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六十四章 飛豹負怒訪同門

  黃烈文的住處不遠,即日找到門前,見了面,具述來意,並請他同去找謝振宗。黃烈文乍見俞夫人丁雲秀,少不得寒暄數語道:“久仰十二金錢俞鏢頭賢伉儷的威名,今日承勞先施,理當效勞。不過令師弟謝振宗謝八爺早不在此處,已經上直隸省去了。他倒說過,兩個月以後還要回家,如果這樣必到舍下歇腳。快馬袁究竟在何處,鄙人並不知道。謝八爺的落腳處,這裏倒是留下地名了。等他回來也可以,由我寫信催他速回也可以。”

  胡振業道:“謝老八跟我一樣,也矇在鼓裏呢。只道劫鏢是劫鏢,失鏢是失鏢,和袁老二進關是兩樁事呢。他若曉得劫俞三哥的鏢的就是袁老二,他也不能脫心靜了。黃先生,你就費心寫信,催他趕快回來吧。可是的,三嫂子,催謝老八上哪裏跟咱們見面呢?”

  俞夫人躊躇不能立決,海州、阜寧,全是尋鏢人約定接頭之處。不過現在聽說俞劍平已從苦水鋪轉赴寶應去了。因問黃烈文和肖國英,海州、阜寧、寶應三處,應指定何處相宜。肖國英道:“師姐不是接到豹子的畫柬,上面不是提到寶應湖、洪澤湖、大縱湖三個地名麼?袁老二多半就在這三湖附近。我們還是約定在寶應聚會吧!”黃烈文道:“肖老爺卓見很對,我就這麼寫信吧。貴同門馬振倫馬六爺住在草橋鎮,離駱馬湖不遠,沿運河南下就到,上寶應縣,恰好順路。”

  黃烈文急忙寫好了信,俞夫人命弟子石璞轉赴附近鏢局,火速發出去。第二步就該找馬振倫了。胡振業道:“黃先生,你跟我們馬六弟也認識,索性也有你一份,咱們全陪着三嫂子同去一趟。”黃烈文面對肖國英說道:“馬六爺的府上,我倒去過。不過這一樁事,乃是你們太極門門內起了爭端,我一個外人,摻在裏面,恐怕說話不便。我看,還是由我領到馬宅門口,然後俞夫人和肖老爺、胡五爺,你們三位進去,同他開誠佈公地說,煩他出頭了事。他或者不致於推託。……”

  肖國英道:“黃先生,我們一見如故,有高見盡請明白指示。你以爲他要推託麼?”胡振業道:“黃先生說的很對,馬六弟如今娶妻生子,安居樂業,他也許想着多一事,不如少一事。我們陪着三嫂子,先去探望他,再給他老婆孩子帶點禮物,咱們也學袁老二那一手。彼此都是同門,俞三哥可是掌門師兄,又是失鏢受害的人,他總得向着掌門師兄。他難道放着掌門師兄不幫,還要暗幫當年負氣出師門、今日劫鏢犯法的袁老二不成?咱們走吧!”黃烈文因胡振業堅辭敦促,也慨然答應了,說道:“我們先找找馬六爺試試看。”大家立刻分乘轎馬,又由魯南十字路集,前往蘇北草橋鎮。

  馬振倫是住在江蘇新安縣草橋鎮鎮南,距駱馬湖不遠。這駱馬湖昔年也是水寇潛伏淵藪,後來被漕督痛剿,近年才告肅清。馬振倫自出師門,沒幹鏢行,他和謝振宗各走一條路。中年以後,北遊冀魯,觀光燕市,不久發了財,甫逾中年就舊家務農,在駱馬湖邊買下數頃稻田。有妻有子,有家有業,已然成爲當地紳士了。

  當年他在師門和二師兄袁振武交情最深。後來大師兄被逐,師門突有廢立之舉,俞劍平以三師兄持掌門戶,繼承薪傳,袁二師兄怒出師門,飄然遠行。他當時曾加勸慰,袁振武沉默無言,終於藉故出走,從此一別三十年,聲息不聞。

  直到今春袁振武猝然登門相訪,只帶着一個青年攜來不少禮物。人事變,遷兩人抵面幾乎不相識,及至通了姓名,這一對老朋友方纔感慨相認,互訴別情,不過談起話來,袁振武總是少談近事,多敘舊情。自承是在關外混了些年,如今說不上衣錦榮歸。只是年老思鄉,苦憶少時舊伴。跟着打聽師門人才,又打聽俞劍平夫妻近年的生涯,又打聽江南武林後起之輩都有什麼人。盤桓數日,袁振武就告辭走了。

  馬振倫久遊冀北,不熟悉江南武林情形,乍與老友重逢,只想到彼此念舊罷了。就是袁振武留下的禮物過於豐厚,在他想來這是關東土產,也不算什麼。但是不久江北突然傳說,有一豹頭大盜出現,此人年約六旬,遼東口音。馬振倫聽了,不覺愕然。跟着豹頭大盜邀劫二十萬鹽鏢的事又喧騰起來,馬振倫心中又是一動。不過他住的地方較僻,只知被劫的鏢銀是海州鐵牌手胡孟剛承保的,還不曉得與俞劍平有關。

  直到月前馬振倫因事赴淮,與同門師弟謝振宗相遇。馬振倫說起當年的師兄袁振武久傳已死,現在突又出世。謝振宗就說起掌門師兄俞劍平鏢局久收,鏢旗突又被拔。兩人起初詫爲奇聞,並未深想。謝振宗忍不住向馬振倫打聽袁振武的近況和落腳地點,又問馬振倫可知劫鏢拔旗的豹頭大盜的來路麼?把兩件事捏在一起問,問者無心,聽者不由一驚。馬振倫忙說道:“不曉得,不曉得!我久已不在外邊混了。”他急急察看謝振宗的臉色。哪知謝振宗此刻正有急事纏身,要馳赴直南。他雖有心助俞,只是分不出空來。他現在不過帶口問一問,教馬振倫多留點神,好給本門師兄幫個忙。

  馬振倫也是久涉江湖的人了,心中着實吃驚,表面神氣不露。和謝振宗談了一陣,告別而去。回到家來,謝絕交遊,把妻子家人全囑咐了一遍。……只隔了一個多月,丁雲秀和胡振業、肖國英便登門相訪來了。

  胡振業、肖國英兩個男賓騎馬先到,上前叩門。一個長工迎出來,把名帖接過一看,也不往裏回稟,便說:“二位老爺,我們當家的上北京去了。”胡振業道:“怎麼,他多咱進京的?”長工道:“走了好些日子了。”肖國英就說:“管家,我告訴你,我們是你主人的老朋友,盟兄弟,你把名帖拿進去。主人不在家,少爺可在家吧?少爺不在家,就見你們大奶奶。你們大奶奶是我的六嫂,你明白了?”長工呆頭呆腦,恪遵主命,仍不肯回稟。胡振業生起氣來,嚷道:“馬老六好大的譜兒!”正要逼長工回稟,女客丁雲秀坐着轎也到了。

  客人一定要進去,長工一定不回稟。胡振業怒極,要打長工,連肖國英也動氣。把長工一推,硬往裏闖,回頭對丁雲秀說:“三嫂不是見過六嫂麼?索性一直往裏走就完了。想不到馬六爺府上,比王府規矩還嚴。管家,莫非你想要門包麼?”男女客一涌而入。丁雲秀明知失禮,也無可奈何。

  胡、肖二人闖進二門,就大聲喊馬振倫的名字,裏面已經聽見吵嚷,長工攔不住,也跑進去回稟。馬振倫的長子馬元良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。他急忙迎出來,一見丁雲秀夫人,忙又抽身,喊他母親:“媽媽,媽媽,客人來了!”

  馬振倫之妻朱氏是個很老實的婦人,也慌忙迎出來。胡振業和肖國英站在庭心,讓丁雲秀在前,俞門弟子石璞提禮物跟隨在後。朱氏道:“哎喲,這不是俞三嫂子麼?你老從哪裏來?”胡、肖就拱手搶着叫六嫂、六弟妹,邁步直往裏走。忽從堂屋跑出一個小孩道:“媽媽,我姐姐說,把客人讓到客廳吧。”胡、肖二人不聽那一套,還是往堂屋走。馬元良已猜知來客是誰,忙迎面攔住,作揖請安,叫了聲:“師叔!”胡振業道:“好小子,我是你五師伯,你不認得我麼?”

  母子二人幸虧迎接得快,把客人擋住了。往客廳裏讓已然不行,忙往東廂房裏讓。進了東廂房,馬元良母子先致歉意,說是:“鄉僕無禮,不知回話,也因爲村居少客,一見來了這些客人,主人又沒在家,他就糊塗了。”胡、肖大笑道:“我說呢,我哥倆陪着三嫂,大遠地專程來看望六爺,怎麼竟擋駕不見呢。六爺是真的沒在家麼?多咱出門的?”朱氏道:“他走了一個多月了。”馬元良道:“家父走了三十多天了,是一個朋友邀出去的,上北京去了,回來的日子還不一定。”

  母子二人各答各話,被丁雲秀和胡、肖二友隔別詢問,起初答的還對碴。等到獻過茶,坐久了,越談越深,越問越多,可就答對得不一致了。但是話碴儘管不盡相符,話頭落到終結,全都說馬振倫早已離家,歸期無定。

  丁、胡茫然相顧,怦然動疑,更向他母子打聽袁振武春來相訪的事,和留下重禮的話。這母子二人登時變色,一齊否認,都說:“倒聽說有位姓袁的朋友來過,眼生得很,我們都不認識。他只來了一趟,談了半天就走了,倒留下點水禮,也不值錢。”胡振業對馬元良道:“小子,這姓袁的客人,就是你從前的二師伯,我不信你爹爹就沒給你引見麼?”馬元良道:“沒有引見。那天趕巧我不在家,我一點都不知道。”胡振業道:“六弟妹,你總知道吧?”朱氏忙道:“我也不知道,他的事一向不告訴家裏人的。……三嫂子大遠地來了,家裏留下誰看家了?”

  母子極力往旁處扯,但也不問俞劍平失鏢的事,好象還不曉得。禮貌還很周到,談了一會,買來許多茶點。男女三客套問良久,不得邊際。胡振業尋思了一會,正想揭開了明問,肖國英已先發話道:“既然六爺不在家,現在天不早了,我哥倆先回店。三嫂子,你老就住在這裏好了。我說六嫂子,我們來了這些人,恐怕家裏住不開。我們住店去,你給三嫂子騰個住處。你們是老姐們了,可以多談談。”說着就站起來,拍着馬元良道:“老賢侄,這兒哪裏有店房?”石璞也站起來說:“五叔、九叔,我留在這裏吧。六嬸子、馬大哥,你不用費事,只給我師孃預備一個牀就行。我不要緊,哪裏都能一躺。”

  母子二人不覺抓瞎,但不能把女客推出去。胡振業看着肖國英,忍不住又怒又笑。怒的是馬振倫不顧師門誼氣,怎麼竟避不見面;笑的是肖國英守備正顏厲色地使壞主意,擠兌小孩老孃們。丁雲秀在旁邊聽着不得勁,又見朱氏窘得臉紅,忙攔道:“六嬸,你可不要張羅,我們是因爲旁的事路過這裏。家裏若是不方便,我到外頭找店去吧。”朱氏更沒了主意,連話都不知道怎麼答對好,只看着兒子發怔。馬元良又是個年輕孩子,也不會說客氣話。丁雲秀和胡、肖全站起來告辭,朱氏這才說道:“嫂子,吃了飯再走吧!”

  丁雲秀上了轎,胡、肖等上了馬,徑回店房。黃烈文已在店中坐候,忙問:“見着馬振倫沒有?”胡振業道:“沒在家。他躲了!”丁雲秀低頭琢磨,這一來竟出她意料之外。明知馬振倫與袁師兄相厚,但那一面早離師門,自己這一面乃是太極門掌門戶的人,彼此厚薄之間,馬振倫似乎不該袖手坐視本門挫辱,反倒幫助劫盜。可是他現在竟躲出去了,莫非存着坐山觀虎鬥的心麼?

  丁雲秀是個很機智的人,此時當局者迷,竟沒猜出馬振倫的心理。馬振倫惟恐別人疑他與飛豹子同謀,他真要赴北京,不過今日還沒有成行。數人在店中議論,還是黃烈文猜測一會對胡振業道:“馬六爺在本地已是紳士了,我看他不是忘舊,實是畏禍。此刻他也許躲在家裏,也許藏在朋友家中。不知二位登門,可曾明述來意麼?”胡、肖道:“我們只見了一個糊塗老孃兒們,一個小屎蛋孩子。他們一個勁地往外推,一問三不知,可教我們對他說什麼?”黃烈文笑了,對丁雲秀道:“本來這話不是說給六爺的家眷聽,是教他傳給六爺本人聽。我看俞夫人應該再去一趟,把來意透透徹徹說明,打算怎樣煩馬六爺出面,也該開誠佈公,一字一板說周全了。回頭馬六爺一琢磨,是煩他做說合人,不是教他賣底,他自然無須避不見面了。”

  胡、肖一齊沉吟道:“這話固然有理,可是我跟他同門多年,他並不是怕事的人呀!我猜他一定暗向着袁老二。”黃烈文道:“所以呀,你們是至近的同學,還這麼猜度。他是個聰明人,也這麼一反想,自然更要潛蹤匿跡,設法逃出漩渦了。這不是小事,這是二十萬官帑的重大劫案。在快馬袁固然不怕,一出關便是他的天下。馬六爺如今乃是安善良民,他豈肯坐守在家,等着打掛誤官司?你們疑心他通匪,他自然受不了。你們替他設想,你們不疑心,快馬袁疑他賣底,他也受不了。當然越躲得遠越好。但如你們打開窗戶說亮話,懇切請他說和,不逼他賣底,也不擠他幫拳。他自然爲顧全兩方情面,要很高興地出頭了事了。”

  丁雲秀聽罷,首先讚揚道:“黃先生推測人情,真很細微。馬六弟在師門,也很承先父喜愛。他素日和外子交情也很好。我真想不到他會規避。如今經黃先生這一解說,真是洞若觀火。五弟、九弟,我想馬六弟也決不會翻過來幫着袁師兄的,他只是誰也不願幫,誰也不敢幫罷了,黃先生說的很對。這麼辦,現在天色尚早,我自己再折回去一趟,跟馬奶奶開誠佈公說一說。不過我看馬奶奶是老實人,必定膽小怕事;馬六爺就算在家,她也不肯改口了。這可怎麼好?我們又不能在此久耗。”

  胡振業說:“三嫂你再去一趟。如果仍無結果,就煩九弟今夜探馬家大院,裝賊縱火,把馬老六嚇出來。咱們在旁邊等着,只要他一露面救火拿賊,三嫂子就上前揪住他,教他出頭說合。黃先生你說這主意好不好?”黃烈文笑道:“好自然是夠好的,只怕肖老爺一位現任武職官員……”胡振業道:“哎呀,我忘了這個了。九爺,你現在是都司遊擊、四品大員了,怎麼着,你肯替本門師兄,再裝一回賊麼?”肖國英臉上一紅,哈哈大笑道:“五哥真會挖苦我,我也是朝廷命官,你教我夜入民宅,我還在官場混不混?五哥出這個招,你怎麼不來一手?”胡振業笑說:“我倒想去,你看我這條腿,可怎麼辦呢?”

  丁雲秀道:“五弟不要教九弟爲難了,那不成了笑話了。我先去一趟,回來看情形,再想第二步辦法。”遂吩咐五弟子石璞,重叫來小轎,立即重赴馬府,石璞仍然跟隨。……這一去,直隔過兩個多時辰,店房已經掌上燈,丁雲秀方纔回來,面上怏怏不快。任憑她開誠佈公地說,馬奶奶母子仍然堅說馬振倫確已離家,確是歸期無定。丁雲秀告訴了胡、肖。胡、肖道:“也許真不湊巧,真出門了。”石璞道:“不太象,弟子這回跟師孃重去,馬家的人更顯得驚疑。他家那個長工也嘀嘀咕咕,聽他跟那個小姑娘搗鬼,口氣上似乎馬六叔不但沒出門,還在宅裏潛伏着呢。”又道:“師孃,我看我們今夜真該去踩探一下。”

  胡振業大喜道:“石璞,你真有這份膽量麼?”石璞道:“只要師母準我去,我一個人去都行,不過得請五師叔、九師叔在外面給我打接應。”胡振業把跛腿一拍道:“好小子,你師父沒白疼你!你九叔怕失官體,不敢去,咱爺倆去,黃先生,你怎麼樣?”黃烈文道:“探是可以探,不過探的結果,只使咱們心上明白而已,用處一點沒有。馬六爺既不願出頭,你們就是看見他,也沒法強人所難呀。”胡振業怒道:“那倒不見得,掌門師兄有難,同門諸友該出頭幫拳。他敢說個不字,由我胡老五說起,那就不行!我胡老五就要替俞三哥行家法。”胡振業大發脾氣,鬧了一陣,就跟石璞盤算;要教石璞假裝強人,夜入馬宅。馬振倫如果在家,勢必挾技捕盜。把他誘出來,胡振業就趁勢上前質問他,強迫他出頭了事。因說:“這樣辦很穩當,九老爺總可以跟我去吧?”

  轉瞬入夜,胡振業催促石璞換夜行衣,背刀出店。丁雲秀覺得不妥,一時沒法攔阻。黃烈文忽然發話道:“五爺,你先歇一會兒,您先教我去一趟,行不行?我跟馬六爺也是熟人,我又是局外人,他見了我或無疑慮。”丁雲秀忙道:“黃先生能言善辯,您就辛苦一趟吧。五爺,您回頭再去打接應。”胡振業道:“三嫂子不願我去,我就不去。不過黃先生肯去,也總得教石璞陪着:一來給你領道,二來也教他看看這位六師叔夠多大架子!”黃烈文微笑道:“好,就是這樣,石老弟,咱們走。”與石璞長衣出店,走到暗隅,把長衣脫下包好,背在背後,施展飛騰術馳奔馬宅。耗近三更,從鄰宅上房往內偷看。哪知此時馬振倫家早有了防備。

  丁雲秀這次登門,來得突兀,正把馬振倫堵在家中,故此馬的妻、子俱各惶遽。等到丁雲秀二次親訪,馬振倫備知來意,忙忙地避出本宅,藏在鄰舍。天晚客去,他跳牆進家,把長子馬元良、次女馬元芳都密囑許多話。自己竟出離本鎮,投奔他鄉。他仍然不放心,半夜又溜回來,登高遠眺。——黃烈文、石璞跟着就來窺探了,馬振倫暗暗不悅:“自己一清二白,怎麼三師嫂竟來踩探我?”

  這時候,馬元良和馬元芳兄妹二人,預遵父囑,更換短裝,各持兵刃,站立在庭心。庭院四角,立着四盞戳燈,兄妹一個挺花槍,一個掄雙刀,打在一起,似系白日習文,燈下習武。馬元芳是個小姑娘,武功還沒入門徑,和馬元良本非對手。如今一招一式打得很慢,而且心不在焉,身手儘管施展,兩人四隻眼,四隻耳朵都張惶着四面。馬元良也只十七八歲,江湖道的事,夜行人的規矩,也不很懂,現在只是照計而行。天方入夜,他們便把街門上鎖,又在內宅立了一架木梯,兄妹輪流着巡視前後院。他的小弟弟馬元彤也跟着忙,他的母親也把各房的燈都點着了,將全宅照了個通明。人們若來偷看,可以不必費事。

  黃烈文與石璞從鄰舍上房,本來聲音很輕,但可以瞞外行,不能瞞內家;可以瞞不留神的人,不能瞞正注意的人。這兩人逼近馬宅,剛一探頭,犬吠聲便起,原來馬振倫家將兩條大狗全放出來了,項上都拖着長鏈。馬氏兄妹正在中庭,一刀一槍打得欲罷不能,十分膩煩。忽然聽後院狗吠,登時精神一振。兩個孩子住了手,互相告訴道:“你聽後院狗又鬧了。”上房中母親朱氏也聽見了,和尋常人家夜聞犬吠一樣,重重咳了數聲,跟着當門叫道:“元良、元芳,怎麼你倆還玩哪?你們聽聽,後院狗叫了。你爹爹沒在家,門戶得小心點,後門上鎖沒有?你們看看去。”

  馬元良提着花槍,馬元芳抱着雙刀,答應了一聲,往後院走,好象小孩膽怯,只到角門,探頭看了一眼,把狗吆喝了數聲,就大聲對母親說:“媽,這兩隻狗準是長工沒給它放食水,餓得亂叫。”朱氏道:“放了半盆剩飯呢,你們看看街門吧。”朱氏一勁地催這兄妹,這兩個孩子說什麼也不肯去。朱氏罵道:“這麼大的小子,那麼點的膽子。”氣忿忿地從上房出來,順手提一盞燈,直奔後院。兩個小孩吐舌縮頭地一笑,也跟隨過來。

  朱氏到了後門,忽然大喊了一聲道:“哎喲,不好,誰出去了,怎麼後門沒上閂?”登時譁噪起來,把長工也喊出,催着驗看各處。驗到前門,前門已加閂上鎖,朱氏放下心;忙又率家衆,重到後院,後門洞開,門扇半掩,實在有點懸虛。朱氏力逼長工出去查看。元良、元芳一看人多,似又膽大起來,催長工提燈。這小兄妹綽槍的綽槍,提刀的提刀,一直往後巷搜去了。家中只留朱氏和元彤,元彤害怕,直說:“媽媽,他們全走了,只剩咱倆了,咱倆進屋吧。”朱氏怒斥道:“這後門大開着,害怕又怎麼樣呢?”拉住元彤的手腕,提燈守着後門,等候長兒、次女及長工。但是一個迷迷忽忽的長工和稚氣未除的兩個兒女,竟象煞有介事地鬧騰起來,又象真追着賊似的,三人順後巷往前追,竟一去沒影了。

  元彤仍鬧着要回屋,朱氏似乎又害怕、又生氣,申斥罵道:“難道真追着賊不成?你哥你姐是小渾蛋,怎麼長工也這麼糊塗?把個空宅子丟下,光顧追賊,把家倒不要了。”朱氏一面罵,一面領着膽小的馬元彤,站在後門外,喊叫元良、元芳的名字。夜靜了,連喊數次,不聞應聲,朱氏連連頓足說:“不好!你爹沒在家,這兩個孩子別是真遇上賊了吧?不好,不好,賊要是追急了,就要拼命的!”朱氏越發沉不住氣,領着小兒子,往後巷一步一步尋叫過去。

  當此之時,馬宅前庭中院已成了“空城”。潛伏房頭的黃烈文早已看清一切,不禁搖頭。俞門五弟子石璞低聲說:“黃老師,我下去看看,你老替我瞭着點。”黃烈文道:“用不着看,這都明擺在眼前了。”話聲中,石璞忍耐不得,早如飢鷹攫免,一側身,掠空下跳,落到前庭牆隅。一挺身,張目四瞥,急奔正房,正房無人;抽身外竄,撲向兩廂,破窗一窺,明燈輝煌,一目瞭然,各廂房間並無一人。石璞就風馳電掣般改撲他舍,或穴窗側目,或昂然入室。急搜急尋,片刻之間,把全宅三進院落,火速勘完兩進,連跨院、內廁、廚房、柴棚以至囤米貯物的空舍全都勘完,又鼓勇搜到後院,後院更是空空。石璞抽身重到中庭,細搜臥堂。臥室也搜完了,在桌上抓了一把。躡足進了耳房,卻有一個奶母正乳着小孩盹睡,此外再沒人了。“六師叔原來真出了門,真是沒在家?”石璞琢磨着,仍自不甘心,這也亂探,那也亂翻,以爲還有許多細微處沒有搜完,瞭高的黃烈文已然口發胡哨催他速走,石璞仍不管不顧,又進了廂房。

  外面已聞履聲,黃烈文很着急,忙飛身下竄,把石璞捉胳膊揪出來,上房走去。正是這一揪,也好也不好。馬元良兄妹已經回來,再遲一步,就要碰上。可是廂房有一道夾壁牆,再遲一會就被石璞尋出破綻。

  朱氏和元彤、元良、元芳跟那個長工,施施然一聲不響,走進後門。一入內院,話聲始縱,朱氏不住抱怨元良,元良不肯認錯。黃、石二人剛退到鄰房,忙又蹲過來聽,影影綽綽聽那口氣,似有一個人影險被元良追上,元良還險些捱了一暗器。朱氏母子嘮叨着,把後門上閂加鎖,提燈將各處照了一遍,全都進了屋。黃烈文饒有心計,竟未看出真僞。元良母子早在各處門檻過道,人通行處,一一留下暗記,旁人摸黑一走,立刻改樣留痕。馬元良急入上房,往桌上一看,悄對母親說:“睡吧,媽媽。”朱氏往桌上一看,也點頭會意,女人膽怯,竟不敢睡。馬元彤才十三歲,膽子並不小,竟要出來看看。被哥哥攔住,強按着上了牀。那長工也迴轉門房,就枕大睡。

  馬宅一家子全睡下了,黃烈文和石璞窺望良久,抽身回走。出了小巷,石璞把黃烈文扯了一把,從衣囊內掏出一物,說道:“黃師傅,我們這趟沒白來。”黃烈文低頭看道:“是什麼?”街頭裏黑暗無光,看不出字來,用手摸索,知道是一封信,兩張信箋。石璞道:“這東西就在正房桌上放着。”

  兩人亟欲一觀內容,忙找一僻靜處,掏出火摺子一晃。俯身借光,還沒等看明,那邊“啪達”響了一聲,有兩個人影一閃。石璞忙將火摺子收起,與黃烈文奔將過去。前面人影低哨了一聲,原來是跛子胡振業和武官肖國英在店中等得不耐煩,也溜出來了。石璞道:“我一猜就知道是師叔。”胡振業一晃一晃地湊過來,問道:“你們搗什麼鬼?到底馬老六在家藏着沒有?”石璞道:“大概沒在家。”肖國英道:“你們看準了麼?”

  黃烈文笑道:“你這位令師侄硬闖進人家,把人家搜了一個夠,你問他吧。不過,這事情我總覺得古怪。”石璞道:“我搜着一封信,是馬六叔給家裏人寫的,我們還沒顧得細看呢。”肖國英道:“那麼,咱們快回店,看看信上怎麼說吧。”四個人舉步同往回走。忽有一條人影,從鄰巷出現,只一閃往南走去了,胡、肖全沒留神,黃烈文瞥見了,欲言又止。

  當下石璞隨衆回店,把偷來的信呈給師母看。信封標着:“煩駕寄至草橋鎮青石坊馬元良親拆,外附樂善堂虎皮膏二十帖。”信箋確是馬振倫親筆,說的盡是些家常瑣務和催租納糧等事。口氣象是第二封信,內囑元良約束妹弟用功,勿受佃戶欺愚等語。末尾才提到歸期:“此間事頗費周折,歸期須緩。如有妥便之人,可再捎銀五十兩,以資盤費。……”丁雲秀爽然失望道:“馬六弟沒有日子回來,我們只好不等他了。”

  大家傳觀此信,齊勸丁雲秀寫一封客氣信,給馬宅送去,詳述來意,敦請他重念同門之雅,出頭說和。同時定規下明日登程。丁雲秀便請黃烈文代筆,黃烈文依言寫完,念給大家聽,跟着伸臂一笑。

  胡振業道:“黃大哥,你怎麼總笑呢?莫非這裏頭還有什麼把戲麼?”黃烈文道:“那倒不是。也許我是多疑,我琢磨這封信,總覺其中有詐,我猜馬六爺並沒出門。”衆人問道:“他有什麼詐?”黃烈文道:“也許他料到我們必來搜他,他便將計就計,故留此信,教我們睹信斷望,催我們速離此地。”胡振業道:“有理!”把眼光又落到信上,搔頭問道:“到底你們探宅,還看出別的破綻來沒有?”石璞道:“我們窺望時,他們後宅門忽然拔閂脫鎖,他們說是有賊,一家子全都追出去了。這一點似乎可疑。”

  大家又亂猜起來,有的又要不走,打算重探,胡振業犯了脾氣,要跟馬振倫死耗,看他躲到幾時。俞夫人是個女中豪傑,素執謙和,可是內蘊烈性。丁雲秀微微一笑,對石璞道:“你五叔發脾氣,你也發脾氣?五弟、九弟、黃先生,我看此事不必強求。馬六弟跟我們夫婦縱然同學,人家既不願意幫忙,我們何必強人所難?我們明天還是趕緊上寶應縣去吧。”

  胡振業道:“去倒好去,馬老六膽敢在掌門師兄面前擺閉門羹,我不能跟他算完!黃大哥,有什麼高招沒有?請你儘管拿出來。肖老九,你別一言不發。你把你那官勢掏出來,施展施展,就說他是飛豹子的同夥,給他暗當窩主。”

  肖國英只是笑,黃烈文道:“胡五哥別生氣,你也得原諒他。二十萬大劫案,誰聽見也嚇一跳。馬六爺又不知我們的來意,又不知來的都是誰,更怕得罪了那一頭,退一步想,他自然要躲一躲,先聽聽風聲。但是,看人須往長處看,別看一時。這件事若講善罷,還得由五爺、九爺和馬六爺,你們哥幾個一同出頭私了。馬六爺若準知道我們這樣的打算,他樂得的給兩家說和,誰放着面子事不做呢?”

  胡振業笑道:“黃大哥真會說!這事誰都知道私了好,無奈馬老六這東西怕事裝鬆,藏起來不露面,這又該怎麼辦呢?”丁雲秀道:“黃先生體貼人情入微,您既說到這裏,想必另有高見,就請您費心指教吧。”

  黃烈文笑道:“我也沒有別的好主意。胡五爺大概忘了,我在此地還有兩個熟人,內中一個還是親戚。我們不妨託他們二位就近替咱們暗地訪察馬六爺的行止。我們明天走我們的。除這封信由俞鏢頭賢伉儷出名,另外再留下一封信,由五爺、九爺出名,措詞說得危急厲害一點,彷彿劫鏢一案,袁、俞之爭,馬六爺再不出頭,那就越鬧禍害越大,越沒法收拾。不但俞鏢頭傾家辱名,要一敗塗地;就是飛豹子,也要大禍臨身,罪無可逃。如今雙方勢成騎虎,欲罷不能,正盼着有人出頭和解,好藉此下臺。如此一說,馬六爺看着現成的人情,也許肯出頭一做。”

  黃烈文默體世情,說出此策,只是留爲後圖。大家都說有理,立刻這樣辦了。第二天黃烈文拿着信去託人。丁雲秀坐轎往馬宅辭行,依計再向馬氏母子懇切談了一遍,然後告別回店。立即由店房動身,離開駱馬湖草橋鎮,直赴淮安府。到了淮安,向鏢店同行打聽:俞、胡已由此處往南踏訪下去,現時大概已到寶應。俞夫人遂由淮安奔寶應,由寶應又趕到高良澗北三河地方,夫妻倆才得相會。……

  當下俞夫人和胡、肖二友,把前情對俞劍平和在場羣雄一一細說,俞劍平一聽,飛豹子業與師弟馬振倫先期會面,馬振倫竟避不出頭,對自己這個掌門師兄,擺出袖手旁觀的樣子來,在師門誼氣上,實在說不過去。俞鏢頭口雖不說,心中着實不悅。倒是胡、肖二友十分熱誠,見俞劍平劍眉微蹙,似透愁容。

  胡振業首先說道:“三哥,你不必過於懼敵!你別聽那麼說,什麼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,袁老二那點玩藝誰不知道!說真格的,他比三哥差遠啦。要不,咱們老師怎會不要他呢。趕明天咱們跟他見面,三哥你裝好人,跟他客客氣氣的,由我和肖九弟來抵面問他。咱們先跟他講面子,敘交情,以禮討鏢。他若識趣,順坡而下,就此善罷甘休。當真他犯渾蛋,恃強抗法,不顧交情,三哥你放心,咱們也用不着借仗官勢,咱們只把咱們太極門的門規拿出來。他侮辱掌門師兄,就是侮辱太極門師法。我和肖九爺定要跟他講個真章。”

  這是胡振業的主張,他卻忘了一節,飛豹子早已改換門戶,不是太極門中人物了。但是,明朝與豹相會,脫不開講江湖的義氣,論武林的門規,就明知情懇無用,也須姑備一說。智囊姜羽衝、霹靂手童冠英等,也都說道:“軟硬不妨全試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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