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豹子追到十二金錢俞劍平的面前,鬚眉僨張,就要動手。俞劍平退無可退,也只得預備接招。俞夫人丁雲秀此時立在臺根,很着急地望着臺上,肖國英也追上戲臺。
豹黨全疑心俞鏢頭故意遣派有廢疾的人,拿拼命纏窘飛豹。卻不知胡跛是要當衆宣佈飛豹子的罪狀,可又說不漂亮。胡跛結結巴巴說完這些話,當時喝道:“姓袁的,接招!”把短劍一擡,照飛豹當胸刺去。
飛豹子微微側身讓開,並不拿煙管招架,也不還攻。他手指胡跛道:“胡五爺,你只管罵我、扎我,我還是要跟俞鏢頭領教。俞鏢頭,你教胡老爺跟我搗亂,你還想找鏢銀不找?”
胡跛單腿一竄,唰地又是一劍。一連三劍,其快無比。袁飛豹全都閃開了,登時發怒道:“胡五爺,你打算怎麼樣?”胡跛越怒,第四劍、第五劍,嗖嗖地攻去。飛豹子再忍不住,把鐵菸袋一提道:“咳,胡五爺,你太難了!”胡跛子側頭,又遞進一劍。飛豹子倏用力把菸袋向外一削,硬碰硬,“當”地響了一聲。胡跛頓覺虎口微麻,心中越怒,一連又是數劍。飛豹子皺眉一笑,就勢還攻,不再讓招,猛往胡跛面前一逼。
胡跛微閃,爲救全自己的跛腿,單足吃力,往開處一跳,未免跳得遠些。飛豹子喝道:“俞鏢頭,接招!”菸袋管隨身一轉,丟下胡跛,突打到俞劍平的右側。俞劍平急忙退步,兩手空空,俞門弟子左夢雲忙遞過劍來。見來勢甚猛,左夢雲急劃劍一架,護住師父。
俞劍平道:“夢雲,不得無禮!”忙將劍奪過來,揮手命左夢雲下去,肖守備這時也躍上臺來,拔刀跳在胡跛前面。豹黨一見,蠢蠢皆動。飛豹子喝道:“你們別動!武莊主,攔住他們。我要一個人,會一會少年時的朋友。俞爺、肖爺、胡爺,你們全來。”豹黨決不容飛豹獨力應鬥。遼東二老魏鬆申、王少奎忙掄鋼鞭,拔點穴钁,紛紛齊上。鏢客這邊不願把單打激成亂戰。俞劍平連喝胡、肖二友,快快下臺。
俞夫人丁雲秀飛身竄上臺,把胡跛苦苦逼勸下去。俞劍平也把肖守備攔住。雙方證人各堵住臺口,把自己人支使下去。臺上臺下一陣喧亂,旋即沉定,只剩下袁、俞二人。俞夫人退到證人背後,遼東二老也退到證人身後,站在戲臺下場門邊。俞夫人低聲說了一句:“喂!劍平,只過拳,別動兵刃!”俞劍平眉峯一皺,背身揮手,教丁雲秀不要多言。
飛豹子張目一看,冷笑道:“好,只剩俞鏢頭了,請吧!”煙管一提,舉步上前。俞劍平回手插劍,交給左夢雲,賠笑舉手道:“師兄一定要拔扯我,我只能拿雙拳奉陪,我不敢動兵刃。我和師兄是嫡親同門,我不說我兵刃不行;就說了,師兄也必不信,以爲我是虛僞。可是,論情論理,我們怎好動刀?”肅手一站,等候發拳。
飛豹子舉着鐵菸袋,搖頭道:“我不會把拳。俞鏢頭想拿太極拳贏我,未免取巧。我只拿這傢伙給俞鏢頭接招,我也決不傷人,這還不行麼?”又對左夢雲道:“少鏢頭,請把劍遞給你師父,別客氣!”俞劍平咳了一聲。豹黨證人發話道:“俞鏢頭就不用客氣了。你二位先試兵刃和暗器,隨後願意比拳,再接着比。這也很好,兵刃、暗器和拳法,正好三陣見輸贏。俞鏢頭,請你不要謙辭,趕快發招吧。”飛豹子道:“這話很乾脆,來吧!”一進步,立即開招,鐵菸袋登時照俞劍平面門一點。俞劍平微微一退,弟子遞劍,他竟不去接。飛豹子往前趕了一步,煙管一指,照俞劍平胸乳部“靈臺穴”打去。俞劍平又往旁一閃,連讓三招。飛豹子大怒道:“好!俞鏢頭不屑指教,這不怨我,我們弟兄告退!”回身要下戲臺,鏢行證人蘇建明連忙攔勸道:“袁爺,你忙什麼?”
俞夫人丁雲秀也從證人背後走出來,叫道:“袁師兄,你是師兄,劍平他不能不讓個禮,跟您客氣,您還怪他麼?”飛豹子道:“是是,我不知好歹!可是三招一過,俞鏢頭還不用劍,可就是太瞧不起我袁某了!”
俞劍平雙眼霍霍放光,竟一言不發,接劍一抱,衝袁飛豹一揖,又衝臺上證人、臺下羣雄一揖;這才發話:“我非退避,無可奈何!師兄一定以劍術逼我獻拙,我只得從命。諸位朋友請原諒我不得已。”十二金錢俞劍平將青鋼劍“懷中抱月”一抱,仍等候敵手發招。
飛豹子把鐵菸袋一舉,虎目一瞪,暗用青龍劍法,趕步發招;“猛虎擺頭”,照俞劍平前胸刺去。劍尖快刺到敵身,又變成點穴钁,改打俞劍平的穴道。俞劍平略略退步,這才施展開太極十三劍劍法,往外一揮便停。飛豹子早將菸袋收回,“白蛇吐信”,又照俞劍平攻來。
俞劍平立刻“左右描掃”,將來招破開,用十三字訣,粘、連、劈、閃、剁、戳、提、撲、速、耘、抹、撩、刺,把門戶封得很嚴。飛豹子袁振武用青龍劍十字訣,託、摸、撥、點、卷、刁、掛、拆、刺、粘,專取攻勢。兩人由緩而疾,慢慢地過招,慢慢地往一處鬥起來。
臺下羣豪見雙雄已然會鬥,都提神細看着。有那沒見過俞鏢頭的劍法的,更是仔細旁觀,盯着一招一式。年輕的人見二人打得不快,還以爲二人持重不發;學精年長的已看出兩人已拿出十分的精神,一面應敵,一面防身。兩人不僅注意在臺上,還防備着臺下萬一的不測,以及旁觀人的放冷箭。幾招過去漸漸展開功夫。
子母神梭武勝文對遼東二老說:“袁大哥真不含糊,今天一定掙得回面子來。”馬氏雙雄對童冠英說:“俞三哥吃虧不了,你瞧夠多穩多準!”童冠英道:“你再看看夠多狠吧!”果然,俞劍平應招很穩,讓招很謙。可是力量發出去,決無點到爲止、用力落空之處。
飛豹子連試數招,軒眉一昂,唰地一退步,展開了另一套劍法。“猛虎入洞”,突刺下盤;用擊、刺、格、洗,四字訣的第四字,揮菸袋一掃。俞劍平輕輕順劍往下一蓋,忽往上一翻,不救下盤,卻揮劍用“白虎攪尾”,一格飛豹的鐵菸袋,立刻“魚跳龍門”,往開處一退。
袁飛豹跟蹤而到,“仙人指路”,直點俞鏢頭的後背“志堂穴”。俞劍平“鷂子翻身”回身發劍,用太極十三劍的粘字訣,往飛豹子右腿上一點,說道:“師兄看招!”飛豹子道:“不勞指教!”往回一帶兵刃,“鳳凰單展翅”往左邊瞄準,展“小魁星”式,“燕子入巢”、“靈貓捕鼠”,連發兩招,緊跟着用“等魚式”,展“左右挑簾”,猛挑對手的兩肋。俞劍平忙用“巡風撣塵”,略架一招,抽身而退。飛豹子“忽星趕月”、“青龍探爪”,又將菸袋一伸。十二金錢俞劍平“野馬跳澗”又一躲,勒馬式一收,用“指南針”還擊一劍。突然間袁飛豹又把招術一變,改用六合劍,緊緊迫來。
俞劍平不動聲色,仍用太極劍法,粘、連、劈、閃、剁、戳、提、撲、速、耘、抹、撩、刺,一招一式沉着應戰。飛豹子袁振武把一根鐵菸袋杆使得呼呼風響,以爲俞劍平有意鏖戰,便也狠打穩走,一步不放鬆,可也不急急地求勝。心裏說:“耗一耗吧,先比一比氣力,也教俞老三嚐嚐。”可是爲欲驚動俞氏夫妻,他一退一進,又換了一套劍法,片刻之間,竟連用了青龍劍、六合劍、八仙劍、峨嵋劍、青萍劍、三才劍、白猿劍、九天玄女劍,計共八套劍法,他偏不用太極門的十三劍。有時進招得便,就將煙管一伸,暫當點穴钁用,或當做判官筆,真個運用得神出鬼沒。
臺上臺下,鏢行諸友,豹黨羣豪,衆目睽睽,都盯着臺上的雙雄。各各關切着自己人,暗防着對方的人。究其實這都是多慮,誰也不肯施詭計,挾詐求勝,貽笑方家。
袁、俞雙雄,進攻退守,連鬥了二十餘招。飛豹子的鐵煙管,不拘一格,變化無方,融合了各門各派的劍法,猛攻俞鏢頭的太極劍。忽然猛刺來,不容招架,突又撤回;忽然發這招,未等送到,半途又改施別的招,力量既猛,手法很快,目力尤其穩準。
俞劍平凝神應戰、欲制先機,乍交手竟測不透飛豹子的來招。飛豹子的菸袋若不發出來,再揣不透他要奔何處;等到招勢發出,又迅若飆風,再來應付,已嫌遲誤。俞劍平起初本打算只守不攻,現在已覺得這辦不到。袁師兄武功精純,已入化境,若一味讓招,顯然不利;若要救敗,只可迎攻。再打算以逸待勞,以守爲攻,對別人還行,對袁師兄顯然做不到了。
飛豹子招術儘管猛,可是半點不慌;儘管欺身進攻,可是身邊不留可乘之隙,果應了那句話:“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!”不但俞鏢頭這樣想,臺下鏢客也已看出。跛子胡振業更急得叫嚷:“俞三哥,可讓才讓,不可讓就趁早還招啊!別自找虧吃,跌倒了,可是自己爬呀!”肖國英守備忙道:“俞師兄連這點還不懂麼?五哥你沉住氣。”
果然俞劍平遇上一個險招,被飛豹子揮動煙管,合身一衝,不由往旁閃動了半步,纔要還招,飛豹子刷刷刷硬砍實鑿,一連三下,硬磕俞劍平。俞劍平抽劍避實,不跟飛豹子硬碰,登時被逼得連退出兩步,方纔展開手腳。
臺下登時一陣大譁,豹黨歡聲雷動,鏢行發出詫叱之聲。豹黨一個老人搖頭對子母神梭說:“這不見得是姓俞的不濟。我們袁大哥連換了八套劍法,忽前忽後地攻擊。你看人家上盤紋風不動,下盤腳步一點沒亂。剛纔雖然往後倒退,可是一點沒有漏招。”子母神梭道:“十二金錢到底名不虛傳!”
俞夫人丁雲秀也大大吃驚。袁二師兄竟不知從何處學來這些劍法?最可怪的是連走十幾招,竟沒有偷用太極十三劍半招。豹頭虎目,凝神進撲,屢次猛衝上來,銳不可擋。難爲他偌大年紀,六十來歲;更難爲自己的丈夫,怎麼竟會舉重若輕地招架來,竟十分如法。所慮者是功夫是能抵得住,不知氣力能否持久!
霹靂手童冠英對夏氏三傑道:“太極十三劍以粘連取勝。你看俞三爺用起劍法,好象不很吃力似的;其實他很用力了。你看飛豹子亂撲亂搶,好象把內力發泄無餘;其實他外表出力很猛,骨子裏還留着後勁呢!”又搖頭道:“俞三爺若是耗久了,怕不是飛豹子的對手。”馬氏雙雄道:“不然,不然,你老往後看吧。我們俞大哥有名的是後勁長。”
袁、俞在臺上拼鬥。臺下各宗各派的武師,紛紛議論。有的說袁飛豹是可操勝券,有的說俞三勝可壓倒飛豹。各觀一點,各看一步。雖然這些老武師個個都是老法眼,竟也看不透徹。袁、俞二人的功夫,均到了精純的地步。飛豹子顯然是把各家劍技的精蘊,冶爲一爐。俞劍平顯然是恪守本門心得,不雜他派法門。
俞劍平一面動手,一面想:“要打一個不傷體面,又能對袁師兄稍讓一步,這可是真難!”俞劍平深知袁師兄的能力,現在他的打算,是要掩己之短,避敵之長;用己之長,攻敵之短。袁師兄的武功已到精純的地步,他的唯一短處就是年紀稍大,自己比他小着三歲。俞劍平認準這一點,與飛豹子苦苦地周旋。他只求暗暗壓制他一下,再明明輸給他一招,當場示敗,再退而求鏢。當下連斗數十合,不分勝負。
袁飛豹一面顧敵,一面也在仔細審視俞鏢頭的氣魄與劍招。飛豹子屢用各派劍法來試俞劍平。俞氏執定太極劍法來應付,精熟無比,居然應付裕如,內中毫不參雜他派的劍招。俞劍平的太極劍,已與三十年前不相同,這必是自己負怒出師後,太極丁另將祕訣傳授給他了。
飛豹子把一支鐵菸袋倒提着,往來突擊。俞劍平力封門戶,不讓得手。飛豹子奮力猛撲,接連也打進去數招,意思是要硬碰硬,考考俞劍平的膂力。可是不論他發招如何變幻不測,要想碰俞劍平的劍刃,竟不可得。
俞鏢頭劍是一塊精鋼,但是運用起來,宛如皮鞭掛麪條那麼軟,任憑你用多大猛力,也砸不出劍嘯的聲響來。俞劍平的劍竟捉摸不着,打擊不上。俞劍平不止有內勁,他的兩眼朗若雙星,顧盼竟這麼快。他的眼、手、劍,和全身身法,和下盤步法聯成一氣,如同這把劍已經變成俞劍平的一肢體,如同從俞劍平身上生出來一隻長手,又如長蛇吐出來的舌。明明是三尺二寸長一把銳劍,居然有軟有硬;有時煙桿打到,他竟會疾接疾擋,猛退猛縮,緩緩地一粘,把鐵菸袋杆的直力硬勁化解開;再往外一拖,軟軟地拖出,狠狠地蕩去,使得鐵菸袋的大力置於無用之地。這是太極十三劍的唯一祕要。俞劍平居然把它神化,好象閉着眼也會應敵粘敵,閉着眼也會攻敵自救。
飛豹子用盡各招,未能得手,覺得求勝漸難。同時他未免“賊人膽虛”,還慮着鏢行羣雄另有不測的舉動。飛豹子料敵量力,心知以兵刃壓倒太極十三劍,恐怕不易。飛豹子頓時想在兵刃交鬥之下,兼用暗器。飛豹子的暗器是鐵菩提子,但是他的本意並不想用鐵菩提打勝俞劍平。俞劍平既以拳、劍、鏢三絕擅長,既以錢鏢善攻穴道成名,那他必是善打善接。飛豹子苦苦精練的乃是“夜空錢鏢”,他打算誘引俞劍平,發錢鏢來打自己。他又一攻一退,唰地往圍外一跳,也不知用了一個什麼暗號,豹黨證人立刻過來說:“二位兵刃俱各高明,不必再比了。我們要請俞鏢頭把那負盛名的十二金錢鏢施展出來,給我們開開眼界。”飛豹子也舉起煙桿喝道:“俞鏢頭,我要請教請教你的暗器!”一指胸膛,教俞劍平照這裏打。
俞劍平擡眼一看,閃身一退。日前在鬼門關夜戰,已足證明自己的十二金錢鏢不能傷飛豹分毫。今天當面再打,又在白晝,萬無獲勝之理。俞劍平乘勢抱拳拱手先向證人說:“笑話,笑話,我的暗器更是丟人!”轉對豹子道:“師兄,小弟薄技不過如此,已經遵命獻醜了,我們就此爲止吧。”
豹黨證人尚克朗細看飛豹子的神色,精力依然旺盛,毫無疲容。啞聲道:“俞鏢頭不要謙讓,你的三絕技,才試了一種,你們二位接着走暗器啊!教我們也瞻仰瞻仰。”說話聲中,飛豹子早已擡手,叫道:“俞鏢頭,你吝教,我來獻醜!”倏翻身,唰地打出一粒鐵菩提子。
俞劍平凝立不動,眼看這一粒鐵菩提子,直如一條白線,奔自己咽喉打來。他就微微側臉,鐵菩提掠空打過去了。“嗖”的一聲,飛豹子又打出一粒;俞劍平又一閃,飛豹子直撲過來,身隨彈進,鐵煙桿也撲面打到。俞劍平疾劍招架,兩人又打到一處。
這一回再鬥,是兵刃夾暗器。飛豹子連發鐵菩提,鐵菸袋也乘隙進攻。俞劍平連閃連退。鏢客大嚷:“怎麼不發鏢?”俞鏢頭仍不發暗器。鐵菩提子圍着他的身體上下飛馳,打得空中嗤嗤發響。臺上臺下各各提神,只恐流彈誤傷。飛豹子的暗器竟不知有多少,人影亂晃,鐵彈連發,鐵菸袋也亂晃。人們只看見俞鏢頭左閃右躲。
霹靂手童冠英獨到這時,方纔籲出一口氣道:“俞爺真行,真難爲他!”忽然情形一變,飛豹子往開處一竄,俞劍平也往開處一竄。臺下沒看清,臺上證人已看見俞鏢頭讓過六七招之後,已然探肘發鏢。飛豹子恰恰掄煙管杆打到,俞劍平外跨一步,抽劍一揮,就勢劍交左手,右手捻起一枚錢鏢,非爲擊敵,只是阻攻。只見他右手扣定一枚錢鏢,大指、中指平端一捻,“錚”地一聲輕嘯,未見使力,暗器突然出手。果然見飛豹子應招往後一閃,菸袋鍋往前一扣,“當”的一聲,錢鏢墜地。飛豹子的攻勢頓破,俞劍平已然轉退爲守。
飛豹子厲聲喝道:“好!”這邊立刻“錚”的又一聲,同時那邊也“唰”地一響。兩響相觸,又“噹啷”一下,一粒鐵菩提,一枚金錢鏢,同時往回一爆,掉在臺上了。袁、俞二人一齊側身,一齊凝眸,注視敵人的右手。寶劍和煙管一交一退,跟着錚錚、唰唰,掠空交錯,臺上的銅錢和鐵球亂滾;武林雙雄此退彼進,各各展開暗器的襲擊。臺上證人急忙退騰地方,躲得遠遠的,怕的是錢鏢、鐵菩提崩撞到頭上。
袁、俞二人倏分倏合,只一分,暗器便出了手。錢鏢到處,直指穴道;菩提子到處也直指穴道。兩人隨着暗器伺隙進攻。臺上臺下的人仔細打量二人的手法:俞劍平發鏢的姿勢穩而有力;飛豹子的鐵菩提,發出來很準,似乎力量未必勻。但飛豹子竟能揮動煙管,扣接俞劍平的錢鏢,只聽得鏘然一聲,一枚錢鏢已被取去;俞劍平似不能接取飛豹子的鐵菩提。兩兩相比,正是難分優劣。
俞夫人丁雲秀暗捏一把汗,到此固知自己的丈夫,論技功火候,均不致於敗;但此鬥有如賭博,誰也保不定會沒有意外的閃失。丁雲秀很盼有人勸開;又恐勸開後,討不出鏢銀;正是雙眸凝注,心緒沸腦,打不定主意。胡跛和肖守備也躍躍欲試,打算借二人相持不下,再來強攔強勸。
那一邊子母神梭武勝文在旁觀戰,不禁心中折服。怪不得飛豹子膽敢劫鏢,與江北鏢行挑隙,如今果然身手矯捷。武勝文可也存着“久賭必輸”的心,私與遼東二老王少奎、魏鬆申商計:“怎麼樣,袁二哥一定要搶勝招,方纔罷手麼?”三人擬議不決,魏鬆申以爲飛豹子未必壓倒俞劍平。那王少奎說道:“你放心吧,我們袁二哥還有絕招沒施展呢!姓俞的不行,你再往下看。再耗這麼幾十招,姓俞的就不是對手了。”
但時機突變,雙方的中證未及商量到止爭的話,突由西南如飛地奔來兩匹馬,轉瞬已迫近鬥場。在廟外,原有鏢行、豹黨分設的巡風人物,望見來騎,一齊上前查看。鏢客正要攔詰來人,豹黨已經辨認出來,忙道:“這是我們的人。”來騎跑得塵汗披頤,滿面驚惶,乃是賀元昆——武勝文莊主的管家,另外還有一人。
豹黨迎住,連問何事?賀元昆張目四望,不遑回答,慌忙下馬,一直往廟前戲臺奔闖。巡風鏢客暗撥一人,也跟蹤過來。賀元昆一陣狂風地找到子母神梭,喘息拭汗,叫了一聲:“莊主!”子母神梭與遼東二老,察顏觀色,一齊動問。賀元昆氣急敗壞道:“不好了,莊主!”低聲說出幾句話,已經喘不成聲。那另一人也插言道:“他們圍了莊子,找咱們要人!”二老急問:“現在怎樣了?”答道:“動起手來了,轉眼就要抄過來。”
子母神梭大駭,忙把賀元昆二人拖住,喝道:“禁聲!”他拖引二人,直入內殿,到無人處,急急盤問細情。遼東二老也倏然變色,踉蹌跟了過來。同時鏢客當中也聽見動靜,你告我、我告你:“豹黨那邊來了兩個騎馬的人,神情很急!”
子母神梭在內殿,抓住賀元昆,一疊聲問:“你快說,到底來了多少人?他們怎麼說的?咱們怎麼答對的?”賀元昆道:“咳,莊主,哪裏容得問話答話呀!他們大隊一來到,突然就把莊子包圍起來。我來時,我們的人關了莊門,在更道上和他們對付。他們已經調起大炮!”一聽“大炮”二字,子母神梭耳畔“轟”的一聲,道:“好!滿完!他們真個的就不問青紅皁白!”賀元昆按住胸口,原原本本把事情說出來。
就在剛纔不久,火雲莊突有一隊官兵開到,老遠地亮開了隊,把村子緊緊包圍,對着前後莊口,各架起四支“大擡杆”,還有一尊土炮。到底也不知從哪裏泄漏了消息,官兵口口聲聲要進莊剿豹。
遼東二老匆匆聽罷,狠狠一頓足道:“糟!我們就知道要連累武大哥。武大哥放心,我弟兄惹的,我弟兄出頭。我叫我們袁二哥去。我們束手歸案,不管怎麼着,也不教武大哥爲友燒身!”王、魏二老如飛地奔出內殿,撲到戲臺交鬥場。子母神梭一時心亂,未及攔阻。賀元昆道:“莊主,你瞧!”用手一指王、魏二老的背影。子母神梭頓足道:“好好好!”立刻滿面熱汗直流。賀元昆告訴他:“我們的人一面對付,一面已經從地道撤退了。官兵別隊不久也要搜到這邊來。莊主,爲朋友也有分寸,你老此刻看活一點。”子母神梭不答,把長衫一撕,抓起兵刃和暗器,暗器就是他那幾副子母梭。
當此時,雙雄還在臺上比鬥。遼東二老如飛地奔到人叢中,急急關照同黨。同黨大駭,各抄兵刃。二老道:“且慢,你們沉住了氣,你們聽我吩咐。”囑罷,轉身就走。他們來到臺前,大聲疾呼:“臺上先別打,等一等!喂,袁二哥,我有話!”袁、俞二人都覺得情形有異。臺下的呼聲如在人叢中投擲駭浪。袁、俞二人不由停手,各往後一竄。俞劍平退到自己證人的身後,尋視敵情,忙問何事?鏢行證人夏建侯和夜遊神蘇建明也在詫異,答不出所以然來,只指着遼東二老說:“不知道他們又弄什麼把戲?”
飛豹子袁振武退到自己證人身後,也眼望臺下,詢問:“什麼事?是鏢行弄什麼意外把戲了?”豹黨證人尚克朗瞪着眼,發出沙啞的聲音道:“好象聽說……”話未說完,遼東二老從人叢中,往臺上跑。臺下鏢客連忙截住,剛說:“朋友,這不又亂了?咱們不比拳的,誰也別上臺。”遼東二老罵道:“放你孃的屁!你們這羣東西,一點江湖義氣也不講。明說好聽的,暗施奸計,給我躲開!”把鏢客罵了個白瞪眼,糊里糊塗,不知所云。遼東二老就要用武力奪路上臺。
那飛豹子還在臺上張望,忽然一陣驚風撲來,子母神梭武勝文突從後臺奔出。他由內殿繞過後臺,他已將長衫馬褂“刮”地一把撕碎,露出短裝,金剛般的偉軀一晃,把他的兵刃、暗器抓起來。賀元昆跟在後面,還在細告詳情。子母神梭已無心再聽,虎似地吼一聲,箭似地搶上前臺。子母神梭搶到舊戲臺上,尋見俞劍平,大罵道:“姓俞的,你不是朋友!你們師兄弟爭強比武,我不過給你們引見。你明面上冠冕堂皇,你暗下毒手!你講的是以武會友,不許勾結官面,你竟支使官兵來抄我的家!我與你何冤何仇,你陰狠毒壞……”
子母神梭氣急敗壞,抗聲厲語。飛豹子駭然恍悟,猛然一把,抓住了子母神梭問道:“是真的麼?他們真敢胡幹,不顧江湖道?”子母神梭武勝文兩眼圓睜罵道:“就是現在,淮安府整隊的標兵把火雲莊包圍了!好俞劍平,你……”一撥飛豹子的手,往俞劍平這邊搶,叫道:“我姓武的跟他幹!”這一句話是回答飛豹子。右手一探囊,掏出了子母雙梭,要拿雙梭對付俞劍平。
當此時臺上雙方證人俱都聽明,人人惶恐。就是夜遊神蘇建明和夏建侯,也不禁動容。他們縱知俞劍平素日的爲人,不致有這樣事,可是眼下火雲莊正在被剿。蘇、夏二老不禁回顧俞鏢頭,發出驚訝: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哪裏曉得俞劍平也是一怔,俞夫人丁雲秀也是一怔,不禁口出詫聲道:“呀,唔?”
豹黨更不用說,憤怒勝過了驚惶。證人尚克朗發出哦哦呀呀的語聲,扭頭看俞鏢頭,翹着腳看臺外曠野,厲聲說:“俞鏢頭,這怎麼講?”豹黨一齊暴怒。遼東二老王少奎和魏鬆申已祕命三熊遍告同伴,急急地佈置;還想登臺私告飛豹,也用陰謀報復,暗算這明比武、暗報官、違規失義的鏢客。但現在,子母神梭已公然喝破,這便只須“明幹”了。
火雲莊既已告警,這古廟相距不過三十里。飛豹子袁振武此時怒火騰胸,既悔且恨。遼東二老前曾勸他留神,不要累害了朋友。飛豹子只是搖頭而笑,以爲:“我料俞振綱還不致於這樣泄氣。”而現在,竟不出二老所料。官兵圍莊,直等於飛豹子料事無知,嫁禍給良友。
飛豹子“哄”的一下,面目變色,赤紅臉變得發紫,更一轉,變成死灰色。一側身,他雙手拉住子母神梭武勝文。子母神梭剛把神梭取出。飛豹子吃吃地叫道:“武賢弟,我一萬個對不起你!武賢弟,我一定要對得起你!”飛豹子感情衝動,對子母神梭有無窮的歉疚,苦於無辭表白。
飛豹子說了這兩句,子母神梭哪裏聽得進去?武勝文對俞劍平戟手一指,惡狠狠盯一眼,右手揚起來;在俞劍平面前,隔着證人,他一探身,唰地一聲響,子母神梭一大一小,一輕一重。這神梭發出來時,後發者到得快,前發者到得遲。大梭凌空嘯響,先發而緩進,專惑亂敵目;小梭只“嗤”地一聲響,破空急馳,奔向俞劍平的咽喉。
俞鏢頭急閃,險些中梭,忙叫道:“武莊主,且慢!”剛要開言,遼東二老突然奪路從後臺奔到前臺,並不找俞劍平動手,直對臺口大聲喊嚷:“朋友,諸位,咱們是比武來的!現在不能比了。姓俞的明面充好漢,在這裏比拳;暗中違約勾結官兵,硬抄人家武莊主的家。人家武莊主與飛豹子有何干?與鏢銀有何干?人家給朋友引見引見,就惹火燒身?姓俞的,你瞧武莊主人家有家有業,你就吃柿子,專抓有把柄的捏。姓俞的,你真光棍!諸位朋友,你們也有向燈的,也有向火的,好漢擡不過一個理字。我們可要對不起了。這不是我們無理。你再想要鏢銀,姓俞的,咱們不用比拳,咱們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!喂,朋友,抄傢伙吧!”二老說完,亮兵刃,齊奔俞劍平。
子母神梭武勝文一梭未中,立刻亮子母鴛鴦鉞,也奔俞劍平。飛豹子也大發武怒,厲聲喝道:“俞劍平,你教我對不起人,你原來這麼陰險!師妹,你可聽明白,不是我不念舊,是你丈夫不顧江湖義氣,使的招太毒!”一字一釘地說,把雙膀一晃,似全身憑空加高,把鐵菸袋一插,大喝:“季遂,拿我的兵器來!”
三熊熊季遂立刻遞上一支鉤形劍。這劍飛豹子不遇強敵,不肯輕用。鉤形劍掠空一送,飛豹子抄到手中,回頭對子母神梭說:“賢弟,你隨我來,咱們闖出去,趕緊救你府上的人!”
子母神梭怒吼道:“回去做什麼?還用咱們回去,人家一會兒就抄我們來!他們不是派幾個捕快前來要人,他們是大隊官兵。咱們現在就是找姓俞的算賬!”他揮動雙鉞,撲奔俞劍平。
飛豹子喝道:“好!賢弟,咱們專找姓俞的!”豹黨齊呼道:“打!”飛豹子立刻把二尺六寸長的鉤形利劍往上一揮,探步照俞劍平刺去。子母神梭一擺鴛鴦鉞,先一步攻來。遼東二老更從兩側剪到。俞劍平立刻被袁、武、王、魏四人團圍夾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