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六十六章 丁雲秀巽辭求鏢

  飛豹子袁振武本和子母神梭武勝文商定:一到鬥場,唯恐俞劍平展轉託出人來,請求私了。飛豹子不打算與俞劍平面談,退到一邊。另由武勝文引幾個生人出頭,直等到動手,飛豹子再上前。哪知一到廟內,胡、肖二友直衝飛豹子敘舊,俞劍平不嫌挫辱,也當衆拜認師兄,把飛豹子所佈置的章法全攪亂了。

  飛豹子急忙向同伴示意,武勝文猶豫未定,那胖、瘦二老人和那美貌青年一擁上前,把袁、俞二個隔開。發話道:“這件事不是說話辦得了的。敝友此來,專爲求教,至於幫忙尋鏢,要等到過完招之後,敝友一定照辦。敝友早對我們言明,萬一生了枝節,或者硬有人出頭勸解,敝友可就敬謝不敏了。說句不客氣的話,他可是要走。”其餘豹黨也和哄道:“對呀,別淨說話了,我們專爲觀場來的,請二位英雄寬衣服上場吧。我們久慕威名,是專程來觀光的,俞鏢頭別教我們失望。”

  智囊姜羽衝忙與霹靂手童冠英奮身攔道:“這位朋友慢着!我們不是淨爲打羣架來的,這也不是打架的事。就是打架,也得先禮後兵,把話說開了。象諸位這麼着急,過完了招,到底怎麼樣呢?”草野羣豪仍催着登場,一味嚷:“照約辦事。”童冠英含怒尋到武勝文面前道:“前天是我們幾個人替他們二位訂約的,現在請武莊主費心,把別位大駕暫且攔一攔。咱們幫忙的朋友,總該替他們兩位當事人安排好了,不要亂嚷纔對。”武勝文笑道:“那樣很好,那正是敝友求之不得的。”智囊道:“好!咱們可以先商量一下。”

  雙方的中間人立刻湊到一處。此時胡、肖二友伺隙解圍,突然拉住飛豹子的手,向俞劍平道:“俞師兄請這邊來。袁師兄,你我乃是從小的弟兄,不說假話。今天羣雄相會,自然有個講究。我聽說雙方不過是要比量武功,又聽說還賭着一支鏢,這個我小弟全不過問。事有事在,現有中間人,可請他們幾位商量,該怎麼樣就怎麼樣。咱們弟兄可是三十多年沒見了,咱們同門師兄弟一共才九個人,現在只剩下我們幾個,難得今天我們四個人居然湊到一處了。我說袁師兄、俞師兄,我們談我們的,我們真該親近親近了。同門師兄弟就是骨肉手足。”

  胡跛拉着飛豹子袁振武,肖國英拉着俞劍平,硬往一塊捏湊。草野羣豪一見此景,深恐飛豹子不是拘於情面,就是得罪故舊,事難兩全,必墜僵局。那瘦老人和那名叫許應麟的壯漢,忙出言譏諷,仍要把飛豹子攔住。豹黨更有一個青年大聲狂笑道:“這是什麼事,跑到戰場上認親來了?當家的可留神,咱們要真的。”

  胡跛一翻眼,抗聲道:“朋友!……”想含而不露,反脣相譏,一時想不出辭來。肖國英忙接聲道:“袁師兄,這位是你的什麼人?可是徒弟麼!還是子侄呢?喂,少年,你不要擔心,你們師父是老江湖,不會上當。我們是嫡親師兄弟,也不會給你師父當上的。”

  飛豹子微微一笑,也大聲說:“戰場上認親,又有何妨。你不要把師父看小了。你看我可是輕易受好話哄的麼?”對胡跛道:“五弟,你不要硬揪我,我現在跟江南名鏢頭小小有點說頭。回頭完了事,咱們哥們再講交情。我還要敬陪二位,多盤桓幾天。我已經混砸了,還要懇求二位給我點事情做哩!現在對不起,我很忙。……”說時,拔身前湊。肖國英已將俞劍平拉了過來,連叫:“袁師兄,自己老兄弟,不要這樣子呀!”飛豹子仰面而笑,不肯答碴。

  俞劍平很有涵養,一躬到地,笑道:“師兄現在很發福。前幾天武莊主說,有一位武林朋友要見小弟,聽說那神情意思,我猜着必是師兄。今天見面,果然不錯。三十年久別,今天真是幸會!你我是同門老弟兄,我們用不着繞彎。……”胡、肖道:“着哇!自己哥們有什麼不痛快,當面講最好。”袁振武仍不接話。

  俞劍平道:“師兄,那二十萬鹽鏢,不是小弟親保的,乃是小弟鏢店同行鐵牌手胡孟剛胡鏢頭一手承攬的。他不過借小弟的鏢旗用用,壯壯聲勢罷了。這裏面詳細情形,料也瞞不了師兄。不幸這一票鹽鏢,不借小弟的鏢旗還好,這一借索性整個全丟,連小弟的鏢旗也被拔去。小弟託朋友尋找多日,直到近時,始知留鏢銀、拔鏢旗,乃是師兄手下人所爲。師兄你我同門學藝多年,親如骨肉。小弟年輕時,糊塗癡呆,口訥面嫩,常恐無意中惹得師兄生氣。現在師兄不吝指教。我叨居師弟之位,理應尊師敬長。師兄既肯加責,小弟敢不拜領?不過這鏢實是胡鏢頭保的,他的家眷已因此事押監勒賠,保家催賠又一天緊似一天。胡鏢頭無端被累,以致入獄,傾家喪業,情形太已可憐。只求師兄顧念無辜,先把鏢銀擲還。然後師兄願意怎樣處罰我,就怎樣處罰我。小弟必甘心拜領,誓不皺眉。”

  說至此往旁一看,夏氏三傑立刻把胡孟剛引過來。俞劍平道:“師兄,這位就是胡鏢頭。胡鏢頭,這位就是一手劫取二十萬鹽鏢的飛豹子袁老英雄,實在就是我的師兄。”胡孟剛蘊着怒,向飛豹子拱了拱手,說道:“這位就是袁老英雄,我早就領教過了,還不止一次。袁老英雄,您是俞大哥的師兄,我是他的盟弟,您就是老大哥,我得給您行全禮。”隨往下彎了彎腰。飛豹子登時退身搖頭道:“不不不,我可不敢高攀,我是山窪裏的俗人,怎麼會是俞鏢頭的師兄?”

  胡孟剛道:“這個……袁老英雄,剛纔您師弟的話,您總聽明白了。這號鏢是我在下保的,我和閣下實是初會,從前沒有共過事,自然也無恩無怨。那天在范公堤,您也親口說過,不是衝着我的鐵牌鏢旗來的。今天你閣下挺身出面,足見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;我們有話講在當面,再好不過。你閣下是久闖江湖的老前輩,沒有看不開的,也沒有不開面的。不怕你老見笑,刻下官面催尋催賠,急如星火,我在下現時就教兩個捕快押着。可是,我們俞大哥自從探明劫鏢的事是你老兄所爲,他就謹守武林門規,沒敢聲張,只求面見情求,決沒有旁的打算。是的,袁老英雄,這可是官帑,我們只想情求,這也瞞不了你老兄和武莊主諸位,您只管打聽。這回事若說是我在下得罪了人,我胡孟剛和閣下是陌生朋友,連這回才見過三回。若說您的師弟得罪了您,可沒有我的事。這號鏢實是我一人承保的,金錢鏢旗不過是借來助威。這裏頭沒有您師弟的事,也瞞不過您。若說我們開罪別位英雄了,您是替朋友找場,我們又真不曉得從哪裏受病。現在三方抵面,話已講明,我先跟您道歉。您有什麼不痛快,請儘管明挑出來。我們一定按江湖道,給朋友圓面子順氣。”

  胡孟剛又抱拳向到場的豹黨羣豪作了個羅圈揖,說道:“諸位英雄,我叫胡孟剛,丟鏢的就是我。我今天特來賠不是求鏢。諸位都是給朋友幫忙來的,請衆位費心給圓說圓說。今天的約會,別看袁老英雄說是要試招,我可不敢,我們俞鏢頭更不敢。袁老英雄是師兄,是老前輩,我們今天實在是借這一機會,撒帖子,邀朋友,專誠給劫鏢的武林朋友拜山賠情來的。別看這裏不是山,跟拜山一樣。諸位,我胡孟剛有禮了!”這招兒是軟的,是昨夜預定的,由姜羽衝授辭,教胡孟剛當場說出,好讓在場羣豪聽聽是非曲折。胡孟剛是直脖老虎,經他枝枝節節一說,忿火中燒,話中未免帶刺。

  飛豹子把虎目一翻,發出詫異之聲道:“這話滿擰了。俞鏢頭、胡鏢頭,你們二位不要把事看錯。今天這一次會面,到底怎麼個講究?難道武莊主和諸位沒講明白麼?……喂!我說武莊主,這兩位說的話怎麼全不對碴了!劫鏢找鏢是一檔事,今天踐約求教又是一檔事,二位不要攪在一起,若是這麼講,越扯越遠,越掰不開了。”

  飛豹子把煙桿一提,比劃着說:“胡鏢頭,你我素不相識,一點不假。今天我竭誠而來,專找俞鏢頭獻拙求教。若照你這麼看法,你我簡直過不着話了。”又一轉臉對俞劍平說:“俞鏢頭,我老實講,我和閣下是天南海北,你不要冒認了人。我袁某一生淪落,當倒楣時,一個朋友也沒有;今天我還沒有轉運,怎的就有人來攀親近、套交情,認起同門師兄弟來了?請問我是哪一門的?我的師父又是誰?哪年哪月出師的?這不是太可笑了?”

  飛豹子縱聲大笑了幾聲,把菸葉裝在鐵菸袋銅鍋裏,打鐮點火,小作噴吐,更橫目一尋。武勝文正與胖、瘦二老,和鏢行這邊的智囊姜羽衝、夜遊神蘇建明、漢陽郝穎先等抵面開談。他們高一聲,低一聲,忽又笑了,忽又繃起面孔,料到也正在爭執。飛豹子遂對那美青年說:“喂,賢弟(他不肯明叫出姓名來),那天訂約,不是也有你麼?你看,這二位一個勁地衝我敘舊講情,我又臉皮薄,受不了,好象他二位就忘了今天一會的本意。時候不早了,賢弟快替我釘一句,還是那話,該怎麼着,就怎麼着。我早等不及了,若再講閒篇,磨時候,我對不起,我要溜!”

  面色一正,咄咄逼人,飛豹子是翻了臉纔好較量。他到底是飽經世故的老武林,說出口的話可往桌面擺。他只否認與俞劍平同門,並不否認劫鏢,也不率直擔承。他說:“照約行事,專心求教。只要鏢行肯照辦,彼此一試身手,那二十萬鏢銀,我自然想法雙手奉上。”後催那美青年,替自己向鏢行即刻索鬥。那美青年立刻說:“俞鏢頭、胡鏢頭,敝友的本意堅不可移,沒有二句話可說。就請招呼朋友們一聲,可該預備了。請看那邊,就在那邊試招,好麼?……武莊主,你請過來。”

  武勝文、胖瘦二老和智囊姜羽衝、夜遊神蘇建明、漢陽郝穎先等都裝出笑臉,各替自己的朋友幫忙。草野羣豪自然力促鏢行照約獻技,一決勝負。只一過招,不論誰勝誰敗,飛豹子一定“幫忙”把鏢尋回。武勝文說:“鏢雖不是飛豹子剪的,可是他有法子代討。”這自然是假話拿來當真話說,鏢客這邊就揭開假面,直說本根。

  夜遊神蘇建明年輩最長,和武勝文又有一面之緣,此刻綽須說道:“武莊主,你我當年也會過面,彼此都是朋友。咱們今天到場,是給他們兩家了事的,決不願激事。你閣下既然出頭,他兩家的事,想必你也深知。他二位年輕時本是同學,大概有點小意見。可是他們少時氣盛,如今已有三十多年了,全老了!老朋友、老同學於今健在的還有幾人?象我們這大年紀,還有幾年活頭?真是親近還來不及,何必再找舊賬?找舊賬又有什麼意思?我們不曉得武莊主是怎麼個看法?我們一起初真不曉得他二位是舊日同門;我們只想爲了江湖上的義氣、鏢店的行規,朋友失了鏢,我們應當幫忙拜山情討,討出來更好,討不出來就當場比拳,也算不了什麼,這都是道理的常情。所以前日經武莊主一提見面比武,我們都說這也不錯。只是今天可不行了,我們昨天才曉得他二位是舊同學,不管他們當年情感如何,我們做朋友的斷沒有眼看着他們二位同門鬩牆之理。我們無論如何,也得給他二位化解化解。如要不然,一旦傳出去,我們做朋友的豈不是不能了事,反倒激事了?你說對不對,武莊主?”

  智囊姜羽衝又接着說:“武莊主,我們再說句私話。他們二位的武功到今日已經登峯造極。他二位若一動手過招,必分勝敗。他二位如今都是成了名的人,手下都有徒子徒孫,真個誰栽了,也都受不住,只許兩和,不許分上下的。只一分上下,請往後想吧,擠來擠去,必落到兩敗俱傷,還怕不完。他二位誰肯甘心認輸呢?誰有朋友幫忙,誰不再找二次場呢?我再說句私話,這裏面關連着二十萬官帑,官面焉肯放過?錢不是少數,還關連着地鄉官的考成。光棍鬥力不鬥勢,鬥民不鬥官,這話我不便說。我只衝武莊主講,武莊主不要錯想。飛豹子是關里人,可是在遼東成名創業的,他現在遼東落戶了,我們都已訪明。這件事鬧大了,憑飛豹子的武功,決不怕激出事來;就激出岔錯,他甩袖子一走,一到寒邊圍,就是他的天下,他自然有恃無恐。可是你我都是江南人,有身家的呀!我們爲朋友,兩肋插刀,死都不怕,還怕連累不成?只是得分什麼事,明明可以善了,明明可以杯酒解嫌,我們樂得給朋友講和。現在敝友俞鏢頭仍以當年舊情爲重,情願給師兄擺宴賠禮。他偌大年紀,功成名立的人,肯如此屈己從人,我想諸位很可以勸勸令友,順坡而下;面子也圓了,事情也完了,當着江南這些武林,何等光耀?若一定抵面較技,勝者爲榮,敗者爲辱,又是一番結果了。我們爲朋友,決不願把事激大。”說罷,聽武勝文回答。

  武勝文果然一動,無奈他欠過飛豹子的情,他沒法子怕連累。就答道:“二位說到這裏,我們索性開誠佈公講吧。這事不很簡單,敝友自有敝友的意思。我武某如怕連累,也就不出頭了。敝友要和俞鏢頭一較絕技,存此心已有二三十年,恐怕不是空話解得開的。俞鏢頭真肯當衆磕頭麼?”說時眼望胖瘦二老,二老是飛豹子的死黨,大笑道:“俞鏢頭肯磕頭,飛豹子還不敢受頭呢!飛豹子渴欲求教,存心三十年,奔波二千里,來到這裏;諸位,你教他只憑一杯酒、兩句話,就夾着尾巴跑回家麼?倘真個如此,敝友也有約法三章。”

  姜、蘇二人忙道:“令友有什麼意思?只管明說。”胖瘦二老王文奎、魏鬆申道:“說出來,二位別挑眼。敝友的意思是:第一求俞鏢頭不再走鏢,把鏢旗送給敝友。第二是求俞鏢頭不再授徒,從此退出武林,不要再拿太極門三絕技的威名震嚇我們綠林道……”

  姜、蘇立刻雙眸大張,轉瞬又換了笑容,道:“還有第三件呢?”胖瘦二老笑道:“我剛纔說了,二位別挑眼。第三件是隻還胡孟剛名下保的那十萬鹽鏢;至於俞鏢頭名下那十萬鹽鏢敝友說了,只能退還一半,得留下一半。……”蘇、姜道:“這怎麼講,飛豹子要用麼?”胖瘦二老道:“不然!敝友說,退還胡鏢頭名下十萬、俞鏢頭名下五萬。留下這五萬銀子,請俞鏢頭掏腰包補出來,普請天下豪傑,當場說明此事。然後大宴數日,共圖一醉;把剩下的懸爲賭注,請天下豪傑各獻絕技,共奪錦標,誰的武功好,誰把銀子拿去。不過,只限於少年英雄,成名的不算。這也是獎勵後進之道,又與設擂臺相仿,可是取義不同。敝友就是這個主意,定而不可移。至於磕頭賠禮,當衆道歉,敝友說得好,經多見廣,不稀罕那三個頭,可以免了。”

  夜遊神蘇建明聽完此話,哈哈大笑道:“好條件,一件比一件有勁。令友沒打聽這五萬銀子到底是誰的麼?”二老說:“敝友也講到了,不管誰的,請俞鏢頭慷慨這一回吧!料想俞鏢頭人緣極廣,財大勢大,區區一點銀子,還不至於墊不出來吧!就拿這五萬銀子,交了朋友,也不是不值。”

  蘇建明仰面大笑,姜羽衝也不悅。兩邊說和的朋友越說聲音越大,眼看也要吵起來。那邊飛豹子板着冷麪孔,和俞鏢頭相對,也是一點謙讓的意思都沒有。鏢行羣雄早已看出此事並非口舌所能解決,不過在動手之前,仍盼望拿情面話,拿將來的後患,試着說合一下。俞門五師弟跛子胡振業看不慣飛豹子的驕豪神情,早有發作之意,被肖國英守備攔住,勸他稍忍須臾。

  兩邊嘵嘵不休,廊外忽有一陣腳步聲,雙方在場的人都張目外看。鏢行所設巡風的人沒影兒魏廉急急走進來,到俞劍平耳畔低聲回報道:“三叔,我們三嬸到了。”子母神梭武勝文所派的卡子,也奔進來兩人報道:“一羣鏢客和一乘小轎已然繞道過來了。”鏢客都知道來的是後一撥人。子母神梭武勝文也明明曉得是踐約的鏢行朋友,只裝作不知,故意問道:“這又是哪位朋友來了?”邊說邊吩咐手下人趕快迎接。俞劍平忙道:“不必費心,教他們自己進來吧。”吩咐魏廉領他們進來。

  這後到的鏢客,有馬氏雙雄等人,也是被斷橋阻住。不過,俞、胡等人能借竹槓木板,現搭浮橋,空身渡過,他們末一撥因有俞夫人一乘轎,只可繞過,所以落後一步。繞小溪來到廟前,俞夫人下轎,劈頭看見黑鷹程嶽和魏廉,忙問見面情形如何。程嶽答說:“師父已和飛豹子對面搭話了,看情形很僵。這飛豹子確是從前的袁師伯。”俞夫人道:“哦!”忙與馬氏雙雄等一齊往廟中走來。

  剛進山門,山門左右伺立的豹黨,頭報已經進去,第二報把俞夫人盯了一眼,抽身也往裏走,低聲報道:“當家的,武莊主,他們的人又到了。”武勝文道:“我們知道了。”豹黨道:“裏頭還有一位堂客呢,四十多歲,不知是誰?”飛豹子聽了,渾身一動,衝口說道:“哦,她真來了!”忙向子母神梭打一招呼。子母神梭武勝文站起來,對俞劍平道:“俞鏢頭,我們聽說您還邀來女客,估摸是您夫人吧?久仰俞夫人是女中豪傑,我們禮當恭迎。”與飛豹子一齊抓起長衫,披在身上。俞劍平縱然老練,也覺得耳輪一熱,忙說:“袁師兄,您請坐,這是您的師妹。……”飛豹子早已走到殿前了。

  俞夫人恰好走進來,與飛豹子袁振武在院心甬道上迎面相遇。黑鷹程嶽隨侍師母,微微用手一指道:“師母,這就是飛豹子,袁師伯。”飛豹子旁邊也有一黑麪青年悄告道:“當家的,這就是俞某之妻。”師兄妹分別三十年,此日此地重逢。俞夫人丁雲秀張眼一巡出迎的羣豪,唯有飛豹子身高。丁雲秀停眸一看,豹頭虎目,形容魁偉,依稀可憶當年;只老態已呈,鬚眉如戟,額紋很深,身量好象更高了一些,輪廓意氣大致不異。

  飛豹子虎目橫盼,先打量這後進來的一羣鏢客。眼光一巡,二十多位高高矮矮,老老少少,個個都不認識。最惹他注意的,還是俞夫人丁雲秀。飛豹子向衆舉手道:“諸位剛來,失迎!失迎!請往裏邊坐!”眼角旁睨,重掃到人羣中稍稍落後的丁雲秀,陡然生出奇異之感:“這就是她?……她這樣了!”在他心目中,丁雲秀本是一個嬌小玲瓏,穿鵝黃衫,系長裙的十八九歲的少女。身量略矮,瓜子臉,櫻紅脣,皓齒明眸,梳着長長的髮辮。一別三十年,據聞她的兒女已經長成,想象着她必很老。

  飛豹子自在腦中塑造了另一幅景象:矮矮的一個老婆婆,雞皮皺面,腰背微俯。而今對面相逢,竟跟他的想象不相同,可也跟他以前的記憶全不似。果然女大十八變,何況三十年?飛豹子僅增老態,丁雲秀不但年華已增,又已從閨閣少女變爲少婦,又由少婦變爲兒女成行的中年婦人,不但姿容體態全變,就是風度,一切都與飛豹子夢想多年的模樣神情相去甚遠了。她從前是七分閨秀丰姿、三分武林英氣。有時她處事決斷,頗見明敏;有時她又脈脈含情,流露出小女兒的癡態。看待自己,跟同胞兄妹一樣,向不見外,倍有親情。現在她可就大相徑庭了,這不是一個精明幹練的主婦麼?三十年前的她,怎麼一點也不留痕跡了!

  只見她一看飛豹子,臉上也帶出憶舊之情。雙眸凝定,頗露悵惘,但只一愣神罷了。轉眼間,她臉上現出莊嚴、敏練的微笑出來。先“哦”了一聲,又叫了一聲,道:“哦!袁師兄三十多年沒見,您上哪兒去了?我們都掃聽您,一點消息得不着。您比以前更壯碩了!”上前襝衽,深深一福,辭氣似很親近,態度上有着更多的謙恭,而且帶出點世故。飛豹子悵然了,情不自禁,也把雙拳一抱,道:“師妹,你……你好啊!”他把瞪眼不認賬的話全忘了,不由衝口吐出真情。

  飛豹子心上有些亂亂的了,頓憶前情,不勝感喟:“這是當年帶珊瑚耳墜、穿鵝黃衫的那個垂髫小女娃麼?這是管我一口一個‘袁二哥’,叫個不住的那個雲秀師妹麼?”現在,立在迎面,向他含笑襝衽的,乃是一箇中年灑脫婦人,窄袖長裙,削肩纖足,氣度很謙和,禮貌很周至,儼然是大家主婦。當年那個嬌癡小女孩哪裏去了?“變了,人全變了!”飛豹子心上感到莫明奇妙的淒涼,眼光旁掃,看到了俞劍平,騰地一股熱氣往心上一撞。他登時想起三十年前的隱恨。

  這時丁雲秀妹子很懇切地問候他,他又驀地想起自己三十年前,自從姜大師兄被逐以後,自己在丁門代師掌教,丁雲秀師妹也跟自己學拳。自從師父太極丁的愛子夭亡以後,自己更替老師主持家門瑣事,不時出入內宅,和雲秀師妹見面接談。自己彼時在丁門,儼然是掌門師兄,又儼然是當家大哥。師父師母看待自己如親兒子一樣,這小師妹也把自己看成親骨肉,有了事就要找自己辦。甚至買花粉,也專找自己,不用長工;嫌長工蠢笨,買的不好。一天不知聽她叫幾回“袁二哥”!她跟從自己練拳,丁老師也命自己給師妹領招、墊招。自己那時每天見她梳兩個小辮,或垂着雙髻,把頭一擺,那耳垂的珊瑚墜子便打鞦韆似地亂晃。她小時整天在箭園玩耍,她輸了招,就嚷:“哎喲,二哥,你瞧你夠有多愣呀!”她贏了自己,就格格地笑,管自己叫“傻袁二哥”。如此同堂學藝,直到她十六歲及笄之後,方纔形跡稍疏,可也免不了天天見上幾次面……

  突然,飛豹子又把俞劍平瞪了一眼,想道:“突然俞振綱這小子帶藝投師來了,拿着郭三先生的信,進門就磕頭。丁老師竟會收下他!他這小子單會使的這一股軟勁,不言不語,悶着頭苦用功,教什麼,練什麼。說他笨,一教他就會;說他詭,又一錐子扎不出血來。跟別的同學也不很來往,可是胡振業他們全喜歡他,說他性子隨和,沒有架子。看他很瘟,不知怎的,竟會跟丁老師投了緣。我卻不會這套,我代師父傳藝,很認真地教他們,一點也不藏私,他們倒全怵我,說我比老師還厲害!我受累不討好,我也不管,我只求良心上過得去,我替老師辦事,盡心盡力,我也不是爲買好。哪知,結果弄了個廢長立幼,把我刷了,把姓俞的拔上去了。我有好心沒好報!我一想,拔腿就走;出離丁門,另行創業。他們全說我性子暴,不能成事,說我沒有堅忍性,哼!我如今竟忍了三十年!……”

  飛豹子年老健忘,獨於師門廢立一事,是生平最深的隱恨,一點忘不下,半點丟不開。一想起廢立,就跟着想起俞劍平和丁雲秀師妹。雲秀的倩影不時在他心中打轉,而今丁雲秀本人立在他面前了,可是不對,這不象當年那個師妹!

  飛豹子在遼東創業,娶了快馬韓的愛女昭第姑娘,並且承接了快馬韓的基業,把它擴大起來。他已與昭第生了一女。現在他面對雲秀師妹,又想起這遼東之妻韓昭第:“昭第這娘兒們,當初我也真愛她,她也真可愛。”

  昭第二十幾歲時,辦事很麻利,說話很脆,生得又不醜,長身量,大眼睛,桃腮朱脣,頗富頎美;就是旗裝大腳,飛豹子好象對她這腳有點介介。因爲他是關里人,又不在旗。然而昭第很知疼愛丈夫,性子很倔強,對丈夫竟能百依百順。飛豹子和她伉儷之情很深,或者說甚於原配。只是近幾年,昭第娘子上了年紀,有點不修邊幅了,光腳不穿襪,說話嗓音又粗,脾氣越來越近男性,一味闖奢,似乎漸漸缺失了女性的柔美。

  夫妻倆每一拌嘴,飛豹子就不禁想起了丁雲秀師妹,別看是武師之女,身會拳技,到底是名門閨秀,另有一種風韻。記得她未語先低頭,說話先紅臉,凝睇掩笑,似嬌羞,非嬌羞,另有一種醉人的風度。她實是大家小姐。丁老師本是山東富豪,累世簪纓,家教好,閨訓嚴;不說別的,她嗓門先比昭第柔細,她又身子骨很嬌小,非常的婉媚。

  昭第這娘兒們,人並不醜,可是她近來的嗓門真是討厭極了。女人真怪,幾年就變,今日的昭第不是初嫁的昭第了。還有那個紅衣女俠高紅錦,又是一種派頭了。……飛豹子忽又想起了高紅錦。高紅錦是他生平所遇三女子的第二人。

  高紅錦是個女俠,曾和飛豹子在鷹爪王家邂逅一會。這個少女本比袁振武年歲小,卻慣裝大姐,把袁振武看做小弟弟。袁振武幸入王門,紅錦女俠頗有助力。不幸她既嫁而亡其夫,犯了案,劫財逃罪出關,開黑店,做女賊,和飛豹子重逢。豹子因事出門,中宵宿店,誤在紅錦女俠所開的賊店裏。紅錦施薰香,暗算飛豹子未成,反遭飛豹子暗算,把她活活擒住。

  他倆已不相識,飛豹子恨她殺人不眨眼,竟把她捆上,剝去衣服,捆在曠野林中,教她不再害人。如不被狼吃,算你女賊走運。忽然間天明,彼此相認。紅錦女俠本于飛豹子有恩,飛豹子忙放了她,叩頭賠罪。紅錦羞忿,就要自殺。飛豹子跪求不已,二人後來終成膩友。可是這一來,發生事故了。昭第娘子吃起醋來,找上門打架。兩個女子對罵,不留餘地。飛豹子左右作人難。——這是以往的事了。飛豹子重遇當年師妹,此時不由把他生平所遇這三個女子,作一比較。

  他的妻昭第娘子生長遼東,完全變成旗下婦人了;紅錦女俠卻是豪情逸致,放浪不羈。雖然孀居,偏好修飾。她也四十多歲了,姿容本美,打扮起來,淨往少俊上裝飾,輕描淡抹,渾身噴香,另有一種迷人的性格,忽嗔忽喜,不即不離,形跡上滿不在乎。故意招惹昭第捻酸,她才笑得前仰後合。她是很放肆,可又惹不得;突然挑起過節來,又凜若冰霜。

  飛豹子未曾不笑她狂,也暗嫌她裝蒜裝蔥;可是唯其她這麼裝蒜裝蔥,才格外襯出她的特殊風格來。她實在是個尤物,放誕自喜,天矯絕倫,難斷她爲貞爲淫。於是飛豹子情不自禁,未免又回憶到這個師妹身上。固然使君有婦,羅敷有夫,但這少時的記憶苦難磨滅。他自想:還是大家女兒,全不見半點輕狂,淡而不厭,令人神往。

  飛豹子悠然存想,直到入關,還懷着這樣的癡想。而今抵面相逢,咦!丁雲秀整個人全變了,面龐依稀猶昔,儀態早換了另一韻調。他就恍然自失,爽然自笑。四十多歲的婦人,再有嬌羞,豈不可笑?可是他記得最清切的,正是那個垂髻少女的嬌笑!……

  飛豹子腦海如風車似地旋轉,登時把舊夢揭破,片片皆空。丁雲秀很謙虛地敘禮,問好,賠笑着叫師兄。問師兄:“多早晚進關的?二師嫂可好?小孩都大了吧?您跟前有幾位令郎?都有多大了?”意氣殷殷懇懇,且不談討鏢的話,只向俞劍平望了一眼,微含叩問之意,似乎說:“你們面談的情形怎麼樣?”這時候夫妻自不便私談,但察顏觀色,已經揣想過半。

  丁雲秀看了看飛豹子,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。飛豹子板着臉,右手平舉鐵菸袋,一袋一袋地吸旱菸。俞劍平又象平時,面籠着和光,吻含着謙笑,可是劍眉微鎖,從眉心豎起兩三道深紋,知道他正在強捺怒火。飛豹子口噴煙霧,昂立如僵石,瞠目似望洋。丁雲秀忍不住向自己丈夫招呼:“劍平,你見過袁師兄了?你過來。……師兄,我們就在這兒給您請安吧。”

  俞劍平往前邁了半步,夫妻倆丁字形和飛豹子對面。鏢行羣雄有的就搖頭,一羣豹黨鴉雀無聲,聽他們交涉。今見俞氏夫妻又要雙雙行禮,就把眼珠子齊盯着俞劍平。俞劍平又將雙拳當胸一抱道:“我和師兄談過一會了。”似乎一彎腰,飛豹子撤身退到一邊道:“這可不敢當!”不再答理俞氏夫妻,卻一揚面,對着剛進來的鏢行羣雄,很恭敬很謙虛地長揖到地道:“諸位纔來,我很失迎。這裏不好請教,請上大殿吧。”側身擡手一指迎面大殿,他自己先走進去了。俞夫人雖早已料到袁師兄的爲人,到此時究竟不免臉色微變。子母神梭武勝文從旁幫腔道:“諸位,這大殿很荒廢,小弟勉強教人收拾了一回,還可以坐談。俞鏢頭、俞夫人,就請令友到這裏邊來吧。”

  丁雲秀忙說:“那很好,我們謝謝!您閣下貴姓?是我們袁師兄的令友武莊主麼?”回答道:“不敢,在下武勝文,是本地人。我們這位袁朋友他久慕俞鏢頭的拳、劍、鏢三絕技。現在天已不早,人已來齊,就請指教吧。”旁邊一個豹黨道:“比試場子就在這邊。”

  霹靂手童冠英且怒且笑,插言道:“俞奶奶,您請上殿吧。剛纔人家已經明點出條款來了,我們中間人還沒顧得對俞鏢頭說呢。……諸位到場的英雄,我們江南鏢行既然冒昧前來觀禮,諸位就請放心。別忙,含糊不了。”

  鏢行大衆全進了大殿,豹黨羣雄也絡繹進去。俞氏夫妻和胡、肖二友都想找到飛豹子跟前,當面剴切一說。霹靂手童冠英和夜遊神蘇建明,恨豹黨驕狂無禮,一進大殿,竟大聲把那三條條款當衆描說出來:扣留鏢旗,不準再走鏢;勒令閉門,不許再收徒;最甚的是末一條,鏢銀只退還十五萬,硬扣下五萬,逼俞劍平賠補出來,設宴普請江南武林;又要懸錦標,設擂臺較技,誰得勝,誰把這幾萬銀子拿走。這簡直折人折到底,又擰兩道彎!

  鐵牌手胡孟剛、奎金牛金文穆、蛇焰箭嶽俊超首先動容,發出“咄嗤”之聲;胡孟剛跳起身來,就要大嚷;十二金錢俞劍平顏色微變;俞夫人丁雲秀剛剛來到,驟聞此說,也不由愕然:“袁師兄就折人折到這樣!一點舊情誼也沒有了麼?”遂也欠身,要向豹子發話:“師兄真格地開這大玩笑麼?”可是還沒容她說出來,他們那兩個師弟胡振業和肖國英,早已朗然遞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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