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六章 探虎口劫質突重圍 聞馬嘶窺垣得一線

  鏢師楚佔熊、沈明誼,被圍在老龍口墳園盜窟,正在危急,忽從黑影中竄出一人,只一舉手間,女賊粉夜叉掌中的白蠟杆子,騰地飛掠出兩三丈。粉夜叉“喲”了一聲,幾乎跌倒。赤面虎大吃一驚,慌不迭地縱身飛奔過來,橫遮在粉夜叉面前,抖白蠟杆子,便要進步急攻。只聽對面那人朗然發言:“範舵主且慢動手,請聽我一言!”

  赤面虎範金魁愕然住手,緊緊封住門戶,燈光影裏,注視來人。只見來人身高五尺四五,穿一身藍綢短裝,並非夜行衣靠。頭上青絹包頭,身後斜背一口利劍,從右肩頭左肋下,抄過來兩股絨繩,在胸前勒成蝴蝶扣,劍把雙飄杏黃燈籠穗,腰勒緊帶,足登雲履,白布高腰襪子,高打護膝。兩手虛抱,丁字步昂然站在人前。辨面貌,長頰闊目,面色豐腴,長鬚蒼然,兩眼炯炯有神,眉宇間英氣凜凜。只額上微起橫波,顯見得風塵跋涉,歲月侵尋,老已將至。

  赤面虎看罷,正待開言喝問,背後的粉夜叉馬三娘已然亮出飛抓,搶到面前,怒罵道:“你這老殺才,冷不防地給我一下子,想必也是鏢行走狗,不要躲,且吃老孃一抓!”粉夜叉剛抖飛抓索戰,只見來人雙眸一閃,全身挺然不動,微微側首,突然舉手道:“這位定是範舵主。我十二金錢俞劍平,久仰威名,今日特來拜見。這位娘子,想是……”說到這裏,突然住口。

  赤面虎、粉夜叉一聽這“十二金錢”四字,不禁側步,暗道:“久聞江寧鏢客十二金錢俞三勝是江南武林中第一能手,原來就是此人!”夫妻倆不由上眼下眼打量來人的神色。果然此人氣宇沉穆,精神矍鑠,似非等閒。粉夜叉被他迎面一截,立刻將白蠟杆子脫手,更深深領略到此老膂力異常。

  粉夜叉看着赤面虎。赤面虎眉頭一皺,微微搖頭,道:“原來是俞老鏢頭!俞老鏢頭半夜來此,有何貴幹?莫非是來幫助那姓楚的、姓沈的,特來到此探山的麼?”十二金錢俞劍平歉然抱拳道:“範舵主,在下浪跡風塵,借鏢行餬口,全仗江湖上朋友幫忙,豈敢無故前來打攪。在下正爲楚佔熊、沈明誼兩位鏢頭,訪查鏢銀,偶因不慎,得罪了範舵主,爲此特地趕來爲兩家排難解紛。奉請範舵主,通知部下,暫且收兵罷戰,聽在下一言。”此時楚佔熊已立在俞劍平的身旁。那沈明誼在西邊矮屋上,教幾個人圍攻,被迫也已跳到平地,正自苦鬥不休。這時又從黑影中竄出一個人來,衝到核心,舞動手中鑌鐵短矛,仗着一股奔馳銳氣,與沈明誼聯合起來,將幾個包圍的人,殺得落花流水。這個人便是鐵槍趙化龍的師弟,鐵矛周季龍。

  原來周季龍趕回鹽城,邀到十二金錢俞劍平,立刻策馬奔赴柴家集。到預定的客棧內,見着鏢行夥計,才曉得楚、沈二人偕往老龍口拜山訪鏢,言語失和。楚、沈二人現已乘夜潛去探山。俞劍平唯恐二人有失,急與周季龍一口氣追到老龍口,只比楚、沈晚了一個更次。俞劍平、周季龍施展夜行術,闖進了赤面虎所佈的卡子,顧不得從容探道,只好先捉住一個巡夜嘍兵,威嚇他說出實話。然後俞劍平點了他的啞穴,將他縛在草叢中,便和周季龍從墳園側面襲入。周季龍巡風,俞劍平探道。看清這墳園形勢,立刻竄上一座瞭望臺。恰有四個看夜的人在內把守。俞劍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,把四人點倒,逐個訊問了一遍,才知赤面虎並沒有劫取二十萬鏢銀,那巡夜嘍兵的話並非虛假。俞劍平再三詰問:“十幾天前,你們範舵主到何處做案去了?”嘍卒說:“是在水路上劫了一票貨船。”俞劍平頹然失望,將瞭望臺上的嘍兵也捆了。知會周季龍,一面尋找楚、沈二人,一面窺探赤面虎窖藏財貨的地點。楚、沈二人初進山時所見的黑影,正是俞劍平。

  隨後,楚、沈二人與羣賊交手,周季龍便要下去相助。俞劍平搖手止住,悄悄說:“我們趁此機會,可到各處查訪一下。”遍地查訪,果然不見有何鏢馱形跡。

  此時楚、沈二鏢師勢漸不敵,俞劍平教周季龍去接應楚佔熊。周季龍一看,楚佔熊是和一個女人交手;周季龍心中不願,打贏了並不露臉,打敗了卻真丟人。周季龍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搖手說道:“這個女人,我可對付不過,是有名的母夜叉,還是老前輩來吧。”口中說着,早一轉身竄開,竟奔沈明誼那邊去了。

  俞劍平不禁失笑,暗道:“他倒很滑!”無可奈何,只好潛蹤過來,卻又觀望。後見楚佔熊被粉夜叉夫妻,纏繞得險急;俞劍平這纔出面,赤手空拳只一招,便將粉夜叉的白蠟杆磕飛。既和赤面虎見面對談,俞劍平溫文盡禮,用手一指沈明誼那邊道:“範舵主,且請吩咐部下停鬥。”又招呼沈明誼、周季龍道:“二位鏢頭,快快住手!”

  赤面虎皺眉想了想,先招呼手下人住手,且在周圍遠遠地盯住。赤面虎眼望着粉夜叉。粉夜叉提着飛抓,眼瞪着十二金錢俞劍平,一言不發。赤面虎道:“俞鏢頭,我久仰你的威名。我在此地開山立櫃,與你貴鏢行,素無過節。這姓楚的、姓沈的,竟來打攪,我們不能不動手。俞鏢頭,勸你請回吧!這事是他們登門尋找,並非我姓範的無禮。”

  俞劍平一捋長髯道:“範舵主,你不知真情,自然怪他們無端前來,但是他們自有他們的苦衷。我已聽說他們依禮拜山,和貴窯秦舵主有過交代。”說到此,轉顧楚佔熊、沈明誼道:“楚、沈二位鏢頭,我已訪明,失去的鏢銀不在此地。二位何故與他們失和?”

  楚、沈二人愕然道:“鏢銀不在此處麼?俞大哥,可是已訪着下落麼?他們明明在十幾天前做過案,我們好好拜山,他們百般支吾,還截殺我們。”俞劍平道:“那只是言語誤會,得了便了吧!”又對範金魁抱拳道:“這兩位朋友,委實因擔得沉重過大,情急找鏢,擾及貴窯,事出兩誤。還請範舵主放寬一步,看我薄面,從此一笑解紛,我們改日再來專誠賠禮。”

  範金魁聽了,沉吟不語,暗想:“十二金錢俞劍平並非好惹的人,他們既來探山,恐怕來的不止這幾個人,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,徑放他們回去?”正自思量,彭森林插言道:“我們人受了傷,難道竟讓他好好走了不成?”粉夜叉也在旁睃着一雙俏眼,含嗔不語。

  範金魁心內難堪,委決不下。忽然擡頭,見南面瞭望樓上,掛出紅綠藍三色燈籠來。範金魁心下明白,遂截然說道:“俞老鏢頭的話,自當遵命。無奈事情僵到這裏,我們好幾個人都受了傷。我若任聽楚、沈二人出去,本窯必笑我怯懦不義,我將何以用衆?況且兩人在我們這裏攪了半夜,一旦傳出去,江湖道上必然小瞧我範某;說我赤面虎原來是紙老虎,居然容鏢行來去自如,成了無能之輩。可是俞老鏢頭既然說了,我若拒絕,又顯得我姓範的不通人情。……”俞劍平靜靜聽着,心知這範金魁想找場面,忙說道:“這個容易,我必教範舵主過得去。附近想有武林朋友,我可以邀來陪話。……”

  赤面虎搖頭不答,忽然揚眉道:“這樣辦吧!請你轉告二人,把兵刃給我留下。我自然放他二人,決不動他一毫一毛。”

  俞劍平未及還言,楚佔熊早已大怒,左手抱雙刀,右手將脖頸一拍道:“你們要想留下我的雙刀,卻也容易,請你先把我頸上的人頭砍去。”彭森林怒跳如雷道:“留下頭又算什麼!範大哥,咱哥們可不能白栽!大哥請看,瞭望樓上燈籠已經挑起來了,休要放走了他們一個。”金繼亮也說道:“秦二哥傷勢很重,他囑咐大哥,務必給他出口氣。我們龍潭虎穴一樣的寨子,一任他們說來就來,說走就走,太不成話了。”範金魁還在猶豫,彭森林搶一步道:“姓俞的,久仰你十二金錢威名蓋世,何不留一手給我們看看?

  俞劍平雙眉一挑,面橫殺氣,卻又按納下去道:“在下不過浪得虛名,豈敢在諸位面前逞能!這位既然說出,我也不好拒絕。”雙目一側,早瞥見南面瞭望樓上,挑出三色燈光。俞劍平墊步前竄,相隔數丈,倏即立定,左手一指,右手揚了三揚。黑影中但聽破空之聲,瞭望樓上“撲”的一聲響,三燈齊滅,驀地樓上一聲驚叫,倏地又挑出三盞燈來。赤面虎範金魁吃了一驚,粉夜叉忿然發話:“我說我們可不怕這一套。誰要放走了人,我可跟他算賬!”

  俞劍平轉身回來,眼望範金魁道:“獻醜,獻醜!家有萬貫,主事一人。範舵主究竟如何,就請一言而決。”範金魁道:“留下兵刃,我就放走人。”

  俞劍平怫然變色,冷言發話:“這就難了,恕我難以應命!我這裏卻有一把劍,我願奉上。”回身連鞘抽出,雙手託過來,劍長三尺八寸,綠鯊鞘,金什件,是一口利刃。範金魁一撤步,方要開口,彭森林搶過來,伸手便接道:“拿過來……”一言未了,“哎呀”一聲,身子忽然一栽,範金魁急探身托住,彭森林順勢往地下溜去,竟被點了軟麻穴。俞劍平上前伸掌,照定彭森林“氣俞穴”推了推,然後峭然道:“這位朋友且慢,這劍只能由範舵主接。”赤面虎範金魁忽然翻出笑吟吟的面孔,大指一挑道:“哈哈哈哈,佩服,佩服!足見老鏢頭武技高明!四位請吧!弟兄們快快讓道。”倒揹着手,連搖了搖。

  俞劍平微微含笑,回身插劍,雙拳一拱道:“既承容讓,多謝盛情,改日再行補報吧。”範金魁高叫:“收隊!”羣盜讓出路線。俞劍平縱目前後望了望,然後讓楚佔熊、周季龍在前,俞劍平、沈明誼在後,緩緩踱去。這回並不翻牆,直走正門。才走出數十步,粉夜叉搶到赤面虎跟前,悄聲道:“那可不行!……”範金魁擺手道:“不要說話。”

  兩人私語,俞劍平早已注意到了,裝作不聞,仍緩步前行。驀然瞭望樓上燈光遊動,小陳平秦文秀裹創出來,命一個頭目,大叫:“範舵主!秦舵主說:藍燈可以吹滅了。”

  這是一句隱語,範金魁、粉夜叉和彭、莫、金等人,全都明白了,立刻紛紛落後。跟着“嗆郎郎”一片鑼聲,四面埋伏一齊發動。百十多個嘍兵各仗弓箭撓鉤,阻住要路口,“刷刷刷”發出箭來。周季龍、楚佔熊、沈明誼齊叫:“不好,亂箭難搪,俞大哥快上房!”

  俞劍平一聲長笑,大喝道:“鼠子敢爾!”一轉身,嗖嗖嗖,燕子掠空,反撲回去。金繼亮、莫海、彭森林,齊挺兵刃邀截。俞劍平施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竄身直前。金繼亮擺鉤鐮槍攔阻;忽“哎呀”一聲,翻身栽倒。粉夜叉急掄飛抓。俞劍平倏然伏身,“啪”的一掃堂腿,粉夜叉一個踉蹌,栽出幾步以外。彭森林傷弓之鳥,大驚後退。赤面虎範金魁在後愕然,提鞭大叫:“且慢!”俞劍平如風捲殘雲,衝開衆人,已到赤面虎面前。赤面虎措手不及,雙鞭才展,俞劍平早斜劈一掌,忽一轉拳風,駢二指直取“膻中穴”。赤面虎哼了一聲,雙鞭墜地,倏地被俞劍平舉起全身,大叫:“誰敢放箭!”

  衆嘍兵譁然驚擾,也有幾人亂放出幾支箭。俞劍平大怒,倒提着赤面虎,搶步迎來。粉夜叉夫妻情切,一見赤面虎被捉,早紅了眼,慘叫一聲,掄起雙鞭,捨命上來截救。俞劍平已將赤面虎提足掄起。粉夜叉大驚後退,指着俞劍平叫罵道:“好惡徒,好惡徒!快快放下我們當家的,我就放你。若不然,亂箭一齊把你們射死!”俞劍平微笑不答,轉臉對楚佔熊、沈明誼、周季龍說:“走!”

  粉夜叉焦急無法,探囊取出一支暗器來。莫海忙道:“嫂子不可魯莽,恐要誤傷了範大哥!”莫海說罷,將掌中喪門劍投在地上,高舉着雙手,大叫:“俞鏢頭,你這就不光棍了!我們手下人雖然冒失,我們範舵主並沒失禮,你爲何這樣擺佈我們範舵主?你莫道傷了他,就能走脫了。傷了他,你也休想逃出去!我們這裏早已布好卡子,任你武功超絕,也搪不住亂箭飛蝗;任你輕身功夫出衆,也越不過翻板陷坑。依我說,你放了我們舵主,我就放你們出去。

  俞劍平道:“大丈夫一言爲定?”莫海道:“一言爲定。”俞劍平道:“好,我決不傷他,只須他陪我走出園外。你要我現在放他,我可不是傻子。”粉夜叉在旁,氣得粉面焦黃,眼看着俞劍平挾住赤面虎,當作擋箭牌,擺佈得如死人一般,一聲也不哼。粉夜叉性如烈火,禁不住銳聲大叫:“放箭!我們當家的活不了啦,你們四個殺才也休想活命!”莫海回身攔住道:“範大哥沒有傷,這是被點了啞穴,大嫂休要着急。”莫海又對俞劍平說道:“俞鏢頭,看我薄面,先將範大哥治過來,容他說話,咱們和平辦理。”俞劍平說道:“說話容易!”俞鏢頭一推範金魁的“氣俞穴”,範金魁哼了一聲。粉夜叉悲呼道:“當家的,他大哥!”範金魁應了一聲,聲音很低微。粉夜叉淚流滿面道:“好個俞劍平,你太陰毒了!”粉夜叉恨得牙咬亂響道:“我跟你拼了吧!”莫海悄聲再三攔住道:“這不是慪氣的時候,大嫂彆着慌。”他又忙着轉過臉來對俞劍平說道:“俞鏢頭手下留情吧,我們認栽了。”

  俞劍平輕輕挾住赤面虎,略一推拿,赤面虎範金魁緩過一口氣來,叫道:“哎呀,你,你……”使力一掙,險被掙脫。俞劍平急向肋下一點,範金魁全身麻軟,動彈不得,卻還能說話。赤面虎聲音低低地說道:“姓俞的,你有劍只管殺我,你別作踐我。你作踐我,你不是好漢!”

  俞劍平說道:“範舵主,暫時請你委屈點,我們已入虎穴,不能不捋虎鬚。你看,你的部下要拿亂箭射死我們!”俞劍平挾着赤面虎,對莫海說道:“煩莫舵主引路,我們只要出了你們的卡子,我一定放他,決不加害。”

  莫海赤手空拳,再三囑咐衆人:“千萬不要妄動,大哥性命要緊。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今天無論如何,要沉住了氣。”

  秦文秀在瞭望樓上,也已得到了警報。他本多智,但此時心知首領已被劫質,決不敢硬拼。他立即吩咐滅燈。紅綠藍三色燈登時全滅。弓箭手、撓鉤手一得號令,俱都罷手。

  莫海當前引路,送出老窯,到了外面。粉夜叉一行三五人,垂頭喪氣地跟着,袖中暗器果然不敢再發。俞劍平挾着範金魁,楚佔熊將雙刀分給沈明誼一把,兩人刀鋒對着範金魁,左右襄護,直走出墳山以外半里多路。莫海又要求放回舵主:“時候久了,恐他受傷。”俞劍平搖頭道:“我決不教他受傷。我這時未離虎穴,我卻不能放虎歸山。”

  莫海頓足道:“也罷,看看我們綠林中有義氣沒有!”教金繼亮和粉夜叉,一齊丟下兵刃,拉來幾匹馬,對俞劍平道:“俞鏢頭請看,我們是寸鐵不帶,請一同上馬,我們直送你們到柴家集如何?你可不能總挾着我們舵主,你得給我們留臉。”又對楚、沈二人說:“姓楚的、姓沈的朋友,請你們過來搜搜,看我們偷帶着暗器沒有?”楚佔熊、周季龍便要伸手過去。俞劍平忙道:“不可無禮!大丈夫全靠信義當先。莫舵主,多謝你了,還請你頭前引路。”

  當下俞劍平放下赤面虎,將他身體點活,手拉手走過了水仙廟,已到賊人頭道卡子。金繼亮大聲傳令,收隊撤圍。又走出一段路,俞劍平四顧無異,這才放開了手,四位鏢師紛紛上馬。馬三娘、赤面虎等人默默無言,陪在一旁,也上了馬。一行八個人,策馬行來,直走出二十多裏,天色漸明。沿路遇見卡子,莫海全命撤回。到三官廟附近,俞劍平一看,前途平穩,已出虎口,便翻身下馬,口打呼哨,鏢行夥計拉着馬,從潛伏之地走了出來。赤面虎滿面愧忿,下了馬,默默站在一邊。粉夜叉馬三娘暗問赤面虎:“身上可曾受傷?”赤面虎搖搖頭。

  鏢客這邊,容得自己的馬到,周季龍、楚佔熊、沈明誼相繼上馬。十二金錢俞劍平道:“且慢,容我謝過了範舵主諸位。”這才雙手抱拳,對範金魁、莫海、金繼亮、粉夜叉等人,歉然致意道:“事出誤會,冒犯虎威,在下覺得對不起,諸位請原諒我這不得已。日後但凡範舵主和諸位有事路過敝處,在下必有一番補報。現在已出卡子,不勞遠送了。趁着黎明時分,諸位請回,改日補情吧!”俞劍平說罷這話,深深一揖,一撤步,轉身帶馬,退出幾步,便要扶鞍上馬,俞劍平卻又止步,兩眼看着赤面虎諸人。

  莫海頓時省悟過來,對赤面虎說道:“大哥,交代幾句話,咱們先走吧!”赤面虎整了整愧色,捺了捺怒焰,抱拳還禮道:“俞鏢頭,栽在名家手內,我也栽得值。可也是俞鏢頭手下留情,我心裏自然也知道,總是我學藝不精!現在恕不遠送,我們只好先行一步了。咱們……後會有期!”說到“後會有期”四個字,赤面虎聲音顫抖起來。他隨即一揮手,招呼粉夜叉、莫海、金繼亮,牽着馬退出數丈,然後飛身上馬;又轉臉對俞劍平拱手說道:“請!再見!”四個人拍馬奔回大寨去了。

  俞劍平容得赤面虎夫妻去遠,把一派豪氣英風,立刻掃盡,滿面堆下憂容。他眼望黑影,喟然嘆道:“尋鏢不得,又在這裏結下了怨仇!”楚佔熊、沈明誼點頭默喻。四個鏢師策馬緊行,不一刻回到柴家集。一到店房,四個鏢頭不約而同,躺倒牀上。沈明誼說道:“白忙了一通夜,鏢銀的下落還是不得而知。剛纔俞大哥說鏢銀不在老龍口,卻是怎麼訪出來的?”俞劍平說道:“你們只顧窺探他們的住室,我卻和周賢弟,襲入他們的瞭望樓,捉了幾個值夜的人,問出真情。這赤面虎確是在十幾天前,全夥出去打劫過;但劫得是一批貨船,並不與鏢銀相干。我也曾詰問過他們,因何你二位拜山,反招他們冷淡?據說是小陳平和赤面虎,錯疑你二人與那貨船失主有關,以爲你們是貨主煩出來索贓的。他們許久沒有得大油水,一聞你們二位無故拜山,所以頓生疑忌,以致有這番誤會。”周季龍說道:“事情已經過去,不必說了。我們稍微歇歇,是回鹽城候信,還是到別處踏訪呢?”

  俞劍平尋思了一回道:“單臂朱大椿勸我普請江南北武林同道,協力尋鏢。前些日子,我發出不少信,因而急欲翻回鹽城,聽一聽信。如果再沒消息,便打算先張羅賠鏢,然後繼續找鏢。二十萬鹽款數目雖巨;我們能先籌出幾萬來,再請展期,必然容易。”衆人稱是,大家用過了早飯,一齊翻回鹽城。

  這時候,胡孟剛、朱大椿誤訪鮑則徽也已掃興回來。愁人會面,更增愁懷。那永利鏢局卻頓形熱鬧起來。俞劍平剛一進門,便有兩個濃眉弩目的大漢,迎了過來。

  這兩個人生得面貌極其相似,令人一望而知,是同胞弟兄。兩人一邊一個,拉住了俞劍平的手,叫道:“我的老哥哥,一別半年多,想不到你又二次出馬,卻怎的丟了鏢銀呢?我弟兄一接左師侄送到的信,恨不得立刻趕來。我想查找鏢銀,全靠人多耳目靈,所以我大哥就打發我倆來了。咱們是有福同享,有苦同受,有急同着,老哥不必着急,咱們大家想法。”這兩人便是江寧府馬氏三傑的老二、老三,名叫馬贊源、馬贊潮。弟兄三人合開着鏢店,老大叫馬贊波,弟兄三人有名善使雙鐗。俞劍平連忙躬身道謝,又問候了馬贊波的起居。

  俞劍平又看別位,有一位生得黑瘦如柴,便是高郵縣的沒影兒魏廉。這人是俞劍平的晚一輩的人,只有三十幾歲,飛縱的功夫很好,乃是一個綠林中人。從前受過俞劍平的好處,所以聞訊趕到,特來分憂。此時忙上前施禮,叫道:“俞老叔,我接着你老賞的信,就立刻照着您的話,趕到永利鏢局來。我聽說鏢銀已有眉目,你老人家已往老龍口追究下去了,到底查訪着實底了沒有?你老有事,只管吩咐;小侄辦大事不行,要是跑跑腿,探探信,你老只管交給我。”

  此外還有東臺的武師歐聯奎,也是本人到場。現在沭陽設場授徒的八卦掌名家賈冠南,自己沒有親到,卻派大弟子閔成樑,趕來應邀。更有幾位鏢師,是在聞信之後,先撲到海州,由海州偕同俞門大弟子程嶽、振通鏢客戴永清,一同起身趕到鹽城的。鐵掌黑鷹程嶽、鏢師戴永清養傷半月,業已痊癒;只有雙鞭宋海鵬,負傷過重,還未能來。

  這永利鏢局聚集着十幾位高高矮矮的草野英雄,都來和俞劍平敘舊詢情。俞劍平逐一道勞致謝,又問了問戴永清、程嶽的傷勢;然後和鐵牌手胡孟剛互訴起兩路訪鏢,俱各撲空的情由,他們隨又將各處投來的回信,逐一檢查了一遍。共收到四十多封信,倒有一多半連范公堤失鏢的案情,還不知道。信上不過說:聞耗不勝扼腕,容代極力查訪,俟有確信,再當馳報云云。這些信裏面,也有一兩封信,附帶報告當地附近有潛伏的大盜,刻下正在設法掃探。又有幾封,報告些影響疑似的綠林動靜。總而言之,確知這插翅豹子的來歷,和已失鏢銀的下落的,竟沒有一人。那洪澤湖的水路大豪紅鬍子薛兆,更大發牢騷,說:“我們在江湖上混的時候,從來不曾做過這樣不通情理的事。這插翅豹子想必是後起小輩,狂妄無知!殊不知綠林道和鏢行花開兩朵,實際乃是一家人。”

  俞劍平、胡孟剛將各處來信看畢,又叫來送信的鏢行夥計,逐一細問。俞劍平的二弟子左夢雲,曾到淮安府一帶去過。那地方本是強盜出沒之所,每逢青紗帳起,便盜匪如麻。據淮安府新義鏢店帶來的口信,說他們那裏,新出了一夥形蹤飄忽的巨盜。爲首盜魁叫做凌雲燕,近月迭次做案,心黑手辣,武藝實在驚人。已經煩人代問過,這凌雲燕卻不承認劫過鹽鏢。胡孟剛又將夥計們送信的情況,問了一遍,也沒有得着什麼線索。

  俞、胡二人無可奈何,不禁嘆道:“二十萬鹽帑非同小可,怎麼竟象石沉大海一樣,連點影子都沒有?這豈不是出人意外的奇事麼?”戴永清說道:“尤其奇怪的,是五十個騾夫全被裹走,也至今毫無下落。我們從海州臨來時,曾到騾馬行打聽過,現在正搗着麻煩呢。人家找騾馬行要人,騾馬行又找咱們振通鏢局。多虧趙化龍趙老鏢頭壓伏得住,算沒成訟。我曾想:綠林道的規矩,從來沒有傷害車伕腳行的;難道這夥強盜竟忍心害理,把騾夫們也全殺了滅口不成?”沈明誼應聲說道:“也許他們強押着騾夫給他運贓出境。”胡孟剛矍然說道:“這一着卻不可不慮,我就怕這些強人竟在劫鏢之後,公然運贓出境,一離蘇省,那可就更查訪不着了。”俞劍平捻鬚沉吟道:“那卻不易,二百來號人,不管他是夜行,是晝行,決不能露不出形跡來。我們已四出查問,沒有一人說:曾看見大批眼生的人過境,足見賊人還在附近什麼地方潛伏,未必公然出境。”楚佔熊說道:“我只怕他們冒充官兵,或者冒充保鏢的。白晝公然出行,那可就難以追究了。”俞劍平皺眉想了想說道:“這也辦不到,綠林中沒有帶着大批贓物,膽敢如此冒險的。他們劫了鏢,倒是擇地窖藏起來,人再改裝隱匿到別處,這倒是有的。只是我們已經到處託了人,又已分途踩訪了幾遍,怎麼一點線索也沒有呢?這可真真令人難測了!”

  周季龍說道:“還有可怪的事呢!那位陸錦標陸四爺,原說十天以後,在鹽城相會,也至今未來,莫非出了岔錯不成?”沈明誼也想起來了,對胡孟剛說:“還有咱們派出去的趟子手張勇和夥計於連山、馬得用,三個人也是一去無蹤。咱們那位九股煙喬茂喬師傅出事時當場失蹤,也是至今未見下落。”

  幾個人越談越着急,俞劍平、胡孟剛又想起海州鹽綱公所那一面。於是叫過戴永清、程嶽來打聽。戴永清說:“這幾天鹽綱公所天天派人來催問,州衙那面也催過兩回。多虧趙化龍趙鏢頭應付得不錯,還算沒有別生枝節。這裏有趙鏢頭的一封信,教我帶交二位。”俞、胡二人拆開看了,信上無非說:海州方面並沒有訪着鏢銀的底細,也沒有接到別處探得的確耗。問俞、胡二人,近日查訪的結果如何?如果得着眉目,無論好討不好討,先快送個信來,好藉此應付公所和州衙。這語氣顯見得海州那邊,盼信很緊切了。信中並示意俞劍平,先送個喜信來,好藉此壓住鹽綱公所的疑猜。戴永清又說:“鹽綱公所很有些嫌言疑語,總怕咱們訪鏢不得,順路遠颺了。”俞、胡二人聽了,又是一番着急。

  到了晚上,永利鏢店大開酒宴。由俞劍平、胡孟剛、朱大椿做主人,請到場的衆位英雄,團團落座,一同吃酒接風。大家一面飲啖,一面紛紛談論失鏢尋鏢的事。宴前酒後,人多嘴雜,有的出這個主意,有的想那種辦法。俞劍平、胡孟剛一一聽受,暗中酌參衆議,細打主張。恰巧那沒影兒魏廉,向俞、胡打聽這劫鏢人的年貌,俞劍平便對大家說:“這個爲首的盜魁,年約六旬,拿鐵菸袋杆做兵刃,善會打穴。他手下約有一二百號人,大概是新從別處竄來的,卻專意要跟我十二金錢鏢旗尋隙。”遂由胡孟剛、沈明誼、戴永清、程嶽四人,把前後經過情形,對衆人細說了一遍,請大家共同參詳。胡孟剛動問:“諸位好友,可有什麼高見?可曾聽說過,江湖有這樣一個人物沒有?”

  在場的人紛紛揣測。東臺的武師歐聯奎,聽劫鏢人善會打穴,當時拈眉深思了一回,對沭陽的八卦掌名家賈冠南的大弟子閔成樑問道:“如今江湖上善會打穴的人實在不多,屈指可數。我說閔賢弟,你可曉得現存的打穴名家,那還有誰?”

  閔成樑想了想,說道:“聽家師說,點穴和打穴,招術不一。點穴名家自然當推俞老前輩,至於用點穴钁、判官筆的,只有徐州姜羽衝、漢陽郝穎先。若說到用外門的器械做點穴钁用的,那更非得武功精深不可;弟子並沒有聽家師說過,竟不知這使菸袋杆的人是哪一門的,也許此人是由遠處來的。弟子臨來時,家師也曾談到,教我轉告俞老前輩,如果時限來得及,可以託人到山東省曹州府佟家壩,找佟慶麟佟二爺打聽打聽去。佟家父子數代相傳,善會打穴,也許他這一門絕藝,展轉流傳到別家。那佟慶麟身體羸弱,武功雖不能登峯造極,可是他家,長一輩、晚一輩傳授的弟子,淵源甚長,他家又有祖傳打穴祕圖。我們如果來得及,倒可以專誠到曹州訪問一番去,打聽佟家上一輩弟子,可有這麼一個叫插翅豹子的沒有?”

  俞劍平聽了,暗暗點頭。那馬氏三傑馬贊源、馬贊潮弟兄,對俞、胡二人說道:“搜尋劫鏢大盜的根底,固是重要。我只怕遠水不救近火。依愚兄弟的拙見,查訪劫鏢地點的蹤跡,倒是捷徑。反正失事場所既在范公堤附近,賊人藏身落腳的地點,總不出范公堤方圓百里之外。我們何不糾集武林同道,奔向范公堤一帶,仔細排搜一遍?”胡孟剛也說:“上次我們踩訪鏢銀,不過只是揀那城鎮驛站要道尋找,向同道探聽。馬仁兄的高見,是要逐處實地查勘,這法子倒可一試。我們如今與其坐候音耗,倒不如再到范公堤、大縱湖一帶,搜根剔齒,細加查訪,也許竟能訪出賊人的蹤跡來。”俞劍平點頭稱是,衆人也都踊躍願往。

  商量已定,便又公推俞劍平重新分路,託這到場的朋友,分帶着當時失鏢在場的夥計,作爲眼線,分撥出發;由鹽城到各處,仔細排搜下去。

  沈明誼、戴永清、鐵掌黑鷹程嶽,自然也陸續出發。因爲俞劍平、胡孟剛、楚佔熊、趙化龍、朱大椿等數位鏢頭公請的朋友,還有多半沒有回信,所以俞、胡二人暫在鹽城候信,以便聽取各方的情形。候了三四天,果然陸續又收到了許多專差送來的回信,並有四五位鏢行同業和幾個江湖道中的朋友,應召趕來赴助。

  這一來,各路武林同道都哄傳動了。就有那未成名的少年武士,想要藉此尋鏢,創立一番名望,將來好在江湖上立足。也有那成名的豪傑,顧念俞、胡諸人的友情和江湖上的義氣,口頭上說事忙,不能趕到相助,卻暗中私訪下去。這無非是尋出鏢來,好聳動江湖;尋不出鏢銀,也與自己聲名無礙。

  這其間,還有幾家鏢店,特派鏢師前來幫忙。內中就有:太倉的萬福鏢店,鎮江的永順鏢店。這幾家也是最近曾經保鏢被劫,始終沒有原回案來;雖然賠償了事,卻恨氣不出。一聞俞劍平普請江南豪傑,訪問匪蹤,不由動了同仇敵愾之心,故此派人到場。一者助人就是自助,二者俞劍平如果訪出匪蹤,自己已失的鏢銀,也許同出一手,便可設法協力尋找回來。

  數日以來,武林朋友越到越多,卻都是聞信來助拳的,並非得耗來送信的。這永利鏢局漸漸住不開,便在客棧另開了房間。俞、胡二人一面設宴酬謝,一面將劫鏢人的情形說出,請他們陸續分道出發。到第五天頭上,差不多近處各方面,都有回信和來人。俞劍平、胡孟剛心想:這一來總可以探出一些線索來了。

  不料派出去的人沒有送來消息,可是海州忽然派了人來。緣因討限尋鏢,原定一個月,如今一晃,已經二十天了,仍如水中撈月,杳無音耗。鹽綱公所在半月頭上,見出去的人一去無蹤,便已有些不耐煩,連催州衙籤牌督促。州衙也因查鏢久無回報,便派官人發一角文書,急如星火似的,趕到鹽城。趙化龍也擔架不住,祕發一信,暗暗通知俞、胡二人。俞劍平、胡孟剛一面打點差人,一面應付官事。無奈日限已迫,百口莫解。鹽綱公所更不能再事通融,立逼保人務於一個月限滿之時,將二十萬賠款,如數繳齊。這幾個官人便是奉命前來催促他們幾個人,作速折回海州,不得藉口尋鏢,在外支吾。

  俞劍平怫然不悅,卻又無法;與胡孟剛商量着,唯恐趙化龍一人在海州爲難受擠,兩人決計先翻回海州。同時俞劍平打定主意,先籌劃一筆款項,押給鹽綱公所,好教他們安心放寬一步。胡孟剛也要趕緊預備折變家產。於是俞、胡即日由鹽城動身,留下週季龍、左夢雲,隨着朱大椿,在鹽城候信。

  到了海州,俞、胡先和趙化龍見面,幾個人密議一回。趙化龍具說:“官私兩面連日催問,愈逼愈緊。我們一點音耗沒有得着,如今再說展限的話,真有些難於措辭。”三個人搔首籌議,只好再煩海州紳士馬敬軒,代求寬限。果然由馬敬軒那裏,問知杳無下落,便已面露難色。俞劍平對胡孟剛說:“我們現在,是沒有錢不好說話了。”

  當下幾個人趕緊籌措款項。且喜這幾位鏢頭都有一些資產,在地面上又呼應得動,只幾天工夫,便湊出兩萬現銀來。存在一家銀號,開了莊票,然後煩馬敬軒和幾位紳董,出面託情展限。這些紳士們見有了錢,倒肯代爲進言;無奈鹽綱公所那面,口風很緊,定要先交五萬。馬敬軒便說:“鏢行現在能夠變產賠鏢,已經很難得的了。若太擠兌緊了,他們一夥武夫窮途末路,倒許弄出別的差錯來。”

  這時節,多虧海州衙門派去相隨尋鏢的捕役,受俞、胡暗囑,對州官報告了鏢局方面大舉託人尋鏢,和他們拼命籌款的實況,其中並無規避的情形,因此州衙方面倒很體諒。又經幾番斡旋,鹽綱公所方纔答應。即將這二萬兩莊票,作爲抵押,允許他們展限半個月。並且說,如果逾限仍找不出鏢來,就須於一個月內再交三萬。在公事上,把這寬限的話拋開不提,只說容限變產賠償。

  俞、胡二人將這展期的事辦妥,已經耽擱了三四天,一個月的限期只餘下六七天了,連這續討的限,不過還有二十來天,這不能不加緊辦了。這一次打定主意,要到失鏢地點附近的莊村,加細搜訪。俞劍平、胡孟剛遂辭別了趙化龍,留下了期會的地址;帶領鏢行夥計,二次出發,展轉查訪。

  這一日又訪到湖垛地方,忽與鐵掌黑鷹程嶽、東臺武師歐聯奎一撥人相遇。他們一面訪着,一面都須留下落腳地名,以便遇事好傳信。這兩撥人會到一起,互問起查訪的結果,仍然是杳如黃鶴。黑鷹程嶽在湖垛迤北,遇見幾個舉動異樣的外鄉人,也曾下意跟蹤探查過,後來竟不見這幾個人了;雖看出那幾人決非農民,可也難以斷定必與失鏢有關。

  俞劍平命程嶽隨着歐聯奎再訪下去,隨後分途。俞、胡二人轉到淮安一帶,果然打聽得淮安以北,西壩一帶,出了個名叫雄娘子凌雲燕的巨賊。他手下率領着若干飛賊,也不知他的確數,專劫過往紳商,來去飄忽,出沒無常。官人幾番緝捕他不得,就是他潛身之所,也無法訪實。

  原來凌雲燕並沒有老巢,說他是路劫,果然不錯;就說他是夜行飛賊,卻也不假。俞劍平不覺動疑,正要下意探訪,恰巧馬氏三傑的馬贊源、馬贊潮弟兄二人,由戴永清相伴,也查勘到此;在淮安府鏢局,已經留下了話。俞劍平、胡孟剛忙跟蹤追下去,在西壩地方一家客店內,與二馬相遇。兩撥人會在一處,便開始掃聽。恰巧附近地方有一家大戶,忽傳失竊。家藏的碧玉蟾、烏金鼎和趙子昂的墨跡,跟幾件貂裘珍物,藏在祕室,忽然不見。在室中牆上,竟留有飛燕的暗記,此事已哄動一時。俞劍平、胡孟剛一聽見這個消息,不禁爽然若失;料想這劫鏢的大盜,一定不是凌雲燕了。他斷不能在劫取二十萬鹽鏢之後,更做他案。這件竊案一傳,就無須再訪,已足證明是不相干的了。

  俞劍平、胡孟剛、戴永清和二馬返回淮安,住在店內,計議着要往南訪下去,卻又打不定主意。二馬便要依着閔成樑的主意,直赴銅山,轉往魯南,再到曹州府,訪問那打穴世家佟慶麟,究問用鐵菸袋杆打穴的,可有這樣一個年約六旬豹頭虎目的人沒有?俞、胡二人因日限不足,不便捨近求遠,打算轉到濱海之區去。這北上訪鏢的事,就拜託二馬辦理。幾個人商計着,便要飯後分途。正在這時,忽聽店房外,一個店夥計叫道:“九號姓胡的胡老達官在屋麼?外面有人找。”

  胡孟剛愕然道:“是誰找我?”剛站起身來,聽院中有一個破鑼似的聲音,又悶又啞又澀地叫道:“是振通鏢局的胡老鏢頭麼?”語音很耳熟,卻又想不起來是誰?

  胡孟剛迎出去,俞劍平也站起來道:“大概是咱們派出去查鏢的人。”才待舉步跟出去,只聽胡孟剛叫道:“哎呀,原來是你!”門簾一掀,胡孟剛側身退步,那人已然跟了進來。

  俞劍平擡頭看時,竟認不得此人。但見此人高僅四尺餘,尖頭瘦腮,相貌猥瑣,形容憔悴,死灰色的麪皮,兩隻醉眼暗淡無光,脣上脣下生着短短的鬍渣。那神情頹喪,就象大病了半個多月,又捱了幾天餓似的。臉上額上還有幾塊創傷,渾身上下,更是污穢不堪。兩隻青緞靴已變成黃色,上面滿漬着塵垢。背後拖着一條小辮,也好象多日不曾梳洗。卻穿着嶄新一件新大衫,反襯得全身更爲不潔。

  馬氏兄弟也不認得此人,都注意看他。鏢師戴永清立即認出此人,就是那失蹤已將一個月的振通鏢局鏢師九股煙喬茂。

  喬茂自在范公堤遇盜失鏢,當場便已不見。此時忽在這淮安地方冒出來。又見他衣冠不整,形容憔悴。想必是當時一見事敗,撤身遁走。這時候想必是混不上飯碗,不知怎麼得信,又找來了,卻難爲他怎麼摸來的。

  胡孟剛眼望着喬茂這種神氣,唉了一聲道:“喬師傅,你這一個月,到底跑到哪裏去了?”戴永清和幾個鏢行夥計,互相顧盼着,未容喬茂張嘴,就先嘲笑道:“咳,喬師傅,一個月沒見,穿上新大褂了。你老人家上哪裏露臉去了?教我們這實心眼的胡老鏢頭急死急活,還當是你老人家當場拒盜,負傷殉難了呢,可又找不到你老的屍首,想好好發送你,也辦不到。想不到一個月不見面,你老倒發了福了。只有我們這夥呆鳥,當場掛彩還不算;如今照舊陪着老鏢頭,象海底撈月似的,查訪鏢銀,你說我們渾不渾?”

  這些人素與喬茂不睦,還沒容他坐下,便七言八語攻訕上來。戴永清還好些,那些鏢行夥計更趕盡殺絕,絲毫不留餘地的挖苦喬茂。胡孟剛也是怏怏不樂。再看喬茂,木在那裏,兩眼直勾勾地瞪着,一言不發;面色由枯黃而紅,由紅而白,嘴脣上下的顫動,眼珠一轉,黃豆大的眼淚從眼角直流下來;雙手也抖了抖,張了張嘴,一時竟說不出話來。

  胡孟剛看着不忍,忙說道:“諸位少說幾句吧。老喬,你從哪裏來?你可坐下呀!”

  九股煙喬茂依然呆呆地立住不動,忽然伸出那污穢不堪的手來,恨恨地把眼角抹了一抹;一把抓住胡孟剛,說道:“老鏢頭,你聽聽!……我知道他們素來拿我不當人,不問青紅皁白,劈頭就給我這一套!……老鏢頭,咱們哥們可是沒什麼說的,我九死一生,老遠地奔來,一路苦找,我就爲聽他們挖苦來的麼?你們就準知道我是溜了麼?”一面說,一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臉上神氣十分難看。說着說着,喬茂突然“嘎”的一聲,把長衫扯開,露出前胸來。兩手扯着衣襟,對衆人轉了一個半圈,一面跳,一面嚷道:“你們瞧,你們瞧!你們受傷,我姓喬的也沒有含糊呀!你們找鏢,我姓喬的也沒有閒着呀!”又轉臉對胡孟剛說:“老鏢頭,我姓喬的小子,吃振通鏢局的飯……我姓喬的小子,沒白吃飯!我……”說到這裏,聲音梗塞,竟張口結舌地重坐在椅子上,如癱了一般。

  衆人看喬茂象瘋魔似的,把一件新大衫扯破,露出那骯髒的前身來。在左肋上留着很深重的一道傷痕,胸口上也划着幾道似乎是刀劃的血斑。鏢行夥計們互使眼色道:“這小子不知往哪裏鑽躲,劃了這些棘刺!”說着,還在那裏譏笑。

  俞劍平、戴永清已經聽出喬茂話中有話,尤其是看出神色間,恚忿過於羞慚。俞劍平忙說:“這位想必就是喬茂喬師傅了,我們胡二弟自你遇險失蹤,天天都懸念你,恐你遭遇不測。如今你回來了,胡二弟自然放寬了心。喬師傅不要着急,有話慢慢講。”

  戴永清一陣機靈,也忙端過一碗茶來,道:“我說喬師傅,一路辛苦!好容易咱們又聚在一塊,咱們還得想法子給胡老鏢頭分憂。咱們相處日久,都是玩笑慣了的,你千萬彆着惱,別計較。”

  鐵牌手胡孟剛也攔阻衆夥計道:“你們先別胡鬧,讓老喬歇歇。我說老喬,你這些日子流轉到哪裏去了?莫非教匪人裹去了?卻是你又如何得以脫身,追尋到這裏來了?”

  喬茂歇過一口氣來,漸漸神色略定,嘆了一口氣道:“我麼?這一個來月,簡直是死裏逃生,好容易才掙出一條命來。沒有別的,我素來無能,還得胡老鏢頭賞碗飯吃。諸位尋訪鏢銀,可有下落麼?”胡孟剛聞言嗒然沮喪,夥計們又要嘲笑他。

  戴永清搖手止住,急向胡孟剛一使眼色,對喬茂說:“說到訪鏢,這一個月,我們奔波道路,着急受累,鏢銀下落固然沒探出;就連劫鏢的插翅豹子的實底,也沒摸着。喬師傅遠道趕來,想必訪着一些音耗。倘得明路,何不說出來,也省得老鏢頭心焦?”

  喬茂把嘴一撇道:“找我要明路?就憑我姓喬的,在鏢局不過是個廢物。咱們振通鏢局人才濟濟,都沒有尋着鏢銀,我姓喬的更撲不着影了!”說着,面容上不覺露出得意的神氣來。戴永清笑道:“喬師傅,不要找補了。喬師傅不行,還有誰行?況且你素來朋友多,人緣好,綠林道中又多熟人,你又忙了這一個來月,想必得着線索,大遠地跑來送信了。你何不指出一條明路來,好供大家參詳?”

  這“綠林道中熟人多”一句,卻又搔着痛癢處。九股煙喬茂瘦顏上不禁泛紅,扭着臉說道:“我哪有什麼明路?我大遠的跑來,不過沖着胡老鏢頭待我不錯,我想發個賴,找人家借個十兩八兩的做盤川,另奔他鄉,另謀生計。這鏢行刀尖子上的生涯,我可吃怕了,沒的教人把我宰了!”

  戴永清再三追問,喬茂只是不答,扯着大襟做扇子,忽扇忽扇的扇着。戴永清拍着喬茂的肩膀說:“喬師傅,你怎麼差點教人宰了?”喬茂翻翻眼珠道:“我麼?沒什麼說頭!”戴永清道:“好一個‘瞧不見’。我知道你肚子裏有寶,趁早憋出來吧,不要裝腔了!”

  鐵牌手胡孟剛生性豪爽,不由激出火氣來,一拂袖子,對俞劍平說道:“俞大哥,你瞧瞧,這就是朋友!”站起來,走到喬茂面前道:“我說老喬,你在鏢局,無人不逗,無人不吵,你們犯口舌,我姓胡的可沒錯待你呀!你這是衝着他們,還是衝着我?你要是訪着賊蹤呢,你就說說。你若是沒訪着呢,我也不能賴給你。你要是瞧着我姓胡的正在難中,不夠朋友了,你就不用說,我也不會逼你。你要是想要盤川回家,我這裏就有。你肚子裏有什麼玩藝,趁早抖露出來!你別拿捏人了。你再拿捏人,那就是我姓胡的不是人生父母養的,不配交朋友!”胡孟剛一面說,一面吹鬍子瞪眼。

  俞劍平連忙把他扯過來說:“胡賢弟,這是幹什麼?人家喬師傅身負重傷,老遠地奔來,爲的是什麼?不是爲跟你交情不錯麼!你忙什麼?喬師傅歇一歇,自然要對你說的。……喬師傅,我素聞你刀子嘴,菩薩心,我們胡二弟素常稱道過。你別看他着急,他跟你還有什麼說的?實在因爲限期已迫,訪不着鏢銀,心裏太吃不住了。現在好了,有了喬師傅趕來送信,只要一得着賊人下落,咱們一切愁雲都散開了。這都是喬師傅的功勞,他還能忘得了麼?”

  九股煙喬茂當日護鏢負傷以後,竟趁黑夜,拼命暗綴下去;被劫鏢強人追捕,拷訊,幽囚,幾乎喪命。好容易脫出虎口,又加倍倒黴,路上遇見波折;連夜奔命似的趕來,特給胡孟剛送信,以報數年來相待之情。

  喬茂本來飽受了偌大困苦挫辱,不想又被衆人鄙薄,所以負氣發了些個牢騷。他卻也想問明衆人,這一個月來訪鏢緝盜的經過,再述出自己親身所經所見的情形;這也未免有點較勁炫功的意思。不期倒把胡孟剛招急了,這纔將慪氣的話收拾起。又有俞劍平給他圓面子,他方纔滔滔地講出一席話來,使在座的人聽了,又驚,又喜,又是詫異;料不到喬茂這個人,素來不理於衆口的,此次卻有這番熱心腸,捨命犯險,急友之難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。

  原來當日在范公堤遇盜的時候,九股煙喬茂和雙鞭宋海鵬,奉命留後,保護押鏢鹽商的轎車,兼照顧鏢馱。鐵牌手胡孟剛、黑鷹程嶽,被羣盜圍攻;一聲呼哨,從竹林後竄出一夥賊黨,硬過來劫奪鏢馱。雙鞭宋海鵬、九股煙喬茂在近處看得真切。喬茂對宋海鵬說:“宋爺,你瞧見了沒有?我沒說錯吧,我原說這票鏢是蜜裏紅礬,吃不消的,現在果然遇上事了。養兵一日,用在一朝!咱哥們吃鏢局的飯,可不能臨事含糊了。咱們倆是你先上,是我先上?”雙鞭宋海鵬暗想:“瞧不見喬茂這人,原來還有這番骨氣,我豈能落後,教人恥笑?”遂“唔”了一聲道:“我先上。”雙鞭一揮,搶步上前,拒盜護鏢,立刻被羣賊阻住,殺在一起。

  那九股煙瞧不見喬茂手握着短刀,瞪大了一雙醉眼盯着。忽見他背後鹽商的轎車已逃;賊人漫散過來,已動手威逼騾夫,起運鏢馱子。喬茂不顧一切,怪嚷一聲,掄刀挺身飛躍上前。他明知自己武技平常,事到其間,也唯有捨命護鏢。卻幸盜幫勁敵都在圍困胡孟剛、程嶽和沈明誼、戴永清諸人,前來劫鏢的乃是副手。九股煙喬茂衝到鏢馱之前,正有幾個強徒,持刀催逼騾夫,把打圈伏在堤旁的五十匹鏢馱子,逐個驅趕起來。

  喬茂且不顧幫助宋海鵬,仗他身輕如葉,落地無聲,如一陣飄風似的,趕到賊人背後,手起刀落,便被他砍倒兩個。羣賊大怒,立刻竄過來兩個好手,揮刀迎鬥,力猛刀沉,只幾個回合,便將九股煙喬茂殺得手忙腳亂。其中一個敵人,一朴刀朝喬茂猛砍過來,喬茂挺刀招架,“錚”的一聲響,火星亂迸,把喬茂震得虎口發麻,險些短刀撒手。喬茂慌不迭地一躍丈餘,閃過一邊。那另一賊人又已揮刀斜掃,從側面截殺過來,將喬茂的手臂劃破一道。喬茂瞪眼罵道:“好賊,我跟你拼了吧!”復掄刀拒戰,又殺了片刻。

  忽然間,那包圍雙鞭宋海鵬的羣賊,陣勢一散,宋海鵬已負傷倒地,血濺堤邊。羣盜又合攏了,直向喬茂這邊包抄過來。

  喬茂大吃一驚,本已雙拳不敵四手,何況賊人又復增援!喬茂急虛砍一刀,變計退身,嗖地一躍,從敵人頭頂上直竄過去,伏腰用力,轉身便跑。羣賊中一個使劍的,探身旁鹿皮囊,一捏甩手箭的箭尾,嗖嗖嗖,直甩出去。喬茂且逃且回頭,黑影中閃避不及,“噗”的一下,臀部上被打中一箭,入肉四分,疼不可忍。喬茂一回手拔下箭來,奮步亡命狂奔。又被黑影中一個賊人,迎面剁來一刀。喬茂急側身旁竄,讓過刀刃,竟被刀尖劃了一下,且顧不得疼痛,展轉奪路逃去。

  喬茂一面跑,一面暗將周圍形勢看好,知道前面後面,必有強人把風,決闖不出去。西面又是大縱湖,不能跑。只有東面麥畦竹塘,可以潛身,便一鼓氣鑽了過去。

  這時鏢行敗勢已見,鏢馱業被劫走。夜影沉沉,一片人聲喧呼,夾着兵刃叮噹亂響。人影閃閃綽綽,亂竄亂奔:有敗逃的鏢行夥計,也有得手後四面兜截來的強徒。九股煙喬茂乘亂竄到麥畦,身背後竟有賊人跟蹤追到。緣因喬茂總是個鏢師,不比鏢行夥計,所以賊人緊追不捨,非把他弄躺下不可。

  喬茂輕身功夫甚好,連竄帶滾,直往東北逃去。東北面有一片竹塘,喬茂想:“只要逃到竹塘,便不礙了。”捨命地奔去。後面賊人大叫:“相好的往哪裏跑,躺下歇歇吧!我決不傷你性命,你想逃出圈子,那可不行!”喬茂不聽那一套,狠命奔過去,離那竹塘也不過還有數丈。後面賊人已將袖箭掏出,“噌”的一聲,喬茂急閃身一竄。不想那竹塘旁,竟有幾個強賊埋伏,以防作案時,被失主逃出去,鳴官求援。喬茂一竄,立刻搶出四個強賊來,大叫:“呔,站住,小子往哪裏跑!”那後面追趕的人也吆喝道:“夥計截住他,別教他跑了!”喬茂這一驚非同小可,急轉身斜逃,這就來不及了。其實這迎面把風的賊,只是四個笨漢。喬茂若要鼓勇硬闖,未始不可以闖過去。只因他已成了驚弓之鳥,這一猶豫,竟被後面那強賊追上。那強賊跳起來一個垛子腳,把喬茂踢倒,直跌出數步去;趕上來,又一刀背,把喬茂砸得發昏,竟不能動轉了。強賊又過來踢了一腳,冷笑數聲道:“朋友,你躺躺吧,跑個什麼勁呢!”又看了看,見喬茂果然爬不起來了,這才折回去。

  喬茂身負數處傷痕,臥在地上,過了好一會,方纔甦醒。他心想:“這時候若是勉強掙扎起來逃跑,恐怕必遭賊人毒手。莫若裝做傷重垂危,倒許脫得過去。”因此,他側臥在麥畦裏,一動也不敢動,只傾耳諦聽四面的動靜。覺得在他身旁並沒有強人監視,遠處卻火光閃閃,猶在人馬喧騰,料是鏢銀被劫,也不知胡孟剛、程嶽等人是生是死。

  喬茂又耗了一會,咬着牙,試着慢慢坐起,從麥苗中向外探視。夜幕已深,尋丈外竟辨不出景物來。喬茂把傷處摸了摸,頭上被打了一刀背,此刻還是涔涔地發暈,手臂上的劃傷本來不重,血已止住。只有臀部的箭傷,卻很不輕。喬茂從身上摸出刀創藥來,摸着黑,敷上一大把;又在地上亂摸了一陣,摸着他那把短刀,握在手裏。喬茂不敢挺身,慢慢地彎着腰,往東北面爬行。他有心到失事的場所,查看情形,尋找同伴,卻又負着傷,耽心重遇着賊人,所以盡往東北面繞去,繞出很遠。忽然想:“我這是往哪裏去呢?”

  喬茂撫着頭想了想,又傾耳聽了聽,復又折向西南,一走一探地溜回來,距離堤旁一帶竹林已然不遠。麥畦中有一土堆,好象是座荒墳,夾在田地中間,高有丈餘。九股煙溜到土墳後面,隱蔽着身形,往堤上探看。喬茂看見堤上有幾點火光遊走不定,聞聽人聲漸漸稀少,料想賊人必已劫鏢退去。他便想湊過去,忽然一陣順風吹來,聽着竹林後面,猶有人馬踐踏聲傳來。喬茂立刻精神一聳,兩眼努力往竹林那面望去,卻是黑壓壓一片,除了竹影外,任什麼也看不清。

  喬茂暗想:“二十萬鏢銀被劫,胡老鏢頭不知兇吉,振通鏢局從此砸鍋!想鏢局人決不能全數傷亡,也不知有人追蹤踩緝下去沒有?這竹林後面,既然是劫鏢時賊人埋伏之所,劫鏢之後,賊人也必由此撤回。莫如我往前湊湊,看看這竹林後面,還有賊人的卡子沒有?”想罷,便往竹林那邊,遠遠轉繞過去。足足繞了小半頓飯的時候,才繞到竹林的東側面;相離漸近,喬茂便不敢直行,彎着腰慢慢地走,臀部陣陣發疼。

  喬茂正慢慢走着,忽見范公堤大堤之上,來了兩條人影,直向這竹林奔去。九股煙喬茂猜是鏢行同伴,心中暗道:“好了,我們還有人追緝賊蹤,可不知道是誰?”便直起腰來,意欲上前招呼;又恐怕是把風的賊人,事畢歸窯。正在尋思着,旋見那兩條人影,忽高忽低奔馳,漸次迫近竹林。

  突然間,從竹叢中發出嘻嘻的兩聲冷笑,立刻有一支響箭直射出來,兩道燈光直照過來。叢竹後面竟有人發話:“對面來人站住,再往前進,可要放箭了!”

  喬茂大吃一驚,不由一陣鬆懈,坐在地上。暗道:“糟了,賊人的卡子還沒撤呀!追來踩蹤的,是哪兩位呢?”竹林中的黃光不住地照射,喬茂定眼細看,看出那胖胖的人影,大概正是總鏢頭鐵牌手胡孟剛;那長長的人影,象是金槍沈明誼。“原來他兩人並沒有負傷麼!只是有強人的卡子擋住,他兩人如何闖得過呢?”

  忽然靈機一動,九股煙喬茂暗想:“此時賊人全副精神,都注意監視着堤上正面的胡、沈二人,他們未必防到側面麥畦中,還有我在。我何不轉大彎,繞到竹林之後,冒險踩訪下去呢?只是,呀,我已負傷,一走一疼,我如何綴得下去!況且萬一被賊人尋見,生命難保。那緝鏢卻比護鏢不同,強人最怕失主跟蹤綴隨。他們若尋見我,我是必遭毒手呀……”又想道:“況且我已數處負傷,很對得過鏢局了,我又何必拼命冒這兇險呀?”思量着,欲前不敢,欲退不甘。

  正在這時,猛聽胡孟剛怒發如雷道:“二十萬鏢銀被劫,我姓胡的只有一死,沒有一活。沈師傅請回,我一定要闖!”

  那竹林中的賊人發出冷峭的話來:“胡鏢頭要死容易,西面便是大縱湖!你要想闖過竹林,卻比死還難!”“錚”的一聲,又射出一支響箭來,緊跟着聽見沈明誼很悲涼地說:“老鏢頭,要死咱們死在一塊,我不能臨事退縮,教江湖恥笑。只是你我已負重傷,要想緝鏢,恐已無望,老鏢頭還要通盤細想。”半晌,聽不見胡孟剛答話。

  就在這時,大堤北段,忽然傳來一種慘厲之音。喬茂轉面尋看,只見兩盞燈光,乍高乍低奔來。聽那慘厲的聲音,不住地喊叫:“胡鏢頭!胡鏢頭……”原來是那押鏢的鹽商舒大人,唯恐胡孟剛逃跑,從後面拼命追到,竟把胡孟剛、沈明誼硬給揪了回去。想是那竹林埋伏的賊人,也已聽見胡、舒二人爭執的話頭,料到鏢行必不能再綴來。又過了一刻,賊人竟已收隊,奔東南而去。

  九股煙喬茂竊聽多時,望見兩盞燈光,伴着胡孟剛等,已折回原地。卡上羣賊腳步雜沓聲,越來越遠。喬茂猛然下了決心,不顧疼痛,從堤側繞過竹林,直綴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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