喬茂心想:“二十萬鹽款,如今全失,身家性命所關,非同小可。此時若容賊人遠颺,再想踩探,豈是易事?如今正是一個機會,我若在此時,緊綴下去,一定可將賊人的去向摸準;便是賊人的垛子窯,也可以探着。我雖無能,一得着鏢銀的下落,那時翻回來,邀請能人,下手討鏢,豈不是手到擒來?那時節,我豈止揚名江湖之上,更可以堵住了振通鏢局那些小子們的嘴。莫道我姓喬的無用,我姓喬的卻能抓住了棱縫,毫不放鬆。這一來鏢局三四十口子人,全栽在我姓喬的手裏。”
想到此處,喬茂精神一振,不由挺起腰來。又想道:“胡老剛待我總算不錯,他們大夥奚落我,想把我擠出去,胡老剛總是不肯。這一來我姓喬的知恩報恩,到底還是偷雞毛、拔菸袋的不是?”
九股煙喬茂越想越有理,把剛纔恐懼之念全行忘去。立刻抖擻精神,拔腿要跑。忽又想:“慢來,慢來!這要一緊跑,教賊人瞧見可就糟了。”遂鎮住精神,提起耳朵,一步一試,一步一瞧,繞着大彎,往那竹林後面斜抄過去。臀部傷處還是一陣陣發疼,九股煙喬茂咬牙忍住,又敷了一遍藥,把腰帶撕下一條,用布條好歹地齊着大腿根往上一兜,渾身也扎綁利落。又回頭一望,只見大堤上火光忽然增多,料想是鏢行夥計們和緝私營巡丁們在那裏忙着救死扶傷。
喬茂遠遠望見,暗歎了一聲:“可憐我振通鏢局,這一下可就一敗塗地了!胡老剛此番回去,勢必打官司,賠償鏢銀,要想挽回已敗之局,這全靠我姓喬的追蹤訪盜的結果了。”一面悄悄地走,一面凝神辨認路途,順着麥田小徑,一路探去。
這時候月暗星黑,竹林風吼,倍增蒼涼。喬茂疑心生暗鬼,唯恐賊人還沒走淨,要路口也許佈置下人,自己稍不慎,要受人家暗算。自己人單勢孤,況又戰乏負傷,並且本領又不濟,這非得加倍地留神不可。
那埋伏在竹林中的斷後羣賊,收隊撤退之時,卻在胡孟剛一行大衆打着燈籠,離了范公堤的大堤,折向於家圩之後。直望見鏢行這邊燈光折回,人馬踐踏聲越行越遠,這羣賊方纔暗打招呼,出了埋伏之所;又向四面搜查了一遍,方纔收隊回程。
這時候,九股煙喬茂已經繞着大圈,趕到他們前頭,相隔已在半里之外。九股煙喬茂一路探道,順着小徑曲折盤旋,實際上已繞了二里多路,猜想已離開范公堤。再辨眼前的景象,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。有時覺着腳下踏的是細沙之地,疑心道路走錯了。往前摸着約摸又走出二三裏地,麥壟小徑上忽然斜顯着兩股通行之道。四望曠野,黑壓壓一片又一片,不知是村莊還是叢林竹塘。側耳細聽,似乎偏東有夜犬吠影之聲,想必附近已有人家,也許就是羣賊打那裏經過。卻是這兩股道,不知走哪一條纔對。
喬茂細察近身處,似並無人,又望了望,取出火摺子來,晃亮了,仔細辨認那兩股道上的人蹤馬跡,以定趨舍。火光照處,似乎這兩條道都是深深地印着車轍印;中間夾雜着馬蹄印,卻並不多,也沒有新遺下的馬糞。
喬茂不由迷惑起來,拿着火摺子,順着路照了又照。這一照,照出是非來了。那收隊歸來的把風羣賊,恰在背後高堤望見。麥田小徑驟現火光,定有行人。農村人家素來早起早眠,在這荒郊忽有野火,不是他們的夥伴,便是鏢行派下來的追蹤之人。羣賊立刻暗打招呼,派那騎着馬的,斜抄到前面堵截。那步下功夫好的,一齊亮兵刃,分道踏尋這火光而來。
九股煙喬茂找不出賊人蹤跡,正自焦灼。夜靜聲清,猛然聽見相隔數十丈處傳來馬蹄聲音。九股煙驀地一驚,急將火摺子收起,側耳尋聽,覺得兆頭不對。嚇得他伏着腰,連滾帶爬,直向那麥田壟內鑽去。一面鑽,一面留神響聲,由這麥壟轉到那麥壟,急急地伏下身。忽又想不對,急急爬起來,蹲坐在地,只將半個腦袋,露出麥苗之外,悄悄地向四面探看。
只隔了不大工夫,便聽見馬蹄聲音走遠。喬茂想:“這一定是賊人!馬走得快,人走得慢,我這是已經綴着他們了。”心中又驚又喜,便要站起身來,猛然心中一驚,暗想道:“且慢!我還得再聽聽。”
這一聽,展眼間,聽見悄然人語之聲,似在近處,可也聽不出什麼話來。這一來把個喬茂嚇得心驚肉跳,暗道:“慚愧,幸虧沒站起來!”
越聽越清楚,嗖嗖嗖,從麥田那邊小徑上,竄出好幾條黑影,竟向那兩股道的交叉點上走去。幾條黑影閃來閃去,忽有兩道黃光照出來。聽見一人道:“彷彿是在那裏,怎麼沒有了呢?”又一人道:“別是鬼火吧?”那人答道:“鬼火發綠,這分明發紅髮黃。”不一時,騎馬的也圈回來,繞着麥田來回一搜,嚇得喬茂縮下頭去,伏在地上,連大氣也不敢喘。那兩道黃光忽東忽西地亂晃,騎馬的人也將孔明燈撥亮,一前一後地探照,半晌尋不見可疑的蹤跡。只聽一人咕噥了幾句話,有一人大聲說道:“這一定是鬼火,再不然就是看花眼了。咱們快走吧!公事要緊,管他偷莊稼不偷呢!”說着,幾個人湊在一起,踐踏聲大起,這夥人們紛紛走了。
九股煙喬茂出身綠林,什麼詐語不懂得?他心裏暗說:“你們想把我詐出來麼?我纔不上當呢!”伏在麥田裏,寂然不動,仍從麥壟隙縫裏,探出半個頭來,偷向外窺。果然在相隔十數丈外,見有兩條黑影一閃不見了。喬茂知道這是藏在那裏等他的。喬茂暗道:“你不走,我不出來;只要天不亮,我纔不怕呢!”
果然耗了不到半個時辰,就聽那兩人互語道:“去他孃的吧,七哥太小心了,咱們走吧!哪有人呢?”這兩人竟從麥田鑽出來,直奔通車大道而去。九股煙兩眼盯着,直候到相隔已遠,方纔悄悄爬出麥田,溜到低坡處,在後面遠遠綴下去。
喬茂道:“吉人天相!若不點火摺子,我還引不來領道人呢。”兩條人影走得很快,喬茂不敢緊跟在後,只遠遠地瞟着。走出不遠,又是一條大道。喬茂不敢上正道,恐人看見他。他只彎着腰,在麥壟裏鑽,身已負傷,其苦難言。
只見道邊樹旁,黑忽忽有兩排橫影;那兩個賊走到影旁站住,只停得一停,忽然竄上去。喬茂方纔曉得,那兩排橫影乃是兩匹馬。兩個賊上了馬,急駛而去。喬茂在後面很着急,只得冒險鑽出麥田,施展夜行功夫,在後面拼命追趕。馬行甚疾,喬茂又有顧忌,只幾個轉彎,便已看不見馬影,耳畔卻還聽得見那“得得”的蹄聲。約摸綴了五六裏地,喬茂竟被落後在半里以外。卻喜曠郊深夜,還能辨得出馬蹄奔駛的去向。
又跑了一會,忽有一村莊當前,那兩匹馬竟抹着村口馳過去,引起了一陣犬吠之聲。喬茂頭上汗出,跟蹤跑着,曲折轉彎,一陣亂繞之後,已辨不清東西南北。約又走了幾里路,迎面黑壓壓,東一片,西一片,好象又是村莊。這馬距離喬茂更遠了,馬蹄聲似已沒入這當前的黑影之中。頓時又聽見一陣野犬狂吠,應聲四起。
九股煙喬茂努力追尋,發現一帶叢林,掩着一座村落,橫在前面。喬茂暗想:“打路劫的賊人,向來不肯穿過鄉村走的。”可是聽犬吠之聲,這強賊顯然投入村內去了。只是吠聲四起,斷不定賊人投到哪一方向。
喬茂放緩腳步,喘了一口氣,向四面望了望。農村人家睡得早,此時村口早已無人往來。喬茂看清形勢,略緩一緩,立刻飛身縱步,竄到村莊右首那條道上。這裏是村莊的背後,左首乃是疏疏落落的一帶叢林,有兩股道通入村內。村中東一片、西一片的茅舍,估計也有幾十戶人家,竟斷不定賊人是穿村而過,或是在村中存身歇腳。
喬茂到此更不遲疑,將身上收拾利落,從村後搶到一家民宅後牆,“嗖”地竄上房舍,立即伏身下窺。只見那一片一片的竹籬茅舍,曠曠落落,沒有一點別的聲息。喬茂復又翻身落地,將當年在綠林道上的本領,全盤施展出來。輕如狸貓,捷若猿猴,伏垣貼壁,竄房越脊,乍高忽低,很快地將村內街道,踏勘了一半。只是家家掩門,戶戶熄燈,寂然不聞人聲,黑忽忽不見一星火亮。
喬茂滿腹狐疑,暗道:“他們既已奔入這座村莊,必定有窩藏之地;若無窩藏之地,何苦從村中穿過,白白地給村中人留下跡象呢?”喬茂無可奈何,掏出火摺子來,剛要竄到街心,意欲提火折照看路上的蹄跡;卻驀然心中一驚,急閃身藏躲。只見距離村口不遠,約有二十來丈的地方,“嗖嗖”地連竄出兩個夜行人來。喬茂抽身很快,嚇得他伏身蹲在黑影裏,偷看這兩個夜行人,似從一個籬笆門內出來的。這兩個夜行人在街心只一停,便奔後村口而去,那身法頗爲輕捷。
喬茂暗道一聲:“慚愧!”容得兩個夜行人轉過牆角,相去已遠;喬茂連忙竄上房去,向四外一瞥。然後攀垣竄房,走壁爬坡,如飛也似地趕到籬笆門的鄰舍房上。不敢探險,且先找着藏身之所,然後捱到那兩個夜行人現身的所在,往下面一望:卻是一戶尋常的鄉農之家,一段竹籬,三間北房,兩間西房,很寬敞的大院落,院角有一道井欄。試窺看那幾間草舍的窗櫺,依然是黑沉沉,沒有一點燈光,並且也聽不見什麼聲息。這房舍如此的狹窄,又這麼悄靜,決不象有什麼事故發生的樣子;喬茂不由詫異起來。
九股煙喬茂久涉江湖,查勘盜蹤,足有十二分的把握;只要一入目,便可猜斷出十之八九來。看這個草舍,分明不象劫鏢強人潛蹤之所,更不象樑上君子作案之地,何故竟有兩個夜行人竄出呢?喬茂試用一塊碎磚,投了一下,也不見動靜。當下喬茂提起精神,從鄰舍輕輕竄過來,來到院內,仔細查看。先傾耳伏窗,只聽得屋內鼾聲微作。更驗看門窗,的確不象有夜行人出沒。然後到院內各處一巡,這纔來到井欄旁邊,發現井旁有隻水桶,裏面水痕未乾,地上也有一片水跡,這分明是剛從井裏打完水的情形。
喬茂暗暗點頭道:“哦,這就是了。”看這鄉農人家,深睡正濃,何來半夜打水?打水的必是剛纔那兩個夜行人,那麼賊人的落腳之處可想而知了。
九股煙喬茂將水桶提了,也向井中打出一些水,喝了一氣。隨又放下,立刻“嗖”的竄上房來,向村後急打一望。連忙重翻身,竄到街心,施展夜行術,鹿伏鶴行,膝蓋碰胸口,腳尖點地面,如星馳也似,投向村後追將過去;那兩個夜行人已不知去向。到得村後,正是一帶叢林,數畦麥田,通着兩條路。喬茂略一端詳,擇了一條大路,直追下去。轉身走出叢林,迎面又是縱橫列着一條丁字路口,正不知走哪條道纔對。
喬茂向前面望了望,似乎對面黑綽綽的有兩片村舍,一個偏左,一個偏右。左邊的黑影大,一定人家多;右邊的相隔較遠,黑影小些,大概人家寥寥。喬茂便放慢腳步,曲曲折折地探過去。迫近那大些的黑影,纔看出是一片叢林,夾雜着散漫的村舍,人家也並不多。
喬茂心想:“賊人如果潛蹤在此,須要留神他們的卡子。”提心吊膽的,往前湊一步,探一步,耗了很大工夫,才捱到近前。這裏不過十幾戶人家,聲音靜悄悄的,連個狗叫也沒有。
喬茂隱身在樹後,聽了又聽,然後爬上樹去,向內窺望。這錯錯落落的十幾戶人家,照舊是黯然並無燈火。喬茂爽然失望道:“白費事了,賊人一定不在這裏。”急忙溜下樹來,施夜行術,火速地退了出來,繞過一帶麥田,折向右邊那片村舍走去。這一往返,喬茂枉走了二三里路,頭上不住地冒出虛汗來。原來他從失鏢之後,奔馳到今,已近三更,前後六七個時辰,卻是一物未食。雖然虛火上浮,並不覺餓,力氣上可有點不支了。
喬茂歇了歇,往四面看了看,不禁嘆了一口氣,覺得自己好生冤枉。隨從身邊取出乾糧來,咬了幾口,站起來,強打精神,再往前探。一面走,一面留神路旁莊稼地的動靜,恐怕要路口有賊人的埋伏。又走了半里多地,距那右側村落漸近,忽然一陣順風颳來,聽得一陣“唏唏”的馬嘶聲音。這聲音打入九股煙喬茂的耳鼓,不由全身一震,心中又驚又喜道:“哈!原來在這裏了,到底不枉我奔馳這一夜!”
這一陣馬嘶聲不亞如暗室明燈,把個負傷力疲的喬茂,已失去的精力全喚回來。九股煙喬茂一個箭步,竄進了道旁的田地,隱住了身形,鶴行鹿伏,往前挪動。一面走,一面探頭,不一刻到了這右側村舍之前。相距二三十丈,喬茂止步不前,側耳傾聽,定睛細看:迎面隱隱辨出屋宇層層,院牆高大,並不象村舍。
喬茂藉着莊稼隱身,慢慢地往前蹭,相距數丈,方纔看出這是一座廟宇。數行大樹和附近的看青的草棚,掩映起來,遠望象是小村。喬茂心想:“這就對了!這裏可真象個賊黨潛蹤之所。”喬茂知道但凡是廟,必定坐北朝南,他自己藏身之所恰在西北面。留神察看,黑影掩映處,並不見有賊人放哨。但也不敢大意,潛伏好久,又聽見一陣馬嘶;喬茂這才鼓勇伏身一竄,竄到廟的側面,一段土坡、一叢矮樹之後。這些矮樹全是棗樹,乃是栽來堵那破牆角門的。相隔已近,喬茂細看廟宇的形勢,廟前空地非常寬敞,想必是附近村莊的廟集場子。圍着廟牆,掘着深溝,大抵是防備燒荒的。廟四周並無人家,只西面相隔二十多丈,有一道長垣,好象是附近的菜園子。這廟蓋得很大,卻是西首頹垣斷磚,頗有幾處坍塌了。
九股煙喬茂未曾進身,先選好退路,然後躡手躡腳,溜到破牆底下。由打頹垣隙處,向內張望。偏生有偏殿擋住了視線,並不能窺見裏面情況。但從牆隅反射出淡淡一層微光來,料想裏面必點着燈火,而且裏面隱隱聽得人聲響動。
喬茂伏了好久,不敢冒然竄入,心內暗暗着急。有心等着裏面沒有動靜,再行進窺,又怕轉瞬天明,誤了大事,而且難以脫身。想了想:“我附垣已久,始終未見賊人出來巡風,想是他們歇着了。我只好冒一冒險了!”主意打定,繞過偏殿,找到一個牆角極黑暗的地方,踩一踩,滿地生着荊棘。先用手試攀破牆,腳找磚縫,慢慢爬上牆去。牆頭長着一叢野草,剛好將他蔽住。這纔看出:此廟失修已久,哪裏還象廟宇?窗格門扇朽壞不堪,倒是前前後後殿宇很多,一時也看不清有幾層。喬茂所窺見的,只是後層偏西的一面。這東一面黑洞洞的也不見人影。
喬茂便溜下牆隅,貼牆伏壁,往前面溜,東邊有一道角門。喬茂四面一看,“嗖”地竄過去,藏在黑影內,略一探頭,嚇了一跳,急忙縮步退回。原來這一層殿宇,正有幾個人,持刀把着甬路口。
喬茂不敢前闖,折回來,繞向另一角門。角門之前,有兩棵古槐,高有四五丈。靈機一動,慌忙奔過去,立刻手攀足抱,爬到樹上,小心在意的,不令枝葉響動,真個比狸貓猿猴還輕靈。到了樹巔,分枝披葉,往下窺看:只見隔着一層院子,乃是正殿。正殿之前,鐵香爐上插着兩隻燈籠;燈籠上的紙已有幾處刮破,便攏不住風,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的,發出搖曳不定的暈黃光焰來。正殿內的情形全然看不見,只看見兩廡也有燈光。殿前樹幹上栓着幾匹馬,數並不多;好象正啃吃地上的東西,也看不清吃的是什麼。東廡廊下,有幾個壯漢,手提着明晃晃的兵刃,在廊下走來走去;也有兩三個人坐在廊柱旁欄杆上。
九股煙喬茂驚喜異常:“皇天不負苦心人,這一下我可訪實了!這還錯了不成?”他心中盤算:“這個地方究竟是賊人落腳之地,還是竟在此地附近設窯?這還得探探。看這地方,並不象賊人的老巢,也許是他們線上的一道卡子。我必得綴住了他們,還要訪透了,纔好回去報信。”想罷,便要爬下樹來。
他的意思是繞到東跨院探探,因爲那一面燈光更亮。然後再繞到前面,便可窺見大殿正面的情形。然後再看看山門,認清廟名,辨清地勢,以便明日續在附近勘訪。再暗中綴他們幾天,監視幾天,認準了賊人出沒的確切地點和一切賊黨、賊巢、賊情,然後回去報信,弄一個全功。因爲他這半夜亂走,竟已迷了方向;若不是發現這廟,知道廟門必然衝南,他真不知道東西南北了。
喬茂吁了一口氣,又向內瞥了一眼,然後往樹下一看,便要下樹。忽從角門射出一道燈光,有兩個夜行人,手持鋼刀短梃,走了過來。九股煙喬茂急忙縮住,連大氣也不敢喘;瞧那兩人竟也奔這角門而來。將到槐樹之前,忽然止步;那一個持鋼刀、拿燈籠的,竟將手中燈籠高高一舉道:“有麼?”持短梃的說道:“二師兄的話還有錯?”
這兩人一問一答,把喬茂幾乎嚇酥了。隱在樹枝葉中,仗着樹高天黑,他又穿着黑色衣服,緊貼着樹椏枝,連動也不敢動,喘也不敢喘,只側着眼注視下方。那兩個人卻也怪道,只是晃來晃去不走,盡在院內打旋。
喬茂也揣不出來意,賊人究竟看見他的形跡沒有?旋見那兩人又轉到那個角門邊上了;喬茂舒了一口氣,方纔放下心。卻不料,忽然頭頂上簌簌地微響了一下。喬茂急仰面一看,只聽陰幽幽的,從上面發出一聲忍俊不禁的冷笑。這一來,把個九股煙喬茂笑得毛骨悚然;還來不及打主意逃走,早有軟軟的一物,從上面拋下來,正拂着喬茂的肩頭。
九股煙喬茂一手攀樹,一手招架,急往樹下溜;那個軟套已然直套下來。被喬茂一把摘開,拼命的下竄;上面突然踹下一隻腳,正踢着喬茂的頭。這一腳很重,又是踹,又是砸;喬茂哼的一聲,雙手一鬆,撲登掉下樹來。僥倖還好,沒被那腰帶臨時做成的殺豬套,套上頭頸。
喬茂身才墜地,地上巡風之人將燈籠一拋,已餓狼撲食趕到。刀梃齊舉,大喝:“好東西,真個膽量不小!”樹巔埋伏的人也縱身下樹。這人背插一把利劍,手捏着一條腰帶,正是要吊喬茂用的。
九股煙喬茂一挺身跳起來,連竄帶迸,搶向來路。到得破牆頭,一躍上去;急側身,抖手發出兩石子,照那追趕的人打去。不管打着打不着,喬茂一伏腰便往下竄;猛然腳下一軟,栽倒在地。真是個賊起飛智,喬茂拿出他那神偷的本領,一個懶驢打滾,直翻出數步;將身一伏,蜷臥在叢草中。也不管荊棘刺肉生疼,他只動也不動地爬伏着;兩眼注視着牆頭,猜想廟中人必然跟蹤追出。卻不道廟中人也是行家,黑暗中並不直接追趕過來;卻繞過廟後的北牆上,飛身竄出,四面一望,復又縮身回去。
喬茂心想不好,急急地爬起來,鶴行鹿伏,繞向廟東,逃藏過去。果然他剛剛覓好隱暗地方,將身蔽住;已有數道燈光,從廟前照出,燈影中竄出十幾個人,圍着廟橫搜亂照。直亂過一陣,忽又全數回去了。
喬茂捏了一把冷汗,心中好生爲難。賊人的底細並未探明,卻落得打草驚蛇,但又不能捨此而去。不得已,狠了狠心,將腳下薄底鞋登了登,運足氣力,隔過頓飯時,二次探廟。
這一次不比前番,更得加倍小心。他繞到靠東邊偏殿的後房坡,施展輕身功夫,飛身一躍,已到房頭,連一點聲息也沒有。將身隱住,往左一晃步,從偏殿溜下,忽爬忽竄,且行且探,曲折溜來,已到東南面。通過一道月亮門,在北面有好大一片地方;院落寬展,一排北房似是禪房。這片北屋,前出廊,後出廈,那殘破的廊子也已多半沒有欄杆了。試望庭心,那情形已非比剛纔所見的地方,這裏是數只燈籠插在院中,角門甬路都有人把守。北面房前另有四個青年壯漢,立在廊下,全都衣裝整齊利落,各抱兵刃;燈光暗淡,看不清面貌。
喬茂心知已到重地,隱住身形,提心吊膽地偷窺。窺見北房、西房、東房,破窗格七穿八漏,都透出爍爍的燈光。燈影搖曳,時有人影過來過去的,遮住燈亮,夾雜着悶沉沉的語聲。喬茂連一個字也聽不出來,猜想屋中人很忙碌。
忽然間,聽見一聲馬嘶,喬茂尋聲看去:只見西面房前停着十幾輛草車,牲口沒有套上,馬嘶的聲音似在禪房之內。那已失的五十個鏢馱子和那夥騾夫,前後都沒有尋見。喬茂疑惑道:“這裏勢派森嚴,一定是劫鏢之賊;難道他們已把鏢銀運走,竟不在廟中麼?”
喬茂按照夜行人的規矩,先不敢窺探正房,爬在南面迴廊上,蛇行而前,繞向西房。隱身在後山坡,施倒捲簾的功夫,偷向破窗內一望。怪不得屋內聞得馬嘶,這一座破敝的禪房,原來已做了賊人的馬號!內中有三四十匹馬,拴在窗櫺上屋柱間,滿地撒着草料,任聽牲口啃嚼;只門口有幾個人閒閒地守着,鏢馱子依然未見。
喬茂只瞥了一眼,便已看清屋中情形;腰上一使勁,仍翻上後坡。這房太老了,稍一着力,灰片脫落,沙沙地往檐下掉去。喬茂吃了一驚,急急逃走,料想屋中人必已驚動。誰知看馬的幾個人連頭也不回,還在喁喁對談,似乎羣馬嚼草頓蹄的聲音,把房上的動靜壓住了。
喬茂伏在後檐,略等了等,這才挪身要繞向正房;忽見側面一座偏廡,從後面圓窗透出微光。喬茂溜下來,躡足走到後窗;手攀窗臺,足蹬磚縫,略向內一張望:只見空曠曠三間房,似是偏殿,又無神像;似是禪房,又無禪榻。門口上只插着一隻破燈籠,昏昏地略辨出人影來。屋心磚地上橫躺豎臥,倒着四五十個人,身下並沒有鋪着臥具,甚至連乾草薦也都沒有。這四五十人竟全睡在塵土滿積的磚地上,連動也不動。在門口和屋心,另有幾個人手持利刃,有的站着,來來往往的走,有的坐在馬褥子上。看了一會兒,見這臥着的人依然一聲不響,一點不動。喬茂便有些瞧愣了。其中有一個人好象呻吟了一聲,立刻見那立在屋心的人,過來踢了一腳:“哼什麼,不要找死!”喬茂恍然醒悟,這幾十人一定是被擄的騾夫了。
機密已算探實,只是劫鏢的年老盜魁,和他手下的主要黨羽,一個也沒有窺見;鏢馱子又沒尋着,還覺得差了一着。喬茂遂又繞奔正房,曲折爬來,還沒有繞到;只見從西角門出來兩個人,登上臺階,走到正房門前。正房門前掛着一個破草簾子,門口插着一對燈籠。這兩個人撩簾進去。喬茂在房頂望見,略避一避,急忙繞到房後。這正房之後,又是一層院落,黑沉沉的並無燈光。喬茂暗想:“自己連看了幾處,都有燈光,爲何此處單單沒有?”傾耳聽了聽,並沒有響動。便從房頂溜到牆頭,由牆頭竄上正房後山坡,仍施展倒捲簾的功夫,要探窗下望。
只聽屋中有人說道:“你聽,屈死鬼戀戀不捨的,還沒有走呢!依我說,把他料理了。”這說話的聲音很耳熟,卻並不是那年老的盜魁。喬茂覺得不好,急待退走;猛聽屋中斷喝一聲道:“呔,滾下來吧!”“咯噔”一聲響,一道寒光破窗打出來。喬茂身子倒懸着,極力往旁邊一閃,暗器刮脖頸穿過去。
喬茂嚇了一身冷汗,手攀房檐,腳一挺勁,身子往前一悠,剛要飛身躍起,不意房頂上有一人冷笑道:“下去吧!”喬茂掛在房上的一隻腳,竟被人踩住,只一蹴,把他整個身子踢下房來。九股煙喬茂腳上頭下,倒栽下地,仗他飛躍功夫很不壞,懸空一翻,腳先沾地,只一挺已跳起來,抹頭便跑。只聽房上有人喊道:“小子,看夠了麼?你也該歇歇了!”
喬茂顧不得答言,立刻搶奔角門。角門人影一閃,一個使雙懷杖的,一個掄鋸齒刀的,亮兵刃迎面截住。這兩人全是劫鏢時在場的強徒。喬茂揮刀奪路,那使雙懷杖的大喝一聲,已一杖打到。喬茂用刀一磕,打算伏身竄過去。豈知雙懷杖力量很猛,“錚”的一聲響,火星亂射;喬茂震得手腕發麻。那使鋸齒刀的已從側面,橫刀斜攻過來。喬茂急撤步翻身,看見西北角有一排矮房,急運足氣力,一竄上去,登房越脊,一抹的逃走。
這時候,已從四面竄出好幾個夜行人物,各仗兵刃,分路追來。喬茂剛由矮屋,翻到一座偏殿頂上。由這偏殿逃出廟外,必須先躍下平地;可是地面上已有兩個人堵住門,又有兩個人站在牆頭,四個人站在當地,另有一個人也躍上偏殿,直奔喬茂。
喬茂道:“我命休矣!”急回頭一看,偏殿東邊好象沒有人。喬茂慌不擇路,竟從兩三丈高的偏殿上,一躍下地。他才一跳下,殿上、牆上的人立刻也躍過來,從四面一擠,單留下北面一道角門。喬茂如籠中的老鼠一樣,繞着圈子逃走,並不敢還手,也不敢走角門,怕有埋伏。羣賊一陣亂趕,被喬茂抓一空隙,急忙飛身竄上角門的牆,順着牆往外飛逃。羣賊一聲不響,只顧堵截。
忽聽房上有一人吆喝道:“當家的有話,這個鼠輩不值得興師動衆,只叫老六老七追擒他,別的人趕快回來,辦正事要緊。”羣賊聞言,全都止步;另有兩個少年賊人,從後面追趕過來。只這一耽誤,喬茂不禁大喜,立刻縱躍如飛,展眼間奪路而逃,翻出後牆,一溜煙地往北跑去。回頭一看,果然只有兩個賊,一先一後追了出來。九股煙咬緊牙根,拼命狂奔,不一刻早已逃出二里多地。再回頭一看,已將賊人落後很遠,看不見影子了。
喬茂大喜道:“我姓喬的真有幾分福命!這賊人一窩蜂圍上來,焉有我的命在?想是賊人昏了心,教兩個笨賊追我,如何能截得住我!我如今已逃出虎口,又已探得機密,我就此返回去送信。再不然,在近處找個藏身地點,我在暗處綴着他們,看看他們的老窩究竟離此多遠?”心裏想着,便四面尋看。這一陣捨命狂奔,有路便走,又不知此刻存身何處了?只見黑沉沉,天尚未亮。
喬茂蹲在路旁麥田邊,略略喘息了一陣,精神稍緩。望見路前似有一帶叢林,便站起來,直奔叢林。一面走,一面東張西望,一面心裏盤算:“看這時還許不到五更,近處想必有人家。我如今只穿着一身短打,又帶血跡,白天走路,真走不開!莫如抄到近處村莊,偷一兩件長衣服,再偷一些散碎銀子,我就在附近隱避地方一忍。白天再改頭換面,往附近踩探,這倒是很妙的法子。只是我來時那個小村已不在面前,想必還在後邊,有那廟擋着,我實在不敢尋回去,莫如另尋吧!”且想且走,已到林邊。夜行人的習慣,慣好鑽樹林。喬茂便想到林中,先躺一躺養神。看了看,尋着小道,直走進去。
忽然,林內閃出一條人影,喬茂嚇得一哆嗦,剛要抹頭逃跑。只聽那人也“哎呀”一聲道:“我是走道的,身上沒帶着錢!”喬茂立刻站住。只見那人藏在樹後,不敢出來。喬茂靈機一動,暗道:“我何不剝他的衣服?這小子也必不是好人。”喬茂回手抽出刀來,向前威喝道:“什麼人,滾出來!”那人只叫:“饒命!”不敢出來。
九股煙喬茂雄心一抖,邁步搶過去。他這才一過去,那人竟藏在樹後,也不跑,只是打圈繞。林密天黑,看不清面貌,只看出那人似穿着一身青。喬茂暗道:“這不象鄉下人。”等到相離切近,忽見那人揮刀竄出,一陣狂笑,刀如長蛇直攻過來。喬茂大吃一驚,到此力盡筋疲,抹頭待跑。被那人趕到,鋼刀一晃,“登”的一腳,把喬茂踢倒在地;解腰帶便捆,往肋下一挾便走。
喬茂忙道:“朋友,我也是道上同源,何處不交朋友;你放了我,我必有一番人心。”那人“嗤”的笑了,說道:“朋友,你貴姓?”喬茂忙答道:“我姓喬。”那人道:“你是哪條道上的?”
喬茂衝口說道:“我是海州來的,咱們是同行。”那人道:“只你一個人麼?”喬茂眼珠一轉道:“不,我還有五個同伴哩!我們一共是六個人。”那人道:“那五位現在哪裏,都姓什麼?”喬茂信口謅道:“有姓胡的,姓沈的,姓張的,姓趙的,姓孫的,他們都在後頭呢!”那人道:“你們當家的姓什麼?你們在哪裏安窯設櫃?”喬茂信口編造着答覆了。那人聽完一笑,把喬茂丟在地上。
喬茂心想:“他這就放我吧?”不料那人掏出一塊手巾、一個麻核桃;把喬茂一掐脖頸,將麻核桃塞入口內,將手巾系在臉上,矇住了雙眼;重新挾起,如飛地跑去。不一時,到一地點,登高竄低,連轉了幾個彎,把喬茂“撲噔”一聲,扔在地上。
只聽一人問道:“捉住了麼?”那林中人答道:“手到擒拿,那還費得了事麼?”
又有一人問道:“他可有同伴?”林中人答道:“沒有看見,他自己卻說有五個同伴,恐怕未必。我原說不必費事,當場抓住他完了。老二一定要看看這小子有沒有同黨,果然依了我的話,教我白跑了一里多地。”
又一人說道:“也許有同黨被嚇跑了,你快稟報當家的去吧!當家的教咱們趁早吃點東西,還有好些事要辦呢。”林中人應聲出去了。又過來一個人,另拿繩子,把喬茂手腳重新加綁上一道。
喬茂被摔在地上,口不能言,目不能睹,也不知置身何處。過了好一會,才覺眼前一亮,有兩個人挑着燈籠進來。內中一人,把喬茂臉上蒙着的手巾扯下來,用燈一照,立刻踢了一腳,道:“喝,原來是這麼一塊料!”
喬茂睜眼一看,在他周圍,橫躺豎臥着四五十人,全都是被擄的騾夫,捆在那裏,一動也不敢動。喬茂才知自己又被捉回廟來,一場掙命,原來是白費事。面前站定兩個人,正俯身察看自己。內中的一個,就是劫鏢時在場的賊人,那個使青鋼劍的。
喬茂一陣難過,心想:“完了,十成佔八成活不了嘍!”只見那使劍的少年強賊,用腳蹴着喬茂道:“喂,朋友,別裝死!我問問你,你們綴下來的,一共有幾個人?”連問數聲,喬茂不答。那少年勃然大怒,照着喬茂狠狠地踢了幾腳,喬茂扭了扭,只是不答。旁邊那個打燈籠的賊人道:“咳咳,你先別踢他,他得說得出話來呀?”過來把喬茂口中之物掏出。那少年笑道:“原來他正吃核桃呢!”遂說道:“朋友,對不住,不知者不怪罪,怨我無禮!朋友,你們倒是綴下來幾位呀?”
喬茂乾嘔了一陣,心說:“這臭賊太已狠毒。事已至此,有死沒活,我焉能輸了嘴!”喘息一陣道:“我們可是栽了,我們可是栽在光棍手裏了。有話好問好答,你們可別作踐我。你問我們綴下來幾個人麼?不多,連我只六個。”少年強賊道:“那五個人呢?”喬茂道:“那我可就不知道了。我們六個人原分兩撥,三個人一撥。我已遭擒,我們的夥計大概還在附近藏着呢。”
原來喬茂這一番答話,自有他的用意。那少年聽了,半信半疑地說道:“朋友,你可實話實說,有你的好處。你不要信口亂說,那是害你自己。我們斷後的人,眼睜睜把你們那邊的兩個人擋回去了,怎麼又綴過這許多人呢?”
這少年反覆地盤問喬茂,喬茂咬定前言,不再更改。後來這賊人又威嚇喬茂道:“你有話可趁早實說,回頭我們當家的還要問你,你可等着受了刑,再說實話,那就晚了。你怕熱通條不怕?”喬茂打了一個冷戰,幾乎急得要哭。可是既已貪功遭擒,落在賊人手中,死固不怕,毒刑更是難煞。喬茂只得說道:“朋友,咱們都是道上同源,我還能有話不說,自找苦吃麼?我說的全是真情實話,你們只管掃聽,只管查看,就怕他們五個人都嚇跑了。”
那少年又打聽十二金錢俞劍平和安平鏢局的情形,喬茂都據實說了。那少年便不再問,挑着燈籠,匆匆地走了。
這少年剛纔走開,喬茂的魔難已至。從外面闖進幾個壯漢,未進屋便叫道:“捉住的奸細在哪裏啦?”且說且奔到喬茂面前,用腳踢着說:“原來是這小子!你們一共來了幾個?你們那胡孟剛老傢伙上哪裏去了?你好大的膽子,你真敢綴下來!”幾個壯漢七言八語的亂問,有的拿刀背單敲打喬茂的迎面骨。痛得喬茂欲避無從,不住說:“朋友留面子,朋友留面子!”又有一個壯漢,挑着燈,低頭看了看喬茂的臉,信手打了一個嘴巴,道:“哈,原來是這小子!就是他把謝老四和王老茂給砍傷了的,人家本來是客情,我也給他一刀!”從裹腿上拔出匕首來,照喬茂便刺。旁邊一人攔道:“別殺他,當家的還要問他話呢。”多虧這一攔,這匕首挪了挪,把喬茂肋部劃了一道,鮮血流出來。那人還是不依不饒地說:“就不宰他,我也得刺他幾下。”
正在亂得不可開交,陡聽後面一個深沉的聲音道:“哼,駱三,你好放肆,誰教你動手來!”只聽“啪”的一下,走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,把那刺喬茂的人,照臉打了一掌,喝道:“滾開吧!”
這時喬茂前胸,已被劃破縱橫好幾道口子。那五旬男子斥道:“你們這些人就看着駱三胡鬧麼?咱們當家的跟俞劍平有樑子,跟他手下的人沒有過節呀?你們竟敢私自動刑,太已沒王法了!還不快拿刀傷藥,給他敷上。”喬茂呻吟道:“這位舵主,我也是江湖道上的一條漢子,我可不怕死,我得死在明處。我姓喬,我是振通鏢局的夥計。我和俞劍平素不相識,我只是跟着我們總鏢頭鐵牌手胡孟剛,來保這筆鹽鏢。姓俞的是姓俞的事,與我無干。”
喬茂解說着,那五旬男子冷笑了一聲道:“也信你不得!你們幹鏢行的沒有好玩藝,回頭自然教你舒服。”
喬茂聽了末句話,不禁又是一驚。那男子吩咐手下人,給喬茂敷上藥,又囑咐不準凌辱他,便自走了。喬茂仰在地上,新舊創傷陣陣發疼。兩手兩腳全縛得很緊,暗地用縮骨法試褪了褪,竟褪不開。耳邊聽得外面人馬踐騰,言語嘈雜,彷彿很忙亂。忽又聽見腳步聲音走進屋來,吆喝道:“把鏢行那個奸細帶上來,老當家的要審問他哩!”立刻有兩個人過來,把喬茂腳下的繩索解開,抄雙臂架起,腳不沾地似的,將他帶到一個所在。似是一座偏殿,殿中神像已無,神座猶存。靠殿門插着紙燈,供桌上鋪着稻草和馬褥子,下面放着一條長凳子。
只見那年老的盜魁,側身坐在馬褥子上,一隻腳踩着長凳,一隻腳盤着,口銜菸袋,緩緩噴吐。兩邊站着坐着六七個賊人,氣勢虎虎,都拿着兵刃。把喬茂帶到神座前,人們就勢一按,喝道:“跪下,跪下!”喬茂面色一變。欲待不跪,又怕受毒刑;欲要跪下,又恐賊人鄙視他,反倒招來凌辱。只得半蹲半坐地對盜魁說:“老舵主,我也是食人之祿,忠人之事。你一定要我跪,我已束手遭擒,還能抗拒麼?都是道上人,何不稍留面子呢?”
年老盜魁先看了看喬茂,暗暗點頭:“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人,想不到還有這份膽量,敢來跟蹤訪下來!不過既是俞劍平手下的走狗,我豈肯饒了他?”大聲說道:“你是姓喬麼?”喬茂道:“我姓喬。”盜魁道:“你在安平鏢局幾年了?俞劍平可是你的師父?”喬茂道:“我是在鏢局做事,我卻沒在江寧安平鏢局混過。我是在咱們海州振通鏢局胡孟剛胡老鏢頭手下做事,當一名夥計。老舵主自然有踩盤子的,我姓喬的說一句是一句,從來不撒謊。我和俞劍平是素不相識。”
旁邊一人冷笑道:“久仰久仰,你可叫九股煙麼?”喬茂吃了一驚,臉上一紅道:“那是我的匪號。”那人道:“原來是喬鏢頭,不是鏢行小夥計呀!”喬茂閉口不能答。那盜魁卻並不理會,又問道:“你叫九股煙,你自然是黑道出身的了。”喬茂道:“我吃鏢行的飯,也不過幾年。”盜魁道:“你說你在振通鏢局做事,大概不假。我聽說你們安平、振通兩家,本是雙保鹽鏢,爲何不見俞某人露面呢?既然這票鏢很擔沉重,俞某人焉有不親自出馬之理?這卻是何故?你要從實說,不得隱瞞。”
喬茂已聽出盜魁的心意,忙答道:“俞劍平俞老鏢頭,一向有重鏢,也常親自出馬;可也有時只靠他那杆金錢鏢旗,由他弟子押着出去。這幾年未遇風險,他的膽子就大了,這也是沒遇見綠林道高手的緣故。又加上他新近有事纏身,所以這回他只派出一個大弟子和他手下幾個夥計跟着出來,他自己並沒親到。想不到遇見能人,栽到老舵主手下了。老舵主武功出奇,在下起心眼裏欽佩;只可惜眼拙,有眼不識泰山。你老是什麼萬兒?在哪裏安窯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,旁邊突然發出幾聲桀桀的狂笑道:“好東西,你還想拿話舔我們的細底麼?別裝渾蛋了!”一腳把喬茂踢得臉朝下,栽倒在地。盜魁哼了一聲道:“姓喬的朋友,你看我豈是尋常的綠林道,劫了鏢一溜就走,埋頭不見麼?我不用你們費心摸底,我自然會找姓俞的去。不過我不能趁了他的願,老早的教他得了準信。告訴你說,我要憋他幾天。你要套問我的姓名麼?自然在你臨死前,教你知道。”
喬茂側着臉說道:“不是的,不是的,我沒這個心。我只是奉命差遣,身不由己。”盜魁不答,向手下人道:“把他揪起來。”喬茂雖然倒剪二臂,功夫還在,本可以竄起來。只在衆目睽睽、刀矛如林之下,他不敢轉側,恐被加害。當下過來一人,把喬茂揪起來,仍任他坐在地上,他的鼻臉都搶破了。
盜魁把菸袋鍋磕了磕,又裝上一袋,仰臉想了想道:“那個使藤蛇棒的,三十來歲,姓程的,想必就是俞劍平的大弟子了。……喂,姓喬的,聞說這俞劍平的太極劍,江南無敵手。他又善點穴,善打十二金錢鏢,江湖上說他能打出六七丈遠,可是真的麼?”喬茂道:“這也是江湖上的傳言。剛纔說過了,我和他素不相識,倒不知底細。他的太極劍是很有名的,也聽人說過,他善點三十六穴。”盜魁又問:“這次跟着押鏢的,除了俞某的大弟子程嶽以外,安平鏢局還有誰呢?”喬茂道:“還有姓沈的,姓趙的,姓張的……”
盜魁把手一指道:“呔,你休要信口胡謅!那姓沈的沈明誼,不是振通鏢局的鏢師麼?你打諒我一點也不知道麼?”喬茂忙道:“不是他,不是他;他也姓沈,安平鏢局也有一位姓沈的呢。”那個使劍的少年笑道:“朋友,你就實話實說吧!不要順着嘴胡說亂編。你拿我們當瞎子聾子,可就自討苦吃了。”說着就有一個賊,翻刀背把喬茂連敲了數下。疼得喬茂咬牙切齒,強忍住不哼。另外一個賊人道:“你還不說實話麼?”喬茂道:“我沒有瞎說呀,可教我說什麼呢!”
盜魁道:“你們不要亂來。姓喬的,我也不問你廢話。我只問你:那個姓俞的現在何處?我聽說他忽然將鏢局收市,又聽說他在……”說到這裏,雙目一瞪道:“你說他住家在何處?”喬茂忙道:“在雲臺山,海州東北,我沒有說謊。”盜魁點頭道:“雲臺山的什麼地方?”喬茂道:“清流港,海州鏢行都知道。”盜魁道:“他現時呢?”喬茂道:“現時還在清流港,並沒有出門。”盜魁道:“沒有在海州麼?”喬茂道:“沒有。”又忙找補一句道:“在我們鏢馱子出發時,他還在清流港呢。現在可不知道了。”
盜魁將俞劍平的事,詳細盤問了一回,又問俞劍平之妻是不是姓丁?現時還在不在?有幾個兒子?都多大歲數?問他安平鏢局因何忽然收市?胡孟剛和俞劍平交情如何?喬茂和胡孟剛是什麼交情?喬茂被捆在地上,忍痛一一據實說了。
這豹頭虎目的盜首一一聽了,覺得沒什麼虛假。又問喬茂:“綴下來的究有幾人?”喬茂不改口,依然說:“綴下來共六個人,共分兩撥,自己是第一撥。”
那盜魁有意無意地聽着,只對手下人信口說道:“你們也留點神,咱們雖不怕綴,可也不能放鬆了,教他們瞧不起。”然後打個呵欠,把鐵菸袋一揮道:“把他拉出去!”
這“拉出去”三個字,打入九股煙耳內,不亞如催命符!喬茂倏地面目變色,知道這是要殺他了。啞着嗓子叫道:“老舵主,我可沒有含糊。我跟你老沒仇,我是吃鏢局飯的,我是……”羣賊聽了,鬨然笑起來,說道:“真不含糊,光棍臨死也是光棍,準給你個痛快的就是了。”立刻七手八腳,把喬茂又架起來,連推帶搡,推到外面。內中一個賊人說道:“朋友不含糊,別哆嗦呀!”推到院心,喬茂從五衷裏籲出一口氣來:“想不到我喬茂死在此地!”回顧架他的人道:“相好的,咱結個下世緣,你可給我一個痛快的。”那人道:“你放心,決不教你零受。”
喬茂越聽越覺得兆頭不好,情知求饒喊救,一概無效;心中一陣難過,耳畔轟的一響,迷忽起來。顫抖抖地說:“朋友,這是哪裏?這是什麼廟?你們也教我死個明白。”一人答道:“放着天堂你不走,這小地方就叫鬼門關,這廟就叫閻王廟!這院子不是你的死地,還在前邊呢!”曲折走來,通過一道很黑的院落,羣賊猛然止步,迎面過來一個人,手拿明晃晃的鋼刀,說道:“站住!”
喬茂渾身一軟,竟往地上溜去,已被人架住。喬茂把眼一閉,靜等刀下。
迎面過來的那人道:“你們也太馬虎了,閃招子怎麼也不扣上點?”隨手掏出一物,展開來,把手一拍喬茂道:“這小子,倒美了!”用手中之物,立刻把喬茂連鼻帶眼蒙上。蒙好了,卻又往前架着走。忽然“咕咚”一聲,喬茂被人提起來,擲在一個地方上,地上似鋪着板。喬茂此時哼了一聲,知覺全失。
過了好久,喬茂才覺得渾身處處疼痛,腰下更顫抖得厲害。眼睛固然蒙上,連嘴和耳朵也被人堵塞了。棗核般的小腦袋,只給他留下一對鼻孔,任他緩緩出氣。卻時有清風,夾着綠草氣息,撲入鼻孔。
喬茂昏昏沉沉,過了好久,才覺出自己並沒有被殺;這時候大概是被羣賊裝在什麼車上,正走着呢。喬茂在車上蠕蠕地動了動,立刻有一把尖刀,在胸口上劃了劃。喬茂動一動,那刀劃一下。喬茂不敢掙扎了。
又經過很久的時候,喬茂忽被人提起來,挾在肋下;似乎是走出了十幾丈遠,又被人擲在一個地方,這地方較車上寬展。喬茂暗想:“他們把我弄到什麼地方纔殺呢?這地方又不象是山寨。”
原來賊人並沒有打算當時殺害他,把喬茂五官封住之後,立刻擰胳臂,扯大腿,重捆成糉子樣,裝上口袋,先載在車上,旋又運到船上。一路駛行,直過了一個整天零半夜,喬茂才被人將口中的麻核桃、耳朵中的棉絮掏出來,眼睛卻照舊蒙着。立刻有一人在耳畔說道:“朋友,我教你暢快暢快,你可別嚷!你只哼一聲,我就是一刀。”說着,把刀向喬茂胸口觸一觸,剛刺得肉疼便住。
這個賊人並不狠毒,喬茂低聲央告道:“我已一天一夜滴水沒有沾脣了,勞駕給我點水喝。我決不嚷,我也不跑。”那人嗤然笑道:“你可跑得了啊!咱爺們有緣,我就給你口水喝,你可別咬人,你若咬我,我可對不住你。”
喬茂忙道:“我決不咬人。”那人竟拿了一把水壺,放在喬茂口邊。喬茂如飲甘露似的,喝了一飽。那人又拍着喬茂的頭頸說道:“我再給你點吃的。”於是又餵了喬茂幾口。喬茂道:“我決不跑,你鬆開我,讓我自己吃。”那人道:“你別忙,先湊合一兩天。到了地方,自然不綁你的手。”
當下直走了兩天兩夜,喬茂眼雖看不見,耳朵卻能聽,鼻子也能嗅,漸漸覺出自己是身在船上。因爲那船每逢轉彎,便聽得水響。白晝行船,這賊船撐篙拉縴,雖不吆喝,卻難免在上下游遇見別的民船。故此喬茂耳鼻一露,便已聽察出來。傾耳細聽船中的動靜,好象被囚的人並不多。監視的賊人,聽說話的語調,好象人數也有限。喬茂試着和賊人攀談,立刻便有尖鋒刺胸。決計不許他說一句話,要想打聽什麼,更是不行了。
忽一夜,船行到達地頭。喬茂又被人蒙上耳朵,堵上了嘴,教人挾在肋下,搬下船來,走着忽高忽低的路。約摸有一頓飯的工夫,隱隱聽見對面似有人聲,耳朵堵着,只能聞聲,不能辨語。喬茂覺得又換了一個人扛着他,到了另一個地方,被人丟在炕牀上,把堵耳塞嘴之物全給除去,只兩眼照舊用一個青布套蒙着。兩手兩腳捆着的繩子也被鬆開,另換上一種捆法,使他自己可以用手吃飯。喬茂到此,纔將畏死的心放下一半,曉得自己這是被賊人幽囚起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