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蘇海州以西,有一座雲臺山,山脈綿延,與鷹遊嶺西連山相接。在雲臺山上,登高東望:波濤萬頃,山麓清流斜繞。旁有一座小村,負山抱水,村名叫做清流港。
這個小村雖然風景極其優美,房舍卻疏疏落落,只有三五十戶人家,房屋多是土屋茅舍。在這村落的中間,卻有一所大宅,小園廣場,雜植竹林奇石,似別墅,又非別墅。這實爲名鏢師十二金錢俞劍平的私宅。
俞劍平鏢頭生平以拳、劍、鏢三絕技,蜚聲江南。他的太極拳、太極劍,功候精深,已得內家神髓;他的十二隻金錢鏢,尤屬武林一絕。所謂金錢鏢,就是用平常使用的十二枚銅錢,不磨邊,不刮刃。俞鏢頭備帶身邊,如逢勁敵,借一捻之力,駢指打出,可以上攻敵人雙眸,又能打人三十六穴道。江湖上會打錢鏢的,不能說沒人,但兩丈見準的,便已很少。俞鏢頭腕力驚人,可打出三丈以外,攻敵穴道,百發百中。以此贏得一個綽號,叫做“十二金錢”,又叫俞三勝。
俞劍平挾這三絕技,爭雄武林,一往無敵。中年便在江寧府創開安平鏢局。那鏢旗就繡取十二金錢做爲標幟。自然當初創業,不免有草莽豪傑跟他爲難。終不敵他這雙拳、一劍、十二金錢。多番較鬥,樹下威名,他這杆金錢鏢旗在江南道上從此行開了。俞劍平爲人堅韌,心性熱,眼力真,交遊極廣,人緣極厚,又有賢內助相幫,方得有此成就。他不但能創業,也還能守業。他心念登高跌重,盛名難久。遇事格外慎畏,待人愈加謙和。就是武功,也不敢稍有間歇,仍與門人逐日勤練,不敢荒廢。二十年來以此自持,倖免蹉跎,只是時光催人,壯士已到暮年。
當他五十三歲時,自想明年便逢暗九,半生挾技創業,今已名利雙收。再不急流勇退,深恐貽悔難追。遂與妻子丁雲秀商計,擇日歇馬,將鏢局收市。在雲臺山下,買田築舍,從此封刀歸隱。他把心愛的幾個弟子帶到自家,新宅築有箭園,早晚指授他們武功,期望授徒精研拳、劍、鏢三絕技,將來昌大門戶,仰報先師恩德,也圖身後留名。
俞門弟子現有七人:大弟子鐵掌黑鷹程嶽,字玉峻,三十二歲。黑麪黃瞳,掌力很強,善使金絲藤蛇棒,武功深造有得,早就在鏢局押鏢出馬,現留師門替師父料理身邊瑣事。二弟子左夢雲,年二十餘歲,人很精幹,拳技較大師兄稍遜,也能獨當一面。三弟子奚玉帆,在俞鏢頭退隱以前已經出師,回返故鄉鳳陽。四弟子楊玉虎,只有十九歲,卻是從幼投師,學藝已有十載。五弟子石璞,遼陽人,二十歲,近爲完婚已經告假回籍。他父名白馬石穀風,本是遼東大戶,也善技擊,因慕俞門絕技,方遣愛子千里帶藝從師。六弟子江紹傑是江寧富家子,骨秀神清,年方十七歲,因幼多病,奉父命投入俞門,習武健身。七弟子武凌雲也是江寧人,年十八歲,倒比六師兄大。家貧少孤,聰明有志,很得師父憐愛。現因母病,告假省親去了。目下侍師歸隱的弟子,便是程嶽、左夢雲、楊玉虎、江紹傑四人。
俞鏢頭家中人口無多。妻丁雲秀原是他師父的女兒,也精武技。當年創業,頗得其力。膝下一兒一女,女名俞瑛,年當花信,已嫁金陵舊家,做少奶奶了。子名俞瑾,年十七歲,幼承家學,得父母指授,武功卓然可觀,只膂力稍弱。俞瑛嫁後三載,頭胎生男,俞氏夫婦大喜,遂遣俞瑾打點禮物和武凌雲搭伴同赴江寧看望胞姐。
俞鏢頭退隱雲臺,瞬逾半年。這日,時當春暮,山花早吐新紅,野草遍繡濃綠。午飯已罷,俞鏢頭散步出門,攜帶六弟子江紹傑徐徐踱到港邊。春風微漾,清流如錦,長竹弱柳在堤邊爭翠,倒影映在波面,也隨晴風皺起碎碧。遠望西連山,相隔較遠,但見一片青蒼銜雲籠霧。這邊港上,有數艘帆船擺來擺去,望過去似戲水浮鷗。師徒負手閒眺,心曠神怡。水面忽駛來一葉小船,船伕叫道:“老鏢頭今天閒在,不坐船聽戲去麼?”俞劍平轉臉一看,道:“老何,你上哪裏去?哪村演戲了?”船伕老何欣然道:“是西港宋大戶家酬神還願的戲,你老不去看看麼?我這是接人去。”俞劍平信口道:“哦!”那船伕老何慫恿道:“你老別看是村戲,那戲班有個好武生,叫草上飛,功夫硬極了,五張桌子一翻就下來,還夾着雞蛋米筐。”這船伕且說且將小船划過來,要做順水人情,請俞氏師徒上船。俞鏢頭胸無適莫,去可,不去也可。六弟子江紹傑忍不住了,忙說:“師父,我們去看看吧,今天也沒有事。”俞鏢頭微微一笑,舉步登舟,說道:“紹傑,去是依你,我得罰你幫着老何划船。”江紹傑歡天喜地道:“我劃,我劃!”調轉船頭,直奔西港。江紹傑搖槳劃出二里多地,頭上微微見汗。前途隱聞鑼鼓喧聲,許多男婦往那裏趕,江紹傑搖得越起勁了。不想,背後突有一隻小船追來,大聲叫道:“前面船慢劃!老當家的,家裏來人了。”
俞劍平師徒愕然,回眸一看,是家中的長工李興。連忙攏岸,問來客是誰,從哪裏來的?長工李興說:“是打海州來的,彷彿姓侯,還帶着許多禮物哩!”俞鏢頭一面叫船伕停船,一面想道:哪個姓侯的?大遠地跑來,找我有什麼事呢?這時六弟子江紹傑沮喪極了,就衝長工發作道:“到底客人叫什麼名字?爲什麼來的呀?難道沒有名帖麼?”李興道:“有名帖,留在程大爺那裏了。說也是鏢行熟人,程大爺陪進客廳去了,叫我催老當家的趕快回去。”老鏢頭笑了一聲,聽戲作罷,改登小船,往家中走來。還沒到家門,已見四弟子楊玉虎迎出,向老鏢頭說道:“師父,海州振通鏢局鐵牌手胡孟剛胡老鏢頭看望你老來了。”俞劍平一聽,立刻含笑道:“我道是哪個姓侯的,原來是胡孟剛二弟來了。我正想念這班老友。”說着舍舟上岸,徑到家門,往客廳走來。
楊玉虎搶步掀簾,俞劍平來到屋內,只見老友胡孟剛依然穿的是江湖道上那種行裝:二藍川綢長衫,長僅掩過膝蓋,大黃銅鈕釦。下穿白布高腰襪子,一雙福字履。這位胡鏢頭面如紫醬,蒼黑鬍鬚,二目有神,正跟大弟子程嶽、二弟子左夢雲,大聲談話。俞劍平抱拳道:“胡二弟,久違了。這是哪陣風把你吹來,到這野水荒村裏?我真意想不到。”又看着桌上、椅上堆置着的禮物道:“二弟,你這是做什麼?老遠來了,還買這些東西?”鐵牌手胡孟剛忙站起來大笑着舉手還禮道:“老大哥,真有你的!難爲你怎麼尋來,找這麼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,隱居納福。把老朋友都拋開了,連小弟也不給個信。哈哈,我偏不識趣,竟找上門來。老哥哥,你說討厭不?”俞老鏢頭舉手讓座道:“請坐,請坐!去年我在江寧把鏢店收市時,所有一班老友全請到了。那時候,老弟你正往福建走鏢。就是我用金牌調你,也未必敢半途折回,你反倒怪我不請你麼?”鐵牌手大笑道:“你請我,我偏不來;你不請我,我倒找上門來。沒什麼說的,我帶了些金華火腿、紹興女貞,你得教你的廚子好好做一下,咱哥倆暢快喝一回。”
兩人落座,衆弟子侍立一旁,六弟子江紹傑重新獻上茶來。俞劍平問道:“二弟近來鏢局買賣可還好?自我歇馬以後可有什麼新聞麼?”鐵牌手一拍膝蓋道:“有什麼好不好,不過爲本櫃上一班鏢師、徒弟所累,不得不撐着這塊牌匾罷了。論我的心意,何嘗不想追隨老哥,也把鏢局買賣一歇,討個整臉。無奈此刻是欲罷不能,只好聽天由命,早晚栽跟頭算完!”胡孟剛嘴裏說着閒話,神色上卻似有疑難不決的事情,一時不好貿然出口。俞劍平久涉江湖飽經世故,察言觀色料到幾分,遂開言引逗道:“二弟,難爲你遠道而來,想必是鏢局清閒,何妨在我這裏寬住些時?我自從來到這雲臺山,除了練功夫教徒弟,閒着就遊山逛景。每每想念起一幫老朋友來,又不免寂寞。二弟好容易來了,我萬分欣喜。你務必賞光,在此多盤桓十天半月的,好好看看我們這地方的野景。”胡孟剛滿腔急事,造次沒法開口,驀地臉上一紅道:“你先別和我定規住多少天,我還不知道還能混過多少天哩!”俞劍平“嗤然”一笑道:“何至於此?二弟你有什麼混不下去的事,大遠地跑到我這裏來說這短氣話?二弟你素性豪爽,有什麼話儘管痛痛快快地講吧,不用轉彎了。”
胡孟剛瞪着眼,看定俞劍平道:“你叫我說麼?我就說,我這次遠道而來,不盡是爲請你吃火腿、喝紹興酒,我正是有求於你。老哥哥,我正有難事,你必得助我一臂之力。”俞劍平笑道:“我說如何?夜貓子進宅,無事不來。老弟,你我一二十年的交情,非比尋常,你有爲難的事,我能袖手麼?不過我先講明,你要是用錢力,萬二八千,我還拿得出來。再多了,你給我幾天限,憑老哥哥這點臉面,三萬兩萬也還有地方拆兌出來。你要是用人力,我這回歇馬,跟前四個徒弟,有兩個能夠出去。用人再多了,我也還能替你邀幾位成名的好漢幫場。可有一樣,我已封刀歇馬,再不能重做馮婦,多管江湖上的閒事了。”說着,他把右臂一伸道:“這一臂是人力,我有四個徒弟。”又把左臂一伸道:“這一臂是財力,我有小小三兩萬薄產。老弟你說吧,你要我助你哪一臂之力?”卻又把脖頸一拍道:“老弟要借我的人頭,那可就恕我不能從命了。我今年五十四,還想多活幾年,再也不想出去的了!”
鐵牌手一聽,不覺愕然,暗道:“我這算白碰釘子!”他強笑一聲道:“老哥哥,我真佩服你!莫怪你名震江湖,不只武功勝人,就是你這份察言觀色,隨機應變,也比小弟高得多。小弟是枉吃五十二年人飯了。難爲你把小弟的來意一料就料個正着。只用三言兩語,就把我這不識進退的傻兄弟硬給悶回去了。咱們什麼話也不用提了,咱們是後會有期。事到急難,那些素日口稱與我胡孟剛有交情的朋友全沒交情了,只給我軟釘子吃。我就乾乾脆脆聽天由命好了。”當時,鐵牌手把袖子一甩,站起身來,向俞鏢頭一躬到地道:“老大哥,你老坐着,咱們改日再見!”俞劍平手拈白鬚,笑吟吟看着胡孟剛負氣告別,並不攔阻。後見他竟至調頭出門,這才發話道:“胡二弟請回來。你就是挑眼生氣,要跟我劃地絕交,你也得講講理呀。我這裏沒有擺下刀山油鍋,何必嚇得跑?”胡孟剛回頭道:“你一口咬定不肯幫我,我還在這裏做什麼?給你墊牙解悶麼?”俞劍平仍是笑吟吟地點手招呼道:“二弟,你回來,咱們得講一講理。你說找我幫忙,你又沒說出什麼事來。你既然什麼也沒說,怎麼反怪我拒絕你呢?請問我拒絕你什麼事,你卻氣哼哼地甩袖子要走?你這麼不明不白地一走,咱們就是翻了臉,我也不教你走出清流港去。老老實實地給我走回來吧,不然我可叫小巴狗叼回你來了。”一句話引得衆弟子全忍不住笑了。鐵牌手卻窘在那裏進退不得。
卻難得大弟子程嶽機靈識趣,忙上前攙着胡孟剛的左臂,說道:“老叔請回來,坐下慢慢談,我師父不是那不顧義氣的人。”程嶽且說且挽,把這胡孟剛仍推到上首椅子坐下。二弟子左夢雲忙斟上一杯茶。俞劍平跟着坐下說道:“二弟,你還是這麼大的火氣!想愚兄我在江南道上二十年來,朋友沒有少交,怨仇沒敢多結,爲朋友斬頭瀝血的事沒少辦過。尋常同道,杯水之交,找到我面前,只要我力所能爲,從沒有袖手旁觀。而今輪到你我自己弟兄面前,有什麼事我還能不盡力麼?就是我確有礙難之處,賢弟你也得把來意說明,我們還可以慢慢商量。你怎麼一字未露,拂袖要走呢?二弟,到底爲什麼事情這麼着急?何妨說出來,大家斟酌呢!”
胡孟剛道:“你這個老奸巨滑,真是推得開,拉得轉。偏我性急,又叫你逮住理了。現在長話短說,痛快告訴你吧,我倒不要你的人頭使喚,我不過要借你的硬蓋子搪搪箭。只因我們這南路鏢從前有你老哥的安平鏢局在前面罩着,得以在江湖道上規規矩矩地穩過了這些年。就連小弟的振通鏢局,也跟着闖出字號來。不料自從老哥歇馬收市,咱們江南鏢行沒有兩月光景,就連出了兩三檔事。蕪湖的得勝鏢局、太倉的萬福鏢局、鎮江的永順鏢局,全栽在綠林手內。近來鬧得更厲害了,五個月工夫,竟又有七家鏢局遇事。內中有四家鏢師、趟子手受傷,鏢銀幸得護住。其餘三家鏢銀被劫,至今沒有追回。最可怪的是,劫鏢的這個主兒,始終沒有道出‘萬兒’(姓名)來。所有出過事的各鏢行頗下苦心,多方踩跡,到底不曾探明他這垛子窯(盜窯)設在哪條線上。這麼一來,鬧得南路鏢稍微含糊一點的,全不敢走了。兄弟我在鏢行中,耳目不算不靈,我的出身,老哥你也盡知。南北綠林道上的朋友,我認識的不算不廣。只是這一檔子事,竟也打聽不出底細來。卻是這半年來,風波迭起,總還沒有輪到我的頭上,我也是萬分知足。我幹這種刀尖子上的營生,早已灰心。但若教我立即撒手,又爲事勢所迫,還不能罷休。我已經想好了,熬到明年端午,把我歷年掙的錢都搬出來,給衆鏢師均分勻散。我便把振通鏢局的牌匾一收,在江湖上討個整臉。家裏還有幾十畝薄田,兒子們也全可以自立了。我就追步老哥的後塵,回家養老一蹲,也就罷了。”
胡孟剛喝了一口茶,接着道:“誰知天不從人願,竟在這時,有一筆鹽帑解往江寧,奉鹽道札諭,教我振通鏢局護鏢。我怎麼推託也推不開。我說鏢師全押鏢走了,沒有好手不敢應鏢。就這麼說,也不行。數目是二十萬。老哥哥請想,這種時候,我存了退志,並且又是官帑,倘有個失錯,不止一輩子英名付於東流,連腦袋也得賠上。我是破出鏢店教海州封了,也不應鏢。其時老友雙義鏢店趙化龍提醒我道:‘這號鏢推辭不得!因爲振通字號,在南路鏢行中,已經成名。這次既奉札諭護鏢,想必是道上不穩,官家已有風聞。若是我們的鏢店尚不敢保,別家誰還敢應?何況這也決推託不開,即或推出手去,不拘哪家鏢店承保,或由官府調兵押解,僥倖不出事,與振通沒有關礙,可是振通好容易闖出來的牌匾,從此砸了。倘或萬一出岔,官家若猜疑振通與賊人通氣,那時有口難訴,倒更不美了。還是應承下來,請求寬限,邀請能手相幫護鏢,纔是正辦。’趙老鏢頭並替我想到,要想平安無事,除非把十二金錢鏢旗請出來。憑俞老鏢頭的聲名,真是威鎮三江。押鏢出境,管保一路平穩。名頭小,鎮懾不住綠林道的,枉是白栽。當時我聽趙化龍這樣一說,不覺心神一寬,遂對他說:‘若提別位,未必肯幫我的忙。提起俞老哥你來,我們是一二十年換命的交情。莫看他已洗手,我這回親去登門,請他再玩一回票,準保他不會駁我。’當時我把話說滿了,遂由趙老鏢頭,煩出鹽綱老總,跟官府請了五天限,以便齊集鏢師。鹽道批准了,我這才趕到這裏。我臨行時,曾向大家說明:‘只要這番邀出老朋友來,把鹽課平安解到,成全了我們振通鏢局的臉面,我們決意提早收市。只要這號鏢保出去,誰再應鏢,誰自己幹去。’我是這樣說好了纔來的。誰知大遠撲來,你竟說什麼也不出去了,只幾句話,就把我堵住。滿腔熱火給我一個冷水澆頭,你說我怎麼能不急?老哥不是讓我痛快說麼?我現在痛快說了,老哥哥,你不論如何,也得幫幫我。我不借你的財力,我也不借你的人頭。我只借你的硬蓋子,給我頂一頂。”胡孟剛說罷,端起茶來,呼呼地灌下去,眼望着俞劍平,又加了句道:“你不用琢磨,行不行,一句話!”
俞劍平手拈長髯,沉吟了半晌,擡頭看看胡孟剛,點點頭道:“二弟,你這番話是哪個教給你的?”鐵牌手發急道:“你還挖苦我麼?我難道還得跟別人學好了話,纔來找你麼?”俞劍平道:“彆着急!我聽你這番話,說得委委婉婉,面面顧到,真是實逼此處,走投無路。我若再不答應,未免太不顧交情了。”鐵牌手大喜道:“老哥,你就多幫忙吧!”俞劍平卻又道:“但是,二弟你只顧想得這麼周全,單單忘了一事。”胡孟剛忙問:“什麼事?”俞鏢頭笑道:“就是愚兄我這一面啊!想愚兄我只爲要保全二十年來江南道上的一點薄名,這才急流勇退,隱居在這荒村。倘或邀我出去,連我也栽了,那時節,二番出頭,不比以往,可難堪不難堪呢!”胡孟剛抓耳撓腮,呵呵不已道:“不能,不能,憑你怎會栽呢?憑你怎能栽呢?”俞劍平見此光景,嘆息一聲道:“胡二弟,你一生爲人梗直,不會那轉彎抹角的事,是我深知,你也無須作難,咱們從長計議吧!據我看來,這件事你也不可以太氣餒。南路鏢行中,除了我安平鏢局牌子老些,搶着上風。那別家鏢局能跟你振通鏢局扯平了的,又有幾人?何至於斷定這趟鏢必有風險?”鐵牌手道:“老哥,事情固有你這麼一想,可是我若沒有看出前途確不易闖,決不會遠道麻煩你來。我若怕事,當年也就不幹這個營生了。實因官面上也有風聞,確知這票鹽課不易押解。況且象雙友鏢店的金刀劉紀跟鐵戟孫威,全是上好的功夫,師兄弟兩個親自押鏢,全栽在人家手內。所以小弟度德量力,只怕我這一對鐵牌,未必保得住這二十萬鹽鏢。這次鏢數目太大,只許無功,不許有過。無論如何,老哥總得捧我一場。我這回把鏢保下來,決計洗手,就是有萬兩黃金擺在面前請我,我也不幹了。老哥哥,你還教我說什麼?”
俞劍平眉峯緊鎖,爲起難來。半晌說道:“二弟,我是決不能出去了,我給你邀兩位朋友幫忙。這兩位全是成名的英雄,聲望絕不在愚兄之下。一位是鷹遊山的老英雄黑砂掌陸錦標,一位是徐州智囊姜羽衝。這兩位全是一身絕藝,憑愚兄這點面子,請他二位出來幫一回忙,準保一路穩當。”
胡孟剛連連搖頭道:“不行,不行!那陸錦標,十幾年前,曾爲一件事跟我慪過氣。至於什麼姜羽衝,武功盡好,在江北綠林道上,卻沒有多大拉攏,況又遠在徐州。老兄不要忘了,我只有五天限啊!這種藉助的事,在本行裏繞,就很夠栽跟頭的了。再求到外圈去,更難看了。何況我又跟人家沒有一點交情,怎能拿這賣命的事求人?我們保鏢這種行業,固然先得講本領,可是還靠着人緣和名望。只要把字號立住了,指着這點虛名,就能夠橫行江湖。老哥這些年走鏢,不就是仗着你那一杆金錢鏢旗麼?你若實在不願出去,就把鏢旗借給我一杆,給我壯壯聲勢。連我的鐵牌鏢旗,雙保官鏢,江湖道上但凡懂面子的,決不肯再動了。老哥,你就爲兄弟擔一回虛名吧。”俞劍平道:“我們憑人,才闖出鏢旗來。我自己不想再出世,但把鏢旗拿出來也跟我親自出馬一樣。並且我安平鏢局早已收市了,這次插上我的鏢旗,倘有多事的鏢客,登門詰問,我卻沒話答對人家。依我看,還是另想別的辦法吧!”鐵牌手忙接過話來道:“老哥望安!但凡有鏢局同行問的,由我一面承擔。”說到這裏,站起來,一躬到地道:“老哥你已經答應我了,不要口頭上刁難人了。”
俞鏢頭實在無法推卻,長嘆一聲道:“這是我天生不能歇心的命!二弟再三再四地說着,我若過於固執了,顯得我不顧交情。只是愚兄浪跡江湖,二十年來沒有栽過跟頭,這回但盼賢弟能把愚兄這點虛名保住纔好。”鐵牌手說道:“老哥哥放心,豹死留皮,人死留名。我胡孟剛寧教名在人不在,也不能把老哥哥的威名恥辱了。”俞劍平眉頭一皺,頗嫌這話刺耳。連忙擺手說道:“就這麼辦吧。橫豎你得喝老哥哥一杯水酒再走啊!”胡孟剛說道:“那當然是要叨擾的。”
大弟子程嶽吩咐廚房備宴,羣弟子忙着調開桌椅,不一時擺上酒菜來。俞老鏢頭指着那酒壺說道:“老弟只管放開量喝,也不用謝主人。這是拿你的酒,請你自己。”
胡孟剛哈哈大笑,求得鏢旗,頓時換了歡顏。但仍不肯縱量,飲過十來杯酒,便叫人端飯。俞劍平說道:“你先沉住了氣,多喝兩杯怕什麼?你有急事,我不留你。這不過八九十里的路程,我這裏有好牲口,明天早早地一走,不到午時,準到海州。”胡孟剛說道:“我打算今天回去,鏢銀早走一天,我早放心一天。”俞劍平說道:“那可不行。咱們一年多沒見面了,今天晚上多談談,明早你再回去。”胡孟剛點頭答應,兩人開懷暢飲。飯罷茶來,直談到二更以後,方纔各自安歇。
次日天亮,胡孟剛一覺醒來,聽得屋外隱隱有擊劍之聲。胡孟剛心知這是俞劍平師徒晨起練武,便披衣下牀。恰有家人過來侍候,淨面漱口已罷,胡孟剛遂緩步離屋,尋聲找去。出客廳往東,進了一道竹攔牆的八角門,只見裏面非常寬敞,有一座十幾丈寬、三十幾丈長的院落。東南兩面,全是虎紋石的短牆。北面一連五間,是罩棚式的廳房。前檐是一色細竹格扇,滿可以打開。在門的兩旁擺着兩架兵刃,這正是俞劍平師徒練武的箭園。
這一邊,俞門二弟子左夢雲和四弟子楊玉虎,兩人手持長劍,鬥在一處。那一邊,大弟子程嶽和六弟子江紹傑過招,一個喂招,一個練習。老英雄俞劍平倒揹着手,站在二弟子、四弟子那邊,從旁指點。果然名師門下無弱徒,楊玉虎和左夢雲各不相讓,戰了個棋逢對手。胡孟剛哈哈大笑道:“真砍麼?你們老師可有好刀傷藥!”衆弟子聞聲收招,連忙過來請安。俞劍平說道:“你起這麼早做什麼?”胡孟剛說道:“找你討鏢旗,我好趁早趕路。”俞劍平微笑道:“二弟你真性急,隨我來吧!”四個弟子也全穿上長衫,跟在後面,直奔北面這座敞廳。
胡孟剛進廳一看,這廳也是練武的所在,裏面沒有什麼陳設。在這迎面上,供着伏羲氏的神像,左邊是達摩老祖(凡開鏢局的都供達摩老祖),右邊是嶽武穆。胡孟剛曉得俞劍平專練太極門的武功,所以把畫八卦的伏羲氏供奉在當中。這三尊神像都供着全份的五牲。在達摩老祖聖像前,有着一個二尺寬、一尺半高的木架,擺在香爐後面。架上用一塊黃綾包袱蒙着,看不出架上插的是什麼。
俞鏢頭吩咐大弟子程嶽,把三寸佛燭點着,自己親自在三尊神像前,肅立拈香,然後向上叩頭頂禮。四個弟子也隨着叩頭。胡孟剛卻只向當中叩拜了祖師,站在一旁。俞劍平面向達摩老祖像前下跪,又對大弟子說:“把鏢旗請下來。”黑鷹程嶽忙把木架上的黃包袱揭下來,露出五杆鏢旗,全都卷插在架上。胡孟剛看見了,不由愕然,暗想:“我這次真是強人所難了!”他心上好生不安。
當下,程嶽請下一杆鏢旗,遞到師父手中。俞劍平跪接鏢旗,向上祈告道:“弟子俞劍平,在祖師面前封鏢立誓,不再做鏢行生涯,不入江湖,隱居雲臺,教徒授藝,實有決心,不敢變計。今爲老友胡孟剛,情深誼重,再三求告弟子,助他押護官帑,前赴江寧,以全老友之名。弟子心非所願,但力不能辭,只得暫取鏢旗,重入江湖,此乃萬不得已。但願一路平安無阻,還鏢旗,全友誼。此後雖以白刃相加,也決不敢再行反覆。祖師慈悲,弟子告罪!”俞劍平祈罷叩頭,站了起來,隨手將鏢旗上的黃布套扯下,用手一擺,鏢旗展開。這是一面嶄新的紅旗,青色飛火焰,當中碗大一個“俞”字,旁邊一行核桃大的字——“江寧安平鏢局”。圍着“俞”字,用金線繡成十二金錢。黑漆旗杆,金漆旗頂,做得十分精緻。
俞老鏢頭本是面向北站着,這時微向東一側身。那鏢旗一揚,胡孟剛伸手要接,俞劍平用左手作勢一攔說道:“二弟不要忙,我還有話。”胡孟剛臉上一紅,把手垂下來了。
俞劍平正色說道:“這次我在祖師面前背誓,全爲保全我們弟兄十數年的交情。鏢旗如是交二弟帶走,我不止於輕視了胡二弟你,也太看輕了安平鏢局。我既答應給二弟幫忙,就只可把擔子放重了。我現在要把鏢旗交給大弟子程嶽持掌,這趟鏢就算有我一份。可是話歸前言,我不是爲財,爲的是朋友。二弟,話不多說,你我心照。”俞劍平又對程嶽說道:“你也走過鏢,不消用我多囑咐。我們這金錢鏢旗的榮辱成敗,全始全終,就在此一舉。沿路凡事,聽你胡二叔的調派,不許妄自尊大。我把這鏢旗交給你,但願你仍把這鏢旗好好交還到我手裏,我便滿鬥焚香。走吧!”他把鏢旗一卷,遞給了程嶽。然後挽着胡孟剛的手,面含笑容,向外面走。鐵牌手胡孟剛此時不知是痛快,還是彆扭,心裏說不出來的不對勁。
大家來到客廳,俞劍平讓座獻茶。鐵牌手說道:“天色不早了,讓程賢侄趕緊收拾,我們一同走吧。”程嶽道:“弟子的行囊很好收拾,我立刻就來。”程嶽把鏢旗立在條几上,轉身出去。工夫不大,程嶽左手提了個小包裹,右手抓着馬蘭坡大草帽,走了進來。此時,程嶽身上換了一件藍綢長衫,下穿青褲,打着黑白倒趕水波紋的裹腿,搬尖魚鱗沙鞋。他放下手中東西,拿一塊黃包袱,把鏢旗捲起,往背後斜着一背,轉身提起行囊,向胡孟剛說:“老叔,我們這就走麼?”
胡孟剛一看,這位大弟子程嶽寸鐵不帶,未免太大意了,遂向程嶽說:“賢侄把兵刃帶着點。我們練武的人,趁手傢伙寧可備而不用,不可用而未備。”程嶽含笑一提衣襟說道:“我用的是軟兵刃。”鐵牌手胡孟剛一看,只見程嶽腰間纏着一條金絲藤蛇棒,暗想自己又失言了。胡孟剛轉身向俞劍平告辭。程嶽也向師父拜別。幾人出得屋外,程嶽問道:“師父,我騎哪匹牲口去?”俞劍平說道:“騎我那匹追風白尾駒好了。”程嶽緊行幾步,到西邊馬棚備馬。
胡孟剛來到門首,他那匹青驄馬已經備好,由馬伕牽着。程嶽將那匹追風白尾駒備好牽出來。只是這馬一邊走着,一邊咆哮,很不受羈勒。強牽到門外,這馬“唏唏”的一陣長鳴,盡打盤旋,不肯站住。程嶽左手提着小包,一隻手竟擺佈不住。俞劍平怒道:“這牲口養上了膘,竟不安分了。”他搶到馬前,一伸手把馬嚼抓住,程嶽鬆開手。俞劍平喝了聲:“籲!”那馬還在掙扎。俞鏢頭髮怒,左手往回一挺勁,右手往鞍子上一按,喝道:“你動!”這追風駒立刻動也不動地立在那裏了。
俞劍平向胡孟剛說道:“二弟請上馬吧。這牲口久不騎了,須讓程嶽壓他一程。”鐵牌手拱手說道:“對不住,我們押鏢回來再見吧。”一轉身,搬鞍上馬。黑鷹程嶽拴好包裹,把馬蘭坡草帽向腦後一推,伸手要接馬繮。俞鏢頭說道:“你得好好壓它一程,上馬吧!”
程嶽告罪,俞老鏢頭說道:“不要羅嗦,快上去!繮繩要攏住,襠裏要扣緊了。”程嶽知道這馬是被師父掌力制服得不動,一鬆手,它必要狂奔一程,遂趕緊飛身上馬,兩腿緊緊一扣,手裏攏住繮繩。俞鏢頭這才放鬆嚼環,又在後面輕輕一拍,喝聲:“去吧!”那馬一仰頭,四蹄一登,一竄便是兩丈多遠。程嶽用力扣住馬繮,那馬又打了一盤旋,竟自一低頭,登開四蹄,如飛地往胡孟剛馬前衝將過去。程嶽匆匆向胡孟剛招呼道:“老叔撒繮吧!”胡孟剛知道程嶽收不住繮了,自己忙用腳跟一磕馬肚,將繮繩一抖,豁剌剌直追下去。卻扭轉頭,把手向後一擺道:“俞大哥再見。”俞劍平站在門前,直望着兩人馬行已遠,轉彎看不見了,這才率領弟子慢慢踱回室內。
黑鷹程嶽騎着師父這匹駿馬,因爲經年未騎,今日這馬陡發野性,一口氣直跑出三十多裏,才稍微煞住。鐵牌手胡孟剛饒是加鞭緊趕,已被落後一里多地。胡孟剛唯恐兩人走岔了路,好容易從後趕到,遠遠招呼道:“程賢侄,再這麼跑,簡直要了我的老命了。咱們下來溜兩步吧!”程嶽連忙勒住了馬,說道:“老叔,我也勒不住啦!”兩人翻身下馬,拭去頭上的汗,這才牽了牲口,慢慢走着。兩人溜了二里多地,在途中的野茶館,喝了一盞茶,然後才上馬繼續趕路。這一回馬走得儘快,已不顯着吃累。渡過運糧河,走到巳牌時分,便到達海州。
胡孟剛的振通鏢局就開設在南關內大街,距離城門不遠,路東便是。兩匹馬行近鏢局門前,被夥計看見,忙過來迎接。胡孟剛、程嶽一齊下馬,鏢局內又迎出幾位夥計來,齊道:“老鏢頭回來了。”胡孟剛問道:“沈師傅在鏢局麼?”夥計們答道:“在呢,已報進去了。”夥計們忙着把二人馬上拴的小包裹摘下來,隨後牽走馬,刷溜飲喂,自有人照料。胡孟剛向程嶽舉手道:“賢侄往裏請吧!”程嶽忙說:“老叔怎麼跟我客氣起來?”
兩人進了鏢局,裏面走出四位鏢師,向胡孟剛拱手說道:“老鏢頭辛苦了!我們聽說陪着朋友來了。給我們引見引見。”胡孟剛說道:“這是咱們請來幫忙助威的,江寧安平鏢局十二金錢俞老鏢頭的大弟子,姓程,官印是個嶽字。”又對程嶽說道:“諸位是我們鏢局的四位鏢師:這一位名叫喬茂,這位叫單拐戴永清,這位叫雙鞭宋海鵬,這位叫金槍沈明誼。”
這幾位鏢師中就屬沈鏢師相貌威武:他年約四旬開外,黑黝黝一張臉膛,兩道劍眉,一雙虎目,嘴脣上微留短鬚,精神壯旺,體格雄偉。那喬鏢師卻生得極其難看,身高四尺,尖頭頂,瘦下頦,細眉鮮眼,站在那裏,恰到沈鏢師腋下。
程嶽聽胡孟剛逐個引薦了姓名,連忙抱拳見禮說道:“久聞諸位老師傅大名了。”鏢師沈明誼含笑答道:“程少鏢頭過獎。令師徒名滿江南,久想拜望,不得機緣。今日幸會之至。”大家忙把程嶽讓進客廳。胡孟剛吩咐了一聲,立刻有一個夥計,把一個鏢旗架子擺在桌上。程嶽解下十二金錢鏢旗,插在架內,然後淨面吃茶。胡孟剛卻忙着擺酒接風。
次日,胡孟剛親赴鹽綱公所報到,定規走鏢日期,並說明爲防路上有險,已邀出從前安平鏢局相助護鏢。鹽商們聽了都很高興,對胡孟剛說:“只要把鹽課平穩解到,我們另送俞鏢頭一千兩銀子。”
這二十萬鹽課,滿是裝好了銀鞘的元寶。每鞘五百兩,共是四百個。胡孟剛算計着,須裝五十個騾馱子,較比尋常加重了一倍。平常每一個騾馱子,只馱四個銀鞘,合兩千兩,一百二十五斤,論分量不算重。不過銀子的分量格外沉重,走長路未免牲口吃虧。這次胡孟剛恐怕裝一百個騾馱子,自己人少,照顧不來。所以寧願多花腳力,挑選健騾,一匹騾子要裝八鞘,合四千兩,重二百五十斤,連鞘皮算,不下三百斤。一切準備就緒,訂明第二日由鹽綱公所起鏢。胡孟剛趕忙又找鐵槍趙化龍借了二十名精壯的夥計。振通鏢局雖然有四十多名夥計,不能全數帶走,也需挑選。胡孟剛當日就把這二十名夥計請過來,並派人到本街恩源樓回教飯館,定了十二桌席。然後又到櫃房,教管賬的先生,將這每天的打尖住店等一切挑費,統統算好,打點出來。胡孟剛這纔到客廳,向四位鏢師及程嶽,說明了自己安排的情形,大家稱是。程嶽說道:“老叔太辛苦了!等到把這號鏢保下來,名利雙收,足夠痛痛快快過節的了。”
胡孟剛吃着茶,還沒答話,那個其貌不揚的鏢師喬茂插口說道:“五月節麼,不易痛快吧?這趟買賣,據我看是蜜裏紅礬,甜倒是甜……”一語未了,那沈明誼鏢師瞪眼說道:“又來了!你明知道明天起鏢,今天先說破話。”
喬茂把一雙鮮眼翻了翻,說道:“沈爺,怎麼我說出話來,就是破話?難道我的話假麼?人要是不得時,喝口涼水還塞牙。”胡孟剛眉頭一皺,卻又含笑說道:“沈師傅,你別理他。……”
原來這喬茂,早年是北省一個積案如山的遊賊,專做黑道上的生涯。莫見他生得貌醜,卻最擅長輕功提縱術。高牆峻宇,超越如飛,真有夜走千家盜百戶之能。只是別的功夫並不甚高。因爲他曾有一天,半夜工夫,連偷九家大戶。他又姓喬,江湖上便送他一個綽號,叫做“九股煙”,又叫“瞧不見”。
喬茂這人長相就夠討厭,嘴又刻薄,盡找人家的棱縫,一句話能把人問個倒噎,等人家急了,他又不言語了。所以他爲人儘管機警,卻常爲同道所輕視。當年曾因口角不慎,得罪了綠林同道,人家恨得切齒,非把他賣了才甘心,故此在北省不能立足,一路逃到江南。鐵牌手胡孟剛少年時,曾在北方綠林中混過。喬茂素知胡孟剛的底細,又知他爲人豪爽,這才訪到海州,投奔在振通鏢局之內。胡孟剛本不想收留他,只是推託不開面子,又怕他到處傳播自己的出身,遂將他留在鏢局。喬茂卻也最怕人提賊字,並且又怕人叫他的綽號。因爲這些緣故,胡孟剛纔得與喬茂平安相處。但是在振通鏢局裏,連鏢師帶趟子手,沒有一個未跟他吵過架、拌過嘴的。
且放下喬茂不表,當下胡孟剛、程嶽與衆人商量了一回。趕到下晚,飯館將酒席送來,這振通鏢店頓時熱鬧起來,上下十二桌酒席,全都擺上。酒過數巡,胡鏢頭站了起來,向大家說道:“諸位,今日我胡孟剛有幾句話要向諸位表明。這次承保二十萬官鏢,既不是我們攬的,也不是找上門我就立刻答應的。皆因官帑不比商家買賣,若是鏢銀稍有一點閃錯,或是稍誤限期,不但賺不成錢,還得擔受處分。再說近來道上也不大好走,所有出事的主兒,衆位也都盡知。所以我事先竭力推辭,無奈這是奉官指派的,規避不得。我爲保重起見,特把老朋友十二金錢俞老鏢頭的大弟子程嶽程少鏢頭請出來,幫着咱們護鏢。人家安平鏢局已是收市了,竟爲咱們重展鏢旗,這才真是血性朋友。只是我已經風聞有那不開面的綠林道,要動這筆官帑。我們既幹這行買賣,就不能怕事。我們只好按日期走鏢,一路上多加小心。衆位要是有不能去的,這時儘管言語一聲,我是一點說的沒有。要願意跟我一同押鏢,我還盼衆位格外辛苦些。但願沒事;若真有敢摸咱們鏢的,我胡孟剛就憑掌中一對鐵牌跟他拼個死活。衆位哪位去,哪位不去,請告訴我。”
衆鏢師全站起來說:“老鏢頭不用多囑咐了。我們但凡怕死惜命的,還出來做什麼?我們既在振通鏢店掙飯吃,若有摘我們牌匾的,我們就只有一個蘿蔔一頭蒜,跟他一個對一個。”
跟着又有一人笑着說道:“胡老鏢頭,你就放心吧!既當鏢師,決沒有象端雞籠、拔菸袋的朋友那麼不爭氣。”這說話的正是雙鞭宋海鵬。大家聽了,不由鬨然大笑。喬茂忽然心虛,把眼一瞪說道:“你小子!……”胡孟剛忙道:“今晚這桌喜酒,誰也不許胡攪;誰攪了大家的高興,我罰他包今晚的挑費。”喬茂暗自憋氣,瞪了宋海鵬一眼,低聲說道:“咱們走着瞧!”宋海鵬笑道:“瞧不見!”程嶽在旁看着不禁暗笑。胡孟剛見大家都義形於色,遂向大家一揖,相讓歸座。直吃到起更,方纔散席。
次日五更剛過,夥計們催起衆人,掌着燈,洗漱吃早點。收拾停妥,天色方亮。這裏除鏢頭胡孟剛、程嶽外,就是四位鏢師,兩名趟子手,四十個夥計。另外一輛轎車,裝的是簡單行李衣物。胡鏢頭看大家全把兵刃衣物收拾利落,立刻率領着衆人前往鹽綱公所。那些騾夫和五十匹騾馱早已到了,只是鏢頭不到,人家不能點交鏢銀。
胡孟剛急到公所接頭,知道又由海州緝私營加派了二十名巡丁,由一位哨官統帶着,相隨護鏢。胡孟剛更是歡喜。他遂到庫房,親自點清鞘銀,趕緊把騾馱子趕進來,往上裝鏢銀。鏢局夥計們立刻亮兵刃,把裝鏢銀的馱子襄護起來。因爲這鏢銀一交鏢頭,便算歸鏢局負責了。就是沒離開地方,出了事,也得由鏢局承擔責任。
胡鏢頭眼看鏢銀裝完,自到公所裏,交了保單。鹽綱公所派了一位押鏢的,也是公所的一位鹽商,還帶着一個聽差的,沿途伺候他。胡孟剛聽人們都稱他爲舒大人,曉得這些鹽商都捐有功名,自己也只好隨着稱呼。這時,緝私營哨官張德功率領二十名巡丁恰也到場。胡孟剛向前打過了招呼,立刻吩咐趟子手起鏢。兩名趟子手各抱一面鏢旗,胡孟剛囑咐安平鏢局的十二金錢鏢旗走在前面,自己的振通鏢旗隨在後面。明面上是尊敬人家,暗中卻是反客爲主。
趟子手分抱鏢旗,當先上馬。後面鏢銀由五十匹騾子馱着,單排着首尾相銜,兩旁四十名鏢局夥計各持兵刃,拉開趟子,左右隨護。後面緝私營哨官騎馬帶隊,二十名兵丁青縐包頭,薄底快靴,全身青色服裝,每個挎一把腰刀,提槍排隊步行。再後面是押鏢鹽商的一輛轎車。車後纔是鐵牌手胡孟剛、鐵掌黑鷹程嶽和四位鏢師沈明誼、宋海鵬、戴永清、喬茂,各帶兵刃,騎在馬上。那前面的趟子手一聲喊鏢,嗓音洪亮,直傳出半里多地。於是浩浩蕩蕩,離開鹽綱公所,奔向北門。
這一支鏢,氣象威武,雖在當時不算奇事,卻也引得沿路商家行人注目。出得北門,徑奔頭站。中途打尖,到得日暮,便行抵和風驛。
這和風驛也是運糧河的一個大鎮甸。鏢趟進街,店家齊來兜攬生意。趟子手和鏢頭打了招呼,引領鏢馱,徑投一家大店。黑鷹程嶽近前下馬,見這店店門高大,上懸金字黑匾,是“福星客棧”。門口站着的三四個店夥,忙上前迎接鏢行衆人,將兩杆鏢旗接了過去,仍將金錢鏢旗插在左首,鐵牌鏢旗插在右首。那二十名緝私營兵,分立店門兩旁。趟子手先進店內,在院中巡視一週。那接客的店夥對趟子手說道:“你們諸位最好佔西偏院,那裏嚴密些,房間也整齊。若是達官們嫌偏院房間少,也可以在前邊多開兩間。”趟子手張勇和金彪久走江湖,選擇店房都不用鏢頭操心。張勇遂對店夥說:“房屋好歹,我們倒不在意,只是客人們身上,你們要多加小心。”店夥應了一聲,立刻領路。趟子手到偏院看了看,是三合房,院子稍小,盤不開五十匹騾馱。看罷出來,招呼鏢銀進店,張勇、金彪忙與胡老鏢頭商量:“落店還早,莫如把鏢銀卸下,歇到四更裝馱,五更起鏢,決不誤事。”胡孟剛說:“就是這樣。”立刻由鏢師監護,把四百鞘銀卸下來,碼在偏院院內。騾馱和鏢師們的馬匹,全牽出去,刷溜飲喂。胡孟剛陪着押鏢的舒鹽商先進了店房,歇息片刻,這時已到掌燈時候。
飯後,胡孟剛點派夥計,分兩班護鏢,四位鏢師也分上下夜。自己和程嶽相商,讓程嶽照管前半夜,到子時,由自己接班守鏢,以免彼此過分勞累。程嶽知道胡孟剛處處客氣,且又性情很滯,辭讓不開,只好照辦。
胡鏢頭等人住的是一明兩暗的房間,北間是押鏢的舒鹽商和緝私營哨官,胡鏢頭等全住在南間。此時這幾人在堂屋剛喝完茶,有的就走進裏間,要先歇歇養神。突聽得外面有人吵嚷,胡孟剛一驚,放下茶杯,急往外察看。黑鷹程嶽剛進到裏間,也忙轉身,闖出堂屋。這時候,院中點着七八隻燈籠,照得很亮。只見偏院門口,有一個店夥,張着兩隻手,攔住兩個人,口裏不住說:“爺臺,這裏住的全是保鏢的達官,沒有別的客人,怎麼你老還往裏邊走,這不是砸我們的飯鍋麼?”
程嶽從燈光影裏,看出這兩人是一壯一少,左邊那人約有四十多歲年紀,瘦削身材,面色白中帶青,細眉朗目,身穿藍綢長衫,青緞快靴,左手提着一頂草帽。右首那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,黑黝黝一張面孔,濃眉大眼,扇子面的體格,一派驃悍之氣溢於眉宇,也穿着一件青綢長衫,青緞快靴。這個年輕人正向那店夥怒目橫眉地喝道:“少說廢話,這裏住了保鏢的,就不許找人了麼?這要是住了保皇帑的,就該把客人都趕出去不成?太爺是找定了。”
這時二十名鏢局夥計、十名緝私營兵,正護着鏢銀。那店夥見鏢頭已經走出店房,遂不再攔,閃過一邊了。那緝私營巡丁聽不慣這樣說話,早過來兩個巡丁,厲聲叱道:“你是幹什麼的,這麼橫眉立眼的?”
那少年客人把腰一挺,剛要答話,那四十多歲的漢子,卻笑吟吟地把左手草帽一擡,右手也隨着往帽沿裏一搭,說道:“總爺不要生氣,我這兄弟不會說話。我們是找人心急,才闖到這裏。實在不知道是諸位,請多擔待吧!”
巡丁瞪着眼還要發話,胡鏢頭已經急步走來。程嶽已隨在身後。胡鏢頭張眼一打量來人,遂向那中年客人點頭說道:“朋友,你打算找誰?說不定你找的這人,也許隱藏在這裏。在下雖是保鏢的,也不敢不說理。我看朋友你定是道上同源(江湖黑話,謂同道)。請你先道個萬字,我好盡其朋友之道。”
那少年客人聽了這話,身軀微微一動,左腳往後縮了半步。那中年客人卻依然含笑說道:“老哥你別見怪,我們是辦南貨的買賣人。有位同事的帶了不少的錢,先走下來。我們原來定規好了,在和風驛見面。我一路尋到此地,連找兩家棧房,全沒有尋着。方纔找到這裏,夥計們嫌麻煩,不教我挨屋子找人,所以纔跟他吵嘴。你老哥說道上不道上的,我們不懂。既是這裏真的沒有別的客人,我們再往別處找去吧,這倒打攪了。”這人說着話一拱手,把那少年一拉,轉身便走。
胡老鏢頭呵呵笑道:“二位忙什麼?好容易來了,何不喝杯茶,索性看明白了再走?”那兩人頭也不回,徜徉而去。胡鏢頭哼了一聲,眼光直送出去。那店夥在旁說道:“告訴他是鏢局子的人,他偏不信,硬往裏闖,一攔他還要打人。敢情是賤骨肉,一見你老,他又酥了。”胡鏢頭說道:“你忙你的去吧,這種人不值得跟他慪氣。”黑鷹程嶽悄悄向胡孟剛說道:“老叔,這兩人來路好象不對,我們不要教他走開了,綴着他倆,看看是哪條線上的。”胡孟剛搖頭說道:“不用費事了。我看他們決不是近處的老合(江湖術語,謂綠林同道)。他若是在附近線上吃橫樑子的(謂霸據一方,攔路劫財的強盜),決不肯先跟咱們朝相見面(謂彼此見面)。踩盤子的小賊,三十里、五十里都許趟下來。我已經把話都遞過去了,就是我們所料不差,他們也得琢磨琢磨。但願他們是好人,反正前途加倍留神就是了。”程嶽因爲胡孟剛是老江湖了,便不再多言。鏢師戴永清不禁眉頭緊皺,他在鏢行闖蕩十多年了,今晚眼見有人來踩探,便知這鏢銀前途不易看穩。九股煙喬茂卻不住地咧着嘴說道:“糟糕,新娘子教人家給相了去了,明天管保出門見喜!”宋海鵬瞪他一眼說道:“少說閒話,你還是冒你的煙去吧!”
兩人這裏搗鬼,那緝私營哨官張德功也過來打聽胡孟剛。金槍沈明誼眼望着胡孟剛、戴永清,滿臉笑容地答道:“沒什麼事,也不是我們說大話,就算有吃橫樑子的,他們見是我們兩家的鏢,料他也不敢擅摸。鏢頭你說是不是?”說到這裏,暗中用胳膊一碰胡孟剛。胡孟剛笑道:“沈師傅,別儘自往咱們臉上貼金了。我們該着歇息的,趁早歇了吧,明早好趕路。”
哨官張德功以及押鏢鹽商,看鏢師們全都說笑如常,便也不在意了。胡老鏢頭坦然進房,和衣躺在牀上就睡。各鏢師護鏢的護鏢,睡覺的睡覺,且喜一宵平安無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