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研青到了此時,意氣舒發,秀目盈盈,喜上眉梢。吉期已近,她自然該端居在閨房之內,裝待嫁的新人了,可是她憋不住。她的兩條腿不由她做主,到了時候,就想往跨院精舍跑。精舍是她父親的住家,可是楊華也住在那裏。彷彿她還是個吃乳的小孩子,離不開娘一樣,一天不見她父親的面,她就不行。她雖然憋不住,乾孃、幹嫂子拿出許多媽媽論來,硬要干涉她,不許她自由行動。並整天圍着她,給她洗頭裹腳,描眉畫鬢,試梳盤頭,試宮裙,試繡履……一樣一樣,不住地打扮她,又不住地教導她,學着盤腿坐着,學着新娘子走路、新娘子磕頭、新娘子說話。告訴她新婚那一天,應該這樣,應該那樣;不許這麼着,不許那麼着。“姑娘不會盤腿,那可不行啊!姑娘別那麼直着眼看人,姑娘別那麼說話大嗓門。”嚇!這種事可就多極了。
柳研青就是個生龍活虎,到了這個時候,也被她們這一羣喜娘給收拾得昏頭脹腦,往日的豪氣不知給擺佈到哪裏去了。她心上亂亂的,不知不覺也靦覥起來了。魯大娘一面調笑她,一面擺佈她,教給她演禮“裝蒜”。她就是不“裝蒜”,無奈事到臨頭,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。
魯松喬本是鎮江紳士,親戚是多的。這些親友女眷們也有來幫忙的,見了柳研青,就說:“姑娘大喜了!”再不然竊竊私議,說:“姑娘還是那麼大灑步走路呀!”七言八語,議論不休。婦女們好奇,人人都來趁熱鬧,要看看這位女俠客做新人的樣兒。
那新郎楊華呢,曾經滄海,再續鸞膠,倒沒有什麼。他那大師哥魯鎮雄自然要打趣他的,尤其他那四個小師侄圍住他,調笑、道喜、揭根子,專提起他們兩口子從前鬧彆扭的事來。故意地替楊華擔心,“可別招惱了師姑呀”!楊華倒老了臉皮,給他們一個滿不在乎。
鐵蓮子跟魯松喬說:“辦喜事不必鋪張,新房就假館於魯宅。”魯松喬夫妻笑道:“那可不對,新房必須另租,哪怕滿月再搬回來呢!人家沒有乾宅坤宅在一個院的。就是本來住同院,也要臨時另外租房。”
不數日,楊華的叔父楊敬慈來到。大媒毛金鐘沒來,派他的大弟子管仲元來了,還有一個弟子也跟着來了。楊華給他叔父叩頭,他的叔父當然也數說他一頓,責他不該逃婚。隨後就在鎮江城內,賃了一所小小樓房,作爲楊、柳二人成婚的新房。雖然租了半年,可是打算成婚滿月後,就搬回魯宅。半年以後,就夫婦雙雙回河南永城,拜姑嫜,行廟見禮。
男家這邊自然由楊敬慈主婚。楊敬慈先把男女兩造的年庚開了單子,命帶來的家僕拿到命相館,給擇了婚期。楊敬慈出身士族,既來給楊華主持婚事,雖然是客館就親,究竟不能事事過於簡陋了。
女家鐵蓮子父女豪放不羈,倒不在乎這些俗禮。但是魯松喬父子本是鎮江的世家,不能教人家看着自己任什麼不懂,一切事都替鐵蓮子忙在頭裏。魯鎮雄連日督率着僕從,佈置新房,預備陳設。楊敬慈又煩一位老夫子,寫了一份詞書,打發一個幹僕,衣帽鮮明的捧帖送到女家。一切行事,都悉循世禮。
鐵蓮子一見這位親家竟處處拘起禮來,向魯鎮雄說道:“你看,這倒多找了麻煩不是!我說不用費這些事,就在你們這裏辦,也就完了,你們偏說什麼男家女家不能在一處。這位親家來了,文縐縐地更厲害,還沒到日子,就有這些個麻煩,趕到迎娶那天,還不知有什麼花樣呢!”魯鎮雄笑着說:“師父,你老人家嫌麻煩,最好你老就不用操心了,全交給弟子,弟子來包辦。人家楊二老爺是知禮的世家,婚娶大事也不能太草率了,這吉期也是很要緊的。”
鐵蓮子把詞書從紅封套裏抽出來,展開了一看,不禁皺眉。鐵蓮子柳兆鴻並非不認識字。但是這上面寫的滿是四六對仗的駢文,鐵蓮子哪裏念得上來。詞書上所載的婚期吉日,滿用着天干地支字樣代替月日,後幅還有合巹時所佔的方位,也不寫着東向西向,偏用八卦上的字樣代替四方。
鐵蓮子看了不懂,哼了一聲說道:“酸文寡醋!這也不知是哪位聖人留下的,弄這些個繞脖子的東西,彆扭人心!”魯鎮雄笑着把詞書接過來,說道:“這也是古禮,一向是這樣寫法。師父看不懂,不要緊,咱們可以查。”遂將時憲書找到手頭,把日子方向都查對出來,說與鐵蓮子聽。鐵蓮子說道:“古禮,什麼古禮?簡直是俗套!他們查着皇曆寫,我們還得查着皇曆看,找麻煩!”魯鎮雄忙着把來僕犒賞遣回。
楊敬慈和侄兒楊華,此時都先搬到新房來。所有新房的傢俱陳設都是從魯宅搬來的,一件也沒用楊華備置。依魯松喬、鐵蓮子兩人的意思,不過是借這小小樓房舉辦婚禮。過了對月,這對新人還要全搬回來,這些木器正不必多購置。魯松喬曾對楊華說,如果缺什麼,儘管來搬,搬的不夠用,可以向親友家轉借。但是等到楊敬慈一到,可就不願過分打攪魯家,遂命僕從擇那應用的鋪設,添辦了許多。他明知楊華夫妻在鎮江住不到半年,可是官宦人家擺慣了譜的,總不肯將就,因此這男女兩家都很忙碌。
婚嫁之事終是女家比較男家麻煩。而且柳研青父女仗劍尋婿,奔波千里,時隔兩年,等到把楊華尋來,緊跟着又是柳研青負氣含妒,獨自策馬飄然出走。好容易把她尋來,費多少脣舌,一對未婚夫妻方纔言歸於好,立刻地偕返鎮江,立刻地擇吉成婚,這未免太忙碌了。
柳研青身上,連半件嫁衣也沒有,更莫說是陪嫁妝奩了。該買的要趕着買,該做的要趕着做。鐵蓮子夙憚俗務,柳研青不解針黹。這一來,忙煞了大師兄魯鎮雄夫妻。這夫妻二人手不閒,腿不閒,更兼嘴不閒。這夫妻二人指點女傭,交派縫工,遣使幹僕,要在半個月期間,趕出三間洞房和十六擡嫁妝。打箱、打牀、裁衣、裁被;男也忙,女也忙,仍要抽空兒來調笑新娘子柳研青。柳研青天馬行空的性子,看見這許多人亂亂哄哄都爲她忙,她空有全身本領,這時也沒地方施展了。她一頭藏在自己屋裏,不言不語,裝沒事人,把個龐兒端着。李映霞雖與她同室而居,只是整天拈針,爲她刺繡、作嫁,還趕着要跟她說幾句話。柳研青只不答理。
別個女眷也不時來找柳研青,可是一見她那面色,就把人逼住,不敢向她調笑了。只有大師兄和大師嫂,不管那些,替她張羅着,有一點空,就跑來找柳研青,問這個好不好?那個好不好?柳研青無所不可,千問百不答,再迫問急了,就吐出一個字“好”!大師嫂張氏哪裏肯饒:“姑娘淨說好,行麼?別裝蒜呀。姑娘,怎麼也跟我那工夫一樣了,你不是不害臊麼?怎麼又直臉紅呢?”
柳研青笑而不言。魯鎮雄之妻張氏取來一匹紅綢,找到李映霞。兩個人拿着刀尺,給新人剪裁嫁衣,將柳研青穿舊的衣衫做樣子,比量着剪裁。李映霞比量了一回問道:“大嫂,姐姐這件衫子腰身就照原尺寸麼?”張氏說:“這得放出一寸呢。”李映霞道:“放半寸也就可以了。”張氏看了看李映霞,笑道:“不行,只放半寸,將來就怕穿不得了。我覺得放一寸還嫌少呢,老實說得放一寸二。肥一點,將來可以穿;要是太瘦了,趕過一兩年,人一發胖,可就把衣衫糟蹋了。你看多好的料子!”
李映霞微微一笑,果然往肥處裁下去。旁邊那個裝沒事的人柳研青,忍不住插言道:“我要那麼肥的衫子做什麼?成了口袋了!”張氏說道:“姑娘,你是不懂,將來你一定發胖。……”柳研青笑道:“嫂嫂,你別蒙外行了。我胖瘦,連我自己全說不上,你倒十拿九準,你瞧你夠多聰明!”
張氏失聲笑道:“我的女俠客,你真裝傻呀,還是假裝傻呀?一個姑娘家,出了閣,哪有不發胖的,況且一對小饅頭變成大饅頭。腰身瘦了,我保管你一年之後,連鈕釦也系不上。”柳研青兩眼注視着張氏,半晌,問道:“你說什麼?”張氏說道:“姑娘有點耳沉,我說的是要發胖。”柳研青說道:“怎麼呢?”張氏說道:“因爲你出了閣麼!”張氏故意把話繞回來,李映霞“嗤”地笑了一聲,趕緊低下頭,忙着裁衣。
那一邊柳研青還是不理會,想了想,到底憋不住,湊到張氏耳邊,低聲問道:“那是怎麼回事呢?怎麼姑娘做了媳婦就要胖,人人都是這樣麼?”張氏笑道:“可不是,你想想我剛進門穿來的那小衣裳,不是都給了春桃了?”
柳研青想了想,果然有這等事,心裏頭越發彆扭,又重複地問了一句:“那是怎麼回事呀?”張氏擡頭看柳研青一眼,笑道:“怎麼回事呀,這裏頭可有點緣故……”柳研青睜着一雙剪水青瞳,直看定了張氏的嘴。張氏的嘴卻微微一抿,似笑不笑,把話留在肚裏了。柳研青直等了一會,張氏還是不說。柳研青忽然伸手,往張氏肋下一插。張氏“噯呀”一聲,直跳起來道:“這是怎的!姑娘動起武來了!你要幹什麼?”柳研青把張氏按在牀上,低聲道:“我要你說。”張氏笑得發喘道:“教我說什麼呀,姑奶奶?……”柳研青不依不饒地道:“你還裝傻?”張氏連忙央告道:“我說我說,好姑娘,你教我喘口氣。”張氏把髮鬢理了理,嘆了一口氣道:“真厲害,將來楊姑爺……噯呀噯呀!姑娘,我不說了。”柳研青又把張氏給按住了,說道:“你不說,我胳肢死你。”張氏道:“我說我說。”
姑嫂二人調笑了一陣子,柳研青肚裏還是憋着一個疙瘩。她一定要打聽明白,這新媳婦爲什麼要發胖?張氏只得說道:“姑娘一定要我說,可是我得問你幾句話,你肯回答我,我才告訴你呢!”柳研青道:“貧嘴,還是嫂嫂呢!”兩隻手一張,又做出要胳肢的架式。張氏忙道:“別動手,君子鬥口不鬥手,你聽我說。前些日子,你爲楊妹夫逃走的事,連急帶氣,是不是瘦了許多?”柳研青道:“那個,怎麼樣呢?”張氏道:“如今把楊姑爺找回來了,你也使夠性子了。你們兩口子是悲歡離合,苦盡甜來,只想着這一段美滿良緣。你心裏一痛快,可不應了‘心廣體胖’那句話了?你想你哪會不發胖?就是別個做姑娘的誰不盼着洞房花燭夜,匹配得意郎君?心上一高興,準添二斤膘……”
柳研青沒等聽完,就唾道:“呸!”站起來,扭身就往外走。張氏忙道:“妹子別走!妹子別走!我還沒說完啦,還有頂頂要緊的話,老伯教我告訴你,你想知道不想?”柳研青回頭怔了怔,說了一句:“狗嘴吐不出象牙!”竟飄然出去了。
但是,鐵蓮子柳兆鴻確曾對魯鎮雄說過,柳研青從小沒娘,這一出閣,有好些“爲婦之道”,老爺子不好親口對女兒說。曾教大弟子轉告其妻,把柳研青囑咐囑咐。就是柳研青的乾孃也對兒媳說過。臨到過門的前幾天,張氏奉婆母之命,特意地來到廂房,要和柳研青同牀共枕,作一夕密談。
柳研青只當張氏又來淘氣,只是驅逐她。張氏很對付了一回,才得與柳研青聯榻夜話,喁喁細語地直講了半夜。柳研青哪裏肯聽?張氏再三叮嚀:“新婚那天,千萬依着人家,可不許裝傻了。”研青心中暗笑,任聽張氏說法,她閉上眼,假裝睡着。
對面牀上,李映霞擁被而臥。看見張氏低言悄語,把柳研青當小孩子似地看待,李映霞心中另有一種悵惘意味。覺得人家象捧星星、抱月亮似的,被許多人看重。自己堂堂一個知府小姐,竟迫於絕路,跟着鐵蓮子來到魯家,做了一個客中客,何等無味?從前呼奴喚婢,如今才幾個月工夫,就榮枯一變,自己反而低聲下氣,奴顏婢膝,做小服低。在這位柳姑娘眼下討香火,時時刻刻提防着她藉詞羞辱自己。滿腔悲憤,對影獨吊,還得整天強打精神,裝出假面孔來。說是喜?喜從何來?說是悲?寄居別家,無端悲嘆,豈不遭人白眼?這必須喜怒不形於色,冷暖唯有心知。象這等做作,就是亡故的父母地下有知,可能想象得出來麼?可知道自己嬌生女兒,身處在別人家的歡樂場中,啼笑由人,不得自主麼?
李映霞暗道:“該死的惡賊,毀害了我全家!到今日我死也死不得,顯見和楊華真有私情似的。可是,活也活得太無味,親不親,故不故,住在這裏,算幹什麼的呢?人家歡天喜地,自己卻懷着深仇奇痛,隱恨幽情,滿腔的心事可向誰言?”
李映霞小姐將楊華換給她的那條青鸞帶,從自己腰間解下來,藏在被底,握在手中。用手理了過去,理了過來,瞑目潛想那一日奔出來自縊的情景。楊恩兄是這麼把自己搶救下來,是這麼慰哄自己;自己這麼依偎他,對他哭訴;他這麼摸着自己的手。她想着,從手心裏忽然透起一股涼而銳的熱氣,驀地撲上臉來,兩腮頓時發燒,覺得自己那時也太那個了!本是懷着必死的心腸,纔有那等着跡的舉動。唉!往事哪堪回首。一想到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”這句話,楊華哥哥俯身低語的神情恍在眼前。
李映霞深深地偷吁了一口氣,以口問心地暗說:“將來怎麼樣呢?……我對楊恩兄的心,他不是不明白。可是,唉,自從在寶應縣尋着柳姑娘,他們言歸於好,同路回來。一到這魯宅,可就侯門似海,從此永隔了!我就再也沒見着他的面了。只有那第二天白天,楊華哥哥由魯鎮雄陪着,到這院來了一趟。我是看見他了,大概他也看見我了,恍惚他還衝着我點了點頭。唉,他自然不能與我打招呼了。他有他的難處,我不是不知道啊!只是這位柳小姐啊!……”
李映霞小姐把被子蒙着頭,佯爲熟睡,暗自苦想。將那青鸞帶緊緊地握着,用被頭掩住了嘴,那繡花枕上點點地漬滿了淚痕了。側耳傾聽,魯大娘子還在和柳研青呶呶耳語,不知說了些什麼,接着就嗤嗤笑起來。
魯大娘子忽然話聲一縱,笑着說道:“我說是真的呢!那麼大的丫頭,真個的人事不懂?……你等着,我給你問問李家妹妹去,看我是冤你不是。李妹妹,映霞妹妹!我說……”只聽柳研青攔阻道:“得了,好嫂子,別鬧了。天都什麼時候了?快給我挺屍吧!”魯大娘子笑着說:“不行!我是找個明白人證證,你不用胡攪。映霞妹妹,你睡着了沒有。”
李映霞心裏象明鏡似的,這時候不敢回答,還是裝睡。魯大娘子說道:“她睡熟了。……我的研青女俠客,說真個的,你別裝傻……”
柳研青道:“你這兩天簡直瘋了,哪裏來的這些話簍子,你還沒抖落淨麼?我困了,你別嘮叨了,行不行?”魯大娘子道:“我這嘮叨,乃是奉命而來。姑奶奶愛聽,我也得說;姑奶奶不愛聽,我也得白話白話。……”
柳研青忽然對着魯大娘子的耳朵,吹了一口氣,魯大娘子叫道:“你幹什麼吹我?”柳研青笑道:“誰教你老在我耳畔嘟噥來着?你嘟噥我,我就吹你。得了吧,嫂嫂,人家真困了,你瞧人家李小姐早睡了,就剩下你我了,你趁早給我打住。你要再嘮叨,我就不要你了,我可把你掀出去,教李小姐看看大白羊。”魯大娘子說道:“你敢掀?你掀我,我抖露你。你不要我了?還早點吧,你要誰,你是要那個玉幡杆?……”研青罵道:“嚼舌根,我撕你!”兩個人咭咭呱呱地笑一陣,說一陣。過了一會,也就睡了。李映霞卻心血來潮,輾轉不能成寐,直折騰到三更後,方纔睡着。
次日清晨,柳研青起牀一看,魯大娘子和李映霞全不在屋。柳研青看了看日色,已然不早,心說:“怎麼的這麼困,我倒起在她們後頭了。”把丫環叫來,一面梳洗,一面問:“大奶奶和那個李小姐呢?”丫環回話道:“老奶奶請去給您裁嫁妝去了。”這裁嫁妝三字,說得聲調很別緻,柳研青嗔道:“你也貧嘴!”小丫環道:“是真的呢!”柳研青把手一揚,小丫環一吐舌頭,溜出去了。
柳研青梳洗完畢,就在牀上一坐,咬着指甲一呆,看了看自己的腳。這雙腳已然不穿靴,換上繡鞋了。這雙鞋又瘦又緊,柳研青有點受不住。兩眼看着這鞋,怔了一會,信步走到穿衣鏡前邊,往鏡中窺看。把頭這麼一歪,又那麼一歪,忽然柳研青對着鏡子一笑,用手摸了摸腮,又故意把臉一繃,把眉一蹙。忽然間,聽後面說道:“多漂亮呀?”
柳研青回頭一看,又是那個討厭鬼——幹嫂嫂魯大娘子。柳研青不由得鬧了個大紅臉,說道:“厭煩死人!”一扭身就要出去。被魯大娘子扯住說道:“妹妹別走,我娘請你呢!”柳研青把魯大娘子的手腕一託,使一個破法,剛要用力,嚇得魯大娘子趕緊鬆了手,道:“姑奶奶,你怎麼跟我這個尋常老百姓也來這一套啊?有本領跟楊姑爺使去。我娘真是請你呢!”
柳研青赧赧地把臉扭到別處,說道:“誰信你那些個瞎話!好磨打眼的,娘又叫我做什麼,又是你假傳聖旨?”魯大娘子說道:“是真的呢!走吧,老太太今兒個很高興,把箱子底都翻動出來了,給你找出好些個東西來,等着你挑呢?走吧!妹妹,來!我知道你走不動,嫂子我攙着你。新娘子麼,小腳小鞋的。”柳研青說道:“貧嘴刮舌,還有新鮮的沒有?”
魯大娘子笑着,從柳研青身後連推帶搡,把她撮弄到上房去。到了上房,果然在牀上、椅子上、凳子上,堆了好些個匹頭綢料。立櫃皮箱也打開了一半。魯老奶奶正在那裏翻弄,牀裏邊是李映霞小姐,坐在那裏幫着打疊裝新的衣物。另有一羅綢被繡茵,色彩鮮明奪目,好象是裁縫剛做好送來,疊得很整齊的,放在魯老夫人房內木榻上。還有些金珠首飾之類,用錦匣裝着,放在桌上,也象是新打來的。另有一個小箱子裏面盛着手鐲、耳環、鳳釵、金釧。這都是魯家舊有之物,魯老夫人剛找出來,要選幾色,給柳研青添妝。
魯老夫人臉正衝裏,站在一隻皮箱前面,伸手在裏面尋找什麼。回頭看見柳研青來了,就笑着說道:“青姑,這幾樣是我剛給你找出來的。這些衣料、材料都很好,花樣也還時興,你挑挑看,哪種顏色對你心思?這匹紅的頂好,我知道你喜愛綠的、藍的。做新媳婦的可不興穿藍,你看看這綠的、紅的吧。綠的料子可是成色次點,你瞧哪個鮮華?”
柳研青笑道:“乾孃快收起來吧,我又不開綢緞莊。……”魯大娘子從鼻孔中哼了一聲,笑道:“這纔是女俠客說的呢,多麼夠味兒。”
李映霞一見柳研青進來,忙即下牀說道:“姐姐纔起來,昨晚上困了吧,你又把被子掀了。你看看伯母給你老挑的這些首飾。姐姐,你看這被子,是剛送來的。桌上那些首飾,那是楊姐夫打發人送來的。”李映霞沒話找話的,找出這幾句話來。柳研青並不言語,面對着魯老奶奶說:“乾孃真是叫我來麼?”
魯老奶奶看了魯大娘子一眼,笑道:“是的,是我請你來。青姑,你戴戴這副鐲子。”遂從首飾箱中,找出一副扭絲金鐲、一副珠鐲和一副碧綠翠鐲,教柳研青挑兩副。還有一對耳環,環上金鑲着一對珠璫,頗爲別緻。魯老奶奶親自把柳研青攬在懷內,將耳環給她嵌在耳垂上,回頭來,對魯大娘子張氏說:“她嫂子,你來看看,你妹妹這就上轎了,還沒有穿耳朵眼呢。你把我那花鏡找出來,青姑,回頭我給你扎耳眼吧!”
這老嫗把柳研青耳上嵌的耳環摘下來,又順手捻了捻柳研青的耳垂。就在那嵌耳環的所在,用手指揉了又揉,對柳研青說道:“姑娘歲數大了,這耳朵眼真不好扎;弄不好,就怕腫潰成瘡。唉,從小沒孃的姑娘真可憐!”
魯老奶奶順口說着,柳研青聽了,漠然毫不理會。李映霞在旁聽着,卻很覺着刺耳錐心。那魯大娘子聽了,就笑了笑,接着說道:“可不是,這可真應了那話了:‘現上轎,現扎耳朵眼。’事到臨頭才掛緊,要的就是這個趕碌勁麼!我說娘,要不你老這就給妹妹扎一紮吧,再晚更來不及了。我給你老找針去。”魯老奶奶笑着說道:“這就扎,也好。青姑,我這就給你扎吧!”
柳研青笑着,忙一歪頭道:“乾孃你老別扎,我可不穿耳朵眼,我嫌疼。”
張氏笑道:“得!完了我的女俠客了?小小地穿兩個小窟窿眼兒,又怕疼了。教人家砍一刀、戳一槍,姑娘臨上陣,還許哭着喊娘呢!別泄氣,還是英雄呢!娘,你老別給青姑娘扎,你老眼花了,手也顫,還是我來吧!”遂舉着一枚針伸手過來,拉着柳研青,往窗前亮處走。
柳研青只是躲閃,不肯教扎。張氏笑道:“柳姑娘,大妹妹!天到這般時候,你還不穿耳朵眼;真等到喇叭嗚哩哇,喜轎臨門,才穿耳朵眼麼?我知道妹妹是嫌這針小,哪有袖箭、鋼鏢大?還怕扎不透呢!秋喜,你快到我屋裏,把我那個上鞋的錐針拿來。你瞧,這錐子夠多坐實,嘩的一下,準給你穿好了。來吧,大妹妹。秋喜你把錠兒粉也拿來,還要一塊新棉花、一根麻線。”
這魯大娘子遂拿着挺大挺粗的一根錐子來,比劃着要給柳研青穿耳朵眼。柳研青哪裏肯幹,扭頭就要走。這屋裏人好象預約好了要跟她作對似的,七言八語,格格地笑着,一齊來勸她。柳研青摸了摸耳朵,奪門要走。魯大娘子把錐子高舉着,擋住了門,對婆子丫環說:“截住她!我知道姑娘暈針,別害怕,你拿手巾蒙上眼,就不怕了。姑娘來吧,你就是哭着叫娘也不成。”逗得大家越發鬨笑。
魯老奶奶看着柳研青急得小臉通紅,恐怕兒媳婦真把她慪惱了,方纔說道:“算了吧,她嫂子。青姑,她逗你玩的,現在就給你扎耳朵眼,那怎麼能成?你這麼大了,比不得小姑娘,哪能拿過來就扎!青姑你來,這邊坐吧,我告訴你。”魯老奶奶遂從首飾箱中,找出豆粒大的兩顆假珠子來,遞給柳研青道:“青姑,你拿這兩顆假珠子,天天在耳垂上捻。”說着比量一下,然後說:“你這麼時時刻刻地捻,先把耳垂捻薄了,再戴這耳環一嵌。嵌些日子,我再給你穿,就不疼了,真個的哪能冒冒失失就扎呢?”
張氏笑道:“女英雄的膽子,我算知道了,竟嚇得那樣!告訴你吧,要真扎你,哪能這麼赤手空拳的,還得給你搓藥捻呢!”
這些女眷們都湊在上房,看嫁妝、論忌禁、瞧新人。隔壁王大娘道:“魯伯母你老人家還沒找柳姑討房錢了吧,借房子辦喜事,你老多少要點房錢。”魯大娘子道:“可不是!大妹妹,你在我們這裏住十年,也算白住。只有你大喜的日子,一定找你要房錢的。”魯家大娘子張着手說道:“多少不拘,你得掏幾兩。”柳研青道:“你接着吧!”掄起手掌便打。魯大娘子忙縮回手來,笑道:“姑娘不講理,還要打房東,那不行,我找你們玉幡杆要去!”鄰居王大娘笑着說:“找人家可要不着。沒過門還不是楊家的人呢,你得找柳家要。這是個規矩,那怕包二百錢呢!”
魯老奶奶點頭笑道:“是的,有這麼一個例兒。你嫂子回頭告訴他大哥,教你柳老伯拿紅紙包幾百錢來。”柳研青衝着魯大娘子說:“給你一百兩銀子好不好?還有人家李小姐呢,你怎麼不找她要房錢?”說得李映霞不由臉色一變。
魯大娘子忙說:“姑娘,你是個住房的,還想管我們房東的賬。映霞妹妹現在是白住,你等着別忙,早晚我也得找她催租。我說是不是,霞妹妹,你總得再過一兩年。”這麼一說,大家的眼光都看向李映霞。
李映霞現在還是穿着灰裙、素履。魯老奶奶驀地想起一事,看着李映霞緩緩地說:“辦喜事有好些忌諱呢!趕到青姑上轎的那天,你們有好幾個人要避一避的……”又指着那一疊錦繡茵道:“這裝新的合歡被、合歡枕,你們也不要動。這得請一位全人,給綴上棗兒、花生、桂圓、荔枝,取個吉利兒,早生貴子。”她仰頭想了想道:“你嫂子,回頭告訴前邊,打發人套車,把石麟巷傅師母接來。她夫妻雙全,上有翁姑,下有兒女,子孫滿堂的,是個全人,這得煩她。”
魯大娘子正在翻看那合歡被,聽了婆母這話,忙問:“娘,我動得動不得?”魯老太太說:“你可以,卻是還差點,你忘了你還沒有小孩呢!”
魯大娘子“呦”地一聲叫道:“這可了不得!真格的把姑娘的喜氣衝了,我可吃不起玉幡杆的彈弓!”女眷們嘻嘻地又笑了起來。
那一邊,李映霞暗暗吃了一驚,心想:“我穿了一身孝服,混在這裏,豈不招柳家父女忌諱?”忙欠身向魯老奶奶問道:“伯母,姐姐大喜的日子,我只顧給她忙活了,可就忘了我還穿着孝呢!現在想起來,覺着怪不對勁的。侄女年紀輕,任什麼不懂。伯母、嫂嫂,你老別客氣,你老告訴我,該避一避的,我就避避。”
魯老奶奶含笑說道:“姑娘不要多心。這時候,穿着孝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只不過臨到青姑上轎的那天,姑娘稍微避一會兒,也就罷了。做這些活計不要緊,青兒爺倆是俠客,不在乎這些。”
李映霞聽了這話,又加上一分小心。柳研青的妝奩,她由此不敢觸動。就是給柳研青繡活計,也要先問明白了,纔敢動手,不敢再搶着忙活了。
江南風俗和北方不盡相同。所有新人陪嫁的妝奩,備齊了,都要先期送過男家,在新房鋪設好了。楊華雖是河南人,現在鎮江辦事,由魯家父子幫忙,他也就隨着當地的風俗。
到了婚期的前一天,女家親友來送禮的很不少,男家卻寥寥無幾。楊華的叔父楊敬慈曾說:半年後楊華夫妻回鄉補行廟見禮時,還要在永城縣老家裏,再熱鬧熱鬧。在這裏不過將就着女家辦事罷了,好象入贅似的。楊敬慈心上並不痛快。只因楊華這是續絃,他這做叔父的,也不好代爲做主。但是,男家這邊賀客雖少,事情照舊很忙。
魯松喬父子深恐楊華照顧不過來,便將家中幹僕撥過來幾個,幫着照料一切。魯松喬又命魯鎮雄,帶領弟子柴本棟、羅善林等過來幫忙。女家那邊,既在魯宅辦事,就由魯松喬和白鶴鄭捷照料着。白鶴鄭捷打扮得袍套靴帽的,便做了知客。
鐵蓮子柳兆鴻久闖江湖,認識的朋友很不在少數。這一日他爲愛女成婚,事出倉促,他並沒有發請帖。但是近處友好有知道了信的,也都趕來送禮拜賀。即如鎮江的萬勝鏢店,便送來一副銀屏。柳研青的添妝,很裝了幾箱。魯鎮雄從本城鹽商家,借來十六對對子馬;又從吳侍郎府上,借來四名長隨。這四個僕人久經辦理婚喪大事,雖是下人,不啻是禮生。所有待客的桌凳、宴席,以至喜轎、儀仗,自不用楊華操心,也全由這大師哥給先期備辦了。
鐵蓮子柳兆鴻、玉幡杆楊華都很討厭這些俗禮,到了此時也只得聽人家擺佈。柳兆鴻爲此常發牢騷,感嘆說:“真是世俗難改。”
到成婚這一天早晨,新郎玉幡杆楊華打扮起來,穿上了廕生的官服,越發顯得英挺不羣。他那森然玉立的身材,正是一個玉琢的英雄,匹配柳研青這紅粉佳人,可說是珠聯璧合。但是柳研青身量本矮,若站在楊華身旁一比,格外顯得嬌小,柳研青的頭剛剛到楊華的肩下。
吉期已到,男家發轎。在門外排開了旗鑼傘扇,全副儀仗。……十六對的對子馬鞍轡鮮明,馬上的騎士衣帽嶄新,每個人的左手攬馬繮,右手捧金花,策馬開道,分列兩行。對子馬後,是一對官銜燈,跟隨四名家丁,紅纓帽,十字披紅,帽插金花,兩人挾紅氈。
再後面是一班細樂,樂工吹鼓手齊穿綠衣,新靴新帽。鼓吹之後,執事人捧傘打扇,又是一對官銜燈,後面一乘綠呢大轎。轎中坐着粉妝玉琢的新郎官楊華,兩名家丁分把着轎杆。轎後又是一副傘扇、一對官銜燈,兩個執事人披紅掛綠。一個背弓箭,一個捧金秤。兩個家丁跟隨着另一乘轎,這乘轎是綠呢天羅網、紅緞平金南繡彩轎,新娘子娶過來,就坐這轎。此時轎中卻坐着一個清俊的小孩。他衣冠楚楚,大模大樣,坐在轎內。在扶手板前僅僅露出個小腦袋來,也不過八九歲。原來這小孩是請來壓轎的一位小公子。再後面便是四名跟馬。
新郎官行過迎親大禮,喜轎出門。鼓吹大作,引得行人停足,婦女聚觀。曉得的人就指指點點地說:“兩湖大俠鐵蓮子柳老英雄聘女兒了。新娘子柳研青一身的好功夫。哦,那個高個子的白麪郎君就是新郎,聽說姓楊。”
這全副儀仗並不直奔女家,卻從男宅出來,繞着鎮江城,很走了一圈,方纔折歸正途,奔向大東街。報喜的人早已來到魯宅,報稱乾宅已於吉時某刻發轎了。旗鑼一到,女家這邊忙將大門掩閉,點起了一萬頭的百子南鞭,立刻乒乒乓乓,震天動地響了一大陣。
轎到門前落平,男方的人連忙將紅紙封好的錢包,隔門縫投入外院。跟轎的家丁掀起轎簾,撤下扶手,新郎官鞠躬下轎。鑼聲鍠鍠,鼓吹洋洋,禮生高唱新郎親迎已到。女家立刻開了大門,從內宅走出四位賓客,衣冠楚楚地,恭迎新郎登階上堂。新郎拜見岳父。
岳父老大人鐵蓮子柳兆鴻,此時穿着長袍馬褂,手捋長髯,滿面笑容地出來迎接姑爺。新姑爺上前叩頭,岳父端坐受禮。禮畢,岳父老丈人把新郎請入上坐,待以上賓之禮。岳父在主位奉陪,恭恭敬敬地獻茶。可是翁婿之間只以笑臉相視,都沒有什麼話。院裏奏起樂來。玉幡杆楊華前度劉郎,禮儀嫺熟,不等禮生指點,容得獻茶三次,便肅然起立催妝。
這時候彩轎已經入門,樂聲大作。新郎官經過三次催妝,由一位女賓手持古銅鏡,來到喜轎前,把轎內照了又照;然後由伴娘左右攙扶,把鳳冠霞帔的新娘子從南院扶出來。柳研青蒙紅蓋頭,手抱着貼喜字的銅鏡,居然蓮步姍姍的,一切行禮如儀。就缺短了一樣:沒聽見新人的嚶嚶啜泣。
這名震江東的女俠客柳研青,到了這時候,頭腦涔涔,好象墜入五里霧中。再想由她的性子,已不能夠。她本性灑脫,久慣男裝。此日于歸,老早地被催起來。魯大娘子和伴娘們便把她打扮起來,真個是濃妝豔抹。臉上擦着香香的官粉,腮上塗着紅紅的胭脂,身上穿了繡襖宮裙,鳳冠霞帔,把頭壓得幾乎擡不起來,渾身上被束縛得很不得勁。而且裝新的衣裳一向忌單,雖當夏日,也要穿夾,也要在衣裳角上絮些薄棉,彷彿是避免孤單,取着白頭偕老、富貴綿長的意思。
這麼一收拾,簡直教柳小姐喘不出氣來。又不止如此,打前三天,柳研青便被魯大娘子摽上了。就是乾孃魯老奶奶,連日也在她耳邊嘮叨,逼她澡身洗腳,裏裏外外通換了新裝。給她梳盤頭,試嫁衣,教她這麼穿着裙子下拜磕頭;教她這麼走路,邁步不令裙開,舉趾不見鞋塵。而且事情一天緊似一天,臨到快上轎,魯大娘子居然監視起她的飯量來了,立逼她節飲食、餓肚皮、吃雞蛋。她本體健善啖,現在竟不給飽吃,又不喝水,警告她,新娘子三天不許下地呢。嚇!這還受得了?又披上這全套行頭,鳳冠多麼重,繡襖多麼厚!把個飛檐走壁的女俠客,只三兩天工夫,渴、餓、熱,擺佈得也似臨風弱柳一樣。走起路來,只覺兩腿發軟,“下盤不固”!輕飄飄地似踏着雲霧,打晃要倒。你就不想扭,不要人扶,這會子也有點心慌氣弱,似有個小婢扶着纔好。她這時雖然不會那麼嫋嫋婷婷地走路,卻也自然而然,舉步細碎,不象先前那麼大灑步,一溜風,直往前鑽了。
柳研青心裏罵道:“這是哪個老祖宗出的餿主意,真會折磨人。”照例,新人上轎,辭別孃親,要戀戀不捨地泣哭幾聲。魯大娘子早囑咐了柳研青,但這時她實在憋得受不了,把這啜泣的事也忘了。
這時候李映霞小姐已然避到別屋去了。在這屋中的,是隻有“全人”,沒有不幸的人的。寡婦、孤女一概避忌不得在場。於是這新娘子打扮齊楚,頭蒙紅巾,慢地、姍姍地,在鼓樂洋洋聲中,上了喜轎。
發轎時,婚禮執事人等,個個十字披紅,卻都披單紅,這時一到坤宅,便換披雙紅。四名家丁分立在轎前,手捧着金花,另有執紅氈的,路上遇見了廟宇和不祥之物,便要打開紅氈一擋。此外二十四對捧盒,上面一半是做成的嫁衣,一半是整疊的匹頭和簪環首飾等,隨着轎走,名爲送妝。
鼓樂吹打着,來時是新郎的轎當先;回去卻是新娘喜轎在前,新郎的轎陪伴在後。這儀仗又比發轎時顯得威武,攤開來直佔了大東街整一條街。旗鑼開道,鼓吹齊響,由坤宅向乾宅進發。玉幡杆楊華遂把續絃夫人柳研青迎娶過來。等到喜轎來臨,把大門一關,點了爆竹,乒乒乓乓,直響過好久的工夫。在鼓樂聲中,新郎官接弓搭箭,照着花轎,連發三箭。這卻不再使連珠箭法了,不過比劃一下,輕輕地扣上,輕輕地射出去。執事人用紅氈鋪地,由下轎處直通到正房。
柳研青在轎上昏昏沉沉,一路鑼鼓敲打、鞭炮齊鳴的聲音,她都沒在意。也不知熬過多長時間,直到下了喜轎,被兩個“全人”扶入廳房,和新郎雙雙偕拜天地,柳研青知道楊華就在自己身旁,這才清醒過來。新郎新娘交拜成禮,然後攙入洞房,坐帳合歡。
此時賀客齊集,把小小一角畫樓擠滿,人人伸頭探腦,只看見長身玉立的新郎楊華,那新娘子柳研青,一步挪不了半尺,早被扶入洞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