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知就在沈明誼一回槍的工夫,猛覺得槍桿微震,又“當”的一聲,緊跟着一聲長笑,聲如洪鐘道:“沈師傅,見好就收,得了便了,老夫倒要見識見識這位朋友的劍術。”
沈明誼急退一步,只見鐵牌手胡孟剛手執一對鐵牌,如一道旋風似的,突然橫插在中間。然後左手牌一揮,將沈明誼的槍微微一隔。那少年盜賊猛然一竄,直退出圈外。金槍沈明誼滿面羞慚,一語不發,也拖槍竄出圈外。
原來鐵牌手胡孟剛見這白麪少年劍術精熟,沈明誼求勝心切,深恐他貪功緻敗。遂不敢再延誤時間,急忙亮一對鐵牌,騰身往前一縱,用了手“平分春色”,右手鐵牌猛往敵人劍上一搭,“當”的一聲,那少年盜徒措手不及,竟被震出數步,寶劍險些出手。
這白麪少年拿樁站穩,轉眼向胡孟剛上下打量。但見這胡鏢頭早將長衫卸去,穿藍綢子短衣,白布高腰襪子,緊打護膝,腳登粉底綠座福字履,兩隻肥袖高高挽起。鐵牌一分,昂然站定。再看這胡鏢頭的面孔,面如紫醬,眉棱高聳,雙目炯炯,神情威猛。少年盜徒看罷,心知來者是個勁敵,自己的劍術恐非其敵,但也不甘心示弱,舉劍一指說道:“這位鏢頭,可惜你還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,怎麼施這等卑鄙手法?來來來!咱們一對一,較量較量。”這少年盜徒頓時一亮式,左手捏劍訣往前一指,右手劍“舉頭燒天”,瞋目喝道:“呔,進招!”胡孟剛呵呵一笑道:“不才這對鐵牌,會的是江湖有名好漢,小哥你趁早閃開!”胡孟剛向那年老盜魁一揚鐵牌道:“換你們首領來吧。”少年強徒面泛紅雲,怒不可遏,立刻把掌中劍一擺,急向前欺身進步,左手劍訣一領劍路,右手劍遞出去,“白蛇吐信”,直奔胡孟剛咽喉狠點。
胡孟剛穩立下盤,以逸待勞,容得敵劍臨近身邊,微微一偏頭,避開劍峯;左手鐵牌疾如風發,往劍上一搭,立刻右手鐵牌往外一展,奔向盜徒的“華蓋穴”打去。那盜徒稍轉身軀,一甩右手劍,“撥草尋蛇”,轉向胡孟剛右腿砍去。胡孟剛撤右腿,蟒翻身,狂風掃落葉,雙牌齊下,直向盜徒砸來。牌沉力猛,少年盜徒不敢挺劍接架,連忙一彎腰,往斜刺裏一竄,剛剛讓開雙牌。胡鏢頭縱步前趕,右手牌一展,喝一聲:“着!”陡然背後厲聲喝道:“別追,看暗器!”一言甫了,早聽得“當”的一下,胡孟剛鐵牌一展,將一支鏢打落塵埃。
胡孟剛雙牌交搭,哈哈一笑。忽聽賊人隊後一陣馬蹄雜踏聲,那隊前排列的彪形大漢,倏地往旁一閃,從背後又衝出五六名強徒。只聽一人大叫:“當家的,我們先收拾這個老兒,再去收拾鏢銀。”立刻有一個提虎頭雙鉤的盜徒,墊步當先竄到。胡孟剛疾看來人,年約三旬,黑臉膛,橫眉巨目,兇狠之氣全從兩眼透露出來。這盜賊左手鉤一揚,右手鉤往下一沉,瞪目上前喝道:“胡鏢頭,你不到河沿不脫鞋,你的鏢銀今天走不開了!”胡孟剛眼看天色已黑,賊黨勢衆,不由怒叫:“鼠輩,胡孟剛跟你拼了。”往前一縱步,鐵牌隨着身勢,照盜徒頭頂便劈。
匪人叫了一聲“來吧!”身軀向前一撲,雙鉤往下一沉,向左一領。鐵牌手雙牌落空,盜徒的雙鉤已到,貼着胡孟剛的右肩頭,向項上鎖來。胡孟剛縮項藏頭,向右急閃身,雙牌翹起,“斜劈華山”朝盜徒雙鉤狠砸。盜徒一個“繞步撩陰”,雙鉤斜探。鐵牌手急展右手牌,往外一封,兩下各自抽招換式。胡孟剛看敵人招術是譚門真傳——“十二路捲簾鉤”,勾、拉、鎖、帶、擒,拿、捉、提;手法確有獨到之處。自己鐵牌雖重,也不敢被他雙鉤拿上。盜徒若是高手,就能借力打力;鐵牌倘若被他捋住,勢必脫手。胡孟剛忙展開“六十四路混元牌”,進攻退守,上下翻飛,一招一式,迅若飄風,專攻敵人要害。兩人拆到三十餘招,依然不分勝負。胡孟剛乘間賣了一個破綻,雙牌左右一分敵鉤,前胸故意賣給對手。這盜徒以爲鐵牌手失招,急將雙鉤往裏一合,鉤鑽雙雙點向胡孟剛的“華蓋穴”。哪知胡孟剛正是要他這招,身軀往後一仰,“巧踹金燈”,右腳向敵人“丹田穴”猛踢。這一腳如果踹實,盜徒頃刻殞命。這盜徒貪功欺敵,身已迫近,見這招來得兇狠,想躲是來不及了,忙向右一擰身,“噗”的被踹在左胯上。這盜賊踉踉蹌蹌,竄出三四步,急用右手鉤一點地,方纔倖免躺下。
胡孟剛一平身,掄牌追去。突見對面黑影一閃,快如飛鳥,竄過一個人來,身軀往下一落,飄飄然墜地無聲。這時節暮色沉沉,胡鏢頭倏然收招,一挫身,向後倒退出兩步,雙牌護身,然後閃目細辨來人。
來人正是那豹頭年老的盜魁,身上依然不脫長衫,手上依然擎着旱菸袋,正當胡孟剛面前,悠然站定,向胡孟剛一指說道:“胡鏢頭武功卓越,非比等閒,老夫不才,願在方家面前領教。來,請你賜招!”
胡孟剛將鐵牌一分,“大鵬展翅”立住門戶,向這老人朗朗發言道:“線上朋友,你既然如此相逼,胡某只好獻醜,請你準備好了!”雙牌一錯,往前進了半步。豹頭老人微微一笑道:“好,你就請進招吧!”
胡孟剛復張雙眸,往敵人身上一瞥,又往下一掃,瞥見敵手空空,仍只握着那支菸袋。胡孟剛倏將雙眉一挑道:“呔,朋友,我胡孟剛浪跡江湖,縱橫數十年,從不敢小瞧人,也不肯欺負人。朋友,你既不用兵刃,胡某焉能讓你空手對招?你要想過拳術,胡某只有也把兵刃收起。”說罷,一回頭,將雙牌交給鏢師戴永清。然後擺好架式,靜觀敵人動靜。
那豹頭盜魁微微點頭道:“胡鏢頭不愧英雄二字。”遂將手中旱菸袋,往前一遞道:“胡鏢頭,你來看,老夫的兵刃就是此物。老夫就憑這支菸袋闖蕩江湖,不值得換用別種兵刃。胡鏢頭,我還是請你亮牌進招!”鐵牌手胡孟剛鬚眉皆張,勃然大怒,心中暗想:“我胡孟剛一對鐵牌,會過多少知名的英雄,想不到在此地遇見這麼一個驕慢無禮的強人,竟把我視同無物!這未免侮人太甚了。罷罷罷!我就跟他拼了吧。”胡孟剛正要捻拳上前,戴永清急忙插言道:“胡鏢頭,掄牌上吧!不是咱們不懂情理,這是人家要賣弄一手。”
胡孟剛道:“對!”立刻昂起頭來,對那盜魁瞋目發話道:“朋友,你既然沒把我胡孟剛看在眼裏,要用這一支菸袋,來贏我的雙牌;這是你自己情願,休怪胡某無禮。”遂一回身,急從戴永清手中接過雙牌,厲聲叫道:“朋友,你接招吧!”說到這一句,進步欺身,掌中鐵牌向前微推,將到敵人面前,倏舉左手牌,照那盜魁面門虛點,右手牌“力劈華山”,倏然砍下。
那盜魁不慌不忙,容得鐵牌堪堪砸到面門,微微偏頭,鐵牌立即走空。這盜首卻隨手將菸袋杆,照胡孟剛的鐵牌上一搭,略往下一按,復又往外一推,立刻奔胡孟剛的“雲臺穴”點去。胡孟剛鐵牌往下一沉,頓覺這老人的煙管力量頗爲沉重。胡孟剛兩膀一挺,至少也有五六百斤的膂力,竟被小小一支菸管按下去,想見這老人腕力沉猛。胡孟剛又見他這隻煙管,竟向自己穴道打來,不由心中一驚;怪不得此老賊神情驕橫,果然是個勁敵,他不止於腕力強,原來擅打穴之術。胡孟剛這時已看明老賊那烏黑的煙管並非竹木,乃是純鋼打造的。
胡孟剛越加小心,敵人煙管又到。胡孟剛急用“梅花落地”式向下一撲身,隨即用“進步連環”,將身軀一彎,倏地一個盤旋,雙牌橫展,直向盜魁的腿肚打去。那盜魁摟膝繞步,“倒灑金錢”,向後一甩腕子,煙管挾着一股寒風,斜向胡孟剛“左肩井穴”打來。胡孟剛急將雙牌一撲,突照煙管猛砸過去,想要把煙管磕飛。這盜魁早已抽招換式,往旁一錯步,斜走偏鋒,照胡孟剛肋下再點來。胡孟剛揮動雙牌,微微閃身,左手牌封住煙管,右手牌一展,直砍敵人手腕。這盜魁卻又收招反攻,直取上盤,鐵煙管“金蜂戲蕊”,奔胡孟剛咽喉下二寸六分的“璇璣穴”打來。鐵牌手凹腹吸胸,閃過這一招,將雙牌往前一抖,“黑虎伸腰”,分向敵人兩肋急點。盜魁一翻身,一個敗勢,身隨勢轉,倏地由左一個旋身,已襲到胡孟剛的左側身後,鐵煙管直點後心的“靈臺穴”。鐵牌手雙牌落空,頓知輸招,不待敵到,身子往右一傾,左手鐵牌猛然向外一甩“白鶴展翅”,照鐵煙管磕去。那盜魁見胡孟剛應招迅疾,心中暗暗佩服,便一退步,趕緊收招。這一次胡孟剛卻未容得敵人變招,身軀翻回去,往右一旋,右手鐵牌“鐵鎖橫舟”,向敵人右肩削來。胡孟剛這一招急如電火,盜魁倏地往左一撲地,鐵牌挾勁風,刷地擦着頭皮而過。盜魁勃然大怒,鐵菸袋趁勢往右一探,喝一聲“打!”直向胡孟剛左臍旁一寸五分的“商曲穴”點來。胡鏢頭忙將左手牌,往菸袋上一掛。不料敵人這一招虛實莫測,突將右腕微沉,改奔“命門穴”打去。胡孟剛身手矯健,極力地擰身繞步,直搶出好幾尺,才躲過這一招。鐵牌手胡孟剛驀地臉上一陣發熱。那盜魁又一個箭步,緊衝過來,舞動這一支菸袋杆,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忽地拿來作點穴钁用,專打二十四處大穴;忽又拿來當五行劍用。突擊變化,迅捷莫測,煙管到處,全是直指要害。鐵牌手胡孟剛不敢大意,將一身絕技全部施展出來:劈、砸、撥、打、壓、剪、捋、鎖、耘、拿,鐵牌一招一式穩練沉着。那盜魁更是身形輕快,招術圓熟,吞吐撒放,撤步抽身,動作都非常犀銳無匹。這種外門的兵刃,練武的人罕見運用。這盜首卻能把這一支小小菸袋杆,舞弄得風馳電掣。胡孟剛提起全副精神,狠命撲鬥,卻只能和盜魁打個平手。他滿心想將煙管磕飛,只是磕不着。
這時候,天色越發晚了,也就是剛剛辨出人的身段來。一個鏢頭,一個盜魁,各用純熟的招術,你攻我拒,戰到三四十合,不分勝負。鏢行這邊,除九股煙喬茂、雙鞭宋海鵬,在後面保護鏢銀、轎車外,前面是鐵掌黑鷹程嶽、金槍沈明誼、單拐戴永清等人。盜賊那邊,人數出沒不定,約有三四十人。雙方副手都持兵刃,立在圈子外,聚精會神地觀戰,提防對方的暗算,照護着自己的首領。胡孟剛與那盜魁,又鬥了一二十合。忽聽竹林中,吱吱地又起了一陣呼哨聲,聲聲淒厲。胡孟剛雖然久經大敵,但到這種境地,天色已經很晚,勁敵又復當前,苦戰不下,不由心中有些惶急起來,在黑影中舞動雙牌,力持鎮定,竭力來抵擋這個盜魁。二人又戰過二三十合,盜魁功夫精熟,毫無破綻,而且氣充神定,應付裕如。胡孟剛心中焦急,可是仍不示弱,把雙牌運用得霍霍生風。盜魁這一支菸袋管更是神出鬼沒,一招緊似一招。又鬥了一刻,鐵牌手雙牌翻飛,專尋對手的破綻,只是不得下手處。忽然見對手也似焦躁起來,用了一手“金雞點頭”,煙管虛向胡孟剛面門一點。胡孟剛覺得有機可乘,急用雙牌一封。不料這盜魁虛實並用,變幻無常,驀地將這菸袋管往回一撤,復往後一斜身,“大鵬展翅”,煙管突向胡孟剛的“分水穴”點去。胡孟剛雙牌已封出去,急切間緩不過招來,見敵人煙管已到,避重就輕,連忙一擰身。這盜魁真個厲害,將招就招,往前一送,菸袋鍋直點胡孟剛左股“浮稀穴”。胡孟剛雖不精點穴,卻久涉江湖,又聽老友十二金錢俞劍平講究過;自己一招撲空,驟見敵人點到要穴,眼看要受重傷,便倏然往外一掙。胡孟剛可惜閃避稍遲,頓覺左股發麻。胡孟剛自知失利,忙將雙牌虛晃,轉身往旁退去。豹頭盜魁陡然喝道:“哪裏走!”菸袋鍋“金龍探爪”,又向胡孟剛的後心“志堂穴”點來。胡孟剛已受微傷,右腿不靈,再想閃退,已經力不能及;被這盜魁的菸袋鍋順手一落,在“志堂穴”上,又點了一下。胡孟剛急急閃腰不迭,猛聽耳旁大喝道:“躺下!”他腳步踉蹌,向前撞出四五步。到底胡孟剛武功不弱,能勝能敗,身軀晃了晃,立刻挺腰往旁一退,竟未躺下。那盜魁卻又一陣風追到。
這一邊,鏢師金槍沈明誼、單拐戴永清、鐵掌黑鷹程嶽,一齊大驚,連忙縱身飛竄上前,接應胡孟剛。不想鏢行中人一涌上前,那羣盜也一涌上前,黑影中各挺兵刃,捉對兒廝殺起來。
羣盜中突然有人連打兩聲呼哨,立刻竹林中,有人接了兩聲。呼哨響過,頓時一片馬蹄聲響,從那竹林後面,又闖出一彪馬賊。暮煙朦朦,也分不清是多少人。人影綽綽,蹄聲“得得”,盜羣中火光連閃,只見有胖瘦二老賊手舉孔明燈,當先開道。這馬上強人彷彿全是短衣裝,小打扮。另有幾個領隊的強人,騎着馬,手持明晃晃利刃,指揮黨羽,分兩路撲奔鏢馱子,包抄過來。
當此時,護鏢的衆鏢師,鏢行的四十名夥計,以及緝私營巡丁,一見強人全夥撲出,不由得個個紅了眼,眼睜睜見到鏢銀即將失落,身家性命攸關;大衆暴喊一聲,各亮兵刃,往前迎堵。先是緝私營兵開弓放箭,跟着雙鞭宋海鵬、九股煙喬茂揮刃上前。但怎當得來人是馬賊,往前一衝,雙方立刻迫近,混戰起來。強人中有幾個好手,把宋、喬二鏢師,先後包圍起來。
鐵牌手胡孟剛被敵人打中穴道,雖然閃避得快,負傷不重,卻也腰胯痠疼。幸得程嶽、戴永清搶上來拒住敵人,胡孟剛退過一邊,急急順着穴道,舒運血脈,調停呼吸。只是胡孟剛一見羣盜率衆奪鏢,自己一世英名即將葬送,還恐身家性命不保,不由得急怒交加,顧不得傷輕傷重,把腳一跺,掄牌大叫:“老兒,你不顧江湖義氣,竟敢恃衆奪鏢。我胡孟剛有三寸氣在,跟你拼了!”他咬牙切齒,奮身重又奔上陣前。那盜魁嘻嘻冷笑道:“胡孟剛,你要放明白些。我既留下你的鏢銀,便不願傷你的性命。你若不度德量力,我只好教你躺躺了!”那盜魁手中煙管一揮,立刻撲過四五個盜徒,迎面擋住胡孟剛。那盜魁口銜菸袋,往旁一退,從煙鍋內閃閃吐冒火星,好象沒事人一樣。胡孟剛氣生兩肋,更見手下鏢行捨命拒敵,連倒下好幾個人,他自己怎麼能再惜性命?頓時胡孟剛怒吼如雷,揮動雙牌,嗖嗖地亂砍,又奔盜魁撲去。羣盜一聲呼嘯,立刻圍過來,將胡孟剛困在核心。
那一邊,黑鷹程嶽見禍到臨頭,金睛吐火,直豎雙眉,抖藤蛇棒,一語不發,照那盜魁背後便砸。那盜首霍地一撤步,讓過了金絲藤蛇棒,用手中煙管一指道:“小夥子,莫看你連敗我手下三個人,那都是我的徒子徒孫,你妄想在我面前逞能,小夥子,你休要做夢!”黑鷹厲聲怒叱道:“老賊休要誇口,少鏢頭今天跟你有死沒活,接招吧!”話到棒到,“玉帶纏腰”一掃。那盜魁滑步旁竄,右手執菸袋管,左手一指,欺身進招,直向程嶽“華蓋穴”點來。黑鷹程嶽側身讓過,趁勢換招,“金針刺蟒”,棒點咽喉。盜魁不慌不忙,把煙管往外一封,身勢一動,已繞到程嶽的身後。黑鷹程嶽急向下一塌身,“繞步旋身”,金絲藤蛇棒“老樹盤根”,迴向敵人下盤纏來。盜魁使“旱地拔蔥”,閃過這一招,立刻將鐵煙管施展開,輕點重打,橫掃直扎。他忽然用作五行劍,忽又變作點穴钁,身法疾若飄風,招術變幻莫測,黑鷹程嶽竟有點應接不暇。
程嶽本是俞劍平的掌門大弟子,武功頗得門徑,今與這老盜交手頓然相形見絀。自己也明知不敵,卻抱定拼命之心,更不計勝負存亡,施展平生絕技,竭力與敵相持。兩人一來一往,鬥到三十餘合,漸漸被敵手搶了先着。那盜魁精神煥發,越戰越勇,招數越展越快,掌中煙管攻守進退步步緊湊。程嶽勉強招架,幸未落敗;猛回頭,見黑影綽綽,燈光閃爍,在奔騰喧噪聲中,那鏢馱子已被羣盜包圍,眼看要被劫走。程嶽急怒交加,欲往馳救,卻又被盜魁纏住,一步也閃不開。程嶽喊一聲,猛攻驟退,虛展一招,剛待竄出圈外,陡聽斷喝道:“着!”黑鷹躲閃不及,右臂“曲池穴”已被盜魁點中了一下,立刻覺得全臂發麻,藤蛇棒險些鬆手墜地。程嶽咬咬牙,急一擰身,縱身旁退,又一疊步,剛要逃出鬥場。早有那使鋸齒刀的黑麪盜徒一眼瞥見,舍了圍陣中的胡孟剛,“颼”的一個箭步竄到這邊,一橫身將去路阻住,大叫道:“少鏢頭,你還想走麼?趁早躺下!”
黑鷹程嶽身陷絕境,雙眉一聳,舌綻春雷喝道:“不是我,就是你!”他強把藤蛇棒往後一領,只覺臂軟筋麻,緊接着用盡氣力,將棒掄起,惡狠狠向敵人砸去。那黑麪盜徒趕緊往旁一錯步,閃開藤蛇棒,鋸齒刀“順水推舟”,往外一推,鋒刃犀利的鋸齒刀直奔程嶽的頸項砍來。同時,“格登”的一響,從背後襲來一支冷箭。黑鷹程嶽急一斜身,僅僅閃開了暗箭,右肩頭被劃傷三四寸長的一道刀傷,鮮血立即迸流出來。
鐵掌黑鷹程嶽陡地打了個冷戰,咬緊牙關,往旁縱身,直竄出一丈多遠,臉色倏然慘變。那強徒又緊緊追到,鋸齒刀一舉。黑鷹程嶽人雖受傷,雄心仍在,急將右手金絲藤蛇棒一提,卻已施展不開了。他不禁哼了一聲,鋸齒刀已挾銳風,劈到面前。猛聽一人呼喝道:“住手,這人也是條漢子,不必傷他性命。”鋸齒刀應聲收招,復又竄回去,與同夥重把胡孟剛團團圍住。
黑鷹程嶽退出核心,急撕衣襟,扎住了傷口,凝神向黑影中望去,那鐵牌手胡孟剛和戴永清已被幾個強徒走馬燈似的緊緊繞住,死戰不得脫身。金槍沈明誼力鬥二敵身已負傷,拖着那支斷槍撤下來,坐在路邊喘氣。那護鏢的四十名鏢行夥計和二十名緝私營兵丁,傷了十幾個人,沿着范公堤大路,橫躺豎臥。其餘未傷的,也不知潰散到哪裏去了。那護車的鏢師雙鞭宋海鵬和九股煙喬茂,連轎車中的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也不知去向。
五十個騾馱子,正被騎馬的強人,持刀催逼着騾夫遙向竹林後驅趕過去。官堤大道上,時見賊人的孔明燈,忽遠忽近,一閃一閃,奔馳發光。鬥毆場上,人影綽綽,兵刃叮噹亂響。各處要道,全有步騎的強人把住。但凡鏢行的人受傷倒地,倒也不再加害,卻不能往一塊湊,只要一挪步,立刻有人竄過來,持刀阻擋。
黑鷹程嶽目睹一敗塗地,心如刀割。眼見胡孟剛猶與羣盜拼鬥,自己不能上前接應。自己本以掌門弟子代師護鏢,如今二十萬鏢銀被劫,十二金錢鏢旗威名掃地!思念及此,慚恨交迸。他將身軀一挺,重欲上前,加入混戰。不料他稍一移動,左臂疼不可忍,頭上汗出。程嶽緊咬牙關,強力支持,把金絲藤蛇棒抖了抖,剛剛活動幾步,黑影中早竄過一人來,喝道:“朋友,還是躺下歇歇吧。”程嶽急一側身,陡覺“三裏穴”一陣發麻,不禁失聲,栽倒地上。原來是那年老盜魁依然在旁監防着呢!
那盜魁已將護鏢人等戰敗,指揮手下人分頭做事,將這二十萬鏢銀掃數劫走。他又打一暗號,竹林一帶,“吱吱吱”連響了三聲呼哨,催告方圓左右的把風同夥:做案已經得手,該收縮防線,準備撤退。
那一邊,鐵牌手胡孟剛舞動雙牌,鏢師戴永清舞動鋼刀單拐,兩人背對背,抖擻精神,猶在拼死拒戰。羣盜卻也歹毒,看破胡孟剛有攻無守,意在拼命;這夥盜徒卻只採取包圍的招數,將兩人緊緊裹住,東一刀,西一矛,一味滑鬥。到底羣盜人多勢衆,胡孟剛年屆五旬,身已負傷,手腳運展頓慢。那鏢師戴永清腿上也受了傷,血流及踵,仍是咬牙鏖戰。
趟子手張勇掌着鐵牌鏢旗,金彪掌着金錢鏢旗,與羣盜混戰,身負輕傷。這二人忽見到胡孟剛被圍,程嶽負傷,便知大勢已去。兩人不約而同,虛砍一刀,抽身敗走。卻不料賊人滿不按江湖道上的規矩,竟趕盡殺絕地追了過來。張勇叫道:“朋友,我們已經認栽了,何必苦苦相逼?”那羣盜徒置之不理,那個使劍的白麪少年騰身一竄,掄掌中劍,直奔金彪而來。金彪正要上馬落荒逃走,卻已被盜徒追上。青鋼劍明晃晃一閃,金彪待挺刀迎敵,突然肩頭着了一下暗器,栽下馬來。少年盜徒揮劍竄到,金彪滾身要起,卻已被人踏住腰眼。金彪閉目等死,哪知劍鋒只在脖頸上猛拍了一下,火光一閃,跟着背上的十二金錢鏢旗被盜徒拔去,盜徒又將一個小匣丟在金彪面前。那少年盜徒對金彪喝道:“朋友,不要裝死,我們捨不得殺你,還留你的腦袋傳話呢。這個小匣,煩你轉交你們安平鏢局的俞鏢頭。匣內有好東西,你們鏢頭見了必然高興。”說罷,用劍又在金彪頭上蹭了蹭,一擡腿,連連縱躍,已然撲到年老盜魁的面前,手打火折,把鏢旗一展道:“當家的,弟子已將十二金錢鏢旗借到,那封柬帖也交給他們的趟子手了。”那盜魁接過鏢旗,借火折的光,凝眸一看,又信手招展了一下,仰面長笑道:“久仰此旗威鎮江南,今天卻出賃了。”口打呼哨,叫過幾個騎馬的強賊,問道:“手下的活完了沒有?”一個馬賊答道:“一切都收拾好了,只有二師兄,還帶人和鏢行纏戰呢。”盜魁揮手道:“收!”馬賊豁剌剌前後奔竄,盜魁立刻一翻身撲到戰場,對那圍困胡孟剛的黨羽喝道:“收隊,你們不要傷他老命!”羣盜聞聲立刻往兩邊一分。胡孟剛用力過度,雙牌錯舉,喘籲不堪。那鏢師戴永清竟縮做一堆,蹲在地上,下半身濺成血人。
這盜魁喝住羣盜,手指胡孟剛道:“胡鏢頭,萬分對不住了,但老夫此行,得會江南名手,實在也是幸事。敬借尊口,轉告俞劍平,二十萬鹽鏢暫爲保存,有膽的教他快來親領!”又將手中鏢旗一展道:“這十二金錢鏢旗,也暫借一觀。你我後會有期!”說到此,微一抱拳,側轉身對手下黨羽傳令道:“走!”腳下一點地,騰身而起,捷若飛鳥,迅若飄風,率領着黨羽直沒入竹林之中。
鏢銀盡失,盜羣已去,胡孟剛手擎雙牌,立在那裏,目瞪口呆。眼見盜魁旁若無人的氣概,更惱得渾身打戰。金槍沈明誼已經扶傷過來,惶愧無比地說道:“老鏢頭,我們栽了!恨我們無能,枉自吃鏢局的飯,緊急之時,一點不可恃。老鏢頭,我們真真對不住你!”
胡孟剛心如刀剮,身上血漬斑斑,臉上慘無人色。他心想:二十萬鹽鏢掃數被劫,振通鏢局從此把牌匾砸了,一世聲名也付於流水!想到此處,恨不得死於敵刃,倒落個痛快。他一見沈明誼前來抱歉,便“咳”的一聲長嘆道:“沈賢弟,不用難過了,這是我弟兄技業不精之過。”趟子手張勇、金彪,一看事已過去,忙招呼戰敗潰散的夥計們。這些夥計散散落落,也集攏來二三十人,其餘的不知敗逃到哪裏去了。這招集來的一夥人,幾乎個個帶着輕重的傷,僥倖沒受傷的人竟很少。
衆人從馬上解下幾盞燈籠,點着了,先顧不得治傷,一齊跑到胡孟剛面前,請示善後,聽候吩咐。這些夥計個個唉聲嘆氣,罵不絕口。胡孟剛心緒如灰,一籌莫展,環顧手下鏢客,只得發話道:“你們都在這裏了,諸位不要難過,你們各位都帶着傷,總算對得起我胡老剛。那護車的喬茂、宋海鵬往哪裏去了?”他忽又頓足道:“鹽商舒大人和緝私營張哨官,也不知是生是死。諸位老弟,二十萬鏢銀,好些條人命,你想還有我的活路麼?”張勇忙說:“老鏢頭彆着急,我看見舒大人的轎車,往北逃下去了,我找找他去。”說罷,遂與趟子手金彪騎上馬,挑着燈籠,一路尋找下去。
戴永清坐在地上,一面呻吟,一面說道:“我看這夥強人,必非近處的草寇。老鏢頭請暫放寬心,不要急壞了。我們既然把鏢銀失落了,沒有別的,我們跟蹤踩跡,別教他們走脫了。”胡孟剛浩然長嘆,張眼向四面望了望,黑忽忽暗月無星,只有那沒受傷的夥計,挑着四五盞燈籠,吐出昏黃的光來。四面悄靜,只聞得風吹竹動,發出蕭蕭瑟瑟的吼聲。胡孟剛說道:“你們幾位能掙扎動的,先替我察看察看受傷的人,有救的快救;我那馬上有藥,拿油紙包着呢。還有人家安平鏢局,已經收市了,憑白教我拉出來,鏢旗被拔,程賢侄又負重傷,我拿什麼臉去見俞大哥啊!”
黑鷹程嶽慢慢地踱了過來,強忍着滿腔羞憤,向胡孟剛說道:“老叔,咱們算栽到家了,總恨小侄藝業不精。況且人家是單找我們金錢鏢旗來的,老叔何必引咎?剛纔戴鏢頭的話很是,我們還是綴下去,跟蹤設法追回鏢銀爲妙。至於家師那一面,小侄自然連夜趕回去,面求他老人家,出山找場,好歹給老叔順過這口氣來。”胡孟剛搖頭嘆道:“程賢侄,我算完了,一世虛名,敗於一旦!老侄傷勢怎樣?”他借燈光看了看,肩頭繃扎的斷襟,已然滲出血來。胡孟剛忙命手下人取過藥來,親替程嶽裹傷,一面說道:“賢侄,我真真對不住你了!請你趕快回到清流港,替我婉言上覆令師。我這次萬不得已,請令師幫忙,焉想到遇到這夥強徒,真有驚人技藝,反害得十二金錢鏢旗跟着被拔,鏢銀全失,我還有何顏面重回海州?俞仁兄面前,務請你代我婉致歉意。我若不把鏢銀、鏢旗尋回,我就不回海州了。我現在一切都不能顧了,你先回去吧。”
胡孟剛說到這裏,不禁淚灑衣襟,又對衆人一揖到地說道:“諸位賢弟,多多寬恕我吧,咱們後會有期!這裏一切善後,全靠沈、戴二位鏢頭安排。程賢侄傷勢不輕,你們要好好地把他送回去。”說罷,從地上拾起雙牌,拔步便走。
胡孟剛這一席話,說得真是英雄末路,十分悲涼。程嶽、沈明誼諸人俱各感愴落淚,連忙上前攔阻。戴永清也掙扎起來。衆人齊聲叫道:“老鏢頭慢走!”胡孟剛說道:“諸位攔住我,打算怎樣?”沈明誼、戴永清說道:“要找鏢,咱們大家同去,我們怎肯讓老鏢頭一人犯險?”胡孟剛嘆道:“二位身負重傷,怎好去得?”沈明誼說道:“老鏢頭這樣一來,我們心中更下不去了。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。我們弟兄叨承老鏢頭重待,今日遇上事,竟不能拒敵護鏢,我們自恨無能。況且老鏢頭傷勢不輕,年齡又非少壯,我們無論如何不能退縮。你老還是從長計議,先紮好傷處,再議別的事。就是現在非去找鏢不可,咱們也是有福同享,有禍同受,斷不容你老一個人獨去涉險。至於我們的傷,全不是致命所在,很不要緊。”黑鷹程嶽也在旁苦口勸阻;他心中另有主見,此時恨不得立刻飛回清流港,向他老師求救,尋賊奪鏢,好吐這口悶氣。
胡孟剛聽了衆人之言,沉吟一回,見戴永清刃傷左股,步履艱難,便道:“也罷。戴賢弟,你是動彈不得了。你與程賢侄暫且留後,我和沈賢弟前去踩訪。誰要再留我,就是逼我死了。”胡孟剛說完這話,擺一擺手,伴同沈明誼,各提兵刃,直向竹林那邊追去。二人也就是剛走了兩三箭地,陡聽竹林內一聲冷笑,頓時發出兩道黃光,這光象車輪般一掃,把胡、沈二人照個正着。倏然穿林射出一支響箭,跟着暴聲喊道:“對面站住!再往前走,可要放箭了!”胡孟剛吃了一驚,強人果然厲害。他們劫鏢已隔好久,斷後的人依然沒有撤退。既已到此,欲罷不能;胡孟剛、沈明誼各亮兵刃,便要硬往前闖。
忽聽背後大叫:“胡鏢頭慢走,胡鏢頭慢走!”又聽一個焦急的聲音叫道:“胡老鏢頭,你別走了,快回來吧!”沈明誼心知前有強人放的卡子,兩個負傷的人必然闖不過去,趁勢強拖住胡孟剛,勸道:“老鏢頭,我們還是暫先回去,看看到底是又出什麼岔頭了;綴鏢的事,可另派人繞道暗綴。”胡孟剛正自遲疑,只見背後兩點燈光、數個黑星,忽高忽低,一面喊叫,一面追來。一霎時趕到面前,卻是趟子手張勇、金彪打着燈籠,引領着那舒鹽商,從後面趕到。這鹽商由他那個聽差和一個車伕,左右攙扶着,深一腳、淺一腳搶來,且追且叫道:“胡鏢頭,胡鏢頭!”聲音慘厲,直似鬼嚎。
當羣賊已佔上風,調動竹林埋伏動手劫鏢時,那雙鞭宋海鵬、九股煙喬茂立刻亮兵刃,一先一後上前護鏢。舒鹽商在黑影中雖看不清勝負,卻聽得一片呼哨之聲;夾着馬蹄奔馳、刀鋒砍殺之音,突奔前來,早就嚇得骨軟筋酥,不住口地催那車伕把轎車調轉頭來,拼命向來路逃走。他不曉得劇賊劫路,輕易不傷客人。動手做案卻定然布卡巡風,案沒做完,斷不容失主逃出線外。這轎車一路狂奔,昏夜不辨路徑,走出不多遠,竟翻了車。那來路口上,早被強人搬石頭擋住了。由聽差和車伕,把舒鹽商救出車外,兩人攙架着,還想往前跑。路旁陡竄出幾個強人,持刀斷喝道:“回去!”嚇得三人又扭頭回逃,只得往橫路上落荒逃走。橫逃不遠,又看見孔明燈閃爍,也有強人把住。三個人只好爬到麥壟中隱藏。待強賊劫鏢走了以後,趟子手張勇、金彪挑着燈籠,往四面尋叫,這纔將三人搜喚出來。一陣瞎跑,舒大人腳下只剩一隻鞋了。
張勇、金彪又在鏢馱子被劫的不遠處,尋着了雙鞭宋海鵬,他兩支鞭只有一支緊緊握在掌心,那一隻卻拋出兩三丈以外。宋海鵬倒臥在血泊中,胳臂上被賊刺通了一個血洞,血流滿地,後背也被砍傷了一處。雖非致命傷,卻是失血太多,只支持着竄出幾步,就暈倒在地上了。趟子手張勇忙將宋海鵬背了起來。那九股煙喬茂,卻叫遍不見蹤影。舒鹽商卻仍由聽差和車伕攙着,一步一哼,走了出來,頭一句話便問:“活嚇死人,賊人走了麼?”金彪忙安慰他道:“賊早跑了,舒大人放心吧,沒事了。”
舒鹽商緩緩遛了幾步,才把精神提起來。他睜眼四望,黑沉沉一片荒野,什麼也看不清。走上大路,纔看見前面鏢行那幾只燈籠閃閃擺動着。一些受傷的護鏢人等,有躺着嘶喚的,有坐着呻吟的,氣象陰慘,令人看着心悸。舒大人簡直嚇破苦膽,且走且問:“這夥強盜真厲害,怎麼這麼些人啊。難爲你們怎麼把他們打跑的!你們諸位真是好漢,你們那位胡鏢頭呢?”金彪道:“胡鏢頭就在前面,你老快走吧,咱們湊在一處好商量商量,今晚怎麼辦,在哪裏投宿呀?”舒大人連連點頭道:“可不是,我都嚇癱瘓了,真該找個店房歇歇,誤一天限不要緊。”張勇、金彪聽了,暗暗嘆氣,這位舒鹽商還做夢哩!
不一刻工夫,幾人走到燈籠前面。胡孟剛已和沈明誼,搶向竹林那邊綴訪下去了。這裏只剩下黑鷹程嶽和戴永清等人,正自垂頭喪氣找出金創藥、鐵扇散來,給別個受傷的人敷治。那傷重走不動的,也都攙的攙、擡的擡,湊過來合在一處。
舒鹽商一到面前,程嶽、戴永清只得答話道:“舒大人,我們衛護不周,教你受驚了。”說着話,趟子手金彪、張勇已將雙鞭宋海鵬輕輕放在地上,大家忙着救治宋海鵬。此時已有人鋪上馬褥子,程嶽讓舒鹽商坐下。舒鹽商打着寒噤說道:“咳!我真嚇壞了!諸位鏢頭真可以,竟爲護鏢身受重傷,只要把鏢銀解到江寧,我回去對公所裏說明,必有一番心意酬勞大家。”這番話說得戴永清、程嶽,四目相對,臉上發燒。兩個人不覺低下頭來,無言可答。
舒鹽商又張眼一巡,胡孟剛不在面前,不禁失聲問道:“胡鏢頭呢?難道……他受了傷了麼?他哪裏去了!”戴永清咳了兩聲道:“胡老鏢頭麼,他追下去了。”舒鹽商忙道:“什麼!追下去做什麼?只要鏢銀不失,也就算了。何必跟這一羣強盜慪氣。”戴永清和程嶽只好說道:“舒大人,我們這次栽給人家了,我們的鏢銀已被人家劫去。就是我們拼命護鏢,無奈賊黨人多勢衆。”舒鹽商一聽這話,頭頂轟了一聲,頓時目瞪口呆,幾乎暈過去。猛從馬褥子上站了起來,搖搖欲倒,聽差連忙把他扶住。
程、戴見這情形,好生難堪。舒鹽商喘息着,忽將胳膊一甩,把聽差推開,直瞪着眼,對鏢師戴永清等喊道:“什麼?鏢銀丟了,鏢銀都丟了麼?你們是管幹什麼的?”說到這裏,見衆鏢客血跡滿身,噎了口氣道:“那胡鏢頭呢?……”猝然喊叫道:“胡鏢頭,胡鏢頭!”戴永清忙道:“舒大人,彆着急,我不是說過了,我們胡鏢頭剛纔追鏢去了。”
舒鹽商閉目搖頭道:“那不行,我得找他說話,你們得給我找他去!二十萬鹽鏢,非同小可,這是官帑哪!”說完渾身打起寒戰來,不住口地催戴、程二人,快把胡鏢頭追回。程、戴二人心亂如麻,無法應付,忙命趟子手張勇、金彪順路急趕。好在胡孟剛、沈明誼走出沒有多遠。舒鹽商竟扶着聽差和車伕,一步一喊,也跟着追下來。
鐵牌手胡孟剛也正由沈明誼勸回。兩方剛見面,舒鹽商劈頭叫道:“胡鏢頭,你這可不對,你怎麼扔下就走?這二十萬鹽帑,數目太大,非同小可,我可是擔當不起。胡鏢頭,沒別的說的,你多辛苦吧,你可得跟我們回海州,交代這場事去。你就這麼想走,可不行!”胡孟剛聽鹽商這話,真是恥憤填胸,哈哈冷笑道:“舒大人,這是什麼話!你不用不放心,我們保鏢的,自然沒有多大的家當,可是我們既敢應買賣,就擔得起來。丟了鏢銀設法找回,那是我們份內的責任。就是鏢銀找尋不着,我們還有保在,也能夠把舒大人的責任卸開了,我胡孟剛甘心認頭賠鏢銀、交官帑,決不能有半點含糊。舒大人,你說不行,你看着辦吧!該怎麼辦,就怎麼辦,我胡孟剛靜聽你的。”
舒大人聽胡孟剛話中有刺,又見他圓睜二目,氣勢洶洶,不禁反倒害怕起來。他心想:“保鏢的這一行業,說他是好人,就是好人。說他是歹人,就是歹人。如今鏢銀一失,他們已經丟人現眼。他現有鏢局子在着,自然不能甘心栽這跟頭,他會百般設法找鏢。若是逼勒急了,萬一他一翻臉,就許把我殺了丟下一跑,我往何處訴冤去?”這舒鹽商也是久涉世路能軟能硬的人,立刻把面色緩和下來,對胡孟剛極力敷衍。他心裏卻已暗中打定主意,無論如何,須教胡孟剛轉回海州去,好脫卸自己的干係;當下故意嘆了口氣道:“胡鏢頭,別多心。我也是當事則迷,乍聽鏢銀失落,不由着起急來。其實查找鏢銀,乃是正辦。老鏢頭身上負傷,尚且不辭勞苦,我還感激不過來呢。不過咱們總該慢慢想法,現在夜已很深,停留在荒郊野外,究竟不是事。我說胡鏢頭,我們先找個地方投宿,明天白日再打主意,你看好不好?這些受傷的人也該安插一下,人家給咱們拼命護鏢,咱們也該找個地方給人家調治調治。老鏢頭,你看怎麼樣呢?”胡孟剛道:“我們當然得找宿身之處。”
幾人相隨着往回走來,舒鹽商答訕着,放眼尋找緝私營張哨官。只見面前盡是鏢行中人,並沒有那位張哨官。舒鹽商只好向胡孟剛詢問。張勇插言道:“張老爺也受傷了,現時在後面堤坡歇息着呢。”舒鹽商暗暗點頭,心想有他在場,總好多了,便道:“咳,這是怎麼說的,這夥強盜真是膽大妄爲之極。張老爺在哪裏?我還得安慰安慰人家去。”此時張哨官傷處,早由鏢局夥計代他敷藥裹好,人坐在馬褥子上,不住地嘆氣、謾罵。旁邊插着一隻燈籠,面前七站八坐圍着十幾個巡丁,有受傷的,也有沒傷的,人數已經不齊了。舒鹽商捱過來,勞問數語。又向受傷的鏢師、夥計,逐個慰問,神情語氣懇切和藹。程嶽拿眼看了看他,低頭並不言語。倒是胡孟剛見舒鹽商如此殷勤,自己反覺羞愧。那鹽商隨後便和張哨官坐在一處,兩人低聲談話。胡孟剛暫拋一切不談,先安置受傷的人。
這一場血戰,鏢馱全丟,鏢師、趟子手人人掛彩,四十名夥計半數輕傷,重傷的有三個,又短少了兩人,真是一場慘敗。胡孟剛指揮衆人救傷裹創,便與沈明誼、戴永清、程嶽匆匆商計。對面賊卡未撤,敵暗我明,敵強我弱,現在要當場派人暗綴賊蹤,勢必不能,只可先行投宿。把趟子手張勇叫來,胡孟剛問道:“我們是就近尋宿,還是往回翻一站呢?”張勇道:“老鏢頭若想先落店,我們還是找就近的村鎮,胡亂暫宿一夜,明天再趕奔驛站。老鏢頭覺得怎樣?”胡孟剛道:“就這麼辦吧,天太晚了,可是奔哪裏好呢?”張勇道:“咱們日間從范公堤經過時,老鏢頭可看見靠東有一股岔道麼?過去那裏,不到半里地就是一個小鎮甸,叫做於家圩,也有一二百戶人家。我們到那裏倒可以歇下。”胡孟剛點頭說:“好!”立刻分派夥計,把受傷的人架在牲口上。受重傷的數人安置在行李車中,內中一人便是鏢師雙鞭宋海鵬。沒傷的和輕傷的,全在地上走。前行的,挑着燈籠。舒鹽商和張哨官共坐一輛轎車。臨行前,胡孟剛重新點名查數,才知其中實短了四個人。兩個是緝私營巡丁,一個是鏢局的夥計,另外一個竟是振通鏢局鏢師九股煙喬茂,一場劇戰之後,竟然失蹤。胡孟剛心中着急,趕緊再派夥計往四面尋喚。夥計們打着燈籠,照遍了各處,喊破了嗓子,也沒有尋着蹤跡;又向東面麥壟稻田裏踏尋一回,依然尋不見人。
金槍沈明誼忙把鏢局夥計全叫到面前,細問出事時,可有人看見喬茂的動靜下落?夥計們互相詢問,這才曉得胡孟剛、程嶽、沈明誼、戴永清四人與那強徒拼命拒戰時,九股煙喬茂和雙鞭宋海鵬奉派管守鏢馱併兼護鹽商的轎車。等到竹林哨響,馬賊出陣,全夥混戰劫鏢,雙鞭宋海鵬立刻掄雙鞭上前迎敵。九股煙起初是站在舒鹽商的轎車旁邊,持刀相護。後見宋海鵬被圍,騎馬的盜賊竟威脅着馱夫,把五十號騾馱全數趕起來,便要運走,九股煙喬茂不由眼紅了。又回頭一看,他身後的轎車早在喊殺聲中,調轉頭往來路逃走。喬茂不禁罵道:“去你孃的吧!我看你跑得開麼!”他立刻挺單刀,向羣賊衝殺過去。
喬茂仗着身輕如葉,聳躍如飛,倒也傷了兩三個笨賊,全是小嘍羅一流人物。他正在得意縱殺,卻驚動了包圍宋海鵬的羣盜,立刻竄出兩人來,只幾個照面,把喬茂殺得手忙腳亂。喬茂支持數合,忽見包圍宋海鵬的羣盜,倏然陣勢一散。那雙鞭宋海鵬已被砍倒,羣盜齊向喬茂這邊衝殺過來。喬茂大吃一驚,急忙虛砍一刀,縱身一躍,從敵人頭頂上直竄出去,一翻身便跑。其中一賊探鹿皮囊掣出暗器,一甩手箭,正打中喬茂後臀。九股煙喬茂負傷拔箭,連跳帶滾,滾到麥壟之中。在當時,鏢行這邊的人,勢已落敗,各自掙命敗退,誰也顧不了誰。等到羣賊劫走鏢銀,連那騾馱腳伕,也被裹走,忙亂中,大家更不曾理會。如今點名查問起來,乃知喬茂竟已失蹤。
胡孟剛不住地搖頭嘆氣,又到行李車旁,詢問雙鞭宋海鵬。宋海鵬吃了些定神止痛的藥,已能說話,只是問起喬茂的行蹤來,他也不曉得。胡孟剛頓足道:“這個人到底是生是死,往哪裏去了呢?”說着便親自喊叫了幾聲,無人答應。金彪道:“老鏢頭不必找了,也不必替他擔憂。在混戰那時候,咱們各自顧命,誰也照應不過來別人。這位瞧不見喬師傅,哪會死了呢?人家多聰敏,多伶利,一準溜了。本來鏢銀已失,這場麻煩吃不了兜着走。若是跟着大家同回鏢局,就得跟着找鏢原案,說不定再遇風險。老鏢頭,您還指望着喬師傅回來麼?”其餘的鏢局夥計,也都紛紛議論,說喬茂這人一定是躲了,催胡孟剛趕快投店,不用找他了。胡孟剛悵然說道:“我到了這步田地,什麼話也不用說了,只怨我自己不能血心交友。現在誰走,我也不能說別的。我只怕他受傷過重,鑽到偏僻角落裏,自己走不出來。我們拋開他一走,太對不住朋友。他若是真躲了,那倒沒什麼。事到如今,我還能找真麼?”衆鏢師聽了,默默不語。
當下大家趕緊收拾燈火,起身投奔於家圩。這一次趕路,雖然燈籠火把,仍舊照耀着走,象一條火龍一般。卻是鏢銀被劫,人們受傷的受傷,失蹤的失蹤,決不是來時的情景了。
胡鏢頭身雖負傷,仍將自己的馬讓給傷重的夥計,自己步下走着,雙眉緊皺,反覆尋思辦法。其餘大衆也都神情沮喪,在這昏夜曠野雜踏地走着,人人心中覺着悽惶。走了不久,已從范公堤轉向堤東岔道。這股道形勢也夠險惡,路徑窄狹,一片片的竹塘把麥田遮斷,風吹竹動,沙沙作響;忽遠忽近,時發怪嘯。胡孟剛身臨險境,陡生戒心;可是轉念一想,鏢銀已失,除了這條老命,還有什麼值得牽掛?想到此,又復坦然了。其實這都是境由心造,彷彿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。胡孟剛放膽前行,傷處隱隱作痛。程嶽傷在肩腰,道路坎坷,馬行顛頓,也是說不出的難過。他卻咬緊牙根,絕不呻吟,恨不得一步撲到店房。趕到於家圩,已近三更。鄉莊上的人睡覺都早,這小小鎮甸差不多燈火全熄。衆鏢師用燈籠且走且照,哪有什麼店房?一條土路上,只有參差不齊的竹籬茅舍,也不能容這許多人投宿。胡孟剛心上着急,六七十個傷殘敗衆,投到這麼小的鎮甸上,若沒有歇息處,那可怎好!卻喜趟子手張勇熟識這條路,遂當先引領着,直奔村鎮南頭。果然快出南口,路東有一家,兩扇車門緊閉,門前挑着一個笊籬,一望而知,是座荒村茅店。
張勇挑着燈籠上前叫門,叫了好久,纔有一個店夥,掩着衣襟,惺忪睡眼,出來開門。突見門前站着這些人,各帶兵刃,血濺滿身,店夥不禁害怕起來,進去告訴了櫃房,竟拒說沒有空房。鏢行衆人疲殆已極,滿腔怒火,聲勢洶洶的,非住不可。緝私營巡丁更威嚇着,力催騰房。這一搗亂,店中人全起來了。問明是官面和鏢行在中途遇劫,與強人動了手;店家這才無奈,招呼各屋並房間騰地方。這小店倒有大小八九間房,共只住了不到十個客人。忙給騰出五間房來,卻只有一個小單間,其餘四間全是通鋪。於是又將櫃房也給讓出來,又現搭了幾個板鋪,六七十人勉勉強強擠着住下。舒鹽商和張哨官在櫃房住下,胡孟剛等五個鏢師就住單間,趟子手張勇、金彪在地下搭鋪。店夥們現給燒水,準備給客人淨面泡茶,打點做飯。這做飯又很麻煩,須由客人自己買米起火,竈上可以代做。當下由那緝私營巡丁和鏢行夥計帶着店夥,分頭到米鋪、雜貨鋪敲門購買。直忙了半個更次,還是由自己人幫着,纔將飯做熟。多虧鏢行夥計身上多少都帶乾糧,又將店中剩飯勻來,兩下添補着,總算未致捱餓。鹽商舒大人也將自備的火腿、小菜、點心之類,拿出來供給衆人。喂飲騾馬倒很現成,店中頗存乾草,夥計們鍘了,拿稻草做料,餵了牲口。
飯後,給受傷的人重新敷藥裹創,安排他們先睡了。其餘人等有的睡下,有的睡不着,有的就講究賊情,有的肆口謾罵。
櫃房中,舒鹽商和張哨官,卻祕密商計了一回,兩人已經暗暗打好了主意。
小單間中,雙鞭宋海鵬、單拐戴永清和黑鷹程嶽用藥之後,挨個躺在牀上。趟子手張勇、金彪坐在鋪板上喝茶、說話。鏢頭胡孟剛和金槍沈明誼自行裹傷之後,先到受傷各位歇息處看了,又問了問傷勢,然後獨到櫃房,和舒鹽商、張哨官談說明天應辦之事。舒鹽商是怎麼說,怎麼好,一味地順着胡孟剛,概不駁回。只是口氣中,仍勸胡孟剛速回海州,邀請能手設法找鏢。張哨官卻說,明天要派人到地方上報案,並關會沿路鹽訊,一體搜緝匪蹤,查找鏢銀。這是人家的公事,胡孟剛當然不能攔阻。
胡孟剛卻另有他鏢行的打算,按着江湖規矩,遇盜失鏢,向不驚動官面,只憑自己的能爲尋討。胡孟剛強打精神,談了幾句,便回到單間,和沈明誼、戴永清、程嶽、張勇、金彪等人商量找鏢入手的辦法,揣摸強人的來歷和下落。依着胡孟剛:先派幾個機警的夥計,熟悉范公堤一帶情形的人,明早沿路踩訪下去;再派幾個人拿振通鏢局和自己的名帖,投給范公堤附近武林中的朋友,託他們代訪盜蹤。好在幾個盜首的相貌、口音都已知道,或者不難訪得形跡。只有一節,這盜魁武功驚人,黨羽甚多,卻來去飄忽,江南道上從來沒聽說有這樣一個人物。若是不預先邀好能手,就算查訪着他的下落,也不易奪回原鏢。所以沈明誼、黑鷹程嶽,都勸胡孟剛趕快翻回海州,到清流港,敦請俞劍平出馬,纔是正辦。
胡孟剛卻覺得很是難以爲情,人家安平鏢局早經收市,自己強人所難,硬把鏢旗借出。當時本許下大話:“寧教名在身不在,也不辱沒十二金錢的威名。”哪知結果竟出了這大閃錯,不但二十萬鹽課掃數劫光,連人家鏢旗也被拔走。自己若不設法找回鏢銀鏢旗,更有何顏再去麻煩俞劍平本人?固然劫鏢之賊口口聲聲要會俞劍平,顯見是與俞劍平有隙。可是自己若不借旗,賊人就是找上俞門,也與自己無干了。因此大家儘管相勸,胡鏢頭總是搖頭不決。沈明誼卻以爲賊人既指名要會俞鏢頭,胡孟剛如此引咎,也有點過分。其實冤有頭,債有主,很可以把實話告訴俞鏢頭。俞鏢頭爲了討回失去的鏢旗,自必拔劍出山,尋賊答話了。沈明誼這樣的想法,當着程嶽的面,又不好挑明,遂繞着彎,徐徐往話上引。其實這樣看法,衆人也都明白,那豹頭老賊明明是衝着十二金錢來的,鐵牌手“借旗助威”,倒弄成“燒香引鬼”了。
大家又猜想羣賊的來路,看那盜魁口銜煙管,黨羽們說話粗豪,多半是遼東下來的。但俞劍平生平浪跡江湖,走遍江南河北,卻從沒聽說到過遼東。這是胡孟剛、程嶽都知道的。一個山南,一個海北,如風馬牛不相及,竟想不出怎麼會結了怨。再說半年來,江南鏢行迭遇風波,究竟盡是這人一手所爲,還是綠林道另有能人出世?這豹頭盜魁是發縱指使之人,還是受人之邀,專尋鏢行搗亂找場的?這些都令人猜想不出。
大家七言八語地講論着,趟子手金彪忽想起一事。他見屋中並無外人,忙從懷中取出小小一隻木盒,送在胡孟剛面前,低聲說道:“老鏢頭,這是那夥強盜留下的。你老看看,這裏面必有文章,或者能猜出一些線索來,也未可知。”看這木盒,象一隻小小拜匣,用黃銅小鎖鎖着,看樣子,裏面裝的必是名帖信柬之類。胡孟剛接過來,用手掂了掂說道:“這是什麼東西?是你拾得他們的,還是他們丟給你的?”金彪說道:“是他們劫完鏢,交給我的。”胡孟剛更加詫異道:“他們交給你一個拜匣做什麼?是什麼時候交給你的,他們還說什麼別的話沒有?”金彪悄聲說道:“就在劫鏢之後,一個強徒持劍追趕我,先從我背上拔去十二金錢鏢旗,隨後就把這木匣硬塞給我。這個強徒說:‘這裏面有好東西,留給你們俞鏢頭。’當時咱們正忙亂着,我也沒對老鏢頭說。”沈明誼、戴永清聽了,俱各愕然,齊看那隻拜盒。胡孟剛憤然道:“他們把鏢劫了,還留他孃的什麼拜匣,這不是誠心戲侮我麼?”金彪答道:“正是這話,所以我沒當衆拿出來。”鏢師沈明誼偷眼望着程嶽,搖頭說道:“據我看,這未必是戲弄胡老鏢頭的吧?我看賊人必是瞧見金師傅揹着十二金錢旗,錯把他認做是安平鏢局的人了。老鏢頭且將這拜匣打開來看看。”胡孟剛暗暗點頭,心想這賊人太也膽大,竟敢公然留下名帖,這一來指名尋對倒好辦了。他將拜匣劈開,就燈光下一看,裏面竟不是名帖,也不是信柬,乃是一張素紙,粗枝大葉畫着一幅畫。畫的是“劉海灑金錢”,金錢個個都散落在地上;並不象尋常“劉海灑金錢”那種畫法,半灑在天空,半散在地面。在這畫的左角,又畫着小小一隻插翅豹子,作回頭睨視狀。在這畫右上角,還題着十四個字:“金錢雖是人間寶,一落泥塗如廢銅。”語句很粗俗,畫法也似生硬。胡孟剛反覆看了,又將拜匣也細加察看,除這幅畫外,更無別物。胡孟剛忿然丟在一邊道:“這是什麼玩藝!”沈明誼道:“老鏢頭,別忙,等我數數看。”他接過畫來,用手指點畫上散落的金錢,數一數,整十二個。沈明誼擡起頭,目視胡孟剛道:“如何,果然是十二個!”胡孟剛說道:“十二個又有什麼稀奇?……”說至此,忽然省悟過來,道:“哦,我明白了,原來這拜匣真不是給我的。但是,這插翅豹子又是何意呢?”沈明誼道:“老鏢頭還不明白麼,這插翅豹子一定是那劫鏢留柬人的名號了。”胡孟剛不由揚手一拍道:“着,一點不錯!”卻忘了這一掌拍下去,正拍着自己大腿上的傷,不由“哎呀”了一聲,皺起眉來。
黑鷹程嶽此時側臥在牀上,似睡非睡,聽沈明誼連說十二個、十二個的話,忙側身坐起道:“沈師傅,是什麼畫?勞您駕,拿來我瞧瞧。”沈明誼拿眼看着鐵牌手胡孟剛,胡孟剛點點頭。沈明誼遂將這幅畫,遞給程嶽道:“少鏢頭,你猜一猜,這畫兒是什麼意思?”
程嶽把畫取過來,看了一會,頓時雙眉一挑道:“胡老叔,沈師傅,這有什麼難猜?這是衝着我們師徒來的。平常畫的‘劉海灑金錢’,哪有畫十二個金錢的?這明明是譏誚十二金錢威名掃地。我現在不管諸位回海州不回,我明早一定即刻動身,翻回雲臺山清流港,力請家師親自出馬,找這一羣強賊算賬。看看十二金錢到底是上天,還是落地!”程嶽口說着,直氣得面皮焦黃。這怒氣一衝,傷處頓覺火剌剌發疼,卻咬牙忍住,一聲不哼。沈明誼和趟子手張勇、金彪,一齊勸道:“少鏢頭何必掛火,我們還是從長計議。倒是少鏢頭說:回去敦請十二金錢俞老鏢頭出馬,這是很對的。怎麼說呢?賊人既然拔去金錢鏢旗,留下這一幅畫諷刺俞老鏢頭,大家猜想情理,必是他從前吃過俞老鏢頭的虧。現在也許練好了武藝,也許找出好幫手,特來尋隙找場,這倒是江湖上常有的事。畫上這一隻插翅豹子,十九是這個主兒的綽號。俞老鏢頭自然一望而知。這便可以測出賊人的來蹤去影,我們就能着手討鏢了。”
黑鷹聽了,略略點頭,頗覺難堪,翻着眼,暗自揣摩:“這‘插翅豹子’到底是何等人物?因何與我老師結怨?怎麼我從沒聽老師唸叨過呢?”那沈明誼看胡孟剛手託下頦在牀邊坐着發愣,便道:“老鏢頭,你以爲怎樣呢?”胡孟剛道:“我麼,我想程賢侄既要回雲臺山,請他師父出馬,事到如今,只可這麼辦了!我們本不知賊人來歷,現在賊人膽敢留下這插翅豹子的暗記,我剛纔細數江南綠林,竟想不出有這麼一個叫插翅豹子的人物,但俞老哥他一定知道。程賢侄回去問問,若能尋出蹤跡,這便好着手尋鏢了。不過還是那句話,我們是有福同享,有禍同受。此次失事,在程賢侄想,總覺着強人是專跟你們金錢鏢旗過不去。但看賊人那種驕豪神氣,實把我們江南整個鏢行視同無物。況且這麻煩是我給令師找的,我們自該合起手來,找賊算賬。程賢侄何必難過呢?現在我想派幾個人先下去踩訪一下。”說完便對趟子手張勇、金彪道:“咱們夥計中,有誰熟悉此地情形?”張勇、金彪想了想,想出馬得用、於連山兩人,他們是此地人。張勇自己也熟悉附近地理。鐵牌手便派這三人明早出發,密訪賊人下落。好在他們裹去趕騾馱的五十個腳伕,人多顯眼,不難察訪出形蹤來。當下又派出幾個夥計,持振通鏢局和自己的名帖,分邀武林朋友相助找鏢。內中有那交情深、武功好的,胡孟剛並邀他速赴海州,以便抵面協商辦法。當晚議妥,大家也就歇息了。
到次日天還未亮,趟子手張勇忠人之事,急人之難,早已率領於連山、馬得用兩個夥計先行動身,追訪賊蹤而去。鐵牌手派夥計就近僱了兩輛轎車,教受傷的人乘坐,即刻由於家圩起程,先折回漣水驛。一到漣水驛,尋找到寬綽的店房。那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,便鬧着疲勞過甚,要好好歇息一夜再走。實際上兩人暗中卻已祕密地佈置了,先派出幾名巡丁,說是要到各處鹽訊報案緝賊,並通知地面一體緝賊。張哨官也親自扶傷騎馬離店,悄到鹽訊,調來緝私營巡兵六十名,明說是沿途防護意外,暗中卻是監視胡孟剛,恐他畏禍潛逃,案子沒法交代。
這一天,舒鹽商格外的客氣,張哨官卻臉上露出沉默神色來。胡孟剛滿心懊惱,並沒想到別的;只覺着鏢銀已失,又派這些兵來做什麼?官場的馬後炮未免可笑,殊不知人家別有用意。歇了一天,依胡孟剛的意思,想把受傷的人先送回海州,自己要在漣水驛等候消息,並往近處訪詢熟人。誰知到了這時,張哨官和舒鹽商又催促起來,雖沒翻臉,卻力勸胡孟剛速回海州,請俞鏢頭出馬尋鏢最爲良策。黑鷹程嶽也願立刻折回。胡孟剛更料到賊人武藝高強,就算訪實下落,自己仍然敵他不過。當下想了想,也就一同起身。
衆人又走了一站,忽見背後追來三個騎驢的人,一面追,一面叫喊。大家愕然回顧,原來這三人正是那已失蹤的一個鏢行李夥計和兩個緝私營兵。動問三人當日的情形,才知出事時,這三人本分兩處潛藏在麥畦裏,一路爬行,逃出半里多地。兩個人在土穀祠藏了一夜,一個人蹲在土堆後,因此落後。直到天亮,三人碰在一處,這才僱驢逃了回來。因爲不知大衆退到於家圩,沿途打聽,直到此時才追上大幫。胡孟剛又問他們,可曾看清賊人的去向。他們是完全不知。再問可看見九股煙喬茂的屍體沒有,三人也全回答道:“天亮時曾到失事場所,尋找過一趟,那裏只隱隱有幾片血跡和遺落下的血襟碎布,並沒有死屍和傷重不起的人。”胡孟剛不禁長嘆,對沈明誼道:“想不到這位李夥計還能追尋回來,這喬師傅竟舍我而去了,人情真如此薄法!”嘆息了一回,大家仍舊趕路。
當天衆人進入新安地界,迤邐行來,到了陳塘灣。路上片片碧柳成行,麥畦吐綠,竹葉含青,農人們很悠閒地在田中做工。運糧河帆船來往,漁舟張網捕魚,漁夫口唱謳歌,景色清幽,令人心曠神怡。胡孟剛鏢頭卻心血如沸,對景感懷,一陣陣頭出燥汗。走了一會,江南春早,赤日當午,衆人受傷力疲,愈覺着心浮舌燥。那新調來的幾十名緝私營巡丁,素常沒走過遠道,被這柳岸春風一吹,都覺得瞌睡。恰好到一丁字路口,棚蔭下有一座茶攤,大家商量着要歇一歇,於是便紛紛下馬,在柳堤上散漫坐下,喝了一回茶。胡孟剛抱膝對岸,目送帆影,心生感喟。忽然聽得遠遠一陣馬走鸞鈴響。衆人扭頭尋看,只見迎面岔道上遠遠來了兩匹駿馬。
前行一匹白馬,馬上是個綠衫少年。走近了看,此人年約二十一二歲,頭上翠絹包頭,露出一點鬢角來。生的圓臉,蘋果腮,柳葉眉,兩隻大眼皁白分明,鼻如玉柱,口若含櫻,細腰扎臂,個兒不高;身穿墨綠綢長衫,腰束白絲巾,端然騎在馬上,露出藍綢中衣,足蹬一雙青皮窄靴,踏在黃澄澄的馬蹬上。這人左手攬轡,右手持鞭,露出潔白的手腕。馬鞍上掛着一口劍,綠鯊鞘,金什件;一隻鹿皮囊裏面不知裝的什麼,馬走如龍,直奔柳堤。迫近茶攤,這馬上少年忽然垂眸側顧,把馬放慢,上眼下眼地打量胡孟剛這一夥人。
這一夥百十多人,緝私營兵穿着號衣,個個掛刀持仗,散坐在土堤上。那鏢行中人也都穿着短裝,拿着兵刃,倒有二十幾個人裹着傷、包着頭,有的腿上捆着扎包,有的胳臂上絡着套兒。身上血跡雖已拭淨,可是有幾人面無血色。這情形令人一望,便覺可異。初看象是官差押解罪犯,細看又都不帶刑具。馬上少年不禁“咦”了一聲,連連看了幾眼,又扭頭向後一望,然後策馬緩緩走了過去。
這一隊緝私營兵丁直了眼看着,等到馬去稍遠,頓時紛紛講究起來。這馬上少年打扮穿戴好生怪相,看此人模樣十九是一個年輕姑娘,卻又佩囊帶劍,穿着長袍,舉止神情既昂藏又瀟灑,更不象江湖上跑馬賣解的女子。
大家正在猜疑,那後面一匹馬也已從岔道走上柳堤。胡孟剛迎面看去,但見馬上是一位老翁,年近六旬,發已卸頂,只剩不多的花白短髮;童顏修眉,長鬚拂胸,兩眼炯炯有神。這老人身穿古銅色綢長衫,黃銅大鈕,肥袖短襟,二藍川綢褲,白布高腰襪,在膝下緊繫着襪口,腳穿青緞挖雲履。他一手提繮,一手持鞭,騎的也是匹白馬,馬並不高,卻趨走穩快,乃是川省名產。這長眉老人行經茶攤,略望了望,便驅馬走過,轉眼間,馬走出兩箭多地,追上那個少年女子,兩馬並轡而行。隱聞對語,一齊回頭;那少年女子忽然勒繮,翻身下馬,自走到柳蔭下拂地一坐。這長眉老人調轉馬頭,又翻回來,直到胡孟剛一行面前,甩蹬下馬,將馬繮向銅過樑上一掛,把馬拍了一下。這馬嘯了一聲,竟與女子那馬同奔草地啃青去了。緝私營巡丁全都看呆,以爲這無疑是賣解的父女了。
這長眉老人竟慢慢踱到茶攤,也買了一碗茶,緩緩喝着,兩眼不住打量胡孟剛等人。鐵牌手胡孟剛見老人去而復返,也覺奇怪。站起來,要上前搭話。忽聽背後“呀”了一聲,長眉老人放下茶碗,眼光直注到胡孟剛背後,大聲說道:“這不是沈賢弟麼?”胡孟剛回頭看時,金槍沈明誼早已站起身,搶行幾步,雙拳一抱,叫道:“哦,哦,原來是柳老前輩!”長眉老人拱手還禮,哈哈大笑道:“久違了,久違了!我一見諸位,就猜想必是武林同道。誰知我年衰健忘,在這裏看了一晌,只覺沈賢弟面貌很熟,不敢冒認。我真不濟了。沈賢弟,江邊一別,轉眼已是十多年,賢弟一向可好?我聽說你在海州振通鏢局,跟那鐵牌手胡鏢頭合手做事。這幾年想必不錯,卻爲何在這兒前不着村、後不着店的地方歇着?這些官人又是幹什麼的?”沈明誼搖頭長嘆道:“一言難盡。我且給二位引見引見。這一位就是振通鏢局的胡老鏢頭,官印孟剛。這一位是江湖上久負盛名的鐵蓮子柳兆鴻柳老英雄。”
胡孟剛一聽“鐵蓮子”三字,立刻想起二十年前,江東兩湖一帶,有一位威鎮武林的俠客,生平浪跡風塵,既不保鏢護院,也不設場授徒,更不涉足綠林。他卻仗着一身驚人技業和囊中幾粒鐵蓮子,到處遊俠,殺贓官、誅惡豪,也與殘害百姓的惡賊作對。鐵蓮子爲人嫉惡如仇,到處仗義任俠,一生尤其痛恨魚肉鄉民的土豪和開黑店的強賊。如遇見他,必然拔刀剪除,將土豪或黑店中人盡殺不留,臨走放一把火,把禍根滅跡。在距今二十年前,真是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人的奇績俠蹤,草野豪客聞而咋舌。近十年來,鐵蓮子突然匿跡,江湖上久已不聞此人行蹤,多有人以爲他是死了。
胡孟剛從前也曾久聞鐵蓮子的盛名,只是一個在兩江,一個在兩湖,無緣相會。此時一經引見,胡孟剛打起精神,上前施禮道:“久仰老俠客的英名,今日幸會之至!”
柳兆鴻藹然還禮道:“老朽也久仰鐵牌手的威名,久懷親近之心。今日適值我從東臺訪友歸來,路經范公堤,因見諸位在此歇腳,內中又有負傷的人,不由勾動好奇心來。正要探問,又嫌冒昧;不想得遇沈賢弟和胡老鏢頭。”柳兆鴻說着,手捋白鬚,眼望沈明誼道:“究竟你們諸位是保鏢事畢路過此地?還是信步閒遊,或是別有貴幹?這六七十名巡兵又是幹什麼的,可是跟你們一路麼?”
沈明誼眉峯一皺,意欲披訴實情;他道:“我們哪有心情閒遊?正是遇着一樁逆事,在這裏歇歇腳。”說到這裏,他眼望着胡孟剛。胡孟剛眼珠轉動,看神氣疑疑思思的。沈明誼不便冒昧,遂改口道:“我們現在正要趕回海州,小弟欲奉屈老前輩,找一酒館,暢談一番。胡老鏢頭你看好不好?”沈明誼這話,便是暗向胡孟剛示意。胡孟剛恍然省悟地說道:“正是。在下久欽俠風,時思親近,今日幸得識荊,正想快談一日。我們何不就近找一酒館,小飲三杯。我們沈賢弟和在下正還有話要領教呢。老俠客可肯賞臉麼?”
鐵蓮子柳兆鴻哈哈笑道:“胡老鏢頭過於擡愛,我應當拜領纔是,只是,胡鏢頭請看……”鐵蓮子用手一指那柳蔭下坐候着的綠衫女子說道:“因爲有這小孩子隨着我,羅羅嗦嗦。目下我正要奔赴魯南,不便耽擱。胡鏢頭,我看你二位神色上似乎有什麼疑難。你我神交,一見如故,不妨就此談談,何用另尋酒館呢?”又向沈明誼說道:“沈賢弟,有話儘管說,不必客套。”
胡孟剛心中一動,暗想:“此人乃是當代大俠,若求他相助一臂,或者不難尋回鏢銀。只是和人家素不相識,萍水相逢,便拿這二十萬的重案相煩,怎好開口呢?”他心裏作難,臉上神情便顯露出來。柳兆鴻久涉江湖,還有什麼看不出!便又轉面向沈明誼催問了一句。
沈明誼臉色一紅,正要開口,胡孟剛已經答言道:“我們倒也沒有別的事,我跟你老人家打聽一個人。你老可曉得江湖道上有一個叫做插翅豹子的麼?這個人大約六十來歲,豹頭紅臉,善會打穴,拿着一根鐵菸袋當兵刃。老俠客可曉得此人的姓名、來歷麼?”柳兆鴻手捫額角,愕然說道:“拿菸袋當兵刃的,會打穴的,叫做插翅豹子。唔,這是什麼人呢?我卻從來沒聽見過。”
胡孟剛聽了,不禁嗒然失望。他這三人在此站立談話,那緝私營哨官卻慢慢踱了過來,一言不發,在旁傾聽,其餘衆人也都站了起來,往跟前湊。柳兆鴻向四周瞟了一眼,仍是敲着額角尋思道:“插翅豹子,這象個外號呀,我怎麼想不起來有這個人呢?他是幹什麼的,胡鏢頭和他有什麼過節麼?”胡孟剛說道:“也不過閒打聽打聽。”柳兆鴻更不再問,眼光一閃,向衆人瞬了瞬,扭轉頭向那綠衫少女看了一眼,遂對胡孟剛、沈明誼說道:“既然我們不便暢談,那麼改日再會吧,小孩子還等着我呢!”沈明誼忙道:“老前輩現時住在何處?多年不見,幸得相逢,我們正要領教。請你老留個地名,我們改日登門造訪。”柳兆鴻笑道:“老弟,吞吞吐吐,有什麼話,說來何妨?難道還有什麼不方便說麼?”說着眼角向巡兵一瞥,又道:“我此刻行蹤不定,有點小事纏身。你如找我,可到鎮江大東街路南第五門,找姓魯叫魯鎮雄的,那是我的一個徒弟。”鐵蓮子說罷,向鐵牌手胡孟剛舉手道:“再見,再見!”往後退了三兩步,右手將兩脣一撮,口打呼哨,“嗤”的一聲響,那匹啃青的駿馬,竟聞聲雙耳一聳,從草地上竄跳過來,到了老俠客面前,四蹄一立,紋絲不動。胡、沈二人在後拱手相送。這位鐵蓮子柳老英雄,把馬的後胯一推,這馬立刻四蹄放開。柳兆鴻往前一墊步,騰身而起,輕輕竄上馬背,穩坐在鞍頭;然後回身抱拳向胡、沈一舉道:“再會!”雙腿一磕,那匹馬如飛地馳去。
遠望柳蔭下那個少年女子,玉腕連招,把坐騎喚到,立刻捷如輕燕,飛身上馬。把馬一盤旋,容得柳兆鴻馬到近前,便連轡而行。這老少二人又扭頭,向鏢行這邊望了望,一抖繮,放開了馬,一陣黃塵起處,老少男女兩人疾馳而去。
這鏢局一行人也便忙着登程。在路上,大家紛紛議論,這老頭兒精神飽滿,武功必然可觀,尤其是他還會馴調走獸,把一匹駿馬調理得比猴還靈。此時沈明誼終將己意對胡孟剛說出,打算奉請此老,拔刀相助。胡孟剛眉峯一皺說道:“到底這鐵蓮子柳兆鴻,跟賢弟交情如何?”沈明誼道:“若論交情,卻也泛泛。只在十幾年前,我曾因一件事上與他相處過十幾天。不過此人豪氣干雲,慣抱不平。如有強凌弱、衆暴寡的事情,我們只要煩到他,他必推誠相助。此人又有一種怪脾氣,他如果看着你這人順眼,肯拿你當朋友,那麼你就不求他,他也許自告奮勇。若是你和他不投機,雖經堅求,他也許袖手不管。剛纔我見此老再三詰問,看神色頗有顧盼之意,我本想當時對他說明失鏢的情由;因見老鏢頭面色遲疑,所以不便開口。”
胡孟剛道:“咳,我何嘗沒想到這節?只是初次見面,邂逅相逢,便貿然啓請人家,我真有點說不出口來。況且這劫鏢的主兒叫什麼插翅豹子,人家又不知道;便煩他,也恐無從下手。人家又帶着女眷,在路旁相候,所以我幾次想透透意思,又咽回去了。且等回到海州,找俞劍平老哥,問明插翅豹子的來歷,那時我們斟酌情形,備下禮物,再煩賢弟專誠奉請,你道如何?”金槍沈明誼想了想,點頭稱是。
胡孟剛又道:“剛纔那個綠衫女子,可是柳老英雄的女兒麼?”沈明誼道:“據說是父女,又有人說實在是侄女兒過繼的;還有人說,是他的義女。他這女兒也是一身好功夫。因她名叫柳研青,又好穿墨綠衣衫,叫白了,人都稱她爲‘柳葉青’,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。這鐵蓮子柳兆鴻的武功已傾囊倒篋,教給了他這女兒。大概此女現時已有二十二三歲了吧,聽說還沒有嫁人。”(這話是沈明誼早年聽說的,如今柳葉青已快做新嫁娘了。這幾年他父女爲擇東牀,頗惹起許多波折。就是父女這番出門,也是爲了尋找逃婚的愛婿玉幡杆楊華;聽說楊華別戀新歡了。)
當下鏢局衆人往前趕路。這一天行距海州,還有二三十里,早有振通鏢局的夥計,聞耗趕來迎接。胡孟剛強打精神,吩咐前邊引路。又走了一段路,已望見海州城門,只見城裏開出一隊兵弁。一見衆人,這隊兵弁突然停住,張哨官立即下馬,和領隊長官答話。那領隊長官湊上來,跟舒鹽商低低說了幾句話,拿眼看了看胡孟剛,一言不發,帶隊跟着進城。胡孟剛心中嘀咕,也說不得別的,只好垂頭喪氣進城。依胡孟剛的意思,要將鏢局負傷的人送回鏢局,安插一回,吃過飯,再赴鹽綱公所。那緝私營張哨官和舒鹽商,到了這時,毫不客氣,一齊攔阻道:“胡鏢頭,咱們先得交代公事。沒別的,你就先辛苦一趟吧。”胡孟剛面色一變道:“我難道還跑得了麼?”舒鹽商哈哈笑道:“胡鏢頭,話不是這麼樣講法。你也是老保鏢的了,咱們失了鏢,能不先交代一下麼?況且這是官帑啊。”胡孟剛無法,遂吩咐衆人,先回鏢局。這時金槍沈明誼和趟子手金彪俱都耽心,一齊答道:“老鏢頭放心,我們自然先教別位將戴、宋二位送回鏢局,我倆先隨老鏢頭到公所去。”程嶽不甘落後,也跟了去;遂由緝私營七八十名巡丁擁護着,衆人來到鹽綱公所。這時公所門前,已有好些個官弁出入。舒鹽商下了轎車,照樣客客氣氣,把胡鏢頭一個人讓進去。沈明誼和程嶽、金彪等人,全被阻在門外,連個存身等候的地方也沒有。
沈明誼嘆了口氣,遂引程嶽諸人,到斜對過一個小雜鋪門前,由金彪搬了條長凳,在外等候。少時見一個官人,帶着四個差官模樣的人,匆匆從公所拉出五匹馬來,立刻扶鞍上馬急馳而去。又過了一會,忽見海州官差押着一輛大車,來到鹽綱公所門前停住。又過了一會,見兩乘大轎從街南走來;到公所門前,止轎挑簾,轎中出來兩個人,袍套靴翎,職官模樣。前面那個人,是個紫臉胖子,五十多歲年紀,戴着墨鏡。後面的人,是個細高挑兒,也有四十多歲年紀,白麪微麻,生得不多幾根鬍鬚。沈明誼、金彪久在海州,熟識各界人士,已看出後面那人便是鹽綱公所的綱總,姓廉叫廉繩武。隨後緝私營統帶趙金波率着一個營弁也來了。
沈明誼對程嶽說道:“我看我們胡鏢頭這事,有些可慮。”黑鷹程嶽雖也保鏢有年,倚仗着他師父俞劍平的威名,從沒經過多大的風險,對沈明誼說道:“丟了鏢,設法找鏢。我們又有保單鋪保,人又沒走,怕什麼?”沈明誼搖頭道:“商鏢一賠了事。這是官課,又是二十萬,怎保沒事呢?”
兩人說着話,直候了快兩個時辰,忽然鹽綱公所正門大開,擁出許多官弁差役來。沈明誼、程嶽急忙站起來看,那公所門口差役已提着馬鞭,驅逐閒人。沈、程二人偕同趟子手金彪站在鋪門臺階上,往公所裏邊張望。只見人役簇擁處,鐵牌手胡孟剛胡老鏢頭,已由七八個官役,左右攙架,從公所出來。數十名巡丁持刀帶仗,在旁押護。一出門,便在大車前後,分排立好。沈明誼、程嶽、金彪一見這情形,心上突突亂跳。那胡孟剛雖還沒上刑具,卻已不能動轉,滿面愧喪,低着頭,由官役、巡丁押着,被衆人架胳臂擁上大車,然後將大車開走。後面跟隨着兩乘轎,內中一乘便是舒鹽商。那緝私營張哨官,此時也騎馬跟隨在後。沈明誼、程嶽容得大車行近,叫了一聲:“老鏢頭!”胡孟剛擡頭尋看,悽然慘笑道:“我教人家給押起來了!……”只說得這一句話,旁邊官役已然阻止說道:“胡鏢頭,咱們可都是朋友,你老別教我們爲難。”胡孟剛兩眼望着沈明誼、程嶽、金彪,把頭搖了搖。沈明誼、程嶽忙大聲說:“老鏢頭放心,外面一切,都有我們……”話未說完,早被人喝止道:“閒人站開!”沈明誼低頭看時,這吆喝他的,是個熟人,正衝着沈明誼暗使眼色,口中低聲說道:“有話到州衙裏去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