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五更收鑼,趟子手張勇便招呼前半夜值班的人趕快起牀。店夥也早到竈下燒水煮粥。
天色破曉,胡鏢頭催着鏢行夥計、腳伕們裝鏢馱子,算清店賬。鏢旗出了福星客棧,胡孟剛等人格外小心,保護鏢銀更加嚴密。
和風驛是一里多地的長街,鏢馱子走得早,街上鋪戶多沒開門,不一刻工夫走出了鎮甸。這時候野外麥苗正旺,一望碧綠。遠看運糧河,泊舟所在,帆檣如林。胡鏢頭一行人等策馬趕路,當這朝曦甫上,微風吹來,不由精神一爽;連那鹽綱公所的所謂舒大人,也教僕人把車簾打開,坐在轎車中觀賞野景。
胡孟剛等人一路行來,約走四五里光景,黑鷹程嶽忽聽後面有快馬奔馳的聲音。程嶽勒繮回頭一看,遠見征塵影裏,有兩匹棗紅馬,蹄下翻飛,奔向這邊。眨眼間,蹄聲漸近。待胡孟剛等人回頭看時,這兩匹馬已經旋風似地來到跟前。馬上的人,全戴着馬蘭坡草帽,掩住面貌。伏腰勒繮,猛加一鞭,抄着鏢馱子,從兩旁直竄過去。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。
程嶽“唔”的一聲,對胡孟剛說道:“老叔看清了麼?這兩個騎馬的多半是昨夜所見的那兩個。”胡孟剛皺眉說道:“面貌沒有看清,身段倒是一點不差。”金槍沈明誼說道:“各走各的路,休要管他,沿途多多留神就是了。”
胡孟剛並不答話,教夥計往前傳話,招呼趟子手張勇過來。夥計們互相傳呼過去,張勇一領馬繮,把牲口圈回來。前面還有抱金錢鏢旗的趟子手金彪,照舊在前面引導趕路。張勇把馬圈到胡鏢頭跟前,撥轉馬頭,兩馬並騎走着,問有何事?
胡孟剛說道:“下一站該到哪裏?”張勇回答說:“我們在羅家甸打尖。到日沒時,正趕到新安縣境楊家堡落店。明天到漣水驛,後天趕到大縱湖新潮灣。我也正想着跟老鏢頭商量,要按規矩說,我們應走湖西,奔淮安府、寶應縣、高郵縣,那麼走十四天,足可到達江寧。但是前些日子,淮安府老閘和天飛嶺地方,接連有兩家鏢店出事。我們如果找安穩、不冒險,就多走兩站。從大縱湖東,奔范公堤、興化州、奶子蕩、仙女廟、江都縣,到瓜州過江,走丹徒,奔鎮江,走老龍潭,直到江寧。這麼可得走十六天才能到。沿路要是遇上不好的天氣,非走上十八天限期不可。老鏢頭看是怎麼走?”胡孟剛想了想,便對張勇說道:“咱們就破着工夫,多走兩天吧。”又問程嶽:“賢侄,你說怎麼樣?”程嶽附聲說道:“還是走穩道好。耽誤兩天,不算什麼。”
幾個人當下商定,趟子手張勇一領繮繩,仍竄到前面緊趕行程。到了過午時光,行抵羅家甸,大家在此打尖,騾馱子也都上足料。歇息了不到一個時辰,趟子手張勇、金彪便催着起鏢。依那押鏢的舒大人,還要多歇一會,因爲他養尊處優慣了,坐在車上很不舒服,無奈騾馱子裝載太重,走得本來不快。況且旱路行程,站頭全是死的,到了站頭纔有驛站,才能住店。若是走得慢了,或是想趕路走得太快,那時就把官站錯過去了。單身行客還可以在荒村小店借宿一宵。如今是大宗鏢銀,誰敢冒險?這位鹽商雖然想舒服,也就由不得他了。趟子手催促着,又把利害說明;舒大人無法,只好上車。就這樣緊趕,直到戌末亥初時分,才趕到了新安縣轄境楊家堡。這一站行程長些,胡孟剛雖然着急,也是無法。他遂令趟子手張勇揀了一家大店,押鏢投宿。次日黎明,由楊家堡起身到漣水驛。到得第四天,就該到大縱湖新潮灣了。這日方纔起鏢,走出不及十里,迎面塵土起處,過來兩匹快馬,馬上的人全是短衣襟,小打扮,又是從鏢馱子兩旁直抄過去。官站大道,遇着騎快馬的,本不足奇。只是這兩匹馬,偏偏也是棗紅毛色,跟和風驛路上遇見的那兩匹馬分毫不差。胡孟剛等人雖然擔心,但到了這個時候,只得加緊趕路。不想續行十幾裏,迎頭又是兩匹快馬如飛奔來。這麼一來,胡孟剛、程嶽和四位鏢師全都注了意。馬上是兩個少年壯漢,短衣襟,小打扮,偏偏騎的也是棗紅馬,也是傍着鏢馱,一掠而過。胡孟剛立刻向前面護鏢的夥計和鏢師們,暗打招呼:恐怕綠林道就要在這條線上拾買賣。這四匹牲口,按綠林道規矩是放哨的,先趟出四五里地去,一定再圈回來。那時必然有強人動手劫鏢。
胡孟剛此時更不多言,只候着四匹馬圈回,這撥鏢就登時不走了,各自亮兵刃,再往前闖。照例不出五里,必定有事。哪知這次竟出人意料之外,四匹馬一去未回,直走出六七裏地,路上平平安安,仍無事故。胡孟剛不禁詫異起來:“這可怪道,今日莫非真輸了眼不成?”當這時,不但胡孟剛這樣想,就連趟子手等人也都覺得蹊蹺。個個你看我,我看你,心裏納悶,卻都不言語。趕到了大縱湖新潮灣,歇馬落店,大家方纔把心放下。
飯後,夥計們倒替着歇息,唯有胡孟剛,滿心懷疑不定,連飯都沒吃好,倒在牀上反覆盤算。他暗想:自己在鏢行幹了一二十年,少時也曾身入綠林,決不致連這幾人的來路還斷不透。他雖也有些乏累,卻哪裏睡得着,心中總覺委決不下。趕到二更以後,胡孟剛起來,看了看分班護鏢的人,全都聚精會神地守着,一個也不短。他又親到院中轉了一週,燈影昏沉,各房間客人全睡了。他信步踱到店門,店門關得很嚴。
胡孟剛方要轉身回房。夜闌人靜,犬吠聲中,隱隱約約聽到遠處一片馬蹄聲音。胡孟剛暗想:這個時候,還緊自趕路,這一定是官家投遞緊急公文的驛差了。側耳細聽,又覺不象。若是驛遞,不過一兩個人。這一片馬蹄聲零亂得很,至少也有五六匹馬。胡孟剛轉身往四面看了看,店院靜悄無人,值更的店夥並不在屋外。胡孟剛前行幾步,把店門過道的脊頂相了相,不過一丈多高,倒還上得去。他倒退兩步,眼光一繞,立即墊步擰腰,聳身竄上脊頂;又向前上了一步,伏腰掩住身形,恰好看得見店外的街道。
這時候,月暗星黑,夜影沉沉,店門口那盞門燈發出淡黃色的暈光,約略辨別出街上的情景。只見街上空蕩蕩,漫無人跡,馬蹄聲卻越走越近。忽然從街東當先衝來兩匹快馬,馬上兩個短衣裝的人,黑影中不辨面目。兩馬一前一後,首尾相銜,奔馳如飛,竟從店門前面飛越過去。
胡孟剛方纔道一聲慚愧,不料街西暗巷中連聲呼哨,竄出兩條大漢,迎面把來騎攔住。馬上的人把繮繩一勒,馬跑得很急,猛然停不下來,只見這馬打一個盤旋,方纔站住。後面那一匹馬,也立刻收繮。不曉得雙方說的什麼話,兩騎客翻身下馬,拉着繮繩折轉身來,走到店門前,前前後後看了一遍,便與那兩個大漢且行且語,轉過街去。緊跟着又從街東面馳來四匹馬,也順着客店大門飛馳過去。
胡孟剛纔要探頭,忽然蹄聲又起,那六個人牽着六匹馬,一條線似的從街西折轉回來。胡孟剛曉得這兩撥馬是一處來的,如今是在此地碰頭了。果然這四匹馬緩緩行來,到了客店門前,爲首的一人把馬鞭一揚說道:“就在這裏。”這人騎着馬往路旁一閃,後面五匹馬全在店前停了一停。內中一人說道:“我說如何,果然落在這口窯了。前途沒有岔道,不用緊綴了。咱們趕快報給瓢兒尖子,好早早安樁。”這個騎馬人說完這話,一拍馬鞍,飛身上馬,頭一個衝了過去。其餘五人也都上馬加鞭,緊隨着疾馳而去。那攔路的兩個大漢卻沒再露面。
胡孟剛在房上窺探多時,未聽清私語,已窺見隱蹤,不由心中着急道:“完了,這場事是決計脫不開了。”遂長身站起,望着那人馬的去影,咳了一聲。忽然醒悟,自己還在屋上站着呢,這教店中人看見多有不便。低頭向店院一望,趕緊的翻身,輕輕縱身落地。一面提輕腳步往裏面走;一面盤算主意。他心想:這事還張揚不得,只可以跟程嶽和自家鏢師計議計議。
胡孟剛尋思着來到店房中,那金槍沈明誼和雙鞭宋海鵬正在燈下說着話。鐵掌黑鷹程嶽剛起來預備接班,正含了一口茶漱口。胡孟剛往牀上看了看,單拐戴永清和九股煙喬茂全睡得很熟。鐵牌手胡孟剛便向這三人說:“你們要是乏累,可以寬衣歇歇,養足了精神,明天路上好用。”金槍沈明誼一聽這話,忙問:“老鏢頭,可是聽見什麼動靜了麼?”
胡孟剛正要答話,牀上睡的九股煙喬茂忽然呵欠了一聲,一轉身,臉朝裏睡去了。胡孟剛手指喬茂,問道:“他才睡麼?”沈明誼道:“他麼,吃得飽,睡得着,早就睡下了。”
胡孟剛悄然坐下,把剛纔所見的情形向三人說了一遍。沈明誼沉吟不語,宋海鵬皺眉想了想道:“他們必定在前途安樁。據我看來,我們偏不由他打算。明天我們竟將鏢趟折回,改道仍由淮安府老閘進發,這麼便許岔開了,至少也教他踩盤子的栽個跟頭。”胡孟剛道:“這一來可就……”
胡孟剛話沒說完,程嶽在旁聽着有些不快,插言道:“留神總得留神,何必改道?這反倒象怕事似的。老叔不要把這事太放在心上,我們是賣什麼吆喝什麼,遇上什麼算什麼。真要是有點風聲草動就擔驚,還怎麼吃這行生意呢?我們金錢鏢旗,在江湖上闖蕩了這些年,線上有頭有臉的朋友,誰也得相讓一步。當真路上有那不開眼的,敢來輕舉妄動,憑老叔和小侄手中的兵刃,還怕教他找了便宜去!”
程嶽這一席話說得宋海鵬面似紫茄子,胡孟剛也覺得不好意思。沈明誼連忙說道:“程少鏢頭這倒是實話,憑令師徒的威名,江湖上誰敢來輕捋虎鬚?我們胡鏢頭和宋大哥也不是怕事,不過上了年紀的人作事慎重些。”此時程嶽也覺着話說得孟浪了,忙掩飾了幾句,搭訕着站起身道:“老叔該歇息歇息了,我到外面看看去。”程嶽走出屋來,心中好生後悔。
在屋中,那沈明誼對宋海鵬道:“這位程少鏢頭說話也太狂了。驕傲必敗,我看他早晚要碰在釘子上。年輕人總是這樣。”
胡孟剛道:“若論人家師徒的技藝,卻也說得起大話。只是我們練武的人最忌驕滿。他總是年輕,沒有吃過大虧。宋師傅不必介意他。”宋海鵬道:“老鏢頭還不知道我麼?我不在乎這個。既然改道不便,咱們在路上看事做事。只要真有動咱們的,咱們就跟他拼一拼。”胡孟剛點頭說好,自己也不能稍帶疑慮的神色,怕教程嶽竊笑。少時程嶽回來,大家談些別的閒話,彼此替換着歇息。
次日天色未明,衆人起來,收拾利落。今日情形與前幾日不同,胡鏢頭向護鏢的鏢師、夥計們挨個囑咐:“今天要加倍的留神!從新潮灣往下站趕,是淮安府轄境東白馬渡,這一站足有八十里;經過的多半是險地。尤其范公堤一帶,盡是二十里地的長堤,東面多半是竹塘麥田,所以我們要早早趕過范公堤纔好。諸位務必多吃點辛苦,路上不要多耽誤工夫。”胡孟剛輕描淡寫吩咐了一遍,立刻起鏢。
離開新潮灣,走出四五里,遠遠望見那白茫茫的大縱湖。湖中舟楫往來,卻也不少。趟子手掌旗引鏢,奔向湖東古道。走到午時已過,這一起鏢方纔找了一座小鎮甸,好歹打過尖,胡孟剛便催着趕快起鏢。
鏢局子所用的這些彪形大漢,全憑血氣之勇,不懂什麼叫慎重。他們多半是江北、山東的人,習慣喝大碗釅茶,跟江南人截然不同。他們到處總跟賣野茶的拌嘴,嫌他放茶葉少,茶不釅。今天吃飽飯,不但釅茶沒喝着,連清茶也沒容多喝一碗。胡鏢頭這一催迫,夥計們不敢違拗,但是嘴裏不住的嘟噥。還有緝私營的巡丁,剛放下飯碗,也是懶懶的,願意多歇一會。現在被催起來,也很不痛快。這些人便不約而同,慢慢地溜着走。胡孟剛大怒,幾次要訓斥夥計們,都被沈鏢師攔住,勸他不要掛火,免露形色。
約摸走了五六裏地,沈明誼暗催趟子手加緊趕路,夥計們腳步也逐漸加快。卻是地勢也逐漸的更顯得荒曠了。只有沿着大縱湖邊一條大路,東首盡是竹林麥畦。胡孟剛在馬上四面瞭望,時時刻刻地注意湖濱旱路一帶,他曉得大縱湖附近素來並沒有水道的綠林。
大衆迤邐行來,天色已近申刻。鏢師宋海鵬說:“老鏢頭,我算計着離范公堤已經不遠了,我們今天怎麼走的更慢了?要照這樣走法,非得二更不能趕到白馬渡。”胡孟剛恨恨說道:“要不然,我着急做什麼?!”金槍沈明誼立刻一催馬,趕到前面,向趟子手張勇道:“張師傅,這大概離着范公堤不遠了吧?”張勇道:“不錯。還有三四里地,就是范公堤了。沈師傅有什麼事?”沈明誼說道:“沒有什麼事,不過天色不早了,要是再這麼不緊不慢地走,只怕走到半夜去,老鏢頭可真急了。你是當頭的,再催催夥計們吧。”張勇道:“沈師傅不用多囑咐了,我催他們緊趕。”沈明誼把牲口圈回來,仍跟胡孟剛並馬而行。
那緝私營哨官張德功也吆喊兵丁:“弟兄們腳跟下加快些。”於是鏢行一行人等又緊走了一段路。只見湖中四五隻帆船,正往下水走着;忽從下游駛上來七八號大大小小的船隻,遠遠地就向下水船招呼:“不要往下走了,前面過不去。”這四五隻船正走得順風順水,猛被迎頭一攔,不知何事,船還是走着。管船的就站起來,大聲探問:“什麼緣故,不許人走了?”上水船的水手卻只搖手說道:“不要打聽,趕快退回去就完了。”用手往回一指道:“你看,全退回來了,我還冤你不成?”說着,這船便錯開駛過去了。接着後面又有退回來的船。想是這後退回來的船伕跟這下水船的人認識,兩面一搭話,這四五隻船俱都收篷緩行,一疊聲地詢問緣由。來船的人說道:“要問我是怎麼回事,我們也斷不透。我們的船也是正往下水走着,到范公堤那邊附近,忽然堤上跑來兩匹快馬,到湖邊勒住繮繩,喝令我們前面的兩隻船趕緊退回。船上的人盤問他們爲什麼不教走?這兩個人把眼一瞪,開口就罵瞎眼、混蛋。我們正在疑惑,誰知馬上一個青年竟一揚手打出一支袖箭,把前船上一個水手的左耳朵給射穿了。這個水手慌忙往船裏一鑽,險些掉在湖裏。這一來嚇得我們全不敢走了。跟着那兩個騎馬的人高聲吆喝:‘所有船隻,全給我退回去三裏地,如敢有不遵命的,或者伸頭探腦的、多嘴多舌的,小心你們的腦袋,這一箭只是做個榜樣。’我們這才聽出來敢情不是官面。咱們一個使船的犯不上賣命,於是就折回來了。”說着,這船伕用手一指道:“你瞧,那不是全回來了麼?那第六隻船就是那個挨袖箭射的。他們不是說教退出三裏地麼?依我想越遠越好,說不定要出什麼差錯呢!”這船伕們一面說話,一面操槳,後面的船也全嚇得折回來了。
這時節,胡鏢頭和鐵掌黑鷹程嶽遠遠望見成幫的船退了回來,早已覺得可疑。他們便放緩了馬,湊近湖濱,留神聽去,聽到這些話便已猜出十之八九。二人立刻把馬一催,追上鏢馱大隊。胡孟剛向衆鏢師齊打招呼,命大家各自留神湖上的動靜。
果然越往前走,湖裏越覺清靜,不但下水船全不走了,就是上水船此刻也一隻不見了。情勢突然變化,胡孟剛頗覺離奇。胡孟剛久經江湖,他深深知道,若是欽差官船過境驅逐民船,也沒有用暗器傷人的。自來水旱兩路綠林界限分得很清,若說是水賊在此做案,斷不會從陸地下手。若說是旱路強人,卻又向來不能干涉水面的事。這事情出乎常情之外,江湖上實在少見!
胡孟剛事到臨頭反倒沉住氣了,不露一點形色,督着鏢馱往前走。順着范公堤又走了十幾裏,天色更晚了。夕陽西墜,野地裏暮靄蒼茫。胡孟剛心想:“這范公堤已走出一多半,再趕個四五里地,過了范公堤,就是趕不到白馬渡也有了小村落。但凡一有人家便可說熬過今天了。”
胡孟剛心裏正自盤算着,耳邊忽聽得一片馬蹄聲,擡頭一看,迎面半里外青壓壓一片竹林前,似暴雨迅風般飛竄來四匹快馬,直踏長堤,奔臨鏢銀附近,霍地往左右一分,掠着護鏢羣雄的身旁而過。這幾人騎術極精,風馳電掣一般,比以前那幾匹馬更快。馬上人面貌仍看不清,只看出這四個人全是緊衣短裝,背後長條形的包袱似包着兵刃。
鐵牌手胡孟剛不由“哦”的一聲。沈明誼、宋海鵬也都互遞眼色,暗向胡孟剛說道:“難道還象前天一樣麼?”胡孟剛說道:“今日的情形,跟前日不同。你看,時候這晚,地勢這險,今天決計脫不過去。來來來,沒別的,把傢伙全預備好了。”衆鏢師立刻把精神一振,各將兵刃拿在掌中。也只是片刻之間,便聽得背後“得得得”又是一陣馬蹄響,大家轉頭來看,方纔奔過去的四匹馬果然此刻又圈回來。這一來,不僅胡鏢頭明白,鏢局中人個個都恍然大悟,確知這是綠林道劫鏢放哨。趟子手和夥計們互相關照。胡孟剛眼望這四馬去遠,轉對黑鷹程嶽說道:“老侄你看見了,大概你也明白了吧?”程嶽見胡孟剛單向自己問話,不由錯會了意,他想起昨天夜間在店中自己說了幾句滿話,這必是胡孟剛拿話點逗自己。程嶽究竟是少年氣盛,麪皮一紅,卻又呵呵地笑了一聲,在馬上把手一拱道:“老叔,小侄早就看明白了。咱們爺們說到哪裏,做到哪裏。你老人家請望安,瞧我的吧。”一對黃睛閃閃凝光,立刻一探腰,將馬繮一抖,便要往前追去。鐵牌手胡孟剛慌不迭地叫道:“老侄,老侄!你這是做什麼?事到臨頭,咱們自然是穩紮穩打。難道我還能跟老侄掂斤捏兩不成?你千萬別誤會,我不過帶口之言,關照你一聲。人家還沒來,我們自己先較勁,可就準得栽跟頭了。”黑鷹程嶽看見胡孟剛發急,連忙勒繮回頭道:“老叔倒誤會了,小侄怎跟你老人家負氣。有事弟子服其勞,我不過想到前面看看動靜。我老師臨行時再三囑咐,凡事全聽老叔支派。賊人只要一動,你老儘管吩咐,我是一定跟他們以死相拼,好保全咱們兩家鏢局的威名。”
胡孟剛把大拇指一挑道:“好,賢侄,這纔是知己之言。咱們自己人千萬不要較勁。”胡孟剛遂又吩咐金槍沈明誼和單拐戴永清分兩頭往前推進,爲的是遇見強人好上前搭話,並掩護兩旁的鏢。鏢局夥計和緝私營巡丁稍稍靠後,分排護在鏢馱子的兩旁。他又派雙鞭宋海鵬和九股煙喬茂專管保護押鏢的舒鹽商。按鏢行行規,保護的人財兩項,全歸鏢局擔承。但凡遇上事,鏢頭不得辭其責。所以胡孟剛首先派定兩個鏢師襄護着那輛轎車。這鹽商舒大人也彷彿看出來風色不利,不住地盤問宋海鵬和喬茂。宋海鵬拿好話來安慰他,只說:“天晚了,不得不小心,其實沒有什麼事。”那緝私營哨官張德功扯着馬繮,兩眼只看胡孟剛的臉色。胡孟剛和程嶽此刻越發鎮靜了,一前一後,照舊督促鏢行人們加緊腳步往前走。
轉眼間,又走出三裏多路,前邊這一帶地勢更加荒涼。長堤下,湖面上,竟沒有一隻船停泊、駛行。靠東邊是一片接一片的竹塘,悄無人蹤。暮色四合,鴉噪歸巢,倍顯得景物幽曠。胡鏢頭看這形勢,只是搖頭。鏢馱子又行了一小段路;陡然間,竹塘附近,“吱吱”的呼哨連聲響起,隨即從竹林中陸陸續續竄出一夥人來。日近黃昏,相隔較遠,辨不清來人的面貌、人數。
這一邊,鏢局所有鏢師、夥計不待招呼,個個亮開兵刃,各管其事,絕不張惶凌亂。趟子手張勇、金彪,立刻圈轉馬頭,招呼夥計圈護鏢銀。騾馱子立刻停住,馬頭接馬尾,就在堤邊,盤成了五個圈子,往地下一臥,鏢局夥計和緝私營巡丁俱各提槍抱刀團團護住。那胡孟剛、程嶽以及沈明誼、戴永清立刻一馬當先,衝到前面。就這一番佈置,但聽得腳步聲、馬蹄聲錯成一片,卻不聞一人片語喧譁。
趟子手張勇、金彪,久經大敵,胸有成竹,先將鏢旗一打卷,向那竹林高舉過頂,一連舉了三次。這便是鏢行按行規拜過了山。鏢行明知強人來意不善,仍然以禮相待,爲的是先佔住了腳步,不教綠林道有所藉口。然後把鏢旗重新展開,靜候對面的動靜。
但見竹林轉彎處,從呼哨聲裏,漫散開二十多個壯漢,將堤上的路口完全扼住。鏢局這裏一齊收住腳步,鐵牌手胡孟剛、黑鷹程嶽騰身下馬,其餘鏢師也都甩鐙離鞍。只有那緝私營哨官張德功提槍帶馬,立在鏢馱子前面,有兩個護兵各拔腰刀左右護衛。
胡孟剛攔住了程嶽,自己往前緊行幾步,相隔六七丈,看清對面來人的面貌。當前的是二十幾個彪形大漢,全當壯年,一個個體健肩寬,濃眉大眼,面色黑紫,顯見得久歷塵路,飽受風霜。衣服並非一色,有的穿灰布褲褂,有的穿青縐綢褲褂;下登灑鞋,緊打裹腿;上面光着頭,髮辮盤繞在脖頸上。個個手持兵刃,橫眉豎目,阻住去路,卻都默無一言。
胡孟剛上下打量賊人,看這打扮面貌,象是冀遼一帶的人。此時黑鷹程嶽也已跟蹤過來。兩人便立定腳跟並肩而站,沉機觀變看住了來人。
這二十多個壯漢排成人字形的行列,從後面又閃出五個人來。最前一人生得好威嚴的面貌。這人年近六旬,臉色紅潤,虎項魁頭,額上皺起深紋,聳着兩道濃眉,一對豹子眼奕奕有神;鼻直頷闊,口角微向下掩,脣生短髯如針,顯出一種剛決之氣。此人身穿藍縐長衫,黃銅釦鈕,挺長挺肥的袖子,挽在手腕上半尺多,露出白襯衫的緊袖來;長衫雖肥,長僅及膝;下穿高腰襪子,腳登挖青雲、紫緞心、綠座條的粉底逍遙履。這老人手持一支旱菸袋,長有二尺五六,核桃般粗,烏黑色,也看不出是竹是木;只那大煙袋鍋,比常人用的大着四五倍,正緩緩吸着,神情逍閒,意態自如,越衆徐步出來。在這盜魁左邊,頭一人年約四旬,黑漆漆的面色,長眉闊目,左眉旁有一深疤;身穿二藍綢短衫,青緞薄底快靴,左手提一把純鋼鋸齒刀。第二人年甫三旬,白臉膛,眉如墨染,目似朗星,丰神雋秀;身穿青綢短衣,青緞快靴,肋懸鹿皮囊,左手提一柄青鋼劍。在右首,第一人年在三十歲以上,面如重棗,重眉大眼;穿紫灰布褲褂,腳登扳尖魚鱗沙鞋,右手捉一對點鋼狼牙穿。右首第二人,年當少壯,生得非常粗野;穿一身土布褲褂,抱一對鑌鐵雙懷杖。
這攔路五人倒有四個帶着旱菸袋。胡鏢頭看清來人,暗暗吃驚。尤其是這爲首老人,氣象挺傲,兩手空空,不持寸鐵,更令人擔心。這老人吸着旱菸,不慌不忙,踱到迎面不遠處便站住了。
鐵牌手胡孟剛向前緊邁了兩步,雙拳一抱道:“朋友請了,在下是振通鏢店的鏢頭胡孟剛,奉鹽道札諭,保解一筆鹽帑,路經貴地。是我們不知合字的垛子窯設在哪裏,未能投帖拜山。胡某這裏賠禮了。”話說得和婉有禮。
那豹頭老人微微一笑,拿眼把胡孟剛上下看了看,復往胡孟剛身後瞧了瞧,搖搖頭,又銜起旱菸袋來不住地噴吐,那態度似乎沒把胡孟剛看在眼裏。只見他略一沉吟,臉上笑容忽轉成一團冷氣說道:“哦!來的可是振通鏢局胡孟剛胡老鏢頭麼?我久仰得很。我聽說胡鏢頭一對鐵牌走遍大江南北,凡是江湖上的人無不欽仰大名。只可惜在下緣淺,久懷拜訪之心,未能如願。今日居然在此相遇,真是三生有幸的了。”
說到這裏,那老人面色一正,立刻用手一指那趟子手金彪,向胡孟剛問道:“這十二金錢鏢旗,聞得名震南北,天下綠林無不另眼相看。我們此番來到江南,卻正是要見識見識這杆金錢鏢旗,會會這位俞劍平俞大鏢客。今天僥倖,居然在這裏瞻仰到十二金錢的繡旗。可是,掌旗的這個主兒怎麼不見呢?……胡鏢頭,我聽說你們這次雙保鹽鏢,是打算把鏢馱子押到江寧。論理說,憑你一雙鐵牌的威名,再加上十二金錢的聲勢,沿路通行,正是容易得很。其實就憑你們二位的兩杆空旗,就滿能行得開,何況還有這些能人押護?但凡江南江北的綠林,誰也應當借道,莫非說真敢找死不成?可是今天想不到你們偏偏遇上了我!我在下不過生得一個肉頭,四根骨架,天膽也不敢劫你們兩家的鏢。況且又奉得是什麼鹽道札諭,又是什麼官帑!我更不敢胡爲了。無如我慕名遠來,是要結識結識這位俞大鏢客的。俞大鏢客既未在場,我只好暫把你這撥鏢,連他的金錢鏢旗代爲留存下來,就算是訪賢促駕的請帖。你只要把俞三勝俞大鏢客請來一見,容我領教他的奇門十三劍和十二金錢鏢,無論是勝是敗,我定然原鏢奉還。缺少一百,我賠一萬。這便是在下今天出場的一點來意。這樣做法,不過是老夫唸到胡鏢頭是條漢子,若遇見別個無名之輩,我就沒有這麼些廢話對他講了。”說完,把旱菸又裝上了一袋,緩緩地吸着。
胡孟剛聽罷,氣得面色焦黃。不用說這鏢銀被人截住,就是受人這樣的輕視,也已經夠受的了。雙方湊近答話,相隔也不過四五丈遠。鐵牌手胡孟剛回頭一看,手下人早將鐵牌遞過來。胡孟剛將胸口一拍,冷笑一聲道:“哈哈哈哈,朋友!你的來意我明白了。我胡孟剛從十八歲上闖蕩江湖,從三十幾歲上開這鏢局,到如今我也虛度到五十二歲了。若論能耐,會吃會喝,會屙會睡。我所以在江南混得上飯吃,不怕你老哥笑話,沒有一點真本領,只靠江湖上朋友多肯幫忙。你老哥尋的是十二金錢俞劍平,且不管俞劍平在不在此,我們兩家鏢局既然雙保鹽鏢,他就是我,我就是他。你老哥既打算把這筆鹽鏢留下,好極了,何處不交朋友?我胡孟剛敢替俞劍平做主,你老哥只管拿去。不過有一節,我胡孟剛交朋友卻交在明處,你先道個萬兒來,我胡某一定夠朋友,教你老哥稱心如願。”說着將手中雙牌一展,雙眸灼灼放光。這時節,鐵掌黑鷹程嶽已聽出來人指名要會他師父俞三勝,早將長衫鈕釦扯開,要上前答話。今聽胡孟剛這幾句話答得軟中帶硬,鋒利無比,暗將大指一挑,卻又停步,觀看來人如何回答。
只見那豹頭老人一點神氣也不動,把手中旱菸袋的銅鍋,向鞋底子上輕輕磕了磕,擡起頭來向胡孟剛有意無意掃了一眼道:“罷了,胡鏢頭果然名不虛傳,你要問我的姓名麼?”胡孟剛大聲道:“正要請教。”那老人冷冷說道:“這倒不勞動問,俞三勝自然知道,我看尊駕卻也是個好漢,既然這麼說,我將這鏢銀只留一半,算是單扣俞劍平的鏢。你老兄儘可以通知他,教他速來領取。我在下言出法隨,不再更改。若依我的話,你我是江湖道上,後會有期。倘若不識風色,胡老鏢頭,你也是老江湖了,你且看老夫有沒有本領,把尊駕的鏢銀全數扣下!”說到這裏,聲色一振,又一瞥那十二金錢鏢旗,道:“這杆金錢鏢旗,橫行大江南北,已有多年,也該歇歇了。煩你對俞劍平說,我此刻要把它留下。”
這末一句話,觸動了鏢局的大忌。鐵掌黑鷹程嶽“刷”的把長衫一甩,抗聲斷喝:“要想留下十二金錢鏢旗,卻也不難……”話聲未完,猛聽背後大吼道:“大膽匪人,攔路行劫官帑,事如造反,這還了得,難道不怕王法麼?”只聽鸞鈴響處,緝私營哨官張德功躍馬挺槍撲來。槍桿一揮,兩旁緊緊隨着兩個護兵、八名巡丁。黑鷹程嶽急往旁一竄。這馬竟擦身而過,險些沒闖着自己人。
原來這張德功是行伍出身,幼年曾考過武場,拉得硬弓、盤得劣馬,六合槍也學會幾路,性格粗魯,膂力剛強,現在年甫四旬,可謂正當壯年。這次解運鹽課,全營中挑選解官,只有張德功武功出衆。他雖只是小小哨官,卻兼充教練官,也算得庸中佼佼了。他也曉得近來路上吃緊,不想在此處果然碰見一夥強盜,看人數不過三十幾個,心想鏢局夥計和緝私營巡丁不下六七十人,就趕也把這夥賊趕走了。又聽見胡孟剛答的話似乎太軟,他不懂江湖上的勾當,只覺得和央告一樣。他暗道:“鏢行的本領不過如此麼?”頓時吶喊一聲,把護鏢的巡丁調來八個,挑着緝私營的旗子直衝過來。他心想:賊人膽虛,一見官兵出頭,就許嚇散。他一馬當先;護兵在旁厲聲喝道:“現在緝私營張大老爺在此,你這般匪人阻住官道,太已混賬,快給我滾開!不然,拿你們當土匪辦!”誰知他們盡嚷,對面賊人傲然不理。
張德功勃然大怒道:“弟兄們上!”兩腿一磕,這馬直闖過去。張德功手託大槍,照準爲首賊人便刺。那豹頭老人吸着煙,既不躲,又不抗,相隔丈餘,猛從強人隊中竄出一條黑影在馬前一晃,那馬直立起來。張德功說聲不好,急甩鐙勒繮,哪裏來得及,咕咚一聲,從馬上仰面跌倒下去,長槍也丟在地上了。來人正是左首第二人,那個手執青鋼劍的白麪少年。那把劍並未使動,仍在左手提着。右手已扯住馬嚼子,往外一帶,左手劍“啪”的扁拍了一下,這馬負痛竄過一邊去了。張德功跌得渾身是土,頭上戴的得勝盔也摔掉了。到底虧他有些功夫,不待巡丁搶救,早已一滾身站起。他羞惱交加,忿不可遏,抽腰刀大喝道:“大膽匪人,毆辱官長,該當萬剮凌遲!”虎也似的掄刀砍來。那少年劍交右手,略一抵拒,覺得張德功手下頗有幾分斤兩,便不與他硬碰,只盤住他,用閃躲圓滑招數,三繞兩繞,騰地一腳,把張德功踢倒在地。張德功虎吼一般跳起。那白麪少年大笑着叫道:“張大老爺,領教過了,請回吧。”張德功拼死命地衝上去;當着鏢行這些人和手下兵丁,自己堂堂一個教練官,竟被賊人這般玩弄,面子上太下不去。他大聲狂喊道:“張老爺跟你拼了。”把腰刀直上直下劈去。那白麪少年閃展騰挪,專找漏洞。又交手八九回合,騰的一腳,口中說道:“往東倒!”張德功撲地倒在左邊。胡孟剛一看這情形,大叫:“張老爺快退下來,保鏢要緊,待我來。”那張德功口吐白沫,哪裏肯聽,爬起來照賊人又是一刀。白麪少年略閃一閃,轉到背後,叫道:“張老爺往後躺吧。”順手牽羊把張德功又扯倒了。張德功兩眼瞪得通紅,惡狠狠一味猛砍直衝,不由把賊人招惱。這賊道:“怎麼給你留情,還不懂?”一個垛子腳把張德功踢倒,青鋼劍“嗖”地砍下去。“哎呀”一聲,張德功左肩頭鮮血迸流,這回卻爬不起來了。兩個護兵全都嚇跑,八個巡丁內卻有兩三個大膽的,把張德功背起來搶回,敗退下去。賊人並不追趕,立刻拭劍,狂笑歸隊。
鐵牌手胡孟剛一見哨官受傷,不由憤怒,雖說保的是客貨兩全,張哨官奉官差派,與己無干。但既有鏢局隨行,豈能坐視?胡孟剛急將鐵牌一分,便要上前。不想程嶽早已負怒,“刷”地一個箭步竄到陣前。距那爲首豹頭老人四五步遠,錯腳站定,先納住怒氣,雙拳一抱,叫道:“朋友請了。”
年老盜魁轉眼看時,見程嶽紫棠色麪皮,年約三旬。上身穿青綢短衫,下穿青褲,打着黑白倒趕水波紋的裹腿,搬尖魚鱗沙鞋,體格雄偉,氣象豪壯,兩手空空,沒帶兵刃。這老人不禁注目,把程嶽多看了兩眼,傲然自若,漫不還禮,口吸着旱菸,只將頭點了點。
程嶽雙目一瞪道:“朋友,你既然身入江湖,便該曉得江湖道上的規矩。我們保鏢的謹守行規,對衆位並沒有失禮。朋友你既上線開耙,想必是看着我們兩家鏢局,不值得當你們的朋友,你一朝相亮青子動手,咱們自然是本領上分高低,我們並不怪你。可是你指名點姓,要找十二金錢俞老鏢頭跟你答話,似乎你跟姓俞的一定有樑子(怨仇)。朋友,你這就錯了。姓俞的不是無名之輩,你竟可鼓起勇氣,前去找他,何故動手行兇,刃傷護鏢的哨官?須知人家奉命差遣,與你無仇無怨。那俞老鏢頭在大江南北走鏢,只憑一杆鏢旗,用不着他老人家親自出馬。凡是在江南江北開山立櫃的,全得閃個面子,這也是他老人家功夫強、人緣好所致。你既非找姓俞的不可,便該留名留姓,何故又藏頭蓋尾,豈不教江湖上好漢恥笑?至於十二金錢鏢旗,在江湖上果然也闖蕩多年,朋友既想留下,卻也不難,朋友你往這裏瞧!”用手將自己鼻頭一指道:“少鏢頭程嶽情願雙手奉上,可是你得露兩手給我們看看。”那豹頭老人很耐煩地聽着,聽到末尾,哈哈笑道:“朋友,你今年幾歲了?姓俞的是你什麼人?”程嶽道:“呸!少發輕狂,你家少鏢頭今年一百歲,多活不過多作踐幾年飯。那俞老鏢頭便是俺的恩師。你家少鏢頭雖小,卻是說得出、叫得響。姓程名嶽,外號人稱鐵掌黑鷹。”說着,腳往前走了半步,雙拳一比道:“閒話休講,靜候領教。”氣勢虎虎,便待動手。
那老賊微微嘻笑,把煙管一晃,那邊突然竄過一人,厲聲喝道:“姓程的,我們當家的正要找你們師徒算賬,你要想跟我們當家的動手,你還早呢,且先嚐嘗我這對懷杖。”“嘩啦啦”一掄這對懷杖,復往懷裏一抖,兩截仍合在一處,虎視眈眈,蓄勢以待。程嶽側目一看,是那粗豪少年,自己急往旁一閃,叫道:“強徒休得張狂!”伸手將如意扣鬆開,右手一拉棒梢,往前一帶腕手,“噗嚕嚕”,將腰間暗藏的金絲藤蛇棒抽出來,抖了個筆直。程嶽這一亮兵刃,那使雙懷杖的粗豪少年,不由往後撤了半步,曉得使用這藤蛇棒的,必非弱者。黑鷹程嶽丁字步一站,向敵手叫道:“朋友,你報個萬兒來。”
那粗豪少年眼向爲首老人一瞥,怪聲笑道:“你用不着盤問姓名,你師父來了,我們自然把萬兒留給他。你就少廢話,咱們啞吃啞打,夥計遞招吧。”程嶽見這人也是如此無禮,暗想:“他們故意和我安平鏢局作對,成羣結夥,全爲我師徒而來,我程嶽今日是寧教氣在身不在。”遂一聲冷笑道:“大丈夫講究光明磊落,到處留名,綠林好漢就是身背一百條命案,也不願改名換姓。你們這一夥強徒,看來也象漢子,原來雞鳴狗盜不如。還想截留我們的十二金錢鏢旗,真是不知死活。”
那使懷杖的少年勃然動怒,眼向四處一掃,倏然把懷杖一分,立了個門戶,叫道:“少嚼舌,來來來!”
程嶽隨手往旁一立,抱元守一,右手把金絲藤蛇棒一舉;立刻伸左手,撥棒梢,運用“太極生兩儀”之式,氣納丹田,提氣貫頂達於四肢;屏思絕慮,五蘊皆空,把精神凝結直注在對面敵手的身上。當此時,門戶一立,外行看不出來,唯有那口銜旱菸袋的老人,暗暗驚異,心想:“這姓程的不過三十來歲年紀,論起真練功夫來,總得年滿十五歲以上,才能調氣練精練神,算來他最多也不過十幾年的功夫。他這一亮式,神光充盈,英華內露,足夠二十多年的功力;這定是他師父俞劍平教授得法,纔會有這樣好的造詣。由此看來,俞劍平的技業,想必已到登峯造極的地步了。”
豹頭老人心頭轉念,也不過剎那之間。大堤之上,兩個敵手已然全換了架式。使雙懷杖的少年見程嶽緊守門戶不動,自己暗笑:“你這種太極門以逸待勞,想討便宜,你須向別人使去,今日遇上我,你卻枉費心機。”遂往前趕了一步,右手懷杖一抖,喝一聲:“打!”倏地帶着勁風,向程嶽頭頂上砸去。
程嶽不慌不忙,看定敵人兵刃,離頭頂不到半尺,“刷”的往右一斜身。盜徒右手這支懷杖向下一沉,趁勢往下塌身,右腕挺勁,這懷杖“嘩啦啦”一響,立刻撤回來,左手懷杖早又撒出去。這一手名叫“換巢鸞鳳”。
黑鷹程嶽沉機觀變,要察看敵手的路數。見敵人左手鑌鐵懷杖又到,自己忙一提腰力,展“燕子鑽雲”的輕功,身軀憑空竄起一丈多高。等到身軀往下一落,早將金絲藤蛇棒用手一捋,立刻筆直,與鐵棒相似。腳才沾地,聽背後一陣寒風撲來,便知敵人暗算已到;單腳點地,向前下腰,身軀“嗖”的往左一偏。雙懷杖“啪達”一聲暴響,砸在地上,將土地砸了兩道深溝。
黑鷹程嶽大怒,這一招若被砸着,立刻骨折命喪。程嶽忙翻身急轉回來,見盜徒正在撤回雙懷杖;程嶽疾如電掣,把金絲藤蛇棒前把一鬆,單手掄棒,猛向盜徒砸去。這一招叫做“摘星換鬥”,直取敵人的頂樑。程嶽還招巧捷,敵人招收不及,急中生智,硬往上一提氣,全身撲向程嶽這邊,搶近一步,才得把左手的鑌鐵懷杖的雙節合到右手掌內。此時那藤蛇棒已到,盜徒猛喊一聲,使出十二成的力氣將懷杖照定藤蛇棒硬砸。
鐵牌手胡孟剛在旁觀戰,暗叫一聲:“不好!這一手懷杖要是用實了,硬碰硬,任何人也得把兵刃鬆手。”胡孟剛一轉念間,鐵懷杖砸了個正着,只見那條金絲藤蛇棒,軟軟地往下一沉,盜徒吃了一驚,懷杖撲空,不由身軀往前一栽。才待單腳用力,借勢旁竄時,鐵掌黑鷹一招跟一招,焉能放走敵人,頓時“嗖”的一抽藤蛇棒,往後使一個敗勢,扭身打一個盤旋,手中棒如怪蟒吐信,早“刷”地纏在敵人腿上。舌綻春雷,喝一聲:“躺下!”程嶽單腿坐勁,“撲登”一聲響,少年盜賊斜栽倒地上。
黑鷹程嶽往旁一展身,軒眉冷笑道:“承讓,承讓,十二金錢鏢旗恕不奉送!”這個“送”字還未收聲,腦後突然一股涼風撲到。只聽一個沉着的聲音說道:“那也不見得,朋友接招!”
鐵掌黑鷹急急地縮項藏頭,往下一伏身,“嗖”的一柄鋸齒刀掠過腦後,挾着強風直劈過來。程嶽一換腰,斜竄出六七尺以外,這才扭頸細看來敵。這人正是立在爲首老人左邊那個四十多歲的黑麪大漢。那使雙懷杖的粗豪少年一落敗,就地滾身站起,含愧歸隊。這黑麪大漢頓時捺不住怒氣,橫刀暗襲過來。
鐵掌黑鷹一擺掌中金絲藤蛇棒,厲聲叱道:“潛使暗算,還算什麼英雄?”黑麪大漢雙目一瞪道:“試試你耳聽幾路,眼觀幾方?呔,留神接刀吧!”話到刀到,鋸齒刀揚空一閃,摟頭蓋頂直剁下來。
鐵掌黑鷹叫道:“來的好!”倏地往右一斜身,抖藤蛇棒便往那鋸齒刀上纏。盜徒一見棒到,曉得這種兵刃以柔克剛,專拿對手的兵刃,一不小心教它纏上,休想再撤回來;並且這藤蛇棒又是軟中硬,使用它全憑腕力。若是武功稍差,決不敢用;軟硬力稍用得手不應心,人反易爲兵刃所累。名雖是棒,卻能當練子鞭用,這就是藤蛇棒難工易勝的出奇處。
這黑麪盜徒一身很好的武功,識得藤蛇棒的招數,見程嶽棒往上一翻,他便趕緊往回抽刀;突翻手腕,用“反臂刺扎”,刀尖徑奔程嶽軟肋點去。程嶽頭招落空,知遇勁敵,未容對手刀到,急展藤蛇棒,“斜掛單鞭”,往外一掛,立刻向前錯步,棒隨身轉,亮出“鐵鎖橫舟”的招數,藤蛇棒竟奔盜徒攔腰纏打。那盜徒一閃,抽招換式,竟然進步欺身,展開五虎斷門刀法,翻翻滾滾,一片寒光上下揮霍;劈,砍,截,挑,刺,扎,招招精熟迅利。鐵掌黑鷹張眼凝視,認清敵人路數,自己忙把三十六路行者棒,霍地施展開。這條藤蛇棒,盤前繞後,直如一條怒龍飛舞,和敵手那把鋸齒刀恰好抵住。兩個人旗鼓相當,鬥了二十餘招,盜徒的刀法沒有一點鬆懈。鐵掌黑鷹暗忖:“我若儘自跟他戀戰,天色漸晚,這鏢如何闖得過去?速決勝負爲要!”程嶽打定主意,立刻將藤蛇棒招數一變,改用太極棍法。這一趟太極棍,是俞劍平老鏢頭的絕技。當年俞鏢頭劍術沒有練到火候,自己不敢仗劍跋涉江湖,就用這一條太極棍走了好幾省。後來劍術精究,到了極詣,方纔棄棍用劍。他爲程嶽是自己頂門戶的大弟子,故將這套太極棍法傳給程嶽,又給程嶽特造了這條金絲藤蛇棒。程嶽在安平鏢局走鏢數年,仗這利器,倒也得心應手;今日遇見勁敵,頓時把全副本領施展出來。
當下兩人出力酣戰,已到三十餘招。盜徒的招數也已變換,改用八卦刀,正跟程嶽這趟太極棍有相生相剋之勢。這一對招,兩人未免又多見了二十餘手。黑鷹程嶽怦然動念,暗想:“我滿憑真實功力,跟他分高下,眼見得難操勝算。”遂將招數略微放慢,故示武功根柢不固、氣力持久不濟的神情,好引起盜徒驕敵之心。果然對面大漢留神觀隙,漸見程嶽棒法散漫,不禁心中得意道:“聞名不如見面!自己跟師父在遼東道上,盡聽人說,這十二金錢俞三勝內功如何驚人,拳劍鏢三絕技如何出衆,以太極門擅名大江南北,鏢行無不讓他出一頭地,綠林無不退避三舍。今日雖不曾與俞劍平相遇,但看這姓程的是他掌門弟子,枉自手底下靈活,不料他後力竟如此不濟。他師父也就可想而知,是盛名之下,其實難副的了。”
這黑漢如此存想,程嶽的棒法卻越加遲慢,彷彿只有招架之功,沒有還攻之力。黑漢的刀法更爲加緊,但見程嶽勉強抵攔了幾招,黑漢眉頭一聳,心中大喜。
就在這時候,那盜羣中爲首的豹頭老人,卻雙眉一皺,猛然大喝道:“喂!二熊,小心了!”喝聲甫罷,那黑漢展開“抽撤連環”的招術。程嶽把頭一擺,藤蛇棒向外一崩,急翻身,走敗式,金絲藤蛇棒往右側一拖。黑麪漢勢如飄風,“抽撤連環”三招急下,緊隨着一擰手腕,鋸齒刀突奔程嶽後背。程嶽一反身時,早已防備;左腳往前上步,右腳往後擡起,等到往前一塌身,盜徒的刀正扎程嶽的後心。程嶽勢本佯敗,身手靈活,眼光四照。黑麪盜徒猶恐敵人逃走,刀才遞出來,右腳點地,左腳上提,身形向前一探,“夜叉探海”式,直撲上來。刀尖往外一送,只離程嶽後心一二寸許,方喝得一聲:“着!”倏然間,程嶽如電閃也似,擰腰往右一個回身,左腳用力往右一滑,全身卻斜塌下去。盜徒刀尖落空,招數用老了,大吃一驚,急收招不迭。程嶽讓招還招,疾如狂風;右手腕一坐勁,抖藤蛇棒,“玉帶圍腰”,猛奔敵腰纏過去。“砰”的一聲響,藤蛇棒鞭了個正着。這一招冒險成功,陡然斷喝道:“躺下!”用渾身力量,往右猛一帶,“撲登,嗆啷!”將敵人直摔出五六步,鋸齒刀甩出多遠。鐵掌黑鷹收式旁竄,用手一指道:“這點能爲,也敢在江南道上,耀武揚威?”
程嶽這一句話,說得犀利無比。那手擎菸袋的盜魁一聲狂笑,聲若梟鳴。程嶽急擺藤蛇棒,閃目看時,但見豹頭老人笑聲才歇,面上籠起一層怒雲,雙目閃閃已露兇光,斬釘截鐵叫道:“摔得好!”三個字迸出脣邊,從鼻孔中哼了一聲。脣吻微動,右手一展,便要下場擒拿程嶽。
陡見他身旁那個面如重棗、身穿紫灰衣褲的壯漢,捧鑌鐵點鋼穿,飛身直竄過來,厲聲叫道:“姓程的朋友,動手過招,輸贏是常事,也值得這麼賣狂麼?來來來,我來領教。”話到,人到,兵刃也到,一對鑌鐵穿,第一招直向程嶽胸前扎來。程嶽雙手揮棒,往外一封;立刻趁勢遞招,甩藤蛇棒迎頭就打。盜徒立刻撤回鑌鐵穿,往外一掛,倏然換招,以“雙風貫耳”,向程嶽打到。程嶽縮項藏頭,往下矮身,一個盤旋,順着旋身之勢,掄金絲藤蛇棒,往盜徒下盤雙腿纏來。盜徒急掠空一縱身,把這招閃開,身往下落。程嶽早將藤蛇棒抖得筆直,手起處直照敵人的“氣俞穴”點去。這赤面盜徒閃展圓滑,趁着騰身往地上一落時,急蹲身軀,將掌中雙穿倏地一分,呈“鳳凰展翅”式,左手鐵穿直奔程嶽丹田扎去。
黑鷹程嶽隨撤藤蛇棒,兩手一捋,斜插柳往外一磕,立刻將敵人兵刃彈開。那敵人卻也了得,這一招才過,第二招早來;右手鐵穿“霸王卸甲”,一反臂,直砸程嶽的頭頂。這一招來得極快,絕無緩氣之功。黑鷹程嶽微一偏頭,點鋼穿貼着臉掠下去,銳風撲鼻,險到十分。黑鷹程嶽咬牙切齒,趁勢還招;藤蛇棒往外一展,刷地照敵人斜肩帶背打去。
這盜徒左手鐵穿往外一封。程嶽的招數虛實莫測,倏然往回一撤招,猛往左一帶,藤蛇棒忽向敵人左肋打去。那強徒急往下矮身藏頭;這藤蛇棒突如驚蛇怒蟒又橫掃過來。閃躲不及,棒過處,早將盜徒頭頂皮掃了一下,掃去一塊油皮。赤面盜徒嚇了一身冷汗,忙一縱身,往斜刺裏竄出一丈多遠。手捫頭頂,才曉得頭髮也被颳去一縷,立刻回身冷笑道:“姓程的朋友,咱們後會有期。”
黑鷹程嶽嗤然笑道:“少鏢頭等你十年,快去訪名師,再來現眼。”
這時程嶽早將生死置於度外,打定主意,要破死命,護鏢銀,保鏢旗,與羣盜死戰。他略籲出一口氣,提棒揚眉,要再向那年老盜魁發話。哪知盜羣那邊,早起了一陣騷動。眼見自己這方,連敗三陣,都輸在程嶽一個人手裏,氣得羣盜人人躍躍欲動,勢欲羣毆。只聽一個說道:“活氣殺人,姓程的休要賣狂!當家的,咱們全上吧!”
那年老盜魁雙目橫盼,怒如火炬,“呸”的一聲唾道:“住口,你們要做什麼?”斥得羣盜立刻肅然歸隊。這才見盜魁左邊,刺傷緝私營哨官的那個白麪少年,手提青鋼劍,腳下一點地,已騰身躍起,輕快異常,往程嶽面前一落,左手提劍,右手駢食指中指,一指黑鷹程嶽道:“程朋友,果然有兩手,我很佩服。但何必徒逞口舌,我們是功夫上見高低。”劍交右手,揚了一揚道:“素仰俞門三絕技,太極劍也是一絕。在下也學得兩手笨劍,願意請教方家,你可有氣力,再跟我走兩招麼?”
黑鷹程嶽仰面笑道:“莫說是你,你們全夥只管挨個齊上,看一看我們十二金錢鏢旗,究竟好摘不好摘?”將藤蛇棒一掄,又要發招。猛聽後面大叫道:“道上朋友講理麼?車輪戰贏了人,可算好漢?程賢侄且退,別讓你一個人拾掇完了,勻給我們這個吧。”
黑鷹程嶽側身回顧,只見鐵牌手胡孟剛將雙牌擺了擺,似要上場。旁邊早見槍纓一閃,那振通鏢局的金槍沈明誼已然一個箭步,搶到陣前。
沈明誼眼見程嶽連勝三盜,心想:人家安平鏢局可謂當場露臉,自己這振通鏢局,難道全是坐觀成敗的麼?遂攔阻胡孟剛道:“老鏢頭稍待,大敵當前,你且留後押陣,待我把程少鏢頭替下來。”胡孟剛將身子一側,沈明誼提金槍,一躍上前。程嶽雖說有真實功夫,可是人的氣力終究有限,此時鼻窪、鬢角已然微潤,樂得讓過這一場;遂向沈明誼說道:“沈師傅,小心他們觀戰的人。”
金槍沈明誼點頭道:“曉得,少鏢頭放。”說罷,往前進步欺身,已與敵人抵面;大聲叫道:“朋友,你們也該識趣知機,三陣見輸贏,是光棍趁早讓我們這號鏢過去,彼此各留情面。我振通鏢局自有心照領情的地方。若不懂江湖道的面子,在下只好挨個奉陪,車輪戰不算高招。”白麪少年冷笑道:“朋友何必賣乖?好鷹不趕乏免,你們姓程的只管喘氣去。你們有本領,儘管來施展,我倒不怕車輪戰。借道的話趁早收起,咱們打着看。”沈明誼說道:“好,動手何難,咱就打着看!”一晃掌中槍,那槍頭血擋“突嚕嚕”一顫,顫起二尺多的圓輪;順勢往前一遞,奔強徒的“華蓋穴”扎去。那白麪少年劍已交到右手,左手駢食指中指,扣拇指無名指,一捏劍訣,往右側一斜身,劍走輕靈,步伐迅疾,把沈明誼的槍閃開。跟着一反腕子,“撥草驚蛇”,猛斬沈明誼的右腿。沈明誼一合槍,頓時現槍鑽,將盜徒的劍撥開;一旋身,槍鋒從左往後一領,刷地點奔強徒的右肋。這白麪少年盜徒急用“跨虎登山”式,一跨右腿,身往左斜,立刻將槍閃開;隨即改式,“白鶴展翅”,劍削沈明誼的肩背。
金槍沈明誼用“斜插柳”,往外一磕,隨即展開“金槍二十四式”,槍纓亂擺,槍尖亂顫,鬥起來宛如騰蛇翻浪。那白麪少年劍術上恰也精深駿快。展轉進退,槍劍交鋒,兩人動手到二十餘合,不分勝負。沈鏢師一面展開槍法,一面搜尋敵人破綻。連鬥了三十餘合,金槍沈明誼無論招數如何緊,那敵手狡獪,守多攻少,自己總不能遞進槍去。沈明誼不禁着急,暗想:“程嶽一個鏢行後進,竟連勝三敵;自己反連這一個青年賊人也戰不下,豈不替振通鏢局輸氣?”這樣存想,驟將槍法一變,他未免求勝心急,欺敵過甚,這正中了盜徒的心機。那白麪少年盜賊,也將劍招一變,施展出“八仙劍”來,翻翻滾滾,劍身合一。
眨眼間二人又戰了數合。突見那盜徒挺身展劍,往外一封沈明誼的槍,似忘了護身的要訣,竟把一個前胸和下盤全露出來。沈明誼以爲有機可乘,刷的一顫槍,“金雞點頭”,直向敵人丹田點去。這白麪少年一個“旱地拔蔥”,竄起七八尺高,把這一招閃開。沈明誼見槍招落空,急扭身往左一個盤旋,用右手抓槍鑽,刷的一個“盤打”,掄得這槍桿悠悠帶風,猛向敵人打去。這盤打的招數,極其厲害。槍長七尺,臂長二尺五,身回力轉,往外一橫掃,在一丈二尺以內,敵人再難躲開。而且旋身借勢,其力迅猛無比,用兵刃搪架,必被打飛。要想防這一招,須用輕功提縱術“燕子飛雲縱”和“一鶴沖天”式,能夠身不作勢,只將雙臂往起一抖,憑空拔起一丈以外,方得閃過。否則急避不迭,終須落敗。即使頭招逃開,還怕對手再趕一招,連發兩個“盤打”。
這盜徒年紀雖輕,武功甚熟;見沈明誼槍法招中有招,施出這絕招來,微微一笑,竟不抽身逃走。他腳下一點勁,立刻疾如鷹隼,從沈明誼左肩頭上,飛掠過去。這一着大出沈明誼意料之外,急將招數收回,“怪蟒翻身”,一擡右臂,把金槍向上一帶,“太公釣魚”,直取敵人要害。
這一招也是來勢很急。那盜徒腳才落地,故賣破綻,不慌不忙,耳聽腦後風聲已到,便揹着身子,往左一錯步,剛剛讓過槍鋒,倏地一個“鷂子翻身”,掌中劍“倒打金鐘”、“三環套月”,連環招,劍走輕靈,刺咽喉,掛兩肩,其疾如風,其銳如箭。沈明誼招架不及,閃避不迭,暗道:“我命休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