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季龍在旁一聽,不覺愕然道:“你們可訪出劫鏢的是赤面虎麼?”謝二也一愣道:“不是呀,劫鏢的叫做豹子飛。”俞劍平、胡孟剛齊聲問道:“什麼豹子飛!豹子飛又是幹什麼的?”謝二說道:“豹子飛大概是江湖上一個無所不爲的匪類,一向在寶應湖附近潛伏。”
事情是這樣:蔡正、陳振邦兩位鏢師和趟子手金彪,率領幾個鏢局夥計,由漣水驛起程,往淮陰、淮安一帶查訪下去。淮陰地方一向稱爲盜藪,很有不少的設窯立櫃的綠林豪客。蔡正、陳振邦,擇那有名的寨主,各具名帖拜訪了幾家,都不曾得着鏢銀的下落。後來到了高郵,纔在酒樓中遇見兩個雄壯大漢,神頭鬼臉的說話。
這兩人酒喝多了,話越說聲音越大。內中一個黑胖漢子,拍桌子打板凳地說:“你這傢伙太沒有膽,你還想發外財?我告訴你,咱爺們是豁出一身剮,敢把皇爺打。就怕你小子沒能耐,沒膽量。若有膽量的話,這世上遍地都是白的銀子,黃的金子,到處都能發財,不信你就跟我走。你想人家豹子飛,也沒生上三頭六臂,人家就憑那兩手,膽子稍爲壯點,朋友稍爲多點,就把一二十萬銀子手到拿來。擱着你這傢伙,嚇也嚇死了?”對面那個高身量的壯漢就說:“你小子只管說,嚷個什麼?人家豹子飛有膽,有本領,又不是你的本領呀?人家憑空得了一二十萬,又不是你得的呀,你摸得着人家的錢邊麼?人家吃肉,你喝不着湯,替人家吹牛做什麼?我雖不濟,一槍一刀,自混自吃。咱們到底誰夠英雄,誰是狗熊?”那黑胖漢紅着臉大聲道:“你不用拿話堵我,人家發財,怎麼不與我相干?你瞧我摸不着他的錢邊麼?你瞧瞧這個!”說着,氣哼哼把凳子上的包袱打開,從中拿出兩封銀子來,指着說道:“這就是人家豹子飛送給我的。你這傢伙也開開眼,瞧見過這麼大的元寶麼?”
兩個大漢喝醉了酒,一句遞一句地拌嘴。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蔡正、陳振邦互使眼色,留神細聽。這兩個醉漢嚷鬧了一陣,算還飯賬,踉踉蹌蹌走去。蔡正、陳振邦也忙付了飯賬,暗暗跟了下去。直跟到鼓樓,這兩個大漢方纔分途,蔡、陳二人也忙分道綴下去。那個黑胖漢子,投奔北關一家安寓客棧。蔡正記好了地方,急急回店。少時,陳振邦迴轉,問起來,那個高身量的漢子,就住在賭坊之內。
蔡、陳二人深覺那個黑胖漢子的話最爲可疑,忙把金彪找回,也遷到安寓客棧內,暗中窺察黑胖漢的形跡。蔡、陳二人已斷定他決非良民,只是金彪認不清此人是否就是劫鏢的匪徒。蔡正設計套問,此人口風很嚴。陳振邦故意提出豹子飛的名字來。此人面色一變,立刻說:“不知道。”蔡、陳二人早從店家口中,打聽出豹子飛是寶應縣境內的一霸。正待想法勾探真情,黑胖漢忽然覺察出不對來,次日一早,突然離店而去。蔡正、陳振邦、金彪三人,慌不迭地追下去,臨行仍派遣鏢行夥計謝二馳奔鹽城,給俞、胡二位鏢頭送信。
俞、胡聽完謝二的報告,心中非常猶豫,竟不能判斷這豹子飛和那赤面虎,究竟誰是劫鏢之賊?在柳蔭下,和朱大椿、周季龍,計議了一回,唯恐顧此失彼,只得由俞劍平和周季龍偕往老龍口,由胡孟剛和朱大椿偕往寶應湖。
胡孟剛、朱大椿由謝二引領,經由水路,穿過大縱湖,直抵寶應湖。按照約定的地點,找到蔡、陳二人。一見面,蔡、陳兩人露出很抱愧的神色來,說道:“白白勞動老鏢頭遠道趕來,我們前天已派人追下謝二去了,老鏢頭竟沒遇見麼?”胡孟剛說道:“這怎麼講?”蔡、陳說道:“說來太是笑話。我們因那黑胖子話露破綻,一直跟他到這裏來,訪知那個豹子飛,原是此地一個土豪。他也不叫豹子飛,他實在姓鮑,名叫鮑則徽。這倒的確是個耍胳臂的漢子,手下有一二百個黨羽,專做些無法無天的勾當。只因新近他發了一二十萬橫財的話太對景了,我們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到這寶應湖明訪暗探。前天才探明這鮑則徽近來管了一檔子閒事,每年可有十幾萬的進項,只是與鏢銀絲毫無干。我們白費了一回事,反又勞動了老鏢頭。這實是我弟兄顢頇無能之過。”
原來這寶應湖和大縱湖、高郵湖相銜,湖中出產甚豐。向有一夥人物,包攬車船運腳,不許他人插手。大利所在,每每因此爭奪碼頭,引起糾葛,械鬥纏訟之事年年不斷。這其間,有一個叫曹向榮的,跟官府陰有勾結,又倚仗着僱來的一羣打手,把碼頭奪過來。失掉碼頭的人叫做諸宏元,恨氣不出,又重金聘來拳師,邀期械鬥,不幸再次失敗,身負重傷。後來,他訪聞鮑則徽有膽有謀,又有黨羽,便托出人來,請他助拳,情願將碼頭上得的好處,每年不下十一二萬,平均分成兩股,常年送給鮑則徽一股。
鮑則徽素來是吃賭局娼寮的,一聞有利可圖,立刻糾集黨羽,向對方曹向榮叫陣。一場羣毆,鮑則徽大獲全勝。對方自不甘心,用盡方法報仇;鮑則徽預有佈置,先發制人,這碼頭公然被鮑則徽佔有。他卻散佈黨羽,總攬一切,那個諸宏元直如引虎拒狼,和曹向榮鬧了個兩敗俱傷,漁翁得利。
至於蔡、陳二人遇見的那個黑胖漢子,也就是鮑則徽的一條走狗,一向靠着鮑則徽無惡不作。蔡正、陳振邦兩人,費了很大氣力,才探出真情,原來與鏢銀完全無關。……
胡孟剛沒等他倆說完,早象一團熱望,澆了一盆冷水,呆呆坐在那裏,一語不發。蔡、陳二人更覺慚愧之至。還是單臂朱大椿在旁勸慰道:“兩位師傅也不必介意,這訪鏢的事全仗瞎碰,哪能十撈九準?胡二哥,打起精神來,咱們再摸。別看這邊摸空了,還有老龍口那一路呢。胡二哥不是想到大縱湖再訪一趟麼?咱們何妨就由這裏翻回去?”
胡孟剛嘆了一口氣,吩咐蔡正、陳振邦,仍舊分路到各處查訪。胡孟剛即同朱大椿,由寶應湖轉向大縱湖。凡是沙溝、湖垛、密林和湖中的小島,都留意踩訪過了,費盡心機,並沒打聽出一點頭緒來。道路上儘管哄傳劫鏢的事,卻沒人能說出何處有一二百人成夥的新來大盜出沒,也沒聽說曾有成夥匪人過境。胡孟剛細數一個月限期,早已耗過了十二三天了,說不出心中的焦灼,只是有力氣無處施去。
胡孟剛還想往別處查訪下去,單臂朱大椿說道:“我們現在越訪越遠,連個影子也撲不着。依我想莫如趕回鹽城,看看俞劍平大哥訪的那個赤面虎究竟如何?還有我們發出的那些信,也許得着點線索。”胡孟剛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只好依言折回鹽城。胡孟剛到了鹽城,那邊俞劍平也已垂頭喪氣,折回了鹽城。
俞劍平由鏢師周季龍引領着,撲到海濱老龍口附近。其時鏢頭楚佔熊、沈明誼已經設法探明赤面虎範金魁的窩藏之所,是在老龍口北邊,一座荒澤亂崗交錯的地方,地勢很荒僻。赤面虎在那裏嘯聚着一二百個亡命之徒,專做販私鹽的生意,有時也打家劫舍。楚佔熊、沈明誼按照江湖道的規矩,具名帖禮物,帶一個鏢行夥計,前往投帖拜山。
這赤面虎範金魁新近做了一水買賣,忽見外面投進兩個鏢局的名帖,心中陡生疑忌。他與手下黨羽商議說:“咱們好容易得了這筆大油水,如今竟有鏢行登門拜山,說不定是失主轉託出來說項的。但事前既與他們鏢行無干,如今強來出頭,我們是見他不見呢?他若說出江湖上的門面話,我們是讓他不讓呢?”副舵主小陳平秦文秀答道:“若說這和勝鏢局跟振通鏢局,在海州一帶,倒也叫得很響,但素常跟咱們很少往來。他們如今雙雙拜山,必非無故。依小弟之見,大哥不必見他。待小弟先出去探探他們的口氣,再相機應付。禮物倒不必收他的,大哥以爲如何?”赤面虎範金魁道:“這樣辦很好,賢弟要對他們客氣些。”小陳平答應了,吩咐手下嘍羅,把來人請入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帶着鏢行夥計進入匪窟第一道卡子,曲折來到一座破廟前。這破廟是賊人放卡的常駐之所。廟後的三間房收拾得很乾淨。小陳平衣冠楚楚在那裏相候。沈明誼細看這位舵主,黃瘦麪皮,高身量,三十多歲年紀,兩隻眼很精神,說話是江北口音。兩方見禮落座,互道寒暄,說了些久仰久仰。小陳平秦文秀說道:“小弟們伏處海濱,難得與江湖上知名英雄相會。兩位鏢頭遠道光臨,想必有事賜教。咱們都是江湖道上的人,有話二位盡請明白見告。”楚佔熊暗道:“這位倒是個爽快漢子。”便即說道:“弟等久聞赤面虎範舵主的英名,深懷親近之心。我弟兄便道過此,一者是專誠拜謁,將來好求個照應;二者還有點閒事,要在範舵主駕前討教。還請你老兄費心轉達,務求一見纔好。”小陳平眼珠一轉道:“我們範大哥新近有點私事出去了,恐怕沒有十天半月的工夫不能回來。既勞兩位光顧,總是看得起我們弟兄;等他回來,我一定轉達。所賜重禮,我們大哥不在,我也不敢代領。”說着站起身來,又復坐下,意思是催他二人就走;可是仍吩咐手下嘍羅獻茶,又催快給兩位鏢頭擺酒。楚佔熊不悅,暗向沈明誼遞一眼色。沈明誼認不得這位小陳平當日劫鏢時是否在場。沈明誼遲疑一會,雙手抱拳道:“秦舵主不要多禮,我們弟兄遠道拜山,渴望一見範舵主。秦舵主既說他不在,彼此初次相會,我們也不好強求。不過在下慕名遠來,實有一點閒事,要奉懇範舵主,念在江湖道的義氣上,多多地幫忙。綠林道和鏢行雖是隔行,但究竟是武林同道,還請秦舵主費心,能把範舵主邀來一談纔好。好在我們不過是打聽一點閒事,貴寨能幫忙更好;不能幫忙,肯指示給一條明路,在下也就感激不盡了。”小陳平秦文秀微微一笑道:“剛纔說過了,我們範大哥實不在此處,我還能瞞兩位麼?就是範大哥在此處有事也與小弟商量。我們這臺戲,是範大哥和在下兩人唱。兩位如果不忙,就請用過飯再走。”說着,對嘍羅們嚷道:“教你們擺酒,怎麼這樣慢慢騰騰的!等着客人走了,你們才忙麼?”
楚佔熊、沈明誼這才聽出,這小陳平竟有些醋味。楚佔熊便站起身來,向小陳平道:“秦舵主不必客氣,也不必催他們,我們這就告辭。可是,我們大遠地來了,若不把來意說出,反倒象我們見外了。”小陳平拱手道:“二位有話,只管吩咐。”楚佔熊道:“秦寨主可曾聽見十幾天前,范公堤地方,有一批鹽鏢中途失事的話麼?”小陳平道:“這倒不曾聽見。”楚佔熊道:“這一批鹽鏢共計二十萬,由我們兩家同業雙保着,行至范公堤,被綠林道上百十個朋友,邀劫了去。因爲案關公帑,牽連甚大,訪聞這失去的鏢銀落在海濱附近。我想赤面虎範舵主和秦舵主都是久在江湖上闖蕩的外場朋友,或者曉得此鏢的下落,所以遠道來訪,敬求指示一條明路。在下管保能讓朋友面子上過得去,決不能讓人家落個白忙。”小陳平沒等話說完,連連搖頭道:“楚鏢頭,你老這可是訪聞錯誤,問道於盲了!我們哥幾個在這裏混,也不過是雞毛蒜皮,隨便拾落點,聊以餬口罷了。象這二十萬鹽鏢,莫說摸一摸,我們連看也不敢正眼看啊!”
小陳平話頭很緊,楚佔熊、沈明誼再三探問,小陳平矢口咬定不知。末後楚佔熊實在急了,便說出:“訪聞十幾天前,貴寨曾經全夥出去,也許曉得劫鏢人的下落。能費心說項更好,或指點出線索來,我們自己設法託人也行。”小陳平聽了這話,怫然不悅道:“兩位這樣查考我們,可未免太難了!咱們素不相識,我的話已經說盡。劫鏢的事與我們無干,我們也不知道。就是知道,我們也無須給別人泄底。二位問我們十幾天前,出去做過案沒有?不錯,何止十幾天前?我們一天不做生意,一天就捱餓麼!”楚佔熊也怫然道:“秦舵主,這是我們來的冒昧了!就此告辭,咱們後會有期。”小陳平微微冷笑道:“恕不遠送,咱們後會有期!”將手一擺,兩個嘍羅立刻出離廟外,直向總寨奔去。
這裏楚佔熊、沈明誼也嘻嘻地冷笑了幾聲,雙雙站起身來,兩拳一抱道:“再見!”扭轉身,大搖大擺,走出廟外。廟內外,已佈滿了四十多個嘍羅,各執明晃晃的兵刃,分立在兩旁。楚、沈泰然自若,空着兩隻手,從刀槍叢中穿過。那小陳平秦文秀也空着手,從後邊送出來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已到廟外,鏢行夥計牽過馬來。小陳平放出客氣的面色,打躬施禮道:“兩位鏢頭勞步了,請慢慢地走。”楚、沈二人飛身上馬,在馬上抱拳道:“請回,請回!”將馬一拍,往原路便走。鏢行夥計也上了馬,在後緊隨。小陳平吩咐手下嘍羅:“在前開道!”立刻有四個嘍羅,騎着馬陪伴,直送出頭道卡子。到一荒僻地方,這四個嘍羅忽然喊道:“兩位鏢頭慢慢地走,恕我們不遠送了!”帶轉馬頭,抄過一帶荒林回去了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急向四面一望,荒崗叢澤,毫無人蹤。楚佔熊問沈明誼道:“沈大哥,你看此事如何?”沈明誼道:“劫鏢的是不是他們,倒也難說;不過,這場是非一定要找上了。”楚佔熊道:“哼,恐怕道上就有等咱們的。”
沈明誼點頭不語,兩人只顧拍馬疾行。行不到六七裏地,路邊不遠有一片竹叢,竹叢後邊隱隱有人影閃動。沈明誼道:“楚仁兄留神!”一語未了,突然從竹叢後竄出七八個大漢來,各持刀矛短棒,把路口一橫叫道:“站住!”
楚佔熊大笑道:“諸位纔來麼!”立刻與沈明誼勒住了馬,卻是手中各無兵刃。原來鏢客拜山,不能身藏兵刃,綠林道也不能當場加害。若是拜山藏刀,那就是有意尋隙,一進山寨,必不容他好好出來。楚、沈二人徒手拜山,和小陳平言語失和,心知小陳平必在前途下卡,要阻難自己。兩人目注衆賊,正待離鞍,突然從側面一座荒墳後,又閃出兩個人影,把手揚了揚,倏地有兩道白光,直向馬上打來。這一下來得突兀,楚佔熊、沈明誼只注意林邊賊人,沒想到側面也有埋伏。剎那間暗器臨頭,沈明誼忙一偏身,將暗器抄在手內。楚佔熊剛剛翻身,才欲下馬,耳畔忽聞破空之聲,急忙趁勢就勢,施“鐙裏藏身”,也將暗器讓過。沈明誼勃然大怒,將手中接來之鏢一掄,“嗖”地還打回去。身軀就勁一翻,“刷”地跳下馬來,手中既無兵刃,急將長衫一甩,纏在手中。楚佔熊也已雙腳點地,卸下長衫,聳身一躍,直向發鏢的人面前衝去。
截路的八個強盜,一擁而上;沈明誼把那長衫纏在手臂上,施展少林派三十六路擒拿功,沒入賊叢,如走馬燈一般,用浮沉、吞吐、封閉、擒拿、換幫、擠靠、閃展、騰挪,安心要奪取賊人的兵刃。恰有一賊,揮短棒橫腰掃來,沈明誼一伏身,“啪”的一個掃堂腿。賊人急閃,沈明誼早已撲到面前,劈胸一掌,“惡虎掏心”,擊中敵人。賊人仰面而倒,手中木棒立被奪過。背後早又有二賊,一掄刀,一揮棍,直向沈明誼後路攻到,側面敵人,也刀矛齊下。
沈明誼“刷”的一個箭步,竄開一旁,重翻身,將短棒一指,喝道:“着!”迎面持斧一賊急忙往右一竄。恰有另一賊,把刀舉得高高地要砍,出其不意,被這持斧同夥一撞,險些砍傷自己人。兩個賊嚇得齊往兩邊一跳。
這倒給沈明誼閃出工夫來,“刷”的一棒,使“盤打”功夫,照那持斧賊人打來。賊人閃避不及,“哎呀”一聲,栽倒地上,急翻身要起;沈明誼又復一棒,照敵人右臂搗下,將那柄斧子打落在地。沈明誼趁勢一個箭步竄到,伏身將斧奪過。
此時又有一賊,挺矛刺來。沈明誼往旁一閃,掄斧砍矛,“刮”的一聲響,矛柄折斷。沈明誼一順棒,疾向賊人丹田戳去。賊人吃了一驚,忙一錯步。沈明誼將棒一轉,又是一個“盤打”,“啪”的一下,把賊人掃了個正着,直栽出三四步去。展眼之間,八個賊人,被沈明誼打傷三個,打退三個,那邊楚佔熊卻遇見兩個勁敵。
埋伏在墳後的,乃是赤面虎手下的兩個頭目,一個使刀,一個使杆棒,使刀的會打暗器。兩個人一個揮刀近取,一個舞杆棒,專走下三路,把楚佔熊圍住。
楚佔熊武功矯健,捻雙拳與這兩賊揉戰。那使刀的面黃力猛,手法很快,揮刃照楚佔熊右肩頭,斜插柳掃過去。楚佔熊急向旁一閃,劈面還擊一拳。那使杆棒的卻掄棒“玉帶纏腰”,橫打過來。楚佔熊忙一聳身,竄起一丈多高,賊人的杆棒走空。楚佔熊繞步欺身,到敵人背後,“葉底偷桃”,右掌直擊敵背。
使杆棒的賊人見一招落空,順手帶轉杆棒,抖一抖,翻身捋棒,“刷”的展開一招,照楚佔熊頭頸纏去。那使刀的賊人又趁空掄刀,前趕一步,對楚佔熊後心扎去。楚佔熊身法駿快,讓過一招,立刻還過一招;如生龍活虎般,腿掃拳擊,絲毫不亂。來來往往,楚佔熊迎戰兩賊,全仗着眼神足、拳法利落。卻是這兩賊,各有得手兵刃在握,一招跟一招,夾擊楚佔熊。
戰夠多時,恰值那使杆棒的賊一棒打空,使楚佔熊得了一個破綻,捻雙拳迎面晃了一晃,急轉身用力“登”的一腿,踢向賊人的小腹。這賊也很了得,忙一擰身,閃過要害,左胯被踢着一下,身軀晃了一晃。楚佔熊更不容緩,身子偏了偏,“刷”的又飛起左腿,“嘭”的一下,使杆棒的賊人一溜栽倒。那使刀的賊又如飛竄來,鋼刀斜舉,直向敵肋。楚佔熊早聞得金刃劈風之聲,更不回頭,下盤用力,突竄出兩丈,然後挺然直立,翻身還攻敵人。使刀的賊已一抹地趕到,兩個人又鬥在一起。
那使杆棒的賊人,“鯉魚打挺”,躍起身來,雖被踢中兩腳,俱非重傷。立刻抖擻精神,怪喊一聲道:“好小子,竟敢踢我,你就別想走了。”右手持杆棒,左手一捋,重又衝殺過來。兩個賊人照舊把楚佔熊圍住。楚佔熊勃然大怒,施展開身手,雙拳如穿花舞蝶,身軀如凌空飛燕,與這兩賊反覆撲鬥,用盡心機,想奪取敵人的兵刃,只是奪不着。這兩賊很是潑皮,各捱了好幾拳,滿不介意,刀棒齊上,一心要傷楚佔熊。
正在纏戰不休時,那沈明誼奪得敵人兩件兵刃,拋開了那羣笨賊,一眼望見楚佔熊勝負未決,忙竄過來助戰。楚佔熊叫道:“沈大哥,把那棍子給我,待我收拾這兩個不要臉的賊,捱了打還不認輸。”沈明誼應聲搶入戰圈。楚佔熊縱身躍出圈外。沈明誼不待敵人追到,喊一聲:“楚仁兄,接着!”將那木棒橫空拋去,楚佔熊竄身一躍,接在手內。那兩賊已衝過來;未容近前,沈明誼早掄利斧,劈面擋住。
楚佔熊接棒在手,如虎生翼,左手握棒腰,右手握棒梢,按行者棒施展開去。沈明誼敵住那使杆棒的賊人。楚佔熊尋鬥那使單刀的賊人。一條棍棒掄得嗖嗖生風。只走了十幾個照面,便顯出功夫的深淺來。使刀的賊人只有招架之功,更無還手之力。楚佔熊大喝一聲:“着!”木棒一點,搗中敵人前胸。賊人眼冒金花,咽喉發甜,險些吐血,急擰身一竄,叫道:“風緊,扯活!”那使杆棒的賊人聞敗發慌,抽身要退,被沈明誼利斧逼住,急切間退不出身來。這賊人一個失神,被沈明誼“刷”的一斧削去,手臂上冒出鮮血;嚇得這賊竄出一丈多遠,打個呼哨,招集黨羽,往荒崗敗退下去。
楚佔熊怒氣不息,掄棒便追。沈明誼忙喝止道:“楚仁兄,楚仁兄!”一聲未了,那使刀的賊人翻身揚手一鏢。楚佔熊急側身,抄手接住道:“呔,還你的!”把手一揚,他這隻鏢剛剛還打出去,那使刀賊人的第二隻鏢、第三隻鏢,又打出來。楚佔熊猝出不意,急急閃身,險些被第二隻鏢打中。第三隻鏢又被接住,心中一怒,就勢一掄,卻向那使杆棒的賊打去。使杆棒的賊人剛剛凝身回顧,鏢到面前,急閃身一接,卻沒接好,被鏢鋒將手劃破了一道。使刀的賊人戟指着罵道:“朋友,等着吧!”說罷,帶領同夥,一直敗回去了。
楚佔熊餘怒未歇,還想追趕。沈明誼攔道:“楚仁兄,我們且顧不得跟他們慪氣。咱們先回住處,商量正事要緊。”楚佔熊點點頭,兩人重新上馬,急急趕回寓所。這寓所就是老龍口地方的一座寺院,名叫三官廟。老龍口是濱海荒區,沒有客棧。
楚、沈二人迴轉寺院,正在講說應付之策,並推測赤面虎範金魁、小陳平秦文秀,到底與鏢銀有無干涉。那寺院中的和尚,卻不知從何處,看出形色來;在門外咳嗽了一聲,撩門簾走進。虛聲虛氣,寒暄了幾句,隨即問道:“兩位施主,有何貴幹,何時動身?”楚佔熊、沈明誼久涉風塵,早已聽懂來意,故意答道:“我們無事閒遊,打算在此地盤桓幾天,行期還沒有確定;所有借寓的香資,我們加倍奉上。”這和尚說道:“施主光顧,敝寺求之不得,倒不在乎香資上面。只是不瞞兩位施主說,敝處地方太僻,常有江湖上的人物不時出沒,兩位不是本地人,恐怕被他們打眼,生出疑忌來,倒反不美。出門在外,誰也不願招惹是非。兩位若沒有緊急的貴幹,還是早點動身好些。小僧說這些話好象趕逐二位,其實二位若知道本地的情形,也就不怪僧人多嘴了。我這是爲兩位好。兩位都是明達世路的人,請你想一想。”楚、沈兩人會意,笑道:“哦,貴處原來不很太平麼?那也不要緊。我們都是空身人,既沒有財物在身,不過窮命一條,怕什麼?”寺僧聽了這話,彷彿很着急;可又吞吞吐吐,不能過分明說,反覆地只催兩人趁早快走,“最好今天就動身”。楚、沈心中明白,想必赤面虎、小陳平已經遣人來此窺探,寺僧唯恐受累,所以促行。兩人道:“當家的既然關照我們,我們明早準走,今天可來不及。”遂又繞轉話頭,探問赤面虎、小陳平的行藏。寺僧面露驚疑、惴惴地支吾了幾句,催得兩人答應速走,方纔辭去。看樣子他還很不放心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候寺僧走開,低聲密談了幾句,出離廟門,到外面巡看一遍;立刻吩咐鏢行夥計,趁天色尚早,將馬匹火速帶到二十里以外柴家集店房,就在那裏等候。這是楚、沈二人與周季龍邀定的地點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仍留在廟內,將隨手兵刃備好,留下一個武功較好的夥計,也潛藏兵刃相伴。楚、沈二人推測前後的情形,料定赤面虎、小陳平既然派人邀劫自己,沒有成功,他必定派人來跟蹤窺探。當天下晚,果然便有兩個壯漢闖進廟來,到各處繞了一圈,方纔走去。楚、沈二人暗打招呼道:“是了。”二人與那鏢行夥計,三人輪流到外面巡視。
到二更將近,寺僧已熄燈就寢。這本是一座小廟,只寥寥兩三個和尚。楚、沈三人也忙着止燈睡下。過了一會,楚佔熊假裝起夜,到禪院內外察看,人聲已然沉寂,又攀牆向外窺察了一回;迴轉屋內,叫起夥計,與沈明誼結束停當,閂門開窗,輕輕縱出舍外,三個人立刻越牆而出,藏了起來。這藏身地點,白晝已經擇好,是廟外不遠,一個人家房後,幾棵大樹上面。由樹上直竄到房頂,正好俯視廟內;三個人各背兵刃,悄悄窺望。
直過了三更,遙見東北面,林木掩映中,有火光閃爍,在小道上急走;如數點流螢,忽高忽低,乍明乍暗。將到村前,火光突滅,人馬雜踏聲裏,已分數路包抄過來;沿村口出入要道,全佈下卡子。另有一小隊人影撲向廟前,相隔尚遠,忽又停止。過了一會兒,這一小隊人漫散開,將廟前廟後把住。另有數條人影縱躍如飛,撲向寺院東牆,越牆而過,撥開門閂,延入十幾個夥伴,個個貼牆擦壁,埋伏在寺內。然後有四五個人,手拿明晃晃利刃,搶到偏院楚、沈借寓之所,輕輕地挨近窗根。聽了又聽,裏面並無動靜;隨即拿一塊飛蝗石子,照窗投去,“吧達”一聲響,似已打中屋牆,屋中依然悄靜無聲。這幾個人急忙轉回來,找到把守前殿的人,低低說了幾句話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藏在樹上,留神窺看;黑影中僅辨人聲聽不清說話。但見這幾人又轉到寺外。寺外有兩個騎客,象是首領;略通數語,立刻有一人翻身下馬,跟蹤進廟。這人正是小陳平秦文秀,此時已換上全身夜行衣靠,背插單刀,撲到楚、沈借宿之處一看;“咦”了一聲,忽伸身略推窗戶,那窗隨手悠悠地啓開。秦文秀回頭問了一句,立刻把孔明燈的閉光板拉開,照向屋內;又向四面照了照,便即飛身竄入屋內。少時,重又竄出來,叫道:“他們早走了,你們怎麼探的?”一個人嘟噥了幾句,秦文秀勃然大怒,吩咐手下人,快快到廟內外各處搜索;又教幾個人,竄上大殿偏廡,向內外瞭望。廟外守候的人也紛紛發動,一聲暗號,幾隻孔明燈倏閃明光,往各處奔馳亂照。
火光中,楚佔熊、沈明誼看出馬上首領,是個赤面虯髯大漢,手抱雙鞭,生得很是兇猛,料想此人必是赤面虎範金魁。但見他指揮部下,分路搜尋,人馬喧騰,已和剛來時,銜枚暗襲的情形不同;卻早驚動了廟中僧人和鄰近居民。其中一個賊人大聲呼喝道:“諸位鄉親聽真,我們乃是赤面虎範寨主的部下,前來三官廟看望朋友;與衆無干,休得輕舉妄動,也不許探頭探腦,老老實實地睡覺。”一人吆喝,其他人排搜起來。那小陳平秦文秀也跳上房,用孔明燈向高處低處亂照。楚佔熊、沈明誼見機很早,一見燈光,早已悄悄溜下樹來,平臥在房上。
秦文秀掩殺不着楚、沈二人,很是惱怒,恐有後患,忙把廟中和尚叫起來,持刀喝問:“寓客哪裏去了?”和尚戰兢兢地說:“白天走了幾個,今晚還有三個人呢,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。”
秦文秀更不多問,奔向廟外搜去,與赤面虎範金魁會在一處;赤面虎在村前村後,也沒有搜着人影。兩人略一商量,傳令手下嘍羅,到各處喊叫道:“鏢行姓楚的、姓沈的朋友,快出來相見,躲起來的不是好漢!”楚佔熊在房上平伏着,聽得真真切切,便要竄下來,與賊人搭話。沈明誼連忙握住他的手,悄令別動。二賊酋窮搜鏢客不得,紛紛亂亂,撲出村外。忽有兩個嘍羅來報,恍見西北角上火光微閃,似有一兩條人影。赤面虎範金魁立刻帶領大衆,向西北角追去。
小陳平秦文秀督率着一二十個人,仍把住村口,等候動靜。相隔已遠,楚佔熊忍不住動問沈明誼:“怎麼不跟他們搭話?坐視他們搜尋叫罵,太難堪了。”沈明誼老成持重,悄悄說:“我們不值得跟他慪氣,我們最要緊的還是尋鏢。”
直耗到四更將盡,赤面虎帶領部下,亂嚷亂罵地跑回來。空忙了一陣,徒勞無功;赤面虎與小陳平打呼哨收隊,全夥徑回巢穴去了。
待羣賊走後,沈明誼方纔一扯楚佔熊和那鏢行夥計,悄悄跳下房來,找一隱僻之地。沈明誼說道:“楚仁兄,並不是我怕事,此時彼衆我寡,敗了不用說,勝了也找不回鏢銀。依小弟之見,他們能搜尋我們,我們不會搜查他們去麼?”楚佔熊恍然道:“沈大哥真是老成卓見,我們何不跟蹤探訪下去?”沈明誼搖頭道:“如今已近五更,趕到那裏,已經快天亮了,莫如今晚我們走一遭。”楚佔熊說道:“好。”沈明誼又道:“不過我們去探山,還是爲尋鏢。如果鏢銀並非他們所劫,我想還是不露面爲妙。”楚佔熊稱是。
當下三個人不回三官廟,施展飛行術,徑奔柴家集。到了邀定的客棧,適已天亮。三個人換上長衣服,進店投止。吃過早飯,睡覺養神。
轉瞬傍晚,沈明誼、楚佔熊暗帶夜行衣靠、隨身兵刃,出離店房,不一時趕到老龍口附近。兩個人先找一隱僻處,脫下長衫,換好夜行衣;各打一包裹,盤上高樹,系在樹葉密集處,然後飄身下來。楚佔熊背插雙刀,沈明誼因爲夜行不便使槍,改用練子鞭,系在腰間;收拾利落,時已二更。時候還早,兩個人取出水壺、乾糧,略用了些。直耗到三更時分,楚佔熊仰頭看天,星光閃耀,道:“行了。”兩人抖擻精神,一前一後,直撲賊巢。
赤面虎的巢穴,在老龍河口北邊一帶荒崗,有沙灘環抱,亂竹叢莽,道路曲折。前面有一座水仙古剎,勢已半頹,便是他們的第二道卡子。後邊一座大墳園,古柏參天、雜草鋪地,夾雜着斷垣殘碣,內有數排陽宅和看墳人住的房舍。前前後後也有數十間,不知是哪朝哪代貴官大族的祖塋,如今荒廢不堪,變成了盜窟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從東側亂草後面繞過去,已來到昨日拜山和小陳平對談之所,那座水仙廟旁。兩人急急伏身貼地,聽了一聽,又看了一看,見近處並無人影,慢慢地蛇行鹿伏,溜了過去。
時在夜半,破廟山門之後,仍有幾個匪徒,手持利刀長矛,在那裏把守。楚佔熊、沈明誼不願打草驚蛇,悄悄繞過。時值夜暗星黑,那幾個把守的匪人,並不恪遵紀律,散伏暗隅;反聚在一塊,走來走去,正各誇說自家的風月故事,非姘即嫖,談得很熱鬧。沈明誼、楚佔熊偷聽了一會,覺得全不相干,便撤身回來,繞到廟後。兩人相度形勢,正要設法進廟,忽聞廟內破閣上,有人喝問道:“幹什麼的,站住!”跟着廟門前也有人吆喝道:“捉住他,捉住他!”
楚、沈二人立刻聽見刀矛頓地之聲。楚佔熊、沈明誼各吃一驚。楚、沈二人仰面一看,破閣隔在牆內,並不能望見。兩人急伏身貼牆,亮出兵刃;心中納悶:“自己小心而又小心,怎麼竟被他們窺見?況又隔着牆,我既看不見他,他怎會看見我?”過了一會,不見羣賊出來搜尋,卻聽見廟內有人笑語道:“我可下班了。”沈、楚二人這才明白,他們原是使的一種照例的詐語,並不曾看見自己的形跡。
兩個人放了心,抹過牆角,抄到廟後。輕輕一躍,楚佔熊已竄上牆頭,左臂一挎,微露半面,往內偷窺。沈明誼持練子鞭,在旁巡風。破廟中,只三間房有燈光;正是守夜的賊人,在那裏聚賭破睡。楚、沈二人翻過牆頭,竄上房脊,溜到後窗,舐窗紙再窺。三間老屋,東間有幾個人穿着衣服睡覺;西間有四個人,圍着方桌賭錢;旁邊還有一個人手拿着木棒,挎着腰刀,站在地上看熱鬧。做賊的沒有什麼正經,有的口中哼着小調,有的摔牌罵骰。楚、沈二人聽了一會,屋中賭興正豪,並沒有人談起昨日之事。
又過了一會,聽見前殿似有人聲。少時門響,衆賭徒一齊回頭,進來的是兩個人,各拿着燈籠,提着兵刃,那光景好象是巡夜剛回來的。賭錢的就有兩個人站起來,叫道:“許老臺、黑胖劉,快來,我真受不住了,我都睜不開眼了,你們誰接我這一把!”那個叫黑胖劉的說:“咳咳,你們也太美了,二舵主早已吩咐過,教你們晚上多辛苦一點,這兩天很緊,你們反倒耍起錢了。回頭二姨娘查到這裏,又該給你們眼色看了。”一個賭錢的賊人說道:“滾他孃的蛋吧!誰不知道那個兔蛋,專會溜二舵主!他就查着我,又能把我怎麼樣?有一天,我總把他的蛋黃子給踢出來。”許老臺說道:“瞎四你就吹吧,二姨娘今晚準來,我看你怎麼踢他!”又一人打着呵欠說道:“說真的,咱們也該出去巡巡了,咱們頭兒這水買賣做得很脆,咱們真得小心。萬一讓人家踩訪到了,準有一場惡鬥。倒是夜晚破點辛苦,多驚醒一點纔好。”那個拿木棒的就說:“咱們說走就走。誰跟我到老窯走一趟?”說着接過燈籠來,將東間睡覺的人,叫醒了兩個,一同出去了。
楚佔熊一扯沈明誼,兩人急忙竄出廟外,伏在路隅叢草中,眼看這巡夜三賊,各持兵刃,打着燈籠,往北巡去。楚、沈二人立刻綴在後邊,相隔十來丈,不即不離地盯着。這三賊圍着墳園曠野,繞了一圈,通過幾道卡子,便折回老窯,從墳園正門進去。楚佔熊、沈明誼躡足徐綴,遠遠聽見,這巡夜三賊,每到一道卡子,便與值夜守崗的賊,通幾句暗號。暗號雖然聽不真切,可是匪人守崗的地點,全被二人窺見。這一來便易於擇路前進了。越走近老窯,二人越加小心。趁着月暗無光,林木掩映,楚佔熊、沈明誼徑繞向北面,從墳山後背探進去,先竄上高樹,向墳園內窺探。
赤面虎部下共有二百來人,倒有一半分派出去,布卡巡風。在老窯內的不到一百人,有的住在陽宅內,有的住着草棚。圍繞墳園築着高牆,也有頹倒的,赤面虎在此潛伏已久,都把它用磚石砌好。又在四角築下瞭望臺,地下通着一里許的隧道,以便遇險脫逃。衝要地點,也安下翻板陷坑。但因僻處海隅,做案又不在近處,官府還不曾剿辦過他們。
楚、沈二人拜山失和,小陳平半路邀劫未成,昨夜追擊,又已撲空。赤面虎、小陳平本已生了戒心,曾三令五申,教放哨把風的黨羽,多加小心;無奈言者諄諄,聽者藐藐。做賊的幾個有深謀遠慮的?羣賊的巢穴,從來沒被官兵搜剿,儘管小陳平加緊巡查,羣賊還是大大意意,滿不在乎。那墳山角樓管瞭望的人一共十六個,分在四處,倒有七個睡着了。又加上楚佔熊、沈明誼舉動輕捷,進止小心,竟被他兩人乘虛而入,從墳山後面,混入匪窯。
楚、沈二人看墳山前面那片陽宅,有五間房,格局高大,猜想形勢,必是賊酋住處。楚、沈潛察明白,暗中定好了進退之路;這才縱下樹來,先藏在累累的古墓後,再折向東首,曲折閃避,撲到陽宅側面。楚佔熊輕輕竄上房頂,向四面一望,然後打一暗號。沈明誼便直奔後窗根,隱在牆角窗畔的東側,手沾唾液,點破窗紙,往內窺看。屋內陳設竟不象匪窯,一張八仙桌上放着杯盤,椅背上搭着衣服腰帶;只在牆上掛着一把腰刀,茶几上放着一對鞭。一盞燈半明不亮,對面一牀,牀帳低垂,腳踏上放着男女兩雙鞋,好似帳內睡着一對夫婦。對後窗掛着穿衣鏡,鏡旁便是格扇。
沈明誼轉身向西挪了挪,意欲窺看堂屋和西間,忽覺腳下一軟,急撤身旁閃。料想下面或是翻板,便不敢過去。兩人一步一試,溜到鄰屋。這邊屋中擺着兩鋪大牀,睡着二三十個人。地上有兩個人,持刀靠桌坐着,臉現倦容,沉默無言;看那神情,不過是值夜的嘍羅。沈明誼暗想,這裏反倒比頭道卡子鬆懈。沈明誼抽身轉到鄰間矮屋後面,這裏沒有後窗。沈明誼正待設法窺察,忽聽“嘶”的一聲。沈明誼急忙閃身,扭頭上看,楚佔熊在房頂向東一指。沈明誼順手看去:倏見一條黑影,箭似地從墳山斜馳過來,身法輕快,踏地無聲。楚、沈相顧愕然,忙退回原路,再找黑影,只一晃,便不見了。
楚佔熊、沈明誼到各處搜尋,已無蹤跡。二人遲疑了一陣,重到墳園前面,揣測着形勢,打算深入一步,縱上房頂,從後山坡潛渡過去。剛走過半圈,忽見西邊屋內燈光全滅,隱隱聞得鈴聲。瞭望樓上,突聽一聲怪號,轉瞬復又寂然。前面西房中,首先竄出兩人來,向四面一尋,大聲發話道:“喂,道上的朋友,請下來吧!”楚、沈急待伏身,已經來不及。瞭望樓上,突有一角發出“喤喤”的聲音,原來警鈴已動,頓時全窯各處各屋的燈光全滅,人聲轉寂,院落愈顯昏黑。
楚佔熊急問沈明誼道:“我們還是闖出去,還是下去跟他們答話?”沈明誼說道:“闖闖看。”兩個人急亮兵刃,楚佔熊擺雙刀當先,沈明誼掄鏈子鞭斷後;目注院中動靜和各屋門戶,剛要從房頂竄下牆頭。各屋中依然不見人出。在那墳旁叢草中和牆角暗隅中,反倒利利落落縱出二三十個人,立刻散開,把住路口。楚佔熊、沈明誼已陷入賊人包圍中。
楚佔熊按照預定路線,舞雙刀直闖過去,沈明誼在後邊緊隨。二人從西面斜繞北面,不走平地,在房上縱躍如飛。那西房中先出來的二賊,一個持刀,一個持雙戟,挺身竄上房頭,從迎面邀截過來。楚佔熊刀交左手,探囊取出飛蝗石子,叫道:“着!”刷地打過去,來人閃身讓過,略爲頓了一頓。楚佔熊、沈明誼已一抹地橫折轉身,從房頂躍下平地,從平地竄上矮屋。二人正要越矮屋,搶向長牆,不意牆外早有人把守。
赤面虎範金魁率領二十多個部下,從地道繞出墳山之後,將全窯護住。小陳平秦文秀率着三舵主莫海、四舵主金繼亮、五舵主彭森林,督領十幾個武功較好的頭目,從東房後面閃出來,四面竄上牆頭。院中另有幾個嘍羅,舉孔明燈,向各處照射。燈光照處,小陳平秦文秀已看見沈、楚二人,立刻厲聲大喝道:“大膽的鏢行,本寨饒你逃生,不肯窮追,你反來這裏找死!我們早防備下了,你們還想走麼!快滾下來,露兩手!”且說且向楚、沈二人合圍過來,卻用刀尖一指院落道:“好漢子,這裏來。”
楚佔熊一聲狂笑,對沈明誼說道:“我們領教領教再走。”一擺雙刀,“嗖”的竄下平地,厲聲叱道:“小陳平,久仰你的大名。半路邀劫,自然是你的高招,對不起,被我們闖過去了。半夜圍廟,也被我們見機躲開。朋友,你的智囊不過如此,我們領略過了。江湖上的漢子,講究光明磊落,許你們打劫,就不容我們窺探麼?姓秦的,你也不夠朋友,快請赤面虎範舵主來答話。久仰他是個外場朋友,我們倒要會會。姓秦的,你來看,我們弟兄來了半天了,我們並沒有給你縱火。究竟誰是朋友,江湖上自有公論。去吧,朋友,哪位是範舵主?”
小陳平聽了這番話,大怒變色,將刀一揮,要知會衆寇,上前圍攻。那房頂上站着的沈明誼,卻又冷然大叫道:“秦舵主請了,我弟兄路過寶山,全爲尋鏢,並非尋隙。秦舵主要想看看我弟兄的技業,乃是賞臉。我弟兄身入虎穴,全憑一刀一槍,捉對兒廝殺。秦舵主若派哪位好朋友來指教,儘管讓出場子來,我弟兄挨個奉陪。你若想糾衆羣毆,也只管說明。”
小陳平當衆不好接這羣毆的話,暗想:“車輪戰也累殺你!”遂喝道:“姓沈的朋友,不要害怕羣毆。喂,哪位賢弟先出去領教?”四舵主金繼亮挺鉤鐮槍,先竄過來,楚佔熊早已立好門戶。金繼亮槍尖一點,直取咽喉。楚佔熊側身一閃,讓過槍鋒,左手刀向外一磕,右手刀勢如攢花,直向敵手扎去。雙刀、單槍立刻殺在一處。四面嘍羅高舉火把,各持兵刃,遠遠看住。三舵主莫海手抱喪門劍,帶兩個頭目,分站在牆頭,盯住沈明誼。
小陳平秦文秀吩咐部下,作速持火把,到處搜查餘黨。沈明誼提着鏈子鞭,凝神觀風。只見楚佔熊刀光縱橫,四舵主金繼亮挺着鉤鐮槍,屢次衝擊,滿想得手,竟被拒開。楚佔熊刀鋒急速,封閉緊嚴,只殺了十幾個照面,金繼亮險被削去手指。一招勢敗,手法慌亂;楚佔熊雙刀一展,倏又撲來。金繼亮應接不暇,槍法大亂,直逼得倒退。
秦文秀吃了一驚,才待揮刀上前,五舵主彭森林掄鐵棍,一聲怪喝,“嗖”的一個箭步,竄到楚鏢頭身後,摟頭蓋頂,“刷”的一棍砸來。楚佔熊右手刀一遞,堪堪刺着金繼亮的後心;忽聞後面風聲,更不回頭,托地一竄,跳開一丈多遠。彭森林力大棍猛,身子往前一撲,“當”的一聲,把甬路的殘磚打碎好幾塊;又怪吼一聲,抹轉身尋找敵人。
楚佔熊早一抹地倒追過來,雙刀直剪,已繞到彭森林背後。彭森林一轉身,恰好遇着,就勢橫棍一掃。楚佔熊急收招撤刀,左手刀卻被棍梢掃着一點,一聲響,將刀盪開。楚佔熊暗道:“好大膂力!”抽轉刀鋒,左手刀虛向外一遞。彭森林亮棍喝道:“着!”
楚佔熊早已撤回招來,右手刀斜扎敵肋,左手刀甩砍下盤。彭森林收棍不迭,急擰身竄開,單臂掄棍,忽地橫掃過來。棍還未到,楚佔熊早已撲近身前,右手刀一晃,擡腿踢向小腹。彭森林急扭身,這一腿橫踢着左胯,不禁“哎喲”了一聲,晃了晃,幸未跌倒。楚佔熊真真假假,錯刀一掠,疾如飄風,竟掃中敵人左肩,鮮血立濺。彭森林皮糙肉厚,一疊聲怪叫道:“好東西,真敢扎我!”負痛掄棍,仍趨前死戰。
燈影裏,小陳平早已瞥見,急揮刀上前接應。沈明誼大叫:“秦舵主休得恃衆,我來奉陪!”從房頭上“刷”地竄下來,揮鏈子鞭,橫身阻在小陳平的面前。沈明誼這一下場,那站在牆頭、監視動靜的三舵主莫海,也忙一揮喪門劍,“嗖”地竄到平地,從斜刺裏邀截沈明誼;一條鞭、一把劍立刻戰在一處。
小陳平秦文秀搶到核心,大叫:“彭賢弟速退,我來會他。”五舵主彭森林,咬牙切齒,揮棍鏖戰,創口的血涔涔滴流,本已疼痛不堪,怒罵了一聲,抽身退出,奔入窯內。楚佔熊揮雙刀,健步追趕,小陳平急挺單刀邀住。兩人各仗着純熟的招數,來來往往,走了十幾個照面,不分勝敗。
三舵主莫海武功特強,把一口喪門劍,使得風雨不透。沈明誼捻鏈子鞭,封攔鎖掛,點打纏拿,翻翻滾滾,奮勇相持。戰夠多時,沈明誼用慣了槍,使軟鞭不甚得力,武功減色,竟不能把莫海戰敗。
那一邊小陳平秦文秀招熟氣弱,遇見勁敵,二三十回合後,被楚佔熊雙刀逼得只有招架之功。這時節,五舵主彭森林已裹好創傷,丟下鐵棍,換了一把朴刀,重複出來,怒喝:“鏢行的小子,休想囫圇回去。”搶步上前助戰。
楚佔熊勃然大怒,趁敵援未到,猛向前一衝,用了手“纏手刺扎”,刀光一閃,喝一聲:“着!”小陳平急避不及,應聲倒地。四面把守的嘍羅,一齊驚喊道:“不好了,二舵主掛彩了!”早有幾個嘍羅調轉頭,馳奔地道,送信去了。
四舵主金繼亮在旁觀戰,吃了一驚,縱身猛竄,大叫:“鏢行小子,休得張狂!”手一擡,先打出一支袖箭。楚佔熊方要下辣手,聞聲伏身一竄,將袖箭讓過。楚佔熊急挺身,雙刀一擺,冷笑道:“休要暗箭傷人。不怕刀的朋友,儘管上來!”彭森林早如一溜煙,挺朴刀再劈過來。楚佔熊側身讓開,揮刀還招,兩人重又殺在一起。
小陳平秦文秀仰臥在血泊中;四舵主金繼亮和一個頭目,已飛身上前,金繼亮急急將他背起,救入窯內。驗看傷痕,幸而傷口雖大,未中要害,手下人忙來敷藥裹傷。小陳平道:“四賢弟不必管我,快請大哥來,拿這兩個點子。你們千萬派人防住要路,恐怕他們來的不止兩人,外面定有餘黨接應。”說罷一陣劇痛,不能言語。少時蘇緩過來,又道:“一切翻板、地道、飛蝗、羽箭,快快預備好了,務必把這兩個殺材捉住。”又命手下人把他背到地窯裏面去。
地窯共有兩股隧道和幾間地室。全窯歷年打來的財貨和綁架來的肉票,常常潛藏在內。楚、沈二人窺窗時,誤踏走線,地窯鈴聲大震,所以全窯立刻聞響而動。
那五間高的大房子,看外表象是賊首住所,其實不是。秦文秀和範金魁素常都住在東側矮屋內。這兩日戒備加嚴,範金魁和秦文秀都遷在地窯內歇睡。範金魁的妻子粉夜叉馬三娘和小陳平的妻子孫氏,也都住在地室內。楚、沈二人所見房內的牀帳和腳踏板上的男女鞋子,正是爲誘敵窺探而設。楚、沈二人幸未入室,否則必陷入翻板。
粉夜叉馬三娘,本是一個賣解女子,生來力大貌美。她和赤面虎範金魁結成夫妻之後,因她武功比丈夫強,且又性如烈火,範金魁委實有點懼內;所以粉夜叉又有一個新的外號,叫做伏虎菩薩。
那小陳平秦文秀的妻子孫氏,卻是良家之女,今年才二十一歲,本是被綁的肉票。後來被小陳平看中,女家雖然備款來贖,他竟留住不放,被他奸宿半年。那女子起初也是尋死覓活,痛不欲生。小陳平卻愛戀甚深,百般哄慰。一年之後,竟結孽胎,生產一女。小陳平事事獻媚。這女子陷身虎口,既已失身,只好自嗟命運,竟從了小陳平。
小陳平浴血負傷,被背到地窯,孫氏和粉夜叉忙過來慰問。小陳平換出笑臉道:“你們不要慌,傷勢不重。外面不過是鏢行兩個探山的,已被我們圍上了。”粉夜叉道:“你大哥呢?”小陳平道:“這時候大概跟他們交上手了吧!”粉夜叉怒道:“老二你不行,你大哥他也不行啊,待我上去吧。”立刻換上鐵尖鞋,全身結束,倒提飛抓,催着金繼亮,與她偕往。
這時節,嘍羅們已將赤面虎請到。此時,沈明誼尚跟三舵主莫海,狠命相撲。楚佔熊連敗二敵,正與彭森林惡鬥,把個負傷力戰的彭森林逼得如風車似地亂轉。赤面虎範金魁從墳山外圍奔來,吩咐部下緊守門戶,他舞動雙鞭,搶到戰場。幾個健步的嘍羅提着刀矛,打着火把,如一條火龍似的相隨撲來。
赤面虎暴喊一聲:“大膽的鏢行,竟敢來攪局,還敢刀傷我們兩家舵主,我教你屍首也出不去這老龍口!彭賢弟且退,待我來宰他!”雙鞭一指,部下人分散開,高舉火把,分立四面。赤面虎托地一躍,讓過了彭森林,搶奔楚佔熊。
楚佔熊收招側目,見這赤面虎鬚眉如戟,果然雄壯;雙刀一抱,兩拳微擡道:“來的是範舵主麼?在下楚佔熊……”話沒交代完,赤面虎和小陳平患難至交,一聞他負傷,早耐忍不住,大叱道:“少說閒話,你敢身入虎穴,捋虎鬚,必有驚人的本領!……呔,接招!”雙鞭劈面打來。
楚佔熊急錯身讓開,用刀一指道:“姓範的朋友,我豈懼你?我們來意卻不能不說明白。……”範金魁不聽那一套,又一鞭打來。楚佔熊雙眉一挑,怒氣上撞,雙刀一展,立刻欺身還招;雙鞭、雙刀鬥在一處。
那一邊,沈明誼苦鬥莫海,漸佔上風。莫海武功甚好,氣力也嫌不足;數十回合,漸覺招數緩慢。沈明誼精神壯旺,起初只求無過,不求有功;待後來展開手腳,這一條鏈子鞭竟把莫海圈住;莫海要想撤退,竟有些閃避不開。
赤面虎範金魁且鬥且照顧四面,被他一眼瞥見莫海危急,急叫:“彭賢弟,快去接應莫賢弟去!”彭森林抖擻精神,搶奔沈明誼;彭、莫二人雙戰沈明誼。沈明誼並不撓怯,將身一退,掄起鏈子鞭,指東打西。彭、莫二人一個力乏,一個負傷,雙戰不下沈明誼。
赤面虎範金魁把一對鋼鞭,使得呼呼風響,進攻退守,左收右展,和楚佔熊的雙刀,正好相敵。火把光中,但聽得一片叮噹亂響,直走了二十多個照面,不分勝負。赤面虎已起殺心,越戰越勇;楚佔熊年甫四旬,正在健壯,恰也敵得過,雙刀錯舉,一心要勝了這個盜魁。
沈明誼卻胸有城府,不願戀戰,卻也不願示怯。兩個鏢頭,三個劇賊,正在分兩起盤旋大斗。忽然間從暗影中閃出一道微光,粉夜叉、伏虎菩薩馬三娘,倒提飛抓,如燕子抄水,連連飛竄,趕到戰場。四舵主金繼亮挺手中鉤鐮槍,在後緊緊相隨。
粉夜叉才一露面,便看見莫、彭二盜和鏢客沈明誼苦鬥正烈。那一邊,赤面虎和鏢客楚佔熊,雙鞭對雙刀,打得尤其兇險。粉夜叉回頭對金繼亮說:“金老四,你快過去,把彭老五替下來!你看,他不行!”說畢,一抖飛抓,搶到楚佔熊這邊,睜鳳眼上下打量;見這楚佔熊身材健挺,白麪微髭,穿一身夜行衣靠,襯得面如滿月,細腰扎背;一對鋼刀明晃晃上下飛舞。粉夜叉看罷,嬌叱一聲道:“呔,你是哪裏來的託線,敢到這裏撒野賣乖?”將身一竄,如一條銀線般,從斜刺裏,抄入鬥場。她招呼赤面虎範金魁道:“舵主歇歇吧,我來拿他。”
赤面虎虛晃一招,竄出圈外,把雙鞭一抱,在旁觀戰。楚佔熊也把招一收,斜身抱刀,注目觀看來敵。火光中,見這粉夜叉馬三娘,居然生得美俏,只是眉尖微挑,二目凝寒,似籠着一層殺氣。這女人身材細長,穿一身銀白色短裝,腰繫紅巾,腳穿鐵尖鞋,彷彿極利落輕脫。楚佔熊看罷,暗吸了一口涼氣。江湖上女子,既敢上場動武,必有驚人技藝。再不然,就有出奇暗器,倒不可不多加小心。當下擺好架式,靜觀敵人來派。
這粉夜叉馬三娘不慌不忙,一抖飛抓,左手虛指一指,喝一聲:“看招!”偏身側步,略將架式一拉,那虎爪飛抓如車輪似的一轉,又“刷”的收回,直奔楚佔熊上盤打來。楚佔熊急一閃身,將左手刀一順,右手刀立即遞出。粉夜叉雙足一點,“嗖”的竄到楚佔熊背後,趁勢收抓,又照楚佔熊頸項抓來。楚佔熊略略閃避,將左手刀橫斬下去,右手刀直取粉夜叉前胸。粉夜叉順手收抓,未容刀到,雙足一點,“嗖”地竄出去,右腕一帶,又將抓收回;容得楚佔熊揮刀趕到,嬌喊一聲:“着!”手腕一撈,似取下盤,卻一翻腕,倒向楚佔熊面部抓去。楚佔熊目注飛抓,抓不發出,決不閃避;抓到面前,方纔橫刀挑出。楚佔熊這刀一挑,那刀徑向敵人要害扎來,一對刀,此攻彼守,決不併在一處。粉夜叉一條飛抓,連發十數招,見楚佔熊很是識貨,決不上當。粉夜叉不由粉面含嗔,對着赤面虎叫道:“快拿我的長兵刃來。”
赤面虎見他妻飛抓不能取勝,正要下場助戰;又恐他妻護短好勝,不願人幫忙。赤面虎心中猶豫,忽聽妻子教他取長兵刃,忙應了一聲,便要親自去取。手下嘍羅早飛也似地跑回去,拿來了兩根白蠟杆子。赤面虎立刻掛好雙鞭,自取一根白蠟杆子,雙手顫抖起來,那白蠟杆的前梢顫起數尺的圓圈,試了試,很堅穩;又換過一杆來,復一顫抖,也無毛病。這才大聲叫道:“我說喂,換兵刃吧,白蠟杆子來了。”
粉夜叉應聲一閃,躍出圈外。赤面虎擰白蠟杆子,過去截住楚佔熊。粉夜叉將手一揚道:“扔過來。”手下嘍羅立刻把那條白蠟杆子一拋,粉夜叉竄身一抄,抄到手內;也接來一抖,抖起數尺大的花來。她對赤面虎叫道:“閃開,瞧我的!”赤面虎立刻將白蠟杆子一收一送,杆尖直戳楚佔熊前胸。楚佔熊側身讓過,不容赤面虎收招,倏掄雙刀,一磕杆子,急進步欺身,右手刀直劃赤面虎面門。赤面虎立刻托地一竄,退出一丈以外;將杆子一抖,護住前面,又與楚佔熊打了起來。
粉夜叉見赤面虎竟退不出來,不由大怒。她抹轉杆梢,顫起來呼呼風響,叱吒一聲,直對楚佔熊划來。楚佔熊雙刀一擺,閃身躲過;左手刀防近,右手刀攻遠,方得讓招還招。粉夜叉更不容緩,白蠟杆子矯如騰蛇,圍着楚佔熊,掃打纏扎,泛起一輪白影。
楚佔熊奮勇抵擋,無奈這白蠟杆子,杆長力猛,杆顫煽風,彈力絕大。粉夜叉出身繩妓,頗精杆法,滑、拿、崩、拔、壓、劈、砸、蓋、挑、扎,運用起來,靈活異常。楚佔熊用刀直劈,自然劈不着;用刀橫削,弄不好就會被杆子彈開,甚至撒手;並且杆長取遠,楚佔熊若欲進削敵人,自身早在杆子纏打之下了。
楚佔熊深知此杆的破法,迎面進取實在不易,側面斜擊也不可能;急轉身形,施展輕功,“嗖”地一竄,“燕子飛雲縱”,從斜刺裏抄到粉夜叉背後。粉夜叉久經大敵,顧前更須顧後;未容楚佔熊竄到,早將長杆一擰,略轉半身,順勢顫動杆梢,叱道:“朋友?你往哪裏走?你想繞到我後頭去麼,你倒乖巧!”白蠟杆子泛起一個大圈來,把楚佔熊截住。楚佔熊抽身讓步,倏地伏身連躍,更從左側繞奔粉夜叉後背;相隔兩丈多遠,急揮刀縱步,斜削粉夜叉左肋。
粉夜叉不慌不忙,鳳眼盯住了對手,掌中杆前後把一擰,不待敵刃攻到,已微微一側身,轉過杆梢,對準楚佔熊雙刀橫扇過來。楚佔熊急收招旁竄,左手刀尖稍微落後,被顫起的杆梢掃着一點,“刮”的一聲響,白蠟杆梢被削去半尺多,楚佔熊的刀卻也險些被繃飛,震得虎口發熱。
楚佔熊吃了一驚,更不怠慢,雙刀一叉,衝開杆影,搶步猛攻敵人懷內;滿想搶進兩步之內,粉夜叉長杆不能守近,自己便可得手。那粉夜叉卻更乖覺,刀杆相碰,料到敵人不是吃驚敗逃,便是趁機冒險進攻。她便抽身一個敗勢,右手撒把,“嗖”的一個箭步,竄出一丈多遠,抹轉身,左手挺勁,右手託杆身,復又一顫;喝一聲:“呔,看招!”但見杆影亂閃,杆尖直向楚佔熊右側耳門划來。
楚佔熊趕緊叉刀伏身,兩膀用力向外一磕。粉夜叉忽將杆子抽回,盤空一繞,反向左側拍去。楚佔熊急推刀向左招架。粉夜叉卻又一抽一送,掄起斗大杆花來,金雞亂點,向楚佔熊上下左右,緊一招、快一招攻來。
楚佔熊連架數招,趁夾縫裏,攻進一刀,連忙騰身一竄,又往旁一閃,繞出兩三丈,仍抄向粉夜叉背後。粉夜叉調轉杆梢,又一擰身,便又迎面截住。楚佔熊退回來,繞出兩丈,猛又抄到粉夜叉背後。粉夜叉又一轉身,橫杆截住了。
一連數次,粉夜叉緊防右側,決計不令敵人近身,以逸待勞,以長攻短。只數十個回合,楚佔熊便覺相形見絀;卻是氣勢虎虎,仍不肯認輸。
粉夜叉手中白蠟杆子,不住地拍顫點打,縱送衝擊,兩隻俏眼,照顧到四面。她見赤面虎範金魁拖着白蠟杆子,站在圈外,隨着自己轉,意在照護自己。每逢險招,赤面虎立刻托起長杆來,在旁瞪眼、使勁、着急,恨不能過來替換自己。
這原是夫妻關情之處。粉夜叉一向自負,滿心想親手打倒這個鏢客,好堵住彭森林的嘴。素常彭森林總說:“還是範大哥功夫強,範大嫂到底差點。不過範大哥心疼嫂夫人,甘心示弱罷了。”只有小陳平爲人機警,處處推重粉夜叉,誇她武功矯健:“我們哥幾個,誰都不成。”粉夜叉聽了,非常高興;赤面虎範金魁聽了,也高興非常。彭森林這個傻小子,不能體貼人情,他偏說:“我不信。”所以粉夜叉才一露面,便教金繼亮替下彭森林;那意思便是暗中使勁,要教彭森林看看自己的本領。偏偏彭森林退下來,卻站在那邊,看着金繼亮、莫海雙戰沈明誼,並不到這邊來。
粉夜叉一面打,一面對赤面虎範金魁說:“我說喂!你別看熱鬧了,快去把老三、老四替下來吧。教彭老五來給我把場,我這裏滿不要緊。老四、老三也別閒着,教他哥倆到各處照照。”赤面虎範金魁謹接閫命,戀戀不捨地挺白蠟杆子,搶到沈明誼那邊,威風凜凜,厲聲大叫:“三弟、四弟閃開,待我來拿他!彭五弟,快過去照應你嫂子。”彭森林應了一聲,搶到粉夜叉旁邊一站,抱定朴刀,嚴防楚佔熊逃竄。粉夜叉叫道:“老五,看着點!”揮動長杆,打得格外起勁。彭森林偏不誇讚,手捫傷處,口中說:“大嫂子,累不累,兩個月的重身子,留神扯了腰!”粉夜叉唾道:“混賬!”
那一邊,鏢客沈明誼連戰數敵,暗辨星色,知道時候已然不早,潛有退志。赤面虎一個生力軍突然攻到,手疾力猛,沈明誼更不願戀戰。一面迎敵,一面移動,沈明誼湊近楚佔熊道:“楚仁兄,可是時候了。”楚佔熊戰不下粉夜叉,正想變計,立刻應聲道:“走!”倏將招式一收,大叫:“道上朋友,在下領教過了,不過如此。失陪了,有緣再來相見。”
楚、沈二人撤身轉步要走。粉夜叉鳳目一張,劍眉一挑道:“你還想走麼?你就在這裏歇歇吧。”白蠟杆橫空一轉,倏地竄身,截住去路。赤面虎範金魁將杆尖一指,周呼道:“弟兄們留神!”莫海、金繼亮、彭森林立刻紛紛發動,退出戰場,轉向外圈抄去。只剩下赤面虎、粉夜叉夫婦,率衆圈住二鏢客。赤面虎雙足一頓,橫遮在後。粉夜叉長杆一點,迎截在前。兩隻白蠟杆子如雙龍戲水,嗖嗖地掠空飛舞。二十多個賊兵各亮兵刃,從四面合抄過來,楚、沈二人去路已斷。
楚佔熊大怒,叫一聲:“沈大哥,咱們闖!”兩人且戰且走,搶奔墳園。墳山叢莽之前,早有彭森林督賊兵,持撓鉤長矛,迎面截住。楚佔熊意欲奪路衝殺過去,沈明誼叫道:“使不得。”原來後面赤面虎、粉夜叉已經趕到,若再奪路,必被夾攻。沈明誼張眼一望,東面黑沉沉,人蹤較少,西面卻有不少人。沈明誼急引同伴,搶奔東面;這些嘍羅立刻截向東面。楚、沈二人忽然折向南面竄去,卻從南面一抹地繞奔西方。兩個人腳下用力,竄上西排矮屋;要由矮屋竄過牆頭,便可退出墳園,搶到荒林,便可脫身回去。
二鏢客躍上屋頂,才向外一望,不由失色。突從房後,立起四五個埋伏賊兵,暴喊一聲,齊將手一揚,數道寒光,直奔二人。楚、沈二人閃身向旁一竄,讓過了暗器。腳還沒站穩,忽又從下面打來數鏢。楚佔熊忙向旁邊一躍,鏢鋒貼身而過。楚佔熊身軀一晃,正待拿樁立定。粉夜叉早已一拄長杆,“嗖”地跟上矮屋,長杆一掄,叫道:“下去吧!”楚佔熊招架不及,一翻身,復又竄下平地。
粉夜叉長杆一拄,緊跟下去。沈明誼吃了一驚,急忙躍下馳救;牆頭上奔來數人,把沈明誼圍住,竟在房頂上打起來。楚佔熊飛身下房,雙足一頓,點地躍起。他才躍起,粉夜叉竟跟蹤近身,長杆一拍道:“倒下!”楚佔熊“刷刷刷”,連竄出四五丈以外。粉夜叉也“嗖嗖嗖”,連追出四五丈以外,白蠟杆子的舞影,不離楚佔熊的身形。赤面虎範金魁也舞動長杆搶上前來。夫妻兩個雙戰楚佔熊。楚佔熊雙拳不戰四手,短刀不敵長杆,苦鬥數合,好容易得個破綻,向粉夜叉猛砍一刀,急一翻身,竄出圈外,二番搶奔牆頭。
不料竟在此時,忽從黑影中閃出一人來。楚佔熊略一遲疑,粉夜叉已如一陣狂風,搶先趕到,長杆一抖,楚佔熊急閃不迭,滑倒在地。粉夜叉大喜道:“逮着了!”急用長杆一按。楚佔熊“燕青十八翻”,已翻出數步,托地挺身躍起。粉夜叉大怒,又復一杆掃去。忽然斜刺裏飛來那道黑影,疾如電光石火、輕如飛絮微塵,一眨眼已到面前。粉夜叉急抹轉白蠟杆,擰把橫截,只聽“騰”的一聲,白蠟杆凌空飛出兩丈多高。粉夜叉失聲一叫,兩手虎口一陣發熱,身軀晃了晃,險些栽倒,直倒退出兩三步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