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個鏢師瞎轉了一圈,竟在李家集鎮甸外相遇。周季龍忍不住大笑起來。魏廉道:“我們簡直教鬼迷了。”九股煙喬茂似笑不笑的,衝着魏廉說:“嚇!你們兩位倒湊到一塊了。魏師傅,你不是上茅廁去了?你原來獨自個訪下去了,不用說,一定不虛此行嘍!”又衝閔成樑說道:“閔師傅,你怎麼也在這裏?店裏那兩個點子怎麼樣了,您都給撂倒了吧?”閔成樑搖頭道:“他們溜了。”
喬茂道:“咦,怎麼溜了?這可倒好,我跟周師傅把道也趟好了,地方也琢磨定了,淨等着閔師傅誘賊人入網了。剛纔我們撲回店去一看,敢情雞飛蛋打,剩了空房子!我這麼一琢磨,也許兩個點子要扯活,閔爺不肯放,綴下去了,我們才又翻出來。哪知道閔師傅也撈空把了!這可真是,怎麼回事?想必這兩個點子手底有活,拾着扎手?”說着,他又回顧周季龍道:“幸虧是閔爺,要是擱在我身上,一準是連我也得教他們拾掇走了呢。真險哪!”說着吸了一口涼氣。沒影兒魏廉聽了這些話,嘻嘻哈哈地冷笑了幾聲。
紫旋風閔成樑不由沖天大怒,抓着九股煙,厲聲道:“喬師傅,你說話可估量着點!我知道把點兒放空了,是怨我無能;但是事機不巧,我一路追下來,竟在這裏誤打誤撞,跟魏師傅動起手來,才把賊人放鬆了。我本來少智無才,只會說兩句閒話,但我不過奉了家師之命給俞老鏢頭幫幫忙,跑跑腿。說真的我本來就是廢物,我別耽誤了您的正事。喬師傅,請你訪你的吧,我別在這裏現眼了,我跟您告退!”一鬆手,忿忿地插刀甩袖,轉身就走。
鐵矛周季龍、沒影兒魏廉急忙一齊拉住,同聲勸解。喬茂也慌了,作揖打躬地告饒道:“閔師傅別怪我,我是加料渾人,我不會說人話!”平地風波地又鬧了一場誤會。周、魏二人作好作歹才把閔成樑勸住。周季龍特爲岔開這事,又問魏廉,出去這一趟結果怎麼樣?
魏廉笑道:“我本來沒打算踩探去,喬師傅疑心我匹馬單槍地訪下去了,其實我誠如閔大哥所說,我也是加料廢物,離開人,我半步也不敢多走。不過我剛從茅廁出來的時候,偶爾聽見窗外有人彈指傳聲,聽着好象夜行人通暗號,不由引起我多事了,要出去瞧一瞧,也許與鏢銀有關,我就翻牆頭跳出去了。不料出去一看,牆外並沒有人。我想,或者有人早溜了,我就信步瞎撞起來。一路瞎溜到鎮甸外,竟趕巧遇上兩個走道的人,搭伴急走,迎面而來。不知怎的,一見我,撥頭就轉彎。我立刻隨後趕,這兩人忽然施展起夜行術來。”
魏廉接着說:“我想,這也許是道上的朋友,出來拾買賣的。只是這麼一個小地方,怎麼會有綠林光顧?說是過路的夜行人吧,又未免太巧了,怎的偏會教咱們訪鏢的人碰見?當時我就上了心,把兩人綴上了。誰想我只顧跟綴人家,人家後面還有綴頭,反過來又把我綴起來,想着也怪可笑的。我就裝傻,連頭也不回,直着脖子往前走,耳朵卻留了神。我是要試試他們怎麼通暗號的。跟了一會兒,前頭那兩個人竟不進鎮甸,反向大路邊斜岔過去,繞奔西北。卻是他們走着走着,又不跑了,反而慢慢地踱起來。在我身後綴着我的那個東西,居然也把腳程放慢了。我們四人簡直串成了一串。果然又綴出幾箭路,前後兩撥賊通起暗號來。前面的兩個點子,一個矮個兒的,有意無意地忽把右手一曲一伸,立刻嘩啦一響,順手墜落下幾個銅錢來。”
閔成樑默然地聽着,聽到這裏,不禁出聲道:“哦,也是銅錢,你沒有拾起來看麼?”
魏廉說道:“誰說不是?銅錢墮地,我也想看看丟錢的人是不是故意留暗號,因此我藉着一提靴子的當兒,偷偷往後窺了一眼,我就俯身要拾地上的銅錢。我纔剛剛地一彎腰,後面綴着我的那小子,冷不防地給我一袖箭。他當我真不知後面有人呢!袖箭奔下三路打來,被我閃開。我一怒之下,揭開了假面具,並冒充官面,喝罵拿賊。我抽刀翻身,要料理這東西。……”閔成樑又插言道:“到底你拾起銅錢來沒有?”
魏廉說道:“拾起來了,要不是顧着拾錢,焉能挨他一袖箭?他發這一箭,明明是阻止我,不教我拾他們的暗號。這東西一箭無功,撥頭就跑,我撥頭就追。”喬茂也問道:“前頭那兩個人怎麼樣了?”
魏廉說道:“前頭那倆麼?你別忙,聽我說。我翻身追捕,這東西不知是什麼意思,總在西北一帶打轉,似乎不願跟我動手,又不肯離開此地。他的腳程好象不如我,眼看被我追上,這東西忽然口打胡哨,從那邊丁字路口道邊上,忽然又鑽出兩個人,他們竟想把我圍住。可是這兩人也全不是我的對手,竟又奔向高粱地,鑽了進去。我便要闖進去,誰知我先追的那兩個人,倒追起我來。內中一個高身量的人,也使一把厚背刀,躡手躡腳,從後面溜來,要暗算我。被我打了一暗器,兩人又翻回頭,奔莊稼地。我緊追着,一步也不放鬆,兩個東西竟又撲奔小村。我追入小村,眼看他跳到人家院內,我就竄上房,也要往下跳。不知怎麼一來,把本家驚動了。一下子弄炸,好幾戶人家一齊喊着拿賊,放出幾隻大狗,亂叫亂咬。”
魏廉接着說道:“這麼一攪,我也不好追下去了。那兩個賊也溜了,我只好退出來。繞到這裏,忽然又看見一個人影,在塋地樹林旁邊打旋。我只當又是賊黨了,這才悄悄地溜過來,藏在高粱地裏等着。我想這麼一下子,敵明我暗,總可以出其不意,把他料理了。哪知地裏亂鑽的不是賊黨,乃是閔大哥,陰錯陽差地瞎打了一陣。要不是聽出聲來,工夫大了,我準得受傷。”
周季龍聽罷,說道:“嚇!這小小李家集,到底潛伏着多少道上朋友啊!你看兩個一夥,三個一夥的。你們三位遇上多少人?就是我一個也沒遇見。”
喬茂是在店中遇見兩人;閔成樑是除了店中兩人以外,又遇見一個夜行人;還在雙合店看見一個,剛纔又看見兩個人影。魏廉遇見了五個,合起來,至少也有十個。(而實際上才七個人,他們有遇重了的,自然不曉得。茂隆店確有兩個,另一個是傳消息的,一個是在野外巡風的,兩個是在路口放卡子的。)
九股煙喬茂好半天不敢多說話了,此時實在憋不住,這纔對周季龍說:“咱們怎麼樣呢?是先回店看看,還是再在這裏探勘一下呢?”閔成樑默然不語。周季龍說道:“近處可以搜一搜,咱們一面搜着,一面往回走。”
四個人於是又分開來,把近處重搜了一遍,一面往李家集走。四個人都是沒精打采,白鬧了一夜。幾人將入鎮甸,正由雙合店後門經過,閔成樑不由止步。周季龍看出他的意思來,對喬茂、魏廉道:“這裏恐怕還躲藏着人呢!”
魏廉道:“賊人的舉動可真不小,我們總得把他們的垛子窯和瓢把子訪出來,纔算不虛此行。閔大哥,咱們進去搜一搜,怎麼樣?”閔成樑道:“也可以。”四面一看,“嗖”地竄上店房。魏廉道:“周師傅、喬師傅給我們巡風。”魏廉說罷,跟蹤也竄上去。
兩人直入雙合店,從房上翻落平地暗隅,然後放緩了腳步,就象住店的客人起夜似的,從廁所旁邊,一步一步踱過去,一直找到東房第四個門。張目一看,門窗緊閉,屋內燈光已熄。因爲裏面住的是行家,二人不敢大意,四顧無人,急急地搶奔後窗。俯身貼牆,二人側耳一聽,屋中一點動靜都沒有。閔成樑向魏廉一點手,急忙撤身退離窗前,悄聲道:“大概窯是空了。”
魏廉點頭道:“我們試一試。”閔成樑復又翻回來,手扶窗臺,點破窗紙往裏看,裏面黑洞洞的。閔成樑回手從身上取出幾文銅錢,劃破窗紙,抖手把銅錢放入屋內。銅錢“譁朗”的一聲,觸壁落地。閔成樑、魏廉急忙抽身,竄開兩丈多遠,四隻眼睛齊注視着後窗和前門。但銅錢投入之後,屋內依舊寂然無聲。
閔成樑對魏廉說:“賊人一定早已出窯了。”重複撲到窗前,輕輕用指甲彈窗,屋中還是不聞聲息。兩人至此爽然,立刻一縱身,出店院,越牆頭,來到后街。九股煙喬茂、鐵矛周季龍追了過來,問道:“怎麼樣?”魏廉道:“走了,只剩下空屋子。”
九股煙喬茂道:“要是這樣,索性一不作,二不休!咱們進屋搜索一下,看看他們還留下什麼東西沒有。反正他不是正路,就是拾炸了,有人出來不答應,咱們也有話對付他,咱們是奉官訪鏢。”
周季龍微微一笑。夜行人私入人家宿處,是可以的,鏢行卻差點事。沒影兒魏廉卻不管那些,說道:“屋裏頭我們聽了兩回,確實無人喘氣,鑽進去看看,也沒有什麼。這麼辦,我豁着進去,要是教店中人堵上了,或是屋中竟有人藏着,拾炸了,我就趕緊往外撤。我把他誘出來,你們三位就上前打岔,我也躲開了,你們也可以跟他朝相了。”
紫旋風道:“好,哪位帶火摺子了?”喬茂道:“火摺子現成。”連火摺子帶竹筒,都遞給魏廉。魏廉笑道:“這個我也有。”沒影兒魏廉展開飛行縱躍的輕功,與閔成樑第二番來到客房後窗之下。
魏廉搶步當先,身軀斜探,右手壓刀,伸左臂,疊食指中指,再將窗格一彈,屋中依然沒有動靜。他暗想:反正屋中人不是空了,就是扯活了。立刻刀交左手,把鹿皮囊中插的火摺子,從竹筒裏抽出來,只一抖就燃起了火光,又一抖手,把火摺子帶火苗投進屋去。
魏廉把刀仍交回右手,閉住了面門前胸,破窗往內一看,火摺子在屋內燃燒,火光熊熊,照得屋中清清楚楚,屋內空空無人。他向閔成樑低聲只說得:“入窯!”兩個人立刻一長身,左手一按窗臺,右手握刀,推開窗扇,就將刀暫作了支窗杆。魏廉騰身一躍,一個“小翻子”,輕似猿猴,掠入屋地。
火摺子散落在地上,松脂騰煙,煙火甚濃,沒影兒伸手拾起,捏得半滅。紫旋風閔成樑見魏廉入窯太猛,很是擔心,急忙竄出來,只探頭向內張望,未肯入內,暫且留在院中,替魏廉巡風。魏廉笑了笑,身在屋中,如遊蜂一般,倏地先往屋門一竄,驗看雙門扇。門扇交掩,輕輕把插管開了。急抽身到桌前,晃火折一照,看了看桌上的油燈,又摸了摸燈壺。閔成樑低問道:“怎麼樣?剛走的?早走的?”魏廉道:“燈只有一點熱,走了一會了。”
沒影兒魏廉又到牀前,牀上只有一牀薄褥,此外一無所有。掀褥子,看下面,枕旁褥下也沒有什麼。猛回頭,看見前窗窗櫺上,掛着一串銅錢,還有一張紙條,信手給扯下來,帶在身旁。魏廉還在滿屋中搜尋,將牀下、牆角都借火光細細地察看。
忽然,紫旋風在外面輕輕一吹口哨,道得一聲:“快出窯!”颼地竄出上房去。
沒影兒魏廉知道外面有警,卻惡作劇地把火折丟在地上,把薄褥引燃。回身一竄,直往後窗竄出去。腳不沾地似的又一作勢,躍上了牆頭。魏廉張目一望店院,這纔看見恍恍悠悠,從雙合店前院,走來一個赤臂的起夜人。沒影兒一聲不響,追上紫旋風,從店房上抄過去,跳到后街。
這很經過一會工夫了,周季龍、喬茂正等得心急,也都上了房。一見閔、魏二人出來,忙湊過來,問訊道:“怎麼樣,人是溜了麼?”魏廉道:“早溜了。”他回頭瞥了一眼道:“快回店吧,少時雙合店一定鬧起來。”
周季龍問道:“怎麼啦?”魏廉笑道:“我臨走時,放了一把煙火。”周季龍道:“那又何必開這玩笑?”魏廉道:“這就叫做打草驚蛇。店中人看見失火,必然鬧起來。只一鬧,就發覺他們屋中沒人。那個臥底的朋友,再也不好在這裏住了。”
四個人說話時,都上了房,往雙合店房看。果然雙合店驚動起許多人,譁然喊叫救火。果然亂了一陣,發現失火的房中,那個自稱姓趙的客人失蹤了,店中的掌櫃和夥計全驚異起來。
店家也略略懂得江湖上的勾當,嗅出這把火的氣味來,明明不是失慎,乃是故意放的松香火種。店中人倒疑心是這姓趙的客人臨行不給房錢,反倒放了一把火,斷定他不是好人。那姓趙客人也很乖覺,他竟沒有再回來。
沒影兒一手壞招,果然頗收打草驚蛇之效。九股煙喬茂暗暗佩服沒影兒魏廉,心說:“他這一把火不要緊,屋中的賊人恐怕在這李家集就沒有立足餘地了。店家必定猜疑他跟店夥慪氣,才挾嫌放火。將來這個賊走在這條線上,也怕有點麻煩。人都說我喬九煙做事缺德帶冒煙,看起來這位沒影兒比我更陰。”
閔成樑等四人眼看着雙合店的火撲滅,方纔悄悄從房上溜走。轉眼間來到茂隆棧,天色已經不早,四人各將兵刃插好,就要越牆入店。
紫旋風閔成樑微微笑道:“等一等,咱們會給人家使壞,也得提防人家給咱擱蒼蠅。我們四個人出去一會子了,說不定咱們店屋中,也會有人給咱們來一下子。”鐵矛周季龍道:“這可是情理上有的。”
魏廉道:“我先進去看看。”他即從店後飛身上了牆頭,先在院裏一看,店院中依然寂靜無人。沒影兒看明白了,飄身落下來,急急地趟了一趟道。本來店房中難免有值夜的夥計不時出入。魏廉循牆試探,院中昏暗,卻喜沒有什麼聲息,這才翻身回來。那九股煙喬茂已然跟蹤而至,正伏着牆頭,欲要跳進來。魏廉忙打了個招呼,喬茂也向牆外遞出一個暗號。鐵矛周季龍、紫旋風閔成樑立刻竄上牆來。三個人一條線似地,輕輕跳進茂隆棧後院。
喬茂和魏廉從房上竄過來,直奔自己的房間。閔成樑和周季龍就往東繞,從那夜行人住的東房前面走進,這裏也是一點動靜沒有。四個人分兩面,來到自己住的十四號房前,閔成樑稍稍落後,要看看九股煙喬茂的舉動。
九股煙喬茂果然是個老江湖,一點也不敢大意。雖到自己門口,也不敢直接進入,仍然很小心地側耳傾聽了,閃目微窺了,等到確已聽出自己的屋中無人,回頭來向沒影兒魏廉道:“喂!您瞧!咱們這裏可真是有了人,動了咱們的底營了。”
九股煙又繞到後窗,不住向三人招手,故意俄延,竟不肯先進去。居然也和沒影兒的手法一樣,要過火摺子來,晃着了,也拋到屋內。火光一照,屋中景象畢見,九股煙這才放心,大膽竄入屋內,把屋門開了。
閔、週二人推門進來,沒影兒卻從後窗跳進來,順手把火摺子拾起來,把桌上的油燈點着。四個人仔細察看屋中的情形,喬茂一看自己的行李捲,已經改了樣。向着閔、周、魏三人說道:“得!人家果然動了咱們的東西了,這才叫一報還一報,快看看丟了什麼東西沒有吧?”
周季龍很不高興。看喬茂的意思,彷彿把一切失誤,都推在閔成樑身上,一個勁地向閔成樑翻眼睛。喬茂又將自己的小搭褳打開一看,卻喜白花花的銀子分毫沒短。喬茂是有點犯財迷的,一見他的銀錢沒丟,不由情見乎詞地指着銀子,率爾說道:“咦,這屋子明明有人進來了,可是什麼東西也沒動!你瞧這勁,他們或許不是賊呢!”
紫旋風閔成樑冷笑道:“可不是!這年頭財帛動人心,小毛賊哪有見財不起意的?莫怪喬師傅覺着稀奇了。他們或許是好人,不過是閒着沒事,上人家屋子溜達溜達。他們居然連喬師傅的十好幾兩銀子都捨不得動,二十萬鹽鏢,他們更不肯動了。咱們趁早往別處訪去吧!”九股煙喬茂才曉得自己隨便一句話,又教人奚落了一頓,低着頭不言語了。
鐵矛周季龍、沒影兒魏廉都向他暗笑,卻各自動手,細細檢查屋中的情形。果然看出屋中進來了人,進來的還是個高手,並沒有留下什麼明顯的形跡。他們四個人攜帶着的包裹行囊,全被人搜索了一遍。閔、魏等人檢畢,沒影兒魏廉用手一指桌上燈臺道:“這可不錯,針尖對麥芒!你搜我,我搜你,暗中鬥上了。喬師傅,你瞧這裏有火摺子松香末沒有?進來的點子還真不含糊,很有兩下子,他也是走後窗進來的。可是,他們是什麼時候溜進來的呢?”
九股煙喬茂忙答道:“這可得問閔師傅,閔師傅是末一個離屋的。”喬茂到底又給了閔成樑一句話。閔成樑哼了一聲道:“不對,你和周師傅不是還翻回來一趟麼?你們回來的時候,賊人進來沒有?喬師傅一定知道了。”
鐵矛周季龍見兩個人又暗中較勁,忙插言攔阻道:“不錯,我們兩個人回來過一趟。可是我倆是趟好了道,匆匆回到屋中一看,閔師傅沒在屋,我們立刻就到對面八號房窺探了一下。見賊人門窗洞開,人已不見,我們就料想賊人溜了,閔大哥必是綴下去了,所以我們纔出來趕。現在不管他了,先說眼下的吧,咱們再到八號看看去。閔大哥,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?”閔成樑情知周季龍是排難解紛的意思,便站起來說:“好!”兩個人開門出去了。
九股煙喬茂咳了一聲,說道:“魏師傅,我現在走背運,說一句話,碰一個釘子,鏢沒有訪着,我的腦袋先腫了。魏師傅,咱哥倆投脾氣,您可別怪我,您得幫幫我的忙。趕明天,我打算……”
魏廉正向門外探頭,漫答道:“明天打算怎麼樣呢?咦,又是一條人影!”沒影兒突然從屋中竄出去。喬茂駭然,從牀上爬起來,也跟着出去,只見沒影兒魏廉箭似的竟搶奔後院而去。喬茂竄到院心,突然止步,望了望八號房,房中火亮一閃,喬茂心中一轉,竟不追了,就在院牆根一蹲,眼睛瞪着東西兩面。
片刻之間,紫旋風閔成樑、鐵矛周季龍從八號房撲出來。喬茂忙站起來,迎過去。閔成樑也不言語,徑與周季龍回到十四號房。喬茂搭訕着跟了進來。閔成樑卻手舉一物,與周季龍就燈下一同端詳。
周季龍道:“魏師傅呢?”喬茂道:“他說他又看見一個人影,他追出去了。”閔、週二人驚訝道:“唔,還有人影?”
喬茂道:“你們搜出什麼來了?”也湊到燈前看時,見閔成樑手中拿了一串銅錢,約莫十幾文,用紅繩編成一串。喬茂又道:“這是在他們屋裏找出來的麼?他們人全走了吧?”
周季龍點點頭,說是在八號房靠南牀的板牆上,釘着個小釘,掛着這麼一串錢,不知是什麼意思?喬茂道:“給我瞧瞧。”
閔成樑不語,把錢放在桌上,躺到牀上去了。喬茂把鼻子一聳,將這一串銅錢取來一看,是十二文康熙大錢。喬茂道:“這不過是賊人遺下的錢文罷了,他們屋裏沒有別的扎眼的東西麼?”周季龍道:“乾乾淨淨,只有一份褥子,什麼也沒有。”
喬茂把十二文錢暗數了一遍,擡頭偷看了閔、週一眼,方要說話,復又咽住。心裏說:“你們不用瞧不起我,嘿嘿!咱們往後走着瞧。十二文錢,你們懂得麼?”
喬茂正在尋思着,沒影兒魏廉在外面微微一彈指,撩竹簾進來,沒等人問,就先說道:“我瞧見一條人影在南房上一探頭,我緊追出去,又沒有追上,不知鑽到哪裏去了。三位,我不知你們怎麼想,若教我看,這地方大有蹊蹺,我管保附近必有大幫道上的朋友潛伏着,李家集簡直可以說是他們的前哨。你絕不能說他們是外路的綠林在此探道。這是個小鎮甸,哪有油水?不會值他們一盼的,他們必是在這裏下卡子。我們明天必得打起精神來,好好地摸一下子。說句武斷的話,這什九跟已失的鏢銀有關。我還琢磨着咱們的動靜,他們是報回去了。”
閔成樑坐起來說:“我也這麼想。”周季龍道:“我也這麼想,他們一定跟咱們對了點了。明天我們務必要和衷共濟地訪一訪,咱們可別鬧閒氣,折給人家。”說時,就擡手把那一串銅錢指給魏廉看,道:“這是我們剛在八號房搜出來的。”
魏廉只瞥了一眼,立刻恍然,對閔成樑道:“閔大哥,銀鏢的下落一準是落在這裏,現在我可以看十成十了。”喬茂道:“怎麼呢?你從哪裏看出來?”
魏廉道:“就從十二文銅錢看出來。喬師傅,你難道不曉得這十二文銅錢是賊人的暗記麼?”喬茂心中一動道:“他倒看破了。”故作不懂道:“怎麼見得呢?”
魏廉面向閔成樑道:“閔大哥眼力真高。”又對喬茂說道:“閔大哥人家早就看出,賊人是拿十二銅錢做暗號,這分明影射着十二金錢俞老鏢頭的綽號。我和閔大哥在雙合店裏,也搜出這麼一串銅錢來,還有一張紙條。”喬茂矍然道:“閔師傅就沒對我們說。……”
魏廉忙道:“本來還沒顧得說,這紙條和銅錢都在我身上呢。”魏廉急將一張小紙條和一串銅錢掏出來。周季龍、喬茂一齊湊過來,就着燈光,一同比較這兩串錢。果然全是十二文康熙大錢,全是用紅繩編成一串。
四個人相視默喻,忙又看那紙條。紙條上只寫着一行字:“六百二十七,南九火十四,四來鳳。”喬茂道:“這是什麼意思?簡直象咒語。”
閔成樑衝着魏廉一笑,立刻教喬茂覺察出來了,忙說:“我是個糊塗蛋!你們哪位解得出來,告訴我,讓我也明白明白。莫非這是他們的暗號麼?”
周季龍道:“別是他們的口令吧?……一對,二對,三對!……哦,一共十三個字,倒有九個數目字。除了數目,就只一個‘南’字,一個‘火’字和‘來鳳’兩個字。你瞧這‘來鳳’兩個字,許是人的名字。那連着的兩個‘四’字,末一個也許不是四字,也許是個‘向’字,有姓“向”的吧?這許是‘向來鳳’。”
四個人八隻眼睛,反來複去地琢磨這十三個字。這裏面喬茂最糊塗,周季龍也不明白。魏廉和閔成樑是首先看見紙條的,已經揣摩了一會子了。半晌,閔成樑“哦”的一聲道:“今天是幾日?”
喬茂搶着回答:“今天是二十七。”周季龍眼珠一轉道:“我明白了,這‘六百二十七’,莫非就是六月二十七日的意思麼?”魏廉道:“這一猜有譜。……”
閔、喬二人也連連點頭,魏廉又道:“末尾三個字大概是人名,再不然就是人的綽號。這裏最難解的,是‘南九火十四’五個字了,這不定是什麼啞謎呢!”轉向閔成樑說道:“大凡綠林中做案,暗暗通知黨羽,就許把做案的方向、動手的時候約定出來告訴夥伴。這個‘南九火十四’,也許指的是方向,下面‘火十四’三個字,莫非指的是夜四更的意思?”
周季龍想了想點頭道:“八九不離十,‘南九’就許點的是靠南邊第九家,‘火’字倒許是說‘夜晚點燈火’,‘十四’未必是四更天,這不是做案的時候。”喬茂道:“是不是明火打劫,要來十四個人?”魏廉道:“這也許是有的。”但是閔成樑卻說:“那麼猜,可就跟咱們尋鏢的事無關了。那十二文一串錢,也沒有意思了。這紙條和十二文錢確是放在一處想。我們必須認清,紙條和錢串互有關係的。”
周季龍道:“這話不錯,我們必須照這意思猜。”於是四個人重新揣摩起來。周季龍把末尾的幾個字,看了又看說道:“我剛纔猜得又不對了。這決不是‘向來鳳’,道上的朋友斷不肯把全名全姓露出來。”
魏廉道:“況且就露出來,也不會遺落在店中教外人搜着。這兩個‘四’字,必定另有意思。四四是一十六,二四得八……這是什麼數目呢?”越猜越猜得遠了。
閔成樑道:“咱們先別猜這十三個字的啞謎。咱們先猜這條子,有什麼用意?是賊人約會同黨,共赴作案之地呢?還是密報同黨,潛通什麼消息呢?若教我拙想,咱們一共是四個人,這裏可有兩個‘四’字。……”紫旋風這麼一解釋,衆人一齊憬然道:“着啊!這話很對。”
周季龍本着這意思聯貫下去,逐字解釋道:“那麼‘六百二十七’說的是日期,六月二十七正是今天。‘南九’許是方向,或者就是南邊第九門第九家的意思。‘火十四’就算它說的是時辰,再不然,就是咱們來了四個人。‘四來鳳’可不曉得是怎麼講。總而言之,他們這一定是密報同黨,潛通消息的了。”閔成樑道:“週三哥猜得很對。不過,這‘火十四’決計另有意思。‘四來鳳’倒許是說咱們來了四個人。”沒影兒魏廉道:“那麼,我們可要小心這‘火十四’。他們或者是要在夜四更天,邀人來對付咱們。”
四個人象猜謎語似的,從各方面揣測,都覺得日子很對景,人數很對景,而賊人出沒窺探的舉動更足參證。這十二文錢又暗暗影射着十二金錢俞老鏢頭的綽號。四個人又驚又喜,覺得鏢銀的下落現在可以說摸着門了,但是賊人今夜還有什麼舉動,卻難以測度。
喬茂惴惴地說:“現在正好是三更已過,四更正到,咱們怎麼着呢?”沒影兒魏廉率爾說道:“兵來將擋,水來土屯。依我說咱們吹燈裝睡,他們真格的跟咱們對了點兒了,咱們正好看看他們玩什麼把戲。”
周季龍道:“好!咱們預備起來,可是哥們別忘了‘南九火’這幾個字。這店裏南房第九門,咱們倒要探探。”閔成樑搖手道:“不用探。”喬茂道:“怎麼呢?閔師傅探過了麼?”閔成樑道:“你們全沒留神,我可留神了。這裏就沒有九間房,哪來的南房第九門?”魏廉道:“由此看來,這‘南九房’,又不對勁了。”周季龍道:“不管對不對,咱們總得防備。”
四人議定,熄燈裝睡。然而事情很奇怪,四更天轉眼度過,五更破曉,轉瞬又將天明,外面一點異動也沒有。又捱過一會,天色大亮了。喬茂、魏廉忍不住假裝出來解溲,溜到南房巡了巡,不論怎麼數,怎麼算,南房一共才五間,並沒有第九號。
但在魏廉解溲回來時,一擡眼看見自己住的這號房,釘着“十四號”的木牌,這纔想起了“南九火十四”,這“火十四”聯看起來,豈不是指“南九火第十四號房”?魏廉頓時又跑出茂隆棧外,站在街上數了數。巧極了,這茂隆棧恰是路南,恰是第九戶。
這一來,“南九火十四”五個字也算揭明瞭。魏廉忙跑回來,告訴三人道:“這十三個字的隱語,我全猜出來了。”繼而面向周季龍道:“周師傅,你猜這‘南九火十四’怎講?”周季龍道:“怎麼講?”
魏廉滿面喜色地說道:“原來這個火字太古怪,我剛纔纔看明白,這是指客店,寫一個火字乃是代替‘火窯’。”閔成樑正洗臉,也回頭來問道:“你是怎麼悟出來的?”魏廉笑嘻嘻地說:“我剛纔出去數了,咱們住的這茂隆棧,恰好是大街上路南第九門,所以這個火字就是指南房……”
周季龍恍然道:“不用說,這火十四就是說咱們住在火窯第十四號房裏了。哈哈,這紙條原來是賊人窺探咱們,得到結果的一個密報!”
於是,全文悉解。“六百二十七,南九火十四,四來鳳”正是說:“六月二十七日,李家集大街南火窯(茂隆棧)第十四號房,有四個點子來了,鳳。”
下面的鳳字,自然是寫條的人的暗號,也許姓鳳,名鳳,或者外號帶個鳳字。這一張紙條,賊人一時的自恃,以爲旁人猜不透,無意中遺留下來。不意鏢行四人,人多主意多,居然逐字解開了。頭一個就是九股煙喬茂,非常地歡喜,立刻對三人道:“這一定無疑了。魏師傅,我真佩服你,還是你呀!”
喬茂話裏總是帶刺的,總要傷着一個兩個人才痛快,他是不管周、閔二人下得來下不來。他接着說:“好極了!咱們算是訪實在了,咱們該回去報信去了。咱們四個人,應該留兩位在這裏,兩位回去送信,請俞、胡二老鏢頭,率衆前來尋賊討鏢,一舉成功。……好好好!咱們一下子就訪着實底了。魏師傅,要不然,就是咱倆回去一趟。閔師傅、周師傅二位留在這裏把合着。”這就站起來,拍拍屁股要走。
但是,周、閔二人不必說,就是魏廉,也一動沒動地笑道:“訪着什麼了?就訪着這麼一個紙條,我們就回去麼?倘若回去了,寶應縣現有大批能人,不論哪一位,問問我們可訪着賊人安窯在何處?藏鏢在哪裏?共有多少賊?爲頭的到底是誰?我們可是半句話也答不出來呀!”閔成樑哈哈地笑了起來,周季龍也笑了起來。喬茂不禁臉通紅道:“魏師傅,您的意思還想在這裏露一手,您不怕打草驚蛇,把賊逗弄走了麼?”
這一回,閔、周、魏三個人,一齊主張還要細訪。喬茂隨便怎麼說,也扭不過三個人去。閔成樑等教店夥進來,打水淨面,略進早點。因爲通夜沒睡,在店房歇息了一會,方纔由閔成樑、周季龍二人,找到櫃房上,打聽八號房的客人。
此時櫃房也正在詫異,據說這八號房的客人是前幾天投店的,都是白天出去,晚上回來。一到掌燈,便把第二天的店錢交了,人很規矩,自稱是買賣人。不知怎的,昨晚臨上店門,沒見人出店,一夜之間,兩個客人竟會全不見了。店中人很疑心,也覺得他們有點來路不正,查閱店簿,寫的是姓於、姓錢,也不知是否真姓。
在茂隆店問不出什麼,又到雙合店探詢。這雙合店卻很熱鬧。昨夜那把火,直到此時,還惹得店家疑神疑鬼。周季龍下心套問一回,也無所得。打聽附近有無強人出沒,店家也都說:“地面太平,倒沒有成幫的匪人。魏廉道:“我們出去訪訪吧。”
四個人仍分兩路,把這李家集前前後後,裏裏外外,細細查看了一遍,再沒有遇見可疑的人。又按着昨夜追賊所到的地方,來回尋了一遍,在叢林、古塋、荒郊、高崗、青紗帳,盤旋了幾個時辰。只遇着兩三個鄉下人種地的,也不象是綠林道的眼線。
周季龍笑向喬茂說道:“喬師傅,你看怎麼樣?當真我們就這樣回去,豈不是笑話?”喬茂無言可答,過了一會道:“白天看不出什麼來。一到晚上,賊人就要出現。”閔成樑道:“可是出現的不過是賊人放卡子的,摸不着他們的老巢,總算白訪!”
四個人轉了一圈,隨後在一棵樹蔭下坐了,商量着如何訪下去。閔成樑打算今晚還在李家集住下,如果賊人與鏢銀有關,他們必定再窺探我們來。沒影兒魏廉卻打算就此往西南訪下去,昨夜所見的人影,揣度來蹤,應該是從西南來的,並且苦水鋪也正在西南。周季龍又打算先奔苦水鋪,摸一摸看。如果摸不着,再翻回來打圈排搜,反正賊人離不開苦水鋪、李家集這一帶。
三個人三樣打算,及至一問喬茂。喬茂只想回寶應縣去,以爲賊人的下落算是訪着了。閔、週二人不由大笑道:“咱們四個人正好分四路,各幹各的。”末後,還是依了魏廉的主意,由這裏往西南,一步一步訪下去,自然就訪到苦水鋪了。
在鎮外又繞了一會,四個人回店用飯,算還了店飯錢,一直投奔西南。喬、魏在前,周、閔在後,迤邐行來。離開李家集約有八九里地,前面橫有一道高坡,沒影兒魏廉望了望,用手一指道:“當家子,你看這地方!”
喬茂立刻站住,周、閔二人也跟了過來。原來這片高地,後面通着一道小河,旁有泥塘,這地勢很象在前途打聽的叫做鬼門關的地方。魏廉見喬茂皺眉咂嘴地看了半晌,也沒有言語,忍不住嘲笑道:“當家子怎麼樣,還沒咂出滋味來麼?”九股煙喬茂把一雙醉眼,盯着魏廉說道:“唔?”魏廉道:“到底你瞧這地方對景不?不要啞巴吃扁食,肚裏有數啊!”喬茂舒了一口氣道:“什麼,你說對什麼景?”
魏廉不悅道:“咱們幹什麼來的?你不是說,你逃出匪窟的時候,曾經被狗追入泥塘麼?可是這泥塘不是?當家子你可別玩勁,咱們幹正經的,你若是老這樣,我可恕不奉陪了。”
想不到又把魏廉慪惱了。九股煙喬茂這才慌忙說道:“不象,不象!我記得陷入泥塘的那地方,這邊是一帶疏林,那邊纔是一個高坡。”又將身一轉,手指後面道:“後面不遠,估摸二三裏地,就是一座高堡,這哪裏象?我琢磨着,這倒很象那個什麼鬼門關。人家不是說,鬼門關鬧過路劫麼?我是琢磨這個來着。咱哥倆很好,我怎能跟你玩勁?我是揣摩這條小河,不知道能行船不能?”
魏廉哼了一聲,不願再問了。鐵矛周季龍在後面插言道:“這裏可真是一個險僻的地方,線上朋友在這裏開耙,倒是個絕地。只是……”展眼四顧道:“這附近一帶,卻沒有安窯的地方。就有歹人,也不過是小毛賊打槓子的,不象窩藏大盜的所在。我們索性不要三心二意地到處悶猜,莫如一徑先奔苦水鋪倒爽當,由苦水鋪再往四處排搜。閔賢弟,你說怎麼樣?”閔成樑道:“好!”只說了一個字,邁步就往前走。魏廉道:“但是,咱們也得到這裏掃聽掃聽,一步也別放鬆了。”
沒影兒魏廉記得昨夜追逐人影時,恍忽是從這裏竄過來的。他繞過泥塘,通過斜徑,走上高坡。這是一道斜坡,一步走滑,就要陷入泥塘的。到了高處,向四面展望,一片一片的青紗帳,高低起伏;唯有偏南是一片草原,看來很荒涼。江南膏腴地方,象這樣的還不多見。那條小河曲折流波,好象也能行船。因想着要找個鄉下人打聽一下。這還得往東繞,未免又多走半里路。魏廉便要溜下坡來;紫旋風閔成樑跟蹤走過去,也要登高一望;周季龍也不覺得信步跟來。
九股煙喬茂卻呆望着小河,心想:“記得自己被囚時,是經賊人裝船,從水路把我運來的,莫非就是這裏麼?可是囚我的高堡又在哪邊呢?”他正要獨往河邊,順流探看。忽然聽閔成樑、魏廉二人在高坡上,手捏口脣,輕輕地打了一個胡哨。九股煙喬茂說道:“什麼事?”
魏廉催道:“二位快上來,你瞧那邊!”喬茂慌忙繞過泥塘,走狹徑,奔了過來。魏廉催道:“快着,快着,要看不見了。”九股煙喬茂“嗖”的一個箭步,連竄帶蹦,躍上了高坡。鐵矛周季龍眉峯一皺,恐怕教鄉下人看見,不願施展武功,只緊走上幾步,也上了高坡。
魏廉說道:“你看,你來晚了一步!”周季龍順手往西南看,西南面一帶疏林大路,相隔一里來地,征塵起處,有人跨馬飛馳。路隨林轉,周季龍一步來遲,僅僅地看見了馬尾一搖,一個騎馬的人背影眨眼沒入林後。那片疏林拐角處,恰巧遮住了視線,林後浮塵卻揚起很高。
鐵矛周季龍只瞥得一眼,回頭看九股煙喬茂、紫旋風閔成樑,都翹足延頸,目送征塵。周季龍問:“這過去的是幾匹馬?”喬茂將二指一伸道:“兩匹。”沒影兒魏廉說道:“而且全是紫騮馬。”閔成樑說道:“並且騎馬的人全是短打扮,後面揹着小包裹,細長卷,很象是刀。”
沒影兒魏廉、紫旋風閔成樑兩個人躍躍欲試地都想追下去。周季龍不以爲然,徐徐說道:“這裏相隔一里多地,假如真是劫鏢的主兒,他給你小開玩笑,兩條腿的到底跑不過四條腿的,他把咱們遛一個大喘氣,又待如何呢?依我說,反正到此逐步加緊,總不出這方圓數十里以內;咱們加緊地排搜,也跑不掉他們。咱們還是奔苦水鋪。”沒影兒對閔成樑說:“不追就不追,閔大哥看這兩匹馬是幹什麼的?”閔成樑道:“不是放哨的,就是往來傳信的。我們便不緊追,也該履着他們的後塵綴下去。”
九股煙喬茂卻站住不動,只呆呆地望着那條小河,道:“三位師傅,記得我被他們擄去以後,他們就把我帶上船,從水路走了兩天半,隨後就把我移上旱地,囚禁起來。你們看,這不是一條小河麼?你們再看那邊,地勢很高,若教我揣度起來,我們還是奔正西。剛纔那兩個騎馬的是打正西,往西南去的。我們不如履着河道走。”紫旋風、沒影兒還在猶豫,周季龍就說道:“喬師傅說得對,咱們就奔正西。喬師傅是身臨其境的人,總錯不了。”
四個人商量了一番,打定主意,傍水向西前行。走了一程,河道漸寬。前面橫着三岔河口,河口上有兩隻小小的漁船,料想橫當前面這一道較寬的河,必然是正流。問了問漁人,這個三岔河口地名叫七裏灣。要想坐船上苦水鋪去,還得往西南走,到了盧家橋,纔有搭客的船。
九股煙喬茂拿出江湖道上的伎倆,向漁家打聽地面上的情形:“有一個地方,緊挨着河沿,地勢很高。有這麼一家大宅子,養着十幾條惡狗,這是誰家?”
漁人看了看四人的穿戴、模樣:閔成樑、周季龍是雄糾糾的,穿着長衫,打扮成買賣人。魏廉體格瘦小。喬茂形容猥瑣,打着小鋪蓋卷,一張口搖頭晃腦,倒象個公門中的狗腿子。這漁人賠笑回答說:“我們打魚的天天在水裏泡着,除了上市賣魚,輕易不上岸的。你老要打聽什麼,你老往那邊問問去。”用手一指道:“你老瞧,由打這裏再往西走;過了莊稼地,不到半里地就有一個小村子。”周季龍道:“叫什麼村?”答道:“就叫盧家村。哦,盧家村地勢就不低,你老打聽他們,他們一準說得上來。他們本鄉本土,地理熟,哪象我們?”
喬茂一點什麼也沒問出來,但是還不死心,又問:“附近可有遼東口音的人在這裏浮住的沒有?”又問:“這裏安靜不安靜?”打魚的全拿“說不清”三個字回答。喬茂臉上帶出很怪的神氣,索性不問了。離開漁船,喬茂向周季龍討主意:“咱們是奔盧家橋僱船,還是先到盧家村問問?”
周季龍道:“等一等。”回身向漁人大聲問道:“二哥費心,這盧家村緊挨着河岸麼?”漁人道:“離河岸不遠,不到半里路呢。”
周季龍“嗤”地笑了,對喬茂說:“這個老漁翁滑得很,你沒看他神頭鬼臉的,拿咱們也不知當什麼人了,好象咱們會吃了他,他一定是拿咱們當了辦案私訪的公人了。喬師傅,你也疏了神了。”喬茂道:“怎麼呢?”周季龍道:“你一開口就叫他相好的,這可不象個小工的口氣,你沒看他只轉眼珠子麼?這個老滑頭。咱們還是奔盧家橋吧。”
四人走到盧家橋,果然看見橋下停着幾艘小船。講好價錢,四人上船,船家划起槳來,徑往苦水鋪駛去。喬茂坐在船頭,兩隻眼東瞧西看,全副精神注意兩岸;沒影兒和紫旋風低聲談話;鐵矛周季龍卻有一搭、沒一搭地和船家攀談。周季龍的口齒可比喬茂強勝數倍,他本是雙義鏢店的二掌櫃,功夫也強。慢慢地閒談,片刻之間,把船家籠絡好,一點顧忌心也沒有了。問什麼,答什麼,居然問出地勢高而傍河近的三四個地名,又居然打聽出養狗最多的人家。有一家民宅,養着六七條狗;有一家燒鍋,養着十多條狗。又有一家因養得狗多,惹了禍,把人家一個老太婆、一個小孩子咬傷嚇壞,幾乎打了人命官司。後來拿出幾百串錢,方纔私了結了。又問:這裏爲什麼好養狗?據說是地面上不很太平,養狗的人家,不是豪紳,就是富商。
正在談得起勁,九股煙喬茂突然失聲道:“咦,那不是他們麼?”鐵矛周季龍愣然四顧道:“你叫誰?”看喬茂時,兩眼都直了。這時候恰有兩艘小船,箭似地迎面駛來。小船飄搖如葉,船頭上搭着兩個客人,並不坐在船上,卻昂然立着。兩個人俱在壯年,短衣短褲,敞着懷,手搖黑摺扇,很顯着精神。紫旋風、沒影兒一齊注意,以爲喬茂必定看出來船可疑,再不然,船上的客人和他認識。但是轉眼間,一艘小船掠着他們的船,如飛划過去了。再看喬茂,兩眼還是直勾勾的,並不回頭,似乎眼光遠矚,正傾注在前途東岸上。九股煙猛然站起來,一疊聲地催船家攏岸,把整個身子往前探着,似要一步跳到岸上去。船家甚是詫異,呆看着喬茂的臉道:“客人,什麼事啊?你老可留神,別晃到水裏去呀!”喬茂只是發急,催促:“快攏岸,快攏岸,我們要下船!”把手舉得高高的,衝岸上連連招呼:“喂喂,前面走道的站住,走道的幾位站住!”
紫旋風等急順着手勢,往岸上看,東岸上果有五個行人,象是一夥。聽九股煙這一喊,五個人倒有三個人回過來瞧,好象說了一句什麼話,一夥人立刻住腳回頭。沒影兒忙問:“當家子,他們是誰?”九股煙急口地說:“是熟人!”他又大聲招呼道:“我說你們站住啊!”
船家努力地搖動雙槳,小船掠波靠岸。岸上的五個人忽然喊叫了一聲,一齊翻身,撥頭就跑。九股煙急了,未等得船頭抵岸,飛身一竄,“嗖”地登上了陸地,沒影兒、周季龍緊跟着也飛身跳上去。
紫旋風閔成樑也要離船登岸,船家攔道:“那不成!客人,你老坐不坐的,也得把那一半船錢付了。”閔成樑不禁失笑,忙掏出一塊銀子,說道:“這使不了,你等着我們。”這才飛身上岸,跟喬茂一同追趕那五人。
這岸上五個行人一見喬茂等下船趕來,越發地連頭也不回地急奔下去,那樣子竟要奔入前面那一帶竹林。沒影兒莫名其妙,在後面追問喬茂:“喂,怎麼回事?他們是什麼人?”喬茂顧不得回答,只催快追。
前面五個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,有三個手裏拿着木棒,兩個空着手。有的頭上蒙着破手巾,有的頂着個草帽,看模樣不象當地的農人。鐵矛周季龍見事情可疑,也顧不得忌諱,長衫一撩,施展開輕身提縱術,立刻趕過來。
九股煙喬茂回頭看了一眼,用手一指路旁,叫道:“三哥奔那邊,咱們兩邊截。”一面跑着,一面提起喉嚨喊道:“呔,前面走道的人站住!喂,站住!”
前邊的五個人着實可怪,若是五個人分散開逃走就不好追了。這五個人卻抱着幫,拼命往一塊跑,鏢師們頓時就要趕上。五個人失聲叫了一聲,互相關照了幾句話,也不知說的什麼,依然大踏步奔竹林跑。九股煙喬茂喊道:“呔,前面可是海州泰來騾馬行的騾夫麼?快給我站住!”
喬茂這一嗓子頓時生效,五個人驟然吃驚,一齊回頭,情不由己地往前狂跑了幾步。忽然又站住,張惶失色,不敢再跑了。五個人又互相關照了幾句。好象曉得脫不開身,五個人老老實實地回身止步,不等喬茂、周季龍追到,反而惴惴地迎上來。內中兩人滿面驚慌地說:“爺們,我們儘快走着,一步也不敢停,一步也不敢走錯了道。我們一路上任什麼話也沒說。你老不信,只管打聽!”
這五個人說的話很離奇。鐵矛周季龍飛身急追,越過了喬茂,首先趕到。把兵刃亮出來,提防着五人動手,正要喝問他們。誰想這五個人,倒嚇得跪下了三個,齊聲地央告道:“我們真是沒說話!你老算一算路程,我們連半天也沒敢耽擱呀!除非是走錯了道,那是我們路不熟呀。”
周季龍一見這情形,簡直莫名其妙,不禁問道:“你們說的什麼,你們是幹什麼的?”
五個人你瞧我,我瞧你。周季龍的話本很明白,這五個人竟瞠目不知所答,只是瞅着周季龍那把短刀害怕。那站着的兩個人一見同伴跪下了,也跟着跪倒。青天白晝,五個人打圈跪着,只叫饒命。
周季龍忙催道:“這是怎的!快站起來,不要下跪,起來!起來!……”
五個人還是磕頭禮拜地央告,展眼間喬茂斜抄着追過來。鐵矛周季龍忙問:“喬師傅,他們五個人都是誰?你一定全認識他們了,難道他們就是咱們要找的人麼?”
喬茂搖頭道:“不!不!”用手一指內中的一個胖矮漢子,說道:“我只認得他,他就是咱們海州泰來騾馬店的騾夫。”
周季龍一聽這話,猛然省悟過來,把頭一拍道:“嚇!看我這份記性!這可不象話,你們快起來吧,別跪着了。”五個騾夫惴惴地跪着,周季龍一開口,露出海州口音,五個人頓時上眼下眼,把周、喬二人打量一個到。周、喬二人爲訪鏢銀,都改了裝,這五個騾夫偏偏也都失了形,七個人十四隻眼睛竟對盯了半晌。
喬茂失笑道:“週三哥,我不信你還不明白,他們就是在范公堤失鏢被擄的那五十個騾夫。這一位胖矮個,腦袋上長着一個紫包,所以我才認得他。”騾夫也省悟過來了,先後站立起來,垂頭喪氣,臉上都很覺掛不住。那年老的一個向周季龍面前湊近了一步道:“你老是咱們海州雙義鏢店的週二掌櫃吧?”那個額長紫包的胖矮漢子也對喬茂發了話:“你老估摸是咱們海州振通鏢店的達官,是不是?我記得你老不是姓柴,就是姓喬。”
說話時,沒影兒魏廉、紫旋風閔成樑也都趕到。周季龍把刀插起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五個騾夫越發的難堪,怏怏地抱怨道:“好麼!二掌櫃,哪有這麼來的!你老拿刀動杖的,差點沒把我們嚇煞!”五個人個個露出羞慚怨忿的神色來。
但是,四鏢師無意中得逢被擄脫險的騾夫,自然人人心中高興,以爲這總可以從他們口中探出盜窯的情形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