我立刻傳你父親來,教他給我當堂具結。你們的事,當是我毫無所聞麼?”一扭轉頭來,對書吏皁隸人等說道:“本府從做知縣時候起,就最惱恨刁民訟棍。現在巢縣獻糧莊,就有兩個訟棍窩藏着。……”遂提起筆來,簽下一張拘票,吩咐捕役道:“限你即刻到巢縣去,會同該縣,把訟棍馬連坡、秦運才,立刻給我抓來。如有買放泄漏,小心你的狗腿!”又簽下一張傳票,吩咐一個捕役:“此票立傳巢縣獻糧莊計仁山到案。獻糧莊和吳家集纏訟了這些年,起了幾次械鬥,這位計紳士會不曉得?我倒要請他來問問。”然後把筆一丟道:“計鬆軒,你也不曉得本府的爲人。你們常打官司,你也該打聽打聽這官兒是什麼脾氣秉性。我如今也用不着拘下你,我就請你回店去和你店中的朋友仔細想一想。下去吧!”一聲退堂,把兩造全趕下堂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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