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六十八章 霹靂童辣手搏燕

  雄娘子凌雲燕就是那個貌如美女、身材苗條的青年。他此時甩去長衫,露出一身月白色短衫緊褲,腰繫着絲巾,腳穿着淺靴,和童冠英一拳一腳,往來比鬥。臺上除了他兩人,旁邊一邊一個還站着一個鏢行、一個豹黨,好象是監場人。飛豹子、俞氏夫妻等趕到,兩人已然過了六七招。

  這個美青年身手很靈活,年紀盡輕,武功竟不可侮。只是他生得貌美脣紅,很帶女相,體態輕盈,又象女子。就是他說話時那種輕柔脆嫩的嗓音,也不大象男子。看臺下鏢行羣雄起初不甚理會。這時登臺動手,衆目睽睽,都聚在他一人身上,可就人人起了疑心,喁喁地私議。多半猜疑他是女子改妝,或者不是飛豹子之女,就是侄男甥女;再不然,老夫少妻,是豹子的姬妾。殊不知雄娘子凌雲燕是新創出名頭的江南綠林,鏢行什九沒見過他,也不知他的底細。他又行跡飄忽,出沒難測。廬山真面目隱藏很嚴。能曉得他的綽號姓名的,也只有兩三個人。別的更說不上了。

  鏢客們說道:“這傢伙真敢和霹靂手動手,膽量可不算小!咱們看着他的吧,他要真是女人,可就要當場出醜了。童老英雄對付仇敵,一向是要毀就毀到底,決不留情面!”

  這話是真的,霹靂手童冠英是老英雄了,武功已到爐火純青之候。他的五毒鐵砂掌又黑又狠,真是舉手不留情的。其實他練的就是這門功夫,想留情也不行。他用一種惡作劇、假客氣的口吻,三言兩語,把敵人激出來,相邀着上了這廟前的大戲臺。很有禮似地雙拳一抱道:“朋友,請別客氣,發招吧!咱們都是爲朋友的,自然過拳不過刀的嘍!”凌雲燕抗聲道:“要過兵刃,也隨閣下的便。”旁立的那一個鏢行道:“還是先過拳吧。”

  兩人甩衣交手。剛剛邁行門,走過步,霹靂手童冠英忽然也動了疑。就上上下下,把敵人盯了幾眼,然後眼光一抹,居然丟開敵人的眼光和手腳,漫不監防,反而窺定敵人的胸坎,偷偷凝視他的乳際,看到底胸前隆起了沒有。雄娘子的腰肢這樣細,身材這樣小,容貌又這樣美好,腳下偏又穿着這樣一雙淺靴,女子相已然十足。獨獨他的胸際,竟這麼一往平坦,毫不帶雞頭圓起之狀。童冠英暗暗納悶:“這傢伙到底是男是女。莫非帶着抹胸了?那總得稍微凸出一點來呀!”此時正是夏天,穿着單衣,可是仍看不出來。童冠英暗笑道:“不管他,且給他一下子!”

  霹靂手童冠英將他這練過的手爪,倏然一伸一屈。腰本俯着繞場而行,此刻突然一直,喝聲:“朋友,看招!”粗如巨籮的手指張開來,身往前一竄,照雄娘子胸口抓下去,一按一撮。雄娘子早防備到,身軀很輕巧地一扭,便閃過了。頭一擺,眉一挑,應招還式,握起粉團似的雙拳,倏地照童冠英後背搗去,卻是斜搗。童冠英也微微一閃,轉身來,把練過鐵砂掌的雙手一錯,又照敵人胸膛抓去,只抓不打,撮着人身,便要受暗傷。

  雄娘子凌雲燕不愧燕子之名,輕靈的手又輕輕一躲。跟着趁敵人還未收招,右臂虛晃,突飛起一腳,照霹靂手肋下踢去。霹靂手往後一退,突伸左手,來抓雄娘子的飛腳。雄娘子急忙收回腿來,就勢改招進攻,也伸二指,上取敵人雙瞳。童冠英“獅子擺頭”,這手掌來捋敵腕;那手掌掄起往下猛切,切是假,撮點是真。雄娘子連忙收招。

  童冠英猛然想起:“我何不看看他的耳垂?”倏地往前一撲,由“黃鶯託嗉”改“雙風貫耳”,照雄娘子疾攻來。攻勢很猛,欺敵過甚,竟象是拼命硬衝。雄娘子慌忙往下一伏腰,從霹靂手肋下疾衝過去。卻運肘往後一搗,運腿往旁一絆,雖然避攻,仍就勢攻敵。霹靂手童冠英也急急地一轉,避開敵人的拳腳,趁勢一瞥,早看清敵人的雙耳。圓如貝殼,潤如玉勺。咦,右邊耳輪居然象穿着耳眼,用粉脂什麼的塗塞住了。又急急看他左耳,左耳也象有粉痕穿孔;粉顆堵得盡嚴,耳眼穿得縱小,到底瞞不過武師銳利的眼睛,只一瞬便全看清。“這無疑了!”童冠英忍不住一哼。嬌寵的男孩子,父母怕他不長命,倒也有扎耳眼的,卻只能扎一個,斷無雙穿耳輪的。這雄娘子居然穿了雙耳,莫非他竟是女子麼?“雄娘子”的綽號又怎麼講?莫非只當男妝的女子講麼?

  霹靂手起了疑心,覺得犯不上了。眼帶詫異,面現輕薄,口角上含着侮視的笑容,不肯更下辣手,突然把身手鬆懈下來;眼睛依然不閒着,上上下下琢磨對手,故意引逗雄娘子迸跳,故意地上取兩腮,中搗乳房,下踩腳尖。

  雄娘子驟然覺察,從耳根泛起紅雲,往後一退,喝道:“童老英雄,莫非看我不才,不屑承教麼?”童冠英往前趕了一步,往後退了兩步,答道:“哪裏,哪裏。承您賞臉,童某敢不竭力給您接招?怎麼您還嫌我沒上勁麼?”

  雄娘子怒斥道:“我雲某不喜跟人遊鬥,更不喜鼓弄脣舌。童老英雄這麼敷衍我,就是瞧不起我。我可要對不住了!”霹靂手童冠英哈哈一笑道:“別價別價,您年紀輕輕的,別趕碌我。您嫌我不解氣吧?我偌大年紀。決不能怎麼着,也就是對付。您沒聽說,男不跟女鬥,老不跟少鬥麼。我老了,沒勁了,您別嫌惡我,咱倆對付着瞧。您把我揍下去,回頭我再給你換年輕的。”

  雄娘子凌雲燕滿面含嗔,星眼一瞪,銳聲喝道:“我看你是成名的前輩,以禮相待;你瞎了眼,拿我當什麼人了?雲大爺今天不客氣……”話未說完,跳上去唰地一拳,直取童冠英的上盤。人似美女,身手迅捷。霹靂手童冠英應招還式,把雄娘子右掌一格。雄娘子早已掣回右掌,左臂一削,來切霹靂手的手腕。兩人登時又打起來。

  童冠英連架數招,看出敵手把很好的一手六合掌,如狂風暴雨似地施展出來,一味有攻無守,專找要害。童冠英兀自對付着,眼往臺下尋找,叫道:“俞大嫂請來吧!這一位我鬥不了。俞大哥還是快請俞大嫂替我來吧。咱們以武會友,得按着各人的身分來。”

  凌雲燕越忿,拳擊越狠。旁邊監場的那個豹黨,恨霹靂手驕狂,也吆喝道:“剛纔不是童老英雄單挑的我們這位麼?你賣味別這麼賣法。你年紀老,沒人硬把你拋上臺來。”鏢行監場的人立刻代答道:“朋友,咱們是比拳,不是比話。等着童老英雄跟雲爺比完了,您有話再講,也不爲遲。”

  兩人口角起來,此時比斗的兩人也漸緊急起來。童冠英連連兩次險招,這才激起鬥志。這似男似女的凌雲燕原來真有兩手。童冠英喝一聲:“好鬥!”往後一退身,雙臂往下一垂,往外一分,又突然一拳,陡聽骨節格格地一陣響。再伸直看時,他那一對粗壯的手掌突然變色,十個手指頭全象小蘿蔔似的粗紅,大指小指竟似無別了,骨節依然格格地發響。身勢也爲之一變,腿蹣跚若熊,腰傴僂似猿,進趨驟顯遲鈍,進攻驟顯直挺。兩眼那麼樣瞪視着,虎似的欺敵,鷹似的伸右爪,照敵人手臂就抓。

  霹靂手露出怪相,臺下驀聞驚呼:“這是紅砂掌!”雄娘子凌雲燕前所未見,愕然卻步,注視敵情。霹靂手似周身氣力都貫注在兩臂,下盤移動無形中透慢,只見他往前一跨步,頓地有聲;往前再跨步,頓地有聲,立刻逼着雄娘子面前,探臂揚掌又這麼一抓。

  雄娘子凝全神備戰,急擰身往旁一退,突覺一股勁風,隨敵掌一掠而過。雄娘子打了一個寒噤,面上隨現嚴重之容;冷冷一笑,捏起粉團似的拳頭,唰地立掌欺身,趁敵手還未收式,唰地削下去。這一掌是驗看敵招。霹靂手果然不掣腕,不躲閃,反迎招往上一翻腕,掌心朝天,五爪箕張,就勢來抄雄娘子的脈門。臺下登時有人喊道:“留神,別碰上!”

  雄娘子早已覺出敵人的棘手,正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倏展開迅疾的身法,以十分快,敵十分強;右手急急掣回,一旋身,左臂也進搗童老的前胸乳下“幽門穴”。不等童老招架,迅如飄風,將輕盈的身腰伏轉,突掩到背後,唰地一拳,拳出腰直,直照童老的後腦“玉枕穴”撾去。

  童冠英走了空招,似很費力地一提氣,一轉身,恰迎着雄娘子。他左臂護腦外磕,右爪攻敵外揚,照雄娘子的手臂抓去,骨節格格地作響。雄娘子又迅似飄風,退竄開一兩丈外,止步凝身,回眸瞥敵。童冠英已拔步跟過來,兩臂錯張,象只巨蠍。

  雄娘子把嘴脣一咬,伏身作勢,迎敵猛進,心說:“我還怕你不成?”如飛隼般從童老左側衝過去,揚腕一扇,猛擊童老的面門。童老攘臂前迎,“白蛇吐信”來抓雄娘子的臂膀。雄娘子腕取上盤,只是虛晃一招,一進一退,腳早凌空而起,照童老上盤猛蹬。這是借伏竄之勢,用全身之力,猛起疾蹴。童老不慌不忙,身形移動似慢,兩隻巨靈之掌運用極活,竟一傴腰,容這雄娘子憑空踢到,他就哼了一聲:“抓!”將身掣轉,把手探出。

  臺下重起驚呼。鏢行、豹黨紛然騷動。飛豹子大吼一聲,撥開衆人。

  雄娘子凌雲燕奮力踢空,一發難收;霹靂手迎頭攫物,手到擒來。刮地一聲響,雄娘子一雙淺靴被敵捏住,靴腰碎在霹靂手的掌心。凌雲燕一步失着,縮足一褪,右腳急抽出來;果如凌雲燕一般,在一眨眼間,左腳借勢一蹬敵臂,唰地掠空再起,直射出一丈多高、一兩丈外,輕飄飄斜落;距地三尺,似旋風貼地一捲,拔身站住。借退爲攻,轉敗爲勝,到底把童老踏了一下。童老捉着那雙碎靴,巍然不動,看了看臂上那塊塵痕,歡然一笑道:“年輕人真不容易。”

  可是凌雲燕很羞愧,恨恨說道:“我又不是李太白,你閣下何必給我捧靴?”霹靂手大笑道:“我雖然不是高力士,可得了楊娘娘的一鉤羅襪。”說着,一舉破靴,靴中塞着不少棉絮,又一指雄娘子的腳。這右腳淺靴已失,竟露出瘦窄的復履來。軟底軟幫,鞋樣尖瘦,很象女子的鞋。雄娘子“噯呀”一聲,雙頰緋紅,張惶地覓路欲走。臺下盡是雙方的賓友,他就情不自禁掩面奔到後臺門去了。臺下譁然道:“女英雄,女英雄!”

  這邊鏢行羣雄什九詫異,豹黨這邊除了子母神梭及江北羣豪外,凡是跟從飛豹一同進關的人也很覺奇怪。起初飛豹率友南下,苦無居停,承子母神梭武勝文引見,得與江北新出手的奇俠白娘子凌霄燕、紅娘子凌雲燕姊弟二人相會。即借紅娘子的巢穴做豹子潛蹤之所。這紅娘子就是雄娘子的音訛。

  紅娘子凌雲燕實是男子,幼時出身於跑馬賣解的繩妓。白娘子確是女子,是他的師姊。紅娘子是師弟。他二人身世顛沛離奇,幼遭掠賣。他們的師父郎雙石、師母大金鳳是江湖浪人,收下男徒女徒數人,跑馬賣藝,不走正路。未幾,郎雙石的大徒弟玉面丁郎改邪歸正,棄師逃走;臨行還拐走了一個女徒,就是那個真的紅娘子凌風燕。

  馬戲班女的只白娘子一人,無法扮戲。郎雙石和大金鳳就硬把雄娘子凌雲燕穿耳、纏足、蓄髮、改妝,強逼他冒替了紅娘子的身分,與二師姊白娘子走繩賣藝,兩個女子做上下手,才能聳動觀衆。他們的師父和師母,並不是尋常賣藝人,實是大盜。往往到富家賣藝,得機會就偷竊;而且拐賣人口,配賣蒙藥,無所不爲。可也因爲這個,凌雲燕不僅學會了鑽刀踏繩的技藝,也真學會了技擊飛走的武功。

  後來他師父作惡多端,對外得罪了仇人,在內又對俊徒潛起不良之心,逼得白娘子凌霄燕、雄娘子凌雲燕爲全貞拒虐,逃出虎口。(就是他那師母大金鳳,當年也是他們的大師姊,以後被威逼利誘,嫁了郎雙石,甘心爲虎作倀。)

  紅、白二燕起初懾於淫威,不敢支吾;嗣見大師兄和紅娘子雙雙潛逃,他二人心中不能無動。等到武功練成,人大膽大,終於借別人之力拔身而出。卻有一樣,他們那個師母認定郎雙石是被紅、白燕所殺,要替夫報仇。

  他二人幸逃惡魔之窟,卻沒地存身,也沒法改做良民。人人看見這逃亡的女妝二人,就起疑怪,都認爲是大家的逃妾逃婢。有的宵小,就巧言誘引二人,或者恃強威嚇二人,要霸佔他倆。這一來,橫生枝節,二燕一方防備師母的追尋,一方應付旅途客棧的光棍,真個是寸步難行,苦無立足之地了。

  兩人大哭,就自居下流,割據荒山,做了強盜。雄娘子凌雲燕本是男子,又生得俊秀。當他逃命時,遇見許多色鬼,百般調戲他,他怒極,愧極!與師姊白娘子得到安身之處,便及謀改妝。無奈他幼被女化,舉止行動時露婦容,走路尤其難看。而且足骨已損,解放爲難,索性不去改裝了。故意扮成女妝,勾引貪色之徒,一犯到他手,均被誅辱。他拿一般俗物泄忿,拿一般人當了他的師父。每見他眉毛一挑,櫻脣一笑,他就要下辣手,誅淫徒。

  白娘子凌霄燕是女子,究是和善些,苦口勸他恢復男妝,不要無故殺人。雄娘子凌雲燕聽了師姊的話,脾氣漸改柔和。只是恢復男妝大非容易。他從八九歲便被拐賣,十一二歲便被殘酷的師父郎雙石慫恿師母大金鳳給他纏足穿耳。現在要想解放雙足纏,反覺舉步艱難。雄娘子以此俯仰自恨。他自己所以不能改做良民,也就因爲自己這奇形怪態,不但被市井宵小侮視,也被官府捕役打量。當那時,又剛鬧過菊部人妖王紫稼那一案,雄娘子偏偏與王紫稼相同。王紫稼已被捕拿,和一個妖僧同斃在杖下。雄娘子凌雲燕爲了全身遠害,已然不再殺人,卻仍得隱跡在盜藪。

  凌雲燕的爲人很豪俠,並且嫉惡如仇,以此頗爲江湖人所諒。他竊據山寨以後,頗得衆心。他又善自修飾,忽弁忽釵,除了幾個親信人物以外,旁的人竟不知他的廬山真面目。有時人們認不清,就把他當做了白娘子凌霄燕;在他男妝時,人們又把他當作了三寨主玉飛鈴王苓。他的行蹤十分詭異,他的武功苦苦修練,也很有進境。不久他的黨羽越聚越多,只是沒有一定的巢穴,忽分忽合,聚散不定。

  江湖上盛傳着玉飛鈴三盜,說是全夥共有二女一男。是紅白二女盜,和一個十八九歲的粉孩兒,可是他們內部的真象,誰也捉摸不透。這就因爲他聚着成百的黨羽,從不攔路打劫,仍採他師父郎雙石舊日的行徑,偷而不搶,也不在準地方做案,故此引不起官府過分地注意。凌雲燕的爲人又很機警,自知己短,束身很嚴,決沒有淫掠的惡行,又做些殺富濟貧的事情。因此江湖上就有大俠知道他的根底的人,也都惋惜他,矜恤他,不肯算計他。

  他和子母神梭武勝文起初相識,也是由於無意中的盜案牽涉。雄娘子凌雲燕的部下,誤剪了子母神梭兩個舊同伴的買賣,掀起了風波。那時子母神梭剛剛洗手,由北方歸家。他的舊夥伴麼鵝錢青和虎頭老舅,突然登門來找。說是到口的肥肉教人奪去,請武勝文無論如何也得出頭,替老朋友爭回面子來。子母神梭皺着眉,打聽兩人到底怎樣被剪的,出在什麼地方?麼鵝錢青把細情說了。

  原因子母神梭洗手之後,他們那一夥已經散了幫。麼鵝錢青跟虎頭老舅結伴要奔九江,改投白沙幫入夥。二人在半道上,無心中拾了一票過路油水,雖然不夠過下半輩,卻是儻來的飛財,至少也夠嚼用三兩年。兩人很喜歡,立刻趁夜改道改裝,扮做迷路的行販,到芒碭山附近民家借宿。

  不意“得的容易,丟的模糊”!竟在快天亮時,中了薰香,也許是蒙藥,原包油水被別的行家轉挖了去。這不過是兩個小包,已經兩人拆包改裝過,全是細軟,毫不露形,臨睡時兩人又都把它枕在頭下。並且兩人又都是道里人,竟想不出何時被人看破,怎樣被人抵盜。原包如故,變成殘磚亂草。抵盜的人一點也不客氣,居然在包中留下了“雙燕凌空共銜玉鈴”的記號,似有意嘲笑虎頭、麼鵝的無能。

  狼叼來,狗搶去,未免欺人太甚!二人焉肯甘休,在當地翻來覆去踏訪,吃虧人地生疏,綠林同道又多不熟識,連訪數日,終不知凌雲雙燕是何如人也,別的更不用講了。虎頭老舅這才說:“咱們再麻煩武大哥去吧。”於是乎撲到火雲莊,給子母神梭添膩來了。

  子母神梭不能推辭,只得出頭代訪,一晃十來天,也苦無蹤跡可尋。那時雄娘子凌雲燕也是剛剛竄到江北,開山立櫃不久,知他根底的幾乎無人。但經武勝文輾轉託人打聽,燕蹤未得,倒教凌雲燕先一步得悉風聲了。凌雲燕一聽說“凌雲雙燕”的記號,立刻盤詰部下。方知是第三支樁一個小頭目,名叫包和光的惹出來的麻煩。這事辱人太甚,現在子母神梭還不曉得真相,可是棉花裏包不住火,遲早終不免揭穿。似這等劫贓留名,實在有失綠林義氣。別的還是小事,單這“凌空雙燕”的標記,十足透出挑釁的意味,證實了自己人的沒理。尤其不該的是,包和光轉挖的這票油水,不過七八千金。他居然瞞心昧己,匿未交櫃,所謂盜亦有道,這舉動更違背了山規。

  雄娘子大怒,和師姊白娘子凌霄燕商議,立刻飛傳金鈴,邀集各支的領袖,計共九個人,齊到第三支樁上開議。白娘子居正座,雄娘子居左,飛鈴王苓居右,與包和光等九個頭目坐在一處。飲酒數巡,由白娘子首先發問。起初好好地盤詰他,爲什麼轉劫同道還留名號?爲什麼撞採獲財,匿不交櫃?包和光面含愧色支吾不對。白娘子轉問掌金頭目:“你事先一點也不知道麼?”又問第三樁的副頭目:“你們都商量好的麼?”副頭目不敢說不曉得,也不敢說曉得,不由囁嚅起來。那掌金頭目說道:“當家的寬容包六哥這一節吧,其實是怪他疏忽了。可是他也有不得已,他實在要用這筆錢辦一樁好事。東山下打獵的蔡家遭難,包六爺打算抓一筆錢救救他,也是當家的素日容許的。不過六爺一時怕您怪罪,遲遲疑疑把事辦了,總沒得對您提。他託我了,我給忘了。這都怨我。”

  掌金頭目引咎分謗替包六卸責,可是雄娘子不信。揮手命掌金頭目歸座,正色道:“按照咱們公議的山規,弟兄們奉命出去打草谷,得到了採,照例拿七成交櫃,外留三成給出力的人提興。要是弟兄們撞採得紅,那算外快,一向可照四六批賬,或五五對分。包六哥你是老手了,難道還不明白?你怎麼竟瞞起來?就這幾個錢,就買得你壞了義氣?再說我們做案留名,不是爲出風頭,是爲教官庭知道咱們,省得牽害良民。你怎麼就打劫同道,一點義氣也不顧?怎麼還留下雙燕的記號,是怕人家不罵咱們麼?還是教人家跟我姊弟結仇呢?你想想你犯了幾過,你自己說該怎麼辦?”

  雄娘子厲聲詰責,自然是一不該劫同道,二不該留名,三不該匿藏。包和光起初默然聽着,到了末幾句,有點承受不住了,忿然說:“我錯了,我認!當家的這麼說,好象我居心不良故意陷害瓢把子了。就算我居心不善,該殺該剮;您說怎麼辦,您就怎麼辦結了。我這裏擎着,您還問我一個心服口服麼?”滿面通紅,站起來了。

  凌雲燕喝道:“你往哪裏去?你還不服麼?抓回來!”意思要請山規,責打包六。包六也發怒道:“裝得夠象了,大家你捧我、我捧你罷了。真個的當強盜本就犯法,咱們把官牌子趁早免了吧。何必拍桌子瞪眼,嚇唬貓!”包六羞惱硬抗,雄娘子怒火愈熾,必欲加刑。白娘子爲維持山規,也申斥包六道:“包六哥,你不等說完就跳起來吵,你太不象話了!你有錯沒有?快給我呆着!”

  雄娘子凌雲燕一疊聲喝命拿出山規來,包六犯了牛性,竟出口惡聲,醜言相詆。千不該,萬不該,說了一句錯話,指着雄娘子道:“男不男,女不女;官不官,賊不賊!美不嘖嘖的,歇個鳥的吧。你當是唱戲打黃蓋哩!”說罷掉頭往外走。

  雄娘子滿面通紅,銳聲喝道:“好你個畜牲!”突然竄起,往包六這邊截來。包六回罵道:“好說你個畜牲,你兔小子,太爺不幹了!”壞了!一句穢語罵着了雄娘子最惱恨的話頭上了。“不男不女”一語,已辱他很深;“兔小子”一語更觸大忌。雄娘子順手推翻了坐具,伸手來抓包六,還想按倒他,教他受刑。包六誤會此意,抖手打出一鏢。白娘子急急地一長身,把鏢接住。喝道:“包六,你怎麼動手?”

  旁邊的人齊來攔勸。哪知雄娘子凌雲燕身手靈活異常,早從人叢中撲過來。包六急抓起一把椅子打去。雄娘子左手奪過,右手猛掣出短劍。衆人驚呼:“別價,別價!”已經晚了。一聲驚叫,血濺宴間,包六剛剛拔出一把匕首,剛剛一揮,劍已劈到,“克嚓”的一聲,半隻胳臂掉落地上,掌中還握着那把匕首。整個身子立刻往旁一栽,臥倒在血泊中了。

  白娘子凌霄燕過來抓雄娘子,只趕了一個後尾,僅僅抱住凌雲燕,奪過了短劍,卻沒有救得包六。劍猛傷重,包六已然昏死過去。雄娘子恨恨往旁一退,身上濺了許多血點。部下八個首領,面面相覷。白娘子頓足嚷道:“雲兄弟,你怎麼這樣手快?他罵,罵他的去,我們要評的是理。你們快看看,快救救吧!”八個頭領忙來救治包六,拿藥的,找布的,忙做一團。白娘子爲安慰衆心,親給裹傷敷治,先把包六搭到一邊,撥人服侍;又派一個親信頭領陪伴安慰。一面仍召集部下,問這事該怎麼辦?二當家固然手急了些,包六的嘴也未免太難。那第五位頭領忙道:“這事的起因自然是包六哥犯規,剛纔這一場也是他先動的手,這就教犯規抗上。這不能怨二當家的。”

  白娘子看着衆人的神色,點頭說道:“論理兒當然是這麼講了,不過自相殘殺,總怨二弟不會御衆。二十幾歲的人,連幾句罵都挨不起麼?”羣盜經白娘子這樣說,多半心平氣和,遂又議到善後之計。第七位頭領說:“包六哥總算犯了條規,在本幫不能呆了。我們等他養好傷,湊點養廉,把他好好送走吧。”復經羣盜共議,都說只可這樣。

  還有對外這一面,凌雲燕即將包六處刑,交師姊白娘子辦理後;第二步自己立刻趕辦還贓。竟將包六的斷腕和原盜的贓物,金珠未動,現銀照賠,拿來打做一包。他親自改裝,送到子母神梭武勝文的別墅。只叩門投入,便飄然走開,他和子母神梭竟沒見面。

  子母神梭代友尋贓不得,兩個舊夥伴住在他家,實已無計可施。忽然夜聞剝喙之聲,未容開戶尋視,便投進東西來。子母神梭提刀急追,未見人影,打開包一看,是一隻人手和細軟金珠,還留着名帖,畫着“凌空雙燕”,內說:“失察部下,得罪同道,已加薄懲,追贓返璧。特自登門道歉,三揖遙拜,後會有期。慕名友叩,名正肅。”

  子母神梭反覆看這留柬,初猶詫異,終則欣然大悅。對舊伴說:“你看,你二位丟的東西找回來了。我這點薄面,在這裏還吃得開!”這就叫面子,這就叫義氣。子母神梭說:“這一對燕子還瞧得起我。”二友得贓,就打聽到底飛燕是誰,這贓怎麼找回來的。子母神梭道:“你二位就別管了,反正是慕名朋友罷了。”催勸二友趕快回家。從此子母神梭記住了凌雲燕的名字。

  那包六斬腕之後,已死復生。在養傷時,引咎自責:“實在怨我不對。應該受刑,受刑不屈。”等到傷痛稍定,向看護他的人,尋找自己那隻斷腕。斷腕早送給子母神梭用以示威示惠了。看護人權詞以答,包六苦笑了一聲,不再索討。又養了好些天,羣盜慰解他,竟要資遣他。他卻潛謀私走,哪裏走得開?早被白娘子防備了,虛打他一暗器,略示儆戒?隨即用好言切實勸了一頓,把他送走。大家都明白本幫種下仇人了,可是全誇白娘子辦得厚道。白娘子又把“好”移到凌雲燕身上,對衆人說:“這不是我的主意,這還是二弟教我辦的。你們不曉得他麼?年紀輕,臉皮熱,做錯了事,很後悔。他現在就是不能對包六賠不是罷了。”

  話雖如此,終埋隱患。雄娘子行法以保威信,固然維持住同道的義氣,到底結怨於本幫。包六所傷的是右臂,他最惱的是:“砍一下子,不算回事,我本來有錯。這小子最不該拿我的半條胳臂,送給外人買好。”他竟一面苦練左手兵刃,一面要暗算凌雲燕。

  包六給凌雲燕造謠,誣他是採花淫賊,是桑衝、王紫稼一流,慣於喬扮女子,姦污良家閨秀。他知根知底,他造的謠格外能惑衆。一再煽動武林豪俠,慫恿他們捉拿採花淫賊,替屈死的貞魂雪冤,替綠林道剔除敗類。言之鑿鑿,有他一句,勝人十句。雄娘子凌雲燕穿耳纏足,男人女妝,形跡本來可疑。自聽惡謠,他俯仰愧恨,後悔難追。他遂改穿男服,力學武夫步履,又極力地檢點形骸,教手下人替自己闢謠。又想自己的巢穴,包六準知什九,忙與白娘子商計,剋日遷場,重尋祕窟。索性連準窩也沒有了,改採流浪做法。部下只有那八個頭領,能見他的真面目,其餘小嘍羅統由飛鈴王苓和白娘子出頭率領,雄娘子僅在暗中操縱。他用盡心機,迴護己短,終被包六專心跟尋,掀起了禍難。

  一天,凌雲燕隻身跨驢,暫改女裝,偕一個小嘍羅,出離了密巢,竟與仇人狹路相逢,正在夜深時間。凌雲燕久不女妝,這一次爲要做案探道,才易妝宵行。包六單等的就是這時候,呼嘯一聲,猝然率衆把凌雲燕圍上。包六佈置狡獪,自知力不能敵,藏在暗影中,只遠遠指揮。卻不知他從何處勾結來兩個武功迅猛的劍客,是親兄弟二人,受師門規戒,深恨淫賊,定要制凌雲燕的死命。仇人相逢,恰在林邊。

  凌雲燕策驢前進,忽聞林中木葉瑟瑟發異響,急忙勒繮審視。火光一閃,響箭陡發。兩個劍客仗劍齊出。包六掩在樹後,啞着嗓子說:“就是他,男扮女妝,就是他!打!”喊一聲打,箭如雨下,先抄後路。凌雲燕身後隨行的那個飛行小盜,剛要報字號借道,忽見情狀有異,喊一聲急往回跑。被包六同黨集中放箭,定要射死他,以剪斷援兵。這小飛賊竟帶箭逃走,包六撥人急追。但凌雲燕潛出祕巢,距此已遠,呼救竟來不及。凌雲燕下驢拔劍,還想動問。二劍客都很莽撞,舉火一照,認定了面貌打扮,就一聲不響,揮劍上前狠打。

  凌雲燕揮劍格架,且退且問:“是合字,是鷹爪?是辦案,是尋仇?”屢問不應,最後才說:“你是凌雲燕麼?”答說:“是。”對方哈哈笑道:“是就沒錯!小燕,你到底是男人?是女人?憑你這打扮,只要不是女人,一準不是好貨!”兩劍客奮勇進攻,凌雲燕出力招架,心中未免惶惑。再三詰問:素不相識,因何動武?二劍客同聲大笑:“燕姑娘,你少要嘮叨!咱們手底下明白,捉住你,再告訴你不晚,定教你臨死落個明白。你要是想得開,快束手就縛,教二太爺驗驗你,就完。”又笑罵道:“你是唱花旦的,還是唱武旦的?”

  二劍客的話聲帶着侮蔑,劍術既精且快。若單打獨鬥,凌雲燕還可抵禦;如今雙戰,自覺不敵。凌雲燕不願糊糊塗塗地栽了,仍要窮詰敵情。敵人竟醜罵起來。凌雲燕有些瞧科,忙將包六的名字喝出來。包六不肯應聲出頭,一味唆衆包圍凌雲燕。凌雲燕漸感不支,急思退逃,已經不能夠。轉眼之間,外面合圍,當中仍由二劍客狠攻不休。兩把長劍反覆攻擊他,左右有人拿孔明燈上下照看他。他要認一認二劍客的面目,二劍客揹着黑影,一點也看不出來。凌雲燕眼看要遭擒,林中伏敵更喊出醜惡的話來,要活捉他,不要傷他;安心要羞辱他,要剝驗他是男是女。

  凌雲燕陷於危敗之局,再過半頓飯時,就要受辱。忽然絕處逢生,子母神梭武勝文邀着朋友,路過此地,聽見了打鬥聲,尋蹤過來偷看。望影聽聲,這兩個劍客竟是武勝文的舊相識。武勝文不由挑燈策馬,上前搭話,掏出他的子母神梭來,要幫助劍客,擒拿凌雲燕。等到繞林近前,訊名問故,兩個劍客說:“這就是新出手有名的採花淫賊凌雲燕。”

  凌雲燕孤掌難鳴,已被趕碌得喘不成聲。聞對方斥罵,及欲自辯,可惜身世曲折,一言難盡。不意還未容他自表,那邊子母神梭武勝文已先發話了,對兩個劍客說:“這裏面怕有岔錯吧,凌雲燕這個人和我也是慕名的朋友。他這人很義氣,沒聽說他有什麼不端的行止啊!”當場勸住了雙方,慨任魯仲連,高舉氣死風燈,詢問啓釁的緣由,並替凌雲燕保證人品。兩個劍客還在遲疑,忙到林邊,尋找包六,不想包六一聽見子母神梭自報姓名,他立刻覺着壞事,早繞林溜走了。

  兩劍客盯着凌雲燕,連連搖頭,把子母神梭拉到一邊,低聲說道:“這人真是你的朋友麼?這人一定是淫賊,你仔細瞧瞧他,到底是男是女。”子母神梭因爲是初會,也很起疑,想了想道:“二位先回去。這凌雲燕和我有過來往,我把他邀回去,仔細問問。你二位也找那姓包的,再仔細問問。”二劍客道:“萬一他真是淫賊,他要是跑了呢?”

  子母神梭拍胸膛道:“二位全交給我,他真是淫賊,我也不能容他。咱們明天見面!”就這樣私議了一回,武勝文翻身賠笑,找到凌雲燕這邊。武勝文未即說話,借火亮先打量一回。看這凌雲燕實是女子,心中也不能無動,遂也不稱呼,只拱手道:“請了!我在下就是子母神梭。從前多承你閣下幫忙,我感激不盡。舍下在此不遠,我打算請你過去談談。”凌雲燕很乖覺,料到他們剛纔必是侮蔑自己,現在即欲脫身,勢必不行。遂慨然說:“多謝武君解圍,我也有許多話,要向江湖前輩表白一番呢。”

  子母神梭把凌雲燕邀到附近朋友家,燈光照耀下,凌雲燕全身穿着女裝,又穿着鐵尖弓鞋,蓄留長髮,頂梳雲髻。子母神梭越看得仔細,心中越發玄虛起來。但是凌雲燕面無怍容,眉無怒氣,很坦然地坐了。武勝文倒不疑心他是女裝的男賊,反疑他真是女盜了。無如這話不好當面致詰。子母神梭武勝文和他的朋友讓坐獻茶之後,一時猶豫無言。

  凌雲燕倒不介意,索手巾拭面,端茶來解渴,略微歇息,便發出銀鈴似的嗓音,先將自己與包六結仇的事說出,然後又說:“我這一生非常不幸。我本是良家子,遇着繼母,落在宵小手內,竟把我當女孩子,硬給我穿耳纏足,逼我學習馬戲繩技和打彈弓、耍刀劍的本領,給他鋪場子賺錢,並暗地偷盜人家。因我不肯,飽受折磨;年歲小,抗不了他,一直苦混了將近十年。後來我歲數稍長,又幸逢俠士幫我擺脫了馬戲班,東逃西躲,好容易才脫開毒手。可是我已經無家可歸,肢體又已殘毀。武莊主你看,象我這個模樣,走到民間,半步也行不開,簡直沒法做良民了。我這才和我同時逃出來的一個難友,隱遁在綠林中,苟全性命。我也不敢自誇行俠仗義,人的名,樹的影,你可以打聽打聽去,可聽誰說‘凌雲雙燕’做過不義的案子沒有?我更因爲身上的缺恨,處處自加檢點。我至今沒有娶親,我還是童子身。你可以驗看我的功夫,就可以明白,我練的是童子功。我對綠林同道,也不合夥通氣,也不得罪。我在線上,又算是在線外。直到近來,我才得罪了人。這回得罪人,偏巧就是由武莊主你閣下而起。我手下有一個姓包的夥計,也領着一竿子人,十一二位,他竟貪財敗義,揹着本窯劫了令友。我一怒將他斷臂驅逐幫外。我曾把原贓追出來,親自送到你閣下府上,並留書道歉。大概你總接到了吧。我是隔門拋過去的。”

  武勝文欠身謝道:“哦!收到了,我真得謝謝你,給我的面子很不小。”

  凌雲燕揮手道:“小事一端,不必提了。可是我竟因這事,結下了仇人。包六不自悔過,恨我到極處,已經接連算計我兩三次。我已爲他遷場數次,並且輕易也不出門。本月實在有迫不得已的事,非我出來不可,我這才化妝夜行,路過此地。哼!偏偏就狹路相逢,遇上這事!不怕你閣下見笑,我自逃出馬戲班主的毒手以後,早想改裝。無奈我自幼落在拐騙手裏,象這樣打扮,差不多已經十年,有點習慣成自然了;穿上男子冠履,竟走不上道來,那樣子更難看,格外扎眼。人家看見了,往往疑心我是女人改裝男子。可是我還照舊打扮,人家又挖苦我是人妖。我一生不幸,都結因於馬戲班!我跟包六翻臉,固然是被事情擠住的,也因他罵我的話太刺耳。剛纔那兩位使劍的朋友,不用說,又是包六調唆出來的。這兩位朋友不容人張嘴,就好象我跟他有奪妻之仇、殺父之恨似的,真不曉得包六對他們講了些什麼。……現在,我已將詳情說明,我謝謝你給我解圍。只是,我聽那兩位話裏話外,還是不能原諒我。我的事本來曲折太多。我想他二位臨走時,大概託付你閣下審問我,監視我了吧?武莊主,你說怎麼辦?我如今是狹路逢仇,人落單了。你我是馬上一笑而別呢?還是你問完了,仍得聽聽他們那邊的話呢?還是把我再交給他們呢?咱們是道里人,有話儘管講在當面,你不必爲難。我自知年紀輕,出身又卑賤,我也不敢高攀,請你給我一句爽快的話。我反正不能坐受他們的侮辱,一刀一劍,殺剮存留都可以。要是想寒蠢我,我可不能受包六的。”

  凌雲燕侃侃而談,玉面暈紅,辭意慷慨。遂引杯連喝三盅茶,站起身來,拍拍身上的土,又跺了跺腳。話雖激昂,態度上總似乎有點顧盼自惜,不脫脂粉氣。子母神梭武勝文和他那位朋友都聽愣了。

  那位朋友姓盧,叫盧天葆,插言說:“凌朋友,你說那馬戲班的班主,可是名叫郎雙石麼?”凌雲燕答道:“正是他,是他毀害了我一生,教我不能明面見人!”一提起來,凌雲燕就恨得切齒,一口白牙咬得吱吱地響。盧天葆轉面對武勝文道:“是了,這話一點不假。郎雙石這東西實在萬惡!我早年聽家父講過,他的確常常拐賣人口,把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小小子……”說到這裏,見凌雲燕有些難爲情,連忙改口道:“我很知道他。他把男孩子強扮成女子,把人賣了。他明着跑馬賣藝,暗中配賣蒙藥,罪惡滔天。凌朋友這麼說,你也是受他的害了。我聽說他早在十年前遭了天報,被叛徒勾結過路的武林俠客殺了,他的巢穴黨羽也全剿滅了。凌朋友,這件事你想必很知內情的了。可是真有其事麼?”

  凌雲燕帶出難過的樣子,半晌才說:“那就是我和我的一位師姊辦的。也沒有得着武林俠客的幫助,只是巧藉着地方上一個土豪的力量;裏外一鬧,我們才得逃出魔手。郎雙石的巢穴是起內亂散了的,不是剿滅的,他的黨羽也只有幾個人落網。郎雙石的妻子,當時算是我們的師母,她還要替夫報仇,勾結同門,極力搜尋我們兩人的蹤跡。郎雙石死了,首級被人割去,我們那位師母疑心是我倆殺的。其實我倆只求逃出火坑,哪裏還敢動手戕師?殺郎雙石的乃是別人。我們師母不依不饒,認定是我和師姊所爲,把我們趕得走投無路,直逃到浙南,才遇上九莽大俠林青皓,靠他一擋,我們方纔得了生路。”

  說着,他又喟嘆一聲道:“盧君既然知道我的下情,足見我不是扯謊,足見我不是害人的,實是受害的。話已說明,武莊主請看着辦吧!”

  子母神梭武勝文目視他的朋友,乍聞怪事,如夢初覺,也不禁嘆詫道:“我在下久闖河北,這裏的事一點也沒聽說過。凌仁兄出於淤泥而不染,真不愧是火中金蓮。既然這樣……”拱一拱手道:“凌仁兄如有緊急貴幹,你就先請吧。剛纔那兩位使劍的朋友,您就不用管了,我自然有法子對答他。他們的確是有話。凌仁兄不但品行高潔,武功超越,而且見事也真快。他們二位是親兄弟倆,那個黑的叫彭朝冀,那個矮的叫彭朝翔,果然是受了姓包的蠱惑了。臨走的時候,還一再叮嚀,教我別上了凌兄的當。”

  凌雲燕哼了一聲,忙問那包六呢?子母神梭道:“那姓包的多半沒有到場,我全看了,他們來了十多個人,沒有短胳臂的。”凌雲燕道:“他一定到場了,他大概藏在林中。”子母神梭道:“也許,也許。姓包的如果在場,這可是冤家路窄,咱們三方一見面,看他怎講。凌兄跟這位包爺結仇,本就是爲朋友,由我身上所起,現在還落在我身上完,倒是正對勁。凌兄要是抽得出工夫來,何妨在這裏多盤桓一兩天,索性跟他見見,咱們可以撕羅清楚了。”

  凌雲燕臉色一沉,道:“武莊主若還有所猜疑,我自然可以等等,索性見過了彭氏弟兄。”子母神梭忙笑道:“凌兄你這可是多疑了,你的行事我實在佩服。由打上回起,我渴望跟您訂交,盼了不止一天了。這樣辦,由我起,由我落,我一個人找他們去。凌兄有事,請先行一步。哪一天得閒,你賞一個信,我們可以訂期多盤桓幾天。”

  子母神梭實欲與凌雲燕訂交,凌雲燕今天實不能留。又談了一會,凌雲燕告別。子母神梭武勝文竟備馬親送出來。笑對凌雲燕說:“凌兄,咱們不可不防備,我還怕包六在外面等着你呢。”凌雲燕冷笑道:“好吧!我倒是真想見見他,只怕他未必肯出頭。因爲我們已經交過話了,他的戲法不好變了。我想此時外面倒真許有人等着我,只是等着我的保管不是他。”子母神梭笑道:“他自然不肯在近處出頭,也許同着別位,藏在遠處,要暗算凌兄哩!凌仁兄,不管怎樣,我總得送送。”

  主客兩人和那盧天葆,一同出來。子母神梭沒有猜着,凌雲燕猜着了。走出七八里地,便遇上了大批的埋伏,不是包六,不是彭氏昆仲,是白娘子凌霄燕得到警耗,特來引衆救應師弟來了。

  那個小嘍羅身中一箭,捨命奔逃,竟奔回巢穴見了白娘子,報說二當家的中途遇事,被人圍上了。又說不象鷹爪,也不象線上。白娘子凌霄燕大怒,想了想在肇事的地方附近,並沒有什麼出名的綠林,心中便有些怙惙。急急地點齊部下,部下本散在各處,就近湊集了二十幾個人,半騎半步,火速地踏尋過來。到了交斗的所在,搜遍林隅,渺無人影。白娘子把部下散漫開,往返地窮搜。……

  子母神梭陪着雄娘子凌雲燕,從狹路荒徑走上大道,突然撞在網上。響箭陡發,白娘子率衆出來,把道擋住。子母神梭還當是包六出現。凌雲燕搖頭笑道:“不是,不是!這是我們的人尋我來了。”他已經聽出響箭暗號來,忙策馬上前,也發出暗號。白娘子凌霄燕慌忙過來,下馬問道:“師弟,怎麼樣了?”雄娘子凌雲燕忙說:“先遇上仇人,現在又遇上朋友了。”忙與子母神梭引見,子母神梭自此又認識了這位白娘子。

  白娘子凌霄燕是二十幾歲的姑娘,比凌雲燕大。她們兩人的關係,也是一謎。兩人始終是師姊、師弟,不是夫妻。但白娘子不嫁,紅娘子(雄娘子)不娶,兩人相敬如賓。所可惜者,是白娘子比凌雲燕大了三四歲。兩人各有着沉痛的經歷、淒涼的身世。兩人同病相憐,都想嫁娶。但男的娶誰、女的嫁誰呢?白娘子想給雄娘子擄一個少女爲妻,雄娘子悽嘆不允。雄娘子勸白娘子擇婿,白娘子也只低頭流淚,臉紅紅地看着雄娘子,嘆道:“姐姐這一輩子完了!”兩人各有說不出的苦惱,坐令韶光似水地流去。

  當下問明原委,白娘子方知師弟受了委屈,險些受辱殞命。白娘子勃然大怒道:“這包六太可惡了,那時倒不如依着師弟,把他廢了,也就完了。現在他到處誣衊我們。武莊主,象這樣暗算我們,動刀動槍,還是好漢子所爲。您不知道他,他竟學村婦罵街,信口作踐人。不行!我得找他去!他現在在哪裏?”

  凌雲燕因爲子母神梭在場,忙把師姊勸住。最後仍由子母神梭去找彭氏昆仲,要把這樁事徹底解決,請附近綠林給評評理。但是彭氏弟兄竟栽了跟頭!

  那包六當場聽到武勝文報名,就知要敗露。他果然不辭而別,一溜不見了。彭氏昆仲還要找他細問原委,好象攙人上牆頭,半路撒手不管了。彭氏昆仲氣得大嚷:“上當了,上當了!”他二人卻不肯虎頭蛇尾,縱然栽跟頭,也不能避不見面。竟找到子母神梭,拍手打掌,細說丟人之事,又作揖打躬地說:“我們太冒失了,得罪了這位凌雲燕了。武大哥,沒別的,替我們表說表說吧。”

  彭氏老大很客氣,彭氏老二仍說:“我們情實是魯莽了,可是這位凌雲燕的打扮跟女人一樣,也未免惹人動疑。”武勝文道:“我不是說了麼?他的身世太離奇、太慘苦!”彭氏老二要面見凌雲燕道歉,子母神梭代爲辭謝了。這場戲就這樣揭過去。凌雲燕自然要找包六,無奈斷臂包六藏匿不見,只好罷手。

  自經此變,凌雲燕和武勝文成了好朋友,武勝文勸他改裝,練習男人行止。不久,飛豹子袁振武率領大衆,到江南尋隙。因無地可以棲衆,便由子母神梭引見,借了凌雲燕的密巢,還借重了不少的人力。

  現在,凌雲燕和霹靂手童冠英登臺比拳,凌雲燕一身輕巧的武功,卻非霹靂手的毒砂掌的對手。凌雲燕凌空一縱,被霹靂手童冠英運氣功,探爪一抓,刮地一聲響,把淺靴抓碎,露出了復履,窄窄如鉤。臺下譁然。凌雲燕面色一紅,扭頭就走。霹靂手哈哈大笑,也要下臺,飛豹子奮聲喝道:“別走!我來請教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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